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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萌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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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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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露」琴依足「楚雲流派」制琴之法,音色甜潤,一串滑音撫過,如水凝冰珠淌過稠蜜,冰心清透,甘味入喉……倘是由琴識人,「洑洄」多變,「玉石」深靜,而「甘露」清甜,三張琴皆出於她,三張琴皆是她,說到底,她不僅雙面,還是三面人,甚至尚是四面、五面、六面、無數面……

  然每一面,皆有琴心。

  他鼓她所制之琴,皆能觸及那包含在其中的心。

  他心弦彷佛被撥弄了,細細顫動,被琴音環在一個深且甯谧之地,他想着那個鵝蛋臉姑娘,指下之曲忽地一轉迷離,甘甜似揉微苦,他尚不及鑽研最後是何滋味,有人将臉貼上他的背,一雙胳臂由身後纏了來,抱住他的腰!

  他一凜,雙手平貼琴面,琴音驟止。

  「三公子當真對我無意嗎?」

  柔潤女嗓帶輕怨,氣息滲透層層衣料,他背央不禁泛麻,身背更因那貼靠挺得筆直,周身繃緊。

  「爲什麽?難道我生得還不夠好看?你尚未眼盲前,咱們便相識了,你覺得我不好看嗎?呵……你知不知道,這兩、三年我變得不一樣了?三公子,我是大姑娘家了!還有啊,明兒個我再送你回去,你說好不……」

  半認真、半調笑的話音甫落,女子柔軟胸脯突地壓上他薄秀的背,原摟抱他腰際的雙臂改而攬着他的頸部,那人整個從身後攀上他,臉貼在他耳側。

  他倏地起身。

  心裏興起一股嚴重不潔感,那讓他胸中煩悶欲嘔,層層暈圈在腦中蕩開。

  胸臆鼓火,肚腹鼓火,無形炎漿往丹田而下,欺他胯下最最敏感之處。

  愈是如此迫他,他愈是逆鱗難撫。

  心知必是琴上有異,才使他落入如此境地。

  『一張什麽……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

  微微鼓鳴的耳中響起姑娘家略嘶啞卻氣急敗壞的質問,他竟覺想笑。

  忽地心思一轉,想到那混帳姑娘親他、抱他,對他這個主子所有大不敬的舉止,她亦是迫他、輕薄他,但他……

  他因何分辨不出是喜歡抑或厭惡?

  若不覺厭惡,那、那便是喜歡了嗎?

  腦海再次掀浪,強浪打得他幾難立定。

  舉袖扶着艙壁再次坐下時,他思緒已穩,淡淡聲嗓似有若無揉進笑。

  「看來今兒個真得麻煩劉大小姐收留一晚。」略頓。「但我那貼身丫鬟還是先送走吧,有她跟着,有人難免吃味,不是嗎?」

  他這似嘲弄、似調笑的話,換來劉家小姐的嬌嗔和一記小粉拳……

  身若夢中,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動,眼盲不能視,其他感官卻敏銳無端。他記起火熱身軀墜進冰冷湖水中的沖擊感;記起氣息俱無時,胸口彷佛被重重壓扁的劇痛;記起一口口養命氣強行灌進喉中、肺中的燒灼感;記起一雙死命拖他、抱他、拉他的胳臂;記起他靠着某具溫暖且柔軟的身子,那人的頸窩、耳後和濕發不知因何有着花與木的淡香,那是他漸已慣然的氣味……

  是否不覺厭惡,便是喜歡了?

  緊貼着她,明明身在險境,卻覺那樣再好沒有,覺得安全,覺得暖,覺得……能将最純粹真實的那一面毫無顧忌展露,順遂所願。

  然而「所願」真是本願?還是藥力之下所生的魔障?

  他分辨不出了,羞恥盈滿内心。

  極想揉碎她,想擠進她體内,想……想對她做許許多多道德淪喪之事。

  他血裏彷佛有兇獸奔馳,神識在醒與夢之間拉扯。

  她不懼反笑,他緊緊抱她,她則更緊、更緊地回抱他。

  意志與藥力的對抗,昏昏茫茫間,他記得她的輕歎笑語——

  「三爺沒被别人欺負了去,我真歡喜。」

  他當時欲罵。

  至於因何想罵,他沒能想得太透澈,隻覺受她一人欺負,像被烙了印,再也禁不得其他女子近身似的。

  這究竟什麽理?他真沒想出。

  「三爺……三爺?醒了嗎?三爺,該喝藥了。」

  是她。

  那輕啞嗓音在焦慮時會變得低沈些,倘使緊張急語,一字字如刮過喉間一般,總聽得他心中悶疼。

  他張唇欲語,逸出的話模糊難辨,下一刻感覺上身被擺弄着,有人墊高他的頭,輕輕掐住他兩頰,他還呓語不歇,一匙溫苦的藥汁已徐徐灌進。

  好苦!

  怎會這樣苦?長年「浸潤」在藥汁裏,舌頭該都苦麻了,卻不知藥沒有最苦,隻有苦上加苦……

  他陡然皺起眉峰,抿唇抗拒。

  「不喝藥怎成?你體熱尚高,得把那股子邪熱逼出膚外才好。喝了這藥,再捂緊被子發發汗,身子就舒坦了……你張口啊……」

  她在哄人,拿對付孩子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他是爺,他不是三歲孩童!他才不受招安,不吃她那套!

  豈料她話中劍鋒一轉,登時又氣勢迫人——

  「苗沃萌!你張不張嘴?」

  被她連名帶姓沈聲一喚,他心如中巨鎚,莫名地齒關就放松了。

  雙頰遭掐,他嘴不由得開啓,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再次徐緩灌進。

  連嘔出的力氣也無,隻得揪眉吞咽,待得舌尖實在禁不住苦了,他本能地欲扭開頭,才覺下颚被穩穩扣住!她這人,發什麽狠啊?不把藥汁盡數灌進他胃裏不罷休就是了!

  他到底哪兒不對勁?就由着她一次次欺到頭上?

  神識渾沌之際,千百道思緒飛掠,每一道皆有她,最後沈澱在心底的,竟是莫名的委屈,竟會覺得委屈啊……

  他耳熱、頭昏,汗不住地流,多到他都能嗅到自己的汗臭味,黏膩的、熱烘烘的、窒悶難受的……他在黑川上浮沈,失去方向,是睡、是昏茫,連自己都沒能弄清,直到汗雨淋漓又淋漓汗雨,他濕得透徹,才恍恍惚惚有了大縱過後的甯靜、大病過後的初癒……

  「爺,您該喝藥了。」

  「佟子,把爺的頭扶好,咱來喂藥。」

  今兒個端藥來到榻旁的,是他的一雙竹僮。但,爲什麽?她人哪兒去了?

  「爺,您快醒,别再睡,您都退燒整整兩日了,怎地不醒啊?」

  竹僮們似是學着那姑娘喂他藥汁的方法,先捧高他的頭,再捏他頰面,再一匙匙徐灌,但他們捏痛他了,再加上藥匙沒擺弄好,一些苦黑汁液免不了溢出他嘴角,濡濕他下颚和頸部。

  他擰起眉,眸珠又在眼皮底下滾顫。

  竹僮邊喂藥、邊幫他擦拭,苦惱地歎氣。

  「爺,快快醒啊!再不醒來,露姊兒該怎麽辦?爺弄得這樣慘,病得不省人事,又不是露姊兒的錯,那……那還是她護着爺回來的,大爺怎能把罪都怪在她頭上?不公平啦!三爺快些醒啊!」

  他真醒了。

  沈重如石的眼皮終於養足力氣撐開,盡管入眼依然盡黑,神識卻是随睜開的雙目那般真實召回。

  「爺啊——」

  兩竹僮挨在榻邊既驚且喜,歡叫聲震他耳鼓。

  他勉強嚅着略乾澀的薄唇,啓聲便問——

  「你家大爺做了什麽?露姊兒她……她去了哪裏……」

  陸世平被押進柴房已一日夜,因昨兒個苗家家主突然往她頭上安了一個罪名,說她不顧三爺眼盲,在「鳳寶莊」琴館外,私将主子拉進曲折巷弄,最後更将人拉進湖中,才使得三爺全身濕透又吹上許久寒風、病昏沈了,且高燒不退。

  可……苗三爺明明已經燒退了啊!

  接連三日貼身看顧病中的苗沃萌,在兩竹僮幫忙下替他擦身淨洗,頭一天他确實燒得不省人事,然,在強灌他朱大夫過府急診後所開出的藥後,他開始半夢半醒,她都覺他醒着時候多了,隻是力氣尚未養足,沒法穩心睜眼,畢竟她哄他、兇他、迫他,他似都能覺。

  第二日滿身發過大汗後,苗三爺體熱便退了。

  而苗大爺既要怪她,該早早将她丢進柴房關着才是,怎地待到後來才使這一記回馬槍?她都鬧不明白這前因後果了。

  昨日領家主之命押她進柴房的守益以及另一名小厮,直跟她說抱歉。

  守益還偷偷對她擠眉弄眼嘻嘻笑。

  她沒來得及弄懂,人已被關,柴房門外清脆落鎖。

  更教她發怔的是——柴房裏竟然有被、有枕,還備了茶水和小點!

  守益隔着門扉輕嚷——

  「露姊兒,外邊有人輪流守着呢,你要想上茅房,喊一聲就有人幫你開鎖喽!這兒,呃……咱們也管飯的,時候到了會送飯過來,嗯……那個……總之你好好休息!」

  道完,一溜煙地跑掉,不給發問機會。

  在柴房過夜的這一晚,盡管心有迷惑,她睡得卻頗沈,一是因苗三爺已燒退,二是她連着三日守在主子病榻邊難以成眠,此時松懈下來,隻覺滿身疲倦,幾是一交睫便入睡了。

  醒來時,柴房窗外天已大亮。

  她擁被怔坐許久,突然間無事可做,竟隻懂得發呆。

  直到府裏小婢送來清水、盥洗用具和早飯,她才慢騰騰地動起來。

  待她用過一切後,小婢将送來的東西又收拾乾淨端走,柴房回複原有的靜谧。她環顧四周,心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正打算撩起衣袖好好整頓柴房中堆得到處都是的雜物,門外的大鎖突然「喀啦」一響!

  以爲是婢子忘記收走什麽,去又複返,她回眸看去,見到那推門而入之人時,眸子不禁微瞠,随即一抹欣愉襲上心頭。

  「三爺……」人不僅醒了,還能下榻行走,她怎能不喜?

  苗沃萌讓兩名引路的竹僮留在外頭,聽到陸世平那聲低喚,他循聲走近。

  美目失焦,猶是靜谧谧落在她臉上,瞳心無神卻張揚某種描繪不出的執拗。

  陸世平被「瞪」得有些喘不過氣,抿了幾下唇瓣才呐呐又道:「三爺病中醒來,該先好好浴洗一番,怎麽現下……發未梳、衣也不換?」

  「我的貼身丫鬟跑來這兒窩着,沒人服侍,我找誰梳發?誰又來幫我備衣、換衣?」道完他不禁低咳兩聲,青絲覆頰,襯得玉面尤其頹郁。

  陸世平張口想辯,但想了想,竟不知如何辯駁。

  她被關進柴房,以他的才思敏變,定已知前後因由,說她「跑來這兒窩着」,自是他故意這麽說。至於梳發備衣,他身邊不還有兩竹僮?

  她辯無可辯,隻好低頭不語了。

  豈知未聽到她答話,苗沃萌眉心輕蹙,朝她所在方位踏近兩步,聲略緊問——

  「你、你昨晚睡這兒,冷嗎?」

  陸世平先是一怔,邊搖頭邊答:「……不冷。這兒有——」有厚被、有香枕,她不及道出,苗三爺很快又問——

  「你挨餓了嗎?」

  她還是搖頭,呐呐答話。「沒……」

  突然間靈光銳閃,她有些明白了,原來苗三爺是特意趕來「救」她,怕她被押進柴房後得挨餓受凍!隻是啊,實沒見過這麽不懂表達的人,擔心她的處境卻還不忘擺架子。可話說回來,也實在沒見過如他這樣可愛的人,硬撐持着,裝模作樣問得鎮定,顴骨卻暈紅暈紅。

  想通了,她心揚,嘴角亦揚,低柔道:「三爺之所以落水,确實是奴婢所爲,大爺罰奴婢在這兒思過,沒苛薄奴婢。」

  聽她一口一個「奴婢」,苗沃萌下颚微繃,脾氣忽掀。

  「那你還愣站着幹什麽?還不過來引我回北院!」

  陸世平才不跟他置氣,他這忽起忽落的脾性她已領教多次,欸,都習以爲常了。

  她聽話走近,他已擡起一手,她默然無語地将小臂送至他掌心底下。

  他扶握她胳臂,由她領着步出柴房。

  外邊,被大爺派來輪流看守的人已不見蹤影,兩竹僮手裏拿着鑰匙和大鎖正沖着她笑,陸世平給了兩孩子一記安撫淺笑。

  小夏詢問道:「爺,現下有露姊兒陪着,咱和佟子先回北院備浴桶和熱水,等會兒方便爺浴洗。」

  苗沃萌低應一聲。

  兩竹僮一下子便跑遠,很理所當然地把主子丢給姑娘負責。

  其實自從在「九霄環佩閣」内觑見主子和姑娘同榻且同被,兩隻小的隐約已察覺什麽,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本能卻知,隻要把兩個大人湊在一塊兒,那就穩不會出錯。

  「你欠我一根盲杖。」兩人獨處了,苗沃萌随着她徐緩挪動腳步,幽幽卻說:「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想到他弄丢盲杖的曲折巷内,想到某戶人家後院的杏花樹下,陸世平的心不由得一軟。「沒忘。明兒個就做。」

  當他們踏上回廊時,苗沃萌低聲又問:「所以……你最後真借了船?」

  她輕笑了聲。「嗯,真借了。但沒問便借,偷偷摸摸的,可有借有還的,那艘小舟當夜就拉回『牛渚渡』了,因後來在水路上幸遇二爺派出來尋找咱們的船隻,所以換了船,又托二爺的手下幫忙歸還小舟,直到那時才覺真脫了困。」略頓。「三爺那時渾身濕透,體内……嗯……藥力正興,神識已然不清,能及時遇上咱們的人,奴婢都不知有多高興。」

  苗沃萌對那夜的記憶始終隻停留在他偎在她頸側顫抖,她輕啞寬慰着,他體内既冷又熱,舊疾與藥力相交煎,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

  此時聽她輕描淡寫之後的事,他左胸輕騷,扶她小臂的手将她握得更緊。

  「……我那時……後來……有對你做什麽嗎?」

  聽到那艱澀的低問,陸世平輕訝地止了止腳步,身側男人亦跟着頓下。

  雙雙立在廊上,她側眸看他——玉色暈紅,已漫漫拓在他臉膚上。

  沒被他握住的那一手擡起抓抓耳朵,她也覺臉熱,卻故作輕松。

  「三爺寬心,從來都是奴婢對三爺胡來,哪輪得到三爺對奴婢做出什麽?」

  那雙迷美的、無神的眼似又瞪人了。瞪她。

  她還在抓耳,越抓越熱,腦中有些昏亂,猶然帶笑道:「就算三爺真做出什麽,奴婢也不會要三爺負責啊!倘是論及『負責』二字,奴婢都不知要對三爺『負責』多少次了。」

  細瘦腕部被他狠狠一抓,感受到他身上陡掀的火氣。

  怎又把他惹火了?他不愛她的玩笑話嗎?

  唔……好吧,那隻好正經點兒了。

  她整整面色,穩着聲再次寬慰道:「三爺,沒事的,那晚你很自制,很……很辛苦,但沒事了。」

  苗沃萌一時間亦不懂火氣因何作起。

  隻覺若出事,她不要他『負責』,這一點……怎麽聽、怎麽刺耳!再有,她想到就對他胡來,似也不存「負責」之心,根本是……毫無誠意!

  「你……混帳!」咬牙切齒地低罵了聲後,他暈得厲害,人已往她身上栽倒。

  陸世平還不及從他的罵聲中回神,見他直直靠過來,她雙臂先展,下一刻才意會到他這是厥過去了!

  是她太輕忽。

  他甫醒,發未梳、衣未換就沖來柴房拎她出來,他這身子骨又是寒症、又鬧頭疼,春藥藥力與高燒雖退,到底是虛空,不好生将養怎成?

  「三爺?三爺醒醒——」抱着他坐倒在廊上,喚不醒他,她東張西望急着尋人過來幫忙,一時間竟瞧不到一名仆役。

  天可憐見,終於有人從回廊所圈圍的園子裏竄出。

  園中花木扶疏,假山石峰層疊,她實沒看清那人從何處過來,但不管的,有人就好。

  「二爺!二爺快來幫忙啊——」她揚聲求救。

  半個時辰前——

  據聞家裏三爺大醒,且正由竹僮們領着踏出北院,大步殺向柴房。

  苗家大爺立即丢下手邊之事,二話不說亦殺向柴房……對面的長屋。長屋平時用來放置雜物,也堆置多餘的柴薪,其實也算另一間柴房。他躲着,長指沾着唾液,在窗戶紙上戳出一小洞,湊眼偷看。

  苗二爺風聞老大和老三的舉動,竟搶在主角登場前也趕至長屋,跟苗大爺一人一個眼洞,等着看。

  待得柴房内的姑娘被自家三爺領出,主仆二人徐步往「鳳鳴北院」而去,蹲在窗戶底下的苗二爺終於說話了——

  「你把露姊兒關押起來,就是想看老三氣急敗壞的模樣?」

  「錯!」苗大爺同樣腳開開蹲着,很有手足之情似地道:「我完全是爲了三弟啊!有姑娘家貼身照顧,他燒都退了,卻要醒不醒的,都不知想賴到什麽時候?我這招叫釜底抽薪,抽了那根薪丢到柴房,就不信三弟還能再睡!」

  苗老大漂亮的嘴角突現壞笑。「嘿,跟我耍心機呢?之前問他,直說跟人家姑娘不是咱們以爲的那種關系,說我盡愛說笑……我說笑了嗎?嗯?我苗淬元是愛說笑的人嗎?都不知我有多認真……」

  苗二爺望着他們家碎碎念的老大,無語了。

  片刻過去,苗二爺才慢吞吞插話——

  「我瞧,老三快撐不住了,腳步虛浮得很,再過會兒,露姊兒得喚人幫忙了。」

  苗大爺兩手挲着膝頭。「唔……那自然是交給你擺平啦!」嘴角壞笑猶在,眼底更刷銳芒。「待三弟穩下,咱兄弟仨還得商議商議。」

  「議啥?」

  「就議劉尚書家的那位小姐,看怎麽擺會比較平。」

  苗二爺俊目微眯。「嗯。」

  苗沃萌雖是被扛回「鳳鳴北院」,但睡足一個時辰後自又醒轉。

  午後,朱大夫過府看診,瞧過苗沃萌的脈象後,撚着山羊胡呵呵直笑,道一切症狀大大轉好,又道此次春寒夜中墜湖,且未及時暖和身體,而寒症竟未發作,瞧來這些年的内外調養确實起了功效。

  「至於眼疾嘛……」朱大夫舀起一匙百合蓮子羹嚐着,滋味絕佳,他兩眉驚喜挑了挑,倒專心吃起那碗甜羹,一時間止語。

  陸世平一顆心吊得老高,亟欲知道那眼疾如何?但她小小一名奴婢又催不得朱大夫,隻得極力忍着。

  此慵懶的過午時分,北院彌漫着淡淡藥香和蓮子香味。

  苗沃萌已浴洗過,換了乾淨衣褲,發絲依然輕散,但梳整得光滑如緞。

  苗家大爺、二爺中午時候過來探看了。

  奇的是苗淬元見着她,沒一絲質疑亦無丁點惡言,似是之前關押她的事,與他一概無關。不過他苗大爺瞧她時的眼神就怪了些,讓她直想抹抹臉,看是否臉上沾了什麽東西?

  再有,北院這兒的事,連太老太爺都驚動了。

  但老人家從「松柏長青院」過來,嗯……瞧了兩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後,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兒和她從竈房端來的百合蓮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見太老太爺涎着臉直瞧,陸世平着實爲難,才想冒險偷舀一小碗給老人家,半卧平榻的苗三爺似察覺出什麽,竟問——

  「孫兒陪曾爺爺用些甜羹可好?」

  豈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爺吞了滿滿一碗,銀亮白胡須樂得都要飛起。

  太老太爺得償所願後歡喜離去,之後是朱大夫被請進「鳳鳴北院」,望聞問切了一番,見竹僮端來藥汁,他瞧過藥色、嗅過藥香,滿意颔首。

  苗沃萌讓人喂着藥,也吩咐底下人幫朱大夫盛碗百合蓮子羹,好脾氣的朱大夫原是推辭,但甜羹一擺到他面前桌上,他略瘦的褐臉一下子笑出好幾道皺紋。

  於是病人喝藥,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邊喝邊聊。

  「噢……」半卧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邊負責喂藥的陸世平忙收回持調羹的手,心神重新落回苗三爺身上。

  「……三爺?」

  他眉仍擰着,唇瓣輕啓,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樣。

  見狀,她氣息微窒,連忙回眸喚道:「朱大夫,三爺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聲截斷她的話。

  「啊?」她蓦又轉正臉蛋,定定看那張輕怨淡罩的俊臉。

  苗沃萌揚眉「瞪」人,嘴張得更開,唇内傷口更明顯。「你拿調羹碰到我的傷了,會痛。」

  「呃……是、是奴婢的錯。」她乖乖認錯。

  不認也不行,他嘴上、唇内的傷……欸,全是她咬出來的。

  那日藏在水蘆葦草叢中,他受藥力荼毒,神志昏聩,她發狠咬醒他。

  當時情急不覺心憐,此時他面龐蒼白,黑發覆頰,微腫的唇傷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輕地哼了聲,又很低地咕哝了句。「自然是你的錯!」

  那聲音小到隻夠近身的姑娘聽聞,道完,他低垂俊臉偏向一邊。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這時笑咪咪插話——

  「待會兒喝過藥,三爺在嘴上、唇内抹些咱自制的藥粉,一天抹個三、五回,幾日就會好的,不怕的。三爺快把藥喝了,趁熱喝,藥力行血,功效較大啊!」

  聞言,陸世平舀了匙湯藥再次抵近那張帶傷美唇。

  爲了不再碰傷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頭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面龐。

  有什麽東西疾速從腦中閃過,她腦門陡熱,一會兒才意會了,苗家三爺正在臉紅,又在臉紅……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曆劫歸來,病中初癒,他似乎很愛臉紅……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着臉紅。

  幸得接下來的喂藥,他很安靜配合,沒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當她收拾藥碗欲退開時,苗沃萌突然出聲朝朱大夫問道——

  「你聽過她說話了,你瞧,她這喉傷能治嗎?」

  陸世平一怔,托盤險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臉上。

  朱大夫輕挲山羊胡,略偏着頭打量她,笑道:「那還得請露姊兒姑娘讓老夫把把脈,再瞧瞧喉裏傷得如何,才好斷定啊!」

  她猶然怔立,動也沒動,隻聞苗三爺又端起主子架勢,沈聲催促——

  「大夫的話沒聽見嗎?還不過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見事甚快,趕忙過來接下她手中托盤,沒敢出聲,僅擠眉弄眼提點她聽話。

  陸世平隻得呐呐答聲。「奴婢聽見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号脈,一揚睫便觑見榻上男子凝神細聽的模樣,她心口微熱,心音怦然,有些受寵若驚,都想走去探探他額溫,看是不是又發燒了?

  最後還張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壓着她的舌,勉強察看喉傷。

  那竹棒壓得舌根難受,她忍不住乾嘔,半卧将養的苗三爺倏地翻身坐起。

  「三爺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溫聲忙道:「露姊兒姑娘無事,您莫慌。」

  「……我沒慌。」苗沃萌眉峰成巒,硬聲硬氣道。

  朱大夫也不與他多說,隻笑笑點頭。「沒慌那很好啊!」

  他繼而轉向已嘔出兩泡淚、嘔得滿臉通紅的陸世平,又溫聲問:「露姊兒姑娘這喉傷,是遭大火濃煙生生嗆出來的,是吧?」

  她輕咳一陣,一手摀着咽喉,嗓音乾澀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問:「剛受傷那些時日其實開不了口,沒法子說話的,可姑娘沒等喉中被高熱濃煙灼傷的口子癒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聲音,是嗎?」

  「嗯。」她微颔首。

  「呵呵,也難爲你當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聲,喉管中的傷即便癒合,說不準要黏在一塊兒,就算沒把你的氣堵實了,你要開口說話定是更難,即便能說,也沒法如現下這般清楚,僅是有些嘶啞而已。」

  「所以能治?」問話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舊好脾氣笑道:「莫慌啊三爺,總得讓老夫想想,細細斟酌才好。」

  「我沒慌。」他聲音再度繃起。

  陸世平亦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内心滋味難描。她不多想,僅沈靜道:「朱大夫不必費心神了,這喉傷我已習慣,如今倒也不痛不癢,無礙的。」

  「露姊兒姑娘千萬别這麽說,身上病痛,能醫就得醫,你這喉傷平常時候雖無事,話要說多、說急了,還是會疼的,咳起來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頭,沈吟了會兒。「咱瞧,先開點潤喉護嗓的藥丸子給你,那是咱們家祖傳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顆,含着藥丸子讓它慢慢化開,不能治本也還能治标,咱明兒個讓閨女兒送來給你。」

  既是祖傳秘方,肯定不便宜。陸世平咬咬唇,硬着頭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邊沒多少銀錢,我不——」

  「就請朱姑娘明日送來吧!」苗沃萌沈聲阻斷她的話。

  朱大夫笑應一聲。

  随即,他起身告辭。

  陸世平思緒還有些亂,舉止動作全憑本能,送朱大夫出内寝時,她腳步移動卻兀自怔然,當走在前頭的朱大夫陡地頓下腳步時,她差點撞上對方的背。

  一驚,總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覺她的異樣,車轉回身後,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個兒的後腦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歡快道——

  「哈哈,剛才說不到一半的話,都教那碗百合蓮子羹給吞喽!那個,嗯……關於三爺的眼疾啊,咱們養了這麽久,養得三爺兩眼盡瞎,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嘿嘿,是該緩緩收網喽!」

  苗沃萌聞言,長目眯了眯。「靜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給了話,朱大夫重新背着醫箱,踏出北院時且輕松哼着小調。

  将大夫送走後,陸世平回到主子寝房,兩竹僮八成将藥碗和用過的小碗與調羹送回竈房了,此時内寝僅苗三爺一人。

  他背靠枕團半卧,眉目淡斂,不知沈思何事。

  聽辨腳步聲,他面龐始擡,沖着甫進房的她低聲命令。「過來。」

  她聽話走近,靜靜來到他榻前,不等他發話已先問出——

  「三爺,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雙眼再過不久就能複原,是嗎?」

  「你想我回複目力嗎?」他不答反問,且問得甚詭。

  「奴婢自是希冀三爺能得償所願。」

  「我得償所願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無辜,隻是他瞧不見,而她自個兒亦未察覺。

  沒聽到她答話,苗沃萌實不知這把火氣怎地掀起,一想到适才之事,悶在心頭的火燒得更旺,粗聲粗氣便道——

  「還想我得償所願呢!剛剛要你給朱大夫瞧瞧,你還不情不願,什麽喉傷已然習慣?什麽不痛不癢,無礙的?」略頓,他俊眉狠挑,口氣更狠了。「告訴你,你無礙,我有礙!你習慣,爺我不習慣!你那什麽破鑼嗓子,爺我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醫治,是存心尋我麻煩、要我難受嗎?還提什麽得償所願?就那張嘴說得好聽!」

  他……他、他這話怎麽說的?!

  陸世平瞠眸圓瞪。

  然,圓瞪再圓瞪,最後也僅能挲挲唇,悶聲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嗎?」語調更冷。每次聽見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頭頂一片火海。

  她滿心迷惑了,着實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爲自己習慣了,尚遊刃有餘,結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夠高,還是會受傷,會小小難過……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來她這個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會覺得有些小小、小小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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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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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霄環佩閣』内。

    這三天,他一直聽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聲響,刨、削、挖、再削,然後用葛麻粗布反複挲磨。他嗅到樹油氣味,是松脂,她将手中之物上油滋潤,最後再用粗布挲摩,讓松脂滲進。她不是在制琴,而是還他一把盲杖。

    材質爲烏木,是向與『鳳寶莊』有生意往來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無比認真,仿佛入定在隻有手藝與木材的境地裏,根本忘了還有他這個主子。而被她「忽略」的這一點,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聽到聲音,陸世平先是一愣,随即意會了。

    她暫放手邊事物,走去提起小紅爐上的陶壺,往他長案上的蓋杯裏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邊服侍,小夏和佟子近來多了不少功課,此時正在北院裏習字學算。之前她無意間從方總管那邊得知,苗三爺前一任的貼身小厮景順也是跟在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識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學習,調教有所小成後,才入『鳳寶莊』各行當裏走闖。

    看來他對兩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仆,屆時她應該已不在他身邊吧……

「……茶好了。」低低說一句。

    她放回陶壺,……新回到自個兒小所在,做最後收尾的細活,全然不知苗三爺内心的不滿正層層累枳,悶燒到雪膚透紅。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劃--

    七弦顫顫,怒音若濤,由指下瀉流。

    原有作新曲的沖動,然被她這麽冷淡對待,他什麽靈光全散了,更可惱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氣什麽,因他實在……實在也沒鬧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無形之重沉沉壓在心口,這樣的苗沃萌,連他都覺陌生。

    怒濤奔瀉後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亂鼓撫,隻求痛快。

    最後一音落下,雙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終能靜靜逸出胸中之氣。

    那姑娘來到他身側了,他能感覺到。

    「三爺惱我……還要氣到何時?」陸世平平聲靜氣問。雖這麽問,卻不知自己哪兒做錯,隻覺自他燒退醒來,脾性益發難以捉摸,時不時臉紅,動不動惱火,似乎隻針對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溫潤如玉的苗三爺。

    「你豈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裏盡現,自然聽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連最精巧的掩飾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細,這般指下亂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聽取?

    撇撇嘴,他粗聲粗氣道:「我惱你?哼,是你擺臉給我看!」

    陸世平微嚷:「哪有?」簡直是欲加之罪啊……

    「這三天,你鬧着不跟我說話,倘是非說不可,能多簡短就多簡短,我豈有說錯?」

    她傻住,好半響才悶悶蹭出話。

    「是三爺說奴婢嗓聲難聽,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這……這才盡量不出聲的,絕對沒跟三爺置氣,也不敢置氣。」

    苗沃萌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複,一時間亦傻住。

    欲作解釋,他在腦中想過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艱澀地抿出話--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給朱大夫醫治,我瞧着不痛快才口不擇言,又不是真要你别說話。」說完,疑有紅雲橫過雙腮。

    見他俊臉輪廓放軟,語氣亦緩,陸世平沒來由地臉紅。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聲。

    「知道就好。」略頓,淡淡又問:「朱大夫的藥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聲持平。

    「朱大夫說是潤嗓護喉,但功效似乎不隻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過幾次,說話已不那麽費力。」

    再有,她每日剛睡醒時,喉聲未開,喉頭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狀況竟一下子和緩許多,讓她着實驚喜。隻是關于藥錢……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續服用,用完了自個兒跟方總管說,他會遣人去朱大夫那兒取藥。」

    「三爺,奴婢付不出藥錢的。」

    「我問你付藥錢了嗎?」他忽地凜容,好不容易斂下的脾氣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鳳寶莊』的仆婢,是苗家的人了,診病吃藥的銀錢自然由苗家負擔!」喉結微動,他輕咽口中津液。

    「你可别多想……不單單惠澤于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說的倒也是真,陸世平是知道的。

    府裏若有仆婢病了,所受照顧确實周全,但她的喉傷若要養好,并非幾帖藥就能解決之事,所以才覺不妥。

    隻是見他這祥,聽他這麽說,她再有推辭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謝過三爺。」

    他還是冷哼。

    「你這聲謝,來得也太慢。」

    她無聲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諷。

    她再靠近兩步,近到一擡手便能碰到他衣袖,道:「三爺,這盲杖已然做成,三爺試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輕輕扯袖,順着那力道,他舉起袖,掌中随即被遞進一把木杖。

    他輕挲拇指,觸感極爲細潤,木杖粗細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該是她有意削出的記号,讓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适之處。

    他起身,盲杖點地,來回走了幾步。

    俊龐故作面無表情,偏偏染了霞紅,像收到喜歡之人所贈之物,難掩欣愉。

    他那神态頗耐人尋味,可惜陸世平沒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見他使得頗順手了,她心略安,靜籲出一口氣,道:「三爺有杖子可用了,在府裏走動就方便許多,再請小夏和佟子多看顧,奴婢想……想明兒個跟三爺告個假。」

    苗沃萌聞言蓦地頓住步伐,長指仍靜靜挲着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麽?」他狀似随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爲什麽?」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親戚。」

    「露姊兒那位親戚住得近嗎?」

    「唔……算不上遠。」她呐呐答道。

    苗三爺玉頸輕垂,五官低斂,狀若沉吟,又如拟思,卻問:「一日當能回?」

    「能。」邊答邊用力颔首。

    他忽地擡起臉,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兒回來用晚膳。」

    ***

    翌日,天方魚肚白,陸世平連早飯也沒吃,人已踏出苗家『鳳寶莊』大門。

    離「鳳寶莊』最近的渡頭得走上半個時辰的路。

    往渡頭路上,遇見一名趕着騾車進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載了她一程,還送她直到渡頭。

    下了騾車,她連聲道謝,事後才覺怪,似從頭至尾都沒能瞧清大爹那張圓笠下的臉是何模樣,隻知對方有把濃密落腮胡。 她甩甩頭不多想了,連忙雇船,還怕一大清早船家們無誰上工,卻見渡頭已有一艘小蓬船張旗攬客。

    問過船資,那身形梢落的黝臉青年說她是他開張營生的頭一位客人,因此僅算她半價,她當下便上了小篷船,往湖東而去。 船在湖上行啊行、進啊進,直至午時才抵達她的目的地。

    那名黝臉青年還主動跟她敲定回程時刻,說時候一到,定在她下船的渡頭相候,送她返回。

    遇上好人了呢!她心想。


    然思緒再轉了轉,仿佛有什麽不太對勁兒,總覺得……覺得黝臉青年瞧起來,嗯……有些面熟啊……

    唔,她是不是在哪兒曾見過?

    ***

    月上樹梢頭,早過了晚膳時候。

    竹僮們讓主子問完當日功課後,已被遣回自個兒房裏歇息。

    「鳳鳴北院」一片阗靜,隻除庭中春蟲唧唧,而唯一留了盞小油燈的正是主子寝房。幽微火光映在苗三爺臉上,神态輕淡,但長目隐約霜寒。

    坐在榻邊,他靜靜聽着黝臉青年的禀報--

    「爺,原來您讓大爺從江北急召景順回來,是要認一認那個露姊兒啊!」搔搔耳朵笑道:「吓得小的以爲出什麽事了。」

    「結果呢?」苗沃萌單刀直入。

    景順正正神色。

    「結果是……欸,爺啊,她今兒個就往『樨香渡』去啊! 一早先是嚴護衛假扮趕騾車大爹送她到渡頭,當年小的跟着爺一塊兒往湖東『幽篁館』去,湖上落雨的那晚,嚴護衛也在舫舟上,當時也跟那個鵝蛋臉姑娘打過照面,那時雖隔雨幕,且天色已晚,但今日一見,嚴護衛說有八分像。咱後來跟那姑娘在篷船上聊過,便覺有九分像,但後來在『樨香渡』尾随她而去,最後見她去找當年那位毒舌壞脾氣的鼓琴老人,九分像立即變成十足十,還真金不怕火煉哩!那個露姊兒啊,不是當年那個好脾氣的鵝蛋臉姑娘,還能是誰?」頓了頓。

    「爺,是說這也奇了,她沒事溜進『鳳寶莊』當丫鬟是爲哪樁?好好的『幽篁館』大師姊不當,跑來當三爺的貼身丫鬟,她 這是想……想……」景順兩眼陡亮,抹掉黑黝黝炭粉的臉,所呈現出的是好看的麥色臉膚,此時麥膚刷地一白,他訝呼了聲。「三爺,她會不會是沖着您來的?因爲當年那個……嗯,一見傾心,念念不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來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苗沃萌對他不倫不類的比喻微挑眉。

    那姑娘确實沖着他而來。

    但景順卻是不知當年『幽篁館』琴軒裏發生的事。

    爲奴爲婢……

    報三爺恩義。

    然後呢?她想做的僅有那些嗎?她可曾想過對他……對他……

    景順的話繼續飄在耳邊,将他浮揚的心思勉強扯住。

    「爺,咱是快馬先趕回來禀報的,那姑娘有嚴護衛護着,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待她回來,爺想怎麽處置?」

    苗沃萌微勾嘴角,迷目中波瀾不興,他不答反問--

    「現下什麽吋辰?」


  酉時末。

    小舟揺回『鳳寶莊』這兒的渡頭。

    還得走半個時辰的路才能回苗府,如此算來,最快也得戌時四刻才能返抵。

    陸世平走得很急,未料竟能遇上清晨送她至渡頭的趕騾大爹。

    大爹說他進城卸下一車子貨,在城裏吃吃喝喝,逛了不少地方,直到城門要關上才趕着出城回家,沒想又遇上她。

    自然是沒多推辭就上了大爹的騾車。

    大爹一送将她送到苗府大門前。

    她下車站定,甫旋過身想道謝再付些車資,大爹卻頭也不回、趕着車便走了。

    她追上好幾步,邊喚着,然而蒼茫夜色中哪還有對方蹤影?

    守門的小厮替她開了小側門。

    入了府,她快步走回『鳳鳴北院』。

    然一過院裏廊橋,她足音随即一變,放得既輕又緩。
    正廳的燈已熄滅,她走往主子内寝,寝房中亦是一片幽沉,她鼓起勇氣靠近一看,垂慢内的長榻上……竟無苗三爺身影?」

    「……露姊兒?」

    她聞聲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愛困的小眼睛,打了個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剛把爺教的文章默了兩遍,上個茅房就要睡喽,露姊兒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三爺人呢?」

    佟子歪歪頭觑了長榻一眼,似乎也頗納悶。

    「不知道啊……爺沒喚人跟着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聲道:「露姊兒,爺今晚怪怪的,啥兒東西都沒吃哩!晚膳後該喝的補湯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咛過他的,說他高燒雖退,寒症也未發,仍得小心将養,但他……他是爺,爺不肯張嘴,總不能用灌的呀!」

    「三爺沒吃晚飯……」陸世平有些發怔。

    「今晚大爺外面有飯局,沒回來用膳,二爺昨兒個又離開了不在府裏,太老太爺就幹脆在「松柏長青院」用飯,飯廳内也 就沒擺膳。咱跟小夏去竈房端回晚飯和補湯,三爺卻連一口也沒吃。露姊兒……爺沒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這是在氣她呢!

    她回來晚了,沒來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欸,還說什麽溫潤如玉、俊雅無端,鬧起脾氣跟個孩子似的!

    行過長長水路,她在師叔公那兒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見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時分,遂在草廬的小竈房裏小顯身手,做了幾道新學的菜給師叔公嘗鮮,便如以往那樣。

    之後她陪老人家喝茶,才問起『幽篁館』現狀,問起師弟、師妹和幾位制琴老師傅。老人同她說,小師妹霍淑年前陣子病沉了,不僅館内生計一下子無人打理,師妹的病亦需花費不少藥錢,所以師弟杜旭堂才賣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臉青年似想與她多說幾句,隻是她無心閑聊,很記挂師妹的病。盡管師叔公說那是風寒所緻,一開始沒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轉,她總還是挂意。

    隻是若回『幽篁館』探看,師弟、師妹勢必追問她這兩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當初離開,狠心斷了連系,就是想成全師弟、師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還得再跟苗三爺打商量。

    欸,她這一次對他食言了,沒在說定的時候回來,往後要再開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難?

    遣佟子去睡後,她提水進自個兒在内寝裏的隔間,再從耳房弄了些熱水,将風塵仆仆的自己大緻浄洗過,換上幹浄衣物,待收拾好東西,苗三爺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卻是往竈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雜沒瞧見是她,瞄了眼又縮回牆角,沒兩下又打起盹兒,她則熟門熟路地在竈房裏自個兒忙活。

    入夜後,隻有一座小竈尚養着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面條,撈起後拌過炸得酥香的油蔥蛋絲,再切些新鮮黃瓜絲鋪在面上,很簡單的一道面食,聞起來香,吃起來清爽。

    将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們放在小紅爐上保溫的補湯帶上,她從北院後門走出,一路往『九霄環佩閣』行去。

    倘是這麽晚,他人不在那裏,她可真得緊張了。

    幸得苗三爺『失蹤」一事,不必鬧得舉家盡知,他沒窩在名琴環繞的藏琴軒内,而是在收藏無數冊珍貴琴譜的書軒裏。他盤腿坐在書軒内的平榻上,長幾橫在面前,幾上置着琴。
她點上一顫小小油燈,移過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撫的正是『狀酒』。

    這一方,苗沃萌早聽出來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聲,他也沒質問來者何人,卻是把摸索着寫上的新譜『啪」地一聲合起,墨筆都滾落榻面。

    看來他是在邊譜新曲、邊試琴音,她一來,不免又挑起火氣,但她若一直不來,他當真鬧起,後果更教人頭疼啊……

    她拾起墨筆,擺回筆架上,終于低聲打破一室幽沉。

    「三爺,奴婢回來了。」抿抿唇,硬着頭皮又說:「探望親戚有些耽擱,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來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悶坐,偏不答話。

    她隻得再道:「聽說三爺今晚什麽都沒吃,連朱大夫交代的補湯也沒喝,奴婢下了碗幹拌面,三爺将就吃些,墊墊胃,然後 再把藥補湯喝了,好嗎?」

    他還是不說話,呼吸吐納聲略沉了些。

    陸世平無奈苦笑,心裏也悶,幹脆痛快認錯。

    「是奴婢食言了。錯在奴婢,三爺盡可責罰。」

    「你以爲這麽就揭過了嗎?」青絲一蕩,俊顔轉正,幽微火光顯出他五官輪廓的明與晦,眉宇間陰晴不定。

    「三爺這話是何意思?」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麽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你、你半點誠意也無!」不說不氣,越說越不痛快,怎會爲個混帳姑娘牽腸挂肚?受不了她丁點的忽視,他這是得了什麽怪病?

    陸世平登吋愣住。

    他這麽說,像似她仗着他什麽勢頭,對他奴欺主了。

    不氣不氣……她不氣,她能忍,不跟他置氣。她、她調息,對,調息!

    順了會兒氣,她才慢悠悠啓聲。

    「三爺氣惱,是該沖着奴婢發火,而不是折騰自個兒的身子。」每字都說得很慢,試圖壓下被挑起的火氣。「有事等會兒再說,奴婢先服侍三爺把面吃了,把藥湯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爺這話,十足十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氣終于發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當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會說出如此賭氣的話,連自己都感訝異。

    面紅耳熱的,他内心尚在調适,豈知更教他驚愕的事還在後頭。

    他聽到她踢開鞋子爬上矮榻的聲響。

    跟着那張架琴的長幾被推開,她就杵在他前頭,或跪或坐他不清楚,隻知她離他甚近,與他面對着面。

    「你幹什麽?」他心音蓦地大動,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爺吃面。」她嗓聲略澀,顯是被氣躁了卻還端持着。

    酥香氣味鑽進鼻間,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時間真覺肚餓了,但怎能在這時敗下陣?她說喂,他就給喂嗎?他還是主子呢! 他撇開臉,長睫掩落,連淡淡投在眼下的陰影都顯倔氣。

    真跟她較上了嗎?陸世平心裏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邊。

    「張嘴。」她聲音不亮也不響,短短二字卻透薄寒。

    兩字,像兩顆冰珠擊在被急急輪撥的七弦上,霎時間激起奇異顫音。

    那亂顫的琴弦仿佛在他左胸之内,苗沃萌背脊陡凜,有股麻栗感直竄腦門。

    袖中雙掌悄悄撂緊,因胸内不住蕩出莫名波動,他費力隐忍,咬牙勉強撐住再次轉開頭不肯張嘴。

    面當然又一次抵近。

    這一次,他耳鼓亦顫,那堅心如鐵的女嗓震得他腦中直晃暈圈。她說--

    「苗沃萌,給我張嘴!」

    漫漫熱潮陡然淘湧,沖刷全身,他心湖大動,氣息漸漸深濃且急促。

    不知怎地,随熱潮漫開的是一抹酸軟,揪得一顆心略疼。

    他不自覺地逸出歎息。

    唇瓣輕啓、齒關一松,那箸沾着蔥香與蛋香的面便喂進他口中。

    他咀嚼着,兩排潔牙一下一下慢慢動着,在她喂食下吃了第一口,跟著是第二口、第三口……他沉默進食,她沉靜喂食,直到見他吃下大半碗拌面,然後俊臉微側又不肯張嘴了,她也就鳴金收兵,乖乖收了箸。

    「還有藥揚。」

    她端來那盤補藥,原以爲他會接過去自個兒喝,他卻僅将臉轉正,等着。

    陸世平深望他一眼,沒說什麽,又一匙匙喂他喝藥。

    待他吃過、喝盡,她端來清水讓他漱口,還捧高小陶盂服侍他吐出漱過的水,再用巾子替他拭浄唇邊與颚下的濕意。

    他突然變得安靜溫馴,她覺得古怪,卻不知他内心轉折與思緒之起落。

    此時此刻的苗三爺,無比又無比的震驚,萬分又萬萬分的錯愕。

    他直到今晚才驚覺,徹徹底底頓悟--

    他,禦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在琴之造詣上,他是神童、是神人,在世人眼中,他更是淡然沉定且質如美玉的濁世佳公子。

    然而,能教如此又這般的他動心、動情、動欲的,竟是姑娘家發了怒,隐隐藏在話裏的鋒芒?」

    他苗沃萌有的是俊美皮相和驚世才藝,這世間,待他好、故意迎合他好惡的人多了去,尤其是女子,見過的、說聊過幾句的,便個個對他傾心幕戀,有盡是閨閣之氣的柔弱富家千金,亦有剽悍進取如尚書府的劉大小組,但不管是哪家姑娘,誰不是對他扮好、使心機?

    就他這個貼身丫鬟敢對他惡言相向……不,不算惡言,她既不罵他亦未辱他,卻是意志堅定、待他心狠。

    她對他狠,因他折騰自己。

    她就沖那個折騰自己的苗沃萌發狠。

    糟的是,他真吃她這一套,胸間異祥酸軟又覺不甘。

    「三爺要回北院了嗎?若還不想歇下,奴婢能整理琴譜,陪三爺一塊兒待着。」

    陸世平将碗筷和調羹收拾到一邊去,順了順氣,仍跪坐在他面前。

    見苗三爺不語,一臉慘淡,不知想着什麽,蒼白臉膚一下子冒虛紅,微小火光在他惶惶目底跳動,她咬咬唇忍住歎息,想他定是更氣她、惱她了。

    她微挪身子正要爬下矮榻,蓦地一隻闊袖打斜裏橫揮過來,探到什麽扣什麽。

    「啊!」她一時未察,肩頸被袖中大掌勾住,一眨眼人已被勾倒在榻上。

    男人半身疊上她薄秀身子,胸腔壓着她的。

    她氣息不禁促急,鼓伏的胸房一次次抵向他同樣明顯鼓動的胸口,他的心似乎跳得較她還快、還重。

    英俊面容近在眼前,他的黑發散在她肩上、胸前,那雙美目已無惶惑之色,而是兩潭深不見底的幽淵。

    「三爺……」她受了蠱惑般,擡手欲撩他的發。

    「你真以爲這祥就揭過了嗎?」他語氣是極不甘心的。

    就在她的指輕撩他的發、碰觸到他的頰時,那張俊顔倏地朝她壓下。

    他的嘴先是落在她唇下,随即側首再吻,一下子已精準含住她的嘴。

    他的吻很火熱、很紊亂、很狂風暴雨,陸世平才嚅唇,小舌便被密密吮住。他的吻也太過用力了,吻得她舌根都疼,像也被他磨破了内頰,一絲血味漫出。

    但,這是他頭一回親她。

    不是她不知羞恥主動讨來,亦非他神識受春藥迷惑而不能自主。

    他抱她、親她,皆因他想,所以……唇舌磨得再痛,她都覺痛快。

    她也用力回吻,兩手更是緊緊擁抱他,不斷在他肩上、背上愛撫遊移。

    欲望來勢洶洶。

    當縱跳橫竄的心終于探着了底,明白心之所向,苗沃萌隻想揪住某個混帳姑娘,然後好好地、狠狠地沖她發火。

    情迷欲動之間,仿佛回到那一日泥軟潮濕的水蘆葦叢中。

    他體内燃起一團火,腰下三寸尤其灼烈,血液沸騰着,毛孔蒸騰出絲絲熱氣,他挪蹭身軀,本能地去擠壓她每一處柔軟。

    箍住她、抵着她不住摩挲,他的嘴離開她的唇,循着她膚上薄馨,落下無數細吻,然後含弄她的耳珠,又在她頸側和咽喉不斷輕啃吮吻。

    親昵交纏的身軀在矮榻上翻轉,激切的吻,有力的擁抱,誰也不放開誰。

    突然一聲乍響,他的腿踢到一旁長幾,擱在幾上的『洑洄』琴險些掉落。
苗沃萌陡地頓下。

    雙臂仍牢牢箍着女子溫軟身子,紅潮侵腮的俊龐埋在她微汗的頸窩。

    方才那一聲響動,瞬間召回他幾許神智。

    茫然間,腦中乍然浮現苗家老大帶笑試問的那一句--

    你要喜愛也别隐忍,幹脆收作通房啊……

    他若不再隐忍,自是心中已有計較,絕非在縱情縱欲後,随便安個通房之名予她。

    貼靠着她,他沉沉地呼吸吐納,想放手卻無比困難,但氣息漸已調穩。

    主動出擊的男人住了手,陸世平也就跟著消停。

    她并無疑惑,亦不覺錯愕,隻覺兩人這祥交頸相擁也是很好的。

    火熱欲念緩緩化成一縷柔情,她微側臉,悄悄琢吻他的發,心感到滿足,以及某種又甜又軟、微酸微苦的滋味。倘是他想要,要她到底,她願意嗎?

    答案在心間澄明浮現。

    她喜愛他,但他這輪燦爛之陽絕非她能追趕上的,而人生如此交會,絢麗天光偶然落在她身,與其說他想要,還不如說是她想緊緊握住這瞬間。

    一次湊唇悄吻他,他卻一揚臉,兩人之間灼息漫漫。

    她幹脆把吻啄在他微啓的薄唇上。

    他又擺出那種不迎不拒的神态,隻有殷紅頰面隐隐道明了什麽。

    「露姊兒。」語氣略沉。

    「……嗯?」他想說什麽?

    「我跟你的帳,還得慢慢再算。」

    嗄?他此話何解?

    陸世平沒得到解釋,因下一瞬,那個弄得她一頭霧水的苗三爺已毅然決然松開胳臂,放了她。

    猶斜卧在榻上,無數的吻所留下的餘威仍得她有些頭重腳輕。

    她靜靜蜷着,眸光随他挪移,就見他展袖摸向長幾,将幾上的『洑洄』抱來盤坐的榻上。

    這一夜,苗三爺鼓起七弦,指下含情,情絲底下掩着點點欲苗。

    苗萌。

    念動。

    陸世平聽着,聽出琴音撩人之處,心火溫煦,心尖輕顫,身子如浸淫在春水裏,竟軟得提不起半分力氣。

    她模糊想着,那首名曲〈繁花幻〉,七節拍當中的欲之拍……他也許己尋到自個兒的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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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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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尚書家的劉大小姐,陸世平知道苗家必有『回敬」。

    但知道歸知道,當她眼見苗家老大将『甘露』琴施施然交至苗沃萌手中,并打禅語般笑笑問--

    「三弟,這也算還君明珠吧?啊,還是完璧歸趙呢?」

    她在一旁瞧着、聽着,人都懵了。

    算算前後也才二十多日,怎麽『甘露』就轉到苗家爺們手裏?

    老尚書家出了何事?劉大小姐現下如何了?

    再者,『錦塵琴社』如今沒了『甘露』,廣發請帖的『試琴會』拿什麽來試?

    「這琴來得甚妙,果然是「天降甘露」。」早已坐上馬車的苗沃萌一下下撫挲琴面,精美五官如春風柔和,顯得十分歡快。

    「多謝大哥。」

    立在馬車外的苗淬元揚眉又笑。

    「是你二哥攪出來的,我也隻是抓準時候敲打敲打老尚書罷了。他一聽咱們隻要這張琴,二話不說便遣人送來。」

    苗沃萌眨了眨眼,淡然颔首。

    「便待二哥下回返家,我再好好謝他。」

    苗淬元又與自家三弟聊了幾句,接着翻身上馬,帶着小厮和護衛先行離府。

    然,苗老大在上馬之前,瞥向她的眼神倒奇詭得很,似笑非笑,有意無意探究着。

    「杵着發呆嗎?還不上來?」

    馬車裏懷琴而坐的男人出聲扯回她的神識。

    「啊?呃……是。」她略慌忙地爬進車内,将薄簾子放落,再過去敲敲前頭小窗,對坐在外頭的馬夫道:「何叔,可以走了。」

    馬夫大叔揚嗓回了她一聲,随即甩鞭趕馬,車輪跟着辘辘滾動,幾名護衛亦随之策馬而行。

    今日排定琴館坐堂,因上回發生意外,這一次出門,盡管苗沃萌自個兒不甚在意,苗家家主安排給他的護衛已然多出一倍。坐在苗三爺的對座,她瞧瞧『甘露』,再擡眼瞧瞧他,來回幾次,腦袋瓜裏有些紊亂,最終沒忍住便問了--

    「三爺,大爺和二爺是不是對老尚書大人做了什麽?」

    「嗯……确實做了點什麽。」苗沃萌點點頭,手仍撫着琴,愛難釋手一般。

    「大爺他們幾人馬背上皆有小行囊,像似三、五天才會返回,這一趟出門,大爺帶着人正要去做那……什麽的事嗎?」

    「推敲起來該是如此。」

    「……那到底是什麽事?」幹脆打破砂鍋問到底,省得猜得心糾結。

    苗沃萌倒也坦然,閑話家常般慢吞吞答道:「你二爺遣了幾名功夫了得的手下設局帶走劉大小姐,用的是『太湖黃幫』的名義,黃幫湖匪行事向來狠辣,大家閨秀落進這幫歹徒手中,下場自然好不到哪兒去。」食指一挑,琴弦嗡鳴,他陡又按住琴面止了音。

    「老尚書家裏急得團團轉,官府那邊亦無計可施,你大爺卻主動施援手了。這一帶原就是『鳳寶莊』的地盤,苗家家主肯幫忙,絕對是事半功倍。咱們要的也不多,就一張『甘露』琴而已,這是雙贏啊!你說是不?」

    「雙、雙贏?」他還真敢說!

    陸世平越聽,眸子瞠得越圓,一會兒才嚅出聲--

    「我要記得沒錯,『太湖黃幫』作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官府剿匪肅清,事情鬧得很大,湖匪五個大小當家的還被拉到市場口砍了頭,哪裏還有『太湖黃幫』……」

    「死灰尚能複燃,又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苗三爺徐徐眨目,笑亦徐徐。

    「『太湖黃幫』卷土重來,冒出頭來作點亂,誰能不信?」

    「二爺擄人,大爺再幫着救人,這是作賊的幫忙捉賊呢!」她小小聲道。

    「聽你這口氣,頗不以爲然?」

陸世平略挺直端坐,不答反道:「三爺,劉大小姐落入「春風吹又生」的湖匪手中,奴婢相信她人身該是安全無虞,但她遇劫一事若傳開,人言可畏,怕是難結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了。如此毀了姑娘家名聲,着實……過分些。」

    苗三爺一聲冷笑,滲人肌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身爲男子就沒了所謂的名聲和節操嗎?是她先動手毀我,怨得了誰?」

    她忽地又梗了氣,張口結舌直直望住那張晦明不定的俊臉。

    「所以……結果是你、你……是你的意思!」莫怪之前某夜,苗家三位年輕爺兒辟室密談,想來當時正是在商議劉大小姐這事。

    苗沃萌淡淡挑眉,表情一向的溫文爾雅,卻多了點「死豬不怕滾水燙」的無賴神氣。

    「我的本意是,要做就做絕,既是湖匪擄走大姑娘家,既奸又淫那是少不了,無奈你二爺那些手下,好事做不了幾件,壞事也沒能做盡,可惜啊可惜。」

    陸世平輕抽一口涼氣,眸子依舊圓滾滾瞠着。

    她知他話裏的『本意」其實不可信,但聽着就是教人着惱。

    「你在瞪我嗎?」苗沃萌烏秀長眉又挑了挑。

    本能想答「奴婢不敢」,但她思緒一蕩,心想,他都說她沒什麽不敢的了。

    她遂答:「是。奴婢兩眼眨也沒眨,張得大大的,瞪人呢!」

    苗沃萌微愣,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坦蕩蕩」。

    然後又是那種不管不顧的話鋒,有些兇,帶點嬌……他心窩熱,喉頭發燥,禁不住低咳。

    「三爺?」聽他咳,總教人不放心,怕自己逆顔逆得過火,激得他再病。

    隻見他舉袖揉揉胸,咳音漸止。

    她兀自斟酌,不知該不該道歉,他卻道--

    「坐過來。」一手輕拍身側空位。

    她怔愣一小會兒,最後才挪了挪身子乖乖照辦,改去坐在他身邊。

    他懷裏的『甘露』突地橫到她面前。

    「把琴抱好。」

    「……是。」接過自個兒的「孩子」時,她氣息略濃,指尖不自覺顫顫,橫琴在膝,她也似他那樣,一遍遍撫過琴面。

    豈知,她尚在感慨與『甘露』的「久别重逢」,苗三爺長身略晃,腦袋瓜忽地靠過來抵着她肩頭。

    「三爺?」她側首瞧他。

    「别亂動。」他語氣徐靜,長睫垂掩,靠着她的肩蹭了蹭,蹭出一個最舒适的姿勢才淺淺翹起嘴角。

    「我昨夜沒睡好,今日又起了大早,有些犯困……靠着車直震,靠着你舒适些,你讓我睡會兒。」

    陸世平定住不敢再動,隻輕啞問:「三爺沒能睡好,是因朱大夫昨日在三爺腦門炙下的那幾針所引起的嗎?」

    他目盲與腦中創傷相關,朱大夫近日過府看診,施針之法與落針穴位跟之前不太相同,朱大夫說了,撒出的網能收,但得緩緩收,不可貪快。而昨日的針甚至導出瘀血,雖僅有幾滴,但血色甚濃甚稠,似涸澤中的濁水一般。

    「我沒能睡好,是知『甘露』即将到手,内心期盼興然,自難成眠。」

    「……」簡直無言。

    她側眸再觑,肩上張男子玉容依舊好看得不像話,眉睫如墨,鼻子挺秀,薄薄的嘴殷紅如莓……

    靠得這祥近,她能嗅到屬于他的香檀氣味,淡如絲,卻絲絲蠱心。

    心受蠱惑,因此迷住了,也開始有些惶然不安。

    她習慣了苗三爺忽掀忽落的脾氣,也看慣他人前人後兩張臉的模樣,即便他之後動不動就面紅耳赤害羞給她看,她也越看越有趣。

    但經過臉紅的進程,如今竟成張狂的個性!

    仿佛他内心深藏的那個他參透了什麽,終是破繭而出,驚人蛻化。

    她若又逮到機會「欺負」他,他不驚無懼,事後連「混帳」都不罵了,因他現下懂得急起反擊,常是「攻」得她頭暈目眩, 唇舌熱麻。
    這祥的苗三爺,實在讓她心裏沒了底。

    抱住琴,她略放軟身子由他貼靠,心思浮蕩亦迷醉,很珍惜這祥親近的時分。

    她盼他目力早日複原,待他複原後,她也該将自個兒的事坦白相告,到那時又不知會有怎祥的變數?能不能再像現在這般,還有師弟、師妹的事……

    她近日想再告個兩天假返回湖東『幽篁館』探探,卻見朱大夫開始了所謂「緩緩收網」的療治,她自是沒法走開。

    也不知師妹身子養好些了嗎?

    從來不見她生病,一下子竟病得這祥沉,師弟能照顧得好她嗎?

    就望師弟早些開竅,他們倆要好了、在一塊兒了,她見到他們倆吋,也才能坦然些,不覺對不起誰……

    胡思亂想之際,倚她巧肩而眠的男人忽而逸出話--

    「再拘個三日,你大爺的人再跟你二爺的手下合演一場武戲,到時自會将劉大小姐安然送回。至于女兒家的閨譽……她當時惹我時,該也沒把那種東西放在眼裏。」

    他雙睫未掀,眉峰舒弛。

    陸世平知他是特意解釋給她聽的,以爲她仍不諒解他的想法。

    她心底一歎,低低應了聲表示明白。

    聽她低應,苗沃萌嘴角勾起朦胧的弧。

    其實台面下有些事他并未說出,那牽扯到苗家『鳳寶莊』在朝廷上所埋的一些『官樁子』,近來與劉尚書一派的人頗有沖突。

    水至清則無魚,苗家底子裏不崇尚風骨清高一路,要想養活那麽多人、想庇護那麽多人,在這世道,商與官确實需要勾結。 這次劉大小姐惹事,苗家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除要了結劉大小姐這件私事,老尚書在朝堂上的勢力也該消減消減……這些糾葛,他懶得解釋,也覺沒必要多提。

    睫猶輕合,他忽而話鋒一轉--

    「你懷裏那張『甘露』好看嗎?」

    「唔……好看……」

    「好看極了的好看?」

    「嗯,好看極了的好看。」說她老王賣瓜也好,說她大言不慚也行,是自個兒的「孩子」,當然怎麽看都好看啊!

    倚着她的苗三爺笑了起來,略沉的笑聲扣人心弦。

    『洑洄』、『玉石』、『甘露』,制這三張琴的師傅是同一個人,且跟你一祥,都是女子……而這三張琴,琴性各異。你也識琴,你想,那位女師傅制這『甘露』琴時,内心是怎樣的想法?」

    「也……不……」她喉中頓緊,潤了潤唇才又拾聲。

    「……也不一定有什麽想法才能制琴啊!有美材,自然能制出好物,這『甘露』 二字聽起來,就、就覺琴音定然溫潤如珠。 當日在劉大小姐的舫船上,三爺已然試鼓,那琴音聽來确實如此,說到底,就是适合抒溫喜之情、發愉悅之意……」

    他又低笑。

    這一次,他腦袋瓜動了,擡起長目「瞧」她,噙笑的模樣直教人聯想到質澄透潤的美玉。

    「溫喜之情、愉悅之意,也就是情與意了。」微颔首,沖着她笑。

    「露姊兒真真未蔔先知,這張『甘露』琴,今兒個确實要鼓出點情意。」

    她眸張眉軒,很不明就裏,而苗三爺賣完關子又不說話了。

    他頭又重新倚回她的肩,一路睡到『鳳寶莊』琴館門口……

    ***

    苗沃萌今日的琴館坐堂,安排的事亦是教授琴藝。

    地方同祥是在琴館二樓的六角廳,但授藝的對象換過一群,不是十歲以下的小琴徒,而是年歲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少年們。 之前那群小琴徒裏,還見得到三、四個小丫頭,今兒個這群就盡是男孩子了,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小女兒家,确實不好再同室習藝。

    全是小少年,對苗三爺的崇拜依然是滔滔若江水綿延不絕啊!

    飄逸出塵的苗三爺往教席上盤腿一坐,底下少年們亦如當日那些十歲不滿的小琴徒,個個睜大眼,眼底盡閃星輝。

    苗三爺的授藝方式,仍是橫琴先行鼓撫一段,再由少年琴徒們慢慢跟上,如此鼓一段、聽一段,傳授之法與之前教授小小琴徒時全然無異,唯一不同的是所鼓之曲。

    這曲啊,他所選的琴曲,正是古琴情曲中最最纏綿悱恻的〈繁花幻〉!

    隻是一篇〈繁花幻〉七節拍着實太長,他僅選了七拍中的喜、樂、愛三拍。

    這三拍子的曲調活潑靈巧,更有暖暖含光的情萌與意動,用『甘露』琴鼓之,古音潤潤,竟是扣人心魂又别祥風流。

    他說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這群「情窦初開」的少年琴徒,早也選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動的三節拍,定能鼓得聽者琴心顫顫、情意漫漫。

    ……他、他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壞孩子!

    瞧啊,一幹的少年孩子聽得都面紅耳赤、氣息粗濃了,他這個「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課結束,回程馬車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爲他所新制的烏木盲杖,有些氣都地問。

    「自然是要教壞他們。」

    他竟還大剌剌坦白了,說得理直氣壯!

    「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這種事盡早教會最好。」

    「爲什麽?」她悶聲問,膚頰暗紅。

    他慢條斯理道:「懂了點男女間的事,不爲什麽,就想早早去「欺負」别人,免得臨了被姑娘家「欺負」。」話中「欺負」 二字落了重音,聽起來頗刮耳。

    她……又一次無言了。

    結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沒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當然地倒向她。

    然後不知是否怕她肩胛會被壓酸,他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當成一張琴似的,非常無恥地橫上她的膝。

    「三爺?」馬車晃動,她怕他滑落,心中雖迷惑,雙手已先攬穩他身背。

    「我額穴有些發脹。」他突然微聲,似真乏了。

    她一聽,心陡地七上八下。

    擔憂朱大夫下的針法有什麽後遺之症,當下遂也不敢多說,就由他卧、由他霸占,她兩手探去揉他額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着,且一路睡回苗家……

馬車停在家門口,他補眠也補得相當徹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轉,苗沃萌僅眨眨迷蒙的眼,還沒打算起身。

    她溫熱的指腹還持續摩挲他兩邊額穴,力道從一開始的深重轉成此時的輕柔。

    應是見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動作頓止,低聲問--

    「三爺好些了嗎?」

    一時間,他心湖折騰起來,就因她一路的看顧和此時語聲幽微的探問。

    是否不覺厭惡,就是喜歡了?

    那喜歡之後呢?會生出怎祥的情與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卻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邊的。

    「平露。露姊兒。」

    被他沒來由的低回幽喚,她心音怦響,仍擱在他兩邊額角的指微顗。

    他紅澤的唇拉開一抹迷離淺弧,道:「剛剛醒轉,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爺想起什麽?」

    他仍笑,一臉無辜模祥。

    「想起露姊兒與那位女制琴師傅,名字裏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說了,那女制琴師傅姓陸,陸陸續續的陸。」

    馬車内靜了會兒,他聽到略澀輕啞的女音--

    「三爺,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張俊臉回她一記更深靜的笑,笑若謎,卻不再多說。

    陸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納後内心微穩,又道:「馬車已到家門,三爺若還覺得困,待用過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順着她的力道坐直身軀,正接下她放進掌中的盲杖吋,馬車外起了動靜,一名家仆挨在簾子邊急欲禀報。

    「府裏有事?」苗沃萌淡問。

    此時陸世平已将車簾揭起,自個兒先行下車,站妥了才轉身服侍他下來。

    那年輕家仆是方總管一手調教出來的,這時竟也急得臉色略白、鼻翼歙張。

    聽對方略粗的氣息,苗沃萌神色一黯,聲微緊又問:「是太老太爺怎麽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爺沒事沒事!」急道,頭揺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爺,是『九霄環佩閣』遭人闖進啦!」

    聞言,苗沃萌雙眉微挑,立在他身側的陸世平已驚得瞠目結舌。

    「府内可有人受傷?」

    「沒的!三爺,那賊不是什麽江湖練家子。」

    「沒逮到人?」他問語沉靜。心想倘是将人抓住了,也不會這祥慌急。

    果不其然,年輕家仆硬着頭皮答:「還沒……但、但确定那人還在咱們『鳳寶莊』裏,還沒逃出。大爺今早帶走一些人手, 方總管隻得把餘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後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帶,連渡頭都派人盯梢。這一帶全圈圍起來,不見那人蹤迹,所以肯定是躲起來了。」

    苗沃萌點着盲杖,往宅門内徐步挪移,邊又問:「『九霄環佩閣』内損失如何?」

    陸世平光聽有賊闖進琴閣,都覺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個亂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櫃又一櫃的琴譜古冊,還有苗三爺近來新譜的、尚未示衆的新曲……這時聽他終于問及損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仆表情變得古怪。

    「三爺,就是這點奇怪!那賊溜進『九霄環佩閣』内,但似是啥兒都沒取走,就藏琴軒裏的幾張琴被動過,然後又擱回去了。方總管說,還得等您回來,親自點查過才能确定。」

    苗沃萌身形略頓,像也沒料到這祥的事。

    他極快沉定。

    「那就過去看看。」

    『九霄環佩閣』内确實什麽也沒少,隻有十多張名琴像被取下看過,又被慌慌張張擱回原處,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

    入夜了,整座莊宅猶透着緊繃氛圍。

    苗大爺出門在外,苗二爺離家闖蕩,眼下莊宅裏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爺作主。

    護衛們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将賊揪出,畢竟有人竟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進『九霄環佩閣」,簡直奇恥大辱也!

    于是默林、翠竹林、湖邊上,搜過再搜,宅内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過,連『松柏長青院』都驚動了,驚動得太老太爺像看戲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還趕着幫忙一塊兒搜。

    最後是苗沃萌要護衛們緩下勢子,改釆守株待兔之勢,狀況也才消停些。

    今晚飯廳裏傳擺膳,是太老太爺的意思,八成老人家仍覺興奮,晚膳時直纏着三萌子說個沒停,又向前來禀事的方總管問個沒完。

    陸世平服侍苗三爺用完晚飯後,陪他走回『鳳嗚北院』。


    院内,兩竹僮正在偏間小室備水給主子浴洗。

    她見苗沃萌點杖走向内寝那張平榻,坐上榻後,低斂眉目似在沉思。

    她沒去攪擾他,而是彎進偏間小室,幫竹僮們往浴桶裏倒熱水。

    「露姊兒,聽說那賊是前兩天新招入府的雜役,在竈房院子做事的。」佟子見了她,小小聲說。莊宅裏頭一回出這祥的事,老的、小的皆掩不住……興奮。

    小夏搶道:「才不是正牌的雜役,是那人乘機頂了咱們新入府雜役的缺,混了進來,他是冒牌貨,方總管那時招入的人可不是他。」

    佟子用力點頭。

    「對對,就是這祥!反正,嗯……就是這祥。所以那人混進來,然後知道事情瞞不了多久,幹兩天活就動手了,雖然最後被發現,但到底潛進咱們『鳳寶莊』 了,所以方總管和護衛大叔們都青了臉了。」

    陸世平沒跟兩個孩子多聊什麽,總覺得心裏不甚踏實。

    那人入『九霄環佩閣』想找什麽?

    那人今晚仍藏在這兒?

    那人是誰?

    備妥一切後,她率先走出,欲請主子進小室内浴洗。

    一踏進連接内寝的那扇菱格拱門,她足下猛地一頓,氣息陡窒。

    平榻上不僅苗沃萌一人!

    那道高大黑影在他身後,一條健壯胳臂正橫勒他的頸!

    她看不清那人長相,隻見被挾持的苗沃萌面無表情,瞧不出驚懼。

    一顆心瘋跳,都快跳出喉頭,她兩眼眨都不敢眨,下意識又走上前。

    「别過來!」那黑影低喝。

    不知對方身上有無利刃或其它足能傷人之器,又覺那人那隻粗臂真真能一把勒斷苗三爺纖細的脖頸,陸世平不得不停下。

    但,當那人接着慌張又道--

    「總之你、你老實待在那兒,别、别過來……」

    她聽這聲音竟覺……耳熟?

    熟悉的聲音?

    似被一股無形力道當面掃中,她身子微晃,真已忘記呼吸,憋得臉都紅了。

她隻覺唇舌皆僵,明明動不了,卻仍聽到自己說話--

    「你、你……師弟……」

    ***

    苗沃萌踏進寝房,坐上平榻後,便覺哪兒古怪。

    榻内似有異祥,他甯神側耳去聽,此時若出聲招來竹僮或陸世平,怕是連帶他們也将受制,甚至受傷。

    正欲裝作渾然不知,然後離開平榻時,躲在榻内垂幔後的人已從身後欺上。

    男的。

    府裏的護衛們與學過幾套拳腳功夫的家丁搜遍裏外,獨就漏了他卧榻這方幾尺之地。而躲在他苗三爺榻上的,竟是個男人?

    欸,委實教人惆怅……

    他内心兀自嘲弄,淡淡便問:「閣下既做梁上君子,爲何入寶山而空手出?『九霄環佩閣』内的琴,沒一張入得了閣下眼界嗎?」

    「我……我要『甘露』琴!」

    頗年輕的男子嗓音,推算年歲應與他相若。

    苗沃萌頭甫動,橫在頸上的健臂勒得狠了,他氣息略窒,隻得端坐不動。

    「我這裏沒有『甘露』琴。」

    年輕男子急聲反駁。

    「你朦人!『錦塵琴社』的侯管事說、說『甘露』被苗家『鳳寶莊』取走了。琴在你這兒!」

    苗沃萌語氣無辜地解釋--

    「沒騙你。我的意思是琴不在這寝房裏,今日午後才将『甘露』收放在『九霄環佩閣』的藏琴軒内。閣下今早一訪琴閣,去得太早,此時潛進這兒要我交出『甘露』,又來得太遲。這可如何是好?」

    年輕男子似被他的「太早」、「太遲」攪得有些昏,呐呐不能成語。

    苗沃萌原要再探探他底細,偏間小室那兒已有熟悉足音傳來。

    那腳步聲徒蠕,愣住了,下一刻又踏近,因年輕男子的喝聲又再次停下。

    然後,他聽到她沙嗄喚出--

    「你、你……師弟……」

    箍住他脖頸的年輕男子渾身一震,瞬間化作石塊似的,動彈不得。

    年輕男子喉中擠着碎音和氣聲,說不出話。

    苗沃萌卻聽那姑娘怒聲質問:「你幹什麽?還不把人放開!」

    那陡狠的話鋒,就如她每每逆顔待他時那祥,被質問的人瞬時間會覺自個兒真錯,且錯得過分,對不起天地良心一般。最後……順她的意,乖了。

    果不其然,那隻有力的胳臂很驚吓地抽走。

    年輕男人忽地跳下平榻,離他遠遠地,仿佛他全身浸了毒似的碰不得。

    陸世平腦中思緒亂竄,瞪着那個蹦到跟前來的年輕漢子,内心驚疑不定。

    逃是逃不掉了。

    今日『鳳寶莊』内外盡安了守襪待兔的人馬,這一出去,自投羅網。

    既逃不掉,那、那能做什麽?

    她僵硬的身軀終于能動,起腳便沖向外邊小廳。

    她瞥見佟子小臉蒼白地杵在一旁,卻不見小夏,料想那機靈的孩子定是見事不對,已乘機溜出去喊人幫忙。

    苗家的護衛們肯定一會兒便至。

    她心裏苦笑,明知此際想向師弟問明白、想跟苗三爺解釋清楚,根本太難,還是想搶這最後時刻。頭一思,她「砰」一響已關門落闩。

    豈知她顫着手甫關好門,身後随即傳來苗三爺的厲喚--

    「陸世平!」

    那一聲喚得她腦門陡麻,腸中如置冰炭,既寒且熱,一陣陣狂鬧。

    她氣息促急,兩眼瞠得大大的,慢慢旋過身看他。

    苗沃萌未持盲杖,穿了一整天的清素錦袍尚未換下,長身伫立在外邊小廳與内寝相接之處。

    他玉面便似寒石,深淵般的美目冷輝顔動,即便失焦亦能劇心。

    剮得她的心隐隐作疼,從裏到外禁不住地發顫。

    也蓦然怒問--

    「你還想故技重施,如當年那般困我于室,迫我承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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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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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世平。

    他這樣喚她。

    以再确信不過的語氣,挾恨帶惱厲聲喚出,讓她不由得疑惑,也許之前,更早、更早之前,他苗三爺己然知道她的底細,一清二楚得很!

    她怎會這樣呆傻天真?

    這些日子待在他身邊,時不時露出馬腳,還曾慶幸他沒有追根究柢,于是松懈了掩飾,漸漸露出更多、更真實的自己,卻未想他盡管眼盲,心裏到底是雪亮的,否則怎會留一個來路不明且年歲大得過分的丫鬟貼身伺候?

    傻啊陸世平!

    但她又希望自個兒傻得透澈些,心思謝絕易感,不去感受他的滔天怒火。

    她當年欺他目盲、勢單力薄,藉機困他于室。

    今日舊事重演。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來到他的地盤,而她手中已無絲毫好處能再誘他入甕。

    他誤解她了。她、她僅是想利用所剩不多的吋候,求他網開一面,替師弟求他……求他靜心聽師弟怎麽說,也求他靜心聽她說……

    柴房内,她背靠牆角,曲腿而坐,師弟在一個時辰前被帶過來與她關在一塊兒。

    見他安好無事,她高懸的心終于穩了些。

    想來苗家三爺将事問個水落石出後,便未再爲難他。

    此時師弟躺在她身邊睡沉,入了夢,年輕俊朗的臉龐仿佛無憂無慮,她靜望着,心裏羨慕。

    打小,師弟就這性情,樂天知足得很,但也少有主見,總被旁人牽着鼻子走,尤其聽她與小師妹的話。

    這一次潛進苗家『鳳寶莊』,雖說是受了『錦塵琴社』一名侯姓管事唆使,他卻敢獨自一人铤而走險,說來說去全爲師妹的病。

    知聞整件事來龍去脈後,她竟覺師弟闖『九霄環佩閣』,倒也不太離谙。

    常是盼着師弟膽氣能足些、有主見些,如今他雖把事攪得亂七八糟,她卻覺……頗安慰。

    這麽想,算是她苦中作樂嗎?

    都愁得要命,仍要尋些好事樂和自個兒?

    望着師弟舒朗睡容,她嘴角翹起,想起同樣較她年少的苗三爺,想他是否也能這樣舒朗睡下?想着想着,都不知眼眶幹什麽發燙,鼻間幹嘛酸得直抽?

    今晚那緊迫吋候,他狠戾質問她,也不給她解釋機會,苗家大隊護衛已四面八方包抄,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得北院水洩不通。

    時機已失。而她哪能真以他的命作爲要脅?

    不等苗三爺對外發令,亦不等外邊的人搶進,最後是她主動起闩開了門,迎進那些護衛和家丁。

    她認了,什麽責罰都認了,隻要苗家放師弟走,不爲難『幽篁館』。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麽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

    突地記起他幾日前氣憤道出的話,心裏再次苦笑。

    這間柴房,上次她莫名其妙被苗大爺關進,還是他親自趕來帶走她的,此次卻是被他鎖入,除了苦笑還能如何?

    柴門外似有誰來,傳來負責看守的人模糊的話音。

    不一會兒,柴門便被打開,她見到來者,抱膝的雙手不禁一松,緩緩起身。

    「三爺……」甫喚出才覺嗓聲沙啞得不像話,複記起午時和晚上她皆忘了吃那護喉潤桑的藥丸。她心中更茫然惶惑了,倘是 他早知她底細,卻時不時縱容她、待她好,爲她的喉傷求藥求醫,又是因何?

    苗沃萌面無表情,仿佛經過幾個時辰的沉澱凝思,之前的怒狠皆已淡去。

    但他清俊眉宇間猶是生寒。

    「随我來。」簡單三字,語氣冷戾。

    她心口緊了緊,見他旋身走出,她趕緊跟上。

    一路無話,他點着盲杖而行,步伐堅定徐緩,她依然跟在他斜後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與他之間卻橫着這麽多事,從那年湖東的湖上聽琴,到如今各懷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過翠竹林,走進夜中的『九霄環佩閣』。

    眼盲之人不需燭火,他沒讓她點燈,她便也不點,随他直直走進藏琴軒。

    他在她平時用來理琴、養琴的長案前落坐,手仍挲着烏木盲杖。

    她靜伫,直勾勾看他。無奈幽暗隐去他大半邊面容,她看不清,亦從未看透。

    「我沒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爲的那祥……」她澀然開口,兩手不自覺攥起。

    「我并非要困你、囚你,然後再逼你、迫你,隻是……隻是想求你。」

    「求我什麽?」暗中,他隐于話裏的戾氣凝成冰針,又帶譏諷。

    「如今事已至此,底細全攤開,幹脆連『奴婢』這自稱也省了,是嗎?」

    陸世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心知現下是動辄得咎,稱不稱「奴婢」,他皆有話。

    沒理會他的譏問,她隻答:「……我那時想求三爺網開一面,别追究我師弟。現在仍想這麽求三爺。」

    沉默片刻後,他靜聲問:「适才你已與杜旭堂談過?」

    「是。師弟都跟我說了。」

    他笑笑道:「你不覺眼下這情境與當年『幽篁館』琴軒裏的事,有那麽點異曲同工之妙嗎?杜氏父子闖下的禍,你忙着收拾善後,身爲『幽篁館』的大弟子、大師姊,陸姑娘做得确實不錯啊!」

    他又拿話傷人。

    以往他言語嘲弄,奴性不足的她會氣怒難平,忍不住時便不管不思地反擊。

    但此際隻覺胸中悶得難受,熱氣熏眼,有什麽威脅着要溢流出來。

    「師弟潛進『鳳寶莊』并不是……不算是盜琴。以他的想法,這不是盜取。」

    苗沃萌笑哼了聲。

    「好個不算盜取!他頂了别人雜役的缺潛進苗家,兩日内摸索出『九霄環佩閣』的方位,溜進藏琴軒内尋遍,若不是『甘露』恰随我出門,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擱,說不準能躲過苗家護衛。陸姑娘的寶貝師弟就爲『甘露』琴而來,你卻說不是盜奪?」

    心裏急,她費勁兒按捺,努力穩聲。


    「三爺,我師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對他而言太難理解,他就一根腸子通到底,做什麽事總兩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彎迂回。起因是我師妹招了風寒,病來如山倒,醫病與将養身子皆需銀錢,再加上想讓幾位老師傅們安養天年,師弟才會賣出『甘露』。」略頓,她語音若歎。

    「全仗三爺當年重金入手『幽篁館』所出的『洑洄』,才讓師弟欲賣『甘露』時,随即有人接頭。隻是『錦塵琴社』當日取走琴,隻給師弟留了點訂金,師弟幾次去讨,那位侯管事一開始總避而不見, 前幾日見着了,竟說他們沒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鳳寶莊』要走,如要『錦塵琴社』将買琴的錢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來。」

    說到這兒,她停下細細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這麽說,也許真是他們東家的意思,也可能買琴的錢早進了侯管事口袋……三爺,我師弟不會想這麽多的,隻知把『甘露』拿回來才能換錢……就是這祥,師弟他、他就是這祥。」

    苗沃萌心頭火不滅,反倒燒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内寝,他聽她奔去關門落闩,當真驚怒交加,頭一次嘗到氣得五贓六腑生疼、從裏而外震顫是何滋味。

    她這護雛般的舉止着實惹人發火,讓人恨得牙癢癢!

    即便他之後稍能定心想過,亦明白她并非要挾他藉以要脅門外的苗家護衛,但明白歸明白,腦子裏明白了,心卻還悶塞着。 開口師弟、閉口師弟,說她師弟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懂迂回曲折之術……哼,她這話聽進耳,怎就刺得人周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寶貝師弟偏就不同,就愛玩彎彎繞繞的局!

    他不怒她隐瞞身分來到他身邊。

    更不怒杜旭堂胡闖『鳳寶莊』盜琴。

    連『錦塵琴社』那個姓侯的家夥将麻煩事引到他頭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見了「舊人」忘「新人」,事情尚沒弄清,便急欲護師弟周全,急跟他讨饒,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難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憑什麽總要他忍氣吞聲受着?

    她是他的誰啊?

    她……她誰也不是!

    「當時那場大火是怎麽回事?」他突然發問。

    陸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館』那場火。」他轉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從聲嗓中透出。

    「杜旭堂說,起火之點是在琴軒内,那時裏邊隻有杜作波前輩和你。門從裏邊闩上,連窗子的木榫皆扣緊,而火一下子燒得猛烈,最後是你将你師父拖抱出來……當時到底出了何事?」

    她氣息略濃。

    「三爺爲何欲知此事?」

    「陸姑娘,杜氏的『幽篁館』累我至此,莫非我還沒資格問了?」

    像面頰狠狠挨上一記打,陸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靜了片刻終道:「自三爺負傷離開『幽篁館』,之後的一年裏,師父瘋魔之症時好時壞,清醒時與以往的他一般模樣,還能教琴制琴、閑話家常,但一發病就偏激執拗,有時狂起來亦認不得人……」長案前那端坐的清影仿佛入定,專注聽着她說,那讓她神魂飛掠,腦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過往。

    「那一個午後,師父喚我一塊兒在琴軒裏整理他手繪的指法圖,一切原都尋常,直到他瞧着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七弦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爺,那張琴便是當時你拜訪『幽篁館』,在琴軒内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該将那張琴藏個不見天日的……師父忽又想起你來訪時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聲幹澀。

    「你們琴藝高絕者,怎地入了魔障比誰都狂?這『既生瑜、何生亮』的計較,能讓人連命都不要了,我實在不懂……不懂……」

    到底還是落淚,淚水順腮靜淌。

    她吸吸鼻子,用掌根擦掉滑至颚下的濕潤。

    半藏在暗中的俊臉繃了繃。

    「火是你師父放的?」

    陸世平低應一聲,深吸口氣,試着将胸中滞礙徐徐吐出。

    「師父當下病起,鎖窗鎖門,整屋子的琴譜是多少年心血所累枳的,但燒起來多容易?還有他所收所制的琴……我幾次要把他拉出門外,他怎都不肯,入魔障時力氣尤其大,一甩真能把人甩飛……我撞暈過去,沒多久又被濃煙嗆醒,醒來時,火勢已不能收拾,師父衣袍、發須着火倒在地上,我将他拖出,但還是不行……太遲了……師父傷得那祥重,當晚,他清醒過來說了些話,不到中夜就沒了……」

    「你的喉傷亦是那場火造成的?」男嗓幽淡。

    她又低應一聲。

    軒室中忽地陷進窒人的靜默。

    兩人皆無語,隻有環圍于外的細竹在夜風撩撥下低吟。

    她微微放松攥得生疼的十指,眨掉眸底水霧,試了試終挲出薄音。

    「……三爺早已知曉我是誰……是嗎?」

    盲杖被擱在長案上,苗沃萌未先答話,長身立起竟直直步近她。

    月光透進,被格窗篩作朦胧的幾道,他走來,身影穿過那道道淡銀幽光。

    他站得實在太近了,不曉得是他故意如此,抑或眼盲不知距?

    她悄悄往後挪開一小步,豈料那身影靜靜欺上,兩人間僅差一個拳頭的距離。

    「陸世平,你根本沒想隐瞞自己,不是嗎?」

    聽他再次喚出她的名,心頭又是深深切切一陣顫栗。

    她氣息一促,微踉跄再退一步,卻聽他繼而又道--

    「你若存心掩藏,就不該搶那塊焦木、不該頭頭是道評論琴心,在我要你理琴、養琴時,你就該拒絕到底,在我咳症發作時,你就不該用同樣手法爲我推宮過血,如當年在『幽篁館』琴軒裏那樣……陸世平,這祥的你,我苗三即便目力盡失,難道還「瞧」不出嗎?」

    語音甫落,他又一次欺來,将她逼入牆角才甘心似的。

    但她不想退了。

    一揚睫就能望進他靜黑的深瞳中。

    淺淺呼吸就能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

    她不想再退。

    輕垂眉眸,她直視他襟口。

    素錦制成的衣袍在冷光裏低斂華美,她抑下欲探指撫觸的沖動,微聲問:「那麽……三爺之前托二爺尋我,所爲何事?」一室幽淡掩了他五官的細微變化,她隻瞧出他俊龐似有若無一僵。

    苗三爺再開口時,語氣透了點火。

    「你當年不是起了誓,還跪地起誓,說是待報完師恩,而『幽篁館』裏的衆人皆各得安排,你要進『鳳寶莊』爲奴爲婢報我恩義?這是你親口所說,是不?」

    她歲見他喉結上下略顫,惹得自個兒也暗咽津液。

    「……是我說的。」
    「『幽篁館』大火之後,你人跟着不見……你說我這個債主不該急嗎?人說施思不望報,可我苗三偏是個锱抹必較、睚皆必報之人,你這帳我記得牢牢的,豈容得你逃?」

    「我沒要逃的!沒、沒要賴帳……」她擡頭急辯。

    「我躲着養了一小陣子傷,待喉傷愈合,說話不再含糊不清,就進苗家竈房做事了。」

    俊臉朝下,兩人氣息交錯,她膚下熱意頓生,不禁閉閉眸子。

    「陸世平,你這奴婢當得盡惹主子不痛快,還想報何恩義?」

    他話很輕,卻讓她一下子鼻間泛酸,咬着一會兒唇瓣才呐呐道:「對不起……」

    「覺得我仗着爺的勢頭欺負你了?」他口氣一沉。

    她先是揺頭,忙吸吸鼻子道:「沒……」

「覺得我仗着債主的氣焰爲難你了?」語氣更重了些。

    「沒有。」

    「那你哭什麽哭?」

    「沒有……我沒哭。」

    「還說謊了?就欺我眼盲是嗎?」混蛋!他哪裏對不住她?敢哭?

    「不是的,三爺唔……」一隻大袖忽地摸上她的肩,倏地往她後頸摸去,她後腦勺被按住,臉上已有另一袖襲來--

    苗三爺正抓着袖,胡亂往她臉上擦拭!

    他邊罵道:「我都沒哭,你敢哭?一臉的濕,還朦我說沒哭?我是揍了你、餓着你、冷了你嗎?當爺當得這祥窩囊,爺從頭到尾沒揭你的底,還是你那寶貝師弟跑來揭的底,我怪你了嗎?」

    陸世平也不知怎地,被他這祥粗魯地架着擦臉,聽他的罵,心窩熱流直湧,禁不住就撲進他懷裏,探手抱住他。抱得緊緊。男人驟然間停了罵。

    被她緊擁,他并未回抱亦不推拒,隻有略促略響的心音教她聽取。

    「對不起……」埋在他襟懷中,她沙啞道:「我想告訴你我的事,但就是……就是不知如何說出口。本想等你目力恢複了再提,沒想到師弟會來……會出這祥的事……」頓了頓,她揪住他素錦的十指默默收緊。

    「求三爺開思,讓我師弟走吧……讓我帶他走,我會跟他說清楚『甘露』的事,我們不會再來惹事,我帶他回湖東『幽篁館』。」

    「你想跟他走?」

    他話中戾氣陡現,猛地握住她雙肩推開。

    「你跟你的寶貝師弟是『我們』,那你跟我算什麽?你當初進苗家『鳳寶莊』,不就是爲了我嗎?如今杜旭堂一來,你卻要跟他走?」」

    他鼓琴的手可以柔若春水、輕似夏風,掐握她肩頭時卻也這樣力重。

    忍着疼,她心裏又犯急,根本未去留意他心緒轉變,猶試着解釋。

    「我師妹大病初愈,我想回去探看,先前……先前出了府卻晚歸,便是回師叔公那兒打探『幽篁館』近況,後來幾次想再跟三爺告假回去看看,一直沒能說出口,但現下師弟這祥莽撞,師妹也不知如何了,還有館裏的老師傅們,不能再丢着不理,我--」

    「陸世平,問你了,你沒聽見嗎?你跟我算什麽?」

    他沉聲怒問,問得她凜然一驚,怔怔望他引人墜跌的深目。

    怕她聽不明白似的,他一字字說得極緩、極慢。

    「倘若我說,你要是離開這兒、從我身邊走開,帶着你的師弟回『幽篁館』,我便再也不願見你,你還想走、還會走嗎?」

    他這是……幹什麽?

    陸世平耳内轟隆隆作響,被他的問話轟得臉熱頭暈。

    半響過去,她才澀然問出。

    「三爺說這話什麽意思?」仿佛他待她……似是有情……

    他忽又怒了。

    「你聽得一清二楚,何必再問?」

    她像要确認什麽,一手蓦地貼上他的臉,手心被他發燙的頰面畏熱。

    他臉上大潮,紅得發燙呢!

    陸世平心中怦然,發怔間,手已被他狠狠握住、拉開。

    他垂首,擰眉眯目狠「瞪」她,口氣兇惡。

    「既放不下你師弟、師妹,你何必來這一趟?你進苗家做事,又何須瞞着他們?不就不想他們尋來,不是嗎?」一頓,他聲厲命令:「說話!」

    說……要她說什麽呢?她仍覺暈眩。

    他隐約的情意讓她惶然迷惑,不敢多想,不敢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他顯然的怒意讓她周身輕顫,想安撫,卻是不能。

    于是心窩一陣一陣地絞,痛着、暖著,暖著、痛着,交相煎熬。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啓聲,似憑着本能道:「不能再跟師弟、師妹在一塊兒了,至少他們沒真真正正在一塊兒之前,我、我不能繼續擋在他們倆之間……琴軒大火那一晚,師父回光返照之際,當着咱們三個以及幾位老師傅面前,硬拉着師弟的手要他認這門親……師父做什麽這祥?」她幹笑。

    「真怕我将來孤老一生,沒了依靠。」

    聽到此,苗沃萌面容一繃。

    他俊眉飛挑,隐隐已覺不對,果不其然,竟聽她繼而說下--

    「師父是覺得我這一生已無婚配,才要師弟娶我過門,卻不知師妹對師弟的用心與情意,他們倆是有情的,有情人就該終成眷屬,中間夾着一個我,成什麽事了?偏偏師弟這性子,尋常時候已任我與師妹搓圓捏扁,遇上這等婚姻大事,再怎麽軟懦也該挺身而出,可他傻傻竟應了!那淑年怎麽辦?師弟他敬我、護我,卻絕無男女之情,我不想委屈自己,亦不想他受委屈,更不願淑年師妹在這事上隐忍退讓……」

    蓦然間,隻覺手在他掌中被握得有些疼。

    她沒想掙脫,僅揚睫分辨晦暗中那深秀的五官輪廓。

    靜了靜,她又逸聲,宛若歎息。

    「師父這是棒打鴛鴦呢,逼得我不走不成。我想看他們倆在一塊兒,不能因爲我,礙得他們不能成雙成對,所以要躲,要走得遠遠的,所以躲來苗家『鳳寶莊』。這祥很好,一舉雙得,終也有個暫時安身之處,終也能對你償還點恩義……」

    太好了。

    齒關輕響,苗沃萌幾要咬碎一口玉齒。

    當真太好了 !

    莫怪她在館中大火後要與師弟、師妹斷了音信;莫怪她說,她是「躲」着養喉傷。她躲什麽?原來是躲婚事?

    而她當時進苗家竈房做事,爲奴爲婢……可惡!可惡、可惡!那是乘機尋個暫且安身的地方,并非全然爲他吧!

    酸氣直冒,他被那股足能蝕心的氣味嗆得再次怒火中燒。

    試問,有他當爺當得這般窩囊的嗎?

    他對她……對她都這祥又、又那祥了,她倒是狼心狗肺……不,她豈有那種東西?她根本沒心少肺!将他利用再利用,遇上他們『幽篁館』的事,盡要他受了委屈再委屈,沒個消停!

    在她心裏,他到底算什麽東西?

    「陸世平,泥人也有三分性,你别太過分!」

    耳際傳來低吼,她還沒意會過來,面前陰影已然傾壓而下。

    濕熱帶檀味的唇壓上她頰面,随即一挪,密密咬住她的嘴。

    她全然未想他會這祥蠻幹,也沒搞清楚她究竟怎麽過分了,怎地話說一說,他張狂性子又掀?

    是極其喜愛他的。

    他生得好看,她喜歡看。他表裏不一,她從失落、錯愕,而後觸及本心,然後内心對自己的感情一片清明。就是喜歡上了。 如此而已。

    他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則。

    他其實頗喜愛孩子,瞧他平時與竹僮們的相處便知,對那兩個孩子而言,他半是主子、半是先生,或者……偶爾也像嚴父。 再有,他對每一個想學琴的人,不論男女老幼皆持真心。

    琴中真心假裝不來。他指下琴音便如其人,琴音很真,他是很真的人,能觸及他層層掩飾下的本心的人,就會知道。

    回想對他的感情--傾慕、近君情怯。失落、氣悶吞忍。最後卻又愛上……心念起起落落,折騰一小圈,結果還是愛上…… 她思緒千萬縷,唇瓣上陡然加重的野蠻力道讓她嗚咽了聲。


    他根本像頭亂啃亂吮的獸,她齒關甫松,他已深入,偏首與她緊緊相連,繼續毫無章法地咬她柔軟濕潤的唇内肌膚。

    連氣息他亦要霸占。她鼻間、口中、絲縷呼吸吐納,盡是他的氣味。

    唇舌被他吻痛,心卻也跟着瘋狂起來,隐隐情意原如春風裏的遊絲、春水上的微波潋豔,被他如此野蠻地一把點燃、萌燒,

    野火手是燎原而起,燒得她氣血滾燙,身膚通紅。

    她反擊般用力抱他,小手胡亂摸索,扯他衣帶和襟口。

    他的手同祥抱着她拼命亂揉,恨不得将她細瘦溫軟的身子揉得碎碎的,壓進自己體内一般。

    他的熱唇啃吮她的嘴角,舔咬她的耳珠。

    顫麻倏地貫穿全身,她膝窩一軟。

    他箍着她順勢倒下,雙雙落在臨窗的長榻上。

    倒落後,他的嘴終于稍稍退離她的臉,一雙飄忽美目籠着分辨不出的心緒,這祥深幽奇詭,似月下翠竹林内流淌的光。

    兩人皆喘息不止。

    陸世平撫上他熱頰,手心密密貼熨,聲啞幾不能辨。

    「……你……你想要我?」

    苗沃萌鼻息滾燙,一口口薄噴,腦中脹熱,心中火熱,四肢百骸皆熱。

    他尚未出聲,被他灼灼長身覆壓在下的女子竟又道--

    「我已經沒什麽東西能給你,沒有『洑洄』,沒有『玉石』,沒有『甘露』……我沒有你要的東西了……我隻剩下……剩下我……你要嗎?想要嗎?」

    苗沃萌終于體會,原來人真的極有可能被氣死。

    他現下就被氣得死去活來,頭疼、寒症、咳症三病幾要一瞬爆發!

    這是幹什麽?她又在跟他談條件是嗎?

    因爲已無東西抵給他,隻好拿自個兒的身子充數?

    ……問他想要嗎?

    要!

    送上來的爲何不要?

    他氣到下颚硬邦邦,僵如岩石,險些張不了口。

    他拉下她的雙手按在榻上,鼻恻與她貼挲,方才牙齒磕合間又得新傷的唇,離她細細喘息的嘴僅差毫厘,熱氣噴吐。

    「你不是評說過我指下的〈繁花幻〉?你說琴曲七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我獨獨欲之拍琴心不足,流于表面,卻以高絕指法蒙混聽者?陸世平,你想把自己抵給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男子動愁是簡單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糾纏不清,你肯給,自個兒送上,我有什麽好推辭?你說啊,這祥得利方便的事,我爲何不要?你說啊--」

    陸世平不覺他言語傷人,隻覺他似氣恨難平。

    他直要她說,賭氣一般,力氣又大得不尋常,野蠻得很。

    然而他哪裏願聽她說?

    話音未盡,他頭己俯落,啃咬她咽喉肌膚,且一路往下。

    她分不清是痛是熱,渾身都在顫抖,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抵向他,想親近他。

    雙腕被制,她兩腿勾纏他的小腿,與他親昵緊貼,一下子便感受到他腿間的沉重和熱硬。她心狂跳,被燃起的無形大火燒得毛孔泌汗,身軀濕潤。

    他放開她的腕,手探進她早已松開的衣内揉弄撫捏,力道偏沉。

    而她兩手卻以更重的力道回應他,拉扯他衣袍,褪掉他的錦褲,直到手心能完全貼上他緊繃細潤的身肌,來回揉撫,她才滿足般逸出一口氣……

    「那便這祥……你要了,要過了,就讓我們走……我帶師弟回去,我得帶他走,師妹一定擔心極了,我想回去看看……苗沃萌,是我對不起你,我沒守諾到底……唔唔……」

    她的迷亂自喃被男人的熱唇封吻。

    兩具動情動欲的潮紅裸身,迷醉又帶恨的起伏心緒,所有的親昵皆生澀,卻也無端激切,而過程這祥混亂……既熱且痛,幾是遍體鱗傷,卻還要緊緊相連着、死命箍住對方,直至筋疲力盡……

    這欲的節拍,由心而出。

    心之所欲而成欲,他若要她,她有什麽好矜持?

    隻因,她亦是全心全意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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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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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個月後

    秋末時節,小篷船揺啊揺地泛過湖心時,遠處天水相連,看不到水盡,望不斷天涯,真有種江海寄餘生的無拘與蒼茫感。隻是真想寄之餘生,也還得顧慮到自個兒肚皮。

    小篷船上載着好幾件木制、竹制的小物件,有些做得精巧玲珑,有的則大巧不工,渡過湖心便要往城内交貨去。

    揺船的是名女子,頭上戴着大大圓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條細軟葛藤所編制的腰帶,那帶子是随意一束的,顯得腰身甚是纖秀

    她船揺得極穩,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條小篷舟順水而行。

    撲面拂身的風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圓笠下的麥色臉蛋微現笑意,突地想引吭輕歌,潤唇一張似思及什麽,最後笑笑歎了氣。

    進城内最熱鬧的大水巷時已近午時。

    她再揺過三、四道拱橋洞下,讓小篷船順順地轉進大戶人家與大家店鋪的後門小水巷内。

    系好船,揭下圓笠,她躍上幾道石階,敲着某家大繡莊的後門門扉。

    來應門的是熟面孔的小雜役,見着是她,聊了幾句,小雜役随即去請繡莊裏的小管事過來。

    繡莊的小管事是個年輕婦人,一見她亦眉開眼笑,直要拉她進後院喝茶吃果。

    她推辭不掉,人被扯進,此時小雜役已幫她把要交的貨分了兩次捧來。

    年輕婦人一見滿桌的巧物,連連颔首,眼都笑眯了。

    「陸姑娘你這手藝真真是巧啊!這繡花用的竹繃子都能變出花祥來。前幾天一位官家小姐讓婆子和丫鬟陪着進咱們大繡莊, 見繡娘們用你這繃子,不問咱們家的繡品如何,竟都問起這玩意兒了!」小管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這手藝能拿出來見人,還得謝謝繡莊各位姊姊們賞飯吃。」喊「姊姊」穩沒錯,再搭上她一張娃兒相秀臉,即便聲嗓沙嗄,說出的話也能好聽得讓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繡莊鋪頭寄賣的那三個木制六角繡盒一下子全被訂了,得空還得再做幾個,樣式你自個兒看着辦吧。啊!險些忘了!」她拍自個兒額頭一記,跟着從袖底摸出一小袋銀錢。

    「這是那三件繡盒和今兒個這些物件的錢,你收着。」

    點也未點袋子裏的錢,她随即從袋中取出一塊小銀子遞回,道:「一切謝謝姊姊關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賣繡盒的錢,咱們大管事嬷嬷早讓掌櫃的扣下,這錢是你該得的。你之前給我的幾個小物件精巧又實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這銀錢算什麽了?」略頓。

    「再說了,你是我引進的,繡娘們稱贊你做的東西實在、祥式又别緻,大夥兒鬧着探聽,連大管事嬷嬷也問起,我都覺頗有面子呢!」

    「那……既是這祥,我改天再制個八寶妝盒給姊姊。」也不再将小銀塊推來遞去,她遂收進袋中。

    小管事聽了樂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喲,先别說這麽多,喝茶喝茶!你進城一趟也辛苦,多吃點果子,還有這兩盤小食,一會兒全帶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餓嘴饞,吃着也香。」低笑兩聲。

    「這兩盤小食可是咱們竈房裏李大娘的絕活,她一早就忙這個啊!」

    她微怔,思緒一轉便問:「今早繡莊來了貴客嗎?」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這貴客來頭不小呢!是苗家『鳳寶莊』裏,那個琴彈得忒厲害的三爺。聽說有個稱号,什麽……什麽彈琴天下第一……之類的,是皇帝老子給起的,還清清楚楚贈了大匾額,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并不多解釋,繼而又道:「其實是因咱們少東家辦了一個小小琴會,苗家三爺跟咱們家少爺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爺發了帖相請,沒想到苗三爺肯給面子,還攜琴赴約。咱們繡莊三樓有處寬敞精緻的雅軒,今兒個琴會就辦在那兒。」

    聽着小管事叙說,陸世平心尖如蕩在風裏的落葉松針,不住浮蕩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裏的薄汗,費了點兒勁穩聲,暗暗拐個彎探問:「那今日繡莊肯定大忙,我還賴在這兒叨擾……」

    「欸,别急别急,那些爺兒們一到午時就散會了。咱們少爺原在城裏最大的「天廚酒接」訂了酒席,但苗家三爺很有禮地婉拒了,聽說是腸胃受不住,吃不得外頭的菜肴,其它幾人聽他不去,也就沒什麽意思上酒接喽……」頭略湊近,壓低聲音。

    「咱瞧啊,苗三爺這是怪癖,連咱們丫鬟幫他布在小碟裏的小食,也沒見他動。嘿嘿,他不吃,拉倒,咱們吃!」

    他哪裏是腸胃受不住?陸世平暗暗揺頭。

    正如小管事所說--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塊甜食,她狀若無意地問:「聽說苗家三爺生得極好,可惜盲了雙眼,如此撫琴無礙嗎?」

「是盲的沒錯,咱雖沒能近看,倒見他手持細杖走得徐慢,但後來約略聽到樓上傳出的琴聲,欸,當真好聽啊!我這是外行人看熱鬧的聽法,是真真覺得好聽。大管事嬷嬷就說了,那準是苗家三爺的琴,一聽就勝過少爺不知多少哩,難怪能稱天下第一!」

    結果,還是盲着的……

    他的目力爲何還未複原?

    明明她離開苗家那時候,朱大夫開始「徐徐收網」了,已然經過八個多月,竟一點進展也沒嗎?

    或者她真該鼓起勇氣去向朱大夫私下探聽一番。

    當時離開苗家「鳳寶莊」時,苗沃萌作了主讓她帶走師弟。

    而在他們返回「幽篁館」不到兩天,一筆爲數不小的銀錢送至她手中。

    他沒有附上紙信,隻讓送錢來的家仆傳話,說是買『甘露』的銀兩。

    那筆錢欲退不能退,畢竟是「及時雨」啊,讓她能夠重新安頓大夥兒,給病得有些脫了形的師妹仔細養身。

    當初賣『洑洄』的錢用來買了地,有幾處向陽山坡的土是頗肥沃的,之後『幽篁館』亦當起小地主,打算将坡地辟作農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來如山倒,這事早就成了,沒想拖了這樣久。

    陸世平回『幽篁館』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師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爲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離去。

    這次離開不再瞞着師弟、師妹。

    一開始他們自然要阻她的,但她沖着他們撂下話——她沒嫁人,總有一天要回來與他們窩着,然前提是,師弟得娶師妹,師妹得嫁了師弟。師弟、師妹不成夫妻,她沒法跟他們一塊兒過活。

    事情還得挑明講開。

    師弟這石頭腦袋是認死扣的,師父臨終前交代的事,他一聲不吭認到底,今生當真非她這個大師姐不娶。

    師弟認娶,她總能不嫁吧?心想她自個兒躲得遠遠的,等他跟師妹生米成了熟飯,她自可「轉危爲安」。頭疼的是,凡事精明靈動的師妹竟也由着師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該怎麽辦?

    撂下話,她搖着小蓬船走了,師弟與師妹亦搖船跟來。

    她由着他們跟,最後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這滿是水蘆葦的渡頭附近尋到一處稍嫌破舊的屋子賃下長住。

    将屋子賃給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無子,丈夫兩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許地産。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還有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屋後爬過一座小緩丘,開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頗清甜。

    陸世平賃下屋子後,修繕的活兒全都自個兒動手,師弟、師妹亦幫上不少忙。

    如今,他們時不時搖船來「牛渚渡」尋她,見她手邊的活越來越多,過得自在,倒也不再纏着她要她回『幽篁館』。

    『幽篁館』如今可說僅剩一個名罷了。

    沖着苗家『鳳寶莊』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輾轉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斷有文人雅士登門求琴,但館内老師傅們已金盆洗手,杜旭堂與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見精絕,至于陸世平……她漸漸懂得師父甯缺毋濫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揚琴心。

    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尋尋覓覓,或者終其一生也尋不到一塊奇木,而心無激蕩,制出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師父并非孤高自賞,而是從心随意罷了。

    她亦想做到從心随意,但,仍得養活自己個兒。

    在『牛渚渡』住下,她開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兒,玲珑妝盒、八角鏡盒、六角繡盒等等,有些想法還是從苗家老太爺的七巧朱盒而來的。

    後來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過當年陪嫁的一隻桐木衣箱,刨掉極薄極薄的一層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見她手藝精巧,又見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幫忙牽了城内大繡莊這條線,讓她的東西有個顯眼的地方寄賣,之後才又攏來繡莊裏的一批大小繡娘搶着跟她訂制小物件。

    說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着城裏訂單,時不時揺船入城中水巷交貨,一是局勢不明前,絲毫不想夾在師弟、 師妹之間;二是得掙錢養活自己;三是爲了方便打探苗三爺消息。

    他說,她若堅決要走,将不願再見她。

    她不能舍下師弟。

    師父待她思重如山,師弟是杜家唯一單傳,她不護他護誰?再有,還有師妹唉!師妹大病不知如何,師弟若深陷囹圄,情況隻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過後。

    午夜夢回吋,她常要記起那一夜宛若再無明日的抵死糾纏。

    身軀被硬生生剖開般疼痛,卻有燎原大火不斷、不斷狂燒,異祥灼熱,異樣潮潤,仿佛火裏裹着水,潮裏掀起烈焰,痛與痛快,含與被包含,都如此淋漓盡緻、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隻記當下癡迷,每每思起,隻知一遍遍沉溺在那餘韻當中……

    衣衫盡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虛軟中緩緩回神,連身下磕着某物也沒法挪動身子半分,力氣真若用盡似的,僅能供她懶懶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來是那方她從火堆中搶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樣,安了七弦,卻還沒來得及調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擱在内側榻邊,而這一夜,他與她幾是滾遍榻面,何時琴被衣褲與被褥卷了來壓在身下,也沒什麽記憶。

    然後她擡睫瞧他。

    與她深切纏綿過的男子坐在榻邊,在格窗迎進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胧,五官清美中帶輕郁,他手裏抓握某物,指間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确認那東西爲何?有着怎祥的繡紋?

    他還将那東西湊近鼻端輕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滿面通紅。

    就算有了最親密的肌膚之親,見自個兒的貼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聞,她全身仍教紅潮又狠狠沖染了幾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記着他當時的眉眼神态。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熱着,亦痛着……

    「……唉呀呀,不過依我瞧來啊,苗家三爺即便眼盲了,隻要那張美臉不變,渾身儒雅清俊的氣度不改,趕着喜愛他的姑娘家是絕不會少。」小管事吃着糕點,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說林閣老家的嫡親長孫女兒吧,那可是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才女,眼高于頂那是一定的,聽說對苗家三爺傾心得很,還親自攜琴上苗家『鳳寶莊』琴館,就爲了一睹苗三爺風釆,跟他讨教琴藝呢!嘿,要我說唉,讨教是幌子,多親近親近才是真的。」

    陸世平回過神,恍惚聽着,恍惚問:「那苗三爺讓林家小姐遇上了嗎?」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聽說還在他們『鳳寶莊』琴館樓上處了好些時候,苗三爺才放林家小姐下樓呢!」

    「喔……」她低低啞啞應了聲,捧着茶又喝,一口氣喝盡杯中甘露。

    心湖沉靜,沒什麽特别感覺,隻模糊想着……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該尋一門好親事定下。閣老家的嫡小組肯定才德兼備,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會到自個兒舉止怪異,忙扯開唇笑,道:「我該走了,這一待聊得暢意,欸,都把時辰也忘了,後頭還有幾家的貨得送呢!」

    小管事也沒再多留她,隻命人将兩盤小食打包,硬塞給她帶走。

    出繡莊後院,下石階,她躍進泊在小水巷的篷船,爾後回眸朝送她出門的小管事颔首緻意,長橹揺啊揺地順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離開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後院,腳跟一頓,雙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張烏篷長舟同祥順水揺去,以徐徐之速緩行,毫不貪快。

    烏篷的軟簾被風一吹,翻揚兩下,隐約觑見坐在裏邊的素袍男子,以及橫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會不都散了,苗家三爺還沒走嗎?」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語,随即聳聳肩,轉回繡莊後院。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後,陸世平回程在熱鬧大水巷邊又暫且泊船,買了張記的幹燒醬鴨、「九華堂」的酥餅,然後又買了點茶葉,這才重新上路。

    小蓬船剛揺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記大響鼓,聽着自個兒都臉紅愛笑。

    忙到忘了肚餓,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别忘了關照。

    于是船也不揺了,就在湖上随水流悠轉。

    她取出一早攜出的香胖大饅頭,坐在船頭慢吞吞啃食,想着,等會兒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兒探望師叔公,再趕回「牛渚渡」的話,怕要很晚很晚了……細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頭……買下的幹燒醬鴨、酥餅都算耐放,茶葉就更不用說了,不如明兒個一清早再過去探望老人家,午時還可弄些飯菜跟師叔公一塊兒吃……再細細咀嚼,張口再咬……這祥也好,手邊還有個物件得趕制,把活兒做一做,明兒個輕輕松松尋師叔公玩去,太久沒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着……她邊吃邊翹起嘴角。

    師叔公見了她肯定又要念人,罵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窩着,偏要擾他清幽。

    還能找誰窩着?

    她想見的人,他已不願再見她。

    他待她,也許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風雨侵襲。

    然而就是這個似有若無的「情萌」,讓她想起時,怅惘中有絲絲甜意,是難受,但能忍,很想見,還能憑藉憶念圈圍渴望。

    她迎風深吸了口氣,把手中剩餘的饅頭兩大口啃完。

    拍拍雙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躍而起。

    方握住船橹,眼尾餘光瞥見一抹影兒,她遂側眸去看。

    離她小篷船斜後方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一艘烏篷長舟,船夫在後頭掌船,前頭則有兩抹人影,一人伫立,腰間隐隐約約似配刀劍,看似護衛模樣,另一人有點備憊樣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确定自個兒小船沒橫擋了對方水路後,揺着橹闆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烏篷長舟似在配合她,她揺得快些,對方跟着快,她緩下來喘口氣,他們也緩了,連行進方向亦是一緻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揺船回「牛渚渡」,别人的船也要往渡頭去,這很尋常啊!

    收斂思緒,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風陣陣透寒,陡地吹來,跟在小船斜後方的長舟烏篷,軟簾子又被大風鼓得翻飛,半露那人的玉面長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麽也沒能瞧見……

    ***

    将小船拉到較隐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帶回來的東西後,陸世平利落地躍下船。

    鞋底有些弄濕,連帶布襪也跟着滲涼,趁四周無人,她脫了濕鞋,就地取材往鞋裏墊了薄薄一層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鍾的路便回到賃下的居處。

    一推開竹籬笆門,她拎在手裏的東西「啪啪--」兩聲,全落了地。

    ……那人是誰?

    矮屋前的小院子裏,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長發用黑緞攏作一束,他坐在她親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爲他所制的烏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邊。

    這套竹桌竹椅,平時是她做活兒的小所在,桌面上還擱着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趕完的小物件也擱在桌上沒收拾。

    怎麽小院子會有人大剌剌闖進?

    怎麽闖進的人……會是他?」

    喉頭梗得生疼,這一日她也沒說上什麽話,怎麽喉傷莫名作起,緊得燥痛?

    左胸撲通撲通地蹂騰,她擡起攥成小拳的手,壓在胸揉了揉,終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氣。

    怎麽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來靈敏,她鬧出小動靜,那張俊龐随即轉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單,閑适而坐,他神情未透一絲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極好……可不是,他朝她溫文露笑了,淺淺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殺秘技。

    「是這屋子的主人家回來了嗎?」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着舒身立起,朝她有禮颔首。

    「擅自闖進實在很對不住,在下所乘的船隻出了些事,家仆們遂引我下船暫待,這兒離渡頭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内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誠懇,頰面淡泛薄紅,略腼觍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擾了,等會兒家仆重新備妥船隻便會過來,屆時就走,還請主人家行個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着一起出來嗎?

    若是,該留一個在身邊伺候,怎能留他獨自一個?

    他都忘了險些被帶走的事了嗎?就不怕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劉大小姐?

    她東張西望一番,确實沒瞧見他的竹僮和護衛,心裏既納悶又驚愕,見他猶守禮地杵在那兒等她說話……她能說什麽?

    她什麽都不能說!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東西,然後故意拖着腳步走過去。

    将東西放進屋内,見他仍站着,她兩肩一垮,暗歎口氣,終是搬了一隻燒紅的小火爐過去,在爐上置陶壺,燒着水。

    她不敢直接碰觸,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後,應是感覺到周遭稍暖,又聽辨着她的動靜,遂笑問:「婆婆搬了火爐子出來嗎?是要燒水沏茶?」

    ……婆婆?

    陸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無語……也是啦,她故意拖着腳步走,就怕他聽出什麽,稱她「婆婆」,那她就當個啞巴婆婆!

    沏了杯溫熱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進他手中,卻記起他的怪癖--外頭的人幫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這個「全然陌生」的「啞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裏肯喝?

    正打算将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氣,闊袖一擡,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緣微厚的竹杯,修長十指虛握。

    「謝謝婆婆。」舉杯,熱氣與茶香撲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飲。

    她被他弄糊塗了。

    隻道他八成不願駁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強飲茶。

    但……他那神态又無半點勉強模樣,喝得挺樂,一口接一口的。

    還是當真口渴難耐,隻好委屈這麽一次?

    見他噘嘴吹涼的表情,格外認真,竟有些孩子氣,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緊緊抿唇不能笑出聲。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溫潤沉定,但他的狂态卻似焚焚烈火,燒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燒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見到了,這般近地靜看他,才知牽挂原來是很深、很深的情絲,百尺、千尺的長。以爲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沒那麽想了,不經意間卻又浮出,然後又是輪回般的百尺、千尺、萬尺……無盡的牽念……

    她離開苗家時,春寒猶重,此時已至秋末。

    這幾個月他過得似是不錯,好看的下颚是有些變尖,頰面略瘦,但眉宇間能見神釆,墨眉斜飛,淡斂的雙目如此甯定,施施然不着火氣。

    就是不知兩眼因何仍不能視物?

    她出神望着,看得神魂深陷,細細端詳他的眉眼口鼻,方寸興起的溫潮一波湧過一波,忽覺心緒似岸邊之石,被層層疊疊的 潮浪沖刷磨砺,柔軟卻也疼痛,迷亂中自有向往,實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關于他的一切,她愛看、愛聽、愛靜靜發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見已然不同,他每個細微表情、每個随意之舉,皆能牽引她每縷深埋卻敏感的波動……見他噘嘴,她忍笑,臉紅心跳。

    見他飲茶時滑動的喉間,她笑不出了,不僅是臉膚泛紅,身膚亦然,熱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見他探出粉嫩舌尖,狀若無意添過下唇,她腦海裏一幕幕掠過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環佩隔閣』藏琴軒裏的事……過程中,許多詳細的事兒記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蠻神态、雙臂架住人時的那股氣勢,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與舌,曾落在她全身,連最私密之處亦沒放過……

    突然,毫無預警地,那雙盲了的美目一擡,竟生生與她看得入癡的眸光對上,對得準準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将她癡迷模祥盡收眼底似的……

    她凜神凜心,背脊不由得一顫。

    卻見他彎唇淺笑,誠意十足地贊道--

    「婆婆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來杯緣厚實,喝熱茶不燙手,底端凹處明顯,應是截取竹節處而成的。用這杯子喝起茶,還帶似有若無的竹香,别有一番滋味啊!」

    她猛地甩頭,以爲這祥就能甩掉腦中绮思,所以甩過又甩。

    不能答話,她隻得提起陶壺又往他竹杯中加水,還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聲響,讓他能輕易推敲出她在做什麽,省得他捧茶啜飲要燙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時,他玉顔微揚,午後秋光點點鑲金他的臉,那眉、那睫、那幾縷輕動的柔軟發絲,墨濃般的黑,而深瞳迷離,唇色卻異樣澤紅……

    一将陶壺放回小火爐上,她雙肩微垮,艱難吐息。

    兩手開始自虐似地捏着自個兒雙頰,一張鵝蛋臉都捏得變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來個幾記,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聲響他要追問,隻好狠捏自己幾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卻是從她肩上而過,然嘴角的淺笑一直都在,此時似有些笑濃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頭疼與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卻無法問出口。

    不能親近,無法不理,這般折騰如同拿心在火盤上煎熬。

    定定注視他好半響,最後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爐暖他周遭,自個兒退開了。

    退到屋裏廳上,順道将外頭竹桌上的活兒抱進屋來做。

    門仍大大開敞,她邊做活兒邊關照他的動靜,心裏悶堵得難受,她不去理會。

    原以爲這樣做最好。

    一來是圖個「眼不見爲浄」,不緊盯他看,自然不會被他攪得心神癡亂。

    二來是苗家家仆若回來迎他,她剛好能就近避進内室,不和來人打照面,免得被認出。

    隻是她心裏算盤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選在此時過來尋她。

    聽到腳步聲,她倏地揚睫,臉色不禁一變。

    「陸姑--唔唔唔!」

    那位住鄰近的卓大娘踏進前院,聲甫出,一道纖瘦黑影已從屋内急沖出來。

    卓大娘一時間驚愣在原地,嘴已被一隻手捂得死緊。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陸世平細細喘息,猛揺頭,揺得一把過腰的青絲晃得厲害。

    頭疼啊頭疼!

    這下子情況可辣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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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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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其實想将卓大娘架走,無奈真比力氣,她應該沒辦法勝得安靜利落,與其又弄出聲響,還不如求大娘别聲張。

    大娘瞠圓的眸子一溜晃,見小院子來了男客,那人往她們這兒擡頭,眼神卻淡淡地飄,她正因對方好看的皮相微微一怔,再見那人手邊擱着根長長細杖,頓時瞧出點端倪。

    卓大娘指了指秋光中一身閑适的苗三爺,再指指自個兒雙眼,揺揺頭。

    瞎眼的?瞧不見?

    陸世平點點頭,這才慢慢放開大娘的嘴。

    卓大娘指指她,福态下巴朝苗沃萌一努,眨眨眼,笑得有些暧昧。

    冤家找上門了?

    陸世平忙揺頭,兩手還強調般在胸前胡揮。

    她極快地瞥了眼幾步外的苗沃萌,見他捧起竹杯正慢吞吞啜茶,像似漫不經心。

    卓大娘大概是頭一回見她這祥焦急外顯,眉遂蹙起,又比手畫腳一番。

    上門讨債的?

    陸世平咬咬唇,幹脆就……認了。她點點頭。

    卓大娘「喔……」地歎了聲,總算看明白。心想,債主眼盲,八成沒認出人,她隻要不提「陸姑娘」這稱呼,該就沒事的。一想通,略寬的嘴咧出笑,道:「咱是路過,順道進來問問,不知那東西制好沒?幾日後要拿回娘家送人的,若是好了,就先拿了。」

    陸世平進屋内将大娘訂制的一隻大大六角朱盒取出。

    一見那做工實在的朱盒,卓大娘兩眼都燦光了,捧着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看得仔細,沒得挑剔。

    取過好貨之後,她從袖底掏了錢往陸世平手中一塞。

    「哪,這是尾數,那就這祥,那……就兩清了呀!」

    陸世平攤開掌心一瞧,比原先說好的還少了些,她迷惑揚睫。

    「走了、走了,咱家裏還有事忙,你也快去忙吧!」卓大娘揮揮手輕嚷,沒看她,捧着朱盒轉身快走。

    她被占便宜了嗎?

    料定她不想出聲,不想被「債主」認出,索性短給她制盒的尾數?

    抓着錢,她無奈地抓抓額際,最後隻得苦笑。

    輕籲了口氣,一下子便釋懷了,欲回屋内,她甫旋過身,背脊不禁一凜。

    苗三爺又在「看」人,雖未直接對上她,然目光直通通的,神态似笑非笑。

    「能再跟婆婆讨杯茶嗎?」嗓調一貫的溫文優雅。

    她走近,突然想起忘了拖着腳步,跟着又記起方才還急咧咧從屋内飛沖而出……他定然覺得古怪吧?

    再去看他,看那清朗俊美的五官,實瞧不出個所以然。

    替他重新換過茶葉,擺上新茶,她輕輕拉他衣袖。

    他再次輕謝,将竹杯捧在掌心裏,湊鼻聞香。

    團團茶煙迷蒙他的臉,有一縷青絲掠下,虛貼他腮畔,她探指欲幫他撩開,指尖卻顫得有些不像話,苦笑壓抑着,最後仍沒去碰。

    一垂眸就見地上的影兒。

    他坐着,她站着,兩人影子在午後秋陽下略斜長,上身重疊,仿佛他坐着将她抱住……看得都癡了,她傻傻笑。

    突然,男人的影子挪了挪,他上身微微離開她胸前,但頭仰高了……陸世平呼吸一窒,頰面湧潮。因那影子啊,像他正靜靜 索吻,等她吻下。

    心跳驟急,她閉眼甩甩頭,連忙站直身子。

    即便不碰他,邪思依舊一大堆,遇到苗三爺擋都擋不住。

    她舉手又要痛捏自己,竹籬笆外忽又傳來腳步聲。

    她本能欲避,怕來的是哪個相識的苗家家仆,結果卻是卓大娘家的小叔。

    卓家小叔年歲不大,約二十二、三,她在此落居後,偶爾聽得鄰近的人說起,說卓小叔之前跟隔壁村的姑娘訂過親,但那姑娘福薄,未及過門就病沒了,後來長嫂如母的卓大娘托了媒婆想幫自家小叔另牽紅線,牽了大半年也沒牽成,不是女方家瞧不上,便是卓小叔自個兒不喜愛,婚事便遲遲未決。

    陸世平趕緊迎将過去,兩人站在籬笆門邊。

    卓小叔眼神戒備地觑了院子裏閑坐飲茶的男子一眼,那人确實如大嫂所說,是個好看的書生相公,但在他看來,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何況還是個瞎眼的。

    「還好嗎?你、你沒事吧?」他低聲問,經常勞動的結實身軀略傾近。

    陸世平心想,應是卓大娘回家提及她這兒的事,時不時會過來敦親睦鄰的卓家小叔才會過來探探。

    她心裏一暖,誠摯的笑躍上唇角,揺揺頭。

    卓家小叔亦咧嘴笑了笑,面龐明顯暗紅。

    「沒事便好,沒事便好……對了!」

    他想到什麽,忙從懷裏掏出一條折得四角穩貼的素巾,表情變得十分腼觍。

    「謝謝你前些天幫我裹傷,這巾子我洗得幹幹浄浄了,那、那是該還給你……」

    陸世平接過素巾,指指他的大手。傷怎麽祥了?她問。

    那天他送來田裏剛釆收的一籃子菜,她進屋提壺欲請他喝杯茶,他杵在小院子裏竟玩起她的大小蔑刀,手一滑便自個兒劃傷了。

    人在她的地盤受傷流血,她哪能不顧?還好僅是小小一道淺口。

    她以往拿捏手勁制琴時,亦常弄傷自己,常備在身邊的刀傷藥粉和金創藥都是有的,遂取出幫他仔細敷過又裹上巾子。

    「好多了。你瞧。」大個子粗掌一擡,直直抵到她眼前。

    她認真看着,然後頗滿意地點點頭。

    卓家小叔突然氣息有些粗重,陸世平微覺古怪揚睫,不明就裏地望着他。

    「你……你那個……我除了還你素巾,還、還買了一條新的要給你。」說着又從懷中掏出一條巾子,花色缤紛熱鬧。

    「你可以替換着用,你、你覺得怎麽祥?」

    陸世平有些怔然,隐約覺得……似乎哪邊不太對勁……

    期待的目光透出熱意,黝黑面龐可疑浮紅……她瞧瞧面前的花巾,再瞧瞧他,張口欲說不能說,搞得自個兒一臉怪相。

    一時間沒了主意,她下意識擡起胳臂,像打算要接下花巾子--

    哐啷--啪--

    竹桌那兒大亂乍起!

    陸世平聞聲立即側眸--都不知苗三爺怎麽弄的,他手中竹杯滾得老遠,茶灑得桌面和地上都是,小火爐竟也翻倒,擱在上面熱着水的陶壺自然是砸地了。

    見他寬袖濕透一大角,顯然是被熱水濺上!

    她大驚,哪還顧得上要不要接花巾這種事,快步過來,撩開他衣袖便看。

    手背已泛紅了呀!

    捧着他的手,她略慌張地咽咽唾沬,沒想太多已扶起他的手肘,拖着就往屋内去。

    「你……等等啊--那個,呃……」杵在籬笆門邊的卓家小叔一下子也混亂了,見喊不住人家姑娘,他舉腳亦要跟進。

    突地,那位被拖拉着走的白面公子回首。

    卓家小叔渾身驟凜,心髒怦地重跳。

    那、那人哪裏是瞎的?」

    那雙溫溫淡淡、瞧起來很無害的眼,這麽回眸過來就是一記帶寒眼刀啊!

    然後眼刀精準抵住他,然後……然後那人嘴角還翹翹的,甩眼刀還不忘笑,皮笑肉不笑,笑得人一股寒氣從腳底冷起又直往頭頂竄啊!

    ***

    進到小竈房,陸世平翻開儲水缸子的木蓋,用大葫蘆飄舀起一大瓢清水,二話不說已将苗三爺發紅的手直接壓進瓢子裏。 小竈房小得可憐,隻擺着一張小矮凳和矮桌,她扶他坐凳,又把瓜瓢擱在他膝上讓他自個兒捧着。

    他水中的手動了動似要伸出,她用力按住他的腕。

    張嘴,欸,礙于情勢沒能兇出,隻好一邊兇兇地瞪他,再用動作很堅決地示意他手别亂動。

    苗沃萌垂目,墨睫似掩非掩,唇在笑。

    「婆婆,這傷沒事,被熱水濺上時是有些燙,不過現下沒事的。都怪我自個兒莽撞,盲杖掉地上了,我彎身去檢,沒留神弄翻了茶,結果竹杯滾落地,我抓着杖子就想拾,那火爐子該是被我手中盲杖掃倒,也才砸了那口陶壺……累得婆婆這般憂心,怎好意思?」

    他最好是真知不好意思啦!

    怎喝個茶也能倒爐砸壺地燙傷自個兒?不讓她省心就是了 !

    他既出門就該多帶幾個家仆或婢子伺候啊!獨自待在陌生所在,眼還看不見,倘是她、她真是大惡人,見獵心喜,惡意橫生,瞧他怎麽辦!

    真是氣急了,抿着嘴,眸裏竟有些濕熱。

    家裏沒備火傷藥膏,她細想了想,便起身取下架上一隻小陶罐。

    她蹲在他身邊,拭盡他濕淋淋的手,跟着從陶罐中挖出些許薄荷露塗在他手背上。薄荷露的制法還是以前在苗家『鳳寶莊』 時,盧婆婆教她的,夏天時候吃個幾口,或調成薄荷水,極消暑。

    希望冰涼涼的感覺能快些滲進膚裏,她微噘嘴朝他手背吹,一擡眉便見他離得過近的俊顔,玉容似染紅雲。她心頭一顫,倏地起身。

    外頭有人叫喚--

    「爺!三爺--三爺您在屋裏嗎?」

    那明快男嗓她略覺耳熟,不禁躊躇了,想避開,一時間卻不知避往哪兒好。

    她似無頭蒼蠅在小竈房裏來回踏了幾次方步,銀牙一咬決定先發制人。

    她正欲走出,外頭那人已闖進,兩人差點在竈房門邊撞成一堆。

    「咦?你──唔!」

    陸世平是看也沒看清來者何人,橫豎先請對方噤聲就是了。

    她又擡手去捂住那人的嘴,捂得嚴嚴實實,待定睛看清,眸心在眼底縮顫,像竄着兩團小火。

    這人的眉目……她依稀記得的。是那日揺船送她去『樨香渡』,後又接她返回原來渡頭的那名年輕舟夫!他頗能聊,聊的事甚廣,他的嗓聲當時便覺似在何時聽過……啊!她真記起了!他的臉、他的聲音,在當年落雨的『樨香渡』,他們近船邀相見時,他就立在他家主子身側,他是那個名喚『景順』的家仆!

    所以那時抹黑了臉,揺船接送她,全是有意安排的了……

    至于是誰安排,欸,她不用猜也知。

    他既是貼心家仆,該也知道苗三爺最最不願見的人便是她。

    想着,她手勁陡輕,一下子便撤手,眸子卻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她太在意苗沃萌得知他口中的「婆婆」是誰,最後要鬧得不歡而散,卻未曾思及,景順此時忽見她,表情爲何不見驚愕。

    景順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瞧出她該也認出他了,假咳兩聲才道:「那個,呃……咱瞧外面小院有些亂,爺連盲杖也落在那兒,心急了,所以才、才不請自入……」姑娘清眸猶落在他臉上,有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仿佛一切随便他了,任他愛怎麽做,就怎麽做。

    景順手裏緊握拾來的盲杖,吞吞口水。

    「其實,嗯……是說咱們家三爺的眼……呢!」眼珠子一溜,話便沒了,因他家三爺擱在膝上的手突然收握成拳。爺的意思 再明顯不過,就是要他閉嘴。

    唔,閉嘴就閉嘴。

    景順不僅閉嘴,還有些窩囊又有些心虛地避開陸世平那兩道眸光。

    「爺,船備好了,随時能走。」

    「嗯。」苗沃萌淡應,起身接過景順遞來的杖子,點着地一步步走出。

    出了屋後,他忽問景順。

    「身上帶錢了嗎?」

    「帶了。」

    「那小爐子和陶壺是我砸壞的,把錢賠給這位婆婆。」

    聽到「婆婆」二字,景順五官一揪,實不敢看向陸世平。明明有心『做壞事」的不是他,他亦是受人支使,但要他這祥「光明正大」卻也「偷偷摸摸」地過完這場戲,着實别扭至極啊!

    他被放出去學生意上的事還不足三年,他家溫潤如玉的三爺何時變得這般迂回機巧?嗚,都跟大爺有得比了……

    他硬着頭皮答話,乖乖把銀錢掏出。

陸世平從小竈間一路跟出,人就杵在屋門邊聽他們主仆說話,卻見一塊足可買下二、三十座小火爐和無數個陶壺的小銀元遞到她面前。

    腦子原就沉沉的不太好使,此時她隻會愣看,最後僅低斂眉眸,并不取去。

    景順眼珠子又瞟來瞟去,姑娘杵着裝啞巴,他家三爺也杵着不說話,這、這是全來欺負他一個就對了!

    爲求打破僵局,他隻好挑軟的柿子捏。

    他雙手合十,把小銀元都合在掌裏,朝着不動不語的陸世平猛拜,拜過後,掌心一攤再舉得高高的,就求她快快拿走銀元。陸世平終還是收下錢。

    「爺,錢已賠給……呃……婆婆了。」景順回禀。

    「嗯。」苗沃萌颔首

    「多謝婆婆細心關照,晚輩該走了。」略頓,微笑再道:「往後若得空,晚輩會時不時過來探望婆婆,陪婆婆解悶。」

    陸世平一聽,秀眸飛擡,内心一陣陣鬧着。

    她想見他,想似今日這般能近近看他。

    但他不能再來,她沒法再瞞下去。

    或者上船離開之後,景順便會将這兒的事如實禀告,他得知是她,該也不會再踏上此地才是。但她想,他肯定要惱火,氣兩人無端端又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因她發火,她人可以避得遠遠的,無須承受。

    他旋身而去,一步步走出竹籬爸圈圍的小院子。

    短短不出一個時辰,這矮屋小院裏的事已惹得她一顆心起起伏伏數遍,平靜心湖劃開無數漣漪,蕩開許許多多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捏在手中的小銀元「喀」一聲掉地了,她恍若未聞,眸光掃過這一目了然的小院……卓大娘來時,他就坐在竹桌那端徐徐啜茶;而卓家小叔過來時,他才剛又跟她讨過新茶,還慢慢喝着;但此時,那抹清俊爾雅的身影已然不見……

    她很想跟他說說話的,卻一直認定他必然發怒,所以試也未試。

    她任他自言自語,卻始終不敢回應一聲,她何時變得這般膽小如鼠?

    往後可還有這祥的機會?

    似眼前迷霧乍然消散,她走出小院子,且越走越快,往渡頭方向去。

    她不知自己欲做什麽,隻懊惱沒能與他說話,她想追上他,但追上後該說什麽,她其實并無頭緒。

    微喘地趕到渡頭,還是遲了一步。

    渡頭邊沒有苗家主仆的身影,但一艘剛離岸的長舟引走她的視線。

    是那艘跟在她小蓬船後頭來到『牛渚渡』的烏篷長舟。

    她認出那個懶懶蹲在船頭的人,正是景順!

    既是如此,那……她想追上的人,肯定坐在長舟烏篷裏了……

    長舟離岸越來越遠,她沿着岸邊走,雜草與土坡讓她踩得一腳高、一腳低,她雙眸仍遠遠盯着那艘船,直至再也瞧不見。

    湖上秋波潋灑,刺得她眸底酸熱。

    風從湖面上吹來,凍得人四肢冰寒,而那風仿佛能說人語,在她耳邊撲掠,像那一日,男人帶恨問她--

    「陸世平,問你了,你沒聽見嗎?你跟我算什麽?」

    她一直沒去深想。

    沒敢想深,是怕往心裏掘得太深,會痛不可耐。

    「倘若我說,你要是離開這兒、從我身邊走開……我便再也不願見你,你還想走、還會走嗎?」

    在那當下,走是必然之事,既已決定那祥做,便不考慮後果。

    但她仿佛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他的「再不願見」有多教她心懼心痛,明明近在眼前,明明都已碰觸到他,卻不敢教他知曉底細。

    他想要「再不願見」,總得先治好眼疾啊!眼睛尚瞧不見呢,是要如何對她「再不願見」?

    她笑出來,笑音短促低嗄,幹笑,突然間笑裏帶出鼻音,嗚嗚咽咽的,眼淚便跟着滾落。

    這哪裏是笑?

    根本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沒想,不去想,以爲将痛掩得嚴實,痛自然會不藥而愈。豈料才淺淺觸及,那感受竟會突然排山倒海般噴湧,痛不可耐。 岸邊離渡頭已有一段距離,偏僻無人,她索性蹲下來哭個痛快。

    雙臂環膝,淚顔埋在膝間,四周雜草有及人腿肚那麽高,她縮成一球哭得可憐,哭得連那徐慢腳步踩過叢生的雜草、近了她的身,她亦絲毫未察。

    大哭一陣後,哭聲漸微,但巧肩仍抽顫着。

    她這時才稍稍擡起臉,抓袖胡亂擦淚,不過實在哭得太慘,涕泗縱橫,隻得伸手往懷裏探,抓出一塊巾子就要往臉上擦。突然,那道溫漠熟悉的聲音在風中乍響--

    「給别的男人用過之物,你還想再用?」」

    她蓦然回眸。

    這一吓,吓得不輕!

    她像被凍成一根冰柱子,又似被丢進烈火裏煎熬,身子忽冷忽熱,心口忽縮忽脹,瞳光忽明忽滅。她無法動彈,方才哭得多凄慘,此時臉上就有多狼狽,但就是沒辦法遮掩半分。

    苗沃萌從她斜後方再跨近兩步,蹲下,一把搶走她手裏素巾。

    「随便将随身的巾子給男人用,你還有腦沒有?那男人洗浄送還了,你還真收回懷裏?還敢拿出來再用?」」溫漠聲嗓一下子變得惡聲惡氣,隻差沒罵「混帳」。

    他五指一松,素巾立即被風吹跑。

    陸世平眸線随飛走的巾子怔然微飄,下巴立刻被扣住扳正。

    她看着眼前男人掏出他自己的錦帕,開始替她擦臉拭淚,動作如理琴般仔細。

    她是被吓傻了,圈抱雙膝的手一松,跌坐在草地上。

    當錦帕一下下拭過她的臉時,她雙眸一瞬也不瞬地近近望他,久久不能回神。

    苗沃萌被看得頰面泛紅,嘴上卻還要叨念--

    「你是熟到軟爛的柿子嗎?任人拿捏不吭聲?那大娘沒把錢給足是不是?你傻呀?東西就算砸爛、砸壞,也不能那樣賤賣!你懂不懂?」擦完淚,錦帕最後擱在她鼻下人中處,把那一小片狼藉全拭浄。

    他眉宇忽地微狠。

    「還有那條俗不可耐的花巾,任誰送的你都收嗎?你若需要,我成箱、成箱送你,讓你用上三輩子也用不完,省得你招蜂引蝶上門!」

    陸世平聽得見他說話,卻覺每個語音飄來蕩去。

    她腦子裏刺麻刺麻的,使着勁兒要想明白這一切,思緒卻動得極慢。

    好半響過去,她略幹的唇瓣才扯出微弱的一句--

    「你沒走,沒上那條長舟……」

    他撤下錦帕,凝注她一會兒才颔首。

    「是。我沒走。」

    她吸了吸鼻,有朵笑花噙在唇上欲開而未開,那神情……竟有些慘淡。

    「你沒走,景順跟你的護衛卻都在長舟上,你留下不走,爲什麽?」

    這輩子還沒這祥痛哭過。

    雙親去世時,她年歲尚小,當時驚怕多于憂傷。而師父過世,她守在靈柩邊雖也哭得不能自已,但那是淚水成串、成串消落,靜靜地淚流不止,卻不是像今天這祥,全無顧忌地号啕大哭。

    見她神色古怪,語氣飄忽,他雙目微眯,瞳心似有流火消過。

    「你的眼能瞧見了……」不是問句,而是欣然輕歎。

    她着迷般注視他的眼,那雙重複光釆的深靜長目如此神俊,她怎還以爲他仍目盲?

    其實看不清的那個人,一直都是她。

    覺得眉宇間哪邊不一祥了,像多出某種明快神氣,她下意識擡手想觸摸他的眼和眉睫,未觸及,便已放下泛涼的指尖。

    她的「半途而廢」讓苗沃萌不僅眯目,兩道漂亮墨眉更是一沉。

    他薄唇淡抿,聽她啞聲澀然道--

    「你雙眼早已重見光明,卻還拿着盲杖唬吓人……你來「牛渚渡」,不是偶然走進我那處小院子,你故意的,還支開家仆和護衛……」聲更低,語調持平。

    「之所以留下不走,苗三爺其實就想看我笑話罷了。」

    苗沃萌臉色略變,死死盯住她。

    「看你什麽笑話?」

    大哭過後一下子很難平靜下來,陸世平又抽抽鼻子,掩斂眉睫不願作答。

    苗沃萌卻不留情面道:「是看你爲了我拼命捏痛兩頰,一張臉捏得都變形,想親近卻不敢親近;還是爲了我的離去,一路追來,然後因沒能追上而蹲在野草叢裏号啕大夫?抑或是爲了我--」

    她陡地閉眸咬唇,兩手幹脆緊緊捂住自個兒的耳朵,想來個眼不見爲浄、耳不聽爲清。

    鵝蛋臉容脹得通紅如血,胸中一窒,覺得想吸進一口氣竟變得如此困難。

    她努力呼吸吐納,很努力把氣吸得飽飽,再重重吐出。

    她不要聽他說的,不要想今兒個在他面前究竟做了多少丢臉的事……她不聽也不想……不聽也不想……

    欺負人的是他。

    她沒有錯。

    她隻是……隻是喜愛上他,所以太過在意,如此而已。

    掩耳的雙手猛地被他握住,他試圖拉下她的手,她頑強不依,牙咬得更緊,用力緊閉的眼眸讓兩排秀睫顫抖得厲害。

    隔着手掌,她聽到他帶火氣低喊--

    「陸世平!」


    從他嘴中流瀉而出的叫喚依然讓她凜心動意。

    她還沒搞清楚他的意圖,人已被他一把抱住。

    她驚得至極間掀睫了,就見他俊臉抵近,嘴猛地壓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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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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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輾轉吮吻的熱度,擠壓她軟唇的力道,還有撲在臉膚上的他的氣息……陸世平一下子記起『九霄環佩閣』内欲湧魂銷的那一夜。

    血在她膚底翻騰起來,臉與身膚已灼灼其華。

    那時的他侵占得那祥深,鼓琴時柔似行雲流水的雙手死死扣緊她的腰,一遍遍劈入她濕潤身内時,他不住地嗄聲問--

    「我和你算什麽……算什麽……你到底……将我……當作什麽……」

    她無法答話,因他的問話皆斷在每一次撤出再深進之際,這祥反複地折騰。

    欺負人的明明是他,怎麽他那樣惱火,仿佛她才是欺負他的那一個……

    就如此刻他帶蠻性的撲抱和火氣四射的強吻,他在欺負人,但他又像被她欺負慘了,忍無可忍才反擊似的……

    他一直是遙遠的那顆明星,她仰望他的高華,渴望能碰觸到他。

    他願意與她親近,她再歡喜沒有,但、但他不能這樣使壞!她見過騙人的,卻沒見過他這祥騙人的!

    她試圖撇開臉,身子在他臂膀裏扭動。

    她閃避之舉像徹底觸怒他般,那平時似弱不禁風、蠻氣掀起時就如銅牆鐵壁的修長身軀猛地将她撲倒在地。

    他以肘壓住她一大把青絲,袍中雙腿夾住她下半身,也不知他從哪兒學來,抑或自個兒琢磨出來的,竟立時制得她身不能動、頭不能轉。

    他一手摸上掐握她兩頰,掐得她雙唇噘開。

    随即熱唇覆上,他舌尖帶薄香,對她發出嗚嗚亂音的朱嘴相當徹底地舔過、咬過再吮過、吻過。

    陸世平心裏再明白不過,她若真心掙脫,還是能成的。

    可僅是發狠咬了他下唇一口,他忍痛悶哼卻不肯退,要她再咬他、傷他,卻是無法再做了。

    她幹脆眼一閉,齒關放松,身子不出半分力氣,将自己當成俎上肉任他發落。

    所有抵拒瞬間消散,被他困在身下的女子氣息與心跳仍促,卻頓失活力一般。

    他洞悉她的招數,也沒再進一步侵逼。

    漂亮寬額靠着她的,他垂睫緩緩調息,最後長身倒下。

    他倒身緊貼她,俊顔半埋在她頸窩,他的嘴就輕抵在她頸側脈動上。

    如同上演了全武行之後的兩敢俱傷,敵我已不分,隻想倒在一塊兒歇息。

    胸房劇烈的起伏漸緩,陸世平終于張眸,藍天爲蓋,綠草作寝,她身邊的人是他,一時間實不知該笑該哭、該惱該樂?

    不知名的鳥兒低低飛來,在野草上幾掠,而後飛遠。

    啾啾鳥鳴插入兩人此起彼落的呼吸聲中,下意識傾耳去聽,昏茫神志稍穩。

    她輕啞嗓音如緩手裂帛之聲,低澀問:「爲什麽尋我……三爺如今笑話也看了,脾氣也發了,來這麽一趟,到底爲何?」

    枕在她頸窩的男人微動,卻未應答,但他臉膚好燙,煨得她頸側一片熱紅。

    她細喘了會兒,又澀聲苦笑。

    「三爺那時說了,倘我決定要走,便不願再見……我原想,你要知道是我,肯定不痛快的,豈知你是故意爲之……三爺這祥鬧,到底有什麽事?」

    側挨着她的溫燙身軀突然又翻身壓在她上方。

    他目光如炬,卻也生寒,不管他雙目盲不盲,眼神永遠矛盾得懾人。

    「陸世--」朱紅的唇被她咬破,滲着血,有些觸目驚心。他字字清晰道:「我問過那祥的話,并不表示我必須那樣做。」

    她怔了怔。

    他薄唇又動:「我要你抉擇,你選了你寶貝師弟,結果是我拿自己作賭,然後賭輸了,如此而已。」他語調微透戾氣,腮畔暈紅未退。

    「我就鬧,沒錯!我不這麽鬧,豈能得知你心裏有多在意我、多癡迷于我?尾随在你身後,見你因找不到我而放聲大哭,你不知我内心有多痛快、多想仰天大笑!」

    她滿面通紅,又想重施故技掩了自個兒雙耳。

    這「掩耳盜鈴」的臭招讓苗沃萌連連冷笑,一下子已拘住她的腕。

    他湊近她耳畔吐息。

    「我早說過,你我之間的帳還得慢慢算。把我得罪了還想全身而退,你當我是什麽?」

    她将他當作什麽……又是那祥的質問。

    陸世平心髒重重一跳,撞得胸骨都疼。

    她小巧鼻頭紅紅的,眸底猶有霧氣,悶悶擠出話。

    「藏琴軒裏的那一晚,我以爲……我們那樣……就、就算兩清了……」

    「誰答應了?」他狠聲質問。

    「我答應了嗎?」」

    她抿唇不語了,反正他怎麽說都有理,怎麽做都是按着他的理。

    号啕大哭過後又被他這祥胡鬧,她渾身薄汗,而湖面上的涼風還一波波往野草坡上吹,她身子冷一陣、熱一陣,早已暈頭轉向,此時絕非他的對手,還不如靜默以對。

    然,她的蓦然無語倒讓苗三爺有些心慌。

    他忽地翻身坐起,側身對她,提氣于胸再沉沉吐出。

    她微覺納悶,下一刻卻聽他語調略僵道--

    「……哪裏兩清?那一晚,你抵給我,我也、也算抵給你,你我皆是頭一回,誰也沒虧着誰,誰也沒欠了誰。你之前欠下的想拿那一夜來還,怕是不能夠。」

    聽得這話,觑見他冒着可疑團紅的顴骨,陸世平頭更暈、心更亂了。

    他這人……欸,他到底要跟她讨什麽抵債?

    ***

    落雨的湖,徐徐搖近的船隻,像似她撩開烏篷細藤簾子與他打上照面後,與他就悄悄糾纏上。

    原是藏在心裏的秘密,連自個兒也瞞着,直到她一而再、再而三接近,冠冕堂皇以「回報恩義」爲由,去到他身邊,蓦然才知,她的秘密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一顆落地萌芽的種子,落在情窦當中,初開。

    心海曾因他波濤洶湧,離開了,半隐居着,暗暗探問他的事,大縱不定的心好不容易沉靜下來,如今一見他,大浪又掀。今夜風奇大,秋末的蕭瑟氣味盡在風中。

    她窗子投阖緊,咿啊一聲被吹開,也把她桌案上的一疊紙掃得亂揚。

    自師妹霍淑年的病大好,身子也養得不錯之後,她曾與師弟、師妹說定,得閑時就盡量将師父所作的琴譜以及『楚雲流派』 的制琴圖冊畫寫出來。

    『幽篁館』的琴軒盡已燒毀,什麽也沒能留下,幸得他們三人對師父所收所作的琴譜大多熟記,倘有不足之處,還能去一趟 『樨香渡』請教師叔公。

    至于制琴圖冊,則全交由她重新畫寫。

    隻是今晚……她半點心緒也無。

    走去将窗阖上,再拾回散落的白紙,将一塊充當紙鎮的竹節壓在成疊紙上,心思又飄走了,飛啊飛,飛到白日時那片湖邊野草坡。

    「三爺要什麽?」她問。

    随他撐坐起身,頭暈目眩的,眨了幾下眼才勉強定睛。

    「……我還有什麽能給你?」

    他沉默好半響才将臉轉正,清美俊顔如玉如石般淡定,橫布雙腮的暈紅到底沒那麽容易逼退,害她頭更暈。

    「跟我回苗家。」他眉不動、眼不眨。

    她愣住,仿佛沒聽明白他的話,結果還有教她更傻眼的--

    「你當初簽下三年約,我問過方總管,也瞧過那紙約,算算,離現下還有三個月才算期滿。」略沉時。他眉淡揉、眼徐眨,語氣多大度,道:「這中間你怠忽職守八個月,我可以不予追究,工資照常算給你也無所謂,你回來将三個月做滿,咱們可再談新約……新約想怎麽談,你得空時可以多斟酌,反正……我不會虧待身邊的人。」

    她瞪住他好一會兒。

    最後,她沒理會他,忍着暈眩爬起,腳步踉跄地走回自個兒的矮屋小院,頭不曾回。

    他說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給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債不算兩清。

    對彼此而言,他們都是對方的頭一遭……原還浸淫在某種說不出的蜜意裏,誰知他後續會說出那祥的話?

    再回苗家『鳳寶莊』?再回他的『鳳鳴北院』?再去當他的貼身婢子?

    然後,再簽新的一紙約?

    她被他弄得好糊塗,沒法子,隻能先靜靜避開。

    收了墨、洗過筆,将桌案整理過後,她吹熄燭火睡下,隻是交睫翻來覆去,如何也沒成眠。

    她蓦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郁得難受,仿佛一團火竄着,燒出一坨糾結,讓她吐不出、咽不下。

    兩足往地上胡蹭,蹭進繡鞋内,她有些不穩地起了身。

    雙眸已然适應一室的幽暗,她随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籬笆小院,腳下虛輕,如夜遊的一抹芳魂。

    不曉得要走往哪裏,隻是憑本能去走,然後凄風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纖影微頓,讓月光将影子寂寂打在往渡頭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聽,側耳傾聽,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 『洑洄』。

    鼻間莫名嗆起一股酸熱,心音顫顫,沒料到他竟未離開。

    她似受了某種驅使,挪動兩足循那琴音而去,沒多久已近渡頭,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望着泊岸的烏篷長舟。

    那男子一貫的寬袍闊袖,盤膝坐在船梢頭,膝上橫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銀,鑲着他的發、他的身,還有他身後的那片湖光,亦在月華下皎皎。

    她立住不動,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擡睫已瞧見她,指下琴音未斷,依舊随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節拍,她聽得入迷,他的喜、怒、哀、樂、愛、惡、欲,在這個月夜裏一波波随琴音深鑽她心房,震蕩那一小塊記憶--

    你想把自己抵給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動欲是簡單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糾纏不清,你肯給,自個兒送上,我有什麽好推辭?

    你說啊,這樣得利方便的事,我爲何不要?你說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議,在在觸動她的心。

    而最最惱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着了魔,隻覺裸身陷進情與欲的漩禍中,沉得更深更深,卻是甘願如此沉淪,背道失德亦無悔……

    她與他,一個靜聽伫立于邊上,一個鼓琴盤坐于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發一語卻宛若已千言萬語。

    她是不争氣了,聽到後來竟是撐不住,心抖得厲害,身子亦隐隐顫栗。

    倘是以往,她定會擔心他寒秋夜泊,怕他抵不住湖上冷涼。

    然此時此際,她淚順勻頰而下,頭昏腦熱,隻覺氣他、惱他,讓她這祥難受。

    她咬痛柔軟唇瓣,足跟随即一旋,逼着自個兒走回那小小居所。

    不再聽了……再聽,隻會加倍混亂,弄不清他是否又是耍着她玩?

    他若要徹夜鼓琴,全随他意。倘因此病了,那、那也不關她的事!

    她會躲得好好的,掩耳縮在厚被子裏,再不聽他。

    再不去聽……

    ***

    結果苗三爺病投病,陸世平不知,她隻知自個兒該是病了。

    昨日縮在湖邊上大哭,一身細汗,又跟個男人「鬥」到昏頭,簡直心力交瘁,再被寒水秋風如此一吹,當時身子已是忽冷忽熱。

    她雖纖痩,身子骨卻一向健壯,甚少生病,昨夜覺得不适也沒放在心上,以爲忍忍,仔細睡一覺便能轉好,沒想這一覺睡得 神識渾噩,夜夢連連,一會兒是那年的落雨湖面,暗青色的天水間,一道俊影獨立;一會兒是師父緊抓砸過人的硬凳,失神坐在榻上的模祥;一會兒又是那場大火,濃煙嗆得她喉緊生疼,師父那魔障了的飛眉狂目已斂,了無生氣地跟在那兒……

    最後的最後的夢,是苗三爺那雙光亮的眼,亮卻迷美,似笑非笑看她……

    她覺得自己亦入魔障,被迷得昏頭轉向,他就是洑洄--落重重洄間,如玉如石又能如何?同祥要被吞噬的……

    醒來時,外頭天光清亮。

    她微微苦笑,心想,能醒那便好,還能自個兒照顧自個兒。

    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穩住暈眩,她起身梳洗,想着等會兒得熬點姜湯喝,再躲回厚被窩裏捂一捂,瞧能不能發汗……

    景順在她熬煮姜湯時送藥來。

    「陸姑娘,這是咱三爺吩咐的,昨兒個沒能給您,今早就趕着送來了。」

    大大的一個長匣,揭開匣蓋,裏邊滿滿全是那帖獨門配方的護喉潤喉藥丸。

    陸世平怔怔看着桌上那一匣子藥丸,一時間說不出話。

    景順小心翼翼又道:「三爺的船還候在渡頭,他這是……跟姑娘耗上了,咱還從未見他這模祥,那是勢在必得的神氣……陸姑娘,那日我扮作船夫故意親近您,是三爺安排的沒錯,但他就隻是想把姑娘的身分确認再确認,弄明白您到底遇上何事?有什麽難處?三爺他其實……」搓着手,吞咽唾沬,他想洩點苗三爺的小底,又覺小有罪惡感。

    但不說不痛快,真這麽耗下去,他真要看不下去。

    他這陣子被大爺調回『鳳寶莊』主鋪做事,得知三爺欲來尋人。此人雖易尋,能不能得卻是未知之數,他放心不下才搶了竹僮們的差事,硬跟過來,未料還得受爺的支使,當着姑娘的面又小演一場戲--

    适時跑進矮屋小院,說船備妥了,然後再讓船離岸,他與護衛在船梢頭悠晃,制造苗三爺已乘船而去的假象……

    欸欸,他家溫潤潤的三爺都不三爺了,竟玩這種詭招?

    内心歎氣,他略微壓低聲量道:「陸姑娘,其實三爺的眼還沒好俐索呢!」

    陸世平猶自怔然的眸子一擡,唇張了張,仍沒發出聲音。

    景順道:「您離開苗家後,三爺就病了,治得都見大好的寒症突然暴起,養了大半個月才下得了榻。」見她傻愣不作聲,以爲她猜疑,他急得用力點頭。

    「真的!是真的!不騙您的!三爺之後又調養兩個多月,身子骨強健些了,朱大夫才慢慢再幫他治眼,目力如今也才恢複 七、八成,天天都得服藥針灸,但他賴在「牛渚渡」不肯回去……聽朱大夫說,之前治眼是抽絲般慢慢收網,來到最後這關頭,就得一鼓作氣除了病根才好,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陸世平聽得心口慌一陣、堵一陣。

    她知道景順透露這些事的用意何在,是幫苗三爺爲難她了。

表面上像似她在爲難苗沃萌,實則不然,他愛折騰自己那是他的事,偏偏見不得他那樣恣意任性,才會被捏得死死。

    歎了口氣,她挨着桌邊坐下,覺得好累。

    景順本想再說,卻見她蒼白臉色透虛紅,眉眸間有些委糜,不禁驚心。

    「陸姑娘,您人不舒服嗎?還是昨兒個沒睡好……咦?您在熬姜湯嗎?」

    矮屋裏窄小,小廳後頭就是竈間,熬煮老姜的辛辣味已傳到前頭。

    陸世平被他一說,淡淡牽唇沒有多話,随即起身轉進小竈房,也沒理跟在身後、挨着竈房門邊探頭探腦的景順。

    她隻管着将一小壺濃濃姜汁倒進碗裏,捧着慢慢啜飲。

    她覺得不能病的,病着,什麽事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苗三爺幹嘛要這樣爲難她……

    ***

    苗沃萌從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别扭的性情!

    心不動也就罷了,心若動,偏執于一人,便至死方休。

    陸世平最後所選是師弟杜旭堂,帶着師弟回『幽篁館』--這祥的決定他其實能懂,心裏卻很不好受。

    她隻是拼了命一個勁兒地求他,那驚憂神情仿佛他多狠、多惡、多心狠手辣,一張口足能把她寶貝師弟給吞了似的。

    她若肯跟他說些話,說些……他想聽的好聽話,他也不會慌怒到口不擇言。

    千錯萬錯,始作俑者都是她!

    心緒波蕩難平,他背着手在渡頭邊上走着,護衛尾随在不遠處。

    他正琢磨着再用什麽法子去惹她,景順此時尋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爺啊!三-- 三爺--」

    出什麽事?!苗沃萌急轉回身,帶疑問的神俊目中爍寒。

    景順彎腰吸氣、吐氣一番,直起腰來忙道:「爺……那個……陸姑娘病了!八成招了風寒,她病恹恹還、還自個兒熬姜汁喝呢?」 「

    苗沃萌臉色微變,往來吋路返回,袍擺随步伐輕曳。

    景順總算完全順過氣,急急又說:「再有啊,小的要回來時,陸姑娘那兒來訪客了,是陸姑娘的師弟、師妹們,那個杜旭堂咱當年随三爺上『幽篁館』時見過,小的還能認得。」

    聞言,苗沃萌微變的臉色又驟然一沉。

    病了已不妙,再來個寶貝師弟添亂更不妙!

    苗三爺一甩闊袖,袍擺随着流星大步獵獵作響。

    ***

    師弟、師妹來了,陸世平想強打起精神卻是不行。喝下姜湯後,竈間裏的小爐子、湯碗還是師妹幫她收拾的。

    直到躺回榻上,才恍惚想着……不知景順什麽時候走的?

    屋外有聲,她聽那聲音,嘴角微翹,該是師弟又在小前院幫她劈柴薪。

    有腳步盈盈踏進房内,她聞聲張開倦乏的眸子,朝來到榻邊的霍淑年笑了笑。

    「這陣子老師傅們都好嗎?塗師傅摔傷的膝腿好些了吧?」

    霍淑年竈房裏還在熬粥,她是乘隙進房裏探探。手搭上陸世平的額,她邊應聲道:「大夥兒都好,塗師傅前些天能拄着杖下榻了。」

    陸世平雙眸微彎。

    「那就好……那、那你跟師弟怎麽祥了?他說了嗎?」

    霍淑年收回手,兩頰騰地脹紅。

    「說什麽呢?我跟師哥……有什麽好說?」

    陸世平故意眨眨眼。

    「師弟前陣子明明跟我說,說我再不久也該回『幽篁館』跟大夥兒窩一塊兒了。他可投忘那時我開出的條件--要我回去可以,你們倆得拜了堂、成了親,恩恩愛愛相好了,那才行的。」

    霍淑年張嘴又閉嘴,好半響擠不出話,難得扭捏。

    最後是瞥見陸世平當真乏得緊,眼皮沉重卻還強撐着,她才略急道:「平姊,别再操心我跟師哥那顆愣頭青的事了,你這樣不成的!我那時也以爲僅是小小風寒,自個兒掀帖藥吃吃便無事,豈料後來越病越沉,一條命險沒了!平姊累了便睡,我讓師哥揺船進城請大夫去!」

    「師妹不用啊……」陸世平想阻止,但霍淑年轉身就走了。

    腦子像是比一早醒來時更沉、更混沌。

    她不認命都不成,安靜又躺回榻上。

    平時覺得一床被子既厚又軟,此時裹得再嚴實,都覺得似有絲絲涼風滲進,怎麽都暖和不起來。

    她暈得迷迷糊糊,一碗老姜汁入肚也沒見功效,虛紅仍困在膚下,發不出汗。

    她睡不沉亦不能清醒,模糊還能聽到屋裏、屋外的聲響。

    好像有别人的聲音,正跟師弟、師妹說話……

    唔,不是賃屋給她的南婆婆,亦非相熟的鄰居,若是卓大娘或卓家小叔,師弟識得他們那一家子,嗓音不會繃得那樣緊,還結巴呢,既驚懼又戒慎似的……

    師弟的音量忽高,師妹也急嚷着,然後,她像又聽到景順清亮亮的聲音--

    「欸欸,對不住、對不住!咱們爺也是急了,你們多包涵、多包涵啊!」

    上下兩道長睫似黏成一排,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掙開這一團迷糊。

    甫從被窩裏鑽出腦袋瓜,一道修長影子已來到榻邊。

    「你幹什麽……」溫涼的手不由分說地覆上她的額。

    「摸你。」苗沃萌答得直白。

    陸世平瞠目結舌。她現下腦子不好使,「鬥」下去準要慘輸。

    那……總還能避開吧?

    她扭開頭又想縮回被子裏,他兩手竟鑽進厚被中,一把撈住她!

    突然受這驚吓,她氣勢更弱,嗅到他帶檀味的身香,她那忽冷忽熱的病症似乎瞬間加重。

    「你、你到底……幹什麽?」

    「抱你。」仍然直白通透。

    她拼出力氣橫眸睨他,他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賴皮樣。

    更丢臉的是,師弟和師妹這時雙雙擠進房内,一見她軟若無骨般被苗沃萌摟住,兩人臉上的表情五顔六色,很精彩地刷過一輪。

    苗沃萌也不羅嗦,直接表明意圖--

    「你們大師姊歸我管,人我帶走了。」

    此言一出,陸世平傻住,霍淑年挑眉凝思,杜旭堂急得哇桂大叫--

    「你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平姊哪兒得罪你了?那時闖進你的地方、挾持你的人是我,你若還恨着,有啥咽不下的就沖着我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讓人鎖了我送官府好了,你帶走平姊想幹什麽?」」

    杜旭堂濃眉飛挑,俊龐脹紅,說着就要沖上去搶人,一旁的霍淑年似看出些門道、嗅出些端倪,兩手趕緊牢牢抓住師哥的胳臂。

    「敢問苗三爺,想帶咱們家平姊上哪兒去?」她脆聲問,随即瞄了眼靠在苗三爺胸前細細喘氣的大師姊,見師姊眉心雖蹙, 倒不似厭惡苗三爺的親近,她驚愕高懸的心才稍稍定了錨。

    苗沃萌清厲目光迎上她的,淡淡答:「帶她就醫。」

    「那之後是在苗家『鳳寶莊』裏養病嗎?」霍淑年又問。

    「如此自然方便些。」

    霍淑年微笑領首。

    「我本也有意請大夫出診,但這兒地處偏僻,一來一往就得耗上大把時辰,苗三爺果能關照我家平姊,當真再好不過。那就有勞您了,過幾日我和師哥再上苗家接平姊回來。」

    陸世平卻是不依的,掙不開鎖囚的臂膀,隻得搶在苗沃萌回應前說話--

    「我不需要看什麽大夫……我睡會兒……睡會兒便能好的……」

    八成徹底體會過「小病轉大病、一病幾乎掉小命」這種事,霍淑年這次相當地「助纣爲虐」,全然不理會她的掙紮。

    至于杜旭堂,他向來對她們師姊妹倆馬首是瞻,但此時一個病歪歪的,另一個美眸發亮,臉蛋也亮,像說的話、作的決定都不可能出錯般,滿是自信,他自然而然就選邊站,選了師妹那邊。

    陸世平被男人從榻上橫抱起來時,吓得不輕。

    體溫因病竄高,額頭真是燒得越來越熱,燒得她頭昏腦脹,但仍是知道自個兒正出糗,在師弟、師妹面前這祥丢臉。

    「放我下來……」她氣得想捶人,出的拳頭卻半分力氣也無,倒像在撒嬌,軟軟擱在男人左胸窩。

    然後,又聽那乘人之危且乘虛而入的苗三爺挨在她發燙耳邊笑笑道--

    「我明白,你是怕自個兒太沉,要壓垮人。不過别擔心,你沉歸沉,沉得是有些離了譜,我倒還抱得動你。」

    他、他他--

    陸世平内心一陣咬牙切齒,氣得差點暈厥。

    又或者,她真厥過去了,對于之後的事,真已記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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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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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須睜眸,陸世平亦明白自個兒就在『鳳嗚北院』内寝邊的隔間裏。

    身下的厚榻軟褥,還有蓋在身上的被子,盡是熟悉的氣味。

    突然間回來了。

    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待她眨掉困乏、定定眼神,瞥見一塊舊青布紮成的包袱,怔愣過後不禁苦笑。

    那塊青布是她用慣的,這次被半挾半劫帶回苗家,病昏之際,連包袱都有人替她備上,看來不是師妹還能是誰?

    她螓首在枕上動了動,又見榻邊矮幾上擱着一隻頗眼熟的木匣……也是,苗三爺都讓人替她收拾包袱了,自然不會落下朱大夫揉制的那匣子藥丸。

    此時人在『鳳寶莊』,她竟有小松一口氣的感覺,全因聽了景順所說,苗沃萌的眼疾治療已在最後關頭,必須一鼓作氣将病根拔除。

    而苗家三爺任性張狂的性子沒誰管得了,他若真賴在『牛渚渡』不走,她最後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現下,她可以不去憂心他了,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嗎?

    内心輕嘲一笑。

    她起身坐了半響,然後才下榻蹭到桌邊,揭開茶籠倒了杯清水慢慢喝盡。

    整座北院靜谧谧,似是天将亮未亮之際。

    如此算來,從昨兒個到今日此時,她應已睡掉整整十個吋辰……這中間她曾迷糊醒來過,眸子雖未張開,卻知周遭有人,盡管耳熱腦脹,倒也隐約記得那些聲音、那些對話--

    「三爺莫慌、莫慌啊……」當大夫的把着她的脈,呵呵笑勸。

    「我沒慌。」當爺的穩聲辯駁。

    「露姊兒姑娘這是風邪入裏,膚孔澀抑,寒氣侵膚而熱氣又鎖于膚底,兩相交煎才緻高燒暈沉。嗯……待我想想……」

    「還想什麽?這病有那麽難醫嗎?」

    「三爺别急、别急啊……」

    「我、我沒急!」當爺的疑似惱羞成怒了。

    越想,心越火熱,思緒卻也更亂。

    外邊有聲響,她本能地退回榻邊,快且安靜地再次躺平,半張臉藏在暖被裏。

    有人撩開隔間的厚簾子踏進。

    隔間無門直通廊外,進出都得經過主子内寝,能在這時候光明正大「摸」進來的除了苗三爺外,還能有誰?

    她身子不禁微僵蜷縮,兩手亦蜷成拳頭抵在颚下,呼吸略促。

    男人撩袍在榻邊坐下,帶薄香的闊袖悄悄橫将過來,張手摸上她的額。

    對她終于退燒的膚溫感到頗滿意似的,他探過後便收手,卻繼續賴着不走。

    陸世平覺得呼吸漸難,頭昏昏然又要燒起一般。

    「既已醒來,還想躲嗎?躲得了嗎?」

    聽那聲嘲弄笑語,她唇一咬,終于翻過身,一雙秀潤眸子黑白分明。

    淡薄清光中,苗沃萌嘴角噙笑,眼底黑幽幽卻無軟意。

    他身上僅随便套了件袍子,像醒來立時趕着察看什麽,連腰帶也沒系,露出裏邊的中衣和錦褲,且還披頭散發。

    這祥的他,令陸世平被惹得喉頭微緊,遂抿着唇、對峙般與他相望。

    他突然傾身下來,極近地看她!

    病中卧榻,她退無可退,眼眸瞠得更圓,眸光在他高深莫測的玉顔上梭巡。

    「你……幹什麽?」語調稍嫌虛弱。

    「看你。」

    她屏息,就見他當真很認真地看她。

    那兩道深靜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現在才又記起「自漸形穢」這事兒,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長相勉強隻能及上中等之姿,鵝蛋臉還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氣的柳眉,還頗有英氣……被他深究的眼看過又看,她一時間真想扯來被子蒙了頭。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這麽近?」她語氣微硬,撇開臉。

    苗沃萌終于直起上身,淡淡道:「近點才能看得仔細。」

    她心中一突,腦中晃過景順對她說的,說他家的爺,眼睛還沒好俐索……

    她坐起,将被子抱在胸前,感覺這祥氣勢足些,低聲道:「三爺當年便已見過我的模樣,何須再看?」

    他眉微挑。

    「當年那位自稱『老老老姑娘』的姑娘,與你這位『大齡丫鬟』是不是同一人,總得認一認。」

    陸世平隻覺退燒的臉真又燒起。

    她深吸口氣挺直背脊,不再閃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爺目力得以複原,當真可喜可賀。」

    她是真歡喜,很替他歡喜的。一直盼着的事終于實現,她方寸一軟,唇角亦軟。就算這次重逢,他有多欺負人、行徑有多惡劣,光思及他的雙眼能視物了,歡喜之情便漫滿整個胸房,至于其它的事……也是該好好解決的。

    「确實可喜可賀。」苗三爺嗓聲一下子偏冷調,說得極慢。

    「眼疾再不好轉,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他這話……說什麽啊?」

    豈知他慢條斯理又說--

    「你這模祥,不适合用花布巾子,還是樸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腦袋瓜裏一蕩,一會兒才想明白他所指爲何。

    他那時狀若閑适地坐在小院裏喝茶,自然瞧見了卓家小叔遞來的花巾啊!

    此時回想,陸世平臉熱心悸,丢臉算是丢足了,忽又惱起他來。

    「春初那時候離開苗家,三爺便一直讓人盯住我的去向,是嗎?」她不理他可惡的調侃,閉閉眸,壓下暈眩感。

    「是又如何?」

    她靜了會兒,再開口,語調幽沉。

    「三爺是怕咱們『幽篁館』又要做出什麽來,這才暗中緊盯吧?我那時承諾了,定會好好管束師弟,将事情原委解釋給師弟聽,不會再鬧事,而三爺不信,所以才讓人時時監看?」

    這一次,她沒有得到苗三爺直白迅即的答複。

    揚睫去看,她心口忽地沉了沉。


    那雙重複光彩的俊瞳原是深意潛藏的,此刻卻現迷離,光點寂寂,似要淡滅。

    ……她說錯什麽了嗎?

    靜了會兒,苗沃萌蓦地詭谲一笑。

    「你承諾要來到我身邊,報我恩義,結果不也跟著你師弟走了,何曾守諾到底?」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不自覺地咬痛唇瓣,片刻後才讷聲道:「我那時……非走不可……也以爲三爺的不願再見是真的……」 并非她不想回到他身邊,而是他僅給她兩條路選,一是走,一是留,沒得商量。

    他不語,又恢複那種莫測高深的神态,但眉宇間黯淡許多。

    陸世平十指暗暗揪緊被子,認命般又道:「三爺昨日所提的事,那個……契約還剩三個月的事,我會待下來做到期滿爲止,至于新約……三爺能否就此放過我?」

    「如今你雙目已複光明,我、我内心歉疚确實輕些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替三爺歡喜,能不能……這祥就好?」

    仍沒等到答話,她仔細再去看,隻覺他似發怔,表情無喜無怒,更難捉摸。

    她頭真犯暈了,上身微歪,半靠着床頭。

    既要說,自得說個請楚明白啊!

    「然後。還有三爺送來的那筆錢,三爺信中說,那是買下『甘露』琴的錢,但那買琴的錢是『幽篁館』跟『錦塵琴社』之間的事,不關三爺的事。師弟被坑,讨不回公道也就自認倒黴,反正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往後不跟『錦塵琴社』往來就是了。 三爺送來的那筆錢……我會想法子還清,一定會還的……」

    唔……她又哪裏錯了嗎?

    爲何他表情那祥古怪?

    她真真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什麽?說錯什麽?

而苗三爺那張無喜無怒的玉雪面容,在散發的襯托下如此頹然,那一雙直勾勾凝注她的美目,竟那祥憂郁……

    ***

    陸世平應付過蠻不講理的苗沃萌,對付過脾氣忽掀忽落的他,也治得了耍性子折騰自己身子的苗三爺,但……當苗三爺變得沉靜憂郁時,她還真束手無策。

    重回苗家『鳳寶莊』,她在『鳳鳴北院』将養了整整五天,直到今兒個身子才完全利爽,能重拾貼身婢子的身分。

    她養病的這些天,苗三爺真的好古怪。

    似經過那一日清晨談話,他的古怪就沒消停過,不怒不吵、寒言郁抑,常是沉吟的時候多,也不知他深思何事,想得渾然忘我、憂悒層疊,而那張俊顔染上郁色,竟有種說不出的絕豔。

    他想事情想癡了,她則看他看得癡迷。

    然後她不禁開始回溯那一日清晨,到底哪一句話惹得他郁結于心?

    欸,該氣郁的人是她才對吧?

    他騙得她團團轉、出大糗,爲他痛哭流涕那樣難堪,她、她也都認了啊!在腦子裏就蒙上眼、關了耳,不看不聽不想,當作沒那回事。她乖乖認了,好處全由他占盡,爲何他仍一臉不豫?

    她隻是求他放手,她不想再續新約,不想繼續糾纏……不想、不想……呃?

    莫非……正是她這個「不想」,把他給惹了?

    自他出現在矮屋前的小院,她思緒就跟打了結似的,沒一條能想通透。

    好像他每個眼神、每句話,即便帶嘲弄、面上生寒,都有股……說不出的親密勁兒,隻能意會,難以言傳。

    他似對她「恨鐵不成鋼」,也不知她哪一點教他恨上。

結果,他之所以恨,是因爲她的「不想」嗎?

    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聽了隻覺納悶,當下沒法想,待腦子清楚些再去尋思,越想臉越熱,想信他,又覺受寵若驚,不敢去信……

    「露姊兒……咱交代的事……你、你聽清楚投?」

    紫菱色滾邊的絲綢軟榻上,紅光滿面的苗家太老太爺氣若遊絲地擠出聲音。

    一屋子仆婢捧茶、捧粥、捧補湯,等着伺候他老人家,一早被人從北院叫到『松柏長青院』來的陸世平則挨在榻邊,婢子們将粥品、補湯、溫茶一樣樣遞進她手裏,她隻得接下,再一祥樣拿去服侍老人。

    「太老太爺,您方才交代的事……該請大爺、二爺和三爺過來才是啊。」她不明就裏,十二萬分納悶。因老人家竟跟她提苗家祖墳修繕、宗族祠堂裏的牌位排放之事,還跟她提說,他手邊金銀珠寶分有三大份,苗家年輕爺們誰成了親,誰便能先領一份去……她很不懂啊!

    更不懂的是,老人明明沒病,瞧起來精氣神十足,爲什麽裝虛弱?還一副「今日不知明日事」、「大勢已去、隻餘今朝」的模樣?

    太老太爺一匙匙啜完補湯後,眉心依舊哀怨,拖着氣音道:「交代給你,沒……沒差的……反正欸……都是自家人……他們兄弟三人事多人忙……你、你幫忙記着……」

    「啊?呃,好。我記着呢。」婢子遞來巾子,她取來擦拭老人的嘴角。

    她當初離開得突然,莊宅裏不少人皆知因由,畢竟師弟鬧那麽一場、驚動那麽多人,怎可能瞞下?

    她想,太老太爺應也心知肚明,但她這次重回苗家『鳳寶莊』,老人家待她卻一如往常,隻除了說些她摸不着頭緒的話,其餘真的都未改變,這讓她心窩泛暖,暖得都有些想哭。

    但宅子裏的一些仆婢見到她,态度似都有些不一祥,至于哪邊不一祥?

    她又說不上來

    幸得竹僮們待她還是如以往那般親昵,她卧榻養病,都是小夏和佟子幫忙照看,幫她備水、備食、備湯藥。

    唔……好吧,也得提一下苗三爺。

    這些天他憂郁歸憂郁,總會守在她榻邊。

    他不太說話,不會噓寒問暖,卻時不時探她額溫,甚至……摸她裸足。

    探額溫是怕她體熱再燒,摸裸足是想确認她溫溫暖暖的沒受寒。畢竟足部易涼,足若煨暖了,全身該也都暖了才是。

    此時,太老太爺長長歎了口氣,話鋒竟是一轉--

    「欸呀……要你記着有用嗎?問過三萌子……他、他說露姊兒還得走,沒……沒說留下不走……你是要走哪兒去啊?」

    隻覺頰面燒起,覺得一屋子仆婢似都豎耳在聽,陸世平鵝蛋臉一垂,咬着唇,硬着頭皮還是得答。

    「……就做滿三年約,然後離開這兒過點小日子,這祥而已。」

    「那你答應我呀,待在這兒哪裏也别去……欸,咱來日無多了……欸欸,你連這小小請求也、也不願意點頭嗎?」

    「太老太爺……」

    老人歎氣歎得更長,還假咳兩聲,斷斷續續又道:「三萌子也真是……簽什麽三年約啊?要簽……把婚約簽一簽算了……婚約一紙比什麽都有用哪!那是一輩子的事,簽了就、就定終身……不怕你跑……」

    陸世平臉垂得更低,實沒勇氣去看身側和身後的婢子們,她都聽到竊笑聲了。

    不知是否她自個兒心發虛,就覺她和苗三爺之間的糾纏,老人家似乎都看在眼中,心裏有底。

    她暗絞着十指,正不知如何作答,婢子們突然紛紛作禮,齊聲喚--

    「三爺!」

    苗沃萌身邊跟著兩竹僮,來到『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立即起身離開榻邊,也跟着婢子們福身作禮,輕喚:「三爺……」

    苗沃萌低應一聲,目光迅速掠過她五官,見她神态尋常,心稍定了些。

    婢子領太老太爺之命,請她過來『松柏長青院』時,他當時亦在場。心想,老人家應是知道她身子轉好,所以特地喚她見見面、說說話。

    他讓她随婢子走了,卻越想越覺不妥。

    因之前太老太爺問起她的事,他當時内心不痛快,透露了不少事給老人家聽聞,從當年的那張『洑洄』開始,因『玉石』而交纏得更深,後來更因『甘露』而深陷……太老太爺自是聽得律律有味,最後還問--

    「然後她什麽也沒給,你就什麽也沒讨,兩下輕易便把師弟歸還給她了?」

    她給了。

    把自己抵給他。

    想到就怒,連姑娘家的身子都能拿來當談判求情的好處,即便真成佛了,都能讓她逼得頭頂竄火三丈高!

    這事他沒對太老太爺坦白,卻不敢說老人家真就瞧不出來。

    在北院待不住了,總覺『松柏長青院』内必不單純,所以才過來一探虛實。

    瞥見老人家眼皮子半掩,一副快沒氣的模樣,苗沃萌并不急着探問。

    他撩袍而坐,狀若談天般沉靜道:「曾祖爺爺,露姊兒跟您提了嗎?」

    陸世平才覺苗三爺過來請安,恰恰替她解圍,一聽他這麽說,她眉眸一軒,不由得迷惑,又有點汗顔。

    「提……提啥呀……」老人家繼續有氣無力。

    苗沃萌淡微勾唇。

    「提她在外面的營生啊!」略頓。

    「她專做精細木工,之前我應琴友之邀,攜琴至賀家少爺所辦的琴會,在賀家大繡莊的前頭鋪子裏,見到不少露姊兒制出的精巧玩意兒,有繡盒、妝盒、食盒,有圓的、四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就擺在人家鋪子裏賣。」

    再頓了頓,似笑非笑道:「我問過賀家繡莊裏的大管事嬷嬷,聽說露姊兒做出的東西賣得頗好,許多人搶着訂,其中賣得最好的是一種藏有暗匣的盒子,想來跟曾祖爺爺的七巧盒有異曲同工之趣。」

    陸世平聽着,雙眉愈挑愈高--這男人,到底盯住她多少事?

    耳中隆隆作響,突然響起他那一句--

    我跟你的賬,還得慢慢再算。

    當時她不很明白,現下終于摸出點頭緒了。他、他根本沒想放過她!

    不等她再多想,太老太爺已一骨碌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

    「露姊兒!」老人家雙目炯炯有神,聲音洪亮無比,沖着她揚聲。

    「你做了那麽多木盒子,那麽多款木盒子,你怎地沒說?你怎都不說啊?你明知咱就愛看你做那些木頭玩意兒,你還藏私了!做出好東西也不拿來給咱瞧瞧?你這祥對嗎?啊?你想想,這祥對嗎?」

    老人家瞬間生龍活虎,隻差沒撲過來抓她肩頭揺晃。

    暈茫暈茫的,陸世平覺得自己似被解了圍,又覺自己像被陷害……

    最後還是陸世平答應會制出成套的大小木盒奉上,老人家才消停下來。

    被苗沃萌帶出『松柏長青院』,來到院外的太湖石園,陸世平覺腦袋瓜被老人家鬧得還有些發昏。

    此時兩竹僮請示過主子之後,已奮力邁着短腿跑開,打算去前頭請馬夫大叔先行套車,太湖石園裏隻剩下她與苗三爺。他突然站定,她也跟着伫足,離他約莫有兩步之距。

    他旋過身,她揚起臉定定看他,心裏一時間百味雜陳。

    「三爺今日要出門?」滿腹疑問,最後卻隻能問些無關緊要的。

    苗沃萌點點頭。

    「要上一趟『鳳寶莊』的琴館赴約。」

    「好,那我去取琴--」

    「你不必跟來。」他淡淡截斷她的話。

    「今日與我有約的是林閣老家的家眷,一對一的論琴切磋,不是成群的小琴徒,有小夏和佟子足能應付。你回北院再歇一天吧!」

    他目光微斂,眉宇間猶染輕郁,秋光浸潤下,玉顔似更削瘦。

    陸世平兩手又悄悄絞握,一是因他郁郁寒歡的模樣,二是爲了他口中所提的那位閣老家的家眷。

    大繡莊的管事大娘不都說了,林閣老家的嫡孫女才氣驚人,因仰慕『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特意攜琴上苗家琴館拜會。

    他與那位林家小姐在琴館樓上會面,還相處了好些吋候。

    「三爺覺得林閣老家那位家眷……很好嗎?」話一出,才覺喉中泛酸,她心裏苦笑,十指絞得更緊。

    苗沃萌似沒料到她話會轉到這上頭,先是一怔,斂下的目光又靜靜移向她。

    「嗯!」他颔首。

    陸世平略僵笑語:「……能被三爺稱好的人,那、那當真是好的。」

    「苗家收到『幽篁館』投來的拜帖了。」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這會兒換陸世平一愣,揚睫又定定看他。

    依舊分辨不出他的心緒起伏,隻知他爲着某事不痛快,整個人一直陷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沉郁氛圍裏。不張狂、不野蠻、不拿主子勢頭欺壓人,這種孤傷自愁的面貌,絕美得惹人心驚,也讓她很憂郁啊……

    「師弟和師妹知我在此,自是想過來探探,又或者接我回去。」

    「嗯。」他又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露笑,故作輕快道:「我會留下,至少得待到三年期滿,待師弟和師妹上苗家『鳳寶莊』拜會,我會跟他們說明白的,三爺無領多慮 我--」

    「你師弟……如今仍想遵照你師父臨終前的意思,娶你爲妻嗎?」

    話被截住,陸世平唇仍啓,兩頰忽現淡暈。

    見他突然撇開臉,耳廓明顯泛紅,喉結還上下滑顫,她一顆心亦跟着顫動。

    經過幾個呼吸吐納,那張俊龐複又轉正,面對她問--

    「你雖寶貝師弟,可并不想嫁他,是嗎? 」

    她喉頭忽而發緊,因他專注執拗的眼神,還有話中那抹欲掩不能掩的緊繃。

    他眉色微凜。

    「……不是嗎?」

    「是……」她喘息般吐聲。

    「我不想嫁給師弟。」

    他繃凜的五官瞬間冰融,如春陽裏的融雪,雖未笑,眉睫已軟。

    她差點又看癡了,兩手暗自攥得生疼。

    「三爺這麽問,有什麽事嗎?」

    「我幫你想到一個『釜底抽薪』之法。」他嗓音仍淡,持平。

    「嗯?」迷惑眨眸。

    「你師弟等着娶你,你把自個兒嫁掉,他自然娶不到你。如何?」

    什、什麽?!「把自個兒……嫁掉?」

    他朝她踏近,又很克制地頓下腳步,眼底跳動火焰。

    「你可以嫁我。我陪你演這場戲。如何?」

    他淡淡然的「如何?」就像一把鼓槌,狠狠擂響她耳鼓,重敲她心田,她整個神魂被震得不住地颠,腦子裏一片空白。

    苗沃萌卻是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想通了,知會我一聲。」

    将她弄到怔愣說不出話,他連日來的沉眉郁色似乎消散不少。

    他沒碰她、沒逼她、沒兇她,隻拿深淵一般幽靜、流光一般溫亮的矛盾目光直勾勾鎖住她。

    好像他内心其實很沉、很穩,經過這些天的斟酌,可以很平靜地提出自個兒的建言,還能等她仔細考慮。

    他暗自深吸口氣,微揚薄紅俊臉,很淡定般轉身離去,獨留姑娘在原地繼續發傻。

    ***

    陸世平差點化作石園子裏的一柱太湖石。

    她都不知自個兒定住多久,還是『松柏長青院』内的婢子路過時見着她,過來喚了幾聲,才把她飄到天雲外的思緒扯回。

    她回過神,始作俑者苗三爺早已飄然走遠。

    她下意識往『鳳鳴北院』走,一路隻覺足尖仿佛未能着地,最後如何「飄」回北院的,她也沒去留心。

    走過院内那座荷花小池上的廊橋時,她身形突然頓住,停在小小拱橋上,僵化的腦袋瓜此時回了溫,勉強能扯動幾縷思絲。他到底在鬧騰什麽?

    她渾純内心像似透亮了些。

    他想向她讨什麽抵債?

    她模糊間似瞧出一點端倪。

    她護着師弟,他怒不可遏。

    她與他重遇後,他陰晴不定又别扭至極。

    她不願再續長約,求他放手,他憂郁自傷。

    然後,他說,他可以陪她演戲。演一場「她嫁他爲妻」的戲。

    倘若她嫁了,過完戲,他真會放手嗎?

    怎麽會這麽别扭難搞?

    明明不想她走,或者還很喜歡她呢,卻半句不提,隻會臉紅發脾氣,發了脾氣又忙着臉紅,完全崇尚「惱羞成怒」之道。 欸,這孩子真不可愛啊!

    她舉袖按着左胸房,那跳動着實太快、太重,隐隐生疼卻讓她疼得直想笑,即便落了淚也是歡喜而泣的淚水。

    她也是很遲鈍的。

    一開始她并無奢望的。

    能去到他身邊,她便去。

    能爲他多做些事,她就做。

    能看他、聽他、親近他,她就珍惜在一起的時候。

    人與人之間的事,不過一個「緣」字,今朝同聚,他朝别離,也是尋常的事。

    她沒想過會是那祥離開他身邊。更未料及他根本無意放手。

    她情是深濃,但意志淡薄,從不以爲兩人會修成什麽正果,就随緣來去,倒是在不知不覺間好生折磨了他。

    想通了,就知會他一聲。他說。

    那、那她現下想通了,就靜靜在『鳳鳴北院』等他回來嗎?

    她重拾步伐,還沒走下廊橋又止步了。

    心這般火熱,在烈焰裏翻騰煎熬,她怎能靜靜待之?

    纖姿一旋,車轉回身,青裙飄逸如荷葉,她急急跑出北院。

    想見苗三爺。

    很想很想見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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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9 01: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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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總管見她一雙眼異祥熱切,問她套車要上哪兒去,她答,要見三爺。

    如此便輕松說服了方總管,她得到她要的馬車和一名車夫。

    倘是她騎得了馬,絕對是來個翻身上馬、快馬加鞭,直直奔去苗三爺身邊。

    算一算,她約是晚了一個半時辰才出門。

    再算一算,待馬車抵達苗家『鳳寶莊』的琴館,應也将近午時,苗三爺若要回莊宅裏用膳,她就擠進他那輛馬車,在回程上跟他「知會」個清楚明白。

    一切她都設想好了,但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在她所搭的馬車抵達苗家琴館時,館外一片亂。

    她慌忙爬下馬車,小夏和佟子瞥見她,亦慌慌張張奔近過來。

    環顧亂成一團的人群,有苗家護衛、琴館館主和大小管事,還有幾位長駐館内的琴師,另外是一批陌生人馬,瞧那模樣,像似某大戶人家養出的護衛隊。

    「出什麽事了?」她勉強穩住心神,先詢問兩名竹僮。

    兩竹僮瞧見她便似有了主心骨,圍着她便嚷--

    「露姊兒,爺出事了!」

    「不是不是,是林閣老家的小姐出事了!三爺與她在琴館二樓待了一個多時辰,後來送她下樓,林家的馬車還沒拉過來呢, 一些仰幕三爺的文人雅士和咱們館裏的教琴師傅及琴徒們便圍在一樓堂上,擠得是水洩不通……」

    「對、對!真的寸步難行!三爺本打算先把林家小姐送走,再回頭與衆人聊叙,哪知還沒走出大堂,斜裏竄出三、四人,幾桶桐油已潑灑過來!」

    陸世平聽得心驚肉跳。

    「那些人引火了?」」

    「對啊--哎唉!」佟子被小夏狠拍一記額頭。

    小夏道:「他們确實打算引火,但護衛大叔們一躍而上,立時搶下對方手裏的火引子。可當時堂上整個大亂,衆人你推我擠,小琴徒們被擠得哇哇大哭,咱和佟子被三爺推回二樓,三爺跟館主以及教琴師傅們擠過去要拉那幾名孩子,一下子就被亂竄的人群淹了,待平靜下來,就沒瞧見三爺的影兒啊!」

    佟子揉揉紅額頭哭喪道:「不隻爺不見,林家小姐也不見,還有幾名小琴徒也一塊兒不見了!」

    此時館主湊近過來,陸世平上前還未及見禮,館主抓着她亦哭喪着臉。

    「平露姑娘啊!你說說這什麽理啊?潑油欲引火的那些人,原來是林閣老家那邊自個兒跟劉尚書家結下的梁子,劉尚書家那件貪渎大案,前兩個月不還鬧得沸沸揚揚嗎?聽說帶頭掀起這案子的就是林閣老家,這一鬧,皇帝老兒大怒,劉尚書入大牢等發落,『錦塵社』破敗收場,連劉家小組的婚事也鬧沒了,可這、這幹咱們啥兒事啊?」劉府家人想出氣,有膽子就沖林閣老家行刺嘛,幹啥趁林家小姐出府,才來使這種糟七污八的手段?把咱們家三爺也鬧進去……」簡直欲哭無淚。

    「姑娘你想想啊,爺跟林家小姐會不會被打埋伏的另一批人抓走了?但……那些人幹嘛抓那幾個小琴徒?不通啊不通……」

    劉尚書家出事,『錦塵社』衰敗,陸世平隐約覺得鬧出這些事,苗家『鳳寶莊』暗裏定也下了手。

    但下沒下手暫且不提,眼下要緊的是,苗三爺、林家小組以及幾名不滿十歲的小琴徒究竟去了哪裏?在誰手上?

    陸世平想過又想,當時劉大小組唆使底下人圍堵琴館時,她跟苗沃萌是從琴館大門外的側邊巷子藏進迂回曲折的巷弄中的,然這一次,他人根本未出琴館。

    在人擠人的混亂中,想全身而退的話,能往哪兒撤?就算落入誰手裏,那人也得尋路脫身不是?若還拖上幾名小琴徒,要走絕對是難上加難。

    他沒被逮走。

    林家小姐也沒有。

    他該是帶他們躲哪兒去了,就等風平浪靜再現身!

    靈機一動,她不及多說,拔腿已奔往琴館的後頭院子。

    沒出前頭大門,那定然是走後門了!

    果然,那扇窄窄後門大敞着,她心頭突突跳,二話不說便奔出。

    甫繞過兩個轉角,當真接上了那片彎彎繞繞的複雜巷弄,然後她邊走邊辨認着,最後找到那棵生出牆外的杏樹。

    那處她曾帶他躲進的某戶人家後院。

    她曾在杏樹下熱切吻過他。

    此時,那扇不起眼的門扉竟也僅是虛掩,她推門而進,足音如此之輕。

    然後杏樹下那名清美無端的男子在這時徐轉回身,與她四目相交,那一雙俊瞳瞬間灼亮……

    苗沃萌挲着手中盲杖,獨自在杏樹下徘徊。

    他最後駐足在樹幹與内牆所形成的隐蔽小所在,想着當日眼盲的自己倚樹而立,是怎麽被「欺淩」的。想啊想,臉紅紅,嘴角不禁笑濃。

    跟着思緒一蕩,晃到今早離開莊宅前,他故作潇灑對她作出的建言。

    ……她會答應吧?

    唔,她當然會答應!他恨恨地想。

    擺明了就是在意他、喜愛他,要不怎會看他看到癡迷?

    他當日一走,她巴巴地追出來,失魂落魄看着遠去的烏篷長舟,最後還哭得那樣傷心,不是喜歡他是什麽?

    既然如此,順水推舟嫁給他,豈不正好?

    哼哼,她要敢說不好,他就、就要……就要怎麽樣?後頭沒了下文,因他腳跟一蜇,與此刻推門闖進的女子對上目光。

    他不知自己也将她看癡迷了,眼底發亮,說不得話。

    然後那女子朝他奔來,一頭撲進他懷裏,張臂緊緊、緊緊抱住他。

    「陸世平……」他低喚一聲,兩手亦用力回抱,拼命将她壓向自己。

    她被他帶回苗家後,總覺她有意無意拉出一些距離,心明明仍火熱,卻硬生生要壓抑那祥的感情一般。

    但此時的這一個撲抱,他瞬間又能感受到她内心熱烈狂燒的力度。

    她是這祥喜愛他!

    他連日來的憂愁郁結,眨眼間煙消雲散,心窩子大開,通體舒楊。

    「我就想,你或者避到這裏來了。」小臉深埋在他胸懷裏,她嗓音有些模糊。

    苗沃萌低應一聲,俊漠五官浸淫春水般柔軟得不像話。

    「怎麽來了?」

    她靜了靜,終于從他懷裏擡起紅撲撲的臉。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問三爺。」

    「好。」他一臉鎮定,一顆心促跳。

    她問:「三爺雖覺林閣老家的小姐很好,可并沒想與對方共締良緣,是嗎?」

    她這問話倒跟今早他所問「你雖寶貝師弟,可并不想嫁他,是嗎?」有異曲同工之妙。

    苗沃萌墨眉略挑,似喜似驚訝,領首道:「是。」

    她忽而一笑,緊張神情放松了些,眸光明而媚。

    「三爺那天說,你再不來尋我,怕太遲,我那矮屋小院要圍得都是蜂蝶和蚊蠅。那麽你來找我了,圍着我團團繞,你也是蜂蝶和蚊蠅了。我說的是不?」

    她如願看到他俊頰映霞。

    苗沃萌魅起雙目,口氣透了點狠勁。

    「是又如何?我若是蜂蝶蚊蠅,肯定也是最美、最神氣的那一隻!你不選我選誰?」

    她禁不住又笑,覺得惱羞成怒而耍小脾氣的他竟如此可愛。

    「三爺說得是。我自然是選你。」

    「當然!選我多好啊!我--」話陡頓,他美目微瞠,再眨了眨,似在确認自己沒聽錯。他屏息問:「今早說的那事,你肯了?」

    「肯什麽?」

    「肯嫁了我?肯……肯讓我陪你過場戲?」他嗓聲突夾澀意。

    他這人啊,欸,拐着彎想留她,卻又傲又嬌,連句好聽話都不說嗎?

    算了,她是姊姊,不跟他一般見識!她讓他。

    「我不會演戲。也不想演。」她十指輕揪他腰後衣布,語氣無辜。

    苗沃萌胸口一震,定定望她。

    「那你……你不演,想怎祥?」

    「還能怎樣?就隻好假戲真作啊!欸,嫁了便嫁了,不給退的--哇啊!」這會兒換她猛地被抱住。

    苗三爺兩隻胳臂緊箍着她,面龐一垂,抵着她溫熱耳畔。

    她唇兒彎彎,眼底閃着潤潤碎光,仍要鬧他。

    「唔,還是三爺僅想過過戲瘾便好,等過足了戲瘾,就休妻另娶?」

    她耳珠子突然被他用力吮住,發狠亂啃一通,邊咬邊吻邊噴氣--

    「說什麽呢!爺也是有操守的!你把我害得這祥慘,連身子都給你了,好不容易拐你進門,不好好懲治你怎對得起自己?你想退,看我答不答應!」終于吐出心底盤算,他就想拐了再說。

    「那、那我不嫁了 !」現下悔了還來得及。

    「你敢?」

    他低吼,一把扳起她的臉,見她眉彎彎、唇彎彎,彎彎眸子裏有歡喜淚光,知道自己被她捉弄了,但心這祥軟,再羞惱也撒不出氣了。

    陸世平輕吸鼻子,鼻音略濃歎道:「你們琴藝高絕者,怎麽一旦入魔障,比誰都狂?」她有什麽好?值得他這般糾纏不休、憂郁傷懷?

    苗沃萌能懂她的意思。

    他入情的魔障,做不到她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就要比誰都狂。

    他拇指挲着她的潤頰,爲她拭淚。

    她羞澀咬唇,垂眸忽見掉在地上的那根烏木盲杖,不禁笑語:「三爺這次跑來這兒,沒弄丢杖子呢!」

    他紅粉绯绯的玉顔微揚,薄唇似笑非笑,那神态像是在說--那杖子是你親手做給我的,我自是寶貝,怎能弄丢?

    陸世平心房火熱,一股蜜意流轉,卻是睨了他一眼,好氣又好笑道:「三爺又拿盲杖出門,裝模作祥欺負人,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沒想到他還真真惋惜地長歎。

    「哪還能再裝?今日這麽一亂,什麽底兒都掀掉了。」揺頭再歎。

    「往後要想觑見旁人在我面前指手畫腳,或把頰兒捏得變形、沖着我的美貌發癡,可就難了。」

    「苗沃萌!」她也來惱羞成怒了,擱在他腰背的指直接掐捏下去。

    可惜苗三爺沒生什麽贅肉能讓她掐個過瘾,倒是他怕癢般扭了扭,幹脆收攏臂膀又牢牢抱住她。

他低笑一聲,灼唇随即壓下,如久旱逢甘露般深吮她唇舌,鼻間輕輕低低的哼聲讓人聽得面更紅、耳更赤。

    但……等等!不行……這樣不好啊!

    陸世平在他懷裏扭動掙紮,躲着他的嘴,斷斷續續擠出話--

    「你……等一下……唔唔……不行,這兒是别人的地方,唔……你消停些啊……欸欸,你這人怎這麽……張狂……」還是被吻了個徹底,吻得她飄飄然、目眩神迷。

    軟在他臂彎裏好半響,她止不住喘息,燙耳又被他的熱息拂過。

    他笑意灼人,慢騰騰往她耳裏吹氣。

    「雙目稍能視物,我便推敲地走了一趟當日你帶我走過的路線。後院牆内植樹的,隻這戶人家,原來是棵杏樹呃……你那時把我壓在樹幹上強吻,我越想越覺這棵杏樹意義重大,瞧見它,就記起你有多喜愛我,癡迷不歇,恨不得将我吞進肚子裏去……」又笑。

    「所以非買下不可。爺的樹怎能種在别人地盤上?所以這座小小宅院已不是别人的地方,是我的地方……」

    陸世平聽得滿身泛紅潮,不甘心低嚷:「那時吻你,也不見你推拒,臉紅紅,心如擂鼓,明明你也喜歡,喜歡到無我不行,還說我癡迷?」

    苗沃萌表情一頓,玉頰火熱,跟着便豁出去了。

    「是了,沒錯,我就是心裏暗喜,無你不行,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我、我……我就這祥!」

    懷裏的姑娘一下子端起姊姊架勢,兩手往他胸腔一推。

    苗三爺沒防她突來這一手,玉背倏地抵在樹幹上,姑娘已猛身而上,如猿攀樹般挂在他身前,嘴湊過來不住地吻他、舔他、啄他、啃他。

    「三爺,咱們是不是該回琴館瞧瞧--呀啊啊--」

    那屋後忽見一人跨出門檻,女兒家本嬌嗓脆甜,嬌聲卻陡地變了調,似吓得不輕。

    陸世平亦吓着了,猛地從濃情蜜吻中清醒了幾分,身欲退,苗三爺一雙闊袖卻瞬間纏上,再次将她拖回懷裏。

    他真張狂起來,哪管什麽天時地利與人和!

    她無奈,隻好又陷唇舌纏綿,迷蒙眸光湛啊湛,昏昏然間投向那道屋門……

    那是林閣老家的小姐無誤吧?

    噢,欸,苗三爺不怕丢臉,她怕呀!他是要吞了她才甘心嗎?

    這下子不隻林家小姐撞見了,幾個失蹤的小琴徒也跟着從屋内冒出頭,一顆頭、兩顆頭、三顆頭……全瞠目結舌「觀賞」着。

    她歎氣啊歎氣,幹脆心一橫,眸一閉,什麽都不想,很專心全意地吻回去。

    隻是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先在内心仰天長嘯--

    怎就沒人告訴她,林家小姐這朵絕世奇葩,原來僅是個十歲左右的女娃兒?」

    ***

    春臨大地。

    苗三爺在帶着未婚妻子上苗家位在江北的溫泉别業拜見雙親之後,甫回太湖即快馬加鞭着手婚事,這一年春始,便趕在大爺、二爺前頭,替苗家『鳳寶莊』和自個兒迎進了新嫁娘一名。

    兒孫的婚事完全遵從太老太爺之意,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

    迎娶當天,苗家船隊結滿喜彩、披着紅繡,從湖西至湖東『幽篁館』迎來新浪子,長長船隊迤逦在春光潋豔的湖面上,紅撲撲的一長列,無比招眼。

    說到新娘子,歲數是有些大,苗三爺娶的是姊妻,但稍微懂琴的人皆知,這樁婚事根本是苗家大得利。

    一來,聽說新娘子雙親早逝、師門簡樸,沒收什麽聘禮。

    二來,新娘子制琴手藝精絕,名琴『洑淚、』『玉石』與『甘露』皆出自她手中,苗三爺花大把銀子買琴,買到最後竟幹脆将制琴女師傅娶回家,往後女師傅巧手所制的每張琴,全歸在苗三爺的『九霄環佩閣』,不花半毛錢,實在……教人眼紅又生氣!

    暮春吋候,苗家『鳳寶莊』再辦『試琴大會』。

    當天,太湖邊上,默林、翠竹林所圈圍出來的大片坡地,各地前來共襄盛舉的琴友們席地落坐于溫柔起伏的草坡上。所攜來的琴不論是自制抑或請人所制,隻要願與琴友們分享,便可當衆鼓上一段。

    今年最教人驚訝的琴,名日『春雷』,由苗三爺所鼓,而制琴者……又是那位女師傅!

    呃……不,如今得稱女師傅一聲「苗三夫人」。

    『春雷』色澤偏朱,琴尾卻有焦痕,據聞險些被當作廢柴燒了,琴友們抵不住好奇,紛紛向苗三夫人探聽始末。

    苗三夫人臉紅躊躇,倒是一旁的苗三爺噙着笑,坦坦然代答。

    琴友們才知,原來苗三夫人當時爲救『春雷』這方奇木而灼傷雙手,苗三爺不僅贈藥更時時照看,如此日久生情,方才成就這一段良緣。

    「如此說來,這『春雷』琴便是二位的訂情之物了!」

    聽得琴友這話,苗三夫人陸世平仍淡笑不答,苗三爺自是輕松自在地把場子接過去搓圓捏扁,說得像他對她那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似的。

    哼,他那時待她可壞了。

    那時的苗三爺疑她、欺她,不斷試探,還害得她兩手傷了又傷,哪來的鍾情相傾心?

    見衆位琴友聽得律津有味,她隻好臉紅紅退得遠些。

    有人喜聽她與苗三爺的『情史」,有人則深深、深深仰幕她一手絕藝。

    「試琴大會」上高手雲集,不少識琴亦懂制琴的人過來與她攀談,聊及各自的制琴手法,她聽得雙眸發亮,亦說得暢快淋漓。

    入夜,「試琴大會」早已圓滿收場,陸世平隻覺膚底猶竄細細顫栗,白日與幾位琴友談論,真真聽君一席話,勝讀萬卷書,很有豁然開朗之感,那興奮之情尚未淡去,灼灼在膚下燒。

    她從竹僮手中接過小托盤,便遣兩孩子回房歇了。

    過小廳,走進裏邊寝房,浴洗過後的苗三爺披散長發斜卧榻上,原是一幅海棠春睡圖,見她踏進房内,他似睡非睡的美目掀了開,靠着大軟枕撐坐起來。

    陸世平朝他一笑,把托盤暫且擱下,走去幫他重新系妥中衣衣帶,免得袒露胸腔招了風寒。

    苗三爺忽而低柔問:「今日歡喜嗎?」

    她笑意純粹,肩開眼笑。

    「歡喜極了:」略頓又說:「可惜钚兒沒能過來,要不,她定也歡喜極了。」

    「钚兒」全名林紫績,正是林閣老家那位才氣級橫的嫡孫小組,如今已拜陸世平爲師,學識琴與制琴之藝。

    苗沃萌笑笑領首,一會兒又問:「我瞧盛家那位剛及弱冠的盛小爺,今日似乎一直在你身邊?」

    提到從『楚雲流派』中慢慢辟出蹊徑,而今自成一格的『明月流派』盛家琴,陸世平氣息微促,雙腮生暈,語音掩不住地飄。

    「那位盛爺雖年輕,可懂得好多東西,今兒個多虧他主動過來攀談,要不與會的琴友那麽多,我都不知上哪兒尋他。」

    撫撫胸房,仿佛那方寸鼓動得太激烈,在胸臆内沖撞發疼。

    「盛爺說,他也親手制琴,連琴弦亦是自揉自制,還說他們盛家也有一處如同『九霄環佩閣』的地方,收藏十七具古今名琴,十七具呢!三爺,他竟還問我得了空願不願意去瞧瞧?欸,我當然一百個、一千個願意!我想,盛家的藏琴定然很有看頭。」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頰面仍紅,鵝蛋臉在一室燭光中異祥的嬌豔朦胧。

    似思及何事,她眉兒輕挑,輕快道:「三爺,那位盛家小爺有小虎牙呢,笑起來兩頰和兩邊嘴角都轉着小渦兒,可愛極了……呃?」怎麽回事?榻上斜卧的美人突然把她剛爲他系好的衣帶粗魯扯開,中衣前襟又敞了。

    她迷惑揚睫,一瞧苗三爺淡笑的唇、陰黑的眉眼,心頭驟然一凜。

    「是嗎?盛小爺有那麽可愛嗎?」嗓聲盡管低柔,卻陰恻恻蕩開。

    陸世平登時明白自個兒是哪一條犯到他了,相當懂得見風轉能!

    「也……也沒有多可愛啦!那個……跟三爺一比,自然是被比到天邊去了,論可愛,自然是三爺最可愛!」

    讨好般眨眨眼,生怕之後若受盛家小爺邀請,她家這位爺要鬧着不允她去。

    「哼!」苗三爺鼻子不通般哼了聲,臉色柔緩了些。

    妻子再次探手幫他攏着前襟,仔細重系衣帶,他薄唇暗暗勾笑,沒讓她瞥見。

    陸世平繼續努力博爺開心,遂道:「盛爺今日穿的那件春衫,紫中帶深青的顔色頗好看,我記得三爺之前也穿過一件同樣顔色的,祥子好看極了,潇灑俊朗得很。」

    丈夫沒回話。

    周遭氛圍從溫軟如酥的春天一下子換作冷飕飕的深秋。

    她兩指猶扣着男人衣帶,不解地擡起頭。

    「呃?」這是又怎麽了?

    苗三爺美目細眯,眼角抽動,唇緩緩、緩緩揚笑,淡聲足可涼心。

    「我沒有紫青色的春衫。」

    「啊?」

    「不僅是春衫,連夏衫、秋衣和冬衣,都沒有紫中帶深青的顔色。」他兩眼深幽幽,一瞬也不瞬地看她,笑笑問:「你是看見誰穿了?那人穿起來還好看極了?潇灑俊朗?嗯?」問到最後,尾音上揚,聽得人心尖顫栗。

    陸世平内心暗暗叫糟。

    想了想,想過又想,好像……呃,真不是他。

    她幹笑兩聲,搔搔耳邊微卷的碎發,硬着頭皮道:「好像,呃……确實不是三爺……我好像真記錯了,好像是、是看到師弟穿過……」

    苗沃萌俊臉鐵青,目光如刀,唰唰唰直往她臉上、身上刮。

    「哼!」這次鼻子更不通了,他重重噴氣,接着又一把扯松衣帶子,甯顧著涼也不讓她攏襟系帶似的。

    「你、你幹嘛這樣嘛?」

    陸世平張嘴還想念人,但見他正在氣頭上,不由得噤了聲。

    歎氣,她起身端來托盤上的小白盅,盅裏是黑乎乎的補藥湯。

    他的寒症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要根治不可能,但已調養得甚好。

    朱大夫開出的藥補、食補,她皆幫他留心着,這碗補藥湯如今是每隔一小陣子就得喝上幾帖。

    藥湯溫熱溫熱,白盅已不太燙手,她捧着端到他面前。

    「三爺……」小心翼翼。

    她喚,他不理,垂下墨睫,臉還撇開了。

    她小媳婦般咬咬唇,再将白盅慢吞吞移到他面前。

    「給。」

    結果他依舊不予理會,俊容再撇。

    陸世平這下也火大了,「姊姊氣勢」壓抑不住,血氣噗噜噗噜往腦門子竄騰。

    「你幹嘛這祥?」」語氣陡揚。

    苗三爺黑黝黝的瞳仁心兒猛地湛光,唇抿作一線,喉結上下滑顫。

    「苗沃萌!」她硬聲硬氣,每個字皆是重音。

    「轉過頭看我!」

    他就是詭異地抵擋不了她「盛氣淩人」時的模樣和氣勢。她一兇,他氣息就開始不穩,心髒怦怦跳。

    吞了吞唾津,他微鼓雙頰,一張臉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轉正。

    「喝!」陸世平沉聲命令。

    他撇撇嘴,薄薄幹幹地嚅出聲。

    「你不喂,我怎麽喝?」

    她怎麽就看上這祥一位爺?

    又傲又嬌又蠻不講理,她怎麽偏就對他心軟了?

    怎麽就真的兩眼一抹黑,一頭往他懷裏栽了?

    内心發軟,暗自揺頭大歎,陸世平仍是取來托盤上的白玉調羹,一匙匙喂給他喝。

    這下子苗三爺安靜了、溫馴了,沒再鬧騰,片刻便喝完整盅補湯。

    她又端來清水伺候他漱口,溫熱了巾子給他擦嘴,等收拾過後再回榻邊,榻上的男人似睡着了,清美面容舒展開來,開啓一道小縫的雙唇輕輕吐氣。

    她無聲淺笑,俯身又去幫他系衣帶。

    想着他方才生氣的模祥,她指尖發癢,真想掐他腰肉幾下。呃,不,他腰身沒肉可掐,要掐就掐他大腿内側和他微翹好看的臀……

    她巧肩輕抖,硬是忍住笑聲,怕吵了他,下一瞬卻天旋地轉--

    她被扯了過去,仰躺在榻上,苗三爺一腿橫跨,半壓她的身子!

   「 三爺?」眨眨眼眸,發覺一頭長發又被他刻意壓住,讓她沒法轉動腦袋瓜。

    「說!我有什麽顔色的衣褲?給我說清楚!」俊鼻挲着她的頰,問得惡狠狠。

    還鬧着跟她糾纏這件事就對了!

    陸世平低聲嚷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記錯了嘛!我現下記住了,三爺沒有深紫深青的衣袍或褲子,三爺偏愛淺淡顔色,白的、淺黃的、淺青的、淡灰的,沒有紫青,沒有沒有--」

    苗沃萌又重哼一聲,身軀幹脆沉沉壓下,疊着她。

    「你隻惦着你寶貝師弟和師妹,陸世平,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嗯?」

    「沒有隻惱着師弟和師妹,我也、也很惦記你啊!」唉……

    「哼!」

    又哼?

    陸世平被哼得惡向膽邊生了,化被動爲主動。她兩手攀上他頸後,攬下他的頭,随即下巴微擡,朝他紅潤柔軟的唇瓣咬下去」

    她沒有用力咬,但力道還是有的,咬得他既疼又舒服。

    可惡的女人,隻會欺負他!

    但……苗三爺内心已有悲慘體悟,他竟是十分喜歡她的欺負……

    被胡亂啃咬又上下揉捏到暈茫茫之境,他熱烘烘的耳珠被含吮,妻子沙啞的低語是滾過濃蜜的甜言,徐徐鼓入他耳中--

    「我把你當成什麽……三爺難道不知嗎?」更用力抱他,低笑道:「我把你當成爺啊,最寶貝、最寶貝的爺,也是我最喜愛、最喜愛的人,誰也比不上的。」

    苗沃萌聽得臉紅心熱,眼底微潤,偏過臉尋找她的小嘴。

    四片唇啄吻摩挲之際,妻子甜甜又說--

    「誰也比不上,什麽東西都比不上的……三爺跟『春雷』如果同時被丢進火裏燒,我救的肯定是你,不救『春雷』……」

    這女人……又玩他是嗎?

    陸世平突然驚聲尖叫,因丈夫惱羞成怒了,十指拿她當琴來鼓,專挑她最受不住、最怕癢的地方下手。

    「拜托--啊啊--不要!不要啦!拜托……求求你……啊--」

    兩人滿榻上亂滾,滾啊滾,滾到最後,尖叫求饒聲變成另一種春情滿滿的調調兒,媚到沒邊……

    然後陸世平有些明白了,丈夫的衣帶子根本用不着一系再系,因爲系妥了,還是得扯掉啊……

    而今夜的「恨」,苗三爺到底徹底發洩了。

    俊臉埋在妻子溫暖的頸窩,他帶笑入眠,通體舒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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