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甘露」琴依足「楚雲流派」制琴之法,音色甜潤,一串滑音撫過,如水凝冰珠淌過稠蜜,冰心清透,甘味入喉……倘是由琴識人,「洑洄」多變,「玉石」深靜,而「甘露」清甜,三張琴皆出於她,三張琴皆是她,說到底,她不僅雙面,還是三面人,甚至尚是四面、五面、六面、無數面……
然每一面,皆有琴心。
他鼓她所制之琴,皆能觸及那包含在其中的心。
他心弦彷佛被撥弄了,細細顫動,被琴音環在一個深且甯谧之地,他想着那個鵝蛋臉姑娘,指下之曲忽地一轉迷離,甘甜似揉微苦,他尚不及鑽研最後是何滋味,有人将臉貼上他的背,一雙胳臂由身後纏了來,抱住他的腰!
他一凜,雙手平貼琴面,琴音驟止。
「三公子當真對我無意嗎?」
柔潤女嗓帶輕怨,氣息滲透層層衣料,他背央不禁泛麻,身背更因那貼靠挺得筆直,周身繃緊。
「爲什麽?難道我生得還不夠好看?你尚未眼盲前,咱們便相識了,你覺得我不好看嗎?呵……你知不知道,這兩、三年我變得不一樣了?三公子,我是大姑娘家了!還有啊,明兒個我再送你回去,你說好不……」
半認真、半調笑的話音甫落,女子柔軟胸脯突地壓上他薄秀的背,原摟抱他腰際的雙臂改而攬着他的頸部,那人整個從身後攀上他,臉貼在他耳側。
他倏地起身。
心裏興起一股嚴重不潔感,那讓他胸中煩悶欲嘔,層層暈圈在腦中蕩開。
胸臆鼓火,肚腹鼓火,無形炎漿往丹田而下,欺他胯下最最敏感之處。
愈是如此迫他,他愈是逆鱗難撫。
心知必是琴上有異,才使他落入如此境地。
『一張什麽……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
微微鼓鳴的耳中響起姑娘家略嘶啞卻氣急敗壞的質問,他竟覺想笑。
忽地心思一轉,想到那混帳姑娘親他、抱他,對他這個主子所有大不敬的舉止,她亦是迫他、輕薄他,但他……
他因何分辨不出是喜歡抑或厭惡?
若不覺厭惡,那、那便是喜歡了嗎?
腦海再次掀浪,強浪打得他幾難立定。
舉袖扶着艙壁再次坐下時,他思緒已穩,淡淡聲嗓似有若無揉進笑。
「看來今兒個真得麻煩劉大小姐收留一晚。」略頓。「但我那貼身丫鬟還是先送走吧,有她跟着,有人難免吃味,不是嗎?」
他這似嘲弄、似調笑的話,換來劉家小姐的嬌嗔和一記小粉拳……
身若夢中,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動,眼盲不能視,其他感官卻敏銳無端。他記起火熱身軀墜進冰冷湖水中的沖擊感;記起氣息俱無時,胸口彷佛被重重壓扁的劇痛;記起一口口養命氣強行灌進喉中、肺中的燒灼感;記起一雙死命拖他、抱他、拉他的胳臂;記起他靠着某具溫暖且柔軟的身子,那人的頸窩、耳後和濕發不知因何有着花與木的淡香,那是他漸已慣然的氣味……
是否不覺厭惡,便是喜歡了?
緊貼着她,明明身在險境,卻覺那樣再好沒有,覺得安全,覺得暖,覺得……能将最純粹真實的那一面毫無顧忌展露,順遂所願。
然而「所願」真是本願?還是藥力之下所生的魔障?
他分辨不出了,羞恥盈滿内心。
極想揉碎她,想擠進她體内,想……想對她做許許多多道德淪喪之事。
他血裏彷佛有兇獸奔馳,神識在醒與夢之間拉扯。
她不懼反笑,他緊緊抱她,她則更緊、更緊地回抱他。
意志與藥力的對抗,昏昏茫茫間,他記得她的輕歎笑語——
「三爺沒被别人欺負了去,我真歡喜。」
他當時欲罵。
至於因何想罵,他沒能想得太透澈,隻覺受她一人欺負,像被烙了印,再也禁不得其他女子近身似的。
這究竟什麽理?他真沒想出。
「三爺……三爺?醒了嗎?三爺,該喝藥了。」
是她。
那輕啞嗓音在焦慮時會變得低沈些,倘使緊張急語,一字字如刮過喉間一般,總聽得他心中悶疼。
他張唇欲語,逸出的話模糊難辨,下一刻感覺上身被擺弄着,有人墊高他的頭,輕輕掐住他兩頰,他還呓語不歇,一匙溫苦的藥汁已徐徐灌進。
好苦!
怎會這樣苦?長年「浸潤」在藥汁裏,舌頭該都苦麻了,卻不知藥沒有最苦,隻有苦上加苦……
他陡然皺起眉峰,抿唇抗拒。
「不喝藥怎成?你體熱尚高,得把那股子邪熱逼出膚外才好。喝了這藥,再捂緊被子發發汗,身子就舒坦了……你張口啊……」
她在哄人,拿對付孩子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他是爺,他不是三歲孩童!他才不受招安,不吃她那套!
豈料她話中劍鋒一轉,登時又氣勢迫人——
「苗沃萌!你張不張嘴?」
被她連名帶姓沈聲一喚,他心如中巨鎚,莫名地齒關就放松了。
雙頰遭掐,他嘴不由得開啓,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再次徐緩灌進。
連嘔出的力氣也無,隻得揪眉吞咽,待得舌尖實在禁不住苦了,他本能地欲扭開頭,才覺下颚被穩穩扣住!她這人,發什麽狠啊?不把藥汁盡數灌進他胃裏不罷休就是了!
他到底哪兒不對勁?就由着她一次次欺到頭上?
神識渾沌之際,千百道思緒飛掠,每一道皆有她,最後沈澱在心底的,竟是莫名的委屈,竟會覺得委屈啊……
他耳熱、頭昏,汗不住地流,多到他都能嗅到自己的汗臭味,黏膩的、熱烘烘的、窒悶難受的……他在黑川上浮沈,失去方向,是睡、是昏茫,連自己都沒能弄清,直到汗雨淋漓又淋漓汗雨,他濕得透徹,才恍恍惚惚有了大縱過後的甯靜、大病過後的初癒……
「爺,您該喝藥了。」
「佟子,把爺的頭扶好,咱來喂藥。」
今兒個端藥來到榻旁的,是他的一雙竹僮。但,爲什麽?她人哪兒去了?
「爺,您快醒,别再睡,您都退燒整整兩日了,怎地不醒啊?」
竹僮們似是學着那姑娘喂他藥汁的方法,先捧高他的頭,再捏他頰面,再一匙匙徐灌,但他們捏痛他了,再加上藥匙沒擺弄好,一些苦黑汁液免不了溢出他嘴角,濡濕他下颚和頸部。
他擰起眉,眸珠又在眼皮底下滾顫。
竹僮邊喂藥、邊幫他擦拭,苦惱地歎氣。
「爺,快快醒啊!再不醒來,露姊兒該怎麽辦?爺弄得這樣慘,病得不省人事,又不是露姊兒的錯,那……那還是她護着爺回來的,大爺怎能把罪都怪在她頭上?不公平啦!三爺快些醒啊!」
他真醒了。
沈重如石的眼皮終於養足力氣撐開,盡管入眼依然盡黑,神識卻是随睜開的雙目那般真實召回。
「爺啊——」
兩竹僮挨在榻邊既驚且喜,歡叫聲震他耳鼓。
他勉強嚅着略乾澀的薄唇,啓聲便問——
「你家大爺做了什麽?露姊兒她……她去了哪裏……」
陸世平被押進柴房已一日夜,因昨兒個苗家家主突然往她頭上安了一個罪名,說她不顧三爺眼盲,在「鳳寶莊」琴館外,私将主子拉進曲折巷弄,最後更将人拉進湖中,才使得三爺全身濕透又吹上許久寒風、病昏沈了,且高燒不退。
可……苗三爺明明已經燒退了啊!
接連三日貼身看顧病中的苗沃萌,在兩竹僮幫忙下替他擦身淨洗,頭一天他确實燒得不省人事,然,在強灌他朱大夫過府急診後所開出的藥後,他開始半夢半醒,她都覺他醒着時候多了,隻是力氣尚未養足,沒法穩心睜眼,畢竟她哄他、兇他、迫他,他似都能覺。
第二日滿身發過大汗後,苗三爺體熱便退了。
而苗大爺既要怪她,該早早将她丢進柴房關着才是,怎地待到後來才使這一記回馬槍?她都鬧不明白這前因後果了。
昨日領家主之命押她進柴房的守益以及另一名小厮,直跟她說抱歉。
守益還偷偷對她擠眉弄眼嘻嘻笑。
她沒來得及弄懂,人已被關,柴房門外清脆落鎖。
更教她發怔的是——柴房裏竟然有被、有枕,還備了茶水和小點!
守益隔着門扉輕嚷——
「露姊兒,外邊有人輪流守着呢,你要想上茅房,喊一聲就有人幫你開鎖喽!這兒,呃……咱們也管飯的,時候到了會送飯過來,嗯……那個……總之你好好休息!」
道完,一溜煙地跑掉,不給發問機會。
在柴房過夜的這一晚,盡管心有迷惑,她睡得卻頗沈,一是因苗三爺已燒退,二是她連着三日守在主子病榻邊難以成眠,此時松懈下來,隻覺滿身疲倦,幾是一交睫便入睡了。
醒來時,柴房窗外天已大亮。
她擁被怔坐許久,突然間無事可做,竟隻懂得發呆。
直到府裏小婢送來清水、盥洗用具和早飯,她才慢騰騰地動起來。
待她用過一切後,小婢将送來的東西又收拾乾淨端走,柴房回複原有的靜谧。她環顧四周,心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正打算撩起衣袖好好整頓柴房中堆得到處都是的雜物,門外的大鎖突然「喀啦」一響!
以爲是婢子忘記收走什麽,去又複返,她回眸看去,見到那推門而入之人時,眸子不禁微瞠,随即一抹欣愉襲上心頭。
「三爺……」人不僅醒了,還能下榻行走,她怎能不喜?
苗沃萌讓兩名引路的竹僮留在外頭,聽到陸世平那聲低喚,他循聲走近。
美目失焦,猶是靜谧谧落在她臉上,瞳心無神卻張揚某種描繪不出的執拗。
陸世平被「瞪」得有些喘不過氣,抿了幾下唇瓣才呐呐又道:「三爺病中醒來,該先好好浴洗一番,怎麽現下……發未梳、衣也不換?」
「我的貼身丫鬟跑來這兒窩着,沒人服侍,我找誰梳發?誰又來幫我備衣、換衣?」道完他不禁低咳兩聲,青絲覆頰,襯得玉面尤其頹郁。
陸世平張口想辯,但想了想,竟不知如何辯駁。
她被關進柴房,以他的才思敏變,定已知前後因由,說她「跑來這兒窩着」,自是他故意這麽說。至於梳發備衣,他身邊不還有兩竹僮?
她辯無可辯,隻好低頭不語了。
豈知未聽到她答話,苗沃萌眉心輕蹙,朝她所在方位踏近兩步,聲略緊問——
「你、你昨晚睡這兒,冷嗎?」
陸世平先是一怔,邊搖頭邊答:「……不冷。這兒有——」有厚被、有香枕,她不及道出,苗三爺很快又問——
「你挨餓了嗎?」
她還是搖頭,呐呐答話。「沒……」
突然間靈光銳閃,她有些明白了,原來苗三爺是特意趕來「救」她,怕她被押進柴房後得挨餓受凍!隻是啊,實沒見過這麽不懂表達的人,擔心她的處境卻還不忘擺架子。可話說回來,也實在沒見過如他這樣可愛的人,硬撐持着,裝模作樣問得鎮定,顴骨卻暈紅暈紅。
想通了,她心揚,嘴角亦揚,低柔道:「三爺之所以落水,确實是奴婢所爲,大爺罰奴婢在這兒思過,沒苛薄奴婢。」
聽她一口一個「奴婢」,苗沃萌下颚微繃,脾氣忽掀。
「那你還愣站着幹什麽?還不過來引我回北院!」
陸世平才不跟他置氣,他這忽起忽落的脾性她已領教多次,欸,都習以爲常了。
她聽話走近,他已擡起一手,她默然無語地将小臂送至他掌心底下。
他扶握她胳臂,由她領着步出柴房。
外邊,被大爺派來輪流看守的人已不見蹤影,兩竹僮手裏拿着鑰匙和大鎖正沖着她笑,陸世平給了兩孩子一記安撫淺笑。
小夏詢問道:「爺,現下有露姊兒陪着,咱和佟子先回北院備浴桶和熱水,等會兒方便爺浴洗。」
苗沃萌低應一聲。
兩竹僮一下子便跑遠,很理所當然地把主子丢給姑娘負責。
其實自從在「九霄環佩閣」内觑見主子和姑娘同榻且同被,兩隻小的隐約已察覺什麽,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本能卻知,隻要把兩個大人湊在一塊兒,那就穩不會出錯。
「你欠我一根盲杖。」兩人獨處了,苗沃萌随着她徐緩挪動腳步,幽幽卻說:「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想到他弄丢盲杖的曲折巷内,想到某戶人家後院的杏花樹下,陸世平的心不由得一軟。「沒忘。明兒個就做。」
當他們踏上回廊時,苗沃萌低聲又問:「所以……你最後真借了船?」
她輕笑了聲。「嗯,真借了。但沒問便借,偷偷摸摸的,可有借有還的,那艘小舟當夜就拉回『牛渚渡』了,因後來在水路上幸遇二爺派出來尋找咱們的船隻,所以換了船,又托二爺的手下幫忙歸還小舟,直到那時才覺真脫了困。」略頓。「三爺那時渾身濕透,體内……嗯……藥力正興,神識已然不清,能及時遇上咱們的人,奴婢都不知有多高興。」
苗沃萌對那夜的記憶始終隻停留在他偎在她頸側顫抖,她輕啞寬慰着,他體内既冷又熱,舊疾與藥力相交煎,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
此時聽她輕描淡寫之後的事,他左胸輕騷,扶她小臂的手将她握得更緊。
「……我那時……後來……有對你做什麽嗎?」
聽到那艱澀的低問,陸世平輕訝地止了止腳步,身側男人亦跟着頓下。
雙雙立在廊上,她側眸看他——玉色暈紅,已漫漫拓在他臉膚上。
沒被他握住的那一手擡起抓抓耳朵,她也覺臉熱,卻故作輕松。
「三爺寬心,從來都是奴婢對三爺胡來,哪輪得到三爺對奴婢做出什麽?」
那雙迷美的、無神的眼似又瞪人了。瞪她。
她還在抓耳,越抓越熱,腦中有些昏亂,猶然帶笑道:「就算三爺真做出什麽,奴婢也不會要三爺負責啊!倘是論及『負責』二字,奴婢都不知要對三爺『負責』多少次了。」
細瘦腕部被他狠狠一抓,感受到他身上陡掀的火氣。
怎又把他惹火了?他不愛她的玩笑話嗎?
唔……好吧,那隻好正經點兒了。
她整整面色,穩着聲再次寬慰道:「三爺,沒事的,那晚你很自制,很……很辛苦,但沒事了。」
苗沃萌一時間亦不懂火氣因何作起。
隻覺若出事,她不要他『負責』,這一點……怎麽聽、怎麽刺耳!再有,她想到就對他胡來,似也不存「負責」之心,根本是……毫無誠意!
「你……混帳!」咬牙切齒地低罵了聲後,他暈得厲害,人已往她身上栽倒。
陸世平還不及從他的罵聲中回神,見他直直靠過來,她雙臂先展,下一刻才意會到他這是厥過去了!
是她太輕忽。
他甫醒,發未梳、衣未換就沖來柴房拎她出來,他這身子骨又是寒症、又鬧頭疼,春藥藥力與高燒雖退,到底是虛空,不好生将養怎成?
「三爺?三爺醒醒——」抱着他坐倒在廊上,喚不醒他,她東張西望急着尋人過來幫忙,一時間竟瞧不到一名仆役。
天可憐見,終於有人從回廊所圈圍的園子裏竄出。
園中花木扶疏,假山石峰層疊,她實沒看清那人從何處過來,但不管的,有人就好。
「二爺!二爺快來幫忙啊——」她揚聲求救。
半個時辰前——
據聞家裏三爺大醒,且正由竹僮們領着踏出北院,大步殺向柴房。
苗家大爺立即丢下手邊之事,二話不說亦殺向柴房……對面的長屋。長屋平時用來放置雜物,也堆置多餘的柴薪,其實也算另一間柴房。他躲着,長指沾着唾液,在窗戶紙上戳出一小洞,湊眼偷看。
苗二爺風聞老大和老三的舉動,竟搶在主角登場前也趕至長屋,跟苗大爺一人一個眼洞,等着看。
待得柴房内的姑娘被自家三爺領出,主仆二人徐步往「鳳鳴北院」而去,蹲在窗戶底下的苗二爺終於說話了——
「你把露姊兒關押起來,就是想看老三氣急敗壞的模樣?」
「錯!」苗大爺同樣腳開開蹲着,很有手足之情似地道:「我完全是爲了三弟啊!有姑娘家貼身照顧,他燒都退了,卻要醒不醒的,都不知想賴到什麽時候?我這招叫釜底抽薪,抽了那根薪丢到柴房,就不信三弟還能再睡!」
苗老大漂亮的嘴角突現壞笑。「嘿,跟我耍心機呢?之前問他,直說跟人家姑娘不是咱們以爲的那種關系,說我盡愛說笑……我說笑了嗎?嗯?我苗淬元是愛說笑的人嗎?都不知我有多認真……」
苗二爺望着他們家碎碎念的老大,無語了。
片刻過去,苗二爺才慢吞吞插話——
「我瞧,老三快撐不住了,腳步虛浮得很,再過會兒,露姊兒得喚人幫忙了。」
苗大爺兩手挲着膝頭。「唔……那自然是交給你擺平啦!」嘴角壞笑猶在,眼底更刷銳芒。「待三弟穩下,咱兄弟仨還得商議商議。」
「議啥?」
「就議劉尚書家的那位小姐,看怎麽擺會比較平。」
苗二爺俊目微眯。「嗯。」
苗沃萌雖是被扛回「鳳鳴北院」,但睡足一個時辰後自又醒轉。
午後,朱大夫過府看診,瞧過苗沃萌的脈象後,撚着山羊胡呵呵直笑,道一切症狀大大轉好,又道此次春寒夜中墜湖,且未及時暖和身體,而寒症竟未發作,瞧來這些年的内外調養确實起了功效。
「至於眼疾嘛……」朱大夫舀起一匙百合蓮子羹嚐着,滋味絕佳,他兩眉驚喜挑了挑,倒專心吃起那碗甜羹,一時間止語。
陸世平一顆心吊得老高,亟欲知道那眼疾如何?但她小小一名奴婢又催不得朱大夫,隻得極力忍着。
此慵懶的過午時分,北院彌漫着淡淡藥香和蓮子香味。
苗沃萌已浴洗過,換了乾淨衣褲,發絲依然輕散,但梳整得光滑如緞。
苗家大爺、二爺中午時候過來探看了。
奇的是苗淬元見着她,沒一絲質疑亦無丁點惡言,似是之前關押她的事,與他一概無關。不過他苗大爺瞧她時的眼神就怪了些,讓她直想抹抹臉,看是否臉上沾了什麽東西?
再有,北院這兒的事,連太老太爺都驚動了。
但老人家從「松柏長青院」過來,嗯……瞧了兩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後,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兒和她從竈房端來的百合蓮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見太老太爺涎着臉直瞧,陸世平着實爲難,才想冒險偷舀一小碗給老人家,半卧平榻的苗三爺似察覺出什麽,竟問——
「孫兒陪曾爺爺用些甜羹可好?」
豈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爺吞了滿滿一碗,銀亮白胡須樂得都要飛起。
太老太爺得償所願後歡喜離去,之後是朱大夫被請進「鳳鳴北院」,望聞問切了一番,見竹僮端來藥汁,他瞧過藥色、嗅過藥香,滿意颔首。
苗沃萌讓人喂着藥,也吩咐底下人幫朱大夫盛碗百合蓮子羹,好脾氣的朱大夫原是推辭,但甜羹一擺到他面前桌上,他略瘦的褐臉一下子笑出好幾道皺紋。
於是病人喝藥,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邊喝邊聊。
「噢……」半卧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邊負責喂藥的陸世平忙收回持調羹的手,心神重新落回苗三爺身上。
「……三爺?」
他眉仍擰着,唇瓣輕啓,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樣。
見狀,她氣息微窒,連忙回眸喚道:「朱大夫,三爺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聲截斷她的話。
「啊?」她蓦又轉正臉蛋,定定看那張輕怨淡罩的俊臉。
苗沃萌揚眉「瞪」人,嘴張得更開,唇内傷口更明顯。「你拿調羹碰到我的傷了,會痛。」
「呃……是、是奴婢的錯。」她乖乖認錯。
不認也不行,他嘴上、唇内的傷……欸,全是她咬出來的。
那日藏在水蘆葦草叢中,他受藥力荼毒,神志昏聩,她發狠咬醒他。
當時情急不覺心憐,此時他面龐蒼白,黑發覆頰,微腫的唇傷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輕地哼了聲,又很低地咕哝了句。「自然是你的錯!」
那聲音小到隻夠近身的姑娘聽聞,道完,他低垂俊臉偏向一邊。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這時笑咪咪插話——
「待會兒喝過藥,三爺在嘴上、唇内抹些咱自制的藥粉,一天抹個三、五回,幾日就會好的,不怕的。三爺快把藥喝了,趁熱喝,藥力行血,功效較大啊!」
聞言,陸世平舀了匙湯藥再次抵近那張帶傷美唇。
爲了不再碰傷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頭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面龐。
有什麽東西疾速從腦中閃過,她腦門陡熱,一會兒才意會了,苗家三爺正在臉紅,又在臉紅……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曆劫歸來,病中初癒,他似乎很愛臉紅……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着臉紅。
幸得接下來的喂藥,他很安靜配合,沒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當她收拾藥碗欲退開時,苗沃萌突然出聲朝朱大夫問道——
「你聽過她說話了,你瞧,她這喉傷能治嗎?」
陸世平一怔,托盤險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臉上。
朱大夫輕挲山羊胡,略偏着頭打量她,笑道:「那還得請露姊兒姑娘讓老夫把把脈,再瞧瞧喉裏傷得如何,才好斷定啊!」
她猶然怔立,動也沒動,隻聞苗三爺又端起主子架勢,沈聲催促——
「大夫的話沒聽見嗎?還不過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見事甚快,趕忙過來接下她手中托盤,沒敢出聲,僅擠眉弄眼提點她聽話。
陸世平隻得呐呐答聲。「奴婢聽見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号脈,一揚睫便觑見榻上男子凝神細聽的模樣,她心口微熱,心音怦然,有些受寵若驚,都想走去探探他額溫,看是不是又發燒了?
最後還張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壓着她的舌,勉強察看喉傷。
那竹棒壓得舌根難受,她忍不住乾嘔,半卧将養的苗三爺倏地翻身坐起。
「三爺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溫聲忙道:「露姊兒姑娘無事,您莫慌。」
「……我沒慌。」苗沃萌眉峰成巒,硬聲硬氣道。
朱大夫也不與他多說,隻笑笑點頭。「沒慌那很好啊!」
他繼而轉向已嘔出兩泡淚、嘔得滿臉通紅的陸世平,又溫聲問:「露姊兒姑娘這喉傷,是遭大火濃煙生生嗆出來的,是吧?」
她輕咳一陣,一手摀着咽喉,嗓音乾澀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問:「剛受傷那些時日其實開不了口,沒法子說話的,可姑娘沒等喉中被高熱濃煙灼傷的口子癒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聲音,是嗎?」
「嗯。」她微颔首。
「呵呵,也難爲你當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聲,喉管中的傷即便癒合,說不準要黏在一塊兒,就算沒把你的氣堵實了,你要開口說話定是更難,即便能說,也沒法如現下這般清楚,僅是有些嘶啞而已。」
「所以能治?」問話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舊好脾氣笑道:「莫慌啊三爺,總得讓老夫想想,細細斟酌才好。」
「我沒慌。」他聲音再度繃起。
陸世平亦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内心滋味難描。她不多想,僅沈靜道:「朱大夫不必費心神了,這喉傷我已習慣,如今倒也不痛不癢,無礙的。」
「露姊兒姑娘千萬别這麽說,身上病痛,能醫就得醫,你這喉傷平常時候雖無事,話要說多、說急了,還是會疼的,咳起來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頭,沈吟了會兒。「咱瞧,先開點潤喉護嗓的藥丸子給你,那是咱們家祖傳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顆,含着藥丸子讓它慢慢化開,不能治本也還能治标,咱明兒個讓閨女兒送來給你。」
既是祖傳秘方,肯定不便宜。陸世平咬咬唇,硬着頭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邊沒多少銀錢,我不——」
「就請朱姑娘明日送來吧!」苗沃萌沈聲阻斷她的話。
朱大夫笑應一聲。
随即,他起身告辭。
陸世平思緒還有些亂,舉止動作全憑本能,送朱大夫出内寝時,她腳步移動卻兀自怔然,當走在前頭的朱大夫陡地頓下腳步時,她差點撞上對方的背。
一驚,總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覺她的異樣,車轉回身後,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個兒的後腦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歡快道——
「哈哈,剛才說不到一半的話,都教那碗百合蓮子羹給吞喽!那個,嗯……關於三爺的眼疾啊,咱們養了這麽久,養得三爺兩眼盡瞎,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嘿嘿,是該緩緩收網喽!」
苗沃萌聞言,長目眯了眯。「靜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給了話,朱大夫重新背着醫箱,踏出北院時且輕松哼着小調。
将大夫送走後,陸世平回到主子寝房,兩竹僮八成将藥碗和用過的小碗與調羹送回竈房了,此時内寝僅苗三爺一人。
他背靠枕團半卧,眉目淡斂,不知沈思何事。
聽辨腳步聲,他面龐始擡,沖着甫進房的她低聲命令。「過來。」
她聽話走近,靜靜來到他榻前,不等他發話已先問出——
「三爺,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雙眼再過不久就能複原,是嗎?」
「你想我回複目力嗎?」他不答反問,且問得甚詭。
「奴婢自是希冀三爺能得償所願。」
「我得償所願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無辜,隻是他瞧不見,而她自個兒亦未察覺。
沒聽到她答話,苗沃萌實不知這把火氣怎地掀起,一想到适才之事,悶在心頭的火燒得更旺,粗聲粗氣便道——
「還想我得償所願呢!剛剛要你給朱大夫瞧瞧,你還不情不願,什麽喉傷已然習慣?什麽不痛不癢,無礙的?」略頓,他俊眉狠挑,口氣更狠了。「告訴你,你無礙,我有礙!你習慣,爺我不習慣!你那什麽破鑼嗓子,爺我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醫治,是存心尋我麻煩、要我難受嗎?還提什麽得償所願?就那張嘴說得好聽!」
他……他、他這話怎麽說的?!
陸世平瞠眸圓瞪。
然,圓瞪再圓瞪,最後也僅能挲挲唇,悶聲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嗎?」語調更冷。每次聽見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頭頂一片火海。
她滿心迷惑了,着實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爲自己習慣了,尚遊刃有餘,結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夠高,還是會受傷,會小小難過……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來她這個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會覺得有些小小、小小的……傷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