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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亞熱帶的憂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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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5 00:46:51 |倒序瀏覽
亞熱帶的憂鬱 作者:林如是

很早,她就在心理藏抑著一個關於青春的秘密與迷惑的無題——
比起一般女孩,杜夏娃算是晚熟,十六歲半才來第一次的紅潮;
但生理上的晚熟反而催化她心理上的早熟.
他說她是天使.
是嗎?不老不朽、無性無屬的天使?
不是!她從來就不是什麼天使.
因為她也無可避免的進入了人類的風花雪月和春下秋冬——
開始了青春,開始了渴欲……
她和他——他是她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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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5 00:47:01
楔子

  傳說是這樣的……
  太初,上帝創造天地,天地無形,深淵一片黑暗混沌,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辟開了混沌,把世界分成了白天和黑夜。
  這是個物質的世界,各有各的屬性,各以各的方式腐化朽敗、衰去老逝。每個人與它緊密的鎖在一起,同勢消長,逐日化為虛無。所以每個人都在尋求精神的歸屬,尋求一種天長地久,一種永恆的方式。
  人們害怕老去,恐懼肉體的衰亡,而渴盼將青春定格,羨慕那些以赤裸的姿態降世,純真稚嫩無邪尚未長成人類的天使。那是他們對充滿物質虛無的肉體生命註定腐朽衰亡的恐懼無力,與對青春、對永恆感到渴欲的移情投射。所以,每個人都在尋求天使,尋求依附救贖。
  是的,天使。不老不朽、無性無屬,是每個青春註定腐敗枯萎混濁不潔的人類,最終的夢、一切的希望與寄託。所以,每個孩子都叫天使。
  只有她不是。她叫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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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5 00:47:15
第一章

  夏娃。他是這樣叫她的。他是她的上帝,她從他的肋骨而生;他主宰著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依附著他的感情他的生氣。
  他說她是天使。
  但她不是。從來就不是——哦,如果是,如果她曾經像他說的,是墜落到人間的天使,純潔無瑕的象徵,那麼,也不再是了。過了十六歲,就不再是天使了。或者說,每個曾經以天使無性無屬、純真無邪赤裸的姿態降世的少女,從初經來的那一天起,就不叫天使了。由此棄失了天使的羽翼,遮掩赤裸的原貌,進入人類的風花雪月與春夏秋冬,開始了青春、開始了遮飾,也開始了必然的腐化枯朽與衰老。她,杜夏娃,也開始了這樣的必然。只是,她從來就不是天使,從來就不曾是他的天使。
  比起一般女孩,她算是晚熟了,十六歲半才來第一次的紅潮。為此,她的童年比一起女孩顯得長了許久,但她卻非如是那麼蒙昧。生理上的晚熟反而催化她心理上的早熟。
  比起初經來後,才開始懂得青春是怎麼回事,開始撩撥前青春期的風花雪月,才對愛情死亡開啟了懵懂的女孩,很早,她就在心裏藏抑著一個關於青春的秘密與迷惑的無題,而一直在尋求一個解。
  她始終不曾憂慮過,關於自己遲萌的發育與定型似的少年身材。月事初來時,她一點也不歡喜,因為他說她是天使。天使是沒有性別的,不會有月經這回事。她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或者說開始成長。成長代表了對現象秩序的破壞,永恆發生了質變。月經這東西,只是說明瞭,到頭來她究竟不過是那萬千平凡的女人堆中的一個。雖然他說,她是天使。
  她知道她不是。
  最終,她會像千萬個女人一樣,會像眼前這個豐乳肥臀的女人一樣,變得什麼都不是,成為一團肉色的混沌。

  “發什麼呆?你是不是熱昏頭了,杜夏娃?不好好專心上課,張著眼睛睡什麼覺!”鄰座的同學剛遞給她一眼警告,楊安琪豐肥多汁的身影便矗立在她座位前,瞪著一雙描得細狹的丹鳳眼,射出幾絲不掩的嫌憎與不耐煩。
  她低下頭,注視著課本,很識時務地裝啞不吭一聲。
  楊安琪長得不算太難看,胸大、臀肥、多汁多肉的,一身肥豬肉的白,一壺葫蘆凸凹的身材,就是翻著白眼破口罵人也饒有媚味。一般女人使勁想要的,比如身材、臉蛋、事業什麼的,該有的她都有,但她的心情顯然不太好。聽說,和她認識兩個月就閃電訂婚的男朋友,被服務的公司派駐到東南亞,她嫌那地方落後加上愛情的新鮮度已退,沒跟著去,兩個人大概一兩個月才見上一次面。
  早些日子,大概她還在熱戀的時候,每回假期過後回來上課,總會見她一臉春風,飽嘗了男色滋潤那等地鮮豔欲滴,周身分泌著強烈的荷爾蒙味道,光是動根手指,就足以吸引辦公室那堆盲目的、單靠嗅覺行動的雄性生物入網。近兩個星期,卻見她總少了什麼滋潤似地枯萎憔悴,眼神下意識流露著一種尋不出名目、但看似得不到滿足的饑渴,且看什麼都不順眼,老處在月經期的歇斯底里中。“相逢主淫”,果然沒錯。愛情最初都以偉大的面貌出現,一種精神的、高尚的吸引,然後由情生色、由色生欲、再從欲生淫。等到對彼此肉體的饑渴嘗飽到惡了,失去新鮮度,再以一種最齷齪不堪的姿態收場。
  “你聾了嗎?我在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楊安琪不耐煩杜夏娃的沉默,拔尖了嗓子,描得柳細的雙眉皺得像條被拔光了毛僵死去的毛毛蟲。
  杜夏娃只得抬起頭望著她,微揚一張無表情的臉,抿緊的嘴襯得眼神多有冷淡,流露出一種不屬於她年齡會有的解析度,世故或什麼的,接近於無動於衷。
  楊安琪被看得反倒覺得有一絲無所遁形的狼狽,遮掩什麼似的,狠狠瞪她一眼。
  從第一天上課開始,她就不喜歡杜夏娃。少女之所以為少女,就是因為少女的嬌憨、少女的天真與少女的愚蠢。但杜夏娃卻不像其他女孩般有著她們那個年齡該有的懵懂與愚蠢。她不常看到她笑;不笑,看起來就少了其他學生咬著手指吃吃傻笑的呆蠢,又老是悶不吭聲,大別于那些女孩的嘰嘰喳喳。
  那讓她無法掌握,面對她,她無法像面對其他學生般的從容,年齡和立場的差距並未帶給她任何優勢感;相反的,她少女特有的透明感,相照她日趨老醜的混濁,越讓她覺得不自在。就是這種不自在,讓她對她感到厭惡。
  她輕哼一聲,抒發掉不滿,扭動屁股走開。

  杜夏娃垂下頭,依舊一臉漠然。多嘴多惹塵埃,只不過白浪費精神和力氣。天氣熱,她連回嘴都覺得懶。
  她逼著自己集中心神注意楊安琪那尖細刺耳的聲音,實在耐不住,轉頭看看窗外。萬裏一片晴空,陽光白得發花,火熱得盲人眼目,她略眯著眼,排拒那光熱。
  時序才剛要進入夏天,天氣就已經先熱了一半,在溫帶與熱帶之間永晝似恆永的明亮,凝結在角落等候的黑暗,在滾沸的氣流中被蒸發掉,化同一片模糊的氤氳,夜仿佛永遠不會到來。
  天氣實在太熱了。空氣彷若凝固住,絲毫不起皺,沒有一絲風吹拂,一團一團全是窒人的燥息,黏住了就再也脫不了身。整個地球在沸騰。這季節才開始,實在不該有這樣的熱度,直要催人發餿,慢慢一點一點的腐臭。偌大一個教室,垂死在昏昏欲睡中,空氣裏,起落的儘是耐受不住、扇涼的浮躁。那種潛抑在沉靜無波中蠢動的心浮氣躁,恰若她此刻的心情。杜家說要見她……
  “杜夏娃!”冷不防一聲尖銳、充滿惱怒不耐的叫喊,狠狠刮刺著她。聲音很近,就在她身畔。她回過神,楊安琪正恨恨瞪著她,臉上的妝因天熱而脫落,混黏著汗水油脂結成一凸凸的疙瘩。“你如果不想聽課就出去,別在這裏妨礙別人上課。”
  空氣中的浮躁一下子凍結住。全班的同學皆屏息看著她,目光雜匯了各種或慶或幸或同情的情緒。
  她先是呆了一會,再將視線調回桌面,形成一種專心與妥協,看不出意思的無動的表情,卻恰似一種輕蔑。那種無動於衷讓楊安琪看了越覺得有氣,順手抄起手上的課本往她臉龐打去。她下意識伸手揮擋,將課本掃落,打了楊安琪一臉難堪。楊安琪氣極了,臉上的疙瘩不住地顫跳,高聲叫起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給我站起來!我不過說了你一句,你就打老師,把學校當成什麼了?站起來——”
  杜夏娃仍然不吭聲,慢慢站起來,和穿著三寸高跟鞋的楊安琪看起來一般高。她平視著楊安琪,雖不像一些少女以挑釁不屑的態度表示青春的叛逆,神情卻寡淡得近乎冷漠,一點不顯闖了禍的忐忑與心虛。
  她是覺得無所謂,不覺得有什麼需要不安的,反正只是一個過程,最壞又能壞到哪里去?從初小開始,中小、高小、國中、高中,扔扔拾拾的仿佛念了好幾年,才覺得念不完,就這麼打住的話,好象也想不出有什麼值得可惜。
  “你還這種態度!一點都不知反省,不懂得羞恥,給我站好!”楊安琪氣得發抖大叫。
  比起一般學生的言詞挑釁或故作的不屑,杜夏娃的無動於衷更叫她覺得光火。天氣熱,讓她火氣更熱,男人遲遲不回來的怨氣跟著攪和成一氣。
  杜夏娃仍然一臉漠然,平視著前方。她實在不明白楊安琪究竟在氣什麼,對她的歇斯底里,甚至覺得疲乏。
  她不懂,她憑什麼對她這般大吼大叫?因為她的身份立場嗎?還是她們之間年齡的差距?十六歲是少女,過了十六歲就不再是少女了。高二高三的學生如果聯考不是那麼順利、入學得晚的話,早已是個成年,背負的人生不會比三十歲四十歲的多一些或少一些。只是,文明制度的慣性造成的意識使然,年少必定輕狂,不經歷一些滄桑、不到三四十歲的前中年期,成長便沒有正當性,新生的成年不叫成年。
  然而,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比諸一般潑辣尖酸的悍婦又有什麼差別?青春的冷眼,其實並沒有那麼蒙昧。
  她站著不說話,忍耐著楊安琪的尖酸刻薄。下課鐘聲響起,楊安琪仍有未甘,瞪著細狹的丹鳳眼,吐怒說:
  “本來我不打算追究,可是你的態度實在太差了,絲毫不知反省,這件事就讓訓導處來處理,看要怎麼處置。”
  杜夏娃不禁皺了皺眉,她已經很忍耐了,這女人到底還想怎麼樣?她看著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教室,對一下子彌漫整個教室的竊竊私語棄耳不聞。沒有人靠近她,對她表示同情安慰或同仇敵愾什麼的,她還沒有跟哪個同學的交情深刻到可以惺惺作態的程度。她一向不是太合群,不隸屬於任何一個小圈圈,就連游離分子也算不上。游離分子最終還會找個靠近,可是她沒有傾向,自成一座孤島。

  “杜夏娃……”隔壁同學突然開口喊她,說:“你最好別忙著吃飯,趕快去向老師道歉。不然,她要是真的告到訓導處,那就麻煩了。”
  說話的同時笑了笑,表示善意的關切勸告。
  杜夏娃抿嘴看看她。陳明珠,這也是一座孤島。如果那些是非謠傳沒錯的話,陳明珠老爸被工廠解雇幾個月沒工作,她媽則丟下他們跟男人跑了。她就那樣盯著陳明珠看一會,想了想,沒表示什麼,像是對她的勸告不同意或是不置可否。
  “你不向她道歉,她把事情鬧大,倒楣的可是你。”陳明珠事不關己,倒替她杞人憂天,有意無意地與她親近。
  杜夏娃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她要告狀就讓她告吧。”反正最後都是她的錯,她又能怎麼樣?
  “你最好別太逞強,省得自找麻煩。”
  善意的勸告裏,帶著世故的妥協。杜夏娃不禁又轉過臉。側眼望去,陳明珠浮晃在塵光中的臉龐迭映著一個世故的輪廓。十六歲的少女,十八歲的女人,少年與成年,她們處在當中過渡的模糊。
  “杜夏娃在嗎?”門口傳來找她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坐在門口的同學一口飯剛含進嘴裏,連忙囫圇吞下,回頭扯開喉嚨大聲喊說:“杜夏娃,亞當老師找你!”亞當姓沈,教授她們英文,兼任她們的導師,因為年輕、未婚、英俊、風趣,加上脾氣好又容易親近,多半同學對他的態度近乎同輩的沒距離。
  不知哪個好事的人跑去告訴他,他這麼快就趕來。杜夏娃慢吞吞地站起來,沈亞當已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
  “吃飽了嗎?有話跟你說,我們出去談。”
  幾十雙眼睛盯著他們轉,都明白怎麼回事,看熱鬧般地等待續集。杜夏娃視若無睹,隨沈亞當走出教室。正值中午休息時間,校園四處是人,他乾脆帶她到操場圍牆邊,隱身在樹蔭底下。
  “杜夏娃,告訴老師,剛剛在楊老師課上發生了什麼事?”沈亞當口氣相當溫和,好脾氣地看著她。
  “你不是都知道了?”杜夏娃漫眺著操場,卻不看他。“那個雞婆跑去向你報告的人沒有把事情都告訴你嗎?”
  “你別這樣。我是你們導師,班上有什麼事,同學自然會向我報告。不找我找誰?別把我當老師,就當成是朋友,朋友之間應該互相關心幫助的,不是嗎?我一直很關心大家的。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朋友?杜夏娃卻會說話,沉默的態度與其說是內向,更接近於一種社會性疏離,或者說,本能的、生物性的隔閡,更或者,她保護隱藏自我的態度。
  沈亞當仍舊好耐性,暗暗在打量。如果以可愛純真、慧黠俏皮、善感多愁等籠統化的形容詞界定少女,那麼杜夏娃無疑是個異質的存在。不,她一點也不叛逆,不像有些同學青春孟浪,用挑釁不屑自以為很“酷”的言行態度藐視規範制度。她不缺席不蹺課,成績中上,切實遵守校規,各方面都符合好學生的標準要求。
  可是,怎麼說?他感覺在這一切“正常”之下,她還是顯得有些不一樣,譬如周記這回事。
  “周記”是為了促進師與生之間的交流,讓老師明白學生心裏在想什麼,也就是讓學生向老師交代他的思想。別的同學多少都會在周記上訴說一些心事煩惱,尋求指點或發洩傾吐,她的周記則是一本標準的“生活與倫理”及“三民主義”範本,寫周記如交心。她寫來寫去卻全是別人的立場觀點,完全將自己抽離。那是一種變相的隱藏,思考與感情的敷衍,她不交心。
  “杜夏娃,老師是想幫助你,你要相信老師。”他維持不變的情緒強注視著她,“快告訴老師,到底怎麼回事?”
  關注的口吻,讓杜夏娃略微蹙眉。師者,授業就夠了,過多的關心是不必要的。
  “我上課不專心,犯了楊老師的忌諱,她拿課本往我臉上打來,我將它擋開,就這樣。”她三言兩語簡單把事情交代清楚,清澈的眼睛直視著他,略露一絲“你還想知道什麼”的不耐煩。
  沈亞當稍為沉吟,大概和他知道的差不多,但是……
  “但楊老師說你伸手打她……”停頓下來,留一個未完的語氣,試探地看著她,注意她表情的變化。
  杜夏娃下意識又皺眉,並不急著否認,反問:“她真的這麼說?”
  “楊老師是這麼說沒錯,不過,老師相信你不會那麼做,一定只是個誤會,對不對?”信任過頭的口氣,倒像在討好她似的。
  杜夏娃低頭看著地上,有些意興闌珊。“她要這麼說也沒錯,我確實伸手去擋——算了,隨她高興怎麼樣。”
  “你別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看她一臉無所謂,沈亞當忍不住搖頭。“楊老師很生氣,說你目無尊長,一直嚷著要將事情報告訓導處處理。”越說越替她憂心,但看她低側的神情,還是那般不經心。
  他不曉得十七八歲的女孩,心裏都在想些什麼,大抵都是一些功課、考試及朋友等共同的煩惱吧?杜夏娃顯然不符合這樣的邏輯。他觀察她一陣子了,她幾乎不和同學來往,沒什麼要好的朋友,不喜歡和別人深交,也不常笑,用種早熟、成人才慣有的冷淡的眼神在距離外看著別人,提早脫離高中生慣築的共生關係,而表現大學校園裏慣見的獨來獨往。
  “楊老師的態度很堅持,要將你記過,還要請家長到學校。”他繼續說:“老師相信你,但聽老師的話,委屈一下,跟楊老師道歉,寫張悔過書,她畢竟是老師嘛!”
  “跟她道歉?寫悔過書?”杜夏娃倏然抬頭,揚臉的弧度微釋出一些質疑。真要追究起來,動手打人的還是那個告狀的楊安琪,她自己缺乏該有的修養。結果就因為她是學生,便全是她的不是。
  “我知道,叫你道歉你心裏會覺得委屈,但老師是為你著想,事情鬧大了,對你沒有好處。”
  陽光挪移,杜夏娃略顯蒼白的臉龐被偷照成透明,那份透明感幾乎要將她融於無形。沈亞當愣了一下。有時課堂上看著她,他會產生錯覺,覺她就像少女本身沉溺的小說漫畫電影及連續劇裏的人物一樣,看似美美的,卻虛虛實實的存在。
  “反正事情到最後一定全是我的錯,不如早早認栽是吧?”杜夏娃撇撇嘴,輕哼了一聲。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記過就記過吧,要我道歉——”將沒說出的話含在嘴裏,竟反常吐出一聲輕笑。這時候她反倒笑了,顯得極是諷刺。
  她擺擺手,似乎打算就這麼離開。沈亞當一急,連忙拉住她。
  “等等!你要去哪里?”
  “回教室啊,我還沒吃午飯。”
  “吃飯的事不急,”他將她拉回身側。“趁現在午休時間,跟老師到辦公室向楊老師道歉。”
  杜夏娃快速抽回被拉住的手。沈亞當在說美國話,嘰哩咕嚕叫人聽不懂,偏又自以為是地惹人嫌。
  “別那麼固執。你還小,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聽老師的話,去道個歉就沒事了。”沈亞當不斷好言相勸,耐性好得驚人。
  杜夏娃扯了扯嘴角。比起擺出不耐煩的神色,比起抿緊嘴強作沉默,這個扯嘴的動作反顯幾分輕蔑。
  她相信沈亞當或許是真的為她著想,向現實妥協絕對不會吃虧。這個三十歲的男人以他自己的世故,理所當然地認定她因為少年必然的愚昧無知;他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其實她懂得可多了,她並沒有他想得那麼懵懂。她當然知道拒絕妥協的後果。但那又怎麼樣?與她整個人生將有何干?她不會因此就看輕自己,也不會因此就否定自己的價值。
  她不答應,意在不言。沈亞當頗有些無奈,歎口氣,斜著臉龐瞅著她。黃黃的塵土反射正午太陽的烈熾,四處是烘燒的火氣。
  他一下子感到熱,升起一股莫名的難耐,突地拉住她,粗聲說:“走吧!”
  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她。她十七歲半,卻有一顆二十七歲的心。那麼,她是小孩還是成年?他以為她尚處在青春期的尾聲中,她的一言一行卻嗅不出青春的躁動。那麼,他以經驗為師,以年齡為別,認定她不經世事、無知懵懂,是他的輕率自以為是?
  “請你別這樣拖著我好嗎,老師?”杜夏娃很不情願地跟隨,企圖掙脫。“我不會道歉的。我承認我上課不專心,但我不認為我就該乖乖站著由她侮辱——”她刹住腳步,用力甩開沈亞當的手。
  “我知道。可是如果真的被記過,對你有什麼好處?”沈亞當忍不住又歎起氣。
  這個女孩實在不像女孩,他敏感覺得,在某些層面,思想、感情、處世的態度,杜夏娃早已成年,只差個宣告的儀式。但那張青春的容顏,說明她分明還只是個豆蔻少女。
  “如果真的被記過,那就算了,隨他們高興怎麼做。”丟下這句話,杜夏娃掉頭就走,任由沈亞當在她身後追叫,毫不理會。那腔熱血或許是他的責任義務,她不能拒絕,但總可以逃避吧。

  回到教室,午休的時間已過了一半。天氣太熱,她沒心情吃飯,也沒胃口,一時無所事事,空坐著發呆。陳明珠不知好事或關心,湊過來問:
  “亞當老師找你去,是不是要你向楊老師道歉?”
  她沒回答,但表情回答,且在反問她怎麼會知道。
  “想也知道。”陳明珠說得理所當然。“不管你有理無理,誰是誰非,反正最後一定是你不對,結果也一定是道歉加悔過書收場。誰叫你伸手去擋她的書,你應該乖乖站著挨她打罵的。”
  她不禁多看她兩眼了,這個孤島,顯然是個異質的存在。她反問:
  “如果是你,你會乖乖站著讓她用課本刮你耳光嗎?”
  “當然!”陳明珠答得很乾脆。“這樣才符合高校悲劇美少女的形象。”
  後面一句話添加得很諷刺,杜夏娃不禁微微一笑。她和陳明珠的座標在同一象限,同一個平面,在這個教室裏,唯有她們是相近的兩個點,多半的人,彼此連成一個立體糾葛的空間。
  但她習慣和人隔著距離,人際之間,儘是一些拼拼湊湊的關係,她討厭那種瑣碎的侵入。
  “你真的不打算跟楊老師道歉嗎?”陳明珠換個口吻,如同沈亞當那般替她憂心的表情。“如果她真的告到訓導處那邊,找家長記過什麼的,你爸媽知道了那該怎麼辦?”
  那也無所謂,她父母早就死了。
  “不怎麼樣,看他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她從不對別人提起她的身世處境,提了只會引來兩種情形:同情或嫌棄,那都是她不需要的。

  整個午後就在陽光的挪移中傾斜到黃昏。申時末酉時初,空氣中的熱是會黏人窒息的黏膩。鐘一響,她不等沈亞當再有尋她的機會,草草收拾好書包就離開。
  街道如常的車水馬龍,十字路口人群擠擁,來往的表情都帶著煎煮的油熱。她站在路口,呆了好一會,打不定主意要往哪個方向。黏悶的空氣中蠢動的心浮氣躁,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課堂中發愣,和這浮躁不無關係。
  她四處漫望,決定往綠燈亮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順便整理她的思緒。
  杜家說要見她。他,路,是這麼說的,丟得輕輕飄飄,幾乎沒有重量的一句話。
  她猜不透路心裏怎麼想。
  捱到了這時候才說想見她,算什麼?十幾年的距離,她和杜家之間有的只是空白生疏。他們從來沒有承認過她,她也從未承認過他們。到現在,偏又開口說要見她,算什麼?
  不知道路心裏怎麼想。他逐漸對她隱藏他的情緒,不讓她探知他的情感,甚至回避她的視線,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怎麼想。
  她轉個方向,迎著落日走去。陽光傾斜漫灑,隔著煙塵落成一層薄薄的霧,整座城市漫掩在灰樸中。她對杜家的印象,便就像在薄霧中浮浮翳翳的大廈遠眺的輪廓,處在一種被吞沒的危弱邊緣。
  關於她和杜家的牽連,她只知道她母親和杜家長男相戀,因為雙方家長反對偕私奔而後車禍喪生;以及五歲時一個模糊的記憶,模糊得她就要忘記,偏偏又被撩起。
  不管如何,一切還是要由她自己決定。她並無意去揭開那個塵封,卻無法不想。不管最後她決定如何,見或不見,都已經在她心裏攪起了漣漪。
  世界便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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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5 00:47:38
第二章

  生活中有許多惱人的細節和煩人的程式,不是像電影電視劇集那樣,美美朦朧的鏡頭一略就能帶過。上學校受教育就是;還有,比如剔牙。
  這兩天,杜夏娃乾脆曠課,穿著制服在街頭遊蕩,無所事事,從早到晚。
  人們害怕孤單,可她從來不需人陪伴。生命的本質,本來就是如此的無所事事和孤單。只是,生命為什麼存在?她想,如果可以選擇,絕大部分的雌性生物一定不會肯要生殖這回事,那讓她們活著或存在,像只是為了提供一個延續物種的理由而已。
  而她的父母,當年又以什麼樣的心情生下她的呢?儘管是受到強烈反對不被祝福的愛情,他們還是堅持他們的選擇。
  然而,愛情為什麼會發生?
  只有人類會害怕孤單,偏偏生命本質註定是孤單。是否愛情為了彌補生命孤單本質的缺憾才會發生,讓孤單的靈魂找到一個伴?所以,不管神聖莊嚴或猥褻墮落,愛情自有它的純粹性?有各種各樣的角落?愛情本身沒有任何意識型態,是人們自己為它附加上種種限制圖框?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她父母的相戀會受兩方家庭抵死的反對。事情是否藏有真相,路始終對她的疑問沉默以對。這一切就像一片霧,她在霧中迷路。
  她吐口氣,下意識抬頭看看天空。夏天的風如氣態的浪,吹得慵懶。天空那種藍,像抹了油彩般的黏手,轉個方向滴下,滴成了內衣裏的一身汗。她加快腳步,轉進巷子。家門口站一個陌生的男子,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
  “你有事嗎?”她看看陌生男子。
  他身材高且挺,膚色略白,有著北陸男子的冷峻清美。抿著嘴的表情顯得冷漠,不喜歡人靠近的那種,和路有著相似的氣質。因為這緣故,她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請問這裏是路公館嗎?”對方並沒有因為她的注視有任何的不安,從容回視她的目光。聲音略沉,不像路般帶有冷冽。
  她點頭。他跟著注視她說:“我叫杜日安,是來找路先生的。”
  杜?會是杜家的人?杜夏娃眼神飛快閃過一抹懷疑。轉身打開門,回頭遞個眼神,便自顧走進去。
  “你等等。”她將杜日安丟在客廳。
  這個時間,路多半在工作室。工作室四面都有窗子,鄰近後院的整牆都是透明玻璃,落地窗可以直接出入。她常從院子裏,隔著那道透明玻璃牆注視在牆內的路。
  她從門廊經過,在工作室門口略停下腳步。路背對著門廊,專心在畫布。室中央放著一具披著純白絹布的長沙發,長頭髮的模特兒一絲不掛地半躺在上頭。光影在她身上挪移,交織出一個陰晦不定的奇特畫面,與一身黑裳的路,虛實相對,互成一個連鎖的空間。
  她插不進那個連鎖。專注于工作中的路,離她很遙遠。她安靜不出聲,目光在他暗底的身影流連。人都有一些潛在的顏色,像極光之為極地而生,是獨特的。
  路總是穿著一身黑。黑,那是所有色彩的底蘊,神秘而不讓人靠近。而長沙發上那半躺著的、堅實富彈性、麥金豔亮洋溢少女般氣息的胴體,如是所有青春的聚現。
  模特兒看起來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可成形在路的畫布上更年輕,十六歲,最多。工作室牆上掛著的、四下擺放的,都是這樣的天使——天使一號、天使二號、三號、四號……,路的每張畫都命名為“天使”。
  路的“天使”從來不會超過十六歲,永恆的十六歲,就像他房間掛的那幅畫——
  她悄悄退開。經過路的臥室,房門半掩著,她伸出手,想推開房門,遲疑了一會,才輕輕一推,緩步進去。
  迎面的牆上,一個背對著鏡頭的少女,略略側著臉,全身赤裸地,站在雨中,四周是荒蕪。斜側的神情帶抹若隱的笑,嗅不出那種關於性的曖昧與淫惑的危險氣味,而流露著一種對愛情無識、對世事無知的、創世最初的純潔。雨從四面八方吹向她,不規則地,又直下又斜落,下得仿佛世界起了斑駁,要將那個世界撕裂。
  整個構圖非常簡單,用色卻晦暗朦朧;少女的身影在無聲的雨中仿佛時會消失似的。角落斜出一個黯淡的影子,恰如一隻挽留的手,看得出掙紮。題款為“愛天使”。
  這一幅,便是外頭所有複製天使的原型。而她,從來不曾置身于那些天使當中。那是她又怕又渴望的。面對鏡中赤裸的自己,她還是無法完全坦然,無法面對生命最原始亦最隱晦的真相。她和畫中那個對愛情無識的天使是不一樣的,她的身體帶著對感情的意識。是的,她的身體住著感情的靈魂,她無法隱藏。
  “怎麼了?”路不知何時進來,低聲在問。
  她轉身過去,輕輕搖頭,並沒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著她。
  “工作完成了?”她抬起頭,路果然正看著她。她有時會像這樣怔怔看著她,像看牆上的少女一般地看著她,仿佛也是另外一個人。
  路搖頭,好象不是很順利。目光交換,他先避開了,走到衣櫥前,隨手抽出一件襯衫換上。
  她立在原處,隨著他的回避而沉默。
  他們的關係一直是親近的,他會摟她抱她親吻她,但漸漸在這些親密中卻多了一份回避。正確地說,從他知道她月事來臨、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意識到她終究不過是個庸碌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什麼天使,一種難以名狀、卻能敏感察覺的奇怪氣氛,就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
  她的態度不變,他的感情卻時有回避,便在這樣視線不相觸的回避裏,慢慢,沉默遂也成了她身體的一種語言。
  她明白他的顧慮。他們之間存在的不只是年齡的問題,還有文明道德意識形態所裂出的鴻溝。文明的規範如同一把鎖,牢牢將他們鎖在倫常綱紀的監牢裏頭。
  “路——”她出聲喊他。她其實不慣他們之間的沉默。
  路回頭,雙眼映著黑暗的底色。杜夏娃慢慢一步一步靠近他,仰臉問:
  “你討厭我嗎?”
  路執著的是無性無屬的天使,隨著身體的成長,她卻越來越像女人,越來越有女人的味道。她並不希望成為女人的。所謂的女人味,不過是一種發情的味道,應付交配的需要。而青春在正當繁盛的同時,即已存在著枯萎的必然。成為女人後,她就會開始變老。
  可是路總也不顯老。四十二歲的他,如同牆上那少女永恆的十六歲般,青春永遠的定格。
  “怎麼會。”路遲疑一下,伸出手輕輕擁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這麼說了。他也察覺到她的不安了嗎?
  “拜託你不要躲著我。”她反手抱住他,臉龐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為路執著的天使,那麼她只要活到二十歲就好。美麗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種恥辱,她的一生定格在這裏就好。
  “我並不是在躲著你,夏娃,你應該知道才對。”
  “那麼,你為什麼不再像以前一樣?”她希望他像從前兩人一起生活那般親近她,毫無芥蒂,沒有任何因某種意識而刻意的回避隔閡。
  “我對你的態度和想法並沒有改變,可是——”語氣一頓,恰是一種猶豫,說不出口的話擱淺在心頭,掙紮不斷。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搖搖頭,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種違逆的、得不到救贖的苦痛憂鬱。“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卻搖頭,指著牆上的少女。“那麼,她呢?”
  肉體最終會衰亡老滅,青春遂在不同的軀殼上不斷的重生反復。但牆上的少女卻與時間同在,成為永恆,也成為路心中的永恆。
  路臉色微變,沉默下來。總是這樣。她是誰?她如今在何處?路慣以沉默相對。杜夏娃不再追問,想及客廳中等候的杜日安,說:
  “對了,有個叫杜日安的人找你,現在人在客廳中。”
  “杜日安?”路蹙蹙眉。看他那表情,杜夏娃大概明白了。該來的還是會來。

  客廳中,杜日安獨自一個人枯坐了許久,態度卻很安靜,並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看見杜夏娃和路兩人出來,立刻站起來,禮貌地點頭表示招呼。
  “路先生?你好,我是杜日安。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就冒昧上門打擾。”措辭客氣有禮,顯然受過良好的教養。
  “沒關係,請坐。”路比個手勢,口氣冷漠,冷眼打量著杜日安。“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他知道杜日安是在杜家長男杜日生與杜夏娃母親私奔後才出生的,跟杜夏娃同齡。雖然心裏早有認知,真見著面免不了還是訝異他的年輕——應該說,訝異他超越他實際年齡的沉穩。早先杜日安曾先來過電話,透過電話,那略為低沉帶著力量的嗓音,實在叫他難以想像會是眼前這樣一張年輕的臉。
  “我想,我就不再客套,直接說明來意。”路的目光隱約帶一絲不明的敵意,杜日安直視他的目光,並未退怯。“路先生,之前我已在電話中表明我父親的意思,今天上門來,是想懇求您的應允,所以由我代表父親,敬請見諒。”
  “你不必這麼客氣。”路的臉上始終沒有笑意。他對杜家的恨未消,但這件事還是要由杜夏娃自己決定。他側臉望望杜夏娃說:“我還未向你介紹吧,她就是夏娃。夏娃——”他頓了一下,語氣些微僵硬。“這位杜日安先生是你父親的弟弟,也是你的叔叔。”
  叔叔?杜夏娃緊閉著嘴不說話,太荒謬了。十七年來素不相識,前一刻還是個陌生人,僅因為某種血液的濃度,關係便突然拉近。
  “你好,夏娃。”杜日安點個頭。早在門口相遇時,他就猜知應該是她了。他轉向路,更是說給杜夏娃聽。“我父親的病已經相當嚴重,醫生說隨時有死亡的可能。父親希望在他死前,能見到他唯一的孫女一面,希望路先生能成全。”
  兩雙眼都投向杜夏娃。杜夏娃咬咬唇說:“見了面又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他們根本就是陌生人。”
  就像這個和她同齡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叔叔”。她與他也許有著血緣的關係,她對他卻全然沒有血親的感情,感覺滯留在陌生的原處。
  “就算你對他們沒有感情,你和杜家之間的關係還是存在。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杜家的人——”杜日安很冷靜。“事實上,我也是最近才知曉你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謬感其實不會比她少。
  坐在一旁審視的路,倏地掃了杜日安一眼,原就冷淡的表情,多了抹陰沉。
  “那麼,他們有沒有告訴你,當年為什麼狠心拋棄我,不承認我?”
  五歲那一段記憶其實已經變得太模糊,就只那個她母親抱著她哭泣夾雜著混亂的狂吼聲的畫面,沉澱在她腦中殘滯不去。
  杜日安沉吟片刻。他父親只告訴他一些片斷;兩個少年男女,一段情投意合,四方反對阻力,然後私奔、愛的結晶、依然不被祝福承認,然後雙雙意外——或者殉情——死亡。”
  “我想,我知道的大概不會比你多。”他搖頭,望了路一眼,直覺他應該知道一些真相。
  杜夏娃隨著將眼光投向路。十幾年來,每提起杜家,她總感覺到他眼神裏強抑不住的恨,刻痕很深,時間也無法遮掩。她對杜家其實沒有任何感覺,他們對她而言,形同陌路,不,不僅是“形同”,而是在感情上根本就是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的血液濃度之於感情並沒有那麼天經地義,她從不認為血緣就代表一切。舊事重提,並非因為她對過往的耿耿於懷,其實只是她不情願的藉口;並且她想知道路的“恨”的緣由,所以揭開塵封。
  路雙臂抱胸,回以平板的表情,聲音沒有溫度。“杜先生,我想你應該不是專程來這裏談過去的吧?”
  他對杜日安的態度一直有距離,再遲鈍也感受得到他的冷淡。杜日安默默受下他的冷淡,重提來意說:
  “路先生,希望你能答應讓夏娃和我父親見面,成全我父親的願望。”
  “這件事要由夏娃自己決定,我無法做主。”
  不置可否的態度,冷淡的言辭,杜日安心裏有數,以為路在推託,沉默一會,用穩定有力的聲音說:
  “路先生,父親一直非常感激你這些年對夏娃的照顧,他也明白,他對夏娃沒有盡到他該盡的義務。父親拋棄夏娃在先,本來沒有資格作這樣的要求,但父親時日已經不久,請你看在他思念夏娃的那份心情,成全他這個心願。”
  杜日安的表情、堅定不退縮的態度,恍恍的讓路如看見十八年前出現在他面前、帶走他至愛天使的杜日生。
  路突然激動起來,猛然起身怒瞪著杜日安,帶著恨意大聲說:
  “你休想帶走夏娃,我絕不會答應!”話出口,他隨即察覺自己的失控,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這件事再說吧。有件事希望你最好牢牢記住,夏娃是我的天使,不是你所謂的什麼杜家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略停兩秒,目光筆直逼視著杜日安,如同當年與杜日生的對峙。而後,不等杜日安有任何反應,丟下逐客令:
  “對不起,我還有事情要忙,恕我失陪了。”立刻掉頭走開,甚至不再去看杜夏娃。

  “路——”杜夏娃追了一聲,路背去的腳步絲毫沒有遲疑。
  她回身,對杜日安說:“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我跟你們就像陌生人一樣,見那一面,實在沒意義,而且沒必要。”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杜日安平靜的臉微微起皺。他略為思索,想找出一個合理有力的理由,說服杜夏娃,也說服他自己。“不管你得再怎麼荒謬,存在的事實終歸是事實。你身上流有杜家的血,到底和杜家有密切的關係。”
  “如果你指是血緣,那就不必了。”杜夏娃毫不客氣的反駁。“每個人都把血緣關係視為理所當然,但血緣並沒有高於一切的正當性,也不是絕對的,與感情更沒有理所當然的正比關係。這麼說好了——”
  她湊向杜日安,黑白分明帶著新生嬰兒骨瓷藍的雙眼筆直望著他。
  “如果真要依照血緣的關係來算的話,你應該是我的叔叔。叔叔、父親的弟弟,同緣血液的濃度應該很夠,可是——”她刻意停頓,表現出一種陌生人的冷淡。“你看到我,有那種‘這個人是我侄女’的感覺嗎?有那種必然可因血緣關係而生的感情嗎?你對我,有任何理所當然的感情感覺嗎?”
  連串的質問,問得杜日安啞口沉默。的確是沒有。
  對他而言,杜夏娃充其量只是一個陌生女子罷了。縱然她和他、和杜家,於血脈上有著不可抹滅的關係,但這層因血緣而強迫形成的關係,對他的感情認知來說,並無任何意義。於情感認知上,他們徹徹底底是陌生的。面對杜夏娃這麼一個同齡的“侄女”他心裏的荒謬感其實比她還強烈。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以感情作底,還是以血緣的強迫認同為架構?他對杜夏娃實在產生不了那種屬於親屬的感覺和感情。
  對他來說,真實的,不管怎麼算,她都只是一個美麗、冷淡、他還不瞭解的陌生女子而已。儘管他已經“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心裏仍然沒有任何實際感。一開始,他和她之間屬於親屬的感情就不存在,他甚至覺得,以後他若對她產生感情,也將是屬於男女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點頭,像下了某種決心, “我們的確算是陌生人。不過,我還是想請求你,就算是行善,成全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的願望,那對你並不會有任何損害。”
  換個立場也許並無不可。但是……
  “再說吧!讓我好好想想。”杜夏娃還是覺得猶豫,表露在雙眉蹙顰的不決。
  “也罷。不過,希望你儘快給我回音。父親的病已經相當嚴重,我怕他撐不了多久。”說話的時候,杜日安表情一直相當平靜,平靜到幾乎不帶感情,反映出他氣質的冷。
  杜夏娃越發地感覺他與路的相似。氣質冷的人,多半疏於群體。杜日安的冷冽、寡笑、與人群疏離感,一切的印象都如此與路重迭,只除了路的眼神時而有種她說不出所以的憂鬱。
  走到了門口,杜日安突似想起什麼,回頭說:
  “對了,請你轉告路先生,我父親只是想見你一面,並沒有要帶走你的意思。剛才路先生大概是誤會了。”
  杜夏娃點頭,似應允又如別語,靜立著看他離開。
  身後的甬道如遊廊,一步一步走去,如像穿過時空隧道。路不在工作室。她推開落地窗走入後院,沿著四角繞了一圈。路竟當著杜日安的面,說她是他的天使——
  “天使啊……”她喃喃低語。果真是,怕也只是個複製天使吧?
  她微微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回答她自己的呢喃,還是不願成為一個複製天使。然後仰起臉,無語地不知在凝視什麼。
  白日如星,多少一些寂寂。
  幾千幾百年過去,光亮下的一切,恆常由神在治理;但光亮的背後,承聚了光所帶來的酷熱火氣,卻分享不到明亮的那陰影的暗帶,為那墮落的天使所主宰。

  雖然說,日落日出,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但不變的,生活。日升日落,頂上那一顆,其實還是如常的太陽。
  熱度依舊,依然要將人蒸騰。缺了兩天課,陽光底下依舊無鮮事。只不過,才清靜一個早上,她才剛從洗手間出來,臉上還殘滯著沖洗煩躁的水漬,還來不及進教室探探她的便當,沈亞當早等在門口,如同在等待一朵蓮花開萼,一臉苦口婆心的神情,耐性十足。她想躲,已經來不及。
  “哈!杜夏娃!”沈亞當看見她,欣喜又亢奮。“你總算來了!我還在擔心,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事,打電話去也沒人接。本來打算今天若再看不到你,就到你家拜訪!”好歹他是她的導師,不能放著她不管。杜夏娃撇撇嘴,似嘲非嘲,像笑又不像笑。教了六年書,沈亞當神經居然鈍得還不知麻木,對學生的事竟然還能像這樣一頭熱,實在未免熱血過了頭。
  “你在等我嗎?”煩歸煩,語氣先自軟下來。
  事情拖著不解決,雖然不幹沈亞當的事,還是會讓他為難。她不想讓他為難。許多事不是倔強的抬抬下巴說自己負責,別人就會沒事。好比這件事,沈亞當的立場比她還麻煩,他需要兩面做人。
  沈亞當傾傾頭,擺個“不等你等誰”的表情。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什麼事。走吧。”二話不說,拉住她就往樓下走。
  “你別拉拉扯扯的。”杜夏娃皺眉叫著。他雖然沒有師長的架子,但無聊的人會竊竊私語。女學生和男老師架構起來恰恰就是一曖昧的橫幅。
  “我不拉你,你保證乖乖跟我去道歉?”沈亞當邊說邊回頭,腳步沒停,半強迫她跟著他走。
  才下樓梯,遠遠便瞧見楊安琪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她打著一把花陽傘,走著模特兒的臺步往校門口而去。
  “楊老師,等一下!”沈亞當拉緊她急忙追趕上去。
  杜夏娃被硬拖著不得不跟著跑動,卻像懸絲的傀儡,腳步顯得恁般不情願又不由自主。
  楊安琪抬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沈老師?有什麼事嗎?”
  “我帶學生來向你道歉,她知道自己錯了,希望楊老師原諒她。”沈亞當陪著笑臉,麥褐色的肌膚在陽光中散耀出男性陽剛的美。
  楊安琪驀地心一陣悸跳,猛烈震盪。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他胸膛,白襯衫裹罩下了肌肉,感覺是那麼結實、不安分的鼓脹。陽光太強了,花陽傘頂不住紫外線的穿透,她偏偏穿了一件薄長袖的春衫,全身都在發燙。好熱!她覬一眼沈亞當,拿出絲帕輕輕擦著汗。
  沈亞當仍然陪著一臉笑。站得這麼近,他只覺鼻腔充塞楊安琪混著微汗味的粉香。他推推杜夏娃,且又討好地對楊安琪咧嘴笑了笑。有著杜夏娃在一旁做為比較,他真發覺楊安琪是那樣一個充滿味道、渾身風韻的女人。
  “對不起,老師。那天我的態度太無禮了,請你原諒。”杜夏娃硬逼著自己開口,粉紫的一張臉,不知是被陽光曬紅還是漲紅。
  楊安琪哼了一聲,斜起臉龐,愛理不理的。“楊老師,學生年紀還小,不懂事,請你原諒她一次,別再生氣。”沈亞當忙為杜夏娃說情。
  陽光透過花洋傘灑下的光線,竟有一種黃昏似的詭豔感,將楊安琪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頂著陽光望過去,她胸前白皙光滑的肌膚,柔嫩得像乳酪。
  他覺得不舒服,有種說不出的,嗯,衝動。他喜歡吃乳酪,喜歡聞那種味道。
  “這件事,我也不是非追究不可。”楊安琪先斜睨杜夏娃,再將眼波兜向沈亞當。很多人說她的眼睛會說話,不但水汪汪,而且脈脈含情。“可是,沈老師,你看,她這像是反省道歉的態度嗎?”
  “小孩子嘛,難免彆扭些。”沈亞當低下頭,再推推杜夏娃。“杜夏娃,好好再跟楊老師道歉一次。”
  杜夏娃原也是想妥協算了,不想讓沈亞當為難。可是——人的扭曲度是有限的。她翻眼瞪著沈亞當,抿緊嘴不肯再開口,一臉倔強的氣質。
  “你看她這是什麼態度!”楊安琪大為光火,氣抖了,扭頭就走。
  “楊老師——”沈亞當追了一聲。楊安琪理也不理,高跟鞋噠噠地直往校門出去。他拍拍杜夏娃,安慰地微笑一下,交代她說:“你先回教室,老師去向楊老師道歉。”匆匆追了出去。
  看沈亞當還是那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杜夏娃眉頭緊皺,太陽再曬,她倒不好先走了,順勢撿處陰涼的牆靠著,忍著陽光曬人的浮躁,老實地等著。等了一會,沒等著半個人影,她往柵門外做最後一次眺望,放棄了。

  教室內同室外一般地令人浮躁,更多了一股昏昏欲睡睡。有個人趴在她的座位上,開窗盼著風。空氣不流動,吹來的只是熱。她走近看,是陳明珠。
  她看她睡得很熟,沒有叫醒她。早上上課時,她就看她頻頻打呵欠。她重新下樓,頂著太陽繞了操場一周。上課鐘響,她才回教室拍醒陳明珠。
  陳明珠伸個懶腰,火速沖到洗手台,胡亂沖把臉,草草用衣袖擦掉水漬。才坐定,便沒頭沒腦地問:
  “結果怎麼樣?”
  杜夏娃會意,搖了搖頭。
  “怎麼會?你沒向她道歉嗎?”
  回答的還是無言的搖頭。陳明珠明白杜夏娃無意多說,便不再多問。有些人的個性就是這樣,她想讓人知道的,不用多問,她自己就會開口;無意讓人知道的,就是問破了嘴也沒有用。她們隔壁座半年,她總看見杜夏娃一臉的與人無涉,顰蹙在自己的心事中。
  杜夏娃支著頭轉向窗外。她沒有對別人吐露心事的習慣,喜怒哀樂,自己一個人就夠了。
  上課鐘已響了過十分鐘,氣氛開始浮躁起來。下午第一堂是沈亞當的課,他卻遲遲未出現。
  又過了十數分鐘,浮躁的氣氛越來越蠢動,沈亞當總算才匆匆趕來,趕得氣喘,整個人,連同衣衫揉過似的一團淩亂。杜夏娃支著頭看著他,替他覺得可憐。楊安琪想必很難纏,看他那一身狼狽的模樣,她可以想像他是如何挨在楊安琪身旁,好說歹說地伺候她的情緒。她突然覺得荒謬透了,憂慮的人應該是她,她卻顯得和這件事無所瓜葛。
  下課後,她等著沈亞當或許會跟她說上什麼。他只匆匆朝她方向投來一眼,頭一低,就走出教室。那一低,低得那麼尷尬曖昧,奇怪極了,好似有什麼見不得。她才注意到,他白襯衫被汗濕得很混濁。
  接下來小考、隨堂考,考了一地理的山川水嶺。最後一堂上課鐘響,歷史課,又得面對楊安琪。
  楊安琪很準時的走進教室,難得的眉開眼笑。杜夏娃先就覺得意外。她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樣,那種下意識流露出的饑渴感消失不見,眉目多了春風。久旱逢甘霖,差不多就是那樣。她支著頭靜望著楊安琪,習慣性地轉向窗外,底下那一大片花叢,蠅飛蝶舞,正自發情的季節。
  五顏六色的人間,容易看花人的眼。
  “杜夏娃!”鐘響了,她沒聽見,陳明珠拍拍她肩膀,她才回神。“我們一起走好嗎?”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兩座孤島,也許底脈相連。
  兩個人沿著人行道走著。這個世界的光太多,不管往哪個方向,都會觸耀到大樓帷幕玻璃上太陽光瀲灩的反射。
  “唉,夏娃——”數了一會沉默的腳步,陳明珠打破沉默,直接喊她的名字,拉近一些距離。
  她沒有拒絕,等著。
  陳明珠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兩旁的頭髮無力的垂落,遮去半個臉。忽而抬頭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你好象都沒有什麼煩惱,我是說,你好象不太在意別人怎麼對你。”
  “在意啊。不過,那要看對方是誰。”杜夏娃目視前方,視線落得遠遠的。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別人說你什麼,經常一個人獨來獨往,自己一個人好象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需要朋友或同伴。”
  “是嗎?你不說我倒不覺得。”
  “每次到學校看到你,看你獨來獨往,不去管別人的閒言閒語,也不擔心沒有朋友,我就很羨慕你。但你是不要朋友,而我是沒有朋友。”
  “如果你想要朋友,很簡單,主動和同學打招呼來往,不就可以了?”
  陳明珠苦笑搖頭。“難道你不知道那些傳言嗎?”
  杜夏娃提提書包,影子被夕陽拉得有些長,多情的共人徘徊。人們需要安慰,互相安慰,真相卻常常只是一句隨口的敷衍。她無法負擔陳明珠的情緒。
  “知道。”她沒有躲,回視過去。
  陳明珠又低下頭,低得那樣畏縮,目光都沾惹著塵土。好一會,她忽然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再重重吐出來,下定決心坦白。
  “謠言是真的,她們說的都沒錯。我爸被工廠解雇,找不到工作,就一直喝酒;我媽嫌我爸沒出息,丟下我們跟男人跑了。現在我們連房租都付不出來,拖欠好幾個月,房東成天到晚趕我們搬家。”說到最後,為解難為情,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
  杜夏娃沒說話,僅從她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希望你同情。反正你都知道了,與其裝作若無其事,說出來我心頭反而舒服一些。”陳明珠說著,尷尬又似靦腆地笑了笑。
  人們害怕孤單,一個人無法負擔,才需要朋友這種共生的依賴。杜夏娃沉默著,回陳明珠一抹淡色的笑。她沒想過和人建立這種“共生”的依存關係,習慣自己的心事自己收拾,所以只是聽,說不出是冷漠或熱情。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一廂情願了?告訴你這個——”
  杜夏娃搖頭,解釋她的沉默。“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明珠愣一下,突然輕笑起來。“你真的跟別人很不一樣,杜夏娃。雖然我並不希望你同情,但我還以為你會急忙安慰我,或說一大堆鼓勵的話。”“那些話說了也不能改變事實。”
  “是啊,沒錯……”陳明珠收住笑。微結的眉,悵惘的表情,洩露出一些先前有意藏抑住的煩惱,口氣變得無奈而且老。“真希望趕快畢業,能早點工作賺錢。”
  她不說趕快長大,而說趕快畢業。杜夏娃側過頭,陳明珠側臉映著斜陽,遠眺的視線裏,寫滿了青春的無奈。陳明珠因為家庭經濟關係,晚了一年才考進高中,過了夏天就滿十九歲,那身米白色制服包裹著的曲線裏,已是屬於女人的胴體。
  “工作?那大學呢?”杜夏娃想了想,還是這麼問。
  不管聖賢愚劣都這麼說:黃金屋在書中。雖然她自己其實沒想過那麼多。她甚至覺得老念不完似的,兜身在一處迷離混沌中。對這一切,她只是覺得,它就像一個“段落”,只有走到此,讓一切告個段落以後,也許才有可能探出頭,看看前方交叉著什麼道路。到那時,或許就有選擇。
  “我不會放棄的,但大概會念夜間部,白天工作。不過,現在談這些還太早,能不能捱到那時候還是個問題。搞不好……”陳明珠越說越沒有信心,說到最後搖起頭。
  大概她自己也覺得太消沉,沉重的腳步走著突然往前跑跳起來,旋了一圈,倒退著看著杜夏娃,開朗笑說:
  “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絕不會氣餒,一定不會——”她停下來,面對西天舉起手,對著將沉的夕陽發誓:“我,陳明珠,一定會好好努力,憑著自己的力量,開創自己的人生。”
  餘暉顯得那麼微弱,無力再給她一臉金色燦紅。城市的天際,巍峨著一幢又一幢的摩天大樓,天空慢慢被遮蔽。
  杜夏娃靜望著她,身後的天空,一寸一寸在暗下去。她是不發誓的。想想,有多少自己曾經認定永遠不變的誓言,隨著時間的過去,逐漸變得扭曲黯淡,自己都忘了曾經說過什麼、發了什麼願,指天的相對,最終淪落成謊言。但這一刻,薄暮裏的陳明珠仰天那神色,有一些叫她動容。
  “陳明珠……”她脫口叫她,輕咬著唇。“嗯,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啊?”陳明珠半張著嘴,像是沒聽懂她的話。慢慢,半啟的雙唇綻開成一朵花,燦爛的盛放,一身都帶笑。“謝謝你,夏娃。你不必替我擔心,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好好努力,堅持到底。其實,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昨天就開始打工。”
  “打工?”難怪她今天一整天上課不斷地打呵欠。
  “嗯,在便利商店打工。雖然累了一點,不過往前看,未來至少有希望。我家那個樣,自己的夢想總得靠自己創造。”談到未來,陳明珠憂愁的眼眸射出了光彩。“我希望能順利完成高中大學的學業,成為專業人士,在社會上佔有一席之地,栽培弟弟妹妹成人。然後,能遇見一個可靠穩重,愛我、包容我一切的人,組織一個美滿的家庭,攜手共度一生。”
  好漫長的一個夢!杜夏娃聞言不禁陷入沉默。一切都寄託在飄渺的未來,有什麼是此刻的她們抓得住的呢?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一掌流風。陳明珠的夢讓她覺得,人是活在明天的。今天的風會死,可是明天又吹明天的風。
  “你呢?夏娃?”陳明珠走近一步,靠向杜夏娃,猛怔了一下。
  猶殘一些昏色的灰暮中,杜夏娃斜傾三分之一的臉龐,因為光影的搬弄,竟照著淒豔的異次元色調,那種很濃的血色被刷黑了色彩。
  “我?”杜夏娃臉一揚,擾亂了光影的秩序,那種淒豔感不見了。她搖頭。“我沒想過那麼多。”
  陳明珠描繪的未來,就好象此刻她們正面對著的縹緲的黃昏景色,存在,卻是似海市蜃樓一般投影的存在。愛情的物件,也僅是一個還描繪不出實象的憧憬。
  “怎麼會?你都沒想過將來要做什麼嗎?”
  問得杜夏娃不確定起來,她想了想,還是搖頭。“將來”這兩個字,本身就代表了不確定。她真的沒有想過那麼多,她想的只是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路,還有眼前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難題。
  “都快高三了,你還沒想好將來要做什麼,訂定目標?這樣不行的,夏娃。”
  功課、學業、聯考、前途——這是一般人都在走的路,典型的憂慮,她們似乎沒有理由被置之例外,所以陳明珠這麼說。杜夏娃含糊地點個頭,表示同意或表示會努力,怎麼解釋都可以。
  兩人朝著車站方向走,在天橋中央要分手前,陳明珠拉住她:
  “那件事……也許你嫌我多事,不過,你打算怎麼辦?真的不去管它嗎?”
  杜夏娃笑了,友愛地拍拍她,學她的話說:“你不必替我擔心,我不會怎麼樣的。”
  說完擺了擺手,往另一個方向走下天橋。
  兩側霓虹驀閃乍亮。這城市依舊有太多的光,驅趕著黑暗。
  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如此形成了分歧,生命也由此從黑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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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5 00:48:01
第三章

  從大門一進去,迎面便是一片種滿了樹草的庭院,枝枝葉葉不規則地爭展著向天。因為太茂盛了,盤根交錯著舐噬人氣的陰森。和式的房子,中間一條長而幽深的甬道,踩在上頭,盡頭的那一方,仿佛會吐回來足音的迴響。老式的掛鐘傳來整點的鐘聲,悠悠地蕩啊蕩,停止後時間也跟著被凝住。日照在這裏似乎也遺忘了腳步,顯得特別悠長,一切移動無覺而緩慢,像一張過了時的老照片慢慢在發黃。
  杜日安領著他們一直走到裏頭一間房間,停在門前。杜夏娃不禁將目光投向路,他的表情嚴肅而凝重。也許她不應該來的。雖然路說這件事由她決定,他也尊重她的決定,她還是覺得自己也許錯了。
  “請進。”杜日安拉開拉門,讓他們進去。
  房間裏頭躺著一個臉色枯乾的老人,閉著眼,一床棉被密密實實的頂蓋到下顎。一旁跪坐著一個低垂著頭、頭髮花白、臉上紋路縱橫的老太太。
  聽見腳步聲,老太太先抬起頭,看見杜夏娃和路兩人,張著嘴說不出話,眼淚先湧了出來。
  杜日安跪坐在老人身側,輕聲說:“爸,路先生和夏娃來了。”
  老人眼皮抖了一下,慢慢睜開眼,努力想扭動脖子。
  “在……哪里?她在哪……裏?”短短兩句話,說得斷續無力,病弱的暗啞。
  杜日安回頭示意杜夏娃。杜夏娃站在門處,猶豫極了。她看看杜日安,又看看路,再看看老太太,最後將視線投向榻榻米上躺著的老人,慢慢走過去。
  老太太蹣跚起身,迎向杜夏娃,老眼泛著淚光。
  “真的是你——”和十八年前那個女孩那麼像,而且如她兒子的眉眼。老太太顫聲發著抖,感激地對路彎身鞠躬。“謝謝您,路先生。”
  “不必謝我,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你們。”路絲毫不領情,不願受禮,眼底烙有恨,簡直冷漠。
  “夏娃……”老人掙紮著想要起身,力不從心,乾巴巴的眼珠目不轉睛的望著杜夏娃,渴盼殷殷。

  杜夏娃依著老人的目光,慢慢跪坐下來。五歲時的那個記憶實在太遠太模糊了。她只記得一個昏暗的房間,一個高大威嚴生氣咆哮的人影,和在一旁低頭哭泣嘴裏不斷喃喃喊著“冤孽”的老太太,還有混雜在畫面外的狂叫聲……然後記憶就跳到路。她站在路面前,不,是路蹲在她身前,對她說她是他的小天使。
  記憶越纏越亂越紛擾。她瞪著老人,不知該怎麼開口。她該怎麼稱呼他?眼前這個枯乾、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
  “夏娃……”老人先開口,撐著一口氣,居然把話說得很清楚。“謝謝你肯見我一面。這十幾年,我丟著你不管,實在很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他被迫歇下來,連喘了幾口氣。
  “爸,您別急,慢慢說。”杜日安擔心老人身體受不了。
  老人沒理他,看著杜夏娃又說:“你長得跟你母親真像……當年我不該趕他們出去的,害你受了苦,畢竟你是無辜的——”他閉目搖頭,眼角滲出了淚光。
  無辜?什麼意思?杜夏娃聽不懂老人的話,疑惑起來,下意識回頭詢問。老太太垂頭躲開她的疑問。路視而不見,出聲說:
  “我們該回去了,夏娃。”
  “可是……”
  老人這才像意識到路的存在。問:“是路先生嗎?”
  路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恨杜家、恨杜家的人。先是躺在這裏的這個杜家男人,毀了他少小的憧憬,然後是他兒子——他們父子聯手毀了人間最美的天使。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也是應該的,一切都是我鑄下的錯。我對不起他們,我——”老人含淚的雙目在懺悔,千言萬語說不盡,遺下一聲長長的歎息。“對不起,夏娃……”最後又對夏娃說這句話,便閉上眼,滲出兩行淚。
  “走吧,夏娃。”路舊恨難消,催著杜夏娃離開。
  杜日安要送。路攬著杜夏娃,冷漠不客氣地拒絕:“不必了,我們自己會走。”
  老太太追上來,老臉佈滿淚痕。
  “夏娃,你不要走,你是杜家的孩子啊——”真是冤孽!好好的骨肉至親,卻演變到今天這種局面。
  “我……”場面混亂極了。杜夏娃身不由己,被矛盾的網網住。
  “她不是。”路將她拉緊些,神態冷漠,帶有憤怒。“十二年前,她就跟你們杜家沒有關係。”
  “可是,她是我們的——”
  “夠了。”老人喊住老太太的不舍。“這樣就夠了,讓他們去吧。”
  老太太吞下不舍,不再說話,哀哀地望著杜夏娃,提著袖子擦淚。杜夏娃默默跟著路,跨出門口前稍一遲疑,忍住了沒回頭。
  庭院裏日光仍悠悠地照,和外頭的陽光仿佛不相干,遺忘在牆上的青苔,寂靜地照了一世紀。
  每個人都背負原罪而生,終生在尋求救贖;卻沒有人知道,人與生帶來的罪惡其實並不在於始祖偷吃了智慧之果而被逐出幸福之園的原罪,而是根成於上帝創造世界、生命形成的最初。

  習慣了夜的窗,習慣了漫漫的眺望,總會見下弦月多情拂照。夜的世界有太多的想像,畸零的人,在這裏被眺望。
  那些承繼亞當夏娃始祖血液、自體相欲同緣相戀的人們,在夜裏,在墮落天使的轄域下,肉做的心,承受著文明的枷鎖,自發地疼裂出缺口,於是為止痛,灌進一牆封固的水泥,跟著也被困在無路中。
  杜夏娃斜坐在窗臺上,眺望著黑暗,也處在黑暗。一個個藍鬱的夜,凝結一個個的過去。當眺望成為習慣,過去的明輝,便成為閃爍在夜裏的一種反復。
  她跳下窗臺,赤腳踩著冰冷的地板,並不開燈,反而燃執起一根蠟燭,往後園走去。從夜裏來,到夜裏去,腳步輕飄地如一縷遊魂。夜是盲人的黑,盲人的摸索,她並不確定她要找什麼。
  遊園驚夢。她在黑夜裏摸索,猛不防腳下一陣刺痛。她叫了一聲,燭光外的暗裏傳來聲音,然後燈亮了。
  “怎麼了?”是路。在這黑夜中,他一直在為她守護。
  她沒忙回話,感覺腳底處有一股冷流,低頭察看,地板上點點血紅,歪躺斜仰幾枚圖釘。有一枚幾乎釘沒入她腳心,入肉很深。她打著赤腳,屋裏屋外踩了一腳髒,腳底沾滿土塵,流出的血混著泥灰,乍看成了一團黑色的痂塊。
  “踩到釘子了。”她抬頭茫茫,表情有點呆傻。
  路臉色大變,好象傷的是他自己,立刻將她抱到浴室。
  “很痛嗎?忍耐一下。”他讓她坐在浴缸邊緣,盛了一大盆水,顧不得濕和髒,單膝跪在地上,手握著她的腳,輕輕拔掉圖釘。
  杜夏娃安靜地坐著,安靜地看著他小心地為她清洗雙腳,清理傷口,然後輕輕擦拭乾淨,再為她消毒上藥和包紮。
  “暫時先這樣。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到醫院。”他總算抬起頭,仍然單膝跪在地上。
  “謝謝你,路。”杜夏娃含笑俯臉,低看著他。
  多少個夜裏,他們就像這樣含笑互視、秉燭夜談,毫無芥蒂。她受傷,他的著急關切,一一是感情的證據。
  “不必客氣。還會痛嗎?”路慣常冷冽低沉的聲音放進了溫柔。
  他看著她笑,看她是那樣的美。那烏黑的頭髮、玫瑰色的粉頰、清澈盈水的雙眸——她以燦爛如花的美麗容顏對著他笑,她的眼瞳裏只映著他。
  啊!為何會有這樣的女孩?這個女孩卻是他一手撫育長大的。他用他的愛灌溉,給她他所有的家。她已經是個女人了,有女人的感情;她成為他所希望的天使,照他所希望的樣子長大。他像那光源氏撫育渴愛那個叫紫姬的女孩般地渴愛著她。他渴望,渴望愛她,但他心裏對她那份屬於男人的愛,卻為現實所不容,為常綱世人所罪惡。
  “路,”杜夏娃伸出雙臂擱放在他肩上,額鼻幾乎觸到額鼻。“最近工作順利嗎?找到新的模特兒了嗎?”
  上次那個模特兒這幾天都未再出現。從杜家回來後,他似乎就陷入創作的低潮。
  路搖頭。和“名朝藝廊”洽談好的展出日期已經慢慢逼近,他腦中的畫面卻一片空白,所有的創作意念完全破碎掉。一直找不到適合的模特兒,找不到氣質符合他要求的模特兒——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有哪個人能符合他的要求,符合他心中存在著的那個image,關於他一切創作的原型。
  因為夜,因為寂靜,因為光的世界已經沉睡,此刻兩人靠得這樣近,成為彼此唯一的依偎。他們是夜的子民,繼承著同緣的血液。
  “既然那樣,就讓我當你的模特兒吧。”夜將她的眼眸映如星。感情帶回音。“我想成為你的‘天使’。”

  路錯愕住,怔望著她。如夢他不願醒,但他難道可否,感情不禁地,意憐的撫摸她的臉。
  “你本來就是我的天使。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樣的。但是,我不能——別人會怎麼說?怎麼看我們?我怎麼能——”
  “何必去管別人怎麼說,又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們。為什麼要讓別人干涉我們的生活呢,只要我們自己明白就夠了。”她的愛情很早就開始了。她從屋外看著他,從夜裏看著他,一直都看著他。“我們為什麼要讓別人以他們的標準和道德觀主宰我們的生活,主宰我們的——”
  她停頓下來,俯身看著他,含住輕輕的、那字感情的語言。
  路不說話,或者說無法說話,和夜同色黑的眼眸浮映著濃稠的憂鬱。她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能愛對方?因為他們的愛情是禁忌,是被禁止的。而隨著社會禁忌而來的罪惡感,將是一輩子無法擺脫的,永遠被詛咒。
  “夏娃,你聽我說,我們不能——”他給她所有的愛,灌溉她長大,一直愛著她,卻必須親手推開她。
  “為什麼?我們一直這樣生活在一起,以後也不會改變。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知道的。別再問了!”路的臉幾乎扭曲了。
  是的,她知道,她全知道。她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因為這樣他們就不能相愛。
  “是的,我知道。對不起,路。”讓路痛苦並不是她所願意的。但最後,他們都必須面對這種痛苦。
  “對不起。”她摟住他,一邊說抱歉,一邊親吻他。親吻他的眼、他的臉、他的唇,親吻他對她被痛苦扭曲的愛。
  “夏娃……”路喃喃的。
  夏娃的愛,讓他覺得甜蜜又憂傷。他是那樣愛著她。他忘了禁忌,忘了叫他痛苦掙紮的現實,回抱著她,親吻她,愛憐她。他的愛是強烈的,所以他的吻是深刻而灼燙的。他用他的熱,貫徹她的全身,引泛起她身體的顫抖。
  她的衣衫褪落了,以天使最原始的面貌出世在他面前。從肩、胸膛,滑過了腰際,所有的親吻與撫愛,都是他對她最深的渴愛。
  映現在窗玻璃上的夜色,暗中一點一點的淺淡,夜正一寸寸的淡薄掉。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正在暗中慢慢偷換。
  “不行!”
  路猛然慘叫了一聲,震退到牆邊,睜大眼,驚恐地望著杜夏娃。只一刹,那驚恐隨即化為痛苦、寫滿罪惡的意識的一張扭曲的臉。他慢慢跪下去,雙手抱住頭,無聲在呐喊。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麼?他竟然——他竟然——
  血親通姦是一種罪,懲罰人汙篾了社會文明與倫常道德的一種罪。他卻——
  “路——”杜夏娃慢慢上前,用很輕的動作將他摟入懷中,沒有哭喊,沒有泣叫,顯得很安靜。“你放心,我會陪著你。”
  她不會讓他一個人承受的。她會一直陪著他。就算是被唾棄,就算是被鄙夷,就算是被詛咒,就算是下地獄。
  是的。人一出生,就是罪惡的開始。

  “哥哥在世二十一我才十六
  哥哥死了二十一我剛好十六
  哥哥今年還是二十一
  我已經是三十過了頭已是女人的下午
  哥哥永遠二十一妹妹死了仍然是十六歲,
  人生四月天,生命最美好的季節,繁花旖旎。死去的人永遠的二十一,被留下來的人卻不可能永遠的十六歲,永遠的處在人生的四月天,所以時時回顧,既念著不再的過往,複傷老去的必然。哥哥永遠的二十一,只有她一個人被留下來,寂寞地老去……
  “你在看什麼?這麼專心。”微帶喘息的亮而脆的聲音,冷不防地在杜夏娃耳邊響起,靠得很近,偷襲人的沒注意。她抬起頭,看是陳明珠,反問:
  “你什麼時候來的?”
  都已經中午了。
  最近一兩個星期,陳明珠三天兩頭的遲到,總是上課鐘響了,才匆匆趕來,偶爾還會消失一兩天,然後再無事般冒出來。問她怎麼回事,她只是搖頭笑著,要她不必擔心。
  “剛剛。”陳明珠隨口帶過,好奇她在讀的東西。“你到底在看什麼?看得那麼專心。我一進教室就看見你眉結額蹙,發呆沉思。”
  “沒什麼,只是一首詩。”杜夏娃把詩遞給陳明珠。
  “這種文縐縐的東西。”陳明珠只看一眼,搖搖頭,還給她。“我不行,我沒有這種細胞。”
  杜夏娃重看著詩,發了一會呆。這是她在路的房間發現的;韓國一位元元著名女詩人的作品。念著這首詩,不知為什麼,一直讓她聯想到牆上那名青春永遠定格在十六歲的少女,以及路。那名少女就像詩中永遠二十一的哥哥。不管妹妹十六還是二十,不管妹妹活著、死了,還是二十一;而路,卻像那惦著“不再”、一個人寂寞老去的妹妹。
  畫中那少女究竟是誰?她渴望知道。路時而會用注視那少女的眼神注視著她,究竟是愛她,還是愛一個幻影?有太多的疑問,偏偏都不會有回答。
  她對自己搖搖頭,將那些疑問折收起來。側頭問:
  “明珠,你最近怎麼了?經常遲到請假。”
  “沒什麼,只是家裏有一點事。”杜夏娃擺擺手,一臉無事。見她擔心的表情,燦爛一笑,故意學日本連續劇裏那種小女生的口吻,用日語說:“‘大丈夫!大丈夫!’你不必擔心,我真的沒事,雖然晚上打工多少忙一點,不過,我功課還是應付得很好。”笑得牙齒發白,極為開朗。
  話雖沒錯,杜夏娃卻覺得她那笑,笑得過度開朗,反而像刻意掩飾什麼似地欲蓋彌彰。她待再開口,陳明珠已搶先叫出來說:
  “好熱,全身都是汗,我出去沖個臉。”
  “我也去。”杜夏娃跟著出去。

  冰涼的水讓午後的昏沉清醒不少,堆積了一腔的躁熱,淪為肺腑的沉澱。陳明珠一邊沖水一邊喊著舒服,水聲嘩嘩,撞激著洗手台,濺了她們一身濕。
  “哇啊!好涼!好舒服!”陳明珠仰起頭,心滿意足地歎出一大口氣。
  杜夏娃抬臉看她;水珠猶掛在她臉上,倒像淚痕。她們這兩座孤島,把山脈鏟開,也許是兩顆巨大的石頭,也許,同質同屬。
  陳明珠回過臉來,啊了一聲,指著她身後。
  她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走廊那端,沈亞當正朝向這裏走來。
  陳明珠說:“大概是要找你的。我先進教室了。”
  她站在原處不動,等著沈亞當走過來。那件事最後不了了之,但到現在她還是想不通楊安琪為什麼突然對她鬆手。
  “杜夏娃。”沈亞當筆直走到她面前,臉上帶著笑。
  杜夏娃勉強回個笑。陽光豔烈,殘滯在她臉上的水漬早已被烘乾,留下僵硬的痕跡,稍一牽動,便能清楚感受到肌肉的拉扯。
  “唔,天氣真好。”沈亞當舉手擋擋太陽,開場白式的寒暄。略等了一會,看杜夏娃無意答腔,乾咳一聲,接著說:“那件事——楊老師已經接受你的道歉,答應不再追究,所以你不必擔心了。”
  不知為什麼,他竟無法將杜夏娃和其他的學生同視為一體。那些學生和他說說鬧鬧,彼此並沒什麼距離,但她們看起來就是“學生”,就有“學生”該有的樣子,不管思考、行為、說話的語氣,甚至嘻笑嗔怒,都有依循的模式。杜夏娃卻太過於沉默,不肯被馴服,自外於團體,似封閉又若自我,與人疏離。他覺得他有義務引導她,那是他身為師長的責任。
  “謝謝。”杜夏娃簡單表示感謝。其實他們幾乎天天打照面,他大可不必這麼鄭重通知她這件事;而且,也未免拖得太久了,她果真要被定罪,也早過了時效。
  沈亞當回頭望望在教室內聊天談笑的同學,再回望杜夏娃略顯冷淡的容顏,對比是那麼明顯,不由得暗暗搖頭。
  “我看你好象很少和同學在一起。”他自然表露出關切的姿態。“這樣不太好。儘量放開心胸,多和同學接觸,別太封閉自己。你們這個年齡,是最容易交到朋友的。你應該多主動和同學來往,別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他想,她就是和別人太疏離了,所以對人沒有熱情。
  “我覺得一個人沒什麼不好,自由又自在。”杜夏娃對他的長篇大論輕描淡寫擋回去。”
  “自己一個人怎麼會好,人不能遺世獨立,需要朋友互相扶——”
  “沈老師!”沈亞當說得口沫紛飛,冷不防卻被一聲嗲聲嗲氣的呼喚打斷。
  他愕然抬頭,眉間頓現一絲尷尬,只那麼一刹那。他很快掃過杜夏娃一眼,見她表情依舊,才略為放心。
  因為背對的關係,杜夏娃先聽到這聲嗲聲嗲的呼叫,然後聞到一陣濃鬱刺鼻的味道,最後才看到楊安琪膩人的甜笑。當然,她是對著沈亞當笑的。她一靠近,那股刺鼻的味道更加稠烈。這麼熱的天氣,擦這種氣味這麼濃鬱的香水,讓人不由得覺得煩躁,體內因數直要衝動不安起來。
  杜夏娃連忙屏住呼吸。香氣是附著于女人身上的體味,用來催人發情、惹人煩躁。她不喜歡這種人工的味道。
  “楊老師。”好香!沈亞當不禁用力深深一聞。
  楊安琪嫣然一笑,嫵媚多姿。她把手上拿著的一盒巧克力遞給沈亞當,波眼一招,笑說:
  “喏,這是一位朋友送的,加了威士卡。我會醉,不能多吃。沈老師拿去嘗嘗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沈亞當伸手接過。加了酒的巧克力,就像女人身上附著的香氣,他是愛吃的;但也不能吃太多,怕會吃撐,偏偏又拒絕不了誘惑。
  雙手交遞時,兩人的手不小心地微微交迭一起。楊安琪掀起眼皮飛快地瞅他一眼,抿著嘴笑,笑得有如初識男人滋味的少女,饒有曖昧的意味。
  沈亞當也飛快瞅她一眼,交換了個眼神。楊安琪眼尾一勾,這才擺擺手走開。
  餘香嫋繞,空氣中仍殘滯著人工的化學香料,足以讓一朵青蓮花聞了窒息。等楊安琪走遠了,杜夏娃才小口地喘氣。
  沈亞當打開盒子,丟了一顆進嘴裏,順勢將巧克力遞給杜夏娃。杜夏娃本能的屏住氣息。她一向不喜歡黏人的巧克力,害怕那種太甜膩。搖頭說:
  “謝謝,不用了。”
  日曬往廊內逼進,熱氣一波波襲人。她不想再待下去,轉身走開,突然得叫沈亞當沒提防。
  “等等!”沈亞當追喊,嘴裏還含著巧克力。

  她裝作沒聽到,逕自走進教室。午休時間已經快結束,大半的座位都有人抱著書本在死啃。她攤開課表,整個下午每堂都有隨堂考,眉頭糾結起來,簡直煩透了。她推開桌子站起來,陳明珠隨著疑惑地揚起臉。
  “我去保健室,如果老師問起,麻煩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去睡一覺也好,她實在待不下去了。
  除了陳明珠,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開。保健室位在底樓的角落,發著黴味。
  她把棉被踢開,雙手擱在腦後,瞪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花紋凝視久了,竟分裂出另一個空間,像黑洞,她覺得自己慢慢被吸進那裏頭去。
  好一會,不曉得過了多久,她開始感到涼意,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勉強睜開眼睛。
  “夏娃,起床嘍。”陳明珠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看看她,茫茫的,花了兩秒才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慢慢坐起來。問:
  “現在幾點了?”
  “很多點了。已經放學了。”
  放學了?她竟然睡了一下午。她抬頭看看天花板,那個黑洞似的空間已經關閉。方才她在另一個次元的空間漂流,只一眨眼,就已是一下午的時間。這個晚上,她或許又將失眠。
  “喏,你的書包。”陳明珠連書包都幫她帶下來。“大家都留下來考數學。不過,我想你大概不會想留下來。”
  “你呢?”
  “喏。”杜夏娃提提放在地上的書包。
  除了一些高一生,這個時間就準時離開學校的人並不多。兩個人學著誇父追日,向著西邊追著一場空。
  “我實在不懂,誇父究竟是笨還是執著?”上了天橋,陳明珠趴在橋邊上,望著底下的車水馬龍。西日雖然將落,光卻從四面八方照來。
  杜夏娃沒有回答。她也覺得疑惑。
  陳明珠喃喃又說著:“像他那樣,想想,也沒什麼不好,活著能夠轟轟烈烈,死了變成傳奇。人活著,就是要像這樣才有意義價值。”
  “變成傳奇,供人當茶餘飯後的資料有什麼好?”杜夏娃反問。
  對於傳奇人物,她沒有太大的興趣。傳奇的人物最好還是早點死的好,像民初那個著名的浪漫詩人,讓人永遠只記得他青春的面貌。若是像西方某個銀幕情人,活到了七老八十才死掉,枉費了他風流倜儻俊美了一生,到死卻只讓人記住一身的雞皮疙瘩和滿臉的老人斑。
  “當然很好。想想,幾千幾百以後,這世上還有人流傳著你當年的故事,你的人生、愛情……,你不覺得很美嗎?”
  “美?”杜夏娃愣了一下,無端想起路,想起那畫中的少女。畫中的少女定格在永恆的十六歲,成了美麗的傳奇。她在下意識中的乖戾,竟呼應了這個詭譎。
  “不過,傳奇什麼的,其實想想,實在很遙遠。”陳明珠終於抬起頭,底下還是車水馬龍,又活回現實中。“能夠吃得飽、睡得安穩就很好了。畢竟,我們活在現實中嘛。”聽起來竟像是有感而發。
  “是啊。”杜夏娃附和,眺一眼天際,卻又說:“不過,真能活得轟烈、堅持自己堅持的,好象也沒什麼不好。別人要怎麼談論,究竟是別人的事,總不能活在別人的目光和指點中,依照別人的標準和期望過活。”
  這原就是以杜夏娃的個性大概會說的話,陳明珠聽了並不太訝異,卻還是搖搖頭說:
  “還是有一套標準和制度的。我們活在現實中,是社會的一分子,對不對?太過離經叛道總是不成的。”就好象家庭有家規,學校有校規,社會有法規;禮教與綱常,道德與法紀,構成了社會的基本秩序,每個人都得依照一定的秩序生活,因為這是文明的現實。脫軌亂序的人,註定是不被見容的異質。
  “可是你不是想成為傳奇嗎?循規蹈矩是成不了‘傳奇’的。”杜夏娃竟笑起來,笑得沒來由;因為沒來由,而顯得突兀。
  陳明珠瞅她一眼,身體往後一仰,妥協說:
  “啊——算了,那太累了,我只要有個小小的夢想就夠了。”
  夢想?就像她對她描繪的那樣?順利完成學業,成為專業人士,然後遇見某個人,發生美麗的戀情,然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確是夠了,只是太遙遠。可是比較起來,卻又是最平凡的。如果是她,她也不要什麼傳奇,只要這樣就夠了。“誇父追日”,她想,非關執著或愚蠢,只是一個小小的夢想罷了。
  “啊——”陳明珠對著天空又叫了一聲。吐完積鬱,才說:“我得回去了,晚一點還要打工。”匆匆對她揮個手,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杜夏娃在原地沒動,望著陳明珠離去的背影,看著她走進人流中,被大廈的陰影掩沒。她又站了一會,才慢慢移動腳步。

  光在她背後,世界如舊。
  車聲、人聲,混和著街店流瀉出的音樂聲,各種嘈雜彙集,整條街處在精神躁鬱的亢奮中。她逆著人群的腳步往前走,迎面的陌生漠漠擦身而過,竟都看似那樣一張相同的臉。她越走越覺得累,卻怎麼也走不到路盡頭,走不出城市的迷宮。
  慢慢,夕陽也要沉。店招的霓虹一一閃爍起來。華燈初上,世界才剛要開始黑暗的沉淪,日與夜的過渡卻顯得恁般模糊。她隨便挑了一家速食店,躲在廁所裏幹嘔。
  走出速食店,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舉目所望,街燈、車燈、霓虹燈,四處全是人造的明亮。星光顯得那麼微弱黯淡,這整個世界早已遺忘。暗空中佈滿了昨日的刻痕,許多的星球無聲地死亡。她用力吐出一口氣,轉個方向。黑夜就在那裏,就在不遠處佈置著它的暗,卻不知為什麼,不管走到哪里、怎麼轉,都逃不出人造的光和明亮。
  “夏娃?”她正歎著氣,身邊突然有人叫喚她。
  杜日安?杜夏娃不免一愣。因為巧合,因為沒預期。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到這附近辦點事。”杜日安沉穩依然,語調不疾不徐。“其實是到附近醫院看望我母親,她現在住在醫院。我父親過世後,她也跟著病倒——”他停了一下,好讓杜夏娃有喘息的機會。“父親在十天前過世了。”
  是嗎?死了嗎?杜夏娃望著他不動,許久,慢慢垂下眼。
  “我們舉行個簡單儀式,就立刻將父親安葬。很抱歉,沒有通知你和路先生。”
  “不,沒關係。”她原就不需要知道的,太陽底下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長,日升日落每天也都有人在死亡。
  她站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等她想起來,她應該就這樣走的,卻發現她正默默跟著杜日安的腳步。人群將他們推擁,推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再將她拉近一些,避免和人群的擦撞。
  “本來我想等母親的情況穩定後,再去找你,把該辦的事情辦妥,沒想到卻在這裏遇到你。”城市雖然不大,偶然卻不是那麼容易發生。冥冥之中會有定數嗎?
  “事情?什麼事情?”杜夏娃不解。
  “父親去世前留了遺囑,我們現在住的那棟房子留給你。另外,父親遺留下來的其他財產,包括現金股票等,及市區其他不動產,你都可以分得一半。”杜日安聲音低沉仍然。語氣平靜毫無起伏,像在解說一項計畫。
  “你說什麼?”杜夏娃愕然停下腳步。她聽到了,但意識和認知遲一步發生作用。
  “我在說遺產繼承的事情,父親把杜家的財產留了一半給你。不過,關於那棟房子,由於是杜家的祖宅,母親也還健在,所以遺囑裏附有一條但書,房子雖然是留給你的,卻必須等母親百年以後,你才有權處置。至於其他財產,你可以隨你的意思決定。”
  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杜夏娃緊抿著唇,幾乎不眨眼,視線裏的沉默如她緊抿的無言。她奇怪杜日安怎麼會這麼冷靜。短時間裏,他父親過世、母親因病入院,從他的態度卻看不出該有的無措彷徨。他冷靜得沒有少年剛入世的青澀。
  “為什麼?”一會,她才開口。“杜家有你母親還有你,為什麼要把一半的財產給我這個外人?你們為什麼不阻止?”
  “這是我父親的意思,我沒有理由阻止。而且,母親也贊同。你畢竟是大哥的孩子。”“但事實上,我跟你們是陌生人。”杜夏娃並不認同。“你卻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感情上是、血緣上是、法律上也是。我不要什麼遺產。我既然不承認跟你們杜家有關,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杜家人,沒理由要那些東西。”
  杜日安詭異地沉默,沉澱著心事的無言。有幾分鐘那麼久,才再開口:
  “我跟我母親其實並沒有血緣關係,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我媽在我小學時就過世,她是我父親的偏房。”
  偏房?他的意思是說,他是小老婆的孩子——
  這多諷刺?!只有她才是杜家嫡系的子孫?可是在感情上,她對他們全然是陌生的。而所謂“嫡遮”之分,不過是婚姻制度強迫成的人為分歧,以確保血統的“正當性”。可是“血液”這種東西,有什麼“正當性”呢?血緣的關係深,感情的濃度就比較稠嗎?杜夏娃越想越覺得荒謬,搖頭又搖頭。
  “我不懂你是怎麼想的,也不想懂——”她轉身往前走。
  杜日安長腿一跨,跟上她。她望他一眼,沒說話。兩旁的哄鬧襯顯出他們並肩的沉默。走到路口,紅燈正好亮起,杜日安拉住她,定眼看看她,才放開她說:
  “我母親她希望你能回杜家。”
  杜夏娃本能的搖頭。“怎麼可能,杜家對我來說根本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只想和路在一起,路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路先生對你好象很重要?”杜日安微俯低下臉,想看清楚她在暗中的表情,深棕色的眼珠反射出金屬的淡輝。用的雖是疑問句,語氣卻帶著直敘句的肯定。
  “是很重要。”她臉龐一揚,回神他。“對我來說,路是唯一、絕對與不可取代的。”
  她的眼神太亮太直接,以一種義無反顧在說她對路感情的絕對,話中包含的感情十分堅持強烈。

  那讓杜日安無法不思量。他默然片刻,看住她。“你很喜歡他?”
  他不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讓人感覺有一種辨不清的認真,仿佛他說的話有著不一樣的意涵。
  杜夏娃不防,猛然僵住,狠狠瞪他一眼,有些狼狽。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太接近她的真實,她措手不及。但她沒有否認。不說話,默認了。
  “很抱歉,我這麼直接。”
  “反正是事實,說得再委婉,事實還是事實。”橫向的車子駛過,車燈映照過杜夏娃,粉白的臉亮了又暗。
  “你考慮過你們的立場嗎?”杜日安問得很平靜,金屬冷的眼眸柔曖起來。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杜夏娃冷白的臉卻相對地面無表情。“在我喜歡上路以前,我就知道。但那又如何?那並不能改變我愛他的事實。”
  “可是,你想過別人會怎麼想嗎?你能不在乎別人的指點與眼光嗎?你和路先生畢竟有著血緣的關係。你明知道——”明知道那是一種禁忌,卻還要飛蛾撲火,甘冒道德倫理的忌諱。
  杜夏娃猛揚起臉,狠狠看住杜日安。抱住雙臂,轉瞪著黑暗的前方,如被刺蝟刺了一跳,雙臂交抱的側影,仿佛是一種無形的痙攣的姿態。
  這不是她的痛處,卻是她和路之間的愛無法超越的障礙,也是使他們掙紮痛苦的由來。
  “沒錯,我明知道——”她語聲如受傷般的軟弱,態度卻很堅持。“可是,如果‘不知道’就沒關係、就無所謂了吧?如果當年我沒有跟著路,而被送到孤兒院,或者被某個陌生家庭收養,然後和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相遇相識相愛,我們也就會對彼此的關係無所覺地幸福地過一輩子,儘管事實還在存在。”
  綠燈已亮,她沒動,視線漫眺,落在光亮後的黑暗地帶。
  “你想,這世界上有多少像我和路這種同緣相戀的人,只是他們不知情罷了。什麼都不知道,不也就那樣過了一輩子。那多幸福。”
  情感是最純粹的,心應情深,如此而已,無需任何名目的附會。如果她否定了對路的感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由於文明的現實和壓力禁忌,他們這份感情卻註定永遠沒有出路,註定被困死在倫常綱紀的桎梏中。
  杜日安認真而專注地注視她在暗中的身影。街燈微照,夜色在她身後由淺而深、由濃而稠地蔓開;聚攏在她身背的黑,不知何處照來的投影,讓人錯覺似一對翅膀。
  “我只是關心你,夏娃,並沒有否定你的意思。”他說得很慢,說得很認真。
  血緣關係雖然先於一切而存在,卻不是絕對的。雖然他明知道他和夏娃之間存在著親屬血緣關係,卻絲毫沒有那等感覺。她站在那裏,是那麼真實、具體,可愛複可戀的一個人,甚至也許,他會以男人的立場喜歡上她。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杜夏娃依然一臉冷漠,帶點沒有氣息的弱,並沒有特別的表情。
  “我知道。”杜日安如常沒有起伏、不顯情緒的平板口氣。
  他很冷靜,很清楚他說了什麼。

  因為物競天擇,生存競爭的關係,為了取得有利的生存條件以延續種族的生存,物種選擇孕育基因優良的下一代,以利生存的競爭。血緣太近,產下的後代容易發生畸變被淘汰,不利物種的延續,所以生物避免近親交配。
  而文明的人們禁止近親通婚,除了生物學上的理由,還因為文明社會中的倫理道德規範與觀念所致。這套道德倫理觀念,被視為文明的基礎,取決不在於感情的考量,而著眼于建構文明的社會的秩序與制度。整個文明制度的運作,逐漸形成了一種意識形態,種種社會禁忌——諸如同性戀、師生戀、血親相欲——便是這種意識形態下的產物。道德文明成了兩性之間的感情,最高、且唯一的指標。
  但是,人並不只是為了延續種族、成全社會文明而存在。每個人都是來活一場。他並不是鼓勵杜夏娃對路超越禁忌的愛,只是,人們憑什麼去定罪生命自發的感情?
  綠燈又亮了。杜夏娃舉步往前走,走得很急很快。杜日安追喊著:
  “夏娃,等等!”他抓住她,停在馬路中央。“我只想知道,路先生他知道嗎?他也愛你嗎?”
  杜夏娃只是淡淡掃他一眼,錯身避開,又大步往前走。發絲揚起輕拂過他的臉龐,如一陣風吹過。
  怎麼會不愛呢?如果路不愛她,他們就不會有那些種種痛苦掙紮了。“不”與“不能”、與“不敢”,存在著的是令人無力的差距。
  “夏娃!”杜日安追上來,抓住她不放。
  “放開我。”杜夏娃低著頭,聲音有些暗啞。
  換一個時空,換一種意識形態,她和路之間的愛與結合,就變成了一種親上加親的天喜,一種維護高貴血統的延續。如漢帝劉徹之于陳後阿嬌,如古埃及年輕的法老圖坦卡門之于他的王妃妹妹。偏偏他們卻生錯了年代,不等別人唾棄指責,自己已先將自己詛咒。
  “你別這樣。我並沒有否定你的——”杜日安想解釋,杜夏娃甩開他的手,叫起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認同!”
  杜日安愣了一下,放開她。“對不起。”
  “不——是我不對,對不起。”杜夏娃抬起臉,街燈映著她蒼白的臉眼底佈滿疲憊。
  “對不起,是我太多事。但既然是你自己選擇的,你逃避也沒有用。”儘管抬望他的那張臉顯得那麼蒼白無生氣,杜日安是忍著心腸實話實著說。
  他對杜夏娃還不算熟悉,卻能將心裏的感覺說分明。或許因為能懂。
  “我沒有逃避,只是沒有辦法。”
  “你們可以走得遠遠的,到沒有人認識你們的地方。丟棄婚姻的形式,不要生育小孩——這樣,不是可以嗎?”
  “是啊。”杜夏娃微弱一笑。車道上刮來黑夜的風,有些淒涼。她定看著杜日安,用很弱的語氣說:“謝謝你。”
  她第一次對他笑,卻笑得那麼無力。他抬頭看看,夜從四面八方,四處是滲透的燈光。
  等科學更發達、人類可以複製人類、進入無性生殖的時代,愛情與生殖的物件分開以後;或像電影裏頭的未來世界那般,做愛僅成了腦電波相互交流電解時的一股精神快感,到那時,血緣又代表了什麼意義?這一切的禁忌,又剩餘什麼價值?
  “走吧,我送你回去。”
  杜夏娃又朝杜日安無力地一笑。這一刻,她覺得他們的關係很近,足以交心交情。她幾乎想要握住他的手。結果還是相視默默。
  走經一家飯店門前,她突然停住腳步。她以為她看錯了,但飯店燈光那麼亮,照得那麼清楚——是沈當和楊安琪沒錯。楊安琪幾乎整個人都靠在沈當身上,黏膩得生出蜜,連體似地走進飯店。
  “怎麼了?看見認識的人嗎?”杜日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沒什麼。”杜夏娃收回神,輕輕搖頭。
  “那就走吧。”杜日安等她走近,伸手輕輕攬她。
  關於他們那些疑惑,最後將會是怎麼結果?在禁忌仍是禁忌、仍不得求贖,超越禁忌的感情又會有怎麼樣的收場?
  夜未央。這一切仍然沒有答案。
  從上帝創造了人、從亞當夏娃、從洪水毀滅人類諾亞方舟重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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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浴室的水聲嘩嘩的,如瀑布的迴響,有力地朝四壁撞擊,整個房間內充滿轟隆隆的水聲。閉著眼睛,也可以想像得出那正在池裏洗浴的柔軟、富彈性的肉體,是如何迎承戲弄著飽脹的水珠。
  沈亞當點燃一根煙,猛力地吸了一口,隨手拉過一條白被單隨意地遮蓋住下腹,才發過情,但聽著浴室嘩嘩的水聲,回想剛才那黏膩蝕骨喘息的滋味,他又有腫脹的感覺。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實在是他始料未及。
  那一天,他追出校門後,她正要搭上計程車;他心裏一急,連忙伸手攔住她,卻因為太急了,不小心碰到她高聳軟嫩的胸脯。她嗔了他一眼。他只覺得好熱好熱。她問他熱不熱。反正事情要慢慢談,兩個人走著走著,愈走愈熱,就走到了飯店的大廳歇息吹冷氣。但飯店的大廳空間太大了,冷氣不夠強,他們就換到小一點的房間。結果還是覺得好熱。她胸前滑嫩的肌膚分泌出乳白的蜜汁,混著催酵的香氣,他直有股舔它的欲望,覺得更熱了。結果,就是這樣了。他發現她跟他一樣熱,兩個人就熱在一塊。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亞當,你要不要一起進來?”浴室傳出嬌膩的招引。
  他腦中映出她在床上呻吟喘息的模樣,下腹湧起一股衝動,拉開了被單,就要跨下床,不防瞥見放在一旁的表,沖勁緩了下來。拿起表,察看時間。
  “不了,我還有事。”他丟下表,火速跳下床。
  浴室的水聲驀然停了。只片刻,楊安琪裹著浴衣從浴室出來。見他忙著穿戴,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說:
  “怎麼?這麼急著走,趕著去赴女朋友的約會?”
  沈亞當拉了褲襠的拉鏈,瞅她一眼。被她說中了。
  他彎身去撿丟在地上的襯衫,楊安琪揪住衣服,瞪著他。“不准去。”“別這樣,我快遲到了。”沈亞當一臉的無奈。
  楊安琪嘟著嘴,慢慢放開衣服,突然伸手一推,趁他不防備,將他推倒在床上,撲到他身上。身體像蛇一樣的扭動,對他又舔又咬,由喉嚨深處發出沉而膩、近似呻吟的聲音,喘著氣說:
  “你說,她在床上有我行嗎?”拉開他的褲襠,舔舐他的下腹。
  沈亞當覺得體內有一股火蛇在鑽動,鑽得他癢癢,重新又腫脹起來。他翻身騎在楊安琪身上,扯掉她的浴衣,吸吮著她的奶。楊安琪啊啊啊地一直叫著床,呻吟加催情,聲音充滿著濕潤。
  “不行,再下去……就遲到了。”
  沈亞當喘著氣,想抽身。偏偏下腹又腫又硬,楊安琪也不肯在這時候讓他走。她岔開雙腿,緊緊夾住他,整個人全濕潤起來。
  “來啊!亞當……”她喘著,呻吟著。
  她像渴雨的蓮花,需要他津液的滋潤;那幽深陰濕的黑穴,需要他深深的插入。快啊!來啊!她喘著,呻吟著。
  管不了那麼多了,遲到就遲到吧。沈亞當搓著她的奶,奮力挺進。彈簧床吃力地承受兩人的重量,隨著兩個人的抖動,不斷吱吱地叫。啊啊啊、嗯嗯嗯,天地都在動搖。
  狂風暴雨終會過去,過去了四下便一片淩亂狼籍。沈亞當如歷經了一場艱苦的戰役,疲累地癱在床上。楊安琪滿足地趴在他胸膛,一隻手還擱在他的下腹把弄著。
  “現在還趕著去嗎?”她笑看著他,因為得到足夠的滋潤,眉目全是風情。
  “不去不行啊。”沈亞當懶洋洋地。
  他和他女朋友從學生時代就認識,已經交往很久了,早就論及婚嫁。他私下還先買了戒指送給她,雙方家長都承認,算是他的未婚妻,就只差一道公開的手續而已。
  “是嗎?”楊安琪冷淡地爬起來,背對著他。
  “幹嘛”。沈亞當立刻杵到她身後,摟著她。“別這樣。這是很早以前就跟她約好的,不去不行。今天就先讓我走,等下次我再好好補償你。”
  事情雖然開始得莫名其妙,但他實在捨不得她豐滿多汁的肉體。
  楊安琪甩開臉,脾氣扭著,不理他。
  “安琪……”他輕聲叫她的名字,伸出舌頭舔她的耳垂。一開始楊安琪仍板著臉,慢慢地,表情軟化下來,似嗔似笑地白他一眼。“討厭,你說,你要怎麼補償我?”
  “當然是……”沈亞當噘起嘴啄了她一下,伸手到她的胯下。
  “討厭。”她打他一下,還似嬌羞。兩眼水汪汪地膩著他說:“我現在就要。”
  “又要?”沈亞當心中不免一急。再翻雲覆雨下去,他可真的走不了。
  楊安琪臉含嬌羞,咬著他的耳朵,悄聲說:“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這一次,用嘴就可以。”話才說完,身子就軟了下去,去含他的。
  沈亞當心一橫,乾脆豁了出去,將她推到床上,先用手,由她的眉心開始往下劃到了她的肚臍,然後伸出舌頭去舔,停在她的下腹。她張著濕潤,吸吮著自己的拇指望著他,等著。他慢慢、慢慢往下舔。很快,就聽見她在呻吟。

  等到他終於能夠脫身離開,已經快三點。他跟女朋友約了兩點在美術館見面。他將車子開得飛快,趕在二十分鐘內到達。
  “怎麼遲到這麼久?我還以為你忘了呢。”女友見到他,忙不迭地抱怨。
  “對不起,有事耽擱了。”他摟住她,陪聲不是。
  門票早已買妥,沈亞當女友嘟嘟嘴,發聲嬌嗔,就對他的遲到作罷,挽著他進入美術館。
  她從小學書畫,對這種藝術展覽活動甚為喜好。這回,以一系列“路”為主題的膠彩畫作是享譽日本畫壇的日本畫家於美術館的個人展出,她已參觀了多次,一個人看不夠,非要連帶沈亞當來共賞不可。沈亞當對藝術既不懂,也沒多大興趣,草草來晃一圈,一大半不得已,一小半無可奈何。
  展出在二樓。一進展覽室,他就被室中的一男一女吸引去目光。展覽室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女郎身形高挑,身著剪裁合身的長褲套裝,頭髮淩亂披散,距離外看,別有一種張野的美感矛盾地交現在她身上,使得她既能引人注意,即又不至於太觸目張揚。
  她側對著入口,微仰著頭專心聽身旁的男人說話,偶爾低聲應答,不知在說什麼。沈亞當越看越覺得那身影似曾相識過,又想不起在那裏見過,蹙眉思索。
  待女郎一個傾臉的含笑,他心頭驀然一驚,那身影竟像是杜夏娃。她和身旁的男人,兩人同心注視著畫,偶爾側臉相對,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注視他走近一些,看仔細了,果然是杜夏娃。
  他注意到她身旁的那男人,注意到她看男人的眼神。那神態有著說不出的依戀,還很年輕,流露著成熟男性的豐采,只是氣質略嫌冷漠。他有時會在杜夏娃凝神於畫時,用一種憐愛的眼神注視她,待她發覺轉過臉,兩人會默默相視,當中流動一份無言的情感。
  沈亞當不禁看楞了,竟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眼前站著的那個杜夏娃,不是他認識的杜夏娃,而是一個沉溺在情海中的女人。
  “杜夏娃?”他出聲擾亂他們那種安寧的氣氛。
  杜夏娃轉身見是沈亞當,有些顰眉,似乎並不喜歡看到他。
  “真巧,你也來這裏。”沈亞當臉帶微笑,一派巧遇。他笑看著杜夏娃,再看看她身旁的路。
  路的目光投向杜夏娃,似在詢問。杜夏娃卻沉默著。
  “你們認識?”沈亞當女友靠過來。
  “嗯。”沈亞當笑著比個手勢。“她是我班上的學生。”
  “這麼巧?”女友很友善,先笑開了。
  “你好,我姓沈,是杜夏娃的導師。”沈亞當轉向路,打量著他。路看起來雖然還很年輕,比起一般男人氣質顯得獨特,但依他估計,他應該有四十歲了。
  他不確定杜夏娃跟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但看他們兩人年齡相差一大截,舉止神態卻那麼曖昧親密,倒像是情人。
  他知道現在有些中年男人以金錢為誘餌,專門釣一些像杜夏娃這種清純美麗、年齡十幾、二十出頭的女孩。那些中年男人多半已經有了家室,交這些年齡可當自己女兒的年輕女友,多半圖的也是她們的青春美貌。而那些女孩則為了錢,攀上那些中年叔叔男友,以年輕的肉體換取零用錢。杜夏娃的沉默,讓他著實有些懷疑。
  “你好。”路禮貌回禮,並不主動。
  “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沈亞當轉而介紹女友。
  杜夏娃似乎有些訝異,疑惑地看看他們兩人。沈亞當則牢牢盯住她。她越沉默,他就越覺得可疑。
  他知道她跟班上那些只知道談論明星偶像和考試的女孩很不一樣,卻沒想到她會這麼墮落,竟然當起這種中年男人的情婦。跟這種年齡大得可以當她父親的男人在一起有什麼好?那還不如跟他——他心頭猛震一下,嚇了一跳。他怎麼會有這種衝動的想法……
  他努力收回神。約是杜夏娃不知問了什麼,他女友正靦腆地笑說:
  “他大概覺得在學生面前說這些事不太好意思,所以什麼都沒提。我們打算在中秋節的時候結婚,屆時如果有空,歡迎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謝謝,先恭喜你們了。沈老師,恭喜。”杜夏娃世故地點個頭。
  她對自己與她身旁男人之間的關係隻字不提,態度冷淡且敷衍;男人的沉默也可議,連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表明。沈亞當更加覺得可疑了。他幾乎可以——不,他確定,杜夏娃和這個中年男人之間,必定有著不應該、不正常的曖昧關係。
  “請你們慢慢欣賞,我們不打擾了。”杜夏娃以一種成熟客氣的告別,拉張著距離。她抬頭看路。“我們走吧。”
  沈亞當喊她,她沒聽見,眼中看到的只有路,挽著路走開。
  她居然這樣丟下他! 沈亞當莫名地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亞當,”女友輕拍他,想法如他一般的未雨綢繆。“你那個學生怪怪的,最好多注意她一點。”
  “我知道。”
  “現在的女孩不管生理或心理方面都很早熟。像你剛剛那個學生,你不說,我根本看不出來她還只是個高中學生。你看,她跟那個男人站在一起,絲毫沒有突兀的感覺。”
  “他們起碼相差二十歲。”沈亞當不以為然。搖頭說:“在那些學生當中,杜夏娃一直顯得與眾不同、很特別,沒想到……唉。”
  “他們年齡雖然差那麼多,可是外表卻看不出來。像她那樣的女孩,生理早熟、又早慧,思想比一般女孩子奇特,其實是很危險的,不小心就會迷失。你是她的老師,能注意就多注意。”
  “我曉得。” 沈亞當一臉理所當然。
  眼前展現的正是剛才杜夏娃和路兩人停駐凝視良久的畫作;紅花簇開的田野夜眠著;垂吊的星空如星圖展落,當中是一灣卷著微波的海。像一個世外桃源。
  題名是,“來自波浪的國度”。
  每個人其實都是近親相奸的產物。

  鐘聲響起,已經是第一節上課時間。杜夏娃丟下筆,往椅背一靠,確定今天陳明珠不會來了。
  這已經是第五天,陳明珠無故缺席了四天。她望著她身旁空著的座位,揣想不出任何理由。
  從陳明珠開始打工以後就經常性的遲到;偶爾消失兩天,不過都是間歇性的。但這回,她卻連續缺課五天。隱然間歇性的消失,演變成一種常態,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她按捺住滿腔的疑問,忍耐到放學。剛收拾好書包打算離開教室,沈亞當從教室後門走進來。
  來得正好,杜夏娃好整以暇望著他。
  “杜夏娃……嗯……唔……”他吞吞吐吐地。
  她接過他的吞吐,直接而清楚地問:“老師,你知道陳明珠為什麼沒來學校嗎?”
  “啊?陳明珠她打過電話通知我說她家裏有事。”
  “這樣啊……”杜夏娃略為沉吟。複抬頭說:“謝謝。”提起書包離開教室,根本未曾留意沈亞當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走到車站,搭上反方向的公車,在一條巷子來回轉了幾次,才總算找到陳明珠住的地方,在一處五樓公寓的頂樓違建。
  她按了五樓的對講機,久久沒有聲息。她又按,再按,對講機始終傳來一片死寂。她站在門口等,等了一會,有個女人走過來,一邊摸索著鑰匙開門,一邊狐疑地打量她。
  “你找誰?”女人的小眼睛像狐狸一樣機警。
  “我想找一個同學叫陳明珠,她家在六樓。”
  “喔!那一家啊!我知道!”女人恍悟地喔叫一聲,尾音拖得老長。誇張的搖擺著手說:“搬了!那一家一個星期前就搬家了!”搬家了?杜夏娃沒料到,問:“請問你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嗎?”
  “不知道。那一家的父親,成天到晚喝酒不做事,喝醉了就起酒瘋,小孩跟著哭鬧,吵死人了!搬了最好!”女人邊揮手邊抱怨嘮叨。
  “請問——”杜夏娃還待再問,女人手一甩,長鏽生斑的鐵門朝她撞來,“砰”一聲,將她關在門外。
  她呆立在原地一會,才退下臺階,仰頭朝公寓樓頂望幾眼。
  “搬家了……”她喃喃地又站了一會,才緩步離開巷子。

  每個人都有不想告訴別人、不欲人知的秘密或者難堪與難言之處,所以她一直沒有多問,不願意介入陳明珠的心事。她一直以為陳明珠看起來很堅強,可以應付得很好,可是,終究還是有一些無可奈何的現實問題吧。現在,她再怎麼揣測也沒有用,只有等問題過去。
  轉出了巷子,金燦燦的陽光迎面襲向她,她沒提防,一時睜不開眼睛,本能地伸手擋住臉,轉身背對陽光。隔一會,她才慢慢睜開眼睛,眼底仍佈滿侵襲的日光殘影。
  公車遲遲不來,她等了又等,漸漸要等老。突然覺得說不出的累,攔了輛計程車。兩旁的景物,隨著車行賓士的速度,迅速倒退成風景。她望著,暗歎了一口氣。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還要多久,這一切才能告個“段落”,她才能探出頭看看前方有哪條道路她可以選擇?
  車子停在門口。她低頭找出皮包,有人替她打開車門。她覺得奇怪,抬頭看見了杜日安。
  他扶她下車,再付錢給司機。解釋說:
  “我知道到這裏找你,路先生知道了會不高興,但是除了這裏,我不知道能上哪里找到你。”他頓一下,加了一句,“你好象很累的樣子。”
  “我沒事,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母親想見你。”
  “為什麼還要——”杜夏娃覺得累極了,暗歎一口氣,搖頭說:“就是見了,又能怎麼樣?我不會離開路的。”
  “我母親也明白這點,她只是想再見你一面而已。我父親去世後,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你,只是一直忍著沒說。在醫院裏,我看她每天望著窗戶外,一直在等待。我知道路先生不會答應這件事,所以私下請求你。”
  為什麼總有這種讓人進退維穀的難題?杜夏娃沉默一會才問:
  “她現在還住在醫院嗎?”“不,出院了。她堅持要回家,不肯再待在醫院裏。”杜日安放慢說話的速度,低沉的聲音聽來更低更沉。“她的情況不是很穩定,時好時壞,又不肯聽醫師的囑咐按時吃藥,加上年紀已大,身體越來越虛弱。”
  這番話又讓杜夏娃沉默許久。她靠在牆上,顯得很無力。
  “你看起來很累,臉色也很蒼白,真的不要緊嗎?”杜日安靠近她,身體微向前傾,注視著她。
  “我很好。”杜夏娃扶著牆勉強站直身體。“走吧,也許這是最後一面了,如果不去見她,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後悔。”
  “你身體不舒服,改天再去吧。”
  “不,我很好。”杜夏娃堅持著。“今天不去的話,我怕明天我就改變了主意。”這世界變因太多,她怕這種不確定。
  天際僅剩夕陽的餘暉,由金而橙而淺紫而轉靛青綿延一片到極度的仰角,遠處的高樓淩空自成了剪影。然後,稍一眨眼,大塊大塊的鮮豔都走落,天邊但剩一脈灰藍的沉澱,尚且帶一點熱,再然後,鐵黑、鉛灰、墨黑、一層一層的加色,幕就那樣落了。霓虹亮起,遠處高樓明亮的窗影如像是畫片裏鏤空的留白。
  夜暮中,杜家那幢大房子,即使點亮著燈,依然顯得陰森,沒有人氣的死寂。杜夏娃靜靜跟著杜日安,身後的長廊幽深得像個洞,鬼魅似地將人追趕。
  “日安,這房子裏只有你和你母親嗎?”房子實在太大太靜了。
  “還有一個幫忙整理家務的阿婆,她在這裏很久了。我有課的時候,她就幫忙照顧我母親。”
  “有課?你不是天天都得上學?”
  “我在小學五年級時,通過資優的測驗,直接跳級念國中二年級,高二的時候,通過推薦甄試進入大學。”杜日安像在解說一件隨處可遇的事,語氣很平常。
  杜夏娃的反應亦顯得平常,平常得天下仿佛沒有什麼太值得驚訝的事情。他們停在上次那個房間門外,杜日安隔著門,說:
  “大媽,夏娃來看您了。”
  房門由裏頭被拉開,杜日安先前說的那位阿婆就站在門邊。
  地板上鋪了兩床厚棉被,老太太就躺在上回杜日安父親躺著的地方,比杜夏娃上次看見她時瘦弱了許多,神態中有一種垂死的老。
  “夏娃——”看見杜夏娃,老太太驚喜得說不出話,才喊出名字聲音就哽住了,催著阿婆扶她坐起來。
  杜夏娃走到鋪被旁,跪坐著,只是瞪著她瞧,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謝你來看我,夏娃。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老太太說著話,眼眶都濕了。
  杜夏娃還是默默地,她不習慣這種傷感的溫馨,再者,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李嫂,謝謝你,你先去休息吧。”老太太讓阿婆下去休息。
  房間中只剩下他們三人。老太太握住杜夏娃的手,對她看了又看,仔細地瞧了又瞧,想將多年歲月的空白在這片刻的凝視中拼湊出輪廓。
  杜夏娃不習慣老太太充滿回憶、溫暖親情的眼神,想抽回手,才剛動,觸見她眼角的淚光,忍住了。
  “你長得實在和你母親很像。”長長的凝視後,老太太幽然一聲歎息。
  是嗎?在她這幀和她記憶中的容顏相似的面容背後,有過一段什麼樣的過去,引得她如此歎息?
  “你能告訴我他們的事嗎?我是指我父母親。”她不禁想問。
  “他都沒有告訴你嗎?”
  他,指的是路。
  “說了一些。”
  “是嗎?也難怪。”老太太乾瘦的臉佈滿紋路,表情牽動整張臉,更像是要裂開。“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眼珠灰樸樸的,聲音一哽,未說完的話哽在喉嚨裏。
  “為什麼路會——是不是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五歲時那晦暗模糊的記憶突然跳出來。杜夏娃抓緊了記憶的殘片。“請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老太太卻不敢再直視她,低下眼,微駝著,說話的語氣也不再那麼平順,輕輕打著顫。
  “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請你告訴我。”杜夏娃執意要知道。
  “唉!”老太太拗不過,長歎一聲做為開場白。“事實其實還不就是那樣,一段冤孽。當年你爸媽兩個人相識相戀,我們兩家的家長強烈反對,日生他父親甚至不惜與他斷絕父子關係都不許他跟你母親來往。日生卻不聽勸阻,不顧大家的反對,與你母親私奔,生下了你。你五歲時,他們帶你回家,他父親卻氣得吐血,不許他回家,將他趕出門,隔不久,兩個人就因為車禍死掉。”
  “為什麼你們要反對他們在一起?後來還不肯原諒,趕他們出門?”老太太說得籠統,她的疑問太多。
  老太太被問得語塞,歎著氣搖頭。
  杜夏娃等不到回答,又問:
  “你知道路為什麼會那麼恨你們嗎?當年他們為什麼也反對我父母在一起?”
  “因為他認為,是我們——杜家害死你母親,以及——”老太太頓一下,吞了口口水。“路小姐——她姑姑,也就是你外婆。路小姐是他父親唯一的妹妹,兄妹年紀相差很多,所以路小姐也只比路先生大了十來歲。路先生很喜歡他這個姑姑,路小姐也很疼他。路小姐喜歡藝術繪畫,這些愛好也影響了他——聽說他現在是個有名的畫家了,是不是?”
  老太太說著,突然跳出這個問題。杜夏娃草草點頭。
  老太太才接著說:“我曾經見過路小姐,她不但長得非常美麗,而且年輕、有才華,不少人追求她,她卻偏偏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生下你母親。不久,聽說因為嚴重的憂鬱症自殺而死。所以,你母親是路先生父親撫養長大的,她舅舅就等於她父親。路先生長你母親八歲,表兄妹兩人從小青梅竹馬,感情非常要好。可是,你母親十六歲時,遇見了日生,和日生相戀。日生那時也才二十一歲。我們以為他們年紀都還太小了,所以反對他們來往,哪知道兩個人竟然不顧一切私奔了。真是冤孽啊!”
  那聲“冤孽”,聽得杜夏娃莫名地感到心悸。這句話老太太重複說了幾次,每每提起,都帶著哀聲長歎,似乎在歎息的底面,還藏有什麼更深的隱晦。
  “我不明白,路小姐——我外婆的死,跟杜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路將她的死歸咎於你們?”老太太的話,總說得含糊,也總有些令人費解。
  “這……”老太太又被問得語塞了,又是搖頭歎息。
  關鍵的地方老太太總是含含糊糊,杜夏娃聽得模模糊糊。雖然如此,她還是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她大概明白路為什麼那麼恨杜家了。因為杜日生先搶走了他的天使,後因為車禍摧毀了他的天使。她想,路是喜歡她母親的。因為愛得深,所以恨杜家也深。而那畫中少女的謎,也總算解開了。那是十六歲時的她母親。她懷疑,她母親是否也愛路。不管如何,她離開了,背叛了路的愛,在十六歲。
  她總算明白,為什麼路畫中的天使,永恆的十六歲。路並不是貪戀少女或欲望青春的肉體,他執著的甚至也不是青春本身。她母親在十六歲時離他而去,以後為人妻為人母,盛開後急速死亡。十六歲,那就成了她在路心中最後的印象。那形象永遠烙在路心中,也從此,她以最燦爛的年齡活在他心中。而路,便一直在追尋,複製那個幻影,複製他心中那永恆的十六歲天使。
  知道這些就夠了,她可以義無反顧地愛路,愛他愛到死。她垂下頭,瓷白的臉浮起淡淡的情愁。
  “夏娃,你還好吧?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杜日安見她低垂下頭,臉色又蒼白,以為她要軟倒,急忙移到她身旁,扶著她。
  “謝謝,我沒事。”杜夏娃臉微側表示沒事,卻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靠著我。”杜日安靠近了她一些,調整自己的姿態,可以當她的依靠。
  杜夏娃僅是回了一個很淡的笑。她的笑是無聲的,淡淡浮現在那瓷冷的容顏,反差成一種哀愁的美。
  老太太抿著嘴看了兩人一眼,閉鎖著忡忡的憂心。
  “該吃藥的時間了。夏娃,麻煩你到廚房幫我倒一杯開水好嗎?出去後,往右轉直直走到底,再左轉就是了。”
  “我去就好了。”杜日安作勢起身。
  老太太阻止他。“我想夏娃大概不習慣跪坐,所以讓她起來走動。”
  “我馬上來,你請等一下。”杜夏娃慢慢站起來,腳都跪麻了。還沒站穩,整個人便往前撲。杜日安及時伸手將她抱住。
  老太太看在眼裏,眉頭憂愁地打結。等杜夏娃走出房間,立即警告杜日安說:
  “日安,你絕不能喜歡上夏娃。”
  杜日安愣住,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大媽,我只是——”
  老太太搖頭打斷他的話。“你不必解釋,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就和當年日生看夏娃母親的眼神一樣。你要聽大媽的話,千萬不可以喜歡夏娃。不管如何,你都要記牢,你可是她的‘叔叔’,千萬不能像她父母一樣。”
  “大媽,你在說什麼?”老太太語多隱晦,杜日安不禁感到懷疑。“你別管我說什麼,總之,你千萬別喜歡夏娃就是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日安,你們倆如果相愛,註定會是悲劇。”老太太未雨綢繆,杜日安自己未察覺的事,她已經先看出來。
  “大媽,你太多心了。”杜日安端坐著,口氣輕描淡寫,一如尋常。
  門外腳步聲走近,杜夏娃端了開水進來。
  “謝謝。”老太太接過開水,先喝了一口,再慢慢一粒一粒將藥吞下去。
  杜夏娃靜靜看著老太太做這些事,濃密的睫毛將她低垂的眼掩蓋。看不見她眼神,便辨不清她表情;在她身周,似是圍了一道霧面的玻璃。杜日安身體微向前傾,拉近與她的距離。
  “夏娃,”老太太如先前那般握住杜夏娃的手。灰濛濛的眼珠,因幽暗的燈光而顯得凝重。“將來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堅強。不管你父母做錯什麼事,你卻是無辜的。原諒他們,也不要苛責你自己。懂嗎?”
  這些話,說得像偈語,杜夏娃蹙眉,參不懂。她問:
  “他們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我原諒他們?”
  “你以後也許就會知道。”老太太不肯說明白。“記住我的話,你是無辜的。”
  她當然是“無辜”。她從來不相信宗教上說的,與生俱有的,所謂的“原罪”。但老太太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地強調?她越來越懷疑深藏在底面的可能的隱晦。
  但既然是隱晦的,那就讓它沉到底吧。還有什麼能比她對路的愛沉到更低更深淵的最底。
  走出杜家,夜氣迎面襲向她,濃稠得恰是混沌初開的顏色。籠罩在杜家的夜,竟是比別處的夜都要來得暗一些,燈光難以滲透。
  她回頭望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夜的涼氣,投身入它的濃稠裏。
  無需惡魔的引誘,從生命一開始,人的血液裏便都竄流著永世也洗不清的孽業,沉睡在基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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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鬧鐘響的時候,已經七點過五分。杜夏娃躺在床上不動,讓刺耳的鈴聲戳叉她的神經。大概過了三十秒,她開始覺得胃在痙攣。路開門進來,按停鬧鐘。
  “時間不早了,該準備上學。”他坐在床沿等她起床。
  杜夏娃還是躺著不動。他俯低身子,看見她一雙佈滿血絲未眠的眼。他伸手撥理她散亂在臉上的頭髮,才剛碰觸到她臉頰,又縮回手。起身說:
  “快點起來吧。再不起床,就真的來不及了。”
  “路——”杜夏娃叫住他。
  他回頭等著。她卻呆了片刻才搖頭慢慢地起床,移動得蹣跚。他下意識靠上前,隨即踅回門口,腳步朝外,又猶豫地停駐。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請假在家裏休息。”他看她似乎站不住,纖弱的身影幾乎不能禁風。
  杜夏娃取出制服,從鏡子裏看著他。
  “我很好,還是去好了。”到學校再睡也是一樣。留在家裏,還是走不出困境。
  “別逞強,”路走過來,蹙眉逼視鏡中的她。“你看你,兩眼全是血絲,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昨晚是不是都沒睡?”
  “我睡不著。”鏡中杜夏娃低著頭,看來可憐。
  空氣突然靜寂下來。路緊抿嘴,不問為什麼了,相視但無言。
  “快點準備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到學校。”隔一會,他才打破沉默。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漫漫人生,他還能為她做什麼?他們還能走到怎樣的地步?每每想及,他都不禁覺得顫慄。
  行路難,情字這條路。怕只怕他和夏娃之間的路通向荒蕪。
  他渴望愛她,卻又不能愛;心中對她那份屬於男人的愛和禁忌並存,同時將他拉扯,反向的作力,幾乎要將他撕裂。但他更怕,有一天她也會像她親一樣離開他。
  他心中藏著一個天使,那是她的原型。他以為天使是不能愛人的,她卻以她自己獨特的姿態站在他眼前,說她不是天使。他愛戀她,渴望她,但總有一天,當她發現他們超越不了禁忌時,到那時,到那時他們該怎麼辦?她會怎麼辦?他們還能走到怎樣的地步?他簡直不敢想。只能把一切丟給沉默,丟給冥冥和未知。
  他輕輕帶上門,在門外站了一會。隔片刻,杜夏娃拎著書包出來。他沒回頭,知道她在身後;她依著他的腳步,默默跟著。
  他為她準備簡單的西式早餐,一杯牛奶,一份烤吐司夾蛋,份量並不多。她卻只喝了幾口牛奶,表情始終鎖著,展不開眉頭。
  “夏娃,你不吃東西不行。”他把土司中的蛋挑出來,切成四小份。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點。”聲音是有力的,溫和而堅持。
  杜夏娃只得勉強吞口蛋,就是咽不下,噎在喉中,逼出滿眼的淚。她硬灌自己大半杯的牛奶,然後痛苦地趴在桌上,難過得說不出話。路立刻丟下刀叉,移坐到她身旁。
  “很難過嗎?”稍稍使力替她撫背。
  她沒辦法說話,剛想抬頭,胃開始痙攣。她用力咬著唇強忍耐,冷汗濕了一臉。路覺得不對勁,扶抱她起來,她站不直,彎腰抱著肚子,淚痕猶未幹的臉蒼白而冷,佈滿痛苦的扭曲。
  “夏娃,你怎麼了?胃痛嗎?”路穩定有力的聲音亂了節奏。
  杜夏娃勉強抬頭,試著開口,轉歎成一聲吟痛,牽動的表情更像在哭。痙攣過後,開始有東西在絞她的神經,然後切抽她的胃。不眠的掙扎,強抑的心情全都爆發成肉體的苦痛,折磨著她。
  她雙手緊抱著肚子,死咬著唇不肯喊出痛來。這是必要的苦難,還是必然的詛咒?或是對她的違逆的懲罰?
  “很痛嗎?忍著點,我馬上送你到醫院。”好象她的痛也感染到他,路的聲音在顫抖。
  他扶住她,讓她靠著他。她反抓住他的手,抓握得很緊,掌背的肌膚因用力使勁而緊繃,指骨頭如山陵突起,爭欲突穿出來。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感受他的存在,需要——她需要他在身旁代替她自己成為她自己的一切。
  苦吧!痛吧!難受吧!這是他們最終必須面對的折磨。她不知道最後會有什麼樣的收場,是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只能緊緊地抓住他,抓住這一刻。“我忍忍就好了,不必上醫院。”需要療痛的,不是她的身體。
  “不行。”路不依。痛的是她,他卻比她更難過。她的痛,是他們共同的折磨;他怕她鎖緊眉的無瑕的臉龐因苦痛而扭曲得變形,好象是種預言。
  他們之間的關係,因愛而扭曲、變形,卻也因為愛而更為真實。他想緊抓住這份真實,但總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提醒他那份因違逆社會禁忌的扭曲變形。
  命運會撥弄人嗎?如果是,那麼,關於他們的事,一開始就是命運布弄下的陷阱,而他卻毫無遲疑地踏入這個墮落。她是他心愛的“紫姬”;他一手撫養她長大,看著她因他變美變綺麗,照他所希望那般成長,並且不可自抑地愛上她。他以男人的身份立場渴愛著她,殘酷的是,這個立場卻是不見容于現實的禁忌。
  禁忌的果實不能采,他們是夏娃的後裔,承繼了始祖的血液,亦如始祖一般犯了禁忌,註定要背負罪惡的枷具。
  醫院裏的氣氛冷肅,安靜而死氣沉沉。路為杜夏娃掛了急診,焦慮急切的表情,卻讓人以為痛的是他。
  醫生詳問疼痛的情形,杜夏娃看著他蠕動的嘴巴,說著說著,突然不再感覺到痛。
  “我不痛了。”她轉頭尋路,拉著他的手。
  醫生面無表情,對她的話置若罔聞。胃痛的毛病不能小視,可能只是胃液分泌過盛,可能是胃壁黏膜腐爛,也可能是胃內發生腫物。原因不一,成形的條件各異,輕忽了,引帶的後果可能很嚴重。
  診察的結果問題可能真是出在胃上,和胃附近的胰臟等其他器官大概無關。詳細的情形,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醫生欲安排改日做胃鏡檢查,杜夏娃堅持不肯,領了藥,拖著路離開醫院。
  她的痛她自己知道,不是藥可醫,也不是治療就能根治。她不要別人侵穿她的防衛,檢視她的痛;不要別人深入她的靈魂,透視到她痛苦的成因。

  外頭天清日麗,晴光四照,亮得人睜不開眼。街道如常佈滿車行的無序混亂,各種刺激神經的聲響交雜。日子才開始,天地之間,就充滿文明的廢氣和喧囂混亂。
  路看看時間說:“現在趕去學校,大概也來不及了,就請假回家休息吧。”
  “我想還是去上課好了,反正胃已經不痛了。”杜夏娃皺著眉下意識手擋開明亮的侵襲。
  “可是你這樣……”路欲言又止,顯得遲疑,終於歎出氣,“唉,我不放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她伸手挽住他,靠著他。這一刻他們之間是沒有距離了,沒有任何障礙在其中。
  路不再堅持。走下人行道,身後一輛機車緊逼著他們,硬要從他們中間穿過,兩個人被迫分開,分退在人行道的兩側。兩人隔道相對,充滿無奈。
  趕到學校時,朝會剛結束,上課鐘尚未響起,整個校園處在混亂的朝氣中。路停妥車子,轉頭說:
  “還好,趕上了。”
  校門口附近正有幾個剛參加完朝會的老師聚圍在一起聊天,沈亞當也在其中。路的深灰色賓士,引起了一些留意和注視,從車中出來的杜夏娃也成了目光的焦點,引起一陣竊竊私語。
  杜夏娃回過身。她也看到沈亞當了。她不理門口那些目光,對路擺了擺手,看著車子慢慢離去,才轉身走進校門。
  “那是哪一班的?”看著杜夏娃抬頭挺胸走過去,有個老師好奇地問。
  “她是我班上的學生。”回答的是沈亞當。聲音僵而硬,臉上的表情因為混淆各種複雜的情緒,又痛又不甘又憂忡又不自在,形成一種怪異。
  看見杜夏娃從車裏下來,他心中直湧起一股不是滋味。開著賓士的男人他看清楚了,正是那天在美術館遇見的那個中年男人。一大早兩個人就在一起,讓男人開著昂貴的賓士接送上學,可以想見昨晚約莫是怎麼回事。他痛心她的墮落,痛心她如此糟蹋她自己,越想越覺得難堪憤慨。
  “才高二,就坐著賓士車上學。嘖嘖,現在的學生啊……”
  “家裏有錢嘛,你別小看現在的學生,早熟得不得了,有些又精,懂得盤算,很早就知道規劃自己的未來。”
  “都念高中了,早就是個大人,家裏有錢也不會派車接送。搞不好是那個——”聲音一頓,頓得曖昧。“前兩年我班上有個學生就是這樣,年紀輕輕偏偏交個四十多歲的男朋友,還是有婦之夫,怎麼勸她都勸不聽。沒辦法,對方有錢啊,又懂得怎麼取悅這些小女孩的心。結果沒多久,就休學當了人家的情婦。”
  幾個人七嘴八舌,沈亞當聽著,更為杜夏娃覺得痛心。這幾天因為高三畢業加上期末,許多事擠在一起,他一直尋找不出適當的時機和她好好談。
  上課鐘響,幾個人往教室或辦公室移動。
  “怎麼了?”走在沈亞當身旁的老師看他臉色陰晴不定,隨口問了一句。接著說:“那個杜夏娃還是那個樣子。我以前就覺得她怪怪的,說內向嘛,也不是,就是不理人,孤僻不合群。”
  “你知道她?”
  “她們那班高一時是我帶的,那一班的學生大致上還好,沒有太大的問題。杜夏娃其實也沒什麼問題,不會無故缺席,作業按時,成績不錯,也不會刻意引人注意。但是,怎麼說,她就是不會和你‘交心’、打成一片。有些學生很可愛,跟老師沒什麼距離,有什麼心事都會告訴你。她卻不一樣,總是獨來獨往,到某種距離就不讓人再接近。我看,她地種孤僻的個性,大概和她家庭背景有關吧。”
  “哦?”沈亞當越聽越感興趣。他還沒想過去教務組查閱杜夏娃的資料。
  “她住在親戚家,被親戚撫養長大,監護人是她的表舅。她父母好象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父母早逝,從小就寄人籬下,又沒有兄弟姐妹,個性不孤僻才怪。剛剛李老師他們說的那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戀父嘛。”
  “你知道她是否有像了老師說的那類朋友?剛剛車上那個男人,你見過嗎?”他約略形容了一下路的模樣。
  “啊,那可能就是她表舅。我見過他一次,記得是姓路。四十多歲了,看起來卻相當年輕。藝術家嘛,總是比較不顯老。”
  “表舅?”沈亞當大吃一驚。那中年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那一天看他們的神情態度,怎麼看都像戀人。
  “你不知道嗎?聽說她表舅是個畫家,好象還滿有名氣的。我在報上還看過關於他的報導,個展什麼的,把他捧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麼好。我也沒去看,反正我也不懂那些。”那老師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逕自走向辦公室。
  沈亞當兀自處在震驚中,為他所聽到的事感到暈眩。
  表舅?那個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他們——不行!他要好好想想。果真是事實,那他們之間那種親密曖昧豈不是,豈不是——
  他困難地咽下一口口水,遲遲不敢碰觸那個禁忌的字眼。那太荒唐了,怎麼可能!但如果、如果真有那回事,他是杜夏娃的導師,有義務阻止她不能讓她再繼續錯誤下去。她可能並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因為戀父情結而使她將對父親的愛移情到她表舅身上,進而對他產生正常的感情。
  這太荒唐了,他必須拯救她,阻止她沉淪。
  然而,上帝造人,原無意讓人承受這種痛苦和罪惡的。

  “剛剛發下去的試卷,三十分鐘內寫完。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文法問題,應該很簡單才對。”沈亞當站在講桌後,朗聲掃了台下一眼。
  他走下講臺,負著手在走道間來回走動。紙筆聲郞郞,每個人都埋頭專心作答。空氣中殘有一些未醒的昏寐,偶爾一點風吹來,為午後的沉悶帶來一絲清涼。
  他走到杜夏娃身旁。她低著頭,一隻手支著前額,眉頭微皺著思索著問題的答案,看起來很認真,似乎和教室裏其他的學生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樣看她,她就只是一個普通平常的女孩,看深看仔細了,她立體清晰的五官深刻出的冷漠氣質感,大有種別于其他女孩肖麗可愛的“異質美”。
  他不常看到她笑,五官通常是無表情的,相對於其他規格一式的燦爛,那身制服和一致性就更凸顯她給人的異質感。同樣的青春,別的女孩十七歲的身體,住著十七歲的靈魂,她十七歲的容顏下,關著的卻是二十七歲的靈魂。
  她似乎察覺到他的停留,換了一隻手支住額,遮去半邊的臉。他順著走道繞了教室一圈,最後再停站在她身旁。這一次,她抬頭瞥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注著陌生。
  他覺得頹喪又充滿挫折感。他這麼關心她,她對他卻還是“不交心”,不願拉近和他的距離。她的身周明顯有著一道冷漠的洋流,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像包裹胎兒的羊水,阻隔別人的探近,也關住了她自己。
  然而,在那個只剩她自己的封閉裏,她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別人供的多餘的養分。她自成一個星球,一座不連陸的孤島。
  “時間到了。”沈亞當叫同學停筆交考卷。
  整個教室立刻淪陷在精神短暫釋放的嘈雜裏。下課鐘偏又不湊巧地響起,同學自動下課,周圍更吵更鬧了。
  “杜夏娃。”他看杜夏娃離開座位,叫住她。
  嘈雜聲頓停,幾十雙眼睛看著他,他乾咳一聲,一邊攏齊迭整不一的考卷,假裝很忙說:
  “你有一次小考缺考,沒有成績,放學後留下來補考。”
  教室重陷入一片嘈雜混亂的氣氛裏,各種分貝的噪音隨即將一切淹沒。聊天、說話,說話、聊天,教室十七、八歲的女學生沉陷在聲音的浪潮裏,像注射過的嗎啡上癮,不停地說說說。
  這午後剩下的時間,就被這樣的混亂和漕雜無序支配過去。杜夏娃覺得她的腦袋裏充滿了聲音,隨時在干擾她的思緒。
  放學後,她獨自和沈亞當留在空無他人的教室裏。沈亞當跨坐在她面前的座位,臉朝著她,雙臂擱在她桌子上,看著她考試。桌面的空間並不大,她低頭寫著考卷,偶爾他上身稍微前傾靠近,她幾乎能感覺到和他肌膚之間若有似無的碰觸。甚至,她不知道該如何擺放她的手,每每一不經心便會碰到他的手臂。她只好拿手支著臉頰,如此手肘又無可奈何地與他相抵。
  “老師,你的手擱在桌上,我空間不夠,不好寫字。”她乾脆抬頭說明白。
  “啊,對不起。”沈亞當似乎才發現他的侵略,抱歉地笑了笑。
  杜夏娃移動一下考卷,微傾低著頭。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光線偏照她的臉,一半在光中,一半在暗裏,身影落成明暗兩頭。
  “夏娃——” 沈亞當身體前傾,又將雙臂擱在她桌上,輕聲叫著她名字。
  杜夏娃下意識的挪直身子,對他的叫喚棄耳不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對彼此的稱呼,就可以看出其間的生疏距離;沈亞當那聲叫喚,包含著模糊的曖昧,充滿自以為是的親近味道,教她聽得不習慣。
  “夏娃,” 沈亞當見她沒反應,又叫了她一聲。停了一下,思索著怎麼開口比較妥當,試探說:“聽說你父母都過世了,是真的嗎?”
  杜夏娃停下筆,定住了一會,沒吭聲,又繼續作答。
  “我聽說你現在住在親戚家裏。上次我在美術館遇見你時和你同行的位先生,就是你的監護人路先生,對不對?”
  她不說話也沒關係,他必須盡他一切的力量幫助她,最後她就會知道他是真心關心她。
  杜夏娃埋頭作答,如他預期的沒反應。
  他身體又往前傾了一下,幾乎淩越半個桌面。“你好象很喜歡路先生,夏娃?我看你們感情似乎很好。”
  那又怎麼樣?他在試探什麼?杜夏娃終於抬起頭,毫不客氣地盯著沈亞當,依然冷淡,有些反感。
  “你想說什麼?”目光陌生,根本沒有將他當作可親近的人。她不需要這種過度的關心。對她而言,學校根本不是什麼所謂的大家庭,應該像學店,師與生只是共生的關係,彼此維持明確的距離。
  她的眼神太深太直接,沈亞當幾乎接不住,差點被吸進去。他穩定心神,一種莫名的使命感催動著他。
  “夏娃,據我瞭解,路先生雖然是你母親的養兄,但你外祖母與路先生的父母是親兄妹,彼此有血緣關係。也就是說,路先生名義上雖然是你的監護人,卻是你的表舅。”
  他到底想說什麼?杜夏娃覺得更反感了。
  “老實說,當我知道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時,我吃了一驚,因為你們兩個人看起來感情很好,超越一般的好……嗯,就是……”實在令人難以啟齒,沈亞當尷尬地笑笑。“在美術館那時候,我還誤以為你們是一對戀人呢,真不好意思。”
  他以退為進,希望杜夏娃會澄清否認。杜夏娃卻不說話,不解釋也不否認。他又試探:
  “也許我太大驚小怪了。路先生將你撫養長大,對你來說,就像是你的父親一樣。你自然跟他感情很好。”
  “沈老師,如果你有什麼話想說,請你直接說清楚,不必拐彎抹角。”杜夏娃有禮但冷淡地回答沈亞當的試探迂迥。
  她的態度雖然有禮,卻也足以令人尷尬。但這件事實在太嚴重,沈亞當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保護她免於沉淪。既然她這麼說,他也不再迂迥,直視著她,問得直截了當。
  “夏娃,你是不是很喜歡路先生?我是說像喜歡一個男人那樣的喜歡?”
  “不關你的事。”杜夏娃的回答表明嫌他多事。他叫起來:“怎麼會不關我的事!我是你的導師。你應該知道,我關心你,希望能幫助你。”
  “説明我?幫助我什麼?”
  “你自己心裏應該很清楚。”沈亞當語重心長。“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情人一樣,感情表露無遺。旁人看你們那神態,一定也會以為你們之間的感情不尋常。你們看起來不像是甥舅關係,根本就是一對情人。所以,當我知道他是你表舅時,才會那麼吃驚。夏娃,你不能喜歡他——我是說,你不能把他當作是男人地喜歡,而且,你跟他年齡差那麼多……”
  “年齡差距跟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關係的。”這句話無異洩露出她對路的感情的真相。沈亞當凝住氣息。終於證實他所擔憂的,憂心地看著她。
  “夏娃,”他耐心勸告:“你要聽老師的話。你跟路先生有血緣的關係,他是你表舅,你母親的表哥——想想那種輩份和親屬關係。你是不能喜歡他的。”
  “為什麼?”杜夏娃反問為答,問得困惑。
  “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就是不能把他當作一個男人般的愛戀,那是禁忌、不道德的,你們相愛就是亂倫。”沈亞當把那兩個字逼出來。她不知道她正處於一種危險的邊緣,他有責任拯救她,將她拉回正常的軌道。
  杜夏娃像被狠狠揍了一拳,負了暗傷,軟弱而無力。她和路何其不幸,同樣是愛,他們卻無法愛得理直氣壯。兩個人一份最真實的感情,卻必須背負這種最齷齪的罪名。
  “夏娃,你不能再繼續錯下去,那樣會毀了你。”沈亞當苦口婆心,以道學的眼光立場評斷杜夏娃的感情。“我知道你因為從小父母親就過世,路先生代替你父親母親,所以你將對父親的愛移情到他身上,而愛上他。但那是不對的,那種愛也是錯誤的。你應該多跟其他人接觸,別把自己封閉起來。你就是太孤獨了,缺少朋友,才會犯這種錯。你應該多參加一些活動,認識新的朋友,多看看廣闊的天地,別把自己關在象牙塔里。聽老師的話,老師是為你好,為你著想,不要再錯下去,放棄那種不道德的感情。”他覷著她,試探著。“如果你願意,可以把一切告訴我,或者請輔導老師和你談談。”
  “我只是喜歡路,有什麼錯呢?”她不懂,不明白。
  “當然錯,而且大錯特錯!”沈亞當幾乎要跳起來。“你們那樣是不正常的!”他特別加重“不正常”三個字。“亂倫是一種禁忌,不僅不道德而且不正常。它違逆了倫常的綱紀,褻瀆人倫的關係,人神共棄。說得直接一點,根本就是一種病態。”
  他揉平了嗓子,放緩語調,略沉而慢的口吻,聽起來很誠懇。“夏娃,老師心疼你,看你犯這種錯誤,覺得很心痛。你是個好女孩,一向潔身自好,我不能看你被這種不正常的感情毀去你的一生。聽老師的話,現在回頭還不晚,不要再沉淪下去。”
  不正常?杜夏娃黑白分明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沈亞當,嘴唇抿得很緊。
  是的了,就是這個字眼,人們就是以這種態度看待她與路之間的愛。他們會以一種熱血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們,然後說他們不正常,齷齪而且不道德。違逆倫常是一種罪,因為它亂了人倫的秩序,亂了人們賴以管理、維持光明社會的網範。亂,異于“正常”的秩序,所以就是不正常,就是一種病態。
  就是這樣。人們就是以這樣的眼光看著他們。這個人理所當然地以這樣的眼光、以神的高高在上評斷她感情的對錯。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叫‘不正常’?”換個時空,換種意識形態,這一切的解釋,都會變得不一樣。
  多少流傳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傳頌的美麗愛情,奠基於血緣的親上加親?多少文人雅士對有著血親關係的戀人,一輩子念念不忘?既然同緣相戀是一種罪,齷齪而且不道德,那麼一部石頭記,寶黛的愛情為何如此可歌可泣,傳頌千古而不朽?為何東坡與放翁對他們血脈相連的初戀的那個人,一生悼念難休?
  這究竟是什麼道理?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又該用什麼樣的立場解釋這一切?
  “不正常就是不正常。”沈亞當極力要她省悟。“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所謂的‘舅如父’,所以,他也就等於是你父親一樣。你想想,父親和女兒相戀,那多不正常!以前我們有所謂‘親上加親’的觀念,血緣越近就越親;現在,為了防止生出畸形的下一代,血緣太近卻被禁止通婚。因為時代進步了,大家觀念也跟著進步。”
  “那麼,如果不生養小孩,是不是就沒關係了?”杜夏娃直視著他,黑漆的眼因太陽光的反射,幾乎變成透明。
  “禁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在沒有親屬稱謂、關係模糊的時代,人們是如何看待自身感情的安排?“話不是這麼說。”沈亞當憂心不減。這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道理她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疑惑,為何如此執迷不悟?“這是一種倫常的道理和觀念問題。我們的社會傳統講究倫理輩份和關係,有一定的規範和禁忌。這些規範和禁忌,有些是世界共通的,譬如血親亂倫這種事。固然,不生育是避免造成畸形後代的悲劇,但問題的根本並不在這裏,亂倫的愛情基本上違逆了我們所認知、所共同認同接受的道德倫理。自許文明的人們是無法容忍這種墮落和不道德的。因為那根本是一種病態,只有不正常的人才會做出那種事,而遭人神共棄。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我相信你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文明,這是一切的癥結了。杜夏娃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放棄。禁忌跟著文明而來,形成了一種觀念和制度,規範所有人類的感情生態。逾越了它所容許的範圍,便是冒犯了禁忌,將被大家所共棄,不見容于廣大的天地。
  “夏娃——”
  “我寫好了。”沈亞當還想再說,杜夏娃突然站起來,抓起試卷塞入他臂彎裏,提著書包掉頭就走。
  “夏娃——”沈亞當急忙探起身伸手攔住她,大半個身子還掛在桌子上。“你先別走,我話還沒說完。”
  “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你還不明白——”
  “我聽得很清楚。”杜夏娃打斷他的憂心。“我知道你在說什麼。謝謝你的熱血,我的事不需要你憂心,請你別管。”
  “我怎麼能不管,怎麼能眼睜睜看你這樣沉淪下去,毀了你自己,而不伸出援手拯救你!明知道那是錯誤的、不道德的、不正常的,我怎麼能放著你不管,任由你自生自滅!”沈亞當邊說邊移站起來,緊抓著她的手一直沒鬆開。“相信我,我是為你著想。我真心想幫助你。”
  “拯救我?那你自己呢?你已經有了未婚妻,跟楊安琪之間又該怎麼算?”杜夏娃表情冷凝。
  她愛路。就算是真的錯誤、不道德,就算真是一種淪落,他們的愛並沒有妨礙到誰。沈亞當口口聲聲跟她說道德,但相較於那些背叛兩心的誓言與靈魂的愛情外遇,在道德自以為是的天平上,他們的愛情並不會比那些不忠誠來得齷齪。
  沈亞當猛被這麼一問,楞住了。秘密被揭穿般,眼神飄移不定,臉色尷尬透極。他看著杜夏娃的衣襟,呐呐口吃著:
  “哦……那是……你……嗯,你說什麼……嗯,我……那個……”
  “請你放開我吧。我想回家了。”杜夏娃稍微掙動,並不聽他解釋。
  沈亞當不得已放開她,看她背著他走開。握了握拳對著她背影喊說:
  “我跟你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夏娃,禁忌終歸是禁忌!”
  杜夏娃挺直了身體,看著前方,沒有遲疑,也沒有回頭。
  陽光不知何時已悄悄挪走,教室籠罩在一片晦色中。杜夏娃的腳步漸遠,足音不再傳來。沈亞當靜靜站在空蕩裏,人在暗冥中。
  許多的無可奈何雖是天生,絕大部分的苦難與折磨,卻都是人為所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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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個模特兒蓄著一頭直直的耶穌頭,亮得像黑瀑,以一種家貓的慵懶姿態,趴在鋪著紫緞布的長桌上。臉孔微抬,眼神是沉默的,身體的表情卻是妖冶的,整團鬼魅似氣氛,若似一幕超現實的映射。
  杜夏娃側身站在門外,靜靜凝視這一幕。她站在那裏很久了,久到足以變成化石。模特兒意識到她的目光,表情漸漸僵硬,似乎有些不自在。
  路停下筆,側頭說:“夏娃,請你暫時離開好嗎?”
  不僅是模特兒感到不自在,她那樣看著,一種他不必觸目就能感受得到的眼神,看亂了他的心,他無法專注。他的眼裏根本已經不再有模特兒,滿滿是她的魅影。
  杜夏娃垂下眼,默默走開。兩天前藝廊為路找來這個模特兒,路就開始不眠不休的工作,似乎已經度過創作的低潮。個展的日期日益逼近,他待在工作室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她希望成為他畫布的天使,定格成他心中的永恆,然而到最後,他還是舍卻了她。她多麼嫉妒趴在紫緞布上的模特兒。在那裏的人應該是她,接著路溫柔目光照拂的人,也應該是她。但是最後,他終究捨棄她。
  天地這麼大,她無處可去。她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依然轉不出困境,四處是牆的擋閉。她頹然往床上一躺,遭遇的還是一堵阻隔的天花板牆。
  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期末考試,這時候她應當看書的,她卻完全沒有讀書的心情。她瞪著天花板,思緒如走馬燈轉,每個片斷都快得一閃即逝,連成一輪模糊的迴旋。
  過了很久,天空開始暗,房間裏的空氣顏色開始變稠。她翻個身,將臉埋入枕頭,突然聽到一聲憤怒的吼叫。
  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她很快起身跑出去。客廳中,路青著臉,含怒瞪著杜日安。
  “日安?”她楞了一下。
  她從不曾見路這麼憤怒過。路尋常給人冷漠的氣質感,很少流露內心的情緒,此刻他卻憤視著杜日安,恨得噴出火。
  她走向杜日安,說:“我不是說過我不要什麼遺產嗎?你怎麼還——”語氣有些埋怨。
  “我不是為那件事來的,而是另外有事請求路先生。”杜日安態度冷靜沉穩得不像十七歲的少年。
  “夏娃,過來。”路將杜夏娃拉到他身後,勉強克制住怒氣,用一種最冷漠驅逐杜日安。“你走吧。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會答應。你求也沒有用,休想將夏娃從我身邊搶走。”
  路對杜家的恨,從他對杜日安敵視憤怒的態度一覽無遺。過去的結無法解,牢牢的束縛著現在。
  杜夏娃默默瞧著杜日安,她並不明瞭剛剛是怎麼回事,卻竟無法開口為他說話。她的心是偏路的,對她而言,這世間只有路是唯一且不可取代的。
  “路先生,我母親很感激你對夏娃的照顧,也明白夏娃和你的關係比起杜家還深厚,並沒有意思搶走夏娃。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夏娃畢竟是她的孫女,思念她也是無可厚非。我請求你,路先生,只要兩三天就好,讓夏娃到杜家——”
  “不必再說了,我絕不會答應。”路冷冰地打斷杜日安的話,斷然拒絕他的請求。“你走吧,這裏不歡迎你。”
  杜日安將目光移向杜夏娃,不放棄。“夏娃,拜託你,我母親她——”
  “夏娃,別理他。”路又將杜夏娃拉開。上一次杜家要求見杜夏娃,他要她自己決定,但這一回,他突然無端感到害怕起來。害怕她會一去不回,像她母親一樣,永遠的離開他。看到杜日安他就無法不想起杜日生,他們兩兄弟,個性氣宇是那麼像,眼前的杜日安正似杜日生當年。他怕,那隱隱對他是個威脅。
  “路先生,這件事和夏娃有關。請你問問她的意思,如果她答應了——”
  “她不會答應的。”路一再打斷杜日安的話。
  “到底是什麼事?”一直沉默的杜夏娃打破沉默。
  杜日安維持平靜的表情,口氣依然不疾不徐。他一直以這樣的態度面對路的冷漠或憤怒。
  “夏娃,我想請求你到杜家住兩三天,希望你能答應。”
  “為什麼?”杜夏娃不解。該見的不是都見了?該說的不是都說了?
  沒等杜日安開口,路就緊拉住杜夏娃,半用命令的語氣說:
  “你不要聽他的,夏娃。他只是想騙你回去杜家,將你從我身邊帶走。看著我,夏娃,不要被他的話迷惑。”態度顯得專斷、霸道。實在他是害怕。
  “路先生,”杜日安語氣趨冷了,直視路的眼。“這件事,你不覺得該讓夏娃自己做決定?我請求你答應,是因為我尊重你,也尊重夏娃對你的尊敬,但你無權擅自為她作決定。”他停了一下,目光移向夏娃,再回視路。“你口口聲聲說杜家意圖將夏娃帶走,其實是怕我搶走夏娃吧?不妨老實告訴你,我喜歡夏娃——”
  什麼!?路和杜夏娃兩人不約而同瞪直眼,一個憤怒氣憤,一個愕愣驚訝。
  “夏娃不是你的禁臠,你如果沒有勇氣愛她,就放了她,放她走。”語氣又頓一下,冷靜地對著路的怒容。“很抱歉,打擾你的工作。告辭了。”
  “日安——”夏娃出聲追杜日安。
  “不要去——”路抓住她的手,將她挽留,不願她去。
  “我去去就回來。”杜夏娃低聲說了這句話,輕輕拿開他的手,追了出去。
  外頭很暗。杜日安似乎在等著她,走得並不快。
  “等等,日安。”她追上去,叫住她。“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突然要求我到杜家?是不是你母親——”杜日安表情動了一下。他不說,她就能明白。點頭說:
  “大媽的情況越來越壞,但她堅持不肯入院,要留在家裏。我問過醫生大媽的情況如何,醫生說入院的話也只是在情況危急時多拖一些時間,結果都是‘等’而已。所以,我也沒有堅持。”
  “她的病真的有這麼嚴重了?”夜氣有點涼;杜夏娃不禁打個冷顫。
  夜影落在杜日安身上,掩去他平時的神采,暗暗的燈光下,他的表情顯露出些微的疲憊。
  “我知道大媽她很想再見你,只是說不出口。她剩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希望能為她做點事。夏娃,如果可以,請你再去看看她吧。大媽她其實很可憐,我父親跟她的感情並不和睦;聽阿婆說,早年我父親曾愛上別的女人,打算和她離婚,她死也不肯。我父親冷落她,她就一個人守著那間大房子,守著我大哥長大。結果唯一的兒子早早先她而去;我父親又娶了我媽。她守了一輩子,守了一場空,孤獨的老死——夏娃,就算是我求你,去看看她吧。”
  沒想到老太太有這樣淒涼的命運。但究竟是命運決定人的一生?抑或是人的一生演形命運?杜夏娃抿著嘴,含著沉默。她無法想那麼多。人的一生,變因太多,只有腳下體切地踏著的腳步和這一刻,是最真實的。
  “我去。”她許承諾。
  “謝謝。”她的回答在杜日安預料中。他試著微笑,表情牽動得疲累,嘴邊餘下一抹潰殘的紋路。他望著夜,對著空氣說:“陪我走走好嗎?”
  杜夏娃沒有回答,只是腳步跟著他。
  一份夜的黑,兩份無言的沉默,一走就走了大半個夜,深暗的馬路,到最後,除了他們,僅剩魑魅在徘徊。
  “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地球是圓的,他們又兜回了原點。一輪圓月高掛在仰頭的空中,時間已經很晚了。
  “我送你回去。”杜日安要送。
  回家的路,就在盡頭,杜夏娃搖頭。
  “我自己走。過兩天我就去探望老太太。”轉身往暗裏。
  “夏娃——”杜日安忽然叫住她。“我說的是真的。”
  暗裏一片迷惑,因為這個忽然。杜夏娃站在街燈的幽光下,恍似一縷縹緲的魂魄。
  “我喜歡你,夏娃。雖然我大媽警告我千萬不能喜歡上你,但我還是歡你。那感情不是我能主宰控制的,我自己也無可奈何,就是喜歡你。”
  杜夏娃屏息站了一會,才開口說:
  “你還是不要喜歡我的好,我們——”她搖頭。
  “為什麼?因為禁忌嗎?”
  “不,因為路。”這才是唯一的理由。她慢慢往後退,一步一步退向無光的地方。路在那個方向。
  那是她唯一的方向,雖然她不知道,走到最後,會通向哪種收場。

  屋子裏一片漆黑,她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她脫掉鞋子,赤腳踩著的冰涼,沿著腳底的神經,一路爬升到她心房。她讓屋子繼續沉淪在漆黑中,憑著印象往裏頭走去,黑暗的前方等待著的如是夜的延伸。
  工作室的燈暗著。她轉往路的房間。路的房門半掩,仿佛在等待她的靠近。她推開門進去,冷不防捂了一臉涼氣的夜襲。朝著門的是一扇未關的窗。窗臺外,一輪明月窺人,偷照著無眠。空蕩的床上,墊著些許疏冷清光。她環抱著手站在夜中,這夜,仿佛有人在暗裏檢視。
  路呢?她目光緩緩移轉。角落處,月色三分,薄弱地勾勒出路冷峻的輪廓。
  “路。”她走過去。路抱著雙膝坐在地上。
  “夏娃,你會離開我嗎?”聲音有點啞。
  “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不必問為什麼,回答我。”
  他在擔心嗎?還是害怕?杜夏娃面對著他蹲跪下去。她母親最後背棄了他,但她,她對他有誓言。
  “不會。”很簡單的兩個字,不必掏心剖肺,沒有甜言蜜語,說出口就是承諾。
  路屏息了一會。兩人默默相對,戀痕在相互的眼底。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慢慢地,將她拉入懷中。
  夜,沉了。
  上帝造人,使女人從男人的肋骨而生,繼起的生命在子宮的黑暗孕育,生命最初,原來自於晦暗、來自於自體相欲、近親相奸的隱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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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路先生,這裏——”沈亞當揮手招呼剛從門口進來的路。“對不起,在你百忙這中還找你出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請長話短說。”服務生趨過來,路搖頭表示不必,並不打算久待。
  “關於杜夏娃的事,我想和你談談。”
  路悶哼一聲。沈亞當突然打電話給他,說有重要的事約他當面談。他不想跟他牽扯,沈亞當卻自己找上門,他正忙,他便丟下話約在這家餐廳等他。結果,卻要跟他談夏娃。他冷眼對著沈亞當,等他開口。
  沈亞當眨眨眼。路清澈得生出寒意的眼睛像金屬,閃著冰冷的反光,有著冷焰的火在燃燒,燒得他的眼竟會痛,無法直視他,本能的想回避。但他必須拯救杜夏娃,下意識地挺了挺胸,勇敢地直視路的眼睛說:
  “路先生,據我瞭解,杜夏娃是由你撫養長大。你雖然是他的表舅,實際上卻等於是她父親。”
  “你想說什麼?”路微微揚起眉,對沈亞當的拐彎抹角起反感。
  沈亞當穩定心神,冷靜地打量路。路身材高挺,輪廓立體,穿著簡單的黑襯衫,黑長褲,沒有任何贅飾,連表都沒有。然而,僅就那樣幾筆簡單的線條,就完全烘托出他的存在感。豔熱天裏他這樣一身黑,非但讓人感覺不出熱和汗,反而昭顯出他冷峻的氣質感,難怪杜夏娃會對他產生不正常的愛。即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也不得不承認,路是一個獨特的男人。
  “路先生,”才開口,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想喝水,又覺得那動作在掩飾什麼似先心虛的表示,便強忍著燥澀。“我就直接把話說清楚。路先生,你知道杜夏娃對你有不正常的感情嗎?她把你當成男人,而不是舅父地在愛著你,你知道嗎?”
  “這不關你的事。”路的反應和杜夏娃一樣,一樣的冷漠。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我是她的導師,我有義務和責任幫助她。如果讓她這樣繼續錯誤下去,會毀了她的。”
  “沈先生,你管得太多了。我跟夏娃的事,我會處理。”
  “怎麼處理?”沈亞當沉不住氣,漲紅臉。“我想你應該清楚她對你這種不正常的感情。你明知道,卻還是任她這樣錯誤下去。甚至——恕我直言,路先生,你甚至是以男人的立場在對待她、愛著她,對吧?”
  路凝著臉不說話。沈亞當緊逼著,又說:
  “路先生,別忘了,你到底是杜夏娃的表舅。有些禁忌是天經地義的,希望你為她著想,別害她。”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他當然清楚,清楚他們的愛是一條不歸路,通向荒蕪,他才會痛苦才會掙紮。
  “你能明瞭,那是再好不過。希望你能鼓勵她多和別人交往接觸。她太封閉了,而且固執。我找她談過,怎麼勸她她都——”
  “你找過夏娃?”路霍然抬起頭逼向沈亞當,帶一點猙獰的表情,說不出的氣懣。“你憑什麼找她!憑什麼!”
  他一直帶著冷漠的表情,突然露出這種猙獰,沈亞當嚇一跳,身體往後退靠,路逼得更近,兩手扳住桌沿,越過半個桌面,傾身威脅向沈亞當。
  “我告訴你,我和夏娃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多管閒事。你最好不要再騷擾她。”話說完,以那樣的姿態瞪了沈亞當一會,才憤然掉頭離開。
  沈亞當楞了一會,感覺慢慢回來。他覺得路那個人瘋了,不,是變態、不正常。那個男人居然愛上自己的表外甥女,還威脅他不准管他們的事。他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有人會愛上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人。他們會以怎麼樣的心情相對?那個路,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態愛上杜夏娃的呢?他們難道不會覺得自己不正常嗎?深夜兩人獨處時,面對彼此赤裸的身體,他們又是以什麼樣的表情相對?甚至,做愛?
  想到這裏,沈亞當無端煩躁起來。他想拯救杜夏娃,杜夏娃卻不想被他拯救,自甘淪落。想著她與自己的表舅那種亂倫的愛;想著午夜時分,她赤裸地躺在地男人的懷抱;想著那個變態的男人吻她,愛撫她一絲不掛的潔白的身軀情景……他簡直不能再忍受下去。
  無法忍受,但也無法停止去想像,這些令人躁鬱的情緒,就揪著他一下午。他無心上課,無心處理任何事情,腦海一直重複著那不堪的畫面,越是煩躁坐立不定。“怎麼了?”一陣濃鬱的香氣大膽的侵略,他用力嗅了嗅,是他熟悉的體味。
  他扭過頭——一個高乳肥臀、肉汁飽脹,碰著就會發熱的女體杵在他面前。他很快掃了四周一眼,偌大的辦公室除了他們,疏落地坐著幾個正在批改作業或考卷的同事。多半是低著頭,沒有人注意他們。
  他放鬆身體,懶懶地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煩躁,大概天氣太熱了。”
  “是嗎?那就讓我替你消消氣。你覺得如何?”楊安琪將身體挨近他,豐滿的胸若即若離地碰觸他的手。刻意壓低著嗓音,含在嘴巴裏膩人。
  沈亞當眼皮一抬,下意識地又掃了四周一眼。身旁的女體,噙著甜膩的笑,笑得發黏,曖昧地對他眨眨眼,捏了捏他的手。
  他坐著不動,盯著她胸前若隱若現的那條溝。像太平洋海底深處的那條溝一般,是那麼地幽深神秘,給人無盡的想像。
  他腦裏飛快閃過一些畫面,揪著他一下午的煩躁重新侵蝕他的神經。杜夏娃那潔白無瑕的身體那般如花地伸展開放……那凝乳似的肌膚,那修長的手腳,那纖細的腰肢,堅挺的乳房,光滑而平坦的小腹……啊,她是那樣對著他笑……
  他緊盯著那條溝,湧起一躁氣,猛然站起來。想及路那張冷漠的臉,金屬般會反光的眼睛,整個下午所有令人生厭的煩躁和悶氣便重新排山倒海而來。
  “怎麼樣?”楊安琪肥豬肉般油嫩多肉的手又捏了捏他。
  他回她一眼。也好,他正需要發洩,清除掉積塞了一下午的火氣。
  他使個眼色,讓她先走,跟在她屁股後。太陽高,火氣熱,走了一段路後,積蓄在他下腹間的那團浮躁及淤塞,令人越來越難忍受。他需要發洩,急切地,需要發洩。
  才到旅館房間門口,他就急躁地推她進去,匆匆踢上門,不等她歇定開口,便迫不及待地脫掉她的棉衫,扯掉她的奶罩,將她推靠到牆壁。
  “你怎麼這麼急……”楊安琪嬌嗔一聲,雙手卻忙著解下他的腰帶,拉開他的褲襠。
  沈亞當悶不吭聲,一邊搓揉她的奶子,一邊伸手到她的大腿撩起她的裙子,扯下她的三角褲。他已經腫脹到極點了,楊安琪也早濕潤著等待。兩團肉彼此糾纏抖動,再抖動糾纏。浪潮不斷,喘息和呻吟也不斷。啊,交合是這樣一種快感,他所有無處發洩的浮躁都在這兒得到了解放;盤踞在他下腹的苦悶獲得舒展,胸臆間的煩躁也一掃而光。在一次激烈的抖動後,沈亞當終於饜足地癱在楊安琪身上,一臉暢快的濕汗。
  過了一會,他才爬起來,點了一根煙坐在床上。
  “你今天怎麼了?特別激動有力。”楊安琪也光著身子爬到床上,挨到他身旁。春心才蕩漾過的臉掛著笑,回味無窮地,笑得如花蕊開放。
  “你不喜歡嗎?”沈亞當掀掀眼皮瞥她一眼。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楊安琪嬌笑一聲爬上他的大腿,豬肉白的膀子鉤住他的脖子。“噯,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心情好象很壞?”
  “當然壞。煩透了!”沈亞當略為轉身,撚息掉香煙。
  “什麼事心煩?”
  “還不是關於學生的事,我班上的杜夏娃發生一點事,有些麻煩。”
  “杜夏娃?”楊安琪細眉一皺,牽動肌肉,鬆馳的臉皮有些垮。她撇撇嘴說:“你很關心你的學生嘛!那個杜夏娃問題本來就一大堆,我看你還是少管得好,省得累死自己。”
  “我是她的導師,不能不管。尤其,又是這種事。”
  “她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她爬下他身子,翻個身滾到一旁。問得理所當然。杜夏娃平常雖然悶不吭聲,但她太不馴,太有自己的想法,早晚一定會闖禍,像上回,她不就當眾頂撞她了。
  “這倒不是。”沈亞當搖頭。想了一會,吐出一口悶氣說:“她喜歡上自己的表舅。她父母在她小時候就過世,她表舅撫養她長大,對她來說,就像她父親,結果她卻對她表舅產生不正常的感情。”
  “真有這種事!?”楊安琪瞪大眼睛,翻身滾回沈亞當身旁。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傷腦筋,我找她談過,但她不肯聽我的勸,很固執。她那個表舅更有問題,竟然也把她當成女人看待,以男人的立場和她發生感情。”
  “那不就是亂倫了?”像聽到什麼聳動的新聞,楊安琪一副又興奮又不齒的嘴臉。“真噁心,居然愛上自己的舅舅,和自己的親舅舅談戀愛。”
  “是表舅。”
  “還不是一樣,都有血緣關係。真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麼想的。已經不是小孩了,應該懂得分辨是非,什麼是可以做,什麼是不可以做的。她這樣,難道不會覺得自己很羞恥嗎?”
  說這些話時,楊安琪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充滿道德的岸然。光溜溜的身體迎合著沈亞當。沈亞當的手正擱在她的奶子上,搓弄著她的乳房。
  “噯,你打算怎麼辦?”她任由他搓揉,享受著愛撫。
  沈亞當搖頭,手移往她的下腹。
  “我看將這件事通知輔導室,讓他們去處理不就好了?”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沈亞當遲疑了一下,沒說下去。遊移的手,在那一片黑叢林般的三角地帶打住。突然沒頭沒腦說:“她知道我們倆的事。”
  楊安琪嚇一跳,隨即穩住,不以為然地說:
  “那又怎麼樣?你未娶,我未嫁,怕什麼?難不成怕她去說!”
  “你是說真的,還是說著玩的?”沈亞當聽得皺眉。他可不想被人指指點點。“真要傳出去,你在東南亞的那個未婚夫和我的女朋友,還有辦公室那一票的同事會怎麼說?”他吞口口水,睨著她。“還是,你不打算再跟我來了?”
  “怎麼會!我想要,想要更多。”她將話含在嘴巴裏,說話像在呻吟喘息,雙腿微微岔開。沈亞當的手,正探向那個濕穴。她開始昏眩,卻沒有忘記現實。問:“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沈亞當撫弄沒停,沒頭沒腦的且答非所問說:“她不要我管她的事。”
  他想拯救杜夏娃,她卻不需要他的拯救,自願墮落——想及此事,他胸腹間早已消散的鬱悶煩躁之氣,又重新彙集攏聚。
  他使勁搓揉著楊安琪那兩團肥嫩的奶房;杜夏娃無瑕潔白的身體在他腦漲中如花綻放。他翻身騎上楊安琪,狠狠地插入,腦中那團繁盛花簇,綿延一片如海。
  然而,人類依附上帝的光,自詡是光的天使,不承認自己是黑暗的子民,建立了所謂的文明,且以文明為結界,制定種種的規範律法束縛每個人;並以道德為名目,倫理為枷瑣,為感情建立了一套模式與標準。

  這是一張小小的橫幅。天空的顏色很深沉,非常黯淡,像是一張憂鬱的臉;底下一對戀人,暗影處理,背對著彼此,命運的驚嘆號從他們眼前交錯成一條分歧的路,展向兩頭。樹影重重,整個版面沒有光,灰色的新月彎似死神的鐮刀,鉤在林梢。
  “這是誰的作品?”整幅畫透露出一股濃鬱和憂悶,尋不出出路那般,沉在晦暗的最底。杜夏娃仔細看了看,上頭並沒有落款。
  “這是你母親畫的。”老太太手執著橫幅,陷在回憶裏。“當年你父母過世後,我們在他們的遺物裏發現這張畫。日生沒有學過繪畫,所以我想這應該是你母親畫的。她遺傳了你外婆的才華,和她表哥路先生一樣會畫畫。”
  聽老太太這麼說,杜夏娃不禁又瞧了幾眼。越看心頭越是沉重,被沉暗的畫色呈現出的鬱悶,逼得仿佛要窒息。整張畫流露出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憂鬱氣息,感情濃烈,卻帶著絕望,被困在深而沉的黑暗裏。
  “這張畫被擱在閣樓十幾年了,前兩天想起,才叫日安將它找出來,上頭積了好多灰塵。”老太太眯著眼,吹了吹沾在畫面上的沉灰,將畫遞給杜夏娃說:“這是你母親留下來的,你就收著吧。”
  杜夏娃看看老太太,再低頭看看畫,默默接過。接過畫的同時,沉澱在畫中十幾年的深沉憂鬱仿佛也同時上了她的身,心緒無端積澱感到沉重,透不過氣。
  “謝謝你又來看我,夏娃。我真的很高興。”老太太乾瘦的老臉露出平靜而安詳的寧笑,轉向一旁的杜日安說:“謝謝你,日安。你是個好孩子,大媽很慶倖能有你這麼一個好孩子。”
  她停下來。一下子說了太多話,感到虛弱疲累。
  阿婆忙上前扶她躺著。“太太,你還是躺著休息,別再硬撐著,身體會受不住。”“大媽,你覺得累,就好好休息,不要再說話。”杜日安幫著阿婆為老太太蓋被。
  老太太嘴唇無聲地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因疲累和虛弱,說不出話來。她閉了閉眼,猶捨不得般留戀地望望杜夏娃。
  杜夏娃稍微挪近身體,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會再來看你。”頓了一下,低頭看看手中的畫,突然加上一句:“以後有時間,我會再來看你。”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添上這句話,說完自己先感到愕愣。
  老太太老皺的臉皮擠聚在一塊,似是在笑,安心地閉上眼睛。
  杜夏娃靜靜注視老太太臉上那份安詳一會,才默默退出房間。杜日安跟在她身旁,說:
  “謝謝你,夏娃。我看得出來,大媽她真的很高興。”
  杜夏娃默然搖頭,卻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搖頭,仿佛只是一種情緒的反應,或者下意識。她低頭望著那幅畫,濃厚的憂鬱和強烈的絕望感再次逼得她窒息。
  果真這是出自她母親的手筆,那麼,她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繪出這種愁悶絕望?當年她還是那樣如花的年紀,怎麼會畫出這種陰沉的憂鬱?這幅畫昭昭如訴,在訴說她的心情,一種尋不出出路的困境。
  “你在想什麼?”杜日安問。
  “這張畫。”她指著畫。“你看了有什麼感覺?”
  杜日安凝視畫一會,慢慢說:“作畫的人,似乎被困在什麼難境中,充滿無能為力。”
  “我跟你有同樣的感覺。這幅畫充滿了絕望憂鬱,看著看著,仿佛會被那種憂鬱傳染。”她歎口氣。“就好象是我的處境。”
  “大媽說這是你母親畫的,你母親跟你一樣,都與路先生有割不斷的關係。”
  大概吧,杜夏娃且又歎了口氣。她與她母親陷身在相同的困境;她母親最後掙脫了,或者說,背棄了。這幅畫是否就代表了她母親對那份禁忌感情的無能為力?
  “我走了。明天考完試我會再來。”走到大門前她對杜日安擺擺手,門口昏黃的燈光灑了她一身幽淡。
  “等等。”杜日安比個手勢要她稍待,找了白紙細心將畫包覆妥當。
  杜夏娃看著他靜靜做著那些事,實在感受到他的細心、沉穩與可依賴拉近距離看,她慢慢發覺杜日安與路相似氣質下的不同。路是絕對的,杜日安卻像大地能夠包容。
  “謝謝。”她接過包覆妥當的畫,挾在臂下。“那我走了。”
  “我送你。”杜日安如常要送她。
  “明天見。”她亦如常的搖頭,站定了,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要對我太好。你對我這樣,我不知道能不能還。”
  “我不是要你還我感情,才喜歡你的。”杜日安的堅持與固執,以一種安靜的姿態在他無表情的神態中展現。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認定自己要什麼,堅持地往前走,即使前方是地獄。他對自己不受控制的感情坦然而正視,而路卻受困于文明的現實,掙紮而矛盾。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杜夏娃卻覺得不安;杜日安太坦然了。
  儘管她以種種姿態堅持她對路的愛,對於違逆社會禁忌的“罪惡”,她也只能避免去想,只能隱身在黑暗,卻無法逃避所謂正道的意識形態。那個意識形態,以道德為基準,倫常為綱紀,否定她和路的愛。
  “你知道別人怎麼認為我——我們的嗎?他們說我們這樣是不正常,是變態,是亂倫……”
  “就因為這樣,你就不會愛路了嗎?”杜日安反問得平靜。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我都一樣會愛他。”聲音輕而低,但很清楚。“可是,我們活在綱常人世中,違逆文明現實,觸犯社會禁忌而相愛,我們,我跟路的這份感情是無法公開的。不僅無法公開,根本完全沒有出路。同性相戀還好,人們已經可以接受,可是我跟路——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我們身上流的同緣的血——別人只會覺得我們骯髒汙穢。”
  “不,我相信會有出路的。同性相戀的人,也是經過漫長的奮鬥和努力,才慢慢被世人接受,承認他們感情的正當性。等有一天科技更加發達進步,進入無性生殖的時代,人類可以被複製,愛情與生殖的物件分開,血緣不再代表任何意義,那麼同緣相戀的感情,就不再是禁忌。”
  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一百年?二百年?眼前的他們,仍是被圍困在沒有道路的黑境裏。燈光幽緲,杜夏娃昏暗的臉,也跟著黯淡。
  “夏娃。”杜日安低聲喚她,慢慢將她拉到自己懷中,要她看他。“我希望你明白,我喜歡你,不會因為我們之間血緣關係,而改變對你的感覺。世界以大多數人的觀念與標準在轉動,你我都無能為力,可是,我不想否定己對你的感情,就像你不會否定自己對路先生的感情一般。”
  杜夏娃沉默不語,不是因為他對她真實的表露,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要她看他,她就看著他,看他溫柔細緻的愛包圍著她。
  他的愛是有細節的,從小小的擁抱到輕輕的撫觸。他凝視著她,拂開她卷亂在額前的毛髮,親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臉頰;輕觸她濃密而長的睫毛,吻著她凝視過的眼。他的嘴唇冰涼,但是他的感情溫熱。他輕輕將她垂在胸前的頭髮撩到肩後,手指滑過她的脖頸,掌心輕憐的撫托住她的下巴,冰涼的唇,很輕的,吻上她的唇。
  她突然流下淚,哭了出來。因為他的愛。
  “我不能愛你。”不幹道德,無關羞恥,只因為路。
  “沒關係,我會愛你。”杜日安扯嘴一笑,他早就明白。“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只是往前走,沒去臆想會有什麼結果。
  夜色慣常的黑,沉默是他們的依然。偶爾有風會低語,他們就從風中走過去。走經商店街,各種各樣的霓虹閃爍不定,聚集了整世界所有燦爛繽紛的燈光。杜夏娃下意識加快腳步。這世界的光太多,她不習慣太多的明亮。
  過了馬路,前面一家三星級的飯店,一輛黑色的轎車駛停在飯店門前,環手在女的腰後,捏捏她的屁股,邊笑邊說:
  “看你長得骨骨瘦瘦的,沒想到摸起來還挺有肉。”
  女的側過臉,嬌嗔作態地打拍男人,嗲聲說:“哎呀!討厭!”
  那聲音,那影——杜夏娃驀然停下腳步。分明是她熟悉的陳明珠。
  “陳明珠!”她脫口叫出來。
  那女的楞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摟著男人快步走進飯店。
  杜夏娃匆匆把畫塞給杜日安,忘了她身上還穿著制服,不假思索追進去。在她看見陳明珠身影時,杜日安也追了進來。
  “怎麼回事,夏娃?你遇到認識的人嗎?”
  “陳明珠!”杜夏娃來不及回他的話,在大廳中叫住陳明珠,走近她。
  果然是陳明珠,雖然擦著厚厚的粉,抹著紅紅的胭脂,但那誇張的眼影下眨動的,還是她看熟的眼珠。
  “怎麼,珊妮,你跟這女孩認識啊——”矮胖的男人扭頭看看杜夏娃。
  陳明珠瞥了杜夏娃一眼,含糊的點頭。推著矮胖的男人,黏著糖蜜嬌聲說:
  “噯,邱董,你先去櫃檯訂好房間,我馬上就來。”男人乾笑一聲,移動著短腿走開。陳明珠回過身來——誇張的眼影,和滿牆紅橙黃綠掩蓋下的表情——是她認識的陳明珠了。
  “嘿,好久不見了,夏娃。”陳明珠先開口。
  杜夏娃沉默看了她一會才說:“你一直沒來學校,我去你家找過你,才知道你搬家了。”
  “是嗎?”陳明珠反應很淡。
  “你現在怎麼樣?我——”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陳明珠打斷她。“每天擦紅抹綠、花枝招展到酒店上班,陪客人喝酒、聊天,然後到飯店開房間。”故意用一種乖戾的語調,像在對什麼發洩報復。
  杜夏娃又沉默一會,瞪著她。“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不是說你在便利商店打工?”
  “便利商店?那怎麼可能!那能賺多少錢?我那時在KTV當公主,然後當公關,後來乾脆就到酒店上班嘍。”
  “為什麼?”
  “這條路比較快啊,又不費事。”紫眼斜吊,語氣乖戾,挑釁地睨著杜夏娃。
  她以為杜夏娃或許會說什麼道貌岸然的話,杜夏娃卻只是抿了抿唇,說:“是嗎?”
  杜夏娃這般無動於衷的態度,沒有刻意的同情或故作的了然,使得陳明珠擦著厚厚粉牆的假面具掉下來,乖戾的眼神變得黯淡說:
  “沒有辦法啊。夏娃,很多事不是光靠勇氣和努力、決心就可以解決。無能為力就是無能為力。”
  “你可以來找我——”
  “找你也沒有用,你總不能幫我養我爸爸和弟弟妹妹,負擔我們那個家。”
  “你們家還輪不到你養,還有你爸爸!”杜夏娃突然感到憤怒和不平,生氣起來。“你為什麼不自私一點?為什麼要替你爸爸負擔他該負的責任?為什麼要犧牲自己成就那個家,替你爸收拾爛攤子!”
  “沒辦法啊!”陳明珠幽幽看她一眼,還是一聲無奈。“我可以不管我爸,但我弟弟妹妹還小,我不能不管他們。”
  “那麼你自己呢?你的學業怎麼辦?你的——夢想呢?”前塵歷歷,杜娃腦海清楚浮現那個黃昏,陳明珠指著夕陽發誓,亮著眼,談著她的夢想的那幕情景。
  “夢想?”陳明珠黯淡的臉硬擠出笑。“反正有錢也是一樣。”
  “不一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不一樣!”大廳冷氣太強,杜夏娃受不住顫抖起來。杜日安見她肩頭微顫,走上前圍抱住她,圍住她的憤怒。
  杜夏娃還是顫抖得不能鎮定。這一路來,她們已經遭遇太多的關卡,一關又一關,到了最後,陳明珠卻卡死在上頭。那個黃昏對日的誓言成了嘲笑,指天的夢想也成諷刺。難道沒有什麼是可以堅持的嗎?就算是自私自利、自我無情,被詛咒被否定被唾棄,甚至全世界的人都與你為敵——就算是這樣,這世界難道沒有什麼、即使面對這些壓力,依然可以堅持不悔的事嗎?
  “我得走了。”矮胖的男人走過來。陳明珠臉色又一黯,對杜夏娃無奈地笑了笑。隨即轉身,臉色立刻改變,掛起兩腮的媚笑迎向矮胖的男人。
  杜夏娃生根在原地,顫抖得更厲害。杜日安將她擁得更緊些,仍然暖不了她寒悸的心房。
  電梯門開,出來另一對男女,手牽著手,十指互相交插,抓著深深的欲想。看見杜夏娃,兩個人楞了一下,互視一眼。杜夏娃冷眼瞧著他們,漠漠掉開眼神。
  “走吧。”高乳肥臀的女人瞄著杜夏娃和杜日安的擁抱,推推男人催促他離開。
  男人先還露出一些尷尬和難為情,注意到杜夏娃他們摟抱的姿態,釋出狐疑的眼神。
  杜夏娃神態更冷漠,根本不看他們,拉著杜日安反身走出飯店。杜日安默默陪了她走一段路,見她稍稍恢復冷靜,才問:
  “你認識那兩個人?”
  “我學校的老師。”杜夏娃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子。
  杜日安看她沉默的姿態,知道她不願多談,不再多問,也沒有問起陳明珠。他第一次看到她那麼激動,直到現在,他感覺手臂仿佛都還留有她的顫抖。
  “送到這裏就好。我想一個人走回去。”過了紅燈綠燈,離家還有兩段縱向馬路的距離,杜夏娃停歇下來。杜日安點頭將畫遞給她,伸手撥攏她被夜風撩亂的發絲。
  夜在張揚,同樣吹得人心頭狂亂。杜夏娃筆直走向深邃,夜在她背後撐起一張不透色的網,吞噬所有的光,濃得讓人透不過氣。
  這是她的歸屬。他們是黑暗的子民,天生的既定就是要活在暗裏;也以為底脈也許與她相連的另一座孤島,活在另一種的暗裏。誓言成了諷刺,夢想變成嘲笑,那座孤島放棄她的堅持。而她,而她,她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她會向文明的現實屈服,對道德的禁忌匍匐,如她母親一樣,否定自己且背棄路?
  由那座狐島的無奈,她想到自己更不被饒恕的立場。那座孤島為了金錢出賣自己的肉體與靈魂;而她愛著一個和自己有著同緣血脈的人。不同的因由,文明的人們看來只是不等程度的沉淪。
  然而,對那些文明的人來說,那座孤島的放棄是一種墮落;她的放棄,卻是一種救贖。放棄的立場奠基於她否定自己與對路的感情,否定了自己就能得到救贖。然而,否定了她自己,她還能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她自己?
  既然如此,不放棄,這是她唯一所能堅持的了。即使被唾棄,被詛咒,被人神共棄;即使全世界的人視她如穢害與她為敵,她也要堅持她的愛。
  迎接她的屋子,慣常地是一室的漆黑。路在工作室裏,一層一層為他畫中的天使上油彩。她走過去,腳步輕得像飄浮的鬼魂。
  “路。”她喊他。他立即抬頭,自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站在他面前,承受他凝看的視線,慢慢地解開衣服。
  “你在做什麼?”路驚詫地站起來。
  她想成為他的天使,成為他心中的永恆,成為,他的愛。
  “快住手!”路大聲吼叫。
  杜夏娃白瓷一般的臉沒有動靜,脫去了第一層的衣服。
  “你還不住手!”路抓住她,阻止她。
  “為什麼?”清澈的、近透明的眼在問。“我就不能成為你的天使?”
  “你本來就是我的天使。”
  又在自欺欺人了。杜夏娃對路搖頭。他嘴巴這麼說,心裏卻將她捨棄。
  天使會有月經嗎?會流出那種血嗎?她不是天使,但卻又不想成為女人。可是她想成為他的天使,因為她想成為他的永恆和愛。
  “你知道我不是。所以,讓我成為你真正的天使。請你畫我吧!路。畫下我對你的——”她咬住唇頓一下。“你知道的對不對?”
  他們不說愛,因為他們一直在表現愛。所以一直不曾說出來,談明白。“不要再說了。”路回避。屬於禁忌的,還是禁忌。這條路太顛僕,他們的掙紮還不到結束。想愛,但要怎麼才能愛?
  他關上燈,再看一眼他的天使,留下她在孤寂裏。
  大多的文明人遂便忘了自己原是來自晦暗的產物,同聲詛咒著黑暗,並且義無反顧的背叛,且將之化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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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面對門的長沙發上,依序坐著訓導主任、教育和輔導老師,戴著圓眼鏡的老校長則深陷在大辦公桌後、高背的旋轉式皮椅中。每個人臉色都很凝重,用一式的嚴肅的表情望著他。沈亞當目光緩緩地掃過他們四個人,心頭有些忐忑,連一秒鐘都嫌漫長。
  “沈老師,有個叫杜夏娃的同學,是你班上的學生吧?”訓導主任先開口,沈亞當點頭,稍稍放下一些不安。
  訓導主任站起來,瘦削的臉頰看起來,像似縱欲過度的深凹。他的臉瘦是天生,看起來卻帶著不正常的病容。
  “沈老師,昨晚有人看見你的學生杜夏娃穿著制服和人上飯店,不但舉止曖昧輕浮,而且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對方親吻摟抱,態度非常親密,有辱校風。我們已經通知她的家長來學校。你是她的導師,找你來,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沈亞當松了一口氣。侃侃說:
  “據我瞭解,杜夏娃是一個認真用功的學生。她操行良好,成績也不錯,雖然個性內向了一點,但還算合群。校長、主任、王教官、張老師,我想這大概是一個誤會。會不會是看錯人了?”
  四個人互相望一眼,冷肅的霜氣融掉許多,似乎對沈亞當的話先采信一半。
  “已經找人去叫她過來,等會她就會到。等她來了,我們先聽她自己麼說再說吧,要給她一個陳述的機會。”輔導室的張老師以專家的口吻發言。
  隔一會,杜夏娃進入校長室,見到那陣仗,愣了一下,本能有些退怯,心裏卻矛盾地反在冷笑。十隻眼睛覷著獵物般全都對著她,她纖細的身形在對那些估量環伺下,略顯得單薄。
  沈亞當趕先走上前說:“杜夏娃,昨天晚上,有人看見你在某飯店和人舉止失當,有違校規的規定,報告了學校。我想應該是對方看錯了,你別怕,老實說就好了,把誤會解釋清楚。”一邊對她使眼色,遞給她一些默契。
  杜夏娃像是沒看到他的善意,沉默得顯得倔強。
  訓導主任沉不住氣,問:“杜夏娃,有沒有那回事?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杜夏娃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教務主任那雙單薄眼皮加上過眠而浮腫的小眼顯得更小。眼睛小,距離外看了,就只讓人看到陰沉。十隻眼睛等著她的回答,她視線越過老校長微禿的頭頂,看著前方的牆壁。
  “在很多地方。”給了他們一個期待的答案。”
  “什麼叫很多地方?”教官扯開尖銳的嗓門。那聲音就像鑄鍋生銹,拿刀子去刮它一樣,讓人聽了耳朵會起痙攣,不舒服極了。“到底有沒有那回事?有就說有,沒有就沒有,把事情解釋清楚。”
  “是的,杜同學。學校是很開明的,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給學生亂加罪名,一定會給你們陳述的機會。你把事情解釋清楚,學校不會隨便冤枉你的。”輔導室的張老師婉言勸撫。她的功用就是用來扮白臉,順便以專家的眼光審視杜夏娃心理是否有毛病。
  沈亞當急了。他怕杜夏娃老實過頭,什麼都招,包括該說和不該說的。
  “杜夏娃,老師知道你絕不會做這種事。你別怕,照實說清楚就可以,不必要說的就可以不必說。校長和主任只是想瞭解有沒有那回事而已,沒有就說沒有。”
  但那些目光的環伺,張著一種接近興奮的緊張情緒,形於色的凝重嚴肅落成只為遮掩蠢蠢欲動而生的壓抑。訓導主任且抿著薄成一條線的嘴唇,小眼睛伺候獵物般地伺候著杜夏娃。
  “我問你,你昨晚是不是真的去了×飯店?”杜夏娃太沉默,訓導主任決定主動出擊。
  “去了。”杜夏娃望著牆壁,誰也不看。校長室內的氣氛因這句話蠢動起來。老校長咳了一聲,訓導主任沉著臉又問:
  “那麼,你是否像別人看見那樣,做出有損校譽的事情?”
  “我能不能知道,別人看見了什麼?”
  四個人對看一眼。輔導老師站起來,先堆上可親的笑容,語氣放得委婉。
  “杜同學,是這樣的,有人看見你在飯店大廳裏,和異性朋友形跡曖昧親密。現在社會風氣這麼開放,學校並不是不開明,老師們也都很瞭解,像你這種年紀,對異性正是感到好奇的時候,有幾個異性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吸吸鼻,加重轉折的語氣。“你畢竟還是學生,身上又穿著學校的制服,在飯店大廳那種公開的場合和異性朋友當眾擁抱接吻,總是不妥當。學校再開明,也有學校的立場,有些損害到校譽的事,學校還是無法接受的。我們只是想瞭解,你昨晚在飯店裏,是否有不恰當的舉止。”
  說了大篇冗長的大道理,其實不過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違犯校規的禁忌。
  杜夏娃乾脆不否認,說:“既然有人看見,那就是了。”
  她可以解釋的,但解釋太費事,她不想交出心肝被檢視。
  “杜夏娃,這種事不可以開玩笑。”沈亞當沒想到她這麼笨。可以小事化無的事,她偏偏要自找麻煩。
  “杜同學,主任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有做出損害校譽、違反校規的事情嗎?”訓導主任的小眼睛因著窗玻璃光線的反射,射出無底的深邃。
  杜夏娃面無表情點頭,連話都不想說,但那抿著嘴沉默的模樣,可以解釋做倔強,也可以解釋做反省。
  “校長——”杜夏娃既承認,訓導主任連忙回頭請示大人。
  老校長沉吟一會,抬頭說:“杜同學,你做錯了事,老實又勇於承認錯誤的態度非常好,值得嘉許。不過,如果能事先避免,那就更好了。切記,以後不許再發生這種事。姑念你是初犯,只是一時的迷惑,平時操守良好,是個用功上進的好學生,這件事學校會看情形,做適當的處分。林主任,這件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理。”
  “是的,校長。我們已經通知她的家長,應該馬上就會到。”

  話剛說完,敲門聲便響起。豔烈的天,路依然是一身濃黑的無色彩,他站在那裏,就像那身黑,昭示絕對的存在。“我是杜夏娃的監護人。她做了什麼事嗎?”他很自然地走到杜夏娃身邊。他們一直是這樣的,在同一個平面和一個象限。
  沈亞當以導師的立場,約略把事情解釋一遍。訓導主任介面說:
  “她已經親口承認了。”特別加重結果的語氣。
  路大異于一般家長甩頭皺眉、先責備自己孩子一頓再說的反應,平靜地問杜夏娃說:“夏娃,是真的嗎?”
  他知道杜夏娃對事情常不願多解釋;當著眾人問她,她大概也不會說。他問,只是因為他必須要給學校一個交代,就像他們的感情必須給道德的社會一個交代。交代不出來就只有坐困愁城,任由自己痛苦悲傷受煎熬掙扎到死。
  “咳咳!”老校長乾咳兩聲。“杜先生,你不必太責備她,她已經知錯反省了。”
  “我姓路。”路的聲音無溫度。
  老校長忙又乾咳一聲掩飾尷尬。他只聽訓導主任說是學生的家長,沒想到這種複雜。
  大家若無其事。訓導主任接嘴說:“路先生,杜夏娃同學違反校規規定,學校會依校處分。不過,今天期末考試結束,明天結業式之後就開始放暑假。請她先在家反省,這件事等學期過後,我們再給她適當的處分。”
  “好的。”路禮貌性對室內的人點個頭,與杜夏娃並肩走出去。從進門到出去,說不到五句話。
  沈亞當望望他們的背影,回神說:“校長、主任,我會再跟杜夏娃好好談談。沒事的話,我先離開了。”
  “等等,沈老師。”老校長叫住沈亞當,從大辦公桌後走出來。說:“聽說最近二年級學生當中有一些關於你不好的傳言。”他頓一下,圓眼鏡後的灰眼珠眨動一些企圖。沈亞當心一凜。“你快結婚了吧?我記得就在中秋節對不對?這個時候最近不要有什麼傳言才好。學生說,你常常找剛剛那位杜夏娃同學談事情?”
  沈亞當心一寬,從容解釋說:“校長,我是——”
  “我懂。”老校長拍拍他的肩膀,瞭解似地打斷沈亞當的話。說:“關心學生是好,但最好有個界限。這個年齡的女孩是很敏感的,她們只看到表面,不會去管裏頭的真相。你關心杜夏娃同學,但其他學生看在眼裏,就有傳言了。自己斟酌點,別再讓學生說閒話。”“是的,校長。”沈亞當恭敬回答,感謝老校長的關心。
  老校長的確是好意。但想想,多找學生談些話,都算禁忌,如果他和楊安琪的事被知道,真不知會被怎麼算。但說歸這麼說,杜夏娃沉默又倔強,他如果放著她不管,她真的會這麼淪落下去。他實在不能不救她,想著她如花綻放的身體……可恨!那個男,到底有沒有羞恥道德!
  沿著操場通往校門的通道上,有些考完試後較遲回家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走往校門口。路的高挺和一身黑,在那些背影裏顯得特別搶眼。杜夏娃與他並肩,並行的腳步微有一些距離,偶爾側眼相對的神情,寫出存在他們之間的無形的牽系,兩個人的背影流露出同質的和諧。沈亞當快步追出去,杜夏娃已經坐進停在路邊的灰色賓士。
  “路先生,等等!”他及時喊住路。路回頭,看見是他,金屬性的眼睛反射出冷淡的光芒。沈亞當勉強接下那道反光,說:“我可以跟夏娃談談嗎?”
  “我想不必了。”
  “那麼跟你談也是一樣。”
  “我想也不必了,上回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沈亞當眉毛揪了揪,忍耐住氣。既然道德倫理跟他說不通,那麼他就換個方式。
  “路先生,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夏娃的確和異性朋友在飯店那種地方有一些親密的舉動,這是我親眼看見的,為了保護她,所以方才我並沒有說出來。我沒說出來,並不就表示我贊同她的行為;不過,我想,以她特殊的情況來看,這樣對她或許是好的。”他略頓一下,給路致命的一擊。“她能聽我的話,放棄對你不正常的感情,而和同齡的異性朋友交往,這是好的開始,希望你不要再傷害她,以免毀掉她一生。”
  “說完了嗎?”路狠狠瞪著沈亞當。
  “我要告訴你,杜夏娃她會喜歡上別的男人,她有權利喜歡別的男人。等她年紀更大一些,明白你的無恥齷齪,她就會唾棄你,逃開你——”
  路捏住拳頭,臉部的肌肉線條緊繃。他再瞪沈亞當一眼,不發一言的拉開車門坐進車中。“砰”一聲,重重關上車門,震落掉他平素的從容冷靜。
  “他跟你說了什麼?”杜夏娃回頭瞧一眼站在後車窗外的沈亞當。
  “沒什麼。”路發動引擎。油門踩到底,將車開得飛快,迅速地將沈亞當遠遠拋丟在後頭。從後視鏡再也看不到任何障礙後,他才開口問:“那事,是真的嗎?”
  是真是假要怎麼分辨?杜夏娃一時難說。她的確是追著陳明珠進飯店,杜日安的確是環擁住她以緩她的顫抖。那都是事實。但“事實”和“真實”的差距該怎麼算?他們質問的那些她的確都那麼做了。做了就是做了,就是事實。是事實便擁有絕對性,是不容辯駁。可是事實並不代表“真實”,她該如何回答是與否?
  路會瞭解嗎?
  “真的。”她還是點頭。
  路不說話,再次將油門踩到底。
  回家後,他就將自己鎖進工作室。杜夏娃被關在門外,呆了一會,走回房間將自己丟在床上。床頭那張憂鬱的橫幅正對著她,沉重的壓迫窒息著她。越看那幅畫,她便越覺得形繪的是她的處境。她母親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畫下那幅畫的呢?她盯著畫,而畫不曾回答。她跟畫相對,仿佛在對著一個無解的謎題,對著一份迷途的感情。
  直到天色大暗,她忽然想起答應過要到杜家,匆匆跳下床,尋找衣服替換。
  “你要去哪里?”路忽然站在她房門口,語氣帶著質問。視線稍移,見到牆頭那幅畫,臉色倏然大變,顫聲問:“你怎麼會有這幅畫?”
  “老太太給我的。”杜夏娃老實回答。路的反應洩露某種她疑猜的可能。“你見過這幅畫?老太太說是我母親畫的。”
  路沒有正面的回答,問:“她為什麼要給你這幅畫?你又去杜家了?”
  杜夏娃低下頭。低頭就是默認了。
  路忍不住提高聲調說:“你為什麼還要去?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聲音急了,顯得暴躁。“告訴我,昨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是不是杜日安?”
  杜夏娃仍然低著頭。路大聲說:“為什麼你會跟他在一起!?”
  沈亞當那一擊還在他腦中迴響。難道那一段往事又要重演?她也要像她母親一樣離開他?
  “老太太病得很重,我去探望她,然後日安送我回來。”
  “就這樣?”路不安。“以後不許你再到杜家,也不許你再和杜日安來往!”
  “可是我已經答應老太太,有時間就去看她。老太太的病情已經很重,我想能夠的話,就多去看看她。”
  “不管你答應他們什麼,我說不許就是不許。”
  “路,老太太其實很可憐的。”
  想著老太太一生孤寂的命運,杜夏娃多少不忍,雖然她並沒有認同與杜家所為血緣的關係。感情由相處相知而來,不由血緣。經過這幾次的相處,她慢慢對老太太產生一些感情上的親。
  “你不必同情她。那是他們杜家自作自受。”路的反應寡情冷血。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著地上說:“你為什麼要這麼恨杜家?”
  “我當然恨。”即使激動,路低沉的嗓音還是維持原度的低沉。他雖提高聲調,仍拔尖不出高亢,只聲音中帶的恨意昭然明白。“他們毀了我姑姑還不夠,又害死了你母親,現在又要搶走——”他猛然住口。因為一時的激動,忘記這個恨有太多的牽扯,有許多的不能說。
  “這些事老太太都跟我說了。”杜夏娃回想起老太太籠統的談話與欲言又止,對路問出她的疑惑。“老太太告訴我,外——你姑姑因為愛上有婦之夫,生下我母親後自殺死掉。我不明白,這跟杜家有什麼關係?”
  “你別問那麼多,反正跟杜家有關就是。”路略為遲疑,表情顯得不定,淡淡把話帶過。
  杜夏娃點頭答應,求證另一個猜測。“好,我不問。我只要你告訴我,床頭那幅畫,是不是我母親畫的?”
  路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沒錯,是她畫的。”
  他由始至終看著那幅畫的成形。看著她的濃濃憂鬱,看著她的絕望歎息,看著她對他們關係的禁忌無能為力。最終,她還是離開他。
  “你喜歡她吧?”沉默許久,杜夏娃才說出心中其實早就明瞭的疑問。“牆上那幅畫中的天使,就是她吧?你把她擱心裏那麼久,你很愛她對不對?”
  命運太諷刺了,她嫉妒吃醋的對象竟是她親生的母親。
  “我不想談這個。”路想逃避。
  杜夏娃突然感到生氣,大聲叫起來。
  “可是我想談,你不要逃避!懷念那種虛像有什麼用?她早就死了!早就已經是不存在的幻影!”不,那不叫永恆,她母親已經永遠不存在。“你想靠著對她的記憶活下去,而否定我的存在嗎?你是否想逃避,不敢面對我們的感情?你讓我感受到你的愛,但為什麼,你不能像日安一樣,即使走向地獄仍然坦然說出對我的愛?”
  杜日安?路的眼珠冰灰起來。他害怕的事果然要發生。恐懼讓他沉默,僅黯淡的眼神露出祈求。
  天光太暗,杜夏娃得不到回答,黯然說:“我必須出去。我答應去探望老太太的。”
  “不要去!”路慌亂阻止。“跟杜家保持距離,不要重複你母親的悲劇。”
  “悲劇?你是指我母親離開你與日安的大哥私奔?不,那不是悲劇,路,那是她的選擇。”
  “我不是指這個。而是——”不行,他不能說。他喃喃搖頭。“我不能說,你知道了會無法承受。”
  “為什麼?”
  她承受了她對他的愛,承受了別人眼中罪惡的亂倫的感情,承受了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還有什麼事能比這些叫她更無法承受?
  悲劇是不能說的;秘密的應該留給秘密,真相是會使人崩潰。路只是搖頭,目光在挽留。
  “夏娃,別去杜家,別丟下我,別像你母親一樣離開我。”
  “那你愛我啊,你連吻我都不肯。”杜夏娃脫口叫出來,暗啞的聲音被濃暗的空氣吞噬,顯得沒有生氣,而且無力。“路,儘管全天下的人都說我們骯髒污穢、齷齪、不道德,唾充我們、鄙視我們,我們最後還是要面對的。我們不能逃避,逃避了只是折磨我們自己。”
  “我……”路說不出話,別開臉,逃避她蒼暗的容顏。
  他是想面對,卻揮不開午夜夢回之際,由潛意識深層浮襲而來的罪惡感。他受的禮教,他接受的規範,他認知的文明現實,都在告訴他,禁忌與不能愛。十八年前,他痛苦掙扎,十八年後,他依然痛苦掙扎。這仿佛是一種詛咒,明明知道不能愛,他卻重蹈覆轍,一次一次觸犯禁忌,愛上不能愛的人;不等別人指責、審判,他自己先覺得罪惡。他一方面去愛,一方面又逃避,惡性循環著被詛咒的命運。
  “你還是……”杜夏娃頹靠著牆,喃喃搖頭。她等不到她想要的結果。
  她慢慢轉過身,背著對他離開。
  那些承繼亞當夏娃血液並因之相愛的後代,就此成了道德的罪人,背著亂倫的罪名,成為見不得光的畸體,而逃覆到墮落天使黑色的羽翼下,藏躲於晦暗的角落,一世沉淪在創世最初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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