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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亞熱帶的憂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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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5 00:50:07
第九章

  進入了仲夏,太陽升得更高,日子也更熱了。走在街道上,偶爾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的蟬鳴,總是“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比什麼都吵,奮力地將他們短暫的一生的璀璨盡數釋放進仲夏的叫囂。太陽光籠罩整個北半球,仿佛日不落,夜在退縮,失去了角落,黑暗的子民,慢慢地被消融,成為灰飛,化入塵埃。
  教室裏如七月的火爐,悶燒著一團熱。杜夏娃側頭望著窗外,視線漫無焦點,間歇性地心不在焉。蟬鳴聲聲在叫知了,知了知了的吵個不休,聽得讓人心煩。它們知道什麼呢?它們的生命比什麼都來得短。
  楊安琪在走道逡巡,尖細的聲音刺著人。見杜夏娃漫不經心,走到她座位旁,抄起她桌上的課本,重重往她面前一甩。杜夏娃被聲音震得回過神,默不做聲地將課本攤平,不去理四方投來的壓抑著幸災樂禍的眼神。只要再忍耐到下課鐘響就可以,雖然她越來越討厭這個地方。
  現在,她算是個名流了。
  從暑期輔導課第一天開始,班上就流傳著有關她的各種消息。那種傳遞是以一種接近宗教儀式的曖昧神秘私下相授受著,每個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每個人也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因為消息的傳遞,是以接近宗教儀式的神秘在進行,所以每個派別各有各的演繹和詮釋。
  最先是她在大街上和男校學生當眾親吻擁抱;換了一個流派,變成在迪斯可舞廳裏釣凱子,跳豔舞。等另一方的山頭成立,入教的儀式宣言,又換成是她在PUB裏與老外勾三搭四。也有一些自己在家帶發修行的,自己拜自己的神,消息的來源和管道特殊,她就變成有錢有太太的中年男人的秘密情婦。最後,萬流歸宗,諸法歸統,她成為酒店兼職的公關,做賣的那種。
  這種種傳言,很巧合地,她都是蹲在廁所馬桶上時不小心聽到。同學們有文化的修養與道德的忌諱,不會當著她的面講這些,就像她們不會拿正眼看她,只會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偷偷摸摸的才刺激,有一種談論禁忌的快感。她才稍稍明白,人們在設立種種規範時,其實是很嚮往禁忌的,就像人們談論情欲,總是需要加飾一點藝術或學術的遮遮掩掩,其實是很喜歡而且享受造愛的那回事。
  為了避免破壞同學們的想像,她決定保持沉默。她原本就不多話,此後就更沉默。只是,她不免問自己,當有一天這種種變成了她和路的被人不齒,她還能保持沉默到什麼時候?
  下課鐘響,她出教室逛了一圈,不想看見任何人,偏偏要回教室時在樓梯間遇見才要下樓的楊安琪。她當作沒看見她,目視前方走過去。楊安琪卻叫住她,丹鳳眼往兩鬢斜吊,搭配一身欲熱賁張的紅,很有種火辣的味道。
  她盯著她,稜角嘴噙著若隱若現的鄙夷的笑。“杜夏娃,跟自己的舅舅談情說愛是什麼滋味?你不覺得羞恥荒唐嗎?”
  杜夏娃瓷冷的臉一凝,將目光頂回去。“那麼你呢?楊老師?背著自己的未婚夫跟男人通姦,你的饑渴是否得到了滿足?”
  楊安琪圓臉猛然脹成豬肝色,惱羞成怒,揚手一揮,重重賞了杜夏娃一個耳光。杜夏娃不假思索,回手摑了她一巴掌。楊安琪大概沒想到杜夏娃會回手,呆愣住,過幾秒才捂住臉頰,豬嚎般叫起來。
  “你竟然打老師!”
  樓上的學生聽到吵嚎聲,紛紛圍下來探究竟。見又是杜夏娃闖了禍,馬上有人去稟告沈亞當。沈亞當立刻趕到,見楊安琪那模樣,未開口就先皺眉。
  楊安琪見他出現,搶先撒潑說:“沈老師,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這次無論如何我絕對不再原諒她!她居然打我耳光!她把老師當成什麼!”說著幹著嗓子哭起來。
  圍觀的人群,沒有人敢對這場混亂提出見證。楊安琪乾哭的模樣顯得那麼委屈可憐,相形之下,面無表情氣質倔強的杜夏娃,看起來就不是那麼無辜。
  “上課了!大家快回教室上課。”沈亞當趕走看熱鬧的學生,再安撫楊安琪說:“楊老師,請你先回辦公室吧。我保證,這件事我一定會秉公處理,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他盤算好了,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後,不管是誰的錯,先說服杜夏娃歉,再酌量記個警告,他再代筆幫她寫張悔過書。如果楊安琪這邊還有什麼意見,他再在床上哄哄她就是了。
  他等楊安琪走遠了,才轉向杜夏娃,開口前先歎口氣,無奈地看著她。他知道她獨特,但獨特的人問題也比較多。他希望她能再溫馴一點,像貓一樣會躺在人懷中的溫馴。但說不出口的、煩惱的表情背後,他心中奇怪地竟有一種竊喜。能夠和她獨處。
  他將她帶到視聽教室,鎖上門。問:“夏娃,你真的動手打了楊老師嗎?”
  杜夏娃沒否認。
  他追問:“為什麼?”
  她卻不肯說為什麼。濃密的睫毛倔強地微翹,豐潤而呈自然血色的雙唇固執地緊閉著。
  “你不說,我怎麼幫你?快告訴我怎麼回事。”沈亞當坐著,杜夏娃站著。他將椅子往前挪靠,拉近兩人的距離。“雖然我跟楊老師的交情,嗯,還不錯,不過,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一直是站在你這邊的,你應該很明白才是。對不對?”
  杜夏娃掀起眼皮,射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似是而非的表情最不純粹,隨人怎麼解釋或定義。杜夏娃那一眼似笑非笑,看得有些諷刺。
  “你不相信也沒關係,但我真的都是為你好。”他硬著頭皮迎視她。
  “直接”是一種讓人感覺誠懇的方式,不過要以眼神為輔助。沈亞當坦然直視杜夏娃。杜夏娃沒移開目光,事情終究是要解決的。
  “我的確是動手打了她。學校想怎麼處分就怎麼處分。”
  “我不會這麼做的。”沈亞當伸出雙手拉住她的雙手,將她拉到他身前,由下往上仰臉望著她。陣陣由衷的關愛由掌心傳給她。“你不想說為什麼也沒關係,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這件事。你別擔心,一切有我。”
  他對她的關愛是沒有立場範圍的限制的,所以超出師長的立場並無妨礙。他看她瓷白的臉,帶著蒼冷,越看越像是一朵青蓮。他一向喜歡花,尤其是青蓮花,每每見著總忍不住有摘折親吻的欲望。
  “我做的事,你不必替我遮掩。該處分就處分,反正我無所謂。”杜夏娃掙動一下,想掙脫他的掌握。沈亞當由椅子上站起來,順勢將手搭在她肩上。
  “別逞強,夏娃。你不想鬧到訓導處吧?不希望像上次那樣,學校請先生到學校來吧。”手臂一滑,又是一個順勢,環住她肩膀,擁她到座位上。“來,這邊坐。相信我,夏娃,我會幫你,不會讓你受委屈。”語調裏的誠懇與眼神中的善意,甚至擁肩觸手的親切,都那麼真實。
  杜夏娃卻不習慣。她有很多不習慣。她自成一座孤島,所以不習慣別人靠得太近。而沈亞當靠得太近了。
  她挪動身子,挪開他手臂的環向,站起身說:“他們如果要找路到學校也無所謂。”
  總之,什麼都無所謂。她已經沒有打算。
  “等等……”沈亞當見她轉身,伸手拉她,忘了斟酌的力量,一拉將杜夏娃拉跌了腳步。他怕她跌傷,牢牢將她護抱在懷中。頭一低,聞到了她的體香,心中充滿肉體的感覺。
  “你別說走就走,我還有事跟你談。”嘴唇在她耳鬢低語。
  杜夏娃掙了一下,掙脫不開。身體被緊貼著,甚至無法看到他的臉。隨即她感到沈亞當的手在她背部遊移,她再掙動,他咬著她耳朵說:
  “別亂動,我只是怕你跌傷。”很快便放開她,還好意地扶她起來。
  他對杜夏娃實在太親切太關心,讓杜夏娃反而不知感激。她瞪著他,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了門邊,還在瞪他,冷著臉,迅速打開門疾步離開。
  回教室後,她全身發抖,咬緊著唇草草收拾東西。臺上的先生對她這般的突然錯愕住,不知該如何。幾十雙眼睛盯著她,教室中彌漫著詭異的氣息與壓抑著的好奇,交頭接耳著如午夜時分飛蚊細嗡聲般的低低切切。
  “杜夏娃,你在做什麼?”臺上的先生終於反應過來。
  杜夏娃充耳不聞,抓起書包大步走出去。走得很快、很急,幾乎是用沖的,把臺上先生的叫喊和教室所有無言的詭異情緒全都丟在身後。
  這般離開學校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她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遊晃,跟著一隻又一隻的流浪狗,從午走到了晚。狗兒在尋覓,她無標的,城市是一城沒有出路的愁境,她轉不出去。
  當天晚上,她沒有回去,在速食店坐到打烊,然後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漫畫出租店。木板隔間的包廂,四處仍是牆,她依然被圍堵在尋不出出路的困境裏頭。

  第二天早上,不,天還沒亮,還在夜的尾端,她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去。路在黑暗的客廳中等候。路不抽煙,淩亂的神情與坐立不定是他無眠的擔憂。
  “夏娃。”路看見她,緊繃的情緒鬆馳下來,叫聲帶著乾澀。第一個應,很自然的就快步走近她,將她拉到身前。“你讓我好擔心。你應該立刻回來的。”
  看來他們已經通知他了。杜夏娃冷淡的推開他,將書包一丟,走往自己的房間。不必開燈她就可以找清方向,她熟悉且習慣這屋子裏所有的黑暗。
  “夏娃,”路又喊她。“明天我們好好談談,我會陪你去學校。”
  “不必了。”杜夏娃猛然轉身。“我不想再去那個地方。”
  “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黑暗中可以聽出路焦急擔心的心情。“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做出那種舉動,也不會那麼衝動。你今天一整天都去哪里?我四處找不到你,甚至還跑到杜家,我以為你……”
  “我哪兒都沒去。”她打斷他,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回房間。
  她很好,不會有事的,她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想出一個結局。然而,困境仍是困境,四堵仍是牆。
  房裏太黑,她按亮五燭光,不要太多的明亮。無視跟著進房間的路,慢慢一件一件脫下衣服,直到剩下了底衣。
  “你還要站在那裏嗎?”薄透的底衣遮不盡她隱隱已經成熟的軀體,她向著路,聲音漠漠。
  路移開目光,看著地上說:“告訴我你在學校發生什麼事?我必須知道。學校說你打了老師,我要知道原因。”
  “這件事沒什麼好說,打了就打了。”漠漠的態度,看不出任何因此而擔憂或煩憂的情緒。
  “那麼,你為什麼中途跑出學校?”
  杜夏娃啞然了。路追問:“到底為什麼?”
  “不關你的事,你不要管。”她漠然甩頭。
  “我必須知道。”路異常的堅持,她的冷淡刺傷著他。
  “你想知道什麼?”叫聲因憤怒顫抖起來。他要追問到什麼程度?難道要她告訴他,是因為沈亞當曖昧地摟抱撫摸她?
  “好吧,我不問。”路退一步。他感覺到她心裏壓抑的憤怒,不願再追逼她,說:“明天我陪你到學校,看學校怎麼處理,你總得繼續上課。”
  “我不想念了,也不想再回去那個地方。”
  “不行。”杜夏娃的決定讓路嚇一跳。“你必須回學校把高中念完。你的路還很長,不能卡在這裏。”
  卡在這裏又怎麼樣呢?路那麼長,一關一關的過不完,今天就算不卡在這裏,誰曉得明天她是否會卡死在哪個關頭。
  “我不回學校。”她很堅持。“如果你只是代替我父母盡義務,到這就夠了,路。以後的事,我自己會決定和抉擇。前面的路,我可以自己一個人走。”
  “夏娃,你知道,我不是——”路被她的決然刺著,想說,卻又說不出口。光源氏身受亂倫之苦,移情紫姬;而他只有她了。她是他的紫姬,她照他所希望那樣地長大,他渴望對她撫愛。但愛與罪惡並存,矛盾的力量讓他暗啞。
  “如果你沒有勇氣愛我,就不要再對我那麼好,否則我會——”話語未竟,哽在微生苦澀的咽喉中。
  路張口,半天仍吐不出聲音,啞住了。也許是無話可說,亦可能有情難訴。夜不耐等候,黎明的光亮悄悄從窗戶的隙縫擠進屋裏。
  “我想離開這裏一陣子,以後該怎麼辦,我會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杜夏娃轉身到衣櫥,隨手取出幾件衣服。
  “你要離開這裏?到哪里?是不是杜日安他要將你帶走?”路一連串的驚悸,不必證實就認定她要隨著杜日安離去。
  “跟日安沒有關係。”
  她只是不能再待在這裏,無法再和路在一起。他們已經掙紮得夠久了,就算被全世界鄙夷詛咒唾棄都沒關係,她想要有個結局。路的前方即使是地獄,只要他不再逃避,和她一起面對,她會毫不猶豫跳下去。
  “夏娃,別丟下我,請你不要離開我。”
  痛到極點令人麻木。野生的動物,無論身受多大的悲苦,總是一張木然的表情,以無情的方式表現有情。杜夏娃木然著臉,默默搖頭。既然他沒有勇氣面對他們的真實,到如今,又何必。
  她慢慢也感覺到一股絕望,如同她母親那幅畫傳染給她的那種尋不出路的愁困。儘管杜日安曾給她一絲安慰希望,但她想,不管時代再怎麼改變,科技再怎麼發達,在世人眼中,他們的汙穢難滌,齷齪難除,骯髒難清;他們永遠是墮落和沉淪的代名詞。
  可悲的是,在別人韃伐攻擊鄙夷唾棄他們之前,他們自己就先逃不過道德意識的侵蝕,逃不掉罪惡感的糾纏;在別人尚未審判他們之前,他們自己就先將自己定罪。他們承受亂倫的罪惡,卻收割不到愛的果實。他們的愛沒有出路,因為血緣的事實,這是困死他們的那四壁牆。
  長長的沉默過了以後,路突然反常的平靜地走到床前,執起那幅憂鬱。
  “你想知道你母親為什麼會畫出這幅畫,對不對?你想知道她以什麼心情畫下的,是不是?”
  杜夏娃停下手中的動作。路反身過來。“我不敢告訴你,因為我怕你受不住。可是你想知道嗎?”
  她在等。
  幽暗中,僅透一點光。寂靜裏,路黑色的身影,鬼魅似的詭異。他聲音很低低沉,沉到所有音度的最底處。
  “當年你母親離開我,愛上杜日生,卻遭到兩家強烈的反對。兩個人都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肯告訴他們理由,結果他們不顧一切私奔逃走。”他低頭注視著畫,手指撫摸著乾裂的油彩。忽而抬起頭,眸眼如夜星發光。“後來是我告訴他們為什麼的。”
  “為什麼?”路的視情太詭異了。杜夏娃盯著他無法將視線移開。
  “因為他們是不能相愛的。”路的聲音沉到不能再低,在深淵裏迴旋。
  “杜老太太不是跟你說過,當年我姑姑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嗎?那個人就是她先生,杜日安的父親。我們因為血緣太近,你母親最後離開我,沒想到她卻愛上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他們不知道,沒有人敢告訴他們,雖然強烈的反對。誰知他們竟然私奔還生下了你。就在他們歡天喜地帶著你回來,一切都很圓滿的時候,我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杜家終於也無法再隱瞞。他們把你交給我,不久就出車禍死了。車禍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自己開車去撞山。”
  他低著頭,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知道了自己墮落的身世後,是怎樣的表情與反應。但她久久沒出聲音,太久太久了,他終是抬起了頭。但見她站著不動,宛如雕像被凝成一種恆固的姿態,更像琥珀,實體被包裹在無形的樹脂裏。
  “夏娃?”他叫聲很輕,怕一驚動她就會碎掉。她的膚色本來就白,此刻更加像陶瓷,失去了燒窯時的溫度。
  “原來。”她只吐出這兩個字。這就是她墮落身世的答案。奇怪她竟沒有淚,感覺好清楚,神智好似從來不曾像現在這般清醒過。
  “夏娃……”路擔心她承受不住。
  “我沒事,很好。”杜夏娃動了。先是手指、手臂,然後身體的神經、感覺全部回來。她慢慢蹲跪下去,好象很累的樣子。
  現在她才知道,她的出生就代表了一種墮落,那兩人的悲劇不在他們的愛,而是生下了她。
  他們知道彼此血的關係,無法承受,選擇結束自己,卻留下她,留下她來承受。多自私的兩個人!
  “他們為什麼那麼自私?”她茫茫看著路。
  路走過來,蹲跪在她身邊,替她感到椎心,將她摟入胸懷。現在,她只有他了,他也只有她了。昇華,或者更墮落;他們只有一個選擇。不管是哪一種選擇,天堂都不會等待著他們。
  由是,罪與罰,枷鎖與掙紮,由文明的人類定讞,由伊甸的子民承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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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插上一炷香,合掌鞠躬三拜,高堂上的老太太,依然含笑如昨。現在老太太是靜靜沉睡了,留他們仍然清醒著,許多的未完,也由他們承負。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杜夏娃問。時光仍然在這裏凝住腳步,院子裏四處藏著孤寂,多少無語,只枝葉在牆頭欷歎說相逢。
  杜日安環視屋中的一切,似乎沒什麼打算。
  “再看看吧,我還沒有想好。”其實也沒什麼可想,現實生活自然會有它自己的姿態。他反問:“你呢?”
  “我也不知道。”陽光濺到杜夏娃,她瓷白的臉,更亮了一點。
  現在她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要她原諒她父母,老太太到合眼前都還喃喃著要她堅強,特別強調她沒有錯。她當然沒有錯,這個命運不是她所能決定或控制,她只是承受。
  承受的人,有什麼錯呢?老太太以為她帶著秘密走了,卻不知道她什麼都曉得。但她並沒有告訴杜日安這件事,因為沒有必要。如果一個人無法負擔,兩個人也是枉然。
  “你還是會跟著路先生吧?”杜日安問。
  不知道。她茫茫。路那麼長,阻隔那麼多,她看不到終點——不,這條路本來就沒有終點,只有一道一道的阻礙和關卡,有一天,他們就會卡死在某個關頭。
  “我該走了,我還有事。”她往深寂的屋子再望一眼。從光裏往暗裏看,什麼都看不清,只看得一些惆悵。
  “我送你。”如往常一樣,杜日安都會送她。
  “不必了。”杜日安堅持。走到十字路口,眼前的路分歧。
  她笑了笑。“送到這裏就好。”
  於血緣關係的正確性上,這個人是她的“叔叔”,她卻對他產生不了那種“正確”的感覺。灰蒙天空下的他們,與熙攘往來的男女如同的平實。
  紅男綠女看不盡,一對有一對的身世故事。
  “夏娃,請你仔細聽我說,”杜日安很認真很著重執起她雙手。“不管以後變成怎麼樣,我都會等著。我會一直在這裏,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被執握住的雙手,感情那麼重,杜夏娃愣愣地看著他,禁不住想起詩經中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感情容易別離,所以需要海誓山盟;因為是誓言,所以令人動容。但奇怪,為什麼她會突然想起詩經中這幾句詩句?這一直是她想要的結果,渴盼的收場,為什麼會在此刻禁不住地想起?
  她無法回復他的話,心有戚戚。也許有一天,她會記起;也或者,時刻在她的記憶裏。
  她走往前搭上公車。杜日安站在路邊,車行將他的身影越拋越遠,逐漸變成一個點,變成夏日塵空的煙雲一縷,終至被淡出了鏡頭。
  車過了幾個十字路口後,她換乘另一線公車,轉往學校辦理休學手續。沈亞當終究是導師,她免不了還要和他打照面。看見她出現,他竟露出驚訝的表情。
  “杜夏娃,你來了。你一直不來上課,老師實在很擔心。”誠懇的態度未變,關心的口吻未改,親切的表情始終如一。
  “我是來辦休學的。”杜夏娃卻面無表情。
  “怎麼突然要休學!”沈亞當很驚訝,隨即皺眉說:“是因為楊老師那件事嗎?我想只要你誠心向楊老師道歉,她應該會原諒你的,何必要休學。”
  杜夏娃悶不吭聲,她實在不想和他說話。
  沈亞當觀察她的表情,瞧瞧左右,突然壓低聲音說:
  “你是在為那件事情生氣嗎?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很關心你,想幫助你,並沒有別的意思。”越看她實在越像一朵青蓮花;他還是想拯救她。
  杜夏娃還是不吭聲,不想看他。
  沈亞當盯著她領口敞露的肌膚說:“我知道你嫌我多事,可是我畢竟是你的導師,不能不關心你們。叫我眼睜睜看你這樣錯誤下去,我心裏實在很痛苦。有一天你就會明白,我是真的關心你、為你著想。”
  亂倫是罪惡是變態的,杜夏娃如果不讓他拯救,照這樣下去,一定會落,敗德到不可複加的地步。以後等她清醒了,但也來不及了,便會自暴自棄更加自甘墮落下去,成妓成奸,永遠得不到救贖。
  他趨前舉手欲拍她的肩膀,杜夏娃退開一步。沈亞當笑容沒變,依然溫和,資料遞交時,傾靠得很近,杜夏娃下意識地往後退開。
  辦妥休學手續,她跟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始終自動陪她的沈亞當又以導師的立場熱心說:
  “我陪你走到校門口吧。”
  “謝謝。不必麻煩了。”她拒絕他的好意。走得很快,卻怎麼也甩不開他。
  “只剩一年就畢業,為什麼要休學呢?”問得很悵然,好象很替她惋惜。
  杜夏娃充耳不聞,加緊腳步。沈亞當繼續自言自語:
  “我是真的想幫你;夏娃,我想拯救你。”
  陽光那麼烈,杜夏娃感到煩躁起來。好不容易,趕出了校門,她才總算鬆口氣。沈亞當見她執迷不悟,無比的痛心,對著她毫不戀棧的背影叫說:
  “不聽我的話,將來你一定會後悔的!”
  到最後他還是想拯救她。但佛渡有緣人,她如此執迷不悔自甘淪落,他跟她大概是無緣。
  晴光燦燦,那麼亮。杜夏娃重重吐出一口長氣。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光,光生影,只有在陰影成形的地方,她才能夠稍稍歇息。
  現在,陳明珠和她,她們這兩座孤島都已經從這塊群體大陸撤離,退到更大的一塊陸地。在這塊陸地,也許存在許多像她們這般的孤島,但萬一,在這塊陸地她仍然尋不到她的立足點,她還有退路嗎?面對的都是海洋,地時她該怎麼辦?
  漂流?或者,等著被淹沒?
  從道德倫理成為人類文明的基準,並由此衍生成律法綱紀,對承繼始祖血液同緣相戀的子民來說——

  關於夜,仍然是漫漫無際的眺望。深夜的窗,關著一簾簾的想像。
  那些明亮的窗內,住著怎麼樣的一縷魂?是否有像她一樣的無眠?那些簾幕後,又暗暗上演著什麼樣的事故?是否也有像她一樣無法面對的角度?一個地球分成兩邊,日的那一邊,夜的那一邊;一個世界也分成兩邊,光亮的地一邊,黑暗的那一邊。而她總是住在夜的這一邊,隔絕日的那一邊;習慣黑暗的這一邊,眺望光亮的那一邊。
  眺望夜,眺望一個世界。子夜裏的流星總會加快步履,讓她來不及許願。願望,也就無從成形。
  她輕輕跳下窗臺,幾乎不出聲響。再過幾天,路的個展就將舉行,工作室的燈光徹夜通明,她回避著,不去打擾他的忙碌。回避是徹底的,有時兩人竟日交談不到一句。
  他們交互的軌跡越來越遠,漸漸在平行,慢慢,只怕將反向而去。有些事天生既定,就是無可奈何。違逆禁忌的他們,終將要自食惡果。
  她走到床前,床頭那幅沉鬱,如今看了每叫她感到驚悸。它不只是一種心情,而且是一個預言。在這種寂夜裏,她幾乎可以聽到它在歎息。
  她突然感到害怕起來,猛然將畫倒覆,聲音不大,卻在寂夜中形成迴響。她瞪著倒覆的畫好一會,才慢慢退回窗臺。她無法逃。即使想逃,也無處可逃。
  黑夜中有人靠近。她瞪著。是路。
  “夏娃。”路臉色憔悴,神情困頓,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對不起,你在忙,我是不是吵了你?”杜夏娃心想剛才的聲音吵擾到他。
  “沒關係。我只是來看看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馬上就要睡了。你忙你的吧,不必擔心我。”語氣中,有些客氣的距離。
  路瞅著她,無言。他以為他們只有彼此了,卻感覺杜夏娃與他越來遠。她回避他,疏離他。心遠情疏,無異是折磨。
  “別這樣好嗎?夏娃,別這樣對我。”他幾乎要哀求。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著地上。“我只是不想打擾到你。個展時間快到了,你那麼忙,我怕會妨礙你工作,所以儘量避免吵你。”
  “你根本不會吵到我。我腦中一片空白,根本畫不出任何東西。”路頹坐在地上,無比的沮喪。
  “怎麼會這樣?你不是畫得很順利嗎?是否模特兒——”
  路搖頭。不是模特兒的關係,是他自己的問題。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筆,根本就沒有在模特兒身上。他猛然抬頭,眸眼閃著壓抑長久的熱烈。
  “我就是畫不出來。夏娃,我需要你。”
  什麼意思?杜夏娃定睛望著,疑惑了。
  路流露對她的渴愛,再也難受壓抑。重複著:“我需要你,夏娃。”
  這個夜太靜,話語會起回音。杜夏娃屏住呼息。她聽到她聽到的,但她該怎麼回應?
  “來吧。”路在呼喚。他掙紮了太久太久了,最終他還是逃避不了。
  兩個人手系手,穿過黑,穿過暗,穿過一路的矛盾顛僕,走到他們的夜裏。兩個人相對默默,相互凝視。他們無法擁有婚姻,不能繁衍後代,但無所謂,這樣就夠了。就算是會被詛咒、被唾棄、被鄙夷——都罷了。
  現在,她就站在那裏了,他用愛灌溉成長的紫姬就站在那裏,對著他凝望。路慢慢地,用很慢很慢的動作解開她的衣裳。第一件褪落,她沒有動。第二件,第三件……他親手解去了她身上所有的遮掩。
  杜夏娃仍然站著沒動。她以天使最赤裸的原貌,面對著她愛的人。
  現在,她終於將自己完全展露在他眼前,毫無保留地。她所有的秘密都坦現在他眼前。她是為他綺麗的,為他成為他心中的永恆。
  路執起畫筆。沒有背景,沒有佈置,沒有任何添加的贅飾,他想畫的原就是本來的,有著最純潔原貌的天使。他看著她。他的紫姬已經是個女人,張著愛的羽翼。她毫不羞怯,不現靦腆,沒有任何掩飾地面對著他。他顫抖著,幾次停筆。她是那般可愛複可戀,他對她所有的渴愛,全都表露在那一筆一觸裏。
  夜在無言中度過。路為杜夏娃披上襯衣;守在她睡眠的床畔,凝看她無表而呈無邪的臉龐。他在她夢裏嗎?他很想知道。
  然後,又是一個漫漫長夜。他們只有在夜裏,在屬於他們的夜裏,才能遺忘掉光亮裏的一切,如此默默相對。
  這個夜,如同昨去的夜。杜夏娃默默不動。她感覺到路目光的照拂。不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他美麗。眼下這一刻,他們終於面對了那所有的難題。對他們來說,禁色為愛,愛即是禁忌,與歷來並存。那麼,就罪惡吧。兩個人一起墮向地獄。她無從猜知路心裏在想什麼,這從此,她能成為他心中的天使與永恆嗎?她想知道。
  白日又一次送走黑夜。他們的夜,越來越短。
  路幾乎不眠不休,在杜夏娃沉睡時,他凝視著她的面容,刻畫入他心裏頭。在黑暗中,在什麼在催趕著他們。
  杜夏娃始終沒有要求看畫。她不必看,映在路眼中的她已經足夠。
  第四天夜裏,離黎明還很遠,路丟下了畫筆。杜夏娃詫異地望著他,看著他走向她。完成了嗎?她心裏在問。
  路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輕輕地,帶點遲疑。她伸手握著他撫她臉龐的手,仰起臉,看見他憔悴、憂鬱傷感卻又熱烈渴愛的眼。他低下臉吻她。她立刻感到了灼熱,從她的唇齒一路漫開,蔓延遍她全身。她才知道,感情是有熱度的。她承受他的灼熱,承受他的愛撫,承受他感情的溫度;他給她的,她全都承受。
  焰熱一路爬升。路的撫觸,卻充滿輕柔愛憐。每個灼熱,都深深燙著她心房。她的心海,也為此起波濤。
  路終於進入她體內。很痛,她哭了。流出天使最初的純情的血,成為一個女人。路愛憐地捧著她的臉,吻幹她的淚,吻著她的身。汗從他身上滴落她的臉,重新成為她的淚。他們的愛,在黝暗裏凝聚成形。
  夜沉睡了,她也沉睡。
  睡到中夜,她被一種奇異的感覺驚醒,路坐在她身畔,怔怔看著她。
  “路?”她覺得奇怪。路的神情有一種她說不出的異采。
  “夏娃,讓我再好好看看你。”路癡看著她。
  她除去遮蓋,靜靜躺著。
  路癡癡看著她,看著她最後的裸體,彎身親吻她,喃喃說:“真美,和我想像的一樣。夏娃,你真美,你是我的天使。”
  路的呢喃帶著奇異的傷感。杜夏娃無端感到憂傷,坐起身,看到了路身後那幅畫。
  那是她,以赤裸的原貌凝如琥珀的她。
  畫中的她正面迎向路,臉龐卻側向一旁,眼神很遠,不知在看著什麼。襯景是一色的藍,像雲像煙像霧又像羽翼。整幅畫除了膚白,只有一個色調。她在一團藍的包圍裏。
  “這是我最後所能給你的。”路的聲音似啞了,帶著異常的乾澀。她怔看著路。路突然對她笑了笑,雙手握緊一把刀子,用力刺入自己的心窩,鮮血濺噴到畫上。
  “路——”她呆住,狂叫起來。那個表情她永遠不能忘。路的笑,那般淒涼、無奈,完全放棄的悲哀。
  她沒想到他竟會這麼做。她以為他們度過了——
  “為什麼?”她大叫。
  路卻無法回答了,殘留給她一抹遺愛。
  愛情就成了一種齷齪的罪孽,受了詛咒。

  烈火熊熊,眼前燃燒著另一種明亮。隨著那光的豔烈,路終於也變成了一簇灰。
  路死了,杜夏娃一片茫然,不管員警問什麼她都只是茫然看著他們搖頭。員警問不出所以然,在路的房間找到幾瓶路常服用的藥。那是臨床上醫師用來治療精神官能症常用的藥物,用來抗憂鬱。他們懷疑路有嚴重憂鬱的傾向,斷定他是自殺。
  憂鬱?聽到這個詞,杜夏娃茫然的臉露出似苦的笑。
  路自殺前,竟把所有的畫都毀去,包括那幅“愛天使”,僅遺留下他為她畫的最後那幀絕筆,遺留下他唯一的愛,最後且唯一的天使。但她卻不是天使。他死了她才知道,她是他感情的憂鬱,他生命的晦暗。他還是面對不了他們同緣相愛的事實,最終還是過渡不過去。
  憂鬱是會遺傳的,潛藏在基因裏。她外婆自殺,她母親自殺,現在路,他也走上和她們相同的路。下一個呢?是不是換了她?
  果然,他們是受了詛咒。
  “以後要怎麼辦?”
  路遠了,隨風化入塵埃。杜夏娃趴在橋上怔望著隨風飛灰的路。杜日安立在一旁,望著遠方的天空。她跟著將目光拉遠,看著隨風遠揚的路說:“離開這裏,離開認識我們的一切,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黎明的曙光漸漸逼露眼前。夜,過盡了。
  燈光在他們後頭,一盞盞暗滅掉。兩個人慢慢地走出鏡頭外。
  黑暗是永恆的,但頂頭的陽光也是永恆的。光將夜驅逐,溫帶與熱帶之間,永晝似恆永的明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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