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a
"後母"這名詞在二十世紀末的現在,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
就拿台灣市調結果中發現的現象:每十對夫妻中有兩對鬧離婚來說,第二春早已是一種常態現象;而單親家庭也不若二、三十年前那樣教人感覺驚世駭俗了。
"後母"、"繼父"這玩意兒也不能老拿白雪公主那個時代的眼光來看。畢竟毒蘋果只有一個,並且老早就教白雪公主那個貪吃的呆子給啃光了。身為人家"繼子"、"繼女"的現代拖油瓶們,如果還一味幻想著被虐待的情結,那可就落伍斃了。
而夫妻感情,合則來,不合則散,委曲求全離不開其實只是自找苦吃,別老拿孩子當藉口,說什麼捨不得給孩子一個破碎的家庭。一個天天冷戰熱戰的家庭也不見得溫暖到那裡去,問題小孩還不是一樣會出現?
所以,當年父母離婚,林笑眉第一個舉雙手贊成——而當時,她只有十二歲。
如今,她二十歲了,五專剛畢業,並且多了一個後母。其實父親有沒有再娶對她而言並無太大影響,反正她難得跑去與父親住。一直以來為了通學方便,她都與母親住在市區的公寓中,而她也認為!這樣最好。父親風流愛拈花惹草的個性導致家中夜夜笙歌、酒肉朋友在他的屋子裡自由地來來去去。
為了使自己的身心發展健全,她堅持與當高中老師的母親同住,以免污染了自己純潔的少女心靈。
她一向是這樣的,凡事淡然處之,倒不是破裂的家庭造成她多重大的傷害,而是她天性使然。順心隨性的生活、過日子,她自己是覺得很悠閒,可是看在父母眼中卻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懶散怠惰。
看過她繼母的人都會大驚小怪不已。別想歪,並不是說她父親娶了個三頭六臂的女巨頭;相反的,繼母是一個水晶雕琢出的細緻美人兒。溫柔婉媚,儀態萬千,真是我見猶憐。說真的,父親王達翔還真配不上她。即使父親是個英姿煥發的中年人,有著無與倫比的成熟魅力,本身又是建築界有財有名的建師。配不上的原因在於:他那小妻子只是個比他女兒大三歲的姑娘,並且她同時也是大企業家咚宗保的千金。一個才二十三歲如花似玉的干金小姐,多少單身名流搶著要娶她當老婆?何況她還是上流社會公認最溫柔美麗的名媛,竟然被一個四十三歲、婚姻有過前科紀錄的老男人娶走了。這樣的結果如何不讓那些黃金單身漢捶胸頓足呢?更讓那些癡心守候的男子黯然神傷。
想來父親這次是認真的了,否則他怎麼可能忍痛割捨他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當然,娶到了咚雪荷等於得到一座金山,往後事業會更飛黃騰達。不過,自從佟雪荷出現後,林笑眉第一次看到父親眼中閃著熱戀如少年的光彩,並且開始對一些玩樂感到無趣,想來,父親對佟雪荷是真有感情的。這椿婚姻曾被佟家否決過,算是千辛萬苦才結成的。所以,林笑眉多了一個大她三歲的小繼母。
婚禮已過一個月了,她有時還會回想當時的盛況。一大早醒來,就拿著雙眼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
"笑眉,今天不是要去你爸爸那邊嗎?"
房門被推開,她的母親林如月進來問著。
對哦,昨天父親蜜月旅行回來,特地打電話要她去他那邊拿禮物。事情才不會那麼單純呢!準是父親有不太妙的事要對她說。
"要去上課啦?"她坐起來,看到母親一身正式又略嫌古板的套裝,加上黑框眼鏡,遮去了麗質天生的風韻不說,還土得要命其實母親如果放下一頭長髮大波浪,配上尼泊爾式的古典服裝,一定會招來成卡車計的追求者。可惜她那種妝扮只在家中展示。母親堅守老師的保守刻板形象,連妝也不上一些,真直原因就是要讓那些追求者退卻。似乎頗有效的,八年來倒也清靜不少,可是仍有不死心苦苦守候的人。林笑眉仔細算來,呆頭鵝第一號,就是媽媽任教那個貴族女校的理事長,叫陳其俊的。自從陳大公子學成歸來,接任父親的位置後,五年來始終默默地跟在母親身後用愛的眼光行注目禮;說他是呆頭鵝絕對不冤枉他!雖然學位念了好幾個(如果不是父親年事已高,他恐怕還會一直拿博士學位直到老死),學問無庸置疑的高深,文質彬彬,相貌更是一表人材,以三十五歲年輕資歷入主校園,挾著英俊與學識,立即撼動貴族女校每一位小尼姑們的春心欲醉。幾位雲英未嫁的女教員更是天天對他傳送愛的電波。五年來盛況不衰,他的專用信箱天天盛滿了情書與禮物。
林笑眉曾是那所貴族女校初中部的學生,對那種盛況更是瞭若指掌。只一個月,她就看出這個黃金單身漢、女同學眼中的天神、頭上環著光圈的大帥哥,已經盯上她媽咪了。他的溫文爾雅在見到母親時會開始全身不自在、手足無措,連走大平地都會跌倒,開車也會撞上安全島。他穩健權威的颱風,會在看到媽媽時頻吃螺絲;甚至有一次周會.剛好輪到媽媽上台專題演講,走上台時,就見本來還算正常的陳大公子一見到她,當場運人帶椅子往後栽倒在地。那時別人只當笑話看,笑成一氣,林笑眉卻可看出來陳大公子對母親心存企圖。
後來,理事長陳其俊暗戀國文女教師林如月的新聞變成公開的秘密。不知該說他是幸還是不幸,五年來他死不結婚並且守身如玉,全是為了林如月,問題是他仍是和五年前一樣沒長進,不敢展開攻勢大力追求。連與她正面開口說一聲"你早"之類的問候話也會結巴老半天。說他不幸又不盡然,母親自離婚後,發現單身生活讓她更快樂,並且重新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她已抱定"不婚"的主意,因此八年來對追求她的男人不假辭色,一律斷然拒絕,沒有一個對她有企圖的男人還能出現在她視線內的;而陳其俊卻能打破這項紀錄。媽媽對他有沒有好感林笑眉不敢說,可是他破紀錄的原因是他根本從未與母親表白過,又教母親從何拒絕起?母親會視而不見或故作不知,大概是知道他這種追求,直追到他老死恐怕也只敢用含情脈脈的眼光偷偷看她,沒有勇氣站在她面前要求約會吧!唉!說他呆頭鵝,百份之百貨真價實!想一想,林笑眉不禁還真是寄予他萬分同情。
二十世紀末還看得到這種癡情人種,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雖然林笑眉不贊成這種盲目的癡心暗戀,可是說她自己不感動也未免太過冷血。如果母親不堅持獨身,她倒挺贊成母親嫁給陳其俊,保證他對她的愛情不打折扣。比那些排名二號、三號之類的人好多了,不是一些死老婆的鰥夫,就是拖油瓶好幾個,大家誰也別挑剔誰。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人到了四、五十歲的年紀一個個癡肥市儈、腦滿腸肥的嘴臉。相較之下,那個"守身如玉"、書卷味濃的陳其俊無疑是上上之選。
"在做白日夢呀,還是睜著眼也能睡覺?"林如月輕拍女兒的小臉蛋,神色有絲懷疑。
林笑眉挑起了一雙彎彎的柳葉眉昂首看母親。
"爸有說叫我幾點過去嗎?"
"沒有,但我是想反正我要去上課了,可以順路繞一圈送你過去。"林如月將書本放入大袋子中。
她懶貓一般的又粘回枕頭上,動也不動。
"你先去上課吧!我還要思考一下。"
林如月要笑不笑的看著她。
"我是不介意白養你吃閒飯啦!不過你爸爸肯定免不了要念上你一頓,早去晚去都一樣。別想找工作了,上回他向我提到要讓你補習準備考插大,我挺同意的。將來他那間事務所是你的,你不努力學習知識可不行。偏你表現不如他意,他心裡急,也十分氣你。"
不滿意?生氣?林笑眉在心中對自己扮了個鬼臉。她從來就沒讓父親滿意過。在貴族女校念完初中後,她執意不升高中部,考上私立五專,混了五年出來,高不成、低不就,沒有實學沒有本事,在社會上競爭工作,最先被淘汰出局的就是她這種人,一點都沒遺傳到父親的優秀出色,也沒遺傳到母親的理智與美麗。
她——只像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特別秀麗的眉毛招人注目。彎彎的柳葉眉,完全不需要人工修飾,就是兩道優美的弧度曲線,更沒有教人礙眼的雜毛。五官雖說平常,其實也算得上清秀,只是比不上父母的俊美炫人,才會讓她自認平凡無奇。
"我可不愛接收他的公司。搞不好明年他就有兒子了,別逼我再去啃那些書好不好?說好聽是為我好,其實不過是他的面子問題而已。"林笑眉根本沒有再唸書的打算。
林如月從來不逼迫女兒做任何事——因為她知道女兒的爸爸會去做這種事;她沒有駁斥女兒的懶,只說:
"記得過去他那邊喔!不想唸書就當面直接對他說。他人面廣,說不定會答應你不必再升學,直接安排個人將你給嫁了,多省事!"
林笑眉立即苦了一張臉。
"這是威脅嗎?"她一直知道母親比父親更高竿。
"或許。"林如月笑了出來,親了下女兒嫩嫩的臉蛋後,出門到學校去了。
母親一走,她再也沒賴床的心情。跳下床用力拉開窗簾,亮晃晃的陽光爭先恐後的向她這一小方天地報到,撒落一方水銀似的晶亮。八月仲夏,熱得運車子都調慢了步調,從三樓看下去,像是一隻隻垂死的哈巴狗在沙漠中步行三天三夜沒喝一滴水似的落魄。撲面而來的風和著烏煙瘴氣與熱浪。這種鬼天氣,她走出去了還有命嗎?可是不出門又不行。搭公車忍受不了汗臭與狐臭,想來想去還是得認命的踩著她那一輛破鐵馬,勞動筋骨的花三十分鐘努力踩到郊外去最是可行。
決定要出門,就不必再遲疑了。陽光只會越來越烈,如果她不想被太陽烤成太陽餅或人肉乾,那麼她最好趁現在立刻出發。
換上長袖T恤與牛仔褲,在玄關套上布鞋,她就立即下樓走了。
努力將腳踏車踩出城市喧囂之外,迎面的是青山碧茵,與林立的一幢幢華宅,充份顯示出主人的氣派華麗,十足身份財勢的表徵。
誰說青山綠水是人類共享的財富,沒錢的還不是要乖乖的縮到城市一角,每天聞著烏煙廢氣,住著租賃而來的小蝸居;想見青山綠水,等著吧!哪有那種命?下輩子投胎到農村還能有些指望。
她老爸就是住在這一片好山好水之中,某幢華宅的主人。
老爸一生算來真是幸運無比。不僅在求學過程中一帆風順,風光得意,畢業後又娶到了當年還在讀書的校花。為事業奮鬥時全無後顧之憂,因為他有一個賢慧能幹的妻子。事業有成後與妻子離異,妻子也沒敲他半分錢,雖然他後來執意以一層公寓與一筆財富做為補償,但意義是不同的。自在風流了八年多,如今又得到一個如花美眷,並且是男人垂涎的大美人,要叫別人不妒恨他都難。
不覺的跳下腳踏車,漫步在綠茵之中,好久好久沒有聞到如此清新的味道了。藍天如此清朗,綠草在微風中搖擺不定,間或的蟲鳴鳥啼更是一股驚喜的悸動。一時擱下了要去父親那邊的"正事",她迷戀極了這一片寧靜中的活躍,忍不住轉了一個方向,往一處小山坡走去。小山坡的盡頭是一片木麻黃樹林,正頻頻向她吹送著清涼。找了一片林蔭,她呈大字形直直倒在草地上,看著藍天,數著白色的雲朵,彷彿伸手就可以抓下一片。她稚氣的展開雙臂,自己笑自己起來了。閉上眼用全身感官聆聽大自然為她吹奏的音樂,她覺得自己的心變成蝴蝶,隨著韻律擺動飛舞,身體飄飄然地,浮游於曠野穹蒼間。
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雷雨,下得林笑眉沒命的抱頭鼠竄。顧不得心愛的單車任大雨欺凌,當務之急就是找個密實的林蔭下躲雨。哎!才覺得大片木麻黃美觀飄逸,卻沒一點實用之處。這天氣也真是奇怪!前一刻還藍天白雲清朗可見,先不管她小睡了多久,這後來瞬間變天、烏雲密佈就太沒天理了。不到兩分鐘的光景,她的衣服從外濕到內,從頭濕到腳;從水中浮起的水鬼大抵是這副德行吧!
穿過木麻黃樹林,她終於看到一幢木屋,像是希望的光環閃動在那裡,自然沒多想的衝了過去。可以肯定這是一間度假小木屋,很有美國西部那種拓荒味道的建築。離另一邊的華宅很遠,頗有孤傲與遺世獨立的味道,架式上有些反叛意味的睥睨。
她衝上臺階,停在走廊才得以喘口氣。將黏在臉上的頭髮撥到腦後去,雙手抱住有些冷的身體,開始四下打量這幢木屋的門面——佔地下大,頂多三十坪左右,但她想,屋子的主人一定比另一邊華宅的擁有人還富有些。試想,誰有這種閒情逸緻在這個住宅區黃金地段買下地,只為了建一幢不適合居家的小木屋,就為了偶爾來此小住,清心寡慾一番?既然這種地段都可以糟蹋來建小木屋,那麼擁有人的主屋一定是在市區之內了,當然不會是公寓,一定是華麗宅邸。市區內的土地只能用天價來說明了。或者在陽明山?天母?內湖?
林笑眉甩了甩頭,拉回自己的思緒,屋主是誰根本不必她浪費腦力去想,反正她又不認識。現在如果她不想辦法先弄乾自己,恐怕就要大病一場了。在八月半感冒恐怕會笑掉人家大牙。於是她開始考慮要不要破門而入,當個不速之客——當然不是小偷,她對屋內的陳設品可不感興趣,更沒有順手牽羊的打算。
依她想,小屋內"理所當然"不應該有人。但在破窗而入之前,她認為還是要禮貌的敲一下門以示尊重。於是她右手緊握成拳,敲了三聲等待動靜,打算數到十就開始砸破窗戶的玻璃。她會留下修補玻璃的費用——屋主應該會諒解她的苦衷。
可惜,才默念到四,門就被拉開了。
是一個頭髮也同樣在滴著水的男人——正確一點的說,是一個似乎才剛從浴室走出來,頭髮還沒擦乾,只穿了一件長褲的半裸男人。有一七五以上的身高,不是很壯碩,卻精瘦結實。沒有胸毛,有著又挺又寬的肩膀,再來——這個男人是一個很貴氣的英俊男人。當她從腳打量到頭,才知道自己這樣看人不怎麼有禮貌,所以她看到男子一雙漂亮黑眸中投射出不耐煩與嫌惡的眸光。他一定常常這樣被人打量,而這種打量一定會使他感到自己是一隻種馬,正被人待價而沽——唉!可憐的男人。
"有事?"男子有一副適合唱歌的嗓子,清清亮亮的男中音,非常悅耳,也含著一種難以忽視的威嚴。
林笑眉看了下自己一身的狼狽,再看了一眼不會在短時間內停止落下的雨——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怎麼還要問呢?這人真奇怪!
"可不可以讓我避一下雨?"她盡量不讓眼光溜到他臉部以外的地方。天知道她第一次有機會看男人半裸的身子,可是好奇得半死呢!但是為了不讓人家當她是女色狼看,她只好努力壓下滿腦子想研究的慾望了。
男子上下打量她許久;雖然不怎麼高興有人打擾,倒也沒有見死不救的將她關在門外。他往後退了兩步,道:
"進來吧!"
他已逕自先往屋內的沙發走去。
可是林笑眉在玄關處站定後,立即如臨深淵的不敢再向前走一步。光是那一大片純白的長毛地毯就讓她嚇得半死了。純白的耶!見鬼了,用來給人踩的地毯竟然沒腦筋的用這種顏色,她這滿腳泥濘往上一踩不就完蛋了嗎?賣了她都還不值這塊長毛地毯值錢。這屋子的擺設足以讓一個小偷致富!老實說,這屋子真是俗麗得可以——建了一座假壁爐,上頭擺了純白燭台,燭台上頭是一副像是趙孟嘗真跡的八駿圖國畫。每一個窗口都是雪紡紗窗簾,屋子中央擺著義大利真皮大沙發;沙發兩側有兩個櫥櫃,一邊放古董玉器,另一邊放著洋酒與高腳杯。——唉,說好聽一點是中西合壁,說實際一點是沒半點品味,俗氣得要命!林笑眉脫下鞋子,發現鞋子內的光腳丫也乾淨不到那裡去,同樣沾滿了泥濘,卻又找不到一雙室內拖鞋可以穿。
"進來呀!"男子發現她的遲疑,有些不快的又叫了一聲;十分不客氣,像是正在施捨一個不識好歹的小乞丐的大善人似的嘴臉。
林笑眉於是不再猶豫的踩上了雪白的地毯。看到英俊男人突然明白了原因,繼而有些心疼的眼光後,她垂下眼,拚命忍住笑,防止嘴巴笑咧得太誇張。雪白的地毯已印上好幾個污黑的印子,無法挽回了。不過,這男人沒有發怒大叫,倒讓林笑眉有些詫異,並因他的好氣度而感到有些心虛,自己是太頑皮了。
一塊大毛巾罩上她的頭,她急忙扯下,只見男子手上也有一條大毛巾正在擦乾頭髮,一手還騰出來倒了兩杯熱可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