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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情在不能醒(壞男人啟示錄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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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36:16
    第十章

    「剪頭髮。」

    成萸在客房裡把行李安頓好,又發了一會兒呆,終於覺得有些餓了。剛離開房間,準備到廚房弄些東西吃,某人就將一柄嶄新的剪刀硬塞進她手裡,很霸道地說。

    她看看手中的髮剪,再瞧瞧他紮成馬尾的長髮,莫名的有些想笑。

    符揚留長頭髮,不會就是因為找不到人幫他剪吧?他對那顆腦袋的龜毛真是數十年如一日。

    「幹嘛剪呢?你留長髮的樣子也很好看。」她故意不接剪刀。

    「妳也這麼認為?我也覺得我還滿適合長頭髮的,應該說,我不管留什麼髮型都好看。」符揚打量著玻璃櫃門的反影,自戀地撥撥劉海。

    成萸簡直無力。

    「去客廳坐好。」她瞪他一眼,回自己房間拿梳子和鏡子出來。符揚乖乖坐在一張椅子上,自己已經拿了條毛巾把寬膀圍起來。

    成萸把鏡子交給他拿著,繞到後面開始為他梳頭髮。

    「你想剪什麼樣子?」

    「就以前那個樣子。」

    「我已經忘了你以前是什麼樣子。」

    「房間抽屜裡還有我們的結婚照,要不要拿出來給妳溫習一下?」符揚和顏悅色地說。

    成萸氣結。以前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一天突然在街上偶遇他的話會是何種情景。在她的想像裡,她一定是態度落落大方地迎上去,彷彿他只是一個不重要的路人甲,無論是氣勢或言語絕對和他針鋒相對,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被他壓在下風。

    沒想到事隔五年,一旦交手,仍然技不如人。

    客廳裡細細的喀嚓聲,含著一種微妙的親暱感,她心裡覺得不自在,主動打破這種氣氛。

    「你以前的那位經紀人戴維森先生呢?」

    「死了。」

    「什麼?何時發生的事?」她驚問。

    「五年前。得食道癌。」

    「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成萸不禁難過。

    當年為了保護還是學生的她不受小報追逐,符揚將他們的婚姻藏得很好,戴維森是少數知道他結過婚的人。雖然成萸和他不熟,卻一直很喜歡這位風度翩翩的英國紳士。

    如果他的經紀人仍然是戴維森,一開始大衛他們找她的時候,成萸聽見這個名字一定會拒絕,那他們前幾天就不會相遇了。莫非一切真是命運?

    她的眼迎上鏡子裡的符揚,知道他也想到這一點。

    五年前的符揚,婚姻正值破裂,最引以為重的經紀人又離開人世,當時的他是如何走過來的呢?雖然這不是她的錯,她卻覺得……有些愧疚。

    「妳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一個人時候到了,也就該走了。況且──」符揚故意頓一下。「戴維森過世的消息還上過一陣子新聞,妳是根本不想看到跟我有關的消息吧?」

    成萸沒有立刻接話。

    「那一陣子我自己的生活也不太安定,哪來的心情看報紙?」

    「哼。」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揚沒有再追擊下去。這可不像氣勢凌人慣了的他!

    之前老想著他的霸道脾氣沒改,其實,或多或少是改變了。如果現在的他還是那個自尊心勝於一切的符揚,一定連看都不想看到她,更別說和她共事、或硬拉她住進同一個屋簷下。

    他究竟在想什麼?成萸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他。

    「以前戴維森先生那麼照顧你,你的反應也太冷漠了。戴維森也算是我的朋友,請你以後在我面前提到他的時候,講話客氣一點。」她忍不住輕聲說。

    「還有沒有?」

    「當然還有,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存在,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對別人大呼小叫的,看了真的讓人很生氣。」

    「妳的狗屁規矩怎麼這麼多?」他口中抱怨,眼底卻隱隱藏笑。

    「不是我規矩多,而是我一直以來便信奉『人跟人之間相處要互相尊重』的道理。現在我總可以有自己的標準,不必再遷就你的了吧?」

    如果是在五年前,成萸根本懶得跟他說這些,隨他去當山大王,反正他從小就是個惡霸。可現在情況不同了,她也有自己的哲學,不必再看他臉色過日子。如果他們兩人注定了暫時避不開彼此,他就必須學著尊重她的原則。

    即使現在她接下跟他有關的工作,負責的對象也是設計師大衛;符揚就算心生不滿想換人,那也是費歐娜跟大衛之間再去協調的事,她跟他沒有直接的從屬關係。

    「喲!話也變多了。」

    成萸瞪他後腦勺一眼,梳頭髮的手故意重重爬幾下。

    「再來啊!妳心裡有什麼不滿,盡量發洩好了,反正我的腦袋都在妳手上了。」結果符家惡霸仍然沒生氣,反而涼涼地說。

    「你再挑釁,我就把你的頭髮剪得跟狗啃的一樣。」

    「這可奇了,以前凡事由我做主,妳抱怨說妳沒有自由意志;現在我讓妳說話,妳又怪我故意挑釁,妳這個女人可真難取悅。」

    成萸停頓了一下,不想跟他翻陳年舊帳。

    「好了啦,自己去沖水。」她匆匆替他剪好頭髮,中止這場無預期的談話。

    符揚拿起鏡子,東照西照端詳了半天,滿意地點點頭,彷彿身上纏了幾年的枷鎖突然被解掉一樣。

    「嗯,清爽多了。」

    「誰剪頭髮又有什麼差別呢?偏生你奇怪的毛病這麼多,自找苦吃。」

    「怎麼,妳的訓話還有第二場?」符揚調侃她。

    剪去長髮的他,風流浪蕩的味道盡去,彷如又回到當年那個帥氣英挺的符揚──那個她嫁的男人。

    成萸嬌顏一紅,撇開頭收拾工具,不理他。

    符揚把鏡子往桌上一扔,撐起一雙長腳走回房間沖水。走到房門口,他突然停下來看著她。

    「妳以後看我哪裡不順眼,儘管說好了。現在這樣好玩多了,以前怎麼就這麼悶呢?」說完,他低笑著進門去。

    什麼她以前悶?她以前悶是誰的錯?成萸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罵人!

    「現在還是那麼討人厭!」她將滿地烏絲略微清掃一下,倒進比較靠近廚房門口的垃圾桶,明天鐘點清潔工會進來收拾。

    環境整理好,她下了碗簡單的麵條吃。才吃到一半,外頭大門打開,有人自動開門進來。

    她忙放下筷子,走到廚房門口探一下頭。

    是那位藝廊的分店長,費歐娜的妹妹,珍恩.葛倫!

    「啊……」成萸正想開口打招呼,復又頓住。

    珍恩手中有符揚家的備用鑰匙,而以符揚的個性絕對不會隨便交給不相干的人,想必他們兩人關係匪淺吧?她該如何解釋自己出現在符揚家的原因呢?

    「妳是誰?」珍恩剛把門關好,回頭冷不防看見一張自己未曾預料到的清麗面容,不禁瞪大美眸。

    「我是成萸,我們之前見過,在藝廊裡……」成萸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我想起來了,妳就是那個會刺繡的女人。」珍恩的眸瞇了一瞇。「妳在符先生家裡做什麼?」

    「符揚和我認識……」她答得文不對題。

    「我是問妳跑到符先生家做什麼!如果妳對工作有任何不懂的地方,不是應該和大衛、或我們姊妹聯絡嗎?」珍恩毫不客氣地質問。

    成萸還是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對方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老實說,讓她很不是滋味……可是,珍恩若是符揚的現任女朋友,她是有權利質問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男友家的女人,現在反倒是自己的立場比較尷尬了。

    成萸本來就不是個天生反應快的人,被對方堵了幾句,竟然就窘在當場。

    「我比較好奇,妳為什麼會有我的鑰匙?」男主角終於出現在走廊上!

    珍恩一看見他的新髮型,登時呆掉。

    「符揚,你的頭髮!」是誰?是誰竟然可以碰他的頭髮?她不期然瞄到垃圾桶附近飄落的一些髮絲,臉色又青又白!「是妳幫他剪頭髮的?」

    她淒厲的吼聲嚇了成萸一跳。成萸下意識地望他一眼,眼神有些無助。

    「干妳屁事!」符揚不爽地擋在成萸前面。

    「符揚,她和你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在你的家裡?」珍恩尖銳地追問。

    「先告訴我,妳的鑰匙是從哪裡來的?」符揚的氣勢比她更洶騰。

    珍恩霎時頹餒,想著該如何應付過這一關。

    說時遲,那時快,大門突然又打開,費歐娜也走了進來。成萸在心裡歎了口氣,這下場面越來越熱鬧。

    「嗨!大家都在……符揚!你的頭髮!」費歐娜吃驚地瞪大眼睛,可見每個人都知道符揚對自己的頭有多麼龜毛。她瞄見廚房裡的成萸之後,再驚訝一次。「哎小姐,妳也在這裡?」

    「嗨。」看樣子一場風暴是躲不掉了。

    「妳來得正好,妳妹妹為什麼會有我的鑰匙?」符揚連那女人的名字都不願意叫!

    「什麼鑰匙?」費歐娜一愕。

    剛才珍恩趁她停車的時候先上樓,而符揚又在家,所以費歐娜以為是他幫妹妹開門的。

    最懊悔莫及的人是珍恩。

    她拿符揚給姊姊的備用鑰匙替自己偷偷打一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這一段期間她偷進來過幾次,檢查有沒有其它女人的蛛絲馬跡,順便把一些女人的電話號碼之類的紙條銷毀。大部分時候她都挑符揚在樓上工作,或者外出時進來的,所以從未露出馬腳。剛才一時反射動作,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沒想到兩下裡碰個正著,揭穿了自己的秘密。

    「珍恩,妳為什麼會有符揚家的鑰匙?」費歐娜也發現不對勁了。

    珍恩想不出該如何轉,索性直接改變話題。

    「姊,這位成小姐跑到符揚家做什麼?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工作人員,為什麼會越過中間這麼多級跑到符揚家來,還叫他名字叫得那麼親熱?她的工作道德分明就有問題。」

    「我的家裡要來什麼人,不干妳的事,妳只要把妳如何拿到我的鑰匙交代清楚就好!」

    她自己手腳不老實,已經讓符揚越來越惱火,竟然還牽拖到成萸身上,簡直犯足了他的大忌!

    費歐娜心中警鈴大作。

    符揚極端重視隱私的個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兩個也都知道珍恩對他的迷戀,以及他對珍恩有多麼不耐煩;連之前他行為最放浪的時候,都不肯碰珍恩一下,便是不想給她纏上來的借口。如果讓符揚以為自己是憑借公務之便,私底下縱容妹妹的私慾,那她跳進泰晤士河都洗不清。

    費歐娜不但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也極為重視符揚這個朋友,她很清楚,無論如何不能讓符揚對她失去信任,否則一切便完了。

    「符揚,鑰匙絕對不是我交給珍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除了我之外,唯一擁有這間公寓鑰匙的人就是妳,令妹的鑰匙如果不是從妳那裡拿到的,難道是我夢遊自己交給她的?」符揚火氣全上來,隨時可能將姊妹倆一起掃出去。

    費歐娜頭痛極了,只好回頭問妹妹:「妳自己說,妳的鑰匙是怎麼來的?」

    珍恩眼看再抵賴不過,強自鎮定,說:「好吧,是我從妳的皮包裡拿了鑰匙,自己去打的。可是我是紐約地區的負責人,等妳回到倫敦之後,這裡的事就由我統籌代理,我也只是接下妳以前照顧符揚的工作而已,這樣有錯嗎?」

    符揚可還沒跟她續約啊,親愛的小妹。可憐的經紀人心裡叫苦連天,真是快昏倒了!

    「既然如此,我今天一口氣省了妳們姊妹倆的麻煩好了。妳們兩個的備用鑰匙都交出來!」符揚怒極反笑。

    其實他如果不想再讓她們進門,只要把鎖換掉就好,連鑰匙都不必拿回來。費歐娜知道,討鑰匙的這個動作其實代表的是,符揚即將收回對她的信任。

    「符揚……」

    「拿來!」符揚心腸剛硬,不留一點情面。

    成萸聽不下去了。

    無論丟失鑰匙的事費歐娜有沒有責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對符揚著實不差。現在只因為一件小小的過失,他便忘記人家之前的功勞和苦勞,未免太過分了。

    「符揚,我們之前的談話,你都忘記了嗎?」她輕聲提醒。她剛剛才請他別在她面前大聲吼人、一點情面都不講,他也沒反對啊!怎麼現在立刻忘了?

    「沒關係,這件事讓我自己處理就好。」費歐娜心裡一緊,生怕盛怒中的符揚遷怒到成萸身上。

    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揚竟然看了成萸責備的眼神一眼,一口惡氣硬生生忍了下去。

    「哼!」

    奇跡!費歐娜的眼珠差點掉出來。

    成萸看了他們三人一眼,總覺得自己繼續站在這裡很尷尬。她頭痛地揉揉額角,經過符揚身邊時,小聲對他說:「今天忙了一天,我有點累了,先去睡個午覺,你好好和人家談,不要又吼來吼去了。」

    其實她原本是想找個理由避出門,可是又想,自己在場的時候他都敢對人大呼小叫了,如果不在,那費歐娜兩姊妹不知會被欺壓成什麼樣子。

    「妳午飯吃過了嗎?」符揚不悅地問。

    看他竟然會主動關心別人的作息,不只費歐娜,連珍恩都心情複雜地感到驚訝。從來都是他讓別人催著要吃飯的!

    「吃過了。」成萸輕輕點一下頭。「我鍋子裡還替你留了一點面,你餓了就吃掉吧。」

    「妳們先等著,話沒說清楚別想跑!」符揚又瞪了她們一眼,然後跟在成萸後面進了客房。

    一進去,他先把百葉窗拉下,再把靠近天花板的中央空調出口調小一點,讓房間不至於太冷。

    其實成萸要午睡只是借口,可是看他都張羅好了,她只好乖乖鑽進被窩裡去。

    符揚在她床畔站了一下,她立刻閉上眼,一副真的很想睡的樣子。這樣他怕吵醒她,待會兒說話就不會太大聲了。

    奇怪,他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個性還這麼不圓融,還得她幫他擔心!成萸心裡暗暗歎氣。

    符揚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無聲走出客房,反手將門帶上。

    在柔軟的枕被間一躺定,成萸發現自己真的累了,腦中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去。

    ******

    「鑰匙拿來。」

    果然一出門又是同一句老話,不過分貝量已經壓到最低。

    這麼明顯的雙重標準,真是讓費歐娜啼笑皆非。不過兩姊妹也都看出來了,那位成小姐在符揚心中,絕對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符揚,她到底是誰?她為什麼會出現在你家?」珍恩執著地只想知道這個答案。

    「我老婆在我家裡,有什麼不對?」

    「你騙人!」

    「信不信隨便妳。」

    「你──你──」

    費歐娜這下子吃驚不小。他絕對不是一個隨便把「老婆」掛在嘴上的男人!

    「符揚,她、成小姐真的是你妻子?」

    「我不信,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珍恩氣苦地問。

    「干妳屁事?」

    這兩個任性的人一纏夾起來,實在是讓人想叫救命!

    「好了!珍恩,妳再胡鬧,就給我回倫敦去!」她嚴厲地斥喝完妹妹,轉頭委婉地對符揚說:「鑰匙讓別人偷拿去備份,是我的不對,以後我一定會更加小心。但是你也瞭解我的為人,這絕對不是在我主動授意的情形下發生的。如果你還是無法放心,我可以請鎖匠來幫你把鎖換掉,可是你備份鑰匙一定要交給我一份。你這個人一投入工作就不吃不喝,沒日沒夜的,我不希望等到哪天公寓裡傳出屍臭味了,才帶著一票警察破門而入。」

    她苦哈哈的描述,讓符揚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淡笑,臉色稍微和緩下來。

    一見事情有轉機,費歐娜乘機先把妹妹帶開要緊。

    「符揚,既然你有客人在,我們就不打擾你了。」她把珍恩手中的鑰匙搶下,放在玄關的櫃子上。「我有些進度的問題想和你確定一下,改天再過來找你。」

    「既然妳們兩個人都在,我明明白白再說一次,而且,我希望這是我必須講白的最後一次。」符揚平穩低沉地說,眼睛直視著他的經紀人,「費歐娜,我一直很信任妳這個朋友,也很感激妳在工作上為我做的安排,但是這份喜愛只針對妳一個人,不會牽連到五代十族去。如果妳無法控制令妹的言行,我不得不慎重考慮未來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費歐娜歎了口氣,知道這是一份最後通牒。

    「我明白,符揚,一切突發狀況到此為止,絕對不會再失控下去。」

    兩人互視一眼,確定彼此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珍恩會在第一時間調回英國,以後不能再插手跟他有關的事務。

    珍恩眼中珠淚亂轉,「符揚,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知道我──」

    「妳小聲一點,沒聽見家裡有人要睡覺?」他想說的話全說完了,擺手送客。

    符揚天生就是個自我中心的男人,所思、所見、所愛只有他想思、想見、想愛的人。他從不覺得有必要為不關心的人浪費時間,也完全不會去在意對方的感覺。簡單地說,即使珍恩今天受刺激過度去自殺跳河什麼的,他既不會傷心也不會掉淚,更不會有愧疚感。他只會覺得這是一個蠢女人做的蠢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符揚的個性就是如此,儘管看起來冷漠寡情、自私自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也不給任何人虛擬的希望,或吊人胃口以滿足自己的男性虛榮。

    他心裡只放成萸一個人之後,便不會再分給其它女人。

    送走了客人,他來到成萸床前,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她無意識地翻身側躺,露出肩膀附近雪白的膚光,臉頰泛著淡粉色的紅暈。

    符揚輕悄地躺上床,從背後將她擁進懷裡。那熟悉的柔軟,與溫暖的香氣,幾乎讓他滿足地歎息。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與她相擁而眠的感覺。他是成萸的第一個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他想起她小時候綁著兩根辮子,每次被他捉弄後就淚汪汪的可愛模樣;想起她人前溫馴如貓,人後實則讓人蹦到牙疼的倔強脾氣;想起她少女時期,水眸汪汪嬌顏嫩紅的美態。想到他們的相識,相識,和最後的別離。

    想最多的是,他如何全心全意地愛她,她卻只是為了欠他們家的情而不得不委屈相與。那種強烈的絕望,將他的情感與尊嚴徹底粉碎。

    他是成萸的第一個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她是他生命裡最大的用心,也是生命裡最大的失敗。為此,他曾瘋狂於各種男女關係,只想將她在他生命裡屬於「最初」的那份印記抹去。每每他以為自己成功了,夜深入靜時,卻又覺得無比的失敗。

    荒唐的生活並未為他帶來遺忘和快樂。於是,他轉而將自己孤立起來,往形而上的世界尋求答案,但那個世界也無法滿足他。

    最後符揚終於明白,「成萸」不是一個問題,無法為她安上任何解答;「成萸」是一個現象,一旦發生了,便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牢牢附著,無法用任何道理解釋,無法讓任何人取代,無法以任何手段排除。

    於是他放棄一切追索,回到自己應該過的生活。

    直到她再度出現為止。

    他想到珍恩,想到自己對師父心愛的女有多不耐煩。當初成萸巴不得離開他,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厭惡和無奈?

    原來,他才是那個和珍恩同病相憐的人。

    符揚無聲苦笑,溫柔凝視懷裡的佳人。

    「妳這個笨蛋……」

    想到剛才區區一個珍恩就鎮住她,他不禁憐惱。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了這個女人,她只不怕他而已。話說回來,他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住,偏偏奈何不了她,豈不是更沒出息?

    成萸嚶嚀一聲,下意識轉進他的懷中,像多年前的每個夜一樣。

    即使心裡不愛他,她仍然眷戀他的體溫,他是不是應該感到滿足呢?

    他想起之前曾經隨手翻到的詞句──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這彷彿是他對成萸的心情。他總是纏繞在對她的嗔愛別離裡,久久不能醒。

    但是,若真的能醒,他想醒,願意醒嗎?

    他媽的明明不是當聖人的料,幹嘛把自己搞成了個癡情種子?這輩子真失敗!

    輕歎一聲,符揚的低語,在濃沉靜謐中,如夢散著──

    「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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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36:50
    第十一章

    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麼愛妳……

    妳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成萸望著櫥窗外的行旅,怔怔地出著神。

    珍恩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可,現在她仍不時會想起那個午後的一場夢。

    夢裡她和符揚回到了往日,他有時是那個欺負她的惡少,有時是溫柔多情的公子,但是,夢裡的他溫柔的時候多,凶人的時候少,和她對兒時的記憶完全不同。

    突然間,一片灰色濃霧襲來,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惶惶不安地在霧色裡獨行,口中直叫著:符揚、符揚……

    霧色越來越濃,隱約間,一聲輕歎,像極了他的聲音,然後便是一句低啞的: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那個傲性的符揚才不會說這種話,所以她相信這句話只是夢境的一部分而已,讓成萸覺得心慌的是,夢中的她含淚大叫:不是的,符揚,我──

    然後便醒了……

    醒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自己想說什麼呢?

    不是的,符揚,我──?

    我什麼?

    成萸輕歎一聲,揉著額角。本來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沉枷,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活。這次重逢,卻掀起太多的記憶,太久遠的心情。

    或許她不是擺脫了任何事,她只是把它們推到一個角落,上了鎖,不再去想,便當一些複雜的情緒已不再存在……

    叮鈴叮鈴,門上的風鈴響起,那個才出現兩周就把她平靜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進來。

    在咖啡桌上畫圖的小戴倫,一見情敵出現,立刻戒備起來。

    「快兩點了,該走了吧?」符揚直勾勾盯著她,眼裡根本沒有那個三尺小人兒。

    「老闆娘還沒回來,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氣昂藏的樣模,帶給她一陣莫名地意亂。

    繡品墊布的那個案子,最後做了一點更動。符揚一個完整的作品包括有著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張以高級印泥和宣紙印出來、經符揚親手落款的印畫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會減損收藏品的價值。這次符大師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純白絲綢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紙,絲綢邊緣便以手工刺繡綴上同色系的淡雅花紋。屆時展出時,會將打印好的絲綢裱框,隨著雕刻物一起展出販售。而那些幅印樣用的繡花絲綢,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對符揚這次的改變大表讚賞,認為此舉將容易引出作品的身價,成萸心中卻有著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只是個不相干的繡花人,在旁邊陪襯即可,現在卻要伴著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與符揚「攜手合作」的一天,從來他都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她只是背後不重要的角色。這廂和國際名家合作的驚喜感固然有,卻也覺得好像和他越發糾纏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聲歎息,到咖啡桌旁陪戴倫畫圖說故事。

    符揚看她溫柔可親地陪著小鬼頭的樣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妳的責任是當店員,又不是當保母,幹嘛每天花這麼多時間陪這小鬼!妳不是不喜歡小孩嗎?」他的長腿勾來一張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小孩過。」她和顏悅色地說,眼眸仍望著戴倫。「而且紫綬同意我每天提早幾個小時離開,好回去趕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裡找這種好老闆?我偶爾幫她帶一下戴倫,也是應該的。」

    是了。她沒說過她不喜歡小孩,她只說過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揚一想到這點,心情更惡劣。

    正好這時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對立,虎視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識相一點,少纏著我的女人,聽到沒有?」符揚忍不住先低聲開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倫毫不相讓。

    欠揍!符揚長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還站起來用力晃兩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還敢跟我搶人,活得不耐煩了你!」

    「姨──」戴倫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過頭。

    符揚火速將他抱進懷裡,兩個男人同時擠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樣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一眼,繼續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為我制不了你,連你老頭子見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電話給他,你看你以後還能不能來你娘店裡!」符揚氣得牙癢癢。

    「你『手滑』!」小傢伙對著他鼻子指責。

    「什麼?」

    「媽咪說爹地『腳滑』。如果爹地『腳滑』,你就是『手滑』。」戴倫不知道狡猾是什麼意思,看媽咪那天念爹地的樣子一臉不高興,可是爹地卻一臉笑嘻嘻的,他猜想「腳滑」應該是說對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腳滑更壞!

    符揚腦袋一轉,嘿嘿詭笑兩聲。

    「你說得對,我的手確實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著戴倫後領,準備把他「滑」到牆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聲大叫。

    成萸立刻回頭。

    符揚的動作僵住。

    「符揚,你想做什麼?」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牆上的掛鉤三者之間,越來越不善。

    「咳!沒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輕咳一聲,把小孩再收回懷裡。

    「他『手滑』啦!」戴倫大聲指控。

    「對啊,手滑手滑。」這個死小鬼!「你總有一天有落單的時候。」

    大人威脅,小鬼也不怕他,兩個人用眼神再度幹上了。

    「符揚,你這麼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鬧彆扭。」成萸雙手盤起,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兒子,將來長大了只會跟他老子一樣陰險,妳別以為他會變成什麼好東西!」

    「你說爹地壞話你壞人!」小戴倫氣得跳腳。

    成萸歎了口氣。「算了,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好了,不用特地來接我,待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

    「……我只是散步順道繞過來的,誰又是特地來接妳的?妳以為我時間太多啊?」

    「本來就是!」戴倫其實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不過想跟他唱反調而已。

    「可惡你這個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陰險!」符揚變臉!

    「符揚!」

    又叮鈴一陣鈴響,這間店的頭家終於回來了。

    成萸如釋重負。她一個人實在很難顧到兩個。

    「回來得正好,妳兒子還妳。」符揚臭著臉,把小鬼往他娘懷裡一塞,然後拉著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揚!我的包包還沒拿!」成萸用力搖動他的手。

    符揚又臭著臉進門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後面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幾百萬。

    成萸真是拿他的蠻橫沒辦法。

    她想起夢中的她該說什麼話了。她八成是想講:不是的,符揚,我先被你氣死了!

    回到符揚的公寓,他仍愀然不樂,兩人吃過遲來的午餐,符揚準備到頂樓的工作室,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會下樓。

    「符揚……」

    他臨出門前,成萸輕聲喚住他。

    符揚回頭。

    成萸遲疑片刻,終於說:「早上房東太太打電話到店裡去,房子已經修好了,我隨時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離開……」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絕。

    彷彿早料到他的阻撓,成萸捺下性子,以講理的口氣說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於情於理都沒有繼續打擾的道理。」

    「妳不怕那個什麼荷西的又找上門?」

    「他已經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恐嚇,而且荷西其實不算壞,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個輕罪出來,以後也會收斂的。」

    「不行。」他仍然說。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揚,我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半晌,她又開口。

    「還是不行。」符揚冷冷地說:「關於底圖要配什麼樣的花邊或圖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妳住在這裡,對我比較方便。」

    過去兩周,他確實一想到什麼特殊的圖案,就會隨手畫下來,然後要她照著繡在絲綢一角,可是成萸卻覺得這並不是理由。

    「如果要溝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號碼,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的作息不穩定,總之妳住在這裡對我最方便!」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

    「符揚,如果今天接下繡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還會要求那人要住下來嗎?」成萸終於點明。

    符揚揚了下眉,毫無表情的俊顏,慢慢地浮上一層譏誚。

    「慢著,妳不會以為我強留妳下來,是為了什麼舊情難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聲,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妳別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符揚也不是死纏爛打的渾人!我說留妳下來對我比較方便,自然就是為了我自己!等妳把所有繡品全部完成,即使妳想賴下來,我還懶得留客。這個工作妳如果接得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大可去找費歐娜談清楚,看妳先繡好了多少件,我把錢結清給妳也就是了,紐約也不是沒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繡,我勸妳還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搶白得面紅耳赤,話都說不出來。

    符揚說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話如寒冬凍雨,兜頭澆了她一身冰,從此刻才真正從「符揚」的角度來看事情。

    之前遇著他,她只想著避開,全然不願深思那種急著閃避的心態下藏著什麼。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再受囿於五年前,那麼符揚之於她,應該如過路人一樣,她又有什麼好閃避的呢?

    就算符揚在急難中收容她好了,雖然她不知道符揚那天打電話給她的目的是什麼,不過他終究是在電話裡聽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趕過來也發現狀況不假,如果今天換符瑤、成渤,或任何童年舊友,符揚都會提出暫時收留對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對她而已。為什麼她就一相情願地認定,符揚是出於舊情難忘呢?

    舊情,舊情,心心唸唸要擺脫的是自己,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個對陳年舊事念茲在茲,無法摒棄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強烈情緒開始扣動心頭高築的圍牆。

    不行,她不願再想,她得離開!

    她火速起身,機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心思,她只想趕快遠離此處,到一個暫時呼吸不到符揚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簡便的行李,在客廳裡又發了一陣子呆。

    驀然間,門鈴裊裊而唱。

    她悚然一驚。才離開不到半小時,符揚已經回來了嗎?不對,符揚如果下樓來,不必按門鈴。

    她先將行李提到玄關放定,深吸一口氣開了門。

    一打照面,門裡門外同時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畫般秀麗清致的面容,寫滿詫異之色。

    成萸只覺得腦門當頭一個雷擊,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麼會是符伯母?

    從五年前開始,她就沒有再見過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時想到目前的處境──當初不斷堅持不願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現在又出現在符家人的屋簷下,而且屋主還是當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揚。

    她該如何面對符伯母?又是用何種立場來面對她?

    成萸僵在當地,連聲帶也發硬了。

    「符……媽……伯母……」

    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著婚後的習慣叫「媽媽」,是回頭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幾秒鐘,她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從蒼白到通紅再回到蒼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鎮定下來。

    「小萸,好久不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臉上看見那溫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來端冷矜持的模樣,成萸越發覺得措手不及。

    「伯母……」

    「進去坐啊,小揚在嗎?」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只好閃身避開。

    長輩一眼瞄見放在玄關的行李袋,不動聲色,輕盈地往客廳走來。

    「妳別一直站在門邊,進來坐啊。」符夫人淺笑道,主動在沙發上坐下來。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廚房。

    「符揚剛上樓工作去了。我幫您倒茶。」

    一切安頓定,她坐在客廳下首,兩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陣陣扎人的尷尬刺戳著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見了,妳這幾年過得好嗎?」符夫人心平氣和地問。

    「我過得很好……工作很穩定,生活也還過得去。」

    「妳怎麼都不回台灣看看呢?符揚的工作必須世界各地飄泊,妳也不回家,每年過節,妳符伯伯常歎著,餐桌上老是少了兩副碗筷。」符夫人輕聲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顯嗎?成萸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妳一直和我不親近,不怪妳,我的性子比較生冷,不太會說話,你們幾個孩子都和符伯伯親近一些。」符夫人見她低頭不語,又說。

    「不是的!」她連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轉地望著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灣去,只會讓每個人覺得尷尬。」成萸終於輕輕啟齒。

    五年前形同決裂的那一夜之後,大哥終究沒有娶符瑤,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復合。符瑤後來搬出符家,在台灣經營自己的小事業,詳細的情況她並不清楚,而符揚遠走英國,她避居紐約。最後,一直留下來的,竟然仍是成渤。

    當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間公寓裡,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計算機公司裡,幾年下來,這支「旁軍」已經被他弄得有聲有色,儼然和符去耘為妻家打理的證券公司旗鼓相當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來幫符伯伯的用意是什麼,或許是他自己本身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或許是他看見兩老子孫離散,不忍他們孤單,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覺得有愧於符家,總之,最後他和符去耘是千里馬與伯樂的關係;留在兩老身邊打點照料的人,也只有他一個。

    成萸她雖然一番話得償所願,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無法坦然無事地出現在符家人眼前。

    「尷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覆輕念兩次。「小萸,雖然我鮮少表現出來,可是在我心裡,妳和成渤確實與我自己的小孩沒兩樣。」頓了頓,她苦笑一下,「或許有些小地方表現讓妳覺得兩者有差,大環節上,我並沒有將你們兄妹視為外人。」

    成萸俏顏微紅。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斷她的話。「妳的意思,我都瞭解。讓妳多年來一直處在卑屈的心情裡而我們夫婦沒有發現,也是我們的疏忽。符揚從小就霸道慣了,我們只注意到他對妳好,卻沒有想到,這份好是不是妳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無言。

    「妳知道嗎?我很心疼你們兩個。」符夫人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妳是個戀家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妳寧可離鄉在外,不肯回來。而符揚……唉,妳不肯回來,他也就沒有回家。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北,最終還是牽扯在一塊了。」

    「符伯母,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為什麼?符揚好不容易才找到妳。」

    她忍下喉頭的腫塊,勉強說:「符伯母,妳誤會了。符揚並沒有找我,這次他只是碰巧遇到我出了點麻煩,好心收容我,他對我……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是嗎?」

    「是真的。他、他剛才又跟我強調了一次,符揚和我五年前就結束了。」

    「那妳聽見他的強調,心頭有什麼感覺?」

    成萸被問得一怔。

    「也沒有什麼感覺不感覺的,我們已經分開這麼久,不管愛恨情仇,本來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輕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那洞徹人心的眼神,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揚是怎麼跟妳說的,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會是真心話。他就是這樣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妳應該比我懂他才對!他越是說話激妳,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覺得心頭彷彿有只無形的手,重重絞了一下。她無力地搖搖頭,無法再說。

    「符揚對妳的在意,絕對是超乎妳想像的。否則也不會為了妳短短一番話,整整五年都不願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種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妳明白嗎?」

    是嗎?

    為什麼符夫人說的,和符揚說的,完全不一樣?她應該相信誰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揚對她有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她自己心頭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不斷往心底深處推的問題,終於必須昭昭攤在陽光下,她無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話說完,千里來訪的符夫人累了,主動走進另一間客房暫歇一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著窗外穹蒼,心像是入煎鍋裡翻炒,各種調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後連自己也嘗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揚的臥房前,頓了一頓,推門而入。

    在這裡住了兩個星期,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屬地。

    他的房間和客房沒有太大區別,反而她自己的房裡會擺盆花、掛張照,還更有人味一些。

    沉頓孤寂的氣氛,讓她心下惻然。

    這就是符揚五年來的生活寫照嗎?一座華麗而空洞的陵墓。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素描簿。這種畫本子她是看慣了的,以前他們還在一起時,符揚一定在家裡各個角落都擺上筆和紙,隨時想到靈感就提筆畫下來。

    她坐在床側,拿起本子來翻閱。第一頁是一隻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畫的。第二頁是一個女人後頸的那段曲線。第三頁是一雙曲起來的長腿……

    一頁頁翻下去,日期越來越近,那熟悉感亦越來越怵目驚心。

    雖然沒有畫出臉孔,這些身體卻來自同一個人。有幾張重複出現共同特徵,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顆小痣,右腳膝蓋上一個月白色的疤,後頸正中央一個心形的胎記……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這是她!

    這個本子裡,畫的都是她!

    為什麼?為什麼符揚要畫她?而且是在他們分開的期間?

    他不是恨極了她,氣極了她嗎?為什麼還用這樣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她的每個部分?

    成萸渾身發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裡來回走動。

    血管裡有一股洶湧狂潮讓她無法靜坐!她來來回回越走越快,氣息開始喘,額角沁出細汗,心靈的躁動超於肉體的疲勞。

    終於!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來,感覺自己再不做些什麼轉移注意力,胸口就會進開來一樣。

    她煩亂地拉開衣櫃,依循多年來的習慣,就想要整理符揚向來最會弄亂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事。那個東西用一份舊英文報紙隨手一包,就扔在牆角,摸起來的外觀是不規則狀。她接觸多了符揚的手筆,一摸就知道報紙下是一個他雕過的塑像。

    為什麼這樣隨手包著?委迤在地?

    她心情不穩地撿起來,將紙縛拆開。

    一個黃楊木雕作。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手搭在腦後,一雙長腳橫跨到另一張椅上,姿態慵懶;一個少女坐在他大腿上,膝蓋攤了一本書,低頭正細細地讀。

    男孩女孩的五官只用三筆草草帶過,樸拙的工法卻無比傳神。

    她的雙手重重抖顫著,眼前開始模糊。

    雕像的側旁,刻有一個三寸見方的印文。她用力眨著眼,眨開由淚織成的簾幕才能讓自己清晰看見上頭的隸文──

    情在不能醒

    五個字如五柄大錘,重重敲上她的心房。

    成萸緊捂著胸口,痛叫出聲。

    符揚愛她!符揚一直愛著她!他真真切切地、像剜心般疼痛地愛著她!這不是宣示,不是主張,不是佔地為王的勝利者姿態!

    他一直以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方式,在愛著她!

    成萸再待不住了。

    她奪門而出。

    ******

    一離開四十四樓公寓,符揚就陷入自厭的情緒。

    當時只覺得無法再盯著她發白的臉,只好轉頭就走。上了樓來,開始把自己譙到臭頭。

    也不過就一個女人不愛他而已,他耍什麼少爺脾氣?昧著良心說一堆重話將她轟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就比較痛快嗎?

    心早就丟了,護著一個破碎的尊嚴幹嘛?他奶奶的!

    可是,符揚若是會在第一時間下樓道歉,他也就不是符揚了。

    獨自關在工作室裡,自厭自棄了大半個小時,一點工作情緒都無,他終於詛咒一聲,將雕刻刀用力扔開。

    等一下下了樓,要用什麼態度面對她呢?成萸那女人臉最嫩,嘴巴又笨,剛才被他搶白了一頓,鐵定又像以前一樣沉著一張小臉不理她……

    慢著,不理他還好,她不會真被他一說,包袱款款直接走人了吧?

    符揚一驚,連忙邁開長腿跑下樓。

    一打開門就看到玄關上的行李。

    該死!這女人真的打算跑!幸好他及時想到!

    「成萸?成萸?」他俊顏緊繃,在家裡各個角落找人。

    廚房,不在。

    她的房間,不在。

    書房,不在。

    客廳、浴室都不在。

    可惡,行李還在就表示人還沒走,她跑哪兒去了?

    「成萸!」他心裡越來越慌,突然注意到自己房間門開著。

    「成──」

    房間裡也沒人。

    床上散著他的素描本,一隻他去年遣懷而做的木雕被人從衣櫃裡翻了出來,滾落在地毯中央。

    符揚一呆。她看到了?

    來不及因心事被揭穿而感到尷尬,他只想知道,成萸人在哪裡?

    匆匆跑出門外,另一間客房間慢慢打開。

    「符揚,你這麼早就下來了?」他娘!

    對了,他娘前幾天打電話說到波士頓看親戚,回台灣前會繞過來他這裡住一晚。他怕成萸知道之後,會趕著離開以迴避母親,所以沒有告訴她。

    「成萸呢?她跑到哪裡去了?」

    「成萸?她不是在家裡嗎?」符夫人一怔。

    符揚心下煎急,無暇向母親解釋太多,大步跑出家門。

    他房裡的散亂隱隱讓他覺得不妙。成萸的個性絕對不是隨便把東西扔一地的人,更何況連行李都忘了拿。她會這樣離開,表示當時心情一定不平靜!

    在趙紫綬的家裡和店裡都找不到她。

    到了大衛的設計公司,她也不在。

    回她的公寓,房東說人還沒搬回來。

    接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找哪裡!他對於她這五年來的生活,所知如此之少,他該怎麼辦?

    而,她看透了他的心事,反應卻是轉頭就跑,這又代表什麼呢?他該哭還是該笑?他茫立在紐約街頭,第一千次的懊悔自己沒能管住那張嘴!

    對了,費歐娜,她或者到畫廊去找靈感也說不定。費歐娜是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了!

    符揚召來出租車,心急如焚地飛往目的地。

    成萸仍然不見人影,倒是遇到一個他此刻絕對沒有心情應付的女人。

    珍恩。

    拖拖拉拉了兩個星期,她終於找不到任何理由滯延,明天就要搭飛機回倫敦了。姊姊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甚至把她轉薦給另一位開藝廊的朋友,決心讓這任性的妹妹脫離自己羽翼,實際到現實社會裡磨一磨。

    「符揚!」

    「讓開,我沒空理妳!」

    珍恩三番兩次的糾纏,他早就覺得不耐煩之至;此刻心煩氣躁,更是火氣比天高。

    如若她和自己一樣是一往情深,癡心不悔,他對她或許還會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慨。珍恩卻分明不是!

    她對符揚的糾纏,除了迷戀多年而不可得之外,更太原因是無法接受自己是被拒絕的那一個。

    若說他們兩個人身上有任何共通點,那絕不是「癡心」,而是同樣驕縱任性。

    「既然你完全不顧念我是你恩師的女兒,那我對你也不必心軟了。」珍恩硬堵在他身前,撂下狠話。「你很喜歡那個姓成的女人吧?如果我跑去跟她說,三個月前我還躺在你的床上,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符揚深深看她一眼,突然迷離性感地一笑。

    珍恩心兒一怦。

    符揚將她帶到牆角,伸臂撐在她頭兩側,低頭在她頸上深嗅了一下。那灼熱性感的氣息,讓珍恩小鹿亂撞,無法相信他突然軟化了。

    「過去幾年我的女人很多,這壓根兒不是秘密。即使妳跑到她面前捏造什麼,我也不痛不癢。」符揚在她耳畔如情人般的黏蜜輕語,「倒是妳,珍恩,妳確定妳真的想陪我玩?」

    她的心又是一跳,這回是往發緊的感覺跳。

    符揚撐起臂,唇在她的唇兩公分之外,眼無限深意地盯住她。

    「妳知道我認識的三教九流有多少,許多甚至是連紐約警察都惹不起的人物。我可以深夜到哈林區走一圈,離開的時候毫髮無傷地帶著一掛朋友一起出來。」他的長指沿著她的臂溫柔往上移觸。

    珍恩陡然打個寒顫。

    「我有太多方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會牽連到自己,妳真的要跟我玩這種遊戲嗎?」他在她耳畔呢哺。

    「你……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聲音顫抖,一股冷意從腳底往上衝。

    「不要試煉我的耐性,珍恩。」他溫柔一笑。「妳知道我這個人沒有多少世俗的道德觀,要搞掉一個人對我不是太困難的事,即使妳是天皇老子都一樣。」

    珍恩抖得猶如風中落葉一般。

    「妳只要敢靠近她一步被我看見,即使妳只是問個路而已,我都會殺了妳。」他的語聲仍然如絲般輕柔。「我會把妳切碎到,連妳家人都無法認屍的地步,妳可以試試看這是不是一個空白的威脅。」

    珍恩.葛倫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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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37:07
    第十二章

    成萸只覺情思難遣,整顆心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了艾波門前。

    艾波便是當初邀她一起來紐約的那位同學,可是兩人到了不久,艾波家裡便出了些事,於是獨自回到明尼蘇達去。

    成萸出現在許久未見的好友門前,接著便大病一場。

    纏綿病榻間,迷迷糊糊作了許多夢。夢裡的時間順序跳得有點紊亂,有時候她和符揚還在學校唸書,那霸道的大男孩拉著她躲到美術教室去,要她念他的課本給他聽。

    有時候回到兒時,符揚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又踢又打,一下子拉她的衣服或故意抓破她的洋裝。等小成萸終於發脾氣了,哭著轉頭要大罵他,頑皮的符揚卻消失了,整個庭院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夢見最多的時候,竟然是他們結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難以適應,她看到符揚如何陪伴她;當然她學會一些新的東西,他又是如何溫存地笑謔她。那五年,其實非常幸福,為什麼當時的她都沒有看見?她記得的,只有符揚惡的凶的姿態,卻忽略了他曾經對她如何多情……

    然後一切消失了,變成一團灰澀迷濛的霧,她失落在霧裡,一下子是八歲,一下子十三歲,一下子十八歲,一下又是現在的自己。

    她四處看不到人,在霧裡越走越害怕,她揚聲想叫個人來陪伴自己,帶自己走出這陣迷霧。

    「符揚──」

    夢裡的成萸吃了一驚。為什麼她害怕的時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卻是她一直記著總愛欺壓她的符揚呢?

    她掙扎著想醒過來,卻一直醒不過來,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過來。迷霧蕭索蒼涼,卻也夾雜著濃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愛之後,昏醉難醒的心情。

    她為什麼這麼傻呢?為什麼現在才發覺?

    她是愛他的。

    她只是不甘願而已。

    她不甘願像一隻被眷養在金絲籠裡的鳥。所有送到她籠裡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說她幸福,誇她入了一戶好人家。或許比起餐風宿露,待在籠中接受眷養是更幸福的事,但重點是,選擇。

    所有所有送到她面前的「好」,她都必須接受。每一個「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後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從不要求的恩寵。

    她不能掙脫,不能拒絕,否則她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知好歹!

    或許讓一切重新來過,她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選擇的結束。

    她想要一份對等的、不被眷養的人生。一個說「不」的權利!

    她傷害了符揚,卻從未想過那也是在傷害自己。所以五年後的重逢,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她是那樣謹慎細心地觀察,下意識地在試探,想知道他是否還殘存一絲對她的情意。

    他沒有。他親口說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記憶,三年後的他,已不再愛她了。

    人類從歷史裡學到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永遠從歷史裡學不到教訓。她曾強硬地藏住心事,連自己都騙過,五年後還想故技重施,卻已沉重到無力再行。

    愛要不太早不太晚,剛好,但他們錯過了那個珍貴的緣分。

    符揚愛她太早,她愛符揚太晚。

    病完一場,猶如發了身冷汗,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萸,妳好一些了嗎?」艾波替她送藥和熱水進房,邊憂心忡忡地摸了摸她前額。

    「對不起,給妳添麻煩了。」她在病榻上,蒼白虛弱地向好友說。

    又休養了幾日,元氣稍復,成萸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她必須回去面對那個男人。她欠他一個解釋。

    回到自己位於布魯克林的公寓後,她先打電到趙紫綬店裡,為自己不明原因的曠職致歉。

    「成萸,妳終於有消息了。」趙紫綬在那方鬆了一口氣,「好多人來我這兒找妳。符揚啦、大衛啦,還有費歐娜,妳這一失蹤,整個紐約快被那土霸王翻亂了。對了,妳哥哥也打了電話來問呢!」

    成渤?

    雖然不知成渤怎會扯進這一團亂裡,她仍然撥了個電話向哥哥報平安。

    「小萸,妳終於出現了。」成渤的開語詞跟她老闆幾乎一樣。他的話中掩不住擔憂,「我一聽說妳不見,心都慌了,這幾天正要飛過去看看。妳怎麼會突然失蹤呢?前幾天伯母有事必須趕回台灣,符揚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問。他一口咬定是母親跟妳說了什麼,才逼得妳出走,可是符伯母堅持她沒有,母子倆鬧得不可開交。」

    「我沒事,哥,你不要為我擔心。符伯母也沒有跟我說什麼。」成萸元氣未復,口氣仍然有些虛弱,「我只是……有些事沒有想通,必須離開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來以為妳和符揚已經分開了,沒想到他真神通廣大,又去纏上妳。」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妳要哥哥出面和他談談嗎?」

    「不,不要,哥,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而且,這次不是他纏上我,是我纏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總之,請代為轉告大家放心,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會去見符揚,有些話,我必須親自告訴他。」

    ******

    符揚一接到成渤的來電,立刻衝到成萸的公寓去。

    他一到就發現門只是掩上,成萸坐在客廳裡發呆,旁邊丟著鑰匙和皮夾,彷彿這幾天便只靠著這兩件小物事走天涯。

    最讓人怵目驚心的,是她病樣的蒼白臉頰,與清瘦容顏。

    「小萸?」

    符揚的步伐在接近沙發時,放慢下來。他蹲在她身前,執起瘦骨嶙峋的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她一般。

    她原本就嬌弱纖瘦,現在看來,青色血管隱隱從皮膚下透出,整個人透明得彷彿要淡進陽光裡。

    符揚高跪在她面前,輕觸她的臉頰,話聲溫柔輕俏。

    「小萸,妳跑到哪裡去了?怎麼瘦成這樣?生病了嗎?」

    她眨了眨眼,視線聚焦在他俊顏上,眸眶漸漸泛出濕意。

    「看妳,整張臉都是白的,妳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心疼地輕啄她毫無血色的唇瓣。「我帶妳去看醫生好不好?」

    一顆淚珠淌下臉頰。曾經如此厭惡痛恨的男性臉孔,在病中看見,竟覺無比的安心。

    「乖,我們先去看醫生,然後回去我那裡好好睡一覺。」符揚溫柔抱起她。「看妳,整個人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妳到底怎麼了?」

    「符揚……」

    他為何還對她如此溫柔?不是說已經不愛她了嗎?

    「乖,先別說話,妳好好休息一下。我來了,我會照顧妳,知道嗎?」他吻吻她的太陽穴。

    「不,符揚,有些話,我一定要跟你說……」

    符揚長聲太息。「如果是不中聽的話,就別急著說了。」

    她心頭一陣酸楚。「話本身不會不中聽,不過選在這種時候告訴你,你一定會覺得不中聽極了。可是……我不能不說……」

    符揚看她哭得如此淒慘,又歎了口氣。

    「好吧,妳要說就說好了。」

    她想說什麼?「符揚,請你不要再接近我」?「符揚,我不想再看到你」?「符揚,你為什麼不能趕快滾開」?

    「符揚,我愛你……」

    一句話就讓符揚呆住。

    「我一直是愛你的,這份愛藏得太深,上頭堆滿了太多情緒,以至於我以為它不存在。但是,我終於明白了,我是愛你的。嗚……」成萸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淚水沾濕了他的衣領。

    「妳……愛我?」

    「對不起,你都已經不再愛我了,我才倒這種心情垃圾給你,實在是太自私了,可是我一定要說……因為這是我欠你的。」她哭得近乎打嗝。

    「妳欠我的?」符揚怪腔怪調地說。

    成萸緊緊摟著他的肩,開始傾訴。

    她告訴他自己小時候對他的痛恨和厭惡,稍長開始意識到兩人隱隱約約的情愫;她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在心底劃開界限,硬生生將他推到線的一邊去,不讓他踏入心房;她告訴他自己的領悟,告訴他那份對自由和平等的渴求;最終,她告訴他自己的愛,以及這五年來深埋在心底,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情慕。

    符揚猶如身在夢中,無法相信他這輩子唯一愛過而且以為永遠得不到的女人,正在向他傾訴對他的愛意。

    「妳離家出走這麼多天,就是為了想通妳是愛我的,然後等我取笑妳一番?」

    「畢竟,當初我是那樣殘忍地將你的愛扔回你臉上,我欠你一個報復的機會。」成萸驀然哭得更厲害。「符揚,我可以接受你不再愛我的事實,但是請你不要恨我,否則我一定支持不下去!」

    「成萸,妳這個……」笨蛋!

    看她哭得眼睛鼻子全都紅了,玉頰一片濕溽,而他幾天沒能好好吃、好好睡,連鬍子都沒刮,兩個人狼狽成一團。

    符揚額抵著她的額,閉了閉眼,大大地歎了口氣。

    「姓成名萸的女人,我從來沒有不愛過妳,這樣妳聽懂了嗎?我愛妳!如果我能不愛妳就好了,但是我完全做不到。」

    輪到成萸呆住。

    「你……愛我?可是,你自己明明說……」她眨著沾上淚珠的長睫,看起來好美麗又好委屈。

    「咳!那是我胡說八道的。反正就是因為……那個……他媽的我愛面子,妳又不是不知道!」惱羞成怒。

    成萸再眨動兩下,眸如細雨濛濛中的水晶。

    「你真的還愛我嗎?」她輕聲問。

    「愛。」一個吻。「我愛妳。」一個吻。「我愛妳。」一個吻。「我愛妳。」一個吻。「我……」

    一個句話用無數個吻串連。

    「好了。」她秀頰矯紅,伸手掩住他的唇。

    「我愛妳,妳如果喜歡小孩,我們就生小孩。」符揚舔著她頰畔的淚水。啊,連她的淚嘗起來都是甜的。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嗎?」她垂下頭,露出白皙的頸項。

    「妳生的小孩我就喜歡。」

    成萸拭去淚水,不敢相信他的告白。這是真的嗎?他/她真的在我懷裡?兩顆心浮起一模一樣的思緒。

    這是真的。懷中實在的體溫,心中滿溢的情緒,都因為發現彼此對自己的心情而滿漲。

    成萸不禁想起,之前還與他有婚姻關係時,她曾經暗想不介意他另有女友。現在終於明白,這種事若在他們的婚姻中發生,她絕對無法無動於衷。心裡有愛,就會想獨佔,就會要求響應,這是符揚的心情,她終於能瞭解。

    「我一定要再娶妳。」他開始計畫。「我們得回家去,大家知道我們又要結婚了,一定會吃驚到說不出話來。我要辦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婚禮,在倫敦、在紐約、在台灣各辦一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妳是我符揚的妻子!」

    「真的嗎?你不生我的氣嗎?」她輕輕說。

    「那妳呢?妳還氣我嗎?」他反問。

    成萸看了左右兩下。「……你以前真的很壞。」

    「可是我已經變好了!」他連忙爭取票數。

    「有嗎?我看你對費歐娜還是好凶,對珍恩也不講情面,而且我知道你這幾年交過很多女朋友,還有……」

    呃啊,完了!這一清算下去,對帳單會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長。

    「就是因為我問題這麼多,將來才有更大的改善空間。妳年紀輕輕,嫁個完人,跟他一起老僧入定,有什麼趣味?」

    成萸露出委決難下的神情。

    符揚心中一急,暴躁的少爺脾氣又出現。

    「反正我們是一定要再結婚的。妳想結就結,不想結也得結!」他惱怒地低吼。

    成萸輕揚起長睫,那頑黠的眼神讓他知道,他又上當了。

    符揚歎息一聲,滿足地將她摟進懷裡。

    這個女人,是他這生最大的罩門。他可以狠下心來對待任何人,對她永遠沒辦法。

    這份情,從他十歲,她八歲起始,便深深根種,早已成為一個最真實、最瑰麗的夢。

    而沉醉情夢中的人,不願醒,也不想醒。

    「我愛妳,答應我,妳會再嫁給我。」

    「……嗯。」她的笑容含著羞澀,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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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37:34
    尾聲

    費歐娜覺得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女人。

    剛才符揚和成萸已經舉行完「最後一場」婚禮,離開紐約的宴客餐廳,趕赴甜蜜的蜜月去了。

    他簽完了跟成萸的結婚證書之後,終於甘願簽她的這份續約書了。

    雖然眼前是五年繼續賺大錢的日子,卻也是另一段做牛做馬的開始,費歐娜為何如此開心呢?

    因為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等成萸度完蜜月一回來,她就要拗成萸來接約紐分店長的職位。

    她費歐娜.葛倫可不是個傻瓜。這個世界上,唯一能鞭得動符揚那頭牛的人,只有御用馴獸師成萸小姐。只要掌握了成萸,還怕符揚不乖乖束手就擒嗎?

    哈──哈──哈──哈──

    惡人偏讓善人磨。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不是不報,只是未到。還有什麼句子可以用?趕快趕快,多多益善。

    符揚的婚禮上擺著一座他親手雕的木像,旁邊刻的章成萸解釋給她聽過,好像什麼愛情,什麼醒不過來之類的。雖然費歐娜覺得,咒一個人醒不過來簡直晦氣到極點,中華文字著實令人莫名其妙,但,橫在眼前的,可真是一段康莊大道!

    別說那兩隻愛情鳥,連她這小麻雀也不願意醒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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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 13:38:03
    為弱則剛   凌某人

    我常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妳好」這是一句很沉重的話。對於說者、聽者皆然。

    有時候旁人一句為我們好,但這個好不見得是我們自己想要的。可是對方(無論他們是朋友、師長或家人)說的那樣誠心,總覺得我們若回絕了如此的好意,好像顯得自己不識好歹。

    同樣的,當我們心裡對關心的想著:「我做了這麼多,還不都是為了他?」時,是不是也常在無意間過度聲張了自己的主權?

    不妨想想,當我們接受了人家對我們的「好」時,伴隨的往往是對方的有所期待──期待我們的回饋。這些回饋可能只是很簡單的一點:「你是不是應該對我心存感激啊?」、「你是不是應該給我點響應啊?」

    也可能是複雜的一點:「我都對你這麼好了,你是不是應該把那張中了兩億樂透的彩券送我才夠意思啊?」……啊,不是啦!我是說以身相許什麼的。

    如果對方期待的回饋是我們給不起,或不願給的,偏生我們又無法不接受對方的「好意」時,那真正是讓人如鐵鎖橫江,上下都為難。

    因為這樣反覆糾葛的想法,於是寫了成萸和符揚的故事。

    其實男主角對她的照顧、對她的好,看在許多人眼裡,應該是很欣羨的。連凌某人自己一面寫都在一面想:妳這個女主角妳不要太拿喬,人家符揚可不是對每個女人都這樣的。

    但女主角心裡就是沒有那樣的情緒,時間未到,無法響應他的感情,又能如何呢?

    正如女主角想的,符揚的感情太早,她的領悟太晚,這兩人的頻率總是錯開。幸好最後兩個人還是接上了,沒有讓下半生徒然錯過。

    當然,寫這段話絕不是告訴親愛的讀友們,以後不要對人家太好!呃啊,這個世界已經夠冷漠了,不要再讓人間溫情變冰窟。

    不過,即使我們的出發點是為了別人,還是要考慮一下對方的心情。這不只是為了別人,也為了我們自己。否則到時候自己苦哈哈付出一堆,以為做了多少對人家好的事,結果反而被搞得一肚子氣,我們自己也沒什麼快樂的,不是嗎?

    ******

    《情在不能醒》完稿之後,凌某人真是大大鬆一口氣。

    嗚嗚嗚,終於破除掛系列名會夭折的魔咒了,「壞男人啟示錄」第二本問世啦!

    以前常接到讀友們來信,嗟歎道:「為什麼言情小說的女主角往往是弱者呢?」、「為什麼都沒有人要寫一個很強勢、很強勢的女主角呢?」、「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女主角像一般的男主角那樣,把他們踐踏在腳底呢?」

    其實,凌某人並不認同所謂的「強」,就是去踐踏對方、侮辱對方、欺負對方。我也不認為,那個被欺負、被踐踏的就一定弱到底。

    這麼說好了,在感情的世界裡,男人的「強」,和女人的「強」,應該是展現在不同的層面上。如果認為女主角表達感情的方式,要跟男主角的方式一樣強勢,那才叫做「強」,這樣的觀點有點像是要求在兩性平權中,男人能扛一百公斤,女人也就應該扛一百公斤一樣。齊頭式的平等,其實是最不平等的。

    男人女人在感性觀點上,構造本來就不同,表達方法自然也不同。我也喜歡寫女主角強,但不愛女主角們是那種爭強鬥勝式的強。這種方式叫「好強」,而好強的人,性格和眼光不夠柔軟,反而容易屈折。

    我認為,一個所謂「強」的女人,應該是心靈與意志上的堅毅,最終能馴服對方,讓對方心甘情願爬到腳邊來舔高跟……咳!總之就是服帖到底啦(不小心露出女王的真面目)。

    而這樣的目標,即使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也能夠辦得到,並不一定得跟男主角爭個你死我活才可以。

    所以在「壞男人啟示錄」裡,男主角普遍都「壞」,個個脾氣都像顆臭石頭,女主角則相對弱勢,性情軟如水,看起來好欺負得不得了,其實啊,咱們這個自然界裡可是水滴石穿的!

    好了,這次的字數不小心寫到爆表,一下子逼進十三萬字去,所以後記得縮一下水,請讀友們見諒則個,先就此收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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