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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痕]罌粟季節(星心相印之十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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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2:04 |倒序瀏覽
罌粟季節(星心相印之十一) 作者:綠痕

搞什麼鬼,現在到底是怎樣啊?
要她相親,她就乖乖的去相親
要她結婚,她毫無異議的點頭答應
她這麼聽話任由家人決定婚事還不行嗎?
不但批評她未婚夫長得像肉圓、魚丸
還說人家是路邊攤或是關東煮出產的
最可惡的是消失多年的男友也冒出來攪局
大剌剌的表明要從別人手中搶回她
當年她的確承諾這輩子只會嫁他一人
沒想到再見他時卻是她負諾準備嫁別人
重回他身邊?她是很想,但她沒有勇氣
因他,來得太晚;而她,又放棄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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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2:26
第一章

  年輕的時候,他們從沒有想過,他們手裏所牽的那一隻手,並不可能緊握著它一輩子,事實上,在那時候,他們就連分開這字眼也從不曾想過。

  那時候的他們都還不知道,人生裏不僅僅只有青春和愛情而已,它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路途。在這段路途上,初戀不一定會是永遠,相愛也不一定能夠相守,天長地久其實是大人們編織的夢,永志不渝的守候,根本就是欺人太甚的枷鎖……心痛、遺憾、分離、相遇、錯過,從一開始就已躲等在路旁的草叢裏,隨時準備伏擊。

  然而,即使現實的光景是這樣,長大後的威脅和恐懼也都已擺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卻還是依然相信另一種說法。

  如果說,人生可以分成四季,那麼,花兒只開一個花季,最純淨、最珍貴的愛情,也只出現在人生短短的年少那一季。

  當流煙霏雨過後,記得在那個初夏的午後,斜斜自窗邊映照進來的陽光,照亮了一小攤留在窗邊的雨漬,將那一對羞澀愛情的身影,靜靜反射在斑駁的牆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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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禮?」負責洽詢婚禮瑣事的賀詠正,一頭霧水地拉大了嗓門。

  電話那頭被他煩到耐性已近全失的某人,深深吸足了口氣後,再一鼓作氣地把成噸的專有名詞往他的耳裏倒。

  「你等等,我記一下!」邊聽邊拿筆記下的他忙得手忙腳亂,「什麼什麼?你再說一次,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啊?還要分盲年寡年孤鸞年?等一等,這麼多我哪有可能全記得住、還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去問你家老爸!」撂下最後一句話後,話筒另一端火氣旺旺的親戚,大剌剌地將話筒一掛,決定收線來個拒絕接受諮詢。

  魯來魯去,跟對方磨了近半個小時,最後還是被人掛電話的賀詠正,一臉不痛快地回頭問向坐在桌邊正在核對喜帖名單的自家老爸。

  「老爸,古禮是什麼東西?」結婚就結婚,為什麼還要有那麼多麻煩的東西?

  「我怎麼會知道?」一個頭兩個大的賀之謙,一手拿著喜帖名單,一手直抓著發,「兒子,你老爸要報仇的到底是四姑丈還是小表舅?」當年狠狠用紅色炸彈連續炸昏他四次,搞得他立誓一定要炸回去收復禮金失土的是哪個傢伙?

  「有沒有搞錯,好歹你也結過婚,你連古禮這種事都不知道?」賀詠正直接將手中的電話扔向忘性特大的親爹的肚皮,「炸昏我們的那個是小表舅啦!」那個短短一年內結了四次婚也離了四次婚,按四季把他們全家炸到人仰馬翻,接連好幾個月都吃泡面的罪魁禍首,他老人家腦袋記不得就算了,居然連肚皮也能忘?

  「我怎麼會知道什麼古禮六禮?你老爸我當年是結婚,又不是出嫁,本人我是頭一次嫁女兒行嗎?」賀之謙也沒跟他客氣,不顧都已是五十好幾的高齡,飛身就是一記無影腳朝親兒子踹過去。

  「喂……」左臉頰挨了一腳後,賀詠正扳扳頸項,邊自小茶几旁站起身子邊順道挽奸兩袖,「昨天晚上說好不可以用腳的。」

  「老爸教育兒子的方式還輪得到你來教嗎?沒生過的沒資格抗議!」被那長長一大串,永遠也搞下清楚的親戚人名弄得一肚子火氣的賀之謙,舉腳又是一踹。

  「你就不要到時候又說我欺負老人勝之不武!」賀詠正大掌朝小茶几重重一拍,撩起褲腳也學他踹過去。

  接下來,橫過來飛過去的兩腳,在坪數不大的客廳裏不時左閃右晃而過,就在他倆皆不認輸地撩起兩腳的褲管後,白燦燦的兩記刀光,霎時從斜角五十度的廚房方位殺出來,一柄還沾著菜葉、一柄還拈附著肉末的菜刀,快狠准地正中客廳中心柳木制客桌,令廳裏某對正舉腳互相飛踹的父子檔,同時緊急停止全身的動作。

  「住嘴,也住腳。」身為一家之煮的郭蘊眉,額上青筋直跳地站在廚房門口,冷冷瞪向他們父子倆。

  患有嚴重懼內症與懼母症的某兩人,登時乖乖聽命掩旗息鼓,屏氣凝神地排排站在兩邊,靜待太后下一道懿旨發落。

  「你,打電話去問我老媽也就是你丈母娘關於古禮的事,你女兒要是嫁得不風光,你就死定了。」她走進廳裏拔起兩把菜刀,揚起一刀對準老伴的鼻梢後,再用另一把擱在兒子的喉際,「你,再去確認一次喜帖名單到底遺漏炸了誰,到時候妳姊姊的禮金要是少收一毛錢,我就剝了你的皮來抵。」

  「喳!」備受恫喝的父子倆,趕緊速速兵分兩路逃命去。

  不過多久,玄關處傳來賀家最後一名成員抵家的聲音。

  「我回來了……」加班加到晚上七點的賀詠童,拖著一身的疲憊,站在玄關處,踢掉腳上折騰她一天的高跟鞋。

  沒人聽到也沒人理會她。

  已經對這種情況很習以為常的她,在玄關換了便鞋後,先是探首看向客廳裏那對不敢出聲,又打成一團的父子檔,再撇過臉看向廚房的方向,只見老媽又拿著兩把菜刀待在廚房裏,同時左右開弓用力切切剁剁中……

  嗯,很正常的情況。

  兩手捧著公事包的她,自動自發地繞過廳裏擺放了一地與婚禮相關的障礙物,再拐彎走上二樓,一打開自己的房間,映入她眼簾的,又是一大堆讓她看了就覺頭痛的東西。

  低首看著放在小桌上一整迭還等著她挑選的喜餅目錄,和堆在桌下左鄰右舍提供的婚紗照範本,以及同事熱心提供的一本本新娘雜誌,這讓剛換好衣服就不想動的她,兩手環著胸大大歎了口氣。

  結個婚,一定要這麼麻煩嗎?

  如果能夠全權由她決定的話,她是打算一切從簡,公證結婚後,再請親朋好友一塊聚個餐就夠了,偏偏未婚夫那廂,說什麼部不肯從簡,家大族大的他們,光只是南部的親戚算一算,要是沒開個七、八十桌絕對擺不平,且他們家族在南部又頗有聲望,如果這婚結得太過簡單隨便,只怕未來的公婆恐會面上無光。

  加上她這邊又有個素來就專制強橫的爺爺,只要那個太上皇一聲令下,她家的老爸老媽也只有乖乖聽命的份,因此打從看好結婚的日子後,他們就開始全家總動員的替她打點張羅婚禮的事,即使距離她的婚期還有一個月,他們卻已經進入了緊鑼密鼓的備戰狀態。

  目前在這兩個將要結為連理的家族裏,唯一一個仍置身事外的,好像就只有她這個沒什麼感覺的准新娘而已。

  沒辦法,她就是沒有什麼將要結婚的感覺,結婚對她來說,就跟她每天上班打卡一樣,都只是種例行公事,這個情況就像是有人在她耳邊對她說——時間到了,該結了。她就回答,好,那就結吧。她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點頭熱烈贊同,或是搖頭強烈反對的。

  蹲在小桌邊意興闌珊地翻了翻同事強力推膊的新娘雜誌一會後,她闔上書頁,放棄去分辨裏面一件件讓她感到眼花撩亂的婚紗,到底哪一件比較美、哪一件又較能襯托出她的身材,她再瞄瞄那些她只覺得統統都包裝過度的喜餅禮盒目錄,然後決定,就繼續對它們來個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目前她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在這間坪數不大的小房間裏,清出一個位置好讓她休息睡覺,而她家老弟也老早就對她交代過了,在她結婚後,他就要把她的房間拿來當儲藏室,因此在她嫁出去之前,她一定要對她兩大書櫃的書,和一整櫃的唱片想想辦法,她要是不整理整理,把那些東西全都當嫁妝一塊陪嫁過去,他就要把那些東西拿去網路上拍賣,以貼補他的零用錢。

  抬首望著高聳有如三座巨山的大櫃子,詠童頭痛萬分地皺著眉。

  一個月哪夠用?光是書櫃上六大箱舊物就夠她忙到翻了,更不要說她還得打包放在櫃子裏完全沒整理過的那兩堆書山。

  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她,決定就從這一團雜亂中先解決擺在最高處的東西。搬來桌旁的椅子後,她站上椅子伸長了兩手去勾擺在最左邊的舊物箱,不料箱子卻比她想像中的來得重,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動了一點點,沒想到,一隻放在舊物箱上頭的小銅箱,卻咚的一聲擦過她的發梢自高處墜下。

  直拍著胸口慶倖沒被砸中的她,在驚嚇過後,下了椅子站在掉落的銅箱旁,遭歲月蒙塵的銅箱,在日光燈的映照下,依稀可見箱蓋上雕刻的花紋,她拿來擺在桌上的抹布輕輕一擦,一朵雕刻精緻的罌粟花,即破塵而出,在日光燈下與她靜靜地面對面。

  好像有種尖銳的聲音,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耳膜,令她有片刻聽不清樓下傳來的吵鬧,也聽不見外頭巷口往來的人聲與車聲,緩緩地,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見到這朵花兒後遠去,未深的夜,忽然安靜了下來。

  屬於過去的記憶,片段片段地流劃過她的眼前,她仿佛還可以嗅到,白色制服在洗淨被太陽曬乾時清爽的香味,也還可以聽見,她藍色百褶裙在穿過草叢時傳來的摩擦聲音,而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好像再次回到她的面前,微偏著頭,含笑地看著她。

  「罌粟花有毒,妳知道嗎?」

  她點點頭,「我知道它結果可以提煉鴉片。」

  「開花時極盡妖豔,但結果後若提煉,則有毒。」他念著書頁上的字句,想了想,而後側首輕問著她:「跟愛情很像是不是?」

  「哪里像?」

  他輕撫著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臉龐,「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毒,初時最美,卻至死才能方休。」

  熟悉的嗓音還徘徊在她的耳際,清晰得像是從沒離開過似的,她不禁握緊了手中擦拭的布巾,很後悔,為什麼她要將那些已經過去的過去,擦拭得這麼清晰。

  她還記得,在那個男孩離開她很久之後,曾經有人這麼問過她。

  「為什麼?」

  淚眼迷蒙中,她將眼中最後一次為他流的淚,用力關回眼眶裏。

  「因為年輕。」

  那時候的她不知道,愛情,原來就是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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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生時代的時候,她曾聽阿姨說過一種遊戲,一種名叫等人的遊戲。

  遊戲規則很簡單,就一對男女在分開前,其中一方要求另一方等待,直到等到對方或等不到對方為止。

  那時她只是覺得,怎麼會有人願意玩這種蠢到極點的遊戲?可當她在不經意中落入了這個遊戲裏時,她才發現,等待的那一方,等的不只是對方,還有不願相信,以及不願服輸的心情,只是,這個遊戲到底該怎麼判定輸贏呢?告訴她這遊戲的阿姨沒有給她答案,而她等待的那個人,也沒有。

  因此,這個遊戲她只玩了十年,自十七歲到二十七歲。

  說是「只」等了十年,她卻也浪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十年,現在回過頭想想,蠢的不只是這遊戲本身,毫不考慮就答應要等的她,其實,也很蠢。

  回憶也許很美,開口說要等也很有勇氣,但這遊戲卻從一開始就已註定了,等待的人,輸的,遠遠要比贏的來得更多。

  如今,她已年屆拉警報的三十大關,雖然她早就放棄了等待那回事,也漸漸遺忘了那些早就該塵歸塵、土歸土的往事,但這些年來她仍舊是形單影隻,像朵天際孤零零飄蕩的雲,其實她也不是故意單身的,她只是一直沒什麼機會遇到個好物件。

  快春末了,三月的晨風還是有點冷。

  上班時間的捷運站,人還是多得令詠童覺得擠捷運是種酷刑,當等待的捷運呼囂進站後,一等到站的人們下車,大批與她同樣都是上班一族的人們,立即動作熟練地搶擠進敞開的車門,個頭嬌小的她,今天的運氣仍是和以往一般,別說是搶到個位子坐,她就連個吊環或是車柱都撈不到,只能勉勉強強地挨站在門邊。

  車門一關,調整好站姿適應車速後,詠童直視著站在她右側的另一個上班族,他那端正打在領間的領帶,她記得她的未婚夫,似乎也有一條和這相同的領帶。

  跳進她腦海中的未婚夫身影,在一大早想來,讓她原本還算尚好的心情,馬上就變得有點灰。她微皺著細眉,試著回想起她到底是怎麼和打這種領帶的男人訂婚的。

  啊,她想起來了,打這種有菱格形花紋領帶的男人,是她爺爺替她挑來的。

  去年秋天的時候,也是她二十九歲的秋末,猛然發覺孫女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的爺爺,為了不讓她遭鄰里街坊的人說閒話,命令姑姑們替她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相到後來,就相到了她的這個現任未婚夫,而親自參與相親一事的爺爺,覺得對方身家清白,人品與性格也還不錯,加上對方雙親又是南部頗富有的大地主,因此二話不說的就替她點了頭。

  雙方交往了半年後,抱孫心切的未婚夫雙親,三不五時的打電話告訴爺爺,說她已經三十了,要是再不生就太晚了,因此如果要結婚的話,最好還是早點結一結。

  結婚?她和那個才見過二十幾次面的未婚夫,也才認識了半年而已……

  她不知道他的興趣嗜好是什麼,他的小習慣和會不經意做出的小動作是什麼,她不清楚他的生日星座和血型,他的個性和喜好等等……尋常男女朋友間該知道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因為這半年來,工作都很忙碌,也常常在加班的他們,每次見面,就只是趁著公司午休時跑到咖啡店裏喝杯咖啡,然後乘機問對方最近忙不忙、過得好不好?接著,就是他拿著帳單去付帳,她拿起皮包,各自趕時間地回去自己的公司繼續上班。

  她只知道他喜歡喝咖啡。

  他卻不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喝那種會讓她胃痛的東西。

  在高速下急速轉彎的捷運,車身猛然傾向左邊,站在詠童旁邊的一個高中女生不經意踩中了她的腳,令她趕緊收腳再換一個姿勢站穩。

  記得在她訂婚的那一天,弟弟阿正曾經問過她,愛不愛這個因為身材的緣故,而被阿正叫成魚丸的未婚夫?

  當下像是有盆冷水,狠狠地從她的頭上澆下,面對阿正擔心的眼眸,被問得站在原地不能動彈的她,站在這個問題前,無法作答。因為向來就說不出違心之論的她,從小到大,每次要說謊前,喉間就像額了根刺一般,想開口,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現在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愛這個字,並不難說出口,等到長大後,要把它說出口,她才發現這個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又重又難。

  可能是因為,年輕時還不懂愛情究竟有多深多重,也不知道在把它說出口後必須背負起什麼,因此那時候的愛,只是很簡單、很純粹的愛,所以愛得格外徹底和毫無保留,也因此,愛這一字,很輕易地就說出口了,而在那個時候的愛,也是這一生中,對自己最誠實的愛。

  透明的玻璃窗外,景色快速地倒退,早晨的陽光灑上她的臉龐,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她看著外面的街道,兩三個騎單車上學的高中男生,穿著學生制服的身影劃過她的眼簾,在刺眼的晨光中,她眨了眨眼,回想起以前在那段高中擠公車上學的日子裏,曾有個老是等在某一站站牌處的男孩,總是在公車停在站牌處時,抬頭看她一眼,然後等公車再次開走時,他就騎著單車一直追在後頭,而她,也總是會回頭去看愈來愈追不上公車車速的他……

  車速緩緩變慢的捷運再次停站,車門一開,她趕緊閃躲在角落裏,等這一批人們下去再換另一批上來,就在最後一個人擠上來時,車門隨即關閉,被來者高大的身軀擠得更是沒處可站的她,沒好氣地抬首,接著,先前她腦海中的種種思緒,霎時被抽空殆盡。

  怎麼會……

  與記憶中稍稍有點不同的臉龐,在早晨的陽光下看來,褪去了以往的青澀,多了份成熟與滄桑,她的兩眼往下看向他的胸口,沒有在上頭找到他的學號與姓名,卻看到了一套剪裁合適,與質料上等的西裝。

  以前的他,沒有追上公車,現在的他,卻追上捷運了?

  分隔了十三年的距離,一下子在他倆之間縮短得很近,而對彼此的陌生,也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得好遠,腦中一片混亂的詠童,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努力地將自己的身子往後縮,試著想要離他遠一點。

  陸曉生在她身旁的男人即將撞上她時,伸出一掌覆在她的肩上,將她挪至不會被擠壓到的角落,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她前方,兩手撐按在她的兩肩旁,替她隔絕了所有會踩到、撞到她的人。

  遭他困在他兩臂長度造成的這一小片天地裏,在他面前壓低了腦袋的詠童,明知道她該為他的舉動開口說聲謝謝,可是不知怎地,她發現,在他面前,她找不到聲音。

  「聽說,妳要結婚了?」比以前還要低沉一點的嗓音,緩緩自她的頂上飄下。

  她一怔,動作頗為僵硬地點了個頭。

  「嗯。」

  「什麼時候?」他彎下欣長的身子,看著她那雙一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下個月。」她再偏過臉,以杜絕那兩道令她心慌的視線。

  捷運又即將抵站,突然減緩的車速,令詠童一骨碌地撞至他的胸前,在她忙要從他的胸口後撤時,他兩掌緊緊握住她的雙臂,不自然的力道,使得她忍不住抬首,兩眼望進那一雙,她自以前就一直覺得好明亮的眼眸中。他深吸了口氣,像是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但這時一旁的車門開啟,而他,閉上了雙唇,長腳往外一跨走了出去。

  當車門再次關上時,他都沒有再開口,只是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專注地凝視著她,留在門內的詠童,鼓起所有的勇氣,一手按著車門,兩眼瞬也不瞬地與他對望,刺耳的鈴聲在他們的耳邊響起,當捷運再次離站時,她看著他站在月臺上的身影,離她愈來愈遙遠,最後變成一個遠方的黑點,並在捷運轉彎時消失不見,就像他當年騎著單車追著公車,追到後來遠遠的被拋在後頭,漸漸,看不見……

  站在搖晃不已的車箱裏,聆聽著車速到達一個限速時所發出的囂音,心房隱隱作痛的詠童,感傷地閉上眼。

  經過時間的沖刷後,她幾乎已經遺忘了,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從前,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好久已經不見的從前,也一下子又回到了她眼前。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在那張已經稍有改變的臉龐上,她還是能夠清楚的聽見,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被他觸動的聲音?

  十三年的等待,換來的,只是一次擦肩而過的偶遇,與兩句的問候,和青春歲月無盡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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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根手指頭在小頂頭上司的面前晃了晃。

  「小童?」

  打從一進公司後,就一直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裏的詠童,兩眼呆滯地望著電腦螢幕上保護程式裏,那一條條游來又遊去的七彩魚兒。

  左看看右看看,小聲的喊、大聲的叫,但眼前人還是處於魂遊天外天的狀態,與她隸屬同一小組的組員琪琪,忍不住再次出聲咳了咳,在還是得不到半點的回應後,她以指敲敲對方的腦殼。

  「哈囉,有人在家嗎?」

  「啊?」猛然清醒過來的詠童,愣愣地眨了眨眼,「什麼事?」

  「妳是怎麼了?」琪琪一手撫著下頷,覺得這個工作超來像是拚命三娘的小上司,今天不是出門時忘了把心帶來,就是工作過度終於把腦袋瓜裏僅剩的那幾條筋給操斷了。

  「什麼怎麼了?」她抹了抹臉,隨即打起精神。

  「妳從進公司以後就一直在發呆。」琪琪先是平靜地陳述,接著挨至她的身邊擠擠眉,並以手肘蹭著她,「怎麼,婚前症候群?」

  詠童朝天翻了個白眼,「不是。」

  「要不然就是妳太累了?」她還繼續推論,並且奉上建議,「反正妳就快結婚了,現在家裏一定很忙吧?妳要不要乾脆就請婚假算了?」

  詠童直接拿起手邊的文件夾敲在她的頭頂上,「距離我結婚日子還有一個月,不要那麼急著把我銷出去,謝謝。」怎麼每個人都巴不得她趕快嫁似的?

  她兩手捂著頭,「可是我覺得妳的樣子真的很反常。」又皺眉、又歎氣,一整張臉寫滿了心事重重不說,還不時露出小狗似的可憐模樣。

  「我只是沒睡飽而已。」詠童隨口敷衍過去,一手勾住她的衣領將她拉至自己的面前,笑咪咪地問:「我有沒有睡飽不重要,交給妳做的東西搞定了沒?」

  「呃……就快了。」心虛頓時出現在琪琪的臉上,忙著轉移重點的她,趕緊抱來一堆檔擺至詠童的桌上,「這個妳能不能幫我跑一下?妳上次扔給我的那個案子,我還沒有空拿去給對方的大熊老大。」

  詠童頓時揚高了一邊的柳眉,「妳還沒拿去?」有沒有搞錯,三天前就叫她拿過去了,她居然摸到現在?

  「我忙嘛,妳就幫幫忙啦。」琪琪可憐兮兮地垂下兩眉,雙手合十地虔誠望著她。

  她又是抄起文件夾再敲一記,「到底妳是組長還是我是組長?」怎麼她的每個組員老是蹲在辦公室裏,就只有她這個最上面的最反常,不坐著忙她自己的事,老是負責幫他們去跑腿!

  「我忘了跟妳說,大熊老大十一點鐘要。」連續被敲了兩次後,琪琪邊說邊往後退,也愈說聲音愈小,並趕在她發作前先跑再說。

  「妳怎麼不早講?」對著她一溜煙逃難去的背影火大地吼了一聲後,詠童抬手看了看表,匆匆忙忙把桌上一整迭已經整理好的企畫案塞進自己的大包包裏,接著一骨祿地沖出辦公室準備趕場。

  春光耀眼,種植在大樓外人行道上一整排的小葉欖仁,在風中舒展開來的新春嫩芽,翠綠得有如一顆顆色澤沁綠的寶石,搭著電梯下樓後快步走出大樓外的詠童,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中,注意到了一名突兀醒目,身著一身鮮紅色套裝的女人,正巧朝她這方向走來。

  「絢麗?」在即將擦身而過之前,將她認出來的詠童,有點不相信地輕喚。

  側首看了她一眼後,臉上也寫滿了訝異的況絢麗,作夢也沒想到,竟會在這地方遇見她。看著陽光下,詠童那張幾乎沒什麼改變的臉龐,一種她老早就命令自己丟開的情緒,又開始在她的心底蘇醒發酵。

  「好久不見了,妳好嗎?」臉上寫滿欣喜的詠童,興奮地上前握住那只塗著鮮豔蔻丹的手。

  況絢麗沒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她身上所背的那個塞滿文件的包包,再將兩眼瞄向一旁的大樓。

  「妳在這棟大樓裏上班?」

  「嗯。」詠童點點頭,拉著她走至一旁路邊設置在樹下的座椅坐下。「妳呢?妳繼承家業了?」看她這個樣子,爸爸是大企業的老闆,身為獨生女的她,似乎真照著她當年所說的,進入自家的公司當起企業家第二代了。

  「嗯。」本不想與她多聊的況絢麗,在一手被她緊握住不放的情況下,也只能陪她一塊坐下。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一直很想再見到這名高中時,總是形影不離的貼心好友,止不住臉上笑意的詠童,看著此刻與以往完全不同,一副女強人模樣的好友,興奮過後,心中也塞滿了為她感到的驕傲。

  「五、六年了吧。」況絢麗抽回被她緊握了許久的手。

  「我好久沒見到同學了,妳是我這幾年來見到的唯一一個。」

  「噢。」她意興闌珊地應著,狀似不經意地低頭看了看腕上的表。

  「妳還有跟其他的同學聯絡嗎?」沒發現她動作的詠童,一時之間的喜悅之情,還沒平定下來。

  況絢麗輕挽著垂落至頰邊的發絲,將它勾至耳後,「偶爾會跟幾個通電話。」

  「他們還好嗎?」

  「嗯……」她一手輕托著香腮想了想,「女生方面,坐妳旁邊的那個小嵐,去年生了第三胎,那個愛哭鬼鳳仙,聽說去年跟著她老公去上海了。男生方面,詠泰還是跟我同一間公司,大媽服完兵役就去了美國,一直沒回來過。」

  詠童笑了笑,「這樣啊。」

  單純乾淨的笑顏,映在況絢麗的眸心裏,像顆掉進眼裏的砂,胸臆中那股自她出現在面前起,就一直隱隱發酵的情緒,逐漸開始變成一種刺痛。

  「妳還想知道誰的消息?」她明眸一轉,帶點洞悉的目光,很快地掃向一直以來,總是什麼都不知情的詠童。

  望著她那近乎尖銳的目光,令詠童並不願在她面前承認,自己是否想自絢麗的身上知道何人的消息,而在她的心底深處,她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那個曾經佔據她生命多年的男人,如今究竟是如何了?她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交了女朋友了嗎?或者,是否早就已經與別的女子建立了一個家庭。

  「沒了。」過了一會,詠童掩飾性地笑著朝她搖首。

  也許是感染到了她那言不由衷的情緒,唇邊笑意驟失的況絢麗,忽地一手拿起皮包站起。

  「我還得去開個會,不能陪妳多聊了。」

  「好。」這才記起自己也有事要辦的詠童,連忙跟著起身,並在她要走時,自名片夾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有空記得跟我聯絡。」

  然而遞出的名片,過了好一會,始終沒被人收下。

  看著詠童多年來還是不變的笑容,況絢麗面色更顯陰晴不定,就在不明所以的詠童,遭她拒收名片後,尷尬得不知道該不該把名片收回來時,她自況絢麗的口中,聽見了從不曾聽過這麼陌生冷漠的聲音。

  「我想,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和老友重逢的喜悅感,霎時在空氣中消逝得乾乾淨淨,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的詠童,緩緩收回了拿著名片的手,錯愕地看著這名曾經形影不離的手帕交,她那近乎仇視的眼神。

  「為什麼?」

  她回答得很單刀直入,「因為我也一樣愛過他。」

  「他?」沒頭沒尾的,她說的是誰?

  「陸曉生。」

  多年來從不知有這回事的詠童,張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這名當年與她最是要好,同時也是在那段失去陸曉生的歲月裏,陪著她度過最艱難日子的好友,而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方才那一句她從沒有發現過的話。

  她也愛過陸曉生?

  不知為什麼,在聽見這句話時,她覺得這麼多年來她仔細收藏著的友情,就像是一幅花了多年時間才合力完成的拼圖,突然遭人自高處用力地擲向地板,令那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情誼硬紙片,霎時散了一地,再也無法拼湊完整,而她,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與她相處時的委屈與嫉妒,不平和心碎。

  「妳剛才想打聽的其實是他的消息,對不對?」冷豔的笑意,緩緩在況絢麗的唇邊漫開。

  分不出是震驚還是打擊的詠童,喉際似梗住了什麼,脫口而出的實話,若是不留心就幾乎聽不見。

  「我只是在今早……遇到了他。」

  她美目一瞇,「那妳何必還來透過我打聽他?」

  「我……」

  「我不想再見到妳。」況絢麗板起面孔,說出口的話咬字清晰又明確,為的,就是要讓她在今日全都聽清楚。「因為我不願意,又在妳身上看見當年我認輸的影子。」

  輸這一字,她是絕不能容許的,因此,她絕不承認她曾嫉妒,也絕不承認,她曾敗給了賀詠童這個人。

  陸曉生眼中的寶,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依然還是這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女人,而她不同,不僅是和詠童不同,她還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不是她自傲自負,但這就是事實,論家世背景,比長相身材、聰慧機智,甚至是,從學生時代就是校花,到如今身為企業女強人的她,自認無論何時何地,她都將同齡的女人遠遠拋在身後,她們從沒人及得過她,而在人群中,人們第一眼看見的人也一定是她,從以前到現在,每個圍繞在她身旁的男人,心儀的人也當然是她,偏偏就只有她打從一眼就看上的陸曉生不。

  他的眼睛裏從頭到尾就看不見她的存在。

  她只是個人,她也和其他人一樣是要自尊的,陸曉生看不上她,但為了賀詠童?這簡直就是個侮辱,她究竟是哪一點比不上這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一直站在原地沒有開口的詠童,在況絢麗轉身走開時,耳邊回繞著的,是她方才最後的一句話。

  「我也認輸過啊。」詠童抬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喃聲在嘴邊說著,「我也輸過的……」

  輸人了什麼?

  輸給了歲月,也輸給了等待。

  拂面而來的冷風,在詠童起身離開這一片綠意時,並沒有為腦海一片茫然的她帶來些許清醒,她像抹遊魂似地穿過人擠入的大街,站在馬路的路口,無意識地看著那盞和況絢麗身上所穿的套裝顏色一樣,此時看來卻顯得刺眼的紅燈。

  綠燈亮起,搶生意的計程車在一旁呼囂而過,她眨了眨眼,想起了她該辦的公事,連忙在綠燈轉色前快速通過斑馬線,一徑疾走的她並沒有發現,在她身後,那一雙在無意中發現了她後,就一直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離開的眼眸。

  快步過了馬路後,走在她後頭的陸曉生,看著向來就很性急的她,在人群中衝鋒陷陣,以像是再不走快些就會來不及的速度快速地走著,在街頭的轉角處,她不慎被迎面而來的路人撞了一下,沒拿好包包的她,包包裏一個迭滿文件的紙袋掉了出來,白色的紙張霎時鋪滿了一地,她慌忙彎下身去撿,這令還與她隔著一段距離的他,很想追上去幫她撿,但動作俐落的她一下子就收拾好,抬手看了看手上的腕表,接著起身急急忙忙的離開。

  洶湧的人群,再次在人海中淹沒了她的倩影。

  走至她剛才的停留處後,陸曉生彎下身子撿起一張她沒撿到的紙張,在那上頭,他一眼就認出哪個是她的字跡,因為她還是和以往一樣,寫字時,總是習慣性地會把頭偏向左邊,也因此,她所寫的每個字,字字都會揚向右上角,即使他說過了不下數次,她就是改不過來。

  他還記得,他最後一次笑她歪歪斜斜的字跡時,是在那座午後時分安靜無人的圖書館裏。

  那天下午,夏日的微風將窗畔的白色長簾吹起,在掩映的光影中,他站在窗簾的後頭低首親吻著她,她一手按著他身上的白色制服,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了他眷戀的溫度,而他的心,就在她小小的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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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2:44
第二章

  一九九一年

  放學後早就已鳥獸散的高三教室裏,一雙白色的身影,在盛夏的陽光下看來,像是一幕停止不動的電影畫面。

  偌大的教室裏,陸曉生一手撐著臉頰坐在桌旁,正閒適地翻閱著手中的課外書籍,而功課成績太差,被他留下來接受他惡補的詠童,則是埋首挑戰著怎麼也做不完的數學習題,和他擺在旁邊課桌上厚厚一迭的參考筆記。

  自高一以來就是班對的他們,在交往了三年後,已經很習慣這等的相處模式,他倆這對形影不離的班對,也早已習慣了外人注目的眼光。

  「做完了?」老早就已推甄上榜,確定已有大學讀的陸曉生,見她停下手中的筆在書包裏翻找什麼東西時,擱下了手中的書輕聲問。

  「不是。」這才想起忘了交照片的詠童,自書包裏翻出三張已洗好的學生照,「我的學生證弄丟了,教官叫我要補辦。」

  都快畢業了還辦學生證?陸曉生揚了揚朗眉,在她忙著在照片後簽上名字時,順手自桌上拿走兩張。

  「這兩張給我。」

  「你要那個做什麼?」她不解地看他說完後,慎重其事地將照片放在胸口口袋裏的模樣。

  「不告訴妳。」陸曉生神秘地朝她眨了眨眼,抬起兩指將她的下巴拉回書本裏,「有沒有哪里不懂?」

  「沒有。」他的筆記做得比參考書還齊全仔細,就算她再笨,她也很難看不懂。

  「那就繼續。」交代完後,他又像個監護人般地繼續監督著她。

  窸窣的腳步聲自教室外的廊上傳來,詠童分心地瞧了外頭一眼,幾張藏在窗柱外的學妹熟面孔,被她逮個正著,望著那一張張被她看見了後,紅著臉趕緊撇過頭裝作只是路過的臉龐,她有些不是滋味地握緊了手中的筆。

  或許,除了他外,現在她已經成了全校公敵了吧?

  她用力搖著手中的立可白,努力想忘掉那些這三年來從沒間斷過的愛慕臉龐。

  「你不必配合我而降低你的志願。」他可能不知道,她不僅是在眾多學妹與同學的眼中,刺眼異常,就連在那一票老師的眼中,她也被當成是扯他後腿的大禍水來看待。

  陸曉生還是千篇一律的說辭,「我沒有配合妳。」

  愈來愈討厭他這種說法的詠童,沒好氣地將筆按在書上,一手拉過他制服上的領帶。

  「你明明就可以考更好的學校,而且以你的成績,你要上哪一所大學都不是問題。」

  什麼叫沒有配合她?以他的程度,他幹嘛要填那種讓所有老師都跌破眼鏡的低志願?

  「多謝你們的奉承。」他笑咪咪地把拉得差點害他岔了氣的領帶搶救回來。

  「認真點。」她不滿地推了他一把。

  「我是在配合我自己。」也被這個問題弄得很煩的陸曉生,朝天歎了口大大的氣後,扳著有些僵硬的後頸向她解釋。

  「你自己?」

  他淡淡點了點頭,「我只是在確保我的女朋友不會被別人拐跑而已。」做人是要懂得未雨綢繆的。

  她用力指著他的鼻尖,「你看,我就說你在配合我!」

  「學校和書一樣,在哪里讀都可以,但女朋友卻只有一個。」他在她準備推桌站起時,慢條斯理地將雙手按向她的肩,強迫她坐回溫書大席,然後再拉著椅子坐至她的身邊。

  「這種歪理只有你才通。」眼中飽含嗔怨的詠童,怏怏不樂地瞅著他。

  他攤攤兩掌,「歪理也是理。」

  「班導要我勸勸你。」她不情不願地嘟著嘴,「他希望你能再考一次。」

  他狀似疲憊地揉揉頸項,「明天我自己去跟他談談。」早已對所有人說過幾百次學校讀哪沒有差,為什麼偏偏就是有人還要替他擔心這個問題?

  「你在看什麼?」她瞥他手中的書一眼,皺眉地發現他又不務正業,沒在看他該看的本分,反而在看一些毫不相干的課外書籍。

  正翻著植物百科的陸曉生,只是抬手示意她這個程度極需加強的笨學生繼續看她的書,但就在那時,一張紅白相映的照片映入她的眼簾,她忙按著他的手問。

  「等一等,那是什麼花?」

  「罌粟。」他瞄了瞄照片上頭的學名。

  「好漂亮……」她整個人偎過去他的身旁坐著,兩眼瞬也不瞬地望著書中風姿優雅的花朵。

  淡淡的香氣滲進了他四周的空氣裏,他低首嗅了嗅,是來自她發上的香味,他將書本推至她的面前讓她好好看個夠,自己則是一手環抱著她的腰,將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罌粟花有毒,妳知道嗎?」

  「我知道它結果可以提煉鴉片。」她點點頭,仍是對書裏的花朵讚歎不已,「可是我從沒想過它居然這麼美……」

  「你喜歡?」

  「嗯。」她拉拉他的手臂,潔白的指尖指向書頁,「你看,這裏有寫它代表的花語。」

  陸曉生沉默地看著上頭所寫的花語一會,兩眼落在她忽略的那一段文字。

  「開花時極盡妖豔,但結果後若提煉,則有毒。」他念著書頁上的字句,想了想,而後側首輕問著她:「跟愛情很像是不是?」

  「哪里像?」

  他輕撫著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臉龐,「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毒,初時最美,卻至死方休。」

  撫過面容的指尖,往下滑曳溜過她的唇瓣,往旁滑過她的臉頰來到她的耳際糾纏著她的發,在他又開始習慣性地以指尖勾繞著她的發時,詠童注意到他的氣息漸漸變了,而他凝望她的眼神也愈來愈專注,再不復方才的玩鬧。

  「我的臉是不是愈來愈紅了?」被他愈看愈不自在,詠童不禁一手撫著面頰間。

  「嗯。」他沉著聲,一手挪開她的小手,繼續用雙目飽覽比書中更吸引他的豔色。

  「你是不是又開始愈想愈多了?」在他的眼神下,她開始感到有點口幹舌噪。

  「嗯。」他很乾脆地承認,並緩慢地收攏了長臂。

  「等一下……」眼看著他眼瞳的色澤變得更加黝黑,停留在她頸畔的唇也漸漸移師往上,她忙不迭地問:「不是說好要讀書的嗎?」

  陸曉生低首在她唇上低語,「現在是課外輔導時間。」

  惑人的低語,令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四唇相貼後,已經很習慣於他親吻的她。仰起臉龐,一手攀上他的頸項,細細地品味著只屬於他們兩人才有的甜蜜,當他的氣息愈來愈急促,並以舌撬開了她的唇闖入其中後,她深吸了口氣,感覺他覆在她腰際的大掌,緩緩挪向她制服的衣襬,帶點涼意的指尖接觸到她腹部滑嫩的肌膚,再漸漸往上遊移。

  必須靠強烈的意志力,才能將手自她衣襬下拉出的陸曉生,喘息地吻著她的眼眉,感覺有點失落的詠童,則是靜看著他忍耐的模樣,她輕撫著他的臉龐,說真的,她並不介意他們跨過那一道界線,只要他開口,她願意將身心都給他,可是他卻很堅持,一定要等到十八歲以後。

  白皙的指尖柔柔撫過心愛的眼前人,他張開雙眼,摟緊了她,在她的眉心印下深深的一吻,她側首靠在他寬大的肩上,拉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握,然後滿足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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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放榜的那一天,賀家人全都陷入了熱烈慶賀的狂歡中,樂過頭的賀之謙,只差沒跑去巷口放鞭炮慶祝。

  「多一點點?」他含笑地抬起她的臉龐,質疑地朝她挑挑眉。

  「嗯。」這一點點,多到她這輩子只想就這樣永遠留在他的懷裏,多到她想永遠只牽著這只比她大上兩倍的手掌,再也不牽他人的手。

  陸曉生沉默了半晌,忽地將她自他的懷裏拎出來,在她不解地看著他時,他將兩掌合十面向初升的朝陽,然後閉上眼。

  「你在做什麼?」摸不著頭緒的她,看著他怪異的舉動一會,在一旁也在觀賞日出的遊客都看過來時,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

  「許願。」他睜開一隻眼睛對她說著,說完後又把眼閉上繼續把願望許完。

  她有些呆愣地問:「對太陽許願?」

  「嗯,月亮太善變,流星太掃把,所以當然是那顆永不變形又堅固耐用的恒星最可靠啦。」把願許完後,陸曉生清清嗓子,對她說得一臉正色。

  四周聽了他說辭的人們,紛紛掩嘴輕笑,而已經很習慣男朋友思考方式跟別人不一樣的詠童,則是見怪不怪地歎了口氣,一手搭著他的肩頭問。

  「你許了什麼願?」

  他拉來她放在他肩上的小手,虔誠地在上頭吻了一下,「等我們滿十八歲時,我們就訂婚,大學一畢業後就結婚。」

  這算不算是變相的求婚?

  甜蜜蜜的漣漪,一朵朵在詠童的心湖中漫開,很難掩飾此時心中歡喜的她,在周圍的叫好聲中,紅著臉把手抽回來,才在想著該怎回答他時,記憶中爺爺那張嚴厲的臉龐,卻浮現在她的眼前,令這份來得突然的小小幸福,眷戀的溫度一下子便冷卻了下來。

  她垂下了臉,「你的這個願望……有點難度。」

  她家的老太爺家教森嚴可是出了名的,在那個愛面子更講究家規門面的爺爺面前,別說是她,就連她爸媽也不敢出聲頂撞或是哼口大氣。在爺爺眼中,談戀愛,只是小孩子的玩意,而掛在他們口中的愛情,爺爺不但嗤之以鼻,更是強烈反對年少的他們不好好讀書,卻學起大人們玩起愛情遊戲。

  她還記得當年她要和陸曉生交往時,全家上下還是經過一次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全力為她護航,她才勉強得以和他交往,而他現在想要的不只是眼前的現狀,總是想得很遠的他,還已經想到婚姻那一輩子的事去了,雖然她也很希望他能與她一塊實現這個心願,但,她實在是不敢想像,當爺爺知道了這事後會有什麼反應。

  「我有信心我會實現它。」相當有自信的陸曉生,兩手捧起她落寞的小臉,在她額上啾啾親了兩下給她一點信心。

  詠童還是不敢指望地向他搖著頭,「你過不了我爺爺那一關的。」

  「頂多我再去多挨幾頓打。」第一次到她家,就被老爺給一棍子請出去的他,不怕死地握緊了拳心昭示決心。

  她淡睨他一眼,「你被打得還不怕呀?」每次送她回家就每次被打,連連打了三年,他還是一點懼意也沒有,到底是他太過皮厚肉粗,還是他根本就不怕痛?

  「小代價。」人高馬大的他裝作無所謂地聳聳肩,努力命自己不要回想起,那位老爺爺用棍子打起人來的勁道有多強。

  「結婚後呢?」在心中叫自己不要先去想那些後果的她,現在只想沉醉在他編織出來的美夢裏。「你的願望還有沒有續集?」

  「成家之後就是立業。」陸曉生搔搔發,說得一臉理所當然,「立業這個部分嘛,我是打算進入個大公司,當個平凡又無奇的最底層小職員……」

  老早就將他的個性摸得一清二楚的詠童,晾著白眼,根據他的思考模式,自行推論他沒說完的話。

  「然後你再泡上大老闆的千金,飛上枝頭當鳳凰,好讓你可以少奮鬥個十年?」他要是真能那麼平凡正常,她就真的要謝天謝地了。

  「妳得承認這是個好計畫……」他正經八百地撫著下巴朝她猛點頭。

  佳人將嬌顏一板,二話不說地甩過頭,扔下他就往旁邊走。

  「我開玩笑的……」陸曉生陪笑地自她身後將她擁住,「我的續集是……等經濟基楚穩定俊,再跟妳一塊生幾個孩子。」

  她回頭看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後,沒得商量的朝他比出兩根手指頭。

  「兩個。」

  他馬上擰著朗眉抗議,「不行,太少了。」像她家一樣?萬一又生出個戀姊情結或是戀妹情結的怎麼辦?

  「太少?你要幾個才算不少?」詠童隨即轉過身,兩手環著胸面對他的討價還價。

  「男女各半打。」在他的未來計畫藍圖裏,事業版圖或許不必很大,但家庭人口數這一點他就很堅持了,增產報國可是他的偉大心願。

  「各半打?」她徘紅著臉蛋,掄起粉拳往他的胸膛敲,「生那麼多,你把我當成什麼?」

  陸曉生握住她抗議的拳頭,頗為難地考慮了半天後,忍痛向她減半。

  「不然……半打就好?」雖然很遺憾不能組成一隊棒球隊,不過,至少還能撈到個排球隊。

  「你自己去生啦!」整張臉臊紅成一片的詠童,在發現四下看著他們的人們已把他們倆之間的對話聽光,並掩著嘴在竊笑時,她尷尬地推開他,悶頭往一旁疾走,免得他繼續大剌剌的在人前討論他們的家庭計畫。

  輕輕鬆松就追上她的陸曉生,一手攬過她的腰,刻意在人前側過臉低首吻她一記,算是家庭計畫的結論,在身後一片叫好聲中,他一手劃過胸前,優雅地朝眾人行了行謝禮,接著再把那個羞到沒處躲的詠童給藏到他的懷裏。

  「我差點忘了老爸托我的事。」當賞完日出的他們搭著小火車回到山下後,猛然想起一事的詠童一手拍著自己的額。

  「什麼事?」正在計畫今天要帶她上哪玩的陸曉生,邊看著地圖邊問。

  她拉著他的手,「我們先回去拿東西,等一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已快升至正中天的太陽,開始施展出熱力,逐去了彌漫在山上的清晨寒意,由陸曉生牽著手一路走上山階的詠童,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際的汗水,見他額角也閃爍著汗水的光芒,她拉拉他的手,要他彎下身子也替他擦擦。

  步入山中約莫兩個小時後,一座位於山腰間的小禪寺儼然在望,甚少有人來此的小禪寺,規模並下大,但僻靜幽雅僅聞鳥語,樣子像是常來這的詠童,在寺門外要他在這等一等後,隨即進去裏頭,在等到禪寺的主人後,她便將放在背包裏,一個裝著現鈔的厚紙袋交給他。

  並不清楚她在做什麼的陸曉生,在她和禪寺的主人壓低音量開始交談後,閑著沒事做的他,走至側門邊,迎面而來的灩濫光影頓時吸引住了他,他跨過小門,看著眼前一池清澈的小池,與浮在水面上,一片片新綠耀眼的蓮葉。

  婆娑的聲響,在四下一片幽靜中自他的身旁傳來,他側首一看,一個一身灰袍,面對著蓮池的和尚,正坐在地上執筆畫著達摩。

  筆下的達摩,由濃淡皆有的墨水細細勾繪而出,陸曉生看著畫裏的達摩一會,將視線調至畫者的身上,不知怎地,那張無欲無求的側臉,一映入他的眼簾,就像是地上那張原是潔白的宣紙,迅速沾染上了墨蹟,揮不開,也抹不去。

  熟悉的香味自他的身畔傳來,不知是何時來到他身邊的詠童,凝視著和尚的表情,頭得很複雜。

  「妳認識他?」

  她輕聲說著:「他是我小叔,我爸最小的弟弟。」今日她會來這,主要就是代她爸爸給這小叔送點生活費來。

  「他為什麼出家?」從沒聽她說過這件事的陸曉生,好奇地再問。

  「我不想說。」她總覺得,那件事對小叔、對家裏所有人來說,即使經過了那麼多年,它依舊還是件眾人不忍再揭開掀起傷疤的痛苦。

  眼前那雙專注於畫中的眼眸,以前,也曾有過澎湃的熱情,以前陪著爸爸送錢來這的她,還不太明白來龍去脈,但在她仔細追問過後,她聽見了一個令她心疼的故事,也明白了爺爺為什麼會對她年紀輕輕就交男友這事會那麼反對的緣故。

  大約在她出生不久後,年紀才剛滿十八的小叔,與大學的同學陷入了愛河,起先爺爺並不反對他們的交往,但就在小叔有天告訴爺爺,他的女友懷孕之後,一切,就都變了。

  勃然大怒的爺爺,痛打小叔一頓後,不顧所有人的請求,氣得將他逐出家門,而脾氣也硬得跟爺爺相當相似的小叔,在被愛沖昏頭和有了小孩的情況下,也毅然決然就這麼步出家門,打算放棄學業、放棄家庭,只求能與相愛的人廝守。

  有陣子,家中沒有人打聽得到他的消息,但在不久過後,像是完全變了個人的小叔回到家中,將自己關在房裏數日,整個人完全靜默,而後在某個夜裏,趁著家人皆已入睡時,割腕自殺。

  救回他的,是一直擔心著他的哥哥賀之謙。

  當小叔在醫院裏睜開雙眼時,一直都不開口說話的他,靜靜地流著淚,在賀之謙的追問下,他終於開了口,用沙啞的聲音說……她懷的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

  望著那雙不惜為她拋棄一切,卻遭到如此背叛的眼眸,賀之謙不知該對被傷透了心的他說些什麼。半年後,不顧眾人反對執意要出家的小叔,由賀之謙陪著,來到了這座小禪寺,告別那座他才經歷過短短數十年的滾滾紅塵。

  紙張上的達摩即將完成,站在陸曉生身旁的詠童,望著那雙曾經有過失愛的痛苦,如今卻已了卻塵緣,再無一絲波瀾的眼眸,除了不忍外,她還有種不安。

  「我們走了好不好?」她央求地拉著陸曉生的手臂。

  「怎麼了?」

  「沒什麼。」她拉著他急忙離開這個太過寂靜的地方,「走吧。」

  最後一筆完成後,坐在廊上的和尚微微側首,默然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他清澈的眼眸,無聲地停留在他們緊密相牽的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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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是怎麼發生的?

  至今他都還清楚的記得,他還記得血液的溫度、那雙黃濁的眼珠,還有他曾虔心許下,卻在那夜被撕得破碎的心願。

  才剛從阿里山回來,親自送詠童回家後,返家的陸曉生才走至自家的巷口,就遭遠處的情景怔愕住,而後沒命地拔腿狂奔。

  一個個手持鐵棍或球棒,穿著看似流氓的人們,約七、八個人,正在那間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小屋裏大砸特砸,他的書包被踢至家門外的路燈底下,當他跑至家門口時,放在廳中的電視機,螢幕正被人一棒敲個粉碎。

  他站在門前大聲喝問:「你們做什麼?」

  裏頭忙著動手的人們,沒人理他,甚至就連回頭看他一眼也沒有,只是揚高了手中的棍棒,繼續朝廳中未毀壞的東西開砸。

  「住手!」他一骨祿沖進裏頭拉住一個正在敲碎書櫃玻璃的小混混。

  「曉生……」吵鬧的破壞聲中,一抹他熟悉的求救聲自他的耳邊傳來。

  忙著制止他人的陸曉生回頭一看,赫見已有段時間沒回家的親父陸孟羽,正遭人架在一旁飽以拳頭。

  「放開他!」手長腳長的他,三步作兩步地沖過去,兩拳加一腳地揍開正在對父親施以私刑的人們,在另一個人還想再揍向陸孟羽時,他抬腳狠狠一踹,「我叫你放開他,你聽見沒有!」

  端坐在廳中不受波及處的地下錢莊莊主,在這個突然闖入攪局的人出現後,坐在椅上點了根煙。

  「你管什麼閒事?」

  「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該管?」陸曉生先是將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父親護在身後,繼而瞪向那個看似帶頭的人。

  挨了兩拳的小混混,走至錢莊莊主的身邊,低聲地說著。

  「老大,那是他兒子。」

  他挑了挑眉,「是嗎?」

  「爸……」沒空理會他們在交頭接耳些什麼,忙著詢問原由的陸曉生,回頭問向不知已經被他們打了多久的陸孟羽,「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他們要打你,還來家裏砸東西?」

  「我……」

  「他欠了我們一筆錢。」錢莊莊主慢條斯理地為他解惑,並從身旁的手下手中接過一根球棒。

  這才知道親父又欠了一屁股的賭債,為此不禁勃然大怒的陸曉生,轉首用力瞪向池。

  「你又去賭了?」自小到大,賭這一字,儼然已成為父親的代名詞,每次父親的藉口全都是賭完了這一次就絕不再賭……

  「我不過是……」在眾人看好戲的眼光中,與兒子質目下,猶想辯駁的陸孟羽有些結巴。

  陸曉生氣急敗壞地問:「你不是發過誓你戒賭了嗎?」自從上次母親將僅剩的積蓄都給了他後,他不是說往後他再也不賭,還向他們母子倆揚言,他們若是不信,他可以把小指剁下來佐誓。

  「戒賭?」錢莊莊主冷聲笑了笑,嘲弄地看向賭性已深入骨髓的陸孟羽,「狗要是改得了不吃屎的話,他就不會來借了。」

  借?這字眼,令陸曉生愣了愣。

  而後他隨即反應過來,一手拉過陸孟羽的衣領,痛心地喝問。

  「你跟地下錢莊借錢?」以往拿家裏的錢去賭,賭不夠,賣田賣地賣屋也就算了,沒想到在已無老本可賭的情況下,他居然不惜向利息高得能逼死人的地下錢莊借錢也要賭?

  「我只是想翻本……」面對著兒子那雙怒火叢生的眼眸,閃躲他目光的陸孟羽,難堪地絞扭著十指在人前承認。

  「你……」原本還對他懷有一絲為人父期待的陸曉生,一手拉住他的衣領,而另一手,則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把那已握住的拳頭克制住,不朝這個早已拖垮全家的禍首揮去。

  「你也聽見了,他向我借了一筆錢。」錢莊莊主扳了扳十指,「所以今天我們只是來收點利息,好提醒提醒他,別以為我們做的是什麼慈善事業。」

  再氣再怒,也不忘理智與血緣的陸曉生,將陸孟羽拉於身後,仰首瞪向他。

  「欠債還錢,犯不著打得這麼狠吧?」

  「那……」他拉長了音調,偏首笑問:「你是他兒子,你要替他還嗎?」

  陸曉生深吸了口氣,即使不問他們陸孟羽究竟借了多少,以他們派人來砸屋和打人的情況下,他也知道,那除了不是筆小數目外,在利滾利的惡性循環下,就算是拆了這間屋子裏的所有東西,他也絕對還不起。

  「你還是個學生吧?」錢莊莊主瞄了瞄一旁被打爛的書架,然後用球棒勾起一件學生制服,再將球棒指向他,「你還得起嗎?」

  「我……」

  「給我砸!」不待他回答完,錢莊莊主將球棒往旁一揮,大聲朝旁吆喝。

  「住手!」連忙想要阻止他們的陸曉生,在他們踩過他的制服,又開始大肆砸起屋內的東西時,忙不迭地一把將陸孟羽推至角落,掄起拳頭想前去制止。

  一棒子揮過他肩頭的球棒,令他吃痛地止住腳步,在下一棒又朝他揮來時,他探出大掌一手緊握住球棒,使勁一拉,將帶頭的錢莊莊主拉至他的面前,接著迎面就揮出一拳。

  清涼的夏夜中,在這條寂靜的巷弄內,再次響起了嘈雜的人聲與刺耳的傢俱破碎聲,但家家戶戶都沒有人開門探看,每戶人家都只是自掃門前雪地關緊家門置身事外。

  體魄優越的陸曉生,仗苦自己人高馬大,與手持球棒的錢莊莊主一路自廳裏打了出去,其他被帶來的兄弟們,則是分別在屋中搜刮著值錢的財物,或盡情砸毀眼前所能見的一切。

  一直瑟縮著身子躲在不被注意到的角落裏,任兒子去與這些人周旋的陸孟羽,冷汗流遍了一身,一手造成這個局面的他,不敢吭聲,也不敢動,但過了一會後,他忽然看著這陣於將他逼得無路可逃的錢莊莊主的臉龐。

  沉澱在他心中深沉的恐懼,逐漸化成一股不報復不暢快的衝動,他轉首將兩眼落在一柄掉落在廳裏的水果刀上,也不知道這份惡膽究竟是打哪邊生來的他,突地一鼓作氣沖上前拾起那柄水果刀,利用瘦小的身子擠出人群來到屋外,趁著陸曉生正與錢莊莊主扭打成一團時,從中擠進他倆之間,而後一刀,正正地朝錢莊莊主的腹部捅了進去。

  刺耳的痛號聲中,一切部停止了下來。

  屋裏正在砸東西的人紛紛探出頭,人影交錯的亂陣當中,一時之間,一旁的人們誰也分不清究竟是誰下的手。

  昏黃的路燈光下,陸曉生錯愕地張大了眼,愣看著陸孟羽強拉著他的手,將他的手覆上那柄插進錢莊莊主腹中的水果刀,再由他拔出。

  「爸?」握著手中的刀,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嫁禍給自己的親父。

  也知道自己鑄下大錯的陸孟羽,顫抖著身子,靠近他的耳邊低聲囁嚅。

  「你還未滿十八歲……」

  身體裏的血液,像是一下子被抽空殆盡,明明就是夏夜,一陣惡寒卻爭先恐後地爬上陸曉生的背脊。四周的喧囂有如潮水般地退去,就著昏黃的路燈,他怔看著父親那雙顫動的眼瞳,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

  愛情,就像是天上飄浮的雲朵,在突來的強風中,一朵朵,都被吹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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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走了燠熱暑氣的細雨,自詠童離開家不久後即鋪在大地上。

  才洗去一身疲憊與全家人用過晚飯的她,原是打算早早就寢的,可是就在接到陸曉生打來的那一通電話後,她的睡意霎時消失無蹤,匆忙地跟父母說了聲後,即小跑步地趕至離家不遠處的小公園。

  雨點帶來的涼意撲打在她的臉上,認識他以來,她從沒有聽過他像剛才那麼緊張的聲音,說話總是吊兒郎當的他,就算她隔著話筒,也可以清楚地聽出他的不對勁,在掛上電話前,她甚至在他的聲音裏找到了一種從不曾在他身上出現過的東西。

  害怕。

  他在怕什麼?他們分別回家才沒多久,出了什麼事?

  路燈早就壞了好幾盞的小公園裏,光線並不明亮,秋千旁,還剩一盞路燈一明一暗地掙扎閃爍著,以及一盞較為頑強的路燈仍顧守著它的職責,濛濛的雨絲中,跑進公園裏的詠童,一眼就看到他站在照亮了他一身的路燈下。

  沒有緩下腳步的她一鼓作氣地跑近他,而整個人已淋上一層濕意的他,只是一徑低首看著地面上映照出來的影子,在聽見她的腳步聲後,他抬起臉龐,當她來到他面前時,他立即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擁進懷中。

  跑步跑得有些喘,又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詠童才想伸手將他推開一點,他卻像是怕失去什麼般地,又將她抱得更緊更加不能動彈。

  「曉生?」被迫將臉龐貼在他胸口的他,在氣息較為緩和後,隱約地察覺到了他那太過異常的不安。

  「妳會不會等我?」沙啞得不像他的聲音,自她的頭頂飄下。

  待在他懷中的她怔了怔,微轉過身子朝他仰起臉龐。

  「你要去哪里嗎?」路燈照不清他俯下來的臉龐,看不清他臉上表情的她,在聽了他的聲音後,不禁開始有些心慌。

  一顆雨滴自他額前的發梢落下,他反復地深深吐息,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兩手緊握住她的肩膀,逼自己咬牙吐出。

  「如果我不得不離開妳,妳會不會等我回來?」

  「你嚇到我了……」她整個人顫了顫,翦翦的水眸裏,盛滿了被他感染過來的恐慌。

  他執著地問:「告訴我,妳會不會等?」

  稍微挪動了身子後,詠童這才看清楚他那張寫滿害怕與恐懼沮喪的臉龐,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後,試圖在一團雜亂的迷惑中,理清眼前的一切,就在這時,她察覺到一直屏氣凝神等待著答案的他,握住她的兩隻手,竟傳來了一陣陣顫抖。

  「我等。」她抬起一手輕撫著他的臉龐,毫不猶豫地就下了決定。「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我都等。」

  「一定?」陸曉生像是不能完全篤定置信般,急切地要她再給個保證。

  「一定。」她點點頭,堅定而簡短的承諾,不只是撫慰著他,更想給他一點勇氣。

  整個人繃緊得像張弓弦的他,在得到了她這句承諾後,這才像是獲得救贖般地松了口氣,他靜看著這張沾著雨露的臉龐,想起方才另一張已將他人生都亂了軌,日後並將因此而走得艱險的臉龐,心如刀割的他,閉上眼,萬般不舍地側過臉吻著她的掌心,在此同時,一道小小聲音不斷在他的腦海裏提醒著他,他不能繼續留在這,他必須快點去自首,這樣一來,他才有機會可以減輕罪刑……

  「曉生?」還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詠童,在他的眉頭愈皺愈深時,心疼地看著他一臉痛苦的模樣。

  不知該如何告訴她所有來龍去脈的他,深吸了口氣,彎下身子以眼對著她的眼,以堅定的口吻告訴這個他目前人生中,最是愛他也最是相信他的女孩。

  「日後不管妳聽人說了什麼,妳一定要相信,那不是我做的。」

  「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忙問:「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表,必須追逐著時間的他,不發一語地掏出皮夾,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擦淨了手上沾著的血漬和雨水,再小心翼翼地從裏頭取出一張他曾向她要來的學生照,而後將照片的背面,輕輕印在她的唇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看不見的唇印後,再將它收妥。

  詠童不明白地看著他的動作,正想要開口問,他卻整個人朝她俯探下來,將冰冷的雙唇印上她的後,不曾有過的狂暴與激烈,像是再也不能壓抑地釋放出來,整個人被捲進其中的她,兩手緊攀著他的肩,試著去接受與留住他的激情,即使她的唇都被吻痛了,被他雙臂緊箍住的身子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仍是沒有鬆開他,朦朦朧嚨中,絕望的味道,滲入了她的口鼻之間。

  纏繞在他倆之間的氣息,分不清是她的或是他的,他以指輕撫著她被吻腫的唇瓣,而後補償似地再送上一個輕柔的吻,那感覺、那動作,像是種珍惜,也像是永別。

  詠童緩緩張開雙眼,看著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的陸曉生,握緊她的雙手,在他一步步往後退的腳步中,不得不分開彼此的十指,他像是要永遠記住她般地定定再看了她一會,而後轉過身子,邁開大步快速地跑離她。

  漸大的雨勢中,詠童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他跑得好快,才一下子,就再也看不見他。

  點點細雨落在她的發梢上,濕透了她的一身,當還殘留在唇上的余溫褪去,只剩下雨滴的冷意時,不知哪來的不安突然擄獲了她,她環手握住自己的兩臂,試著不要去回想他方才那些話裏,那些讓她愈是深想,就愈害怕來臨的未來。

  在這一晚,夜是黑色的,雨絲在路燈下是白色的,而目送他遠去的她,那時的心情,則是忐忑不安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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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3:12
第三章

  那晚自首後,警方以殺人罪將陸曉生移送至檢方,檢察官偵訊後,以過失至死罪起訴……

  她只知道這些。

  消息一下子就傳至爺爺的耳裏,有過小叔經驗的爺爺,不知是怕重蹈當年覆轍,還是怕她會錯得比小叔更深,爺爺在所有人面前展現了從未有過的行動力,將她軟禁在家中,徹底斷絕她與陸曉生接觸的機會,同時還聯絡了遠在英國的二叔,準備將她送至英國,等二叔將手續都辦好了後,就讓她在當地念大學。

  任誰替地求情都沒有用。

  「開門!」在爺爺親自坐鎮下,已經快一個星期沒踏出家門一步的詠童,在二樓自己的房內,再次捶打著被反鎖的門扉。

  同樣也被關在房內的賀詠正與郭蘊眉,無奈地相視一眼,繼續為已出國在即,卻怎麼也不肯收拾行李的她打包行李。

  「爺爺!你開門!」她掄起拳頭用力捶打著門扉,她那早已哭啞的嗓音,令站在門外的賀之謙心痛地鎖緊了眉心,然而坐在樓下把守著家門的爺爺,卻是置若罔聞。

  「姊……」小她五歲的賀詠正,在她又哭又鬧了那麼多天后,有些不忍地拉著她的衣袖,很想告訴她不要再白費力氣,樓下的爺爺,是不可能聽得進去的。

  「爺爺,那不是他做的!」不知已將這句話重複過幾次的她,推開身旁的賀詠正,再次為陸曉生大聲的澄清,「他說過那不是他做的!」

  他說過的,這是他親口說的,她相信,也從不懷疑……與他相戀至今,她太過清楚他的性子,若不是出於莫可奈何,老早就把他們兩人未來規畫好的他,那晚不會來見她,更不會張著一雙不安的眼眸問她能不能等,一直以來,他總是在她的身上張開了一雙保護她的羽翼,他總是把他們未來的路途規畫好,然後他走在前頭,而被他牽著的她,則安穩地走在他的後頭……

  殺人這一事,怎可能會是出自他所願?那晚的他,就和現在的她一樣.既無助又害怕。

  溫熱的淚水再次洗過她的面頰,她眨了眨眼,虛弱地覺得眼前的景物變得有些昏暗,她不禁靠著門扉緩緩頹坐在地。

  「姊?」蹲在她身旁的賀詠正,不安地看著她憔悴的模樣。

  「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她喃喃在唇邊說著,不一會,她突然睜亮了雙眼,轉身坐在地上使出僅剩的力氣,以雙拳不斷地捶打著門扉,「讓我再見他一面!」

  「詠童……」郭蘊眉手足無措地將她強拉進懷裏,「詠童,不要這樣,妳嚇到媽媽了……」

  聽見妻子哭聲的賀之謙,從外頭開門沖進房內所見到的情景,就是昔日他們乖巧柔順的女兒,在妻子懷裏哭得肝腸寸斷,像是心都碎了般,隨後一個氣接不上來,兩眼一閉,哭昏了過去……

  無法抵抗的疲憊與深沉的睡意來襲,朦朦朧朧中張開眼的她,嗅到了醫院消毒藥水味,白色的長形燈管刺眼地懸在她的正上方……雙親與弟弟的面孔朝她擠過來,殷切地在她的耳邊說著什麼……朝陽下,陸曉生虔誠地對著遠方許願的側臉,就近在她的眼前……

  他們不懂,也不會明白的。

  他們總認為,他們還太年輕,還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也總認為初戀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它並不能跟隨或是持續到永遠,可是在她心中,不懂的是那些大人。

  就是因為他們年輕,因此他們才對這再純淨不過的真愛那麼珍惜,也因此,他們也才愛得比任何人都來得深刻、比誰都認真,也格外地不能失去彼此,因為,青春對她來說,正是一場愛情的獻祭,她傾盡所有地付出她擁有的一切,從沒有考慮過要收回這片剔透的心意,或是將她的心改交給他人,她只是想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路走過青春,走過成人的季節,再一起走到白首。

  那種在失去了後深入靈魂裏的痛楚,不是他們所能明白的。

  對她來說,哪怕這場分離只是一、兩天,都像是一輩子那麼長。

  而對陸曉生來說,必須面對的一年六個月有期徒刑,則像是永看不見黎明的黑夜。

  因觸犯過失至死罪,被法院判處一年六個月有刑徒期,秋天過後,他來到了一個他這輩子從沒想過會到的地方。

  冬日很快就來臨,在這三、四坪大小的房裏,似乎無一處不冷,即使在這窄小的地方已擠了四名與他同樣都犯了罪的受刑犯,在這空間裏,黑夜仍然是寂寞又漫長.

  熄燈的時間一過,就只剩下走廊上的燈還亮著,自廊上傳來的規律腳步聲,在夜裏聽來格外清晰。

  大通鋪上,擠睡在最外頭的他,一手緊握著一張黑白的學生照,就著遠處廊上一點點微弱的光源,微瞇著眼在這過暗的地方看清她的模樣。

  他輕輕吻著她曾留下唇印的照片背面,體會著愛情的余溫,在時間不知不覺地又往前定了一大段後,他需要她的溫暖,好讓他度過其他無數個不能再看到她的黑夜。

  她從沒有來看過他,不管是判刑前或後,他常常在想,她為什麼不來?是因為她那嚴厲的爺爺的緣故嗎?還是她爸媽因為這件事,所以反對她再跟他交往?

  在知道他要服刑多久後,她會不會哭腫了眼睛?她會不會在為他流過淚後,如她那夜所說的,相信他並等他?

  在這愈來愈深的寒夜裏,他的心裏充滿了惶惑不安的問號,他極度需要一個可以令他安心的保證,一張不會因任何事物而褪色的容顏,但這夜,太靜太黑了,無盡的深淵裏,他看不見一絲絲明亮的曙光。

  將手中的照片貼在胸口前的陸曉生,緊閉著唇,試著努力遺忘那一夜父親近看著他的雙眼。

  他不能開口說出事實,更不能,在被自己的父親出賣了之後,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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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刑八個月後,他獲得了假釋出獄的機會。

  再次踏上外頭的土地時,盛夏太過刺眼的豔陽,令陸曉生有些看不清母親那張含淚的臉龐。

  在嘈雜刺耳的蟬聲中,他這才知道,父母在他入獄時便已離了婚,聽媽媽說,他進去後下久,陸孟羽就又賭了,也借了一大筆錢,和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他代為頂罪的那個父親,再次被地下錢莊逼得到處逃躲。

  他不想問這八個月來的代罪值不值得,他也不願再回想起當時把罪推給他時,在陸孟羽那雙滾動的黃濁眼珠中,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情緒,他只想見到詠童,此時此刻,他只想再看一看那張讓他能硬撐過這段時光的臉龐。

  但他找不到她。

  去了她家後,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從沒來看過他的原因,原來在他服刑前,她和郭蘊眉,母女兩人早就被她爺爺給送至了英國,那一塊她從未想過要踏上的土地。

  一直支持著他所有重心的樑柱,像是一下子塌垮了,雖然他早就想過她的爺爺可能會因此而反彈,但他卻沒想到她的爺爺竟把她給藏得那麼遠、那麼徹底,他無法聯絡上她,無論他再怎麼打聽她的消息,詢問她最要好的朋友們,得到的答案都一樣,他們也都不知道她在哪兒,他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英國,她就像顆易碎的泡泡似地,一下子消失在他所知的天地間。

  腦中的思緒像是全被抽空了,再也無法思考。

  有一陣子,他就只是沉溺於過去的回憶裏無法走出,他陷得是那樣深,不要說是遺忘,他甚至連在沒有了她後的世界都不敢想像,在那時,他更沒有想像到的是,他即將面對一個對他來說,早已是截然不同的社會。

  在以前時,或許每個人都對他有著大好前程的想像,但在一張白紙沾染上了一污點,在他成了個有前科的人後,他的天空,就連顏色都變了。

  已註冊的學校拒絕他複學,他雖有把握再考上大學,可他沒把握其他的學校是不是也一樣會拒絕他,為了減輕母親獨自養家的負擔,他繼那夜作出拋棄自由的決定後,再次拋棄了原本該在他人生版圖裏的東西,他放棄學歷,提早加入這個社會就業,但,前科這兩字卻讓他到處碰壁,在那段對他來說度日如年的日子裏,他總覺得每個他認識的人、住在附近的鄰居,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還在鐵欄內似的,他仍然還是個囚犯。

  他因此而變得沉默寡言,鎮日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抗拒著外頭對他充滿著異樣眼光的世界。

  直到那一日,在昏黃的燈光下,已覓得第二春,即將遠嫁日本的母親握著他的手,哭著對他說……

  「跟媽媽一起去日本吧,我們把這裏的一切統統忘了,一起去個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

  人生或許能夠重新來過,那愛情呢?它能重來一次嗎?還是說,他們也能把他的詠童還給他嗎?

  沒有人能夠還給他所失去的,也沒有人,能夠抹去他身上已烙下的污點。

  後來,他選擇提前入伍,並在服完兵役後,順著母親的意思與她一同遠赴日本。

  住在富良野的繼父,是個花農,有著一雙與陸孟羽完全不同的眼眸。在這處陌生的土地上,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有過一段愛情。

  站在猶如花海般的花田裏,他仰望著湛藍無垠的天空,試著想像此時倫敦的街頭,是否籠罩在薄霧裏,或是正下著細雨,他已經有好久沒再親吻過那張令他日思夜念的臉龐了,而那張總是放在他胸口的照片,也開始漸漸泛黃褪色。

  矮了他一個頭的繼父,突然出現在他的身旁,陪他一同遠望著另一片天際,過了一會,繼父自懷中掏出了個小型電子翻譯機,輸入了幾個宇後,帶著靦腆的笑容,將它遞至他的面前。

  喜歡罌粟花嗎?翻譯機的螢幕上出現一行好久不見的中文字。

  陸曉生旺了怔,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大片的罌粟花田裏,藍天下,朵朵紅與白,淡黃與淺橘的花朵們,都在地上仰首看著他。

  不知不覺間,在他那乾涸的眼眶裏,忽地有了淚意,始終無法為自己哭出聲的他,再次憶起了當年詠童偎在他身旁,與他一塊看著植物百科,伸手指向罌粟花時,芳容上純粹歡喜的笑意,和纏綿在他倆之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眷戀。

  站在原地等候著他答案的繼父,在他彎下身子蹲坐在花田,並將臉埋進膝蓋裏時,這才發現他的不對勁,不知自己是打錯什麼字的繼父,心慌意亂地拍撫著他那隱隱抽搐著的肩頭,在繼父掌心的溫度下,陸曉生仿佛在淚光中看見了那一段從沒有離開過的從前。

  他用力點頭,閉上眼,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淚水與思念。

  「喜歡,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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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四那一年,遠在千裏外的詠童,在初夏的一個夜晚裏,接到賀詠正的電話。

  「姊……」

  「阿正?」遠隔千里的詠童,在聽到他的聲音時意外地揚高了眉,「你怎麼會打來這裏?爺爺沒有罵你嗎?」爺爺不是不准他們私下與她接觸嗎?他還敢直接打電話來找她?

  「我在外面偷打的。」也同樣感到心虛得很的賀詠正,站在公共電話前左瞄瞄右看看地瞧著四下。

  「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正欲西下的夕陽極度刺眼,賀詠正微瞇著眼,在心中再次掙扎交戰了好一會後,滿腦子都是她當年哭昏在房中記憶的他,總算是下定決心吐出。

  「昨天,妳的同學有來過。」

  「哪個同學?」她愣了愣,沒想到在這些年後,還有同學會登門找她這一畢業就消失得徹底的失蹤人口。

  他不安地咽了咽口水,「高中的同學,姓況。」

  「絢麗?」詠童霎時張亮了一雙眼,「她有來過?那她有沒有說什麼?」當年最是明白她與陸曉生之間情況的,就屬絢麗了,而最是明白她心事的,除了絢麗外也沒有別人了。

  「有……」要不然他幹嘛要冒著她可能會衝動做出什麼的風險,特地離開家跑來這汀電話?

  「她有沒有說關於曉生的消息?」聆聽著他彆彆扭扭的聲音,詠童隨即明白了這通電話的重點在哪里。

  「在我回答問題前,妳先跟我保證妳絕對不會又亂來。」她的護照……應該還被扣在老媽那裏吧?

  「我保證,你快點說。」

  他深吸口氣,「她說,曉生哥哥……半年前就已經退伍了。」

  話筒遭到撞擊的聲音,刺耳得讓另一端的賀詠正不得不拿離耳邊遠一點,赫然明白可能發生了何事的他,趕緊將話筒湊回耳際,但他只聽到一串疾快的腳步聲,在離話筒愈來愈遠後,另一陣翻箱倒櫃聲隨即跟著傳來,他登時刷白了臉,放聲對著話筒阻止她地大叫。

  「姊!」

  但他並沒有留住詠童的腳步,他更不知道,在打工了幾年後,經濟早已自主的她,老早就存好了一筆隨時可飛回家鄉去見陸曉生的款子。

  當飛越了大半個地球的班機終於抵陸,沒有一絲遲疑的詠童,從機場坐車直奔陸曉生的舊居,在經過了長時間的飛行折騰後,遠在城市另一端初醒的太陽,對身心皆疲的她來說,紅豔刺眼得幾乎令她閉上眼,但她強打著精神,坐在車內緊張地交握著十指,不斷在腦海中復習著,這些年來她準備好在見到他後,首先要對他說的是哪些話。

  計程車緩緩停在陸家門前,付了車錢後,詠童就只是一徑地站在大門深鎖的陸家前,此時日頭已快升至正中天,初夏的太陽,將長期待在倫敦雨霧裏的她曬出一身細汗。

  等了許久,遲遲沒聽見門裏有任何動靜,按門鈴也沒人來應門,滿心焦躁的她,才想透過蒙塵的玻璃窗看清裏面時,住在陸家隔壁的鄰居叫住了她。

  「不住在這了?」聽完她的話,原本渾身緊張,充滿期待的詠童,覺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穀底。

  「嗯,他媽媽嫁給一個日本人,所以就跟著媽媽搬到日本去了。」聽完她來此的目的後,長年住在隔壁的張嫂開口就澆熄了她所有急切尋人的心情。

  詠童呆愣愣地重複,「日本?」怎麼……在電話裏阿正都沒有說?

  「搬去好久囉。」這才想起還有一事未做的張嫂,邊說邊去屋子裏取來一隻鑰匙,然後開了陸家的大門。

  「妳要做什麼?」詠童不解地看著她熟練的動作。

  「幫他澆花。」將門鑰收妥後,張嫂彎身提起澆花用的小灑水器。

  「花?」她一時沒聽懂。

  「就二樓的那個。」張嫂拉著她往後退了兩步,伸手遙指著陸家二樓陽臺上的兩具長型花盆,「那是曉生從日本寄來種籽叫我替他種的。」

  「罌粟?」熟悉的花朵一映入眼中,詠童想也不想地啟口。

  「不是,那個叫虞美人。」也曾認錯花的張嫂,在查過書後,有些得意地向她解釋,「罌粟在臺灣是不准種的,不過這花和罌粟長得很像吧?」

  所有的往事前塵,在雙眼一接觸到那些花後,重新在她的眼前復活,驀然想起這些花兒由來的她,有些不安地追問。

  「他……為什麼要叫妳幫他種這個?」

  「曉生說他要用這個來代替罌粟,他還說懂花語的人看了就會明白了。」張嫂偏著頭想了想,好奇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妳呢,妳明白嗎?」

  她明白的,紅色代表迷戀,白色代表遺忘。

  但,為什麼只有紅色的花兒呢?她邊想像著它代表的花語,邊試著揣測他的用意。

  「他只叫妳種紅色的?他有沒有留白色的種籽給妳?」心中有些不確定的詠童,在隱隱明白他的用意後,像是在面對另一個判刑般地,努力將自己的聲音自喉中擠出。

  張嫂搖搖頭,「沒有分什麼紅色白色,他只寄了一袋,裏面都是這種顏色的種籽而已。」

  他並沒有把她遺忘……

  「妳有沒有他的電話?」緊緊捉住一線希望的詠童,忙握緊了她的手臂問。

  「他沒有留,他媽媽也不肯給。」深知他家庭情況的張嫂歎了口氣,「因為她怕曉生的爸爸又會來糾纏他們母子倆。」都已經離婚了,還指望著曉生來替他還債?都拜陸孟羽所賜,曉生不得不離開臺灣,就是因為那些老是嚷嚷著父債子還的地下錢莊所致。

  「那地址呢?」詠童不肯放棄地退而求其次,「他寄信的地址在哪里?妳總有他的地址吧?」

  「地址?」張嫂頓了頓,轉身走進屋子裏,「妳等一下,我去找找。」

  自從分離後,從不曾覺得自己離他如此近的詠童,緊握著十指,深深在心底期盼著,上天能再給他們一次重逢的機會,好讓他們能夠有機會……

  但迎向她的,卻是張嫂那張寫滿歉意的臉龐。

  「不好意思……」自屋子裏走出來的張嫂,站在她面前揚高了那張被水濡濕的信封,「這個,前幾天被我家小鬼玩水給弄濕了……」

  小小的希望,一下子就在她的心中熄滅了……

  詠童怔怔地接過那張藍色的墨水全都暈開,只隱約可辨認出北海道三字的信封。

  當屋子裏的吵鬧聲又起,張嫂再次定進裏頭罵幾個正忙著造反的小蘿蔔頭時,詠童握緊了那張只能讓她仰望天空的方向,卻不能告訴她,他究竟在哪里的信封,就在這時,一名從市場買菜回來的阿婆路經詠童的身旁。

  「小姐、小姐……」被蹲在路中間哭的詠童嚇到的阿婆,好心地站在她的身邊,拍著她的肩問:「妳怎麼了?」

  不聽使喚的淚水,自不知已被淚水洗過多少次的面頰落了下來,詠童將臉埋進掌心裏,止不住的眼淚,將那熟悉的筆跡、那僅剩的北海道三字,也濡濕暈開來……

  青春,就這麼在眼淚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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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四年

  「你一整天都跑哪去了?」富四海特產的那張黑壓壓大黑臉,在陸曉生一打開飯店房門時,隨即伴著一整屋子濃重的煙味向他壓過來。

  「你更年期到了嗎?」還站在門外的陸曉生,在回想起今天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後,處變不驚地問。

  「是生理期來了一整天!」富四海一骨碌地把他給拖回房內,一腳踹上門後,挽起兩袖就準備找他算帳。「說,你今天放我鴿子的理由是什麼?」整整一天,消失得完全不見蹤影,不但事前沒報備,手機也不開,都說過今天要介紹幾個文化圈裏的同行給他老兄認識認識,結果呢?他千辛萬苦才敲好時間,並突破種種困難才請來的同行名人們都到齊了,偏偏正主兒左等右等就是不來。

  陸曉生在他殺過來前,認罪地朝他抬高了兩掌。

  「首先,我穿了你指定的衣服。」他指指身上那套絕不可能出現在他家衣櫃裏的西裝,好在富家經紀面前爭取一點緩刑。

  「然後?」富四海兩手攏著胸,將下巴拾高了三十度角。

  「然後也照你的交代提早出門。」

  「接著?」他不耐地扳扳兩掌。

  「接著我的車莫名其妙的爆胎,我想時間還早,所以就去坐捷運,然後我就不小心遇到了我今天會四處逛逛的原因。」陸曉生一鼓作氣地說完今日行程。

  「原因名是?」他會四處逛逛?愈聽就愈覺得詭異的富四海,質疑地挑高兩眉。

  「賀詠童。」他直接奉上元兇的全名。

  當下所有怒火全都卡梗在喉嚨裏說不出口的富四海,有些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看向在外頭晃了一天后,此刻臉上表情並沒有如他預期中,應該顯得很激動的陸曉生。

  原來……又是她呀,也難怪這個最近不常反常的小子,會突然一聲不響的又開始反常作怪。

  「你們……呃……」富四海小心地瞄瞄他,「有沒有談談?」都那麼多年沒見面了,在這麼突然偶遇下,他不會是完全呆掉說不出口,或者是不小心一下子對她說了太多吧?

  「有,談了四句。」雖然在那種情況下,她可能認為那只是多年不見後,偶遇之下所打的招呼,但天曉得,他所問的那兩句話,正是纏繞了他多時,他非得親口向她證實的噩耗。

  富四海愕頓了一會後,兩眼張大一瞪。

  「四句話?」

  「嗯。」陸曉生點點頭,肯定沒算錯。

  「有沒有搞錯?」富四海哇啦啦地拉大了嗓門,「你可以在我耳朵邊連講五年你的詠童,卻在她的面前講不到五句?」該講的物件不講,不該講的局外人講得倒挺多的,這個向來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長舌得不得了的男人,到底在她面前演哪一出?

  「我生性害羞。」對他來說,今早的那四句,就已經是極限了。

  「你騙誰呀?」堅持不吃這套的富家經紀,用力推了他一把後,氣吼吼地找他算帳,「四句後呢?接下來的時間你跑哪去了?」

  「我去打聽了點關於她的消息,然後就去參觀了她工作的大樓,再跟在她的後面替她撿東西。」他亮出兩根手指頭,說明今天只做了哪兩件大事業。

  富四海愣張著嘴問:「你蹺掉今天我替你安排的所有行程跑去當個跟蹤狂?」

  陸某人還朝他眨眨眼,「下次你可以換個較含蓄點的說法。」

  真的有病……富四海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一定都沒有按照醫生指示吃藥的隔壁班同學。

  初戀真有美好到那種程度嗎?有美好到從一而終,只差沒蓋幾座貞節牌坊外,還鬼鬼祟祟地跟在她的後頭到處跑?他要再介紹幾個新的心理醫生給問題一年比一年嚴重的這傢伙不可。

  「看到她之後,我就什麼都忘了。」兀自坐在椅中回想今日所得的陸曉生,不停回想著自今早起就一直映在他腦海中,那張曾讓他苦苦思念不已的容顏。

  他沒好氣地朝天翻了個大白眼,「我可以親自佐證這點,謝謝。」被放了一天的鴿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四海。」再次溫習了一會回憶後,陸曉生一手撐著面頰,忽地對他扔出第一顆炸彈,「替我換間藝廊。」

  富四海古怪地皺著眉,「都要簽約了,你對目前的這家有什麼不滿?」先前不都已經敲定說好,且愛挑三撿四的他也都沒意見了不是嗎?

  「距離有問題。」他脫去外套,再不耐地一把扯開脖子上的領帶,「它離詠童工作的地方太遠了,我要見她的話會不方便。」他可不想往後每天一整座城市東西兩邊跑。

  「你夠了!」想也知道他大概要做什麼的富四海,拉警報般地拉大了嗓門,希望能在緊要關頭前把他的理智嚷回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不要以為我會讓你因為這種——」

  「隔壁班的同學。」伴隨著這句低喚,平靜無害的笑意出現在陸曉生的臉上,他靜靜地看著這名高中與他是隔壁班同學,而現在則是與他合作了近五年之久的經紀人。

  「不要每次想威脅我時,我就又變成隔壁班的!」備感威脅的富四海,氣岔地往後退了一步,指著他的鼻尖,「她都已經要結婚了,你還眼巴巴的巴著她做什麼?」

  「我們從沒有分手過。」陸曉生邊說邊解開襯衫上的兩顆扣子,露出長年下來因工作因素而練出來的肌肉。

  「那又怎麼樣?」體型跟他差了一截的富四海,不爭氣地再往後退了兩步。

  他很爽快地說完今日在見到她後所下定的決心,「所以我還是她的現任男朋友,在她結婚前,她的未婚夫得先把位置讓一讓。」

  「不要又用你的歪理來扭曲別人的世界!」最壞的預感再次成真,富四海簡直氣急敗壞。「你真想要把她要回來的話,這些年來你幹嘛不行動?幹嘛非得挑人家都要結婚這當頭才要來搞小破壞?你要是真愛她的話,你就該為她著想,別在這時攪亂了一池春水才對!」

  「我只是想把她重新放回我的軌道裏而已。」不為所動的陸曉生微瞇著黑眸,蓄藏在白色襯衫下的緊繃肌肉,在他的每一個小動作間幾乎清晰可見輪廓。「至於這些年來我不找她的原因,我想你比誰都明白。」

  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會想阻止他呀!他也不想想為了賀詠童這三個字,他究竟折磨自己多少年了,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他回來臺灣開什麼個展,只要跟這塊與賀詠童沾上點邊的上地,就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

  「真卯上了?」心底有一百個不願意的富四海,望著他那雙沒得商量的眼眸,問得很不情願。

  陸曉生認真地頷首,「再不卯就沒機會了。」離她結婚只剩一個月不是嗎?

  「我一定得幫你做這種缺德事?」他還是想掙扎。

  「做不來的話,我不介意換個經紀人。」陸某人也不囉唆,爽快地賞了他一條自由的退路。

  「嘿,我還有人權吧?」完全不被惦念勞苦功高,為了愛情就被兩手拋,險些氣昏頭的富四海,直飆至他的面前揚起一顆拳頭。

  「在我直徑兩公尺範圍內沒有。」陸曉生亮出一隻更大的拳頭,附帶在臂上隆起兩座小山的臂肌當作回禮。

  每次都只會仗勢欺人,跟人比誰的臂肌大!

  「地址啦!」長時間處在暴力陰影下,不情不願又再次下海奉陪的富四海,放開拳頭改換成掌心往前一攤,「不給地址我怎會知道哪里離她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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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3:44
第四章

  剛吃完飯,臉上還黏一顆飯粒的賀之謙,蹲在女兒的房門口看著剛返家的她。

  「女兒,這幾天妳怎麼都失魂落魄的?」本來是上樓來叫她吃飯的他,愈看她的臉蛋,就覺得她好像清瘦了不少。

  「有嗎?」詠童淡淡應著,面無表情地將身上的套裝外套脫下掛好。

  盯著她那種只在記憶中出現過幾次的模樣,賀之謙轉了轉眼眸,試探性地問。

  「妳是不是……遇到什麼人了?」根據經驗來看,能讓她出現這號表情的人,在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個。

  本來就不怎麼想開口的詠童,在他一把問題問出口後,整個人怔了怔,而後芳頰一撇,更是不想開口說話。

  「老爸猜對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賀之謙問得很有把握。

  「前幾天我坐捷運時遇到了曉生。」她乾脆直接說出來,省得他接下來幾天都會拿著那個問題不停猜測。

  「然後?」賀之謙一雙老眼登時煥然一亮,既期待又興奮地問。

  「就這樣子,沒什麼然後。」她聳聳肩,決定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不再繼續。

  他卻不這麼想,因自她的話裏,他可以聽得出逃避的意味,他歎了口氣,自褲子後頭的口袋摸出一封信,起身踱至她的身旁問。

  「其實還是很想他?」

  「老爸,你太閑了嗎?」把工作帶回家的詠童,有些受不了地自書桌抬起頭瞪著他。

  「我只是很欠扁。」他委屈地亮出手中的那封信交給她,「這可是妳老爸我冒著挨棍子危險去老家偷來的。」

  她拿過那封信,有些好奇是誰寄的信得害他跑去老家偷,但信封上頭並沒有列出寄件人的地址,她再翻過信封一看,在信封背後印著她當年讀過的高中名稱,以及三年六班班委會這幾字。

  「同學會?」從沒參加過這種活動的她,有些懷疑地問。

  「嗯。」賀之謙開始積極地向她鼓吹,「妳老爸特地去偷來的,妳就去參加一下吧。」

  原本是想點頭同意的她,在回想起那日見過況絢麗的景況,以及自己在那些老同學的心中,早已是個斷線風箏後,有些退卻地向他搖首。

  「我都這麼多年沒跟他們聯絡過了……」別說見了面之後要說些什麼,她就連他們的長相也都忘光了。

  有點明白她處境的賀之謙,將那封她連拆都沒拆,就放到一旁的信再拿回她的面前,然後大掌在她的頭上拍了拍。

  「不然,去死心也好。」

  「死心什麼?」覺得這兩個字,在這時聽來格外刺耳的她,忍不住斂緊了柳眉。

  「妳認為是什麼就什麼囉。」也同樣不老實的他,將老臉往旁一轉,邊吹著口哨邊跟她打太極。

  婚事、公事、心事,三者在她心中打結亂成一團的詠童,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實在是沒有精神在這節骨眼跟他玩這套。

  「老爸,我快結婚了。」就算去看到了陸曉生又怎麼樣?就算她承認她該死心的對象是陸曉生又怎麼樣?無論她再怎麼做,那只會在她這最亂的當頭,為她亂上添亂。

  刻意忽略當作沒聽到這句話的賀之謙,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對面,對她擺了副深表同情的臉龐。

  「曉生他……」他低聲地說出這些年來她一直都不知道的事,「當年在他出獄後,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老家找妳,後來的那幾年,他也寄了很多信給妳,不過,都被爺爺燒了。」

  她抬起一掌向他告饒,「老爸,現在不要跟我說這個……」

  「可是妳動搖了對不對?」不忍心看她繼續把心事埋在心底的他,在她起身欲走時拉住她的皓腕。

  「老爸。」詠童認真地以眼神向他表示拒絕再有下文。

  「拜託妳就動搖一點點行不行?」再也沉不住氣的他,痛苦地把兩手插進一頭亂髮裏搔個不停,「妳要是再這樣繼續悶著,我就真的要叫那個肉圓半子了。」

  「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是肉圓。」她以兩指緊擰著眉心,「還有,我說過很多次了,他只是胖了一點而已,你不要老是這樣叫人家。」

  「什麼只是胖了一點?是胖得跟肉圓一樣好不好?」也不知道他家老爸挑人的眼光是怎麼回事,居然替他的寶貝女兒找了個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圓的未婚夫,光只是就體型這一點,那顆肉圓就不及格!

  「你們這對父子檔夠了!」不吐不快的詠童,決定不再忍受那些古怪的代名詞,「一個叫他肉圓,一個叫他魚丸,他又不是路邊攤出產的!」

  賀爸爸還是據理力爭,「可是他就是長得像路邊攤賣的嘛!」

  就在他的話落不久,坐在隔壁房努力核對喜帖名單的賀詠正,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名單探頭進來。

  「老爸,我很堅持那顆魚丸是關東煮而不是路邊攤。」那顆在爺爺眼中家業挺大的魚丸,可是掛有招牌保證的。

  「不都一樣是圓的?」賀之謙倒豎著眉瞪向插嘴的他。

  他大咧咧地應著,「內容物有差啊!」

  眼看自己的未婚夫就這樣被他們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丸的吵來吵去,詠童氣結地將他們兩個往外一推,動作迅速地把門關上,拒絕再跟這對挑三撿四的父子檔溝通。

  這兩個男人真是夠了,她不管跟哪個人相親他們都有意見!挑家世、挑人品、挑長相、挑身材,就連對方鼻毛長不長他們也都有意見!在替她挑了那麼多年,也挑剔掉一大堆可能的人選後,沒想到由爺爺親自出馬,他們兩個還是有意見!再有意見,他們就自己去挑自己去嫁!

  心火翻湧過度,險些令她揉皺了手中的信,忙放鬆掌指力道的詠童,目光靜靜落在那封信上。

  這些年來,那對父子檔唯一不曾挑剔過,且把對方當成滿分過關的,就只有那個曾經懸在她心上多年的少年……不過,他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少年了。

  幾日前在捷運上衝擊性的回憶,在柔和的燈光下停映在她的面前,令她一手撫著胸坎,深屏住了氣息,回想著那雙臂膀遠比當年還要來得健壯,和那具也比當年來得寬厚的胸膛,晨光下的他,似乎也比她記憶中來得挺拔高大……

  輕撫著隱隱作痛的心房,詠童輕輕放開了手中的信簽,粉色的信簽緩緩翻滾著身軀,掉落至地面上。

  她還以為……她的愛情,早就已深埋在十七歲的泥土裏了。

  為什麼他要挑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老爸不會知道,面對他,她不僅僅只是動搖而已,她是整個天空與地面全都被顛倒了過來,日與夜快速往歲月的背影裏回溯,而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負疚感,開始在她的心底蔓延。

  當年是她說她要等他的,可是她沒想到,當她等到他時,卻是在她負諾準備嫁給別人的情況下。那天他在聽了她的婚期後,只是沉默著,並用一種看得她心慌的眼神看著她,他對這件事如何做想?是怪她不守諾嗎?還是對沒有等到他的她,感到失望?

  她也不明白她與他之間,目前究竟算是什麼關係。

  說是分手嘛,並沒有,說是因感情淡了而分開,也不是,相反的,他們分開的時候,正是在愛最濃的時刻,他們之間當然更沒有誰負了誰、誰做錯了些什麼,都沒有,他們就只是分開了而已,而這分開,是徹徹底底的分離,別說是見上一面,他們就連「聽說」對方的機會都沒有。

  對於他,對於命運,她始終都無法恨、也不能怪,只是每每在下著濛濛細雨的深夜裏,在她因雨聲而輾轉難眠時,她會想問,那她這份等待的心情,又該怎麼辦?

  她還記得他曾親口對她說過個故事。

  刺鳥等待了一輩子,就只是等待著將銳刺刺進胸坎裏後,那僅有一回的淒絕吟唱,她不知刺鳥等待的究竟是死亡,還是那淒絕美絕的一唱?正如同她不知,用一生來等待一個人,究竟是種幸福,還是個悲哀?

  這個答案,早已經淹沒在潮來潮往的歲月裏,或許,它還將會成為她一生的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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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怪家裏的那兩個男人,害她一整晚都夢到關東煮和士林夜市的小吃攤。

  一早起來就覺得肚子已經飽得吃不下的詠童,頗為反胃地婉拒掉老媽的愛心早餐後,忍著一身的不適提早出門上班,在來到公司所在的大樓後,才一腳踏進門內,大樓內溫度明顯比外頭低的空調,就讓她打了陣哆嗦,忙不迭地把身上穿得不夠厚的外套再拉攏一點。

  也許是來得太早,還未達上班尖峰時間的緣故,大樓裏往常都擠滿了人的十來座電梯,在這麼早座座都空蕩得很,按下按鍵的她,在三、四部電梯到達時,隨意走進了其中一部,按完樓層鍵後,她便靠在電梯壁上等著它將門扇關起。

  就在電梯的門扇即將全部關起時,一隻大掌探進裏頭,並在她抬起頭來時迅速擠進電梯內。

  「真巧。」陸曉生狀似意外地看著她,「來洽公?」

  詠童眨了眨眼,一時之間還以為糾纏了她一整晚的夢境,正在她的面前上演,尤其是此刻他臉上的笑容,看來燦爛得一如以往……

  「我在這裏工作……」猛然回神的她深吸了口氣,動作快速地半轉過身,「你到幾樓?」

  「十三,謝謝。」他看了看她所按的樓層,頗意外他們的目的地竟是一樣。

  也沒想到他要去同一層樓的詠童,在等了一會,卻沒人再進來這部電梯裏後,只能默然地按上了關門鍵,門扇一關,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就像是冷空氣般,一路自他所站立的地方,緩緩爬上她的身子,並滲透至她每一個緊張的細胞裏。

  「你怎會……」總覺得兩人都不出聲很奇怪,在電梯爬升了一會後,她忍不住啟口。

  「我來找朋友。」靠站在另一端的陸曉生,飛快地解釋她心中的疑慮。

  「噢。」她點頭輕應,才想就快到達他們要到的樓層,也就快可以脫離這種尷尬的氛圍時,在她頂上天花板的燈卻突然閃了閃。

  在她還搞不清發生何事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震盪,令她飛快地刷白了臉龐,兩眼捕捉到她臉上表情的陸曉生,在電梯震動劇烈地晃動,不但停止上升,反而還往下滑了一、兩層時,長腿往前一跨,一手摟住她的腰際將她往角落裏帶,當電梯停止下滑時,在他們頂上的燈光也隨之一暗。

  覺得自己還滿幸運的陸曉生,頗為感激地瞧了瞧上頭太配合他心意的燈光一眼,然後在角落裏坐好,騰出一手輕撫著整個人縮躲在他懷中的詠童。

  過了好一陣子,當懷中的她不再將他抓握得那麼緊時,在一室黑暗中,他低沉的嗓音劃過她的耳畔。

  「這裏的電梯常這樣?」他真喜歡這棟大樓招呼新客的方式。

  「可能是停電也可能是地震……」被地底下的那只地牛搖過太多次,已經被震出恐懼症的詠童,直在擔心這會不會又是幾天前地震的小餘震。

  「臺灣這幾年常地震?」他邊問邊拍撫著她的背。

  「那已經成為特產了。」她家公司的職員,起碼有一半都曾被困在這棟大樓敏感過度的電梯裏過。

  聽著她微帶抖音的聲音,覺得她還是處於很緊張的狀態,陸曉生脫去外套罩在她身上,並輕輕拉開緊抱著他不放的她。

  「妳坐著,我打電話問問。」他邊說邊站起身。

  「你不要走太遠……」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她心慌地抱緊他的外套,方一低首,喚醒她記憶的熟悉味道,立即沁入她的鼻梢。

  「是我,我被困在電梯裏。」找到手機收訊較佳的角度後,他挨站在門邊對那個找他來這裏的富四海說著。

  負責制造人為巧合的富四海,在去弄完了電梯的開關後,趴在管理室的桌上看著眼前一台台全都一片黑漆的監視器。

  「我當然知道,不然你以為你會有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嗎?」雖然裏頭黑成一片,從監視器裏啥都看不到,不過想也知道,他富某人的朋友,一定會聰明機靈的把握時間泡妹妹。

  光聽他這句話,陸曉生就能大概推敲出自家經紀幹了什麼好事,他瞥了瞥身後黑暗的角落一眼,維持著剛才的音量再問。

  「發生什麼事?」那傢伙是怎麼有辦法讓電梯停下來的?

  「只是兩張總冠軍賽最後一場貴賓席的票。」被敲了兩張人情票的富四海,怏怏不快地回頭瞪了管理室裏那兩張笑得很開心的臉龐一眼。

  算他機靈。

  陸曉生勉強捺住笑意,「那……大概多久?」

  「最多十分鐘,先讓你敘個舊。」富四海看看手上的表,決定就只給個短暫會晤。

  「十分鐘?」這麼短?

  「你還嫌?你看看這是什麼時間好不好?你想讓別人都因為你們兩個而爬樓梯上班嗎?」已經做好全部計畫的經紀大人,鄭重地向他交代,「總之你給我記住,別太心急,要是嚇跑了她,你就不要怨我不給你製造機會!」

  「我知道了。」音量維持平穩的他,識相地收線以免身後人起疑。

  處在角落裏的詠童,在他的身子又靠回來時,忙不迭地探問。

  「怎麼樣?」

  「只是跳電,等一下就會恢復正常了。」他徐聲解釋,在調整好坐姿時發現她還抱著他的外套坐在原地,「妳冷嗎?」

  「我——」

  她還來不及回答,就被他快手快腳地拉至他的胸前坐著,同時被他的外套緊緊裹住,她伸手想推開他,卻不經意碰觸到他臂上自然隆起的臂肌,登時她瑟縮了一下,默然無言地收回了曾與他短暫輕觸的手指。

  透過手指,她可以感覺到,在他那薄薄休閒衫下健美的肌肉,他老早就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而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可是,這種懷抱、他的味道,卻沒有絲毫的改變,他依然是他,卻又不像他。

  「曉生。」在身後的男人動也不動時,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呃,這樣……不太好。」

  「妳天生就伯冷,每次夏天到之前妳都把自己裹得緊緊的,而且妳每次感冒起來都很麻煩。」無視她話中拒意的陸曉生,再用外套將她包裹得妥當些,並以兩臂將她擁緊。

  又不是寒冬臘月天,哪有冷到那種程度?

  「我夠暖了,不用了,謝謝……」撥開狼爪逃生的詠童,披著他的外套縮躲至一旁他碰不到的地方。

  失了佳人後,懷中空蕩蕩的陸曉生,這才勉強記起富四海方才的吩咐。

  別太心急是吧?好,拐個彎也行。

  「詠童。」

  「嗯?」

  他刻意停頓了一會,再壓低了音量。

  「我怕黑。」沒記錯的話,她什麼不多,就同情心出產得特多。

  她一頭霧水,「啊?」怎麼以前從沒聽他說過?而且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

  他開始扮可憐,毫無愧色地繼續瞎掰,「關了八個月之後的後遺症。」

  像是突然刺中她的心房般,一陣痛意,自他話裏的後遺症這三字中蔓延開來。當年,她曾經想像過無數次,關在裏頭的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擔心他是否不能適應,或是被獄中的人欺負,可是想像歸想像,一旦真正親耳聽見了,她才發現,對於他的那一段過去,她並沒有請他全都告訴她的勇氣。

  「妳能不能別離我太遠?」在獄中老早就練出一副好體魄的陸曉生,故意愈說音量愈小,像是不願在人前揭開舊傷疤似的。

  等候不過片刻,另一具矮了他許多的肩頭,即輕輕靠在他的身側,陸曉生得意地揚高了兩眉,逮著機會再次得寸進尺。

  「和我聊聊好嗎?」他一點都不介意在她面前扮膽小,還是用那種讓她拒絕不了的請求聲調。

  要跟他聊什麼?分隔了這麼久後,對她來說他根本就像半個陌生人,她現在不管是說什麼都覺得怪怪的,講出口的話她都覺得不自然,可是杵坐在這不講話,又好像更奇怪。

  她猶豫地啟口,「這些年來……你都在哪里?」

  「大多是在日本。」他忽地大大地抖了抖身子,拉著她的手問:「手讓我握著好嗎?」

  在整只手都已經被他拉過去緊握住後,詠童也只能把自己的手出借給這個懼黑的男人。

  「你過得好不好?」腦海中一片空白,捉到什麼是什麼的她,隨口再問。

  「不好。」因為沒有妳。「妳呢?」心滿意足地握住那只小手後,陸曉生低下頭靠在她的耳邊問。

  「我……」整個人因他掌心的溫度,和吹拂在她耳畔的鼻息,因此而很難集中精神的詠童,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明這些年來,在沒有了他之後,她過得是怎樣的一種日子。

  「我沒聽清楚。」他將臉更湊近她,一手伸至她的身後扶住她的肩,兩人的距離,近到彼此的呼吸就交融在咫尺之間。

  籠住她身軀的體溫,在她胸臆裏徐徐勾撩起一份酸楚的感覺,以往在沒有他時,她曾盼望著能再體會一次他的擁抱就好,當他的大掌更加握緊她的時,她不禁開始顫抖,一股一旦興起就很難再壓抑回玄的懊悔感,就像森林裏的女蘿似的,開始枝葉蔓延地往她的心頭繞,直至將她牢牢纏緊再不能呼吸。

  黑暗中,她所有曾經期待過的陽光全都隱去,僅剩下爺爺當年那張氣得鐵青的臉龐。

  「我就快要結婚了……」她沙啞的輕吐,同時感覺到他愈靠愈近的身子猛然一怔。

  半晌過後,她預期中應該會因此而走開的他,卻一掌按住她的肩,將她攬得更近。

  「曉生?」她兩手推抵著他的胸膛,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這句話妳說過了。」他湊近了身子,在她唇上低喃。

  詠童忍不住閉上眼,在他的唇即將碰觸到她的那一瞬間,頂上的燈光霍然一閃,原本停止的空調也轟轟地再次運轉,只在片刻間,在這座小小電梯裏產生的魔法,馬上就因為電梯再次啟動往上升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來。」陸曉生率先站起,在電梯停止在十三樓時,伸手扶起她。

  「謝謝,我先走了。」沒敢再多看他一眼的詠童,在電梯門一開後,隨即將身上的外套還給他,且快速撤離他的視線範圍。

  似曾相識的悵惘籠住陸曉生,跟著她走出去後,他站在電梯外看著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廊上。

  「曉生!」搭乘另一台電梯上來的富四海,在相反的方向朝他用力揮手,「這邊這邊!」

  「藝廊就在這?」勉強收回惦念的目光後,隨即換了個樣的陸曉生,一手拎著外套,大搖大擺地走至他的面前。

  「不是這裏,是隔壁那一棟。」拿出鑰匙打開新租下的整片東側樓層的大門後,走進裏頭的富四海,伸手指著窗外與他們對看的另一棟商業大樓。

  「那你大清早的叫我來這幹嘛?」他四下打量了一會,總覺得這地方既不像藝廊也不像辦公室,擺設得倒挺像個住家。

  「你不是說要距離近點?」富四海邊問邊拉著他來到靠近大樓中庭的辦公室桌內坐下,再一手挪正他的臉龐,另一手指向對面,「喏,風水好、視野佳,要是這樣你還敢有抱怨的話,當心你會有天譴。」還能叫他來幹嘛?陪他的心上人一塊上班啊。

  陸曉生揉揉眼,有些不敢相信身邊的經紀大人手段居然這麼行,他伸出一指輕輕拉開玻璃窗上的百葉窗簾,怔看著就在這間辦公室正對面,隔著大樓中庭與他遙相對望的另一間辦公室裏,那個才剛進公司坐下,正坐在窗邊發呆的詠童。

  「你是怎麼弄到這地方的?」他收回長指,兩目萬分崇拜地瞥向萬能的經紀大人。

  「我老爸在這附近有幾棟樓。」一直不想承認自家事業做得頗大的富四海,臉上表情很僵硬地甩過頭。

  「怪異……」一點就通的陸曉生,有些錯愕地指指地板,「該不會是……」

  他沒好氣地哼了哼,「你的隔壁班同學,剛好就是這棟大樓的小開。」

  「年終再加三個月。」巨靈掌爽快地一掌拍上他的肩頭允諾。

  「算你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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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致的飯店宴客廳裏,水晶吊燈下,酒杯與香衣交錯,一個個同齡且久未謀面的同學們,在相隔多年後,又再次相逢。

  「上啊。」

  排排站在陸曉生身邊的富四海,在最慢一個抵達會場的詠童一進入視線裏起,即以手時蹭了蹭終於盼到心上人的自家大老闆。

  才與一大票同學聊完一攤的陸曉生,交握著雙手站在原地,儼然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

  「好不容易把她等來了,你還不快上?」等了一整晚都沒等到她,他還以為她不會來了呢。

  陸曉生賞他一記白眼,「你別替我猴急行不行?」投胎呀,急什麼?

  「我都已經這麼仁至義盡了,你還要拖拖拉拉到什麼時候?」一個都已經要結束了她才來,一個則是一看到她就變成慢半拍,他們對得起他這個同學會的主辦人嗎?

  「我又沒叫你把我們班全都找來。」那張同學會請帖裏到底是寫了什麼?為什麼他們班的都這麼給面子地聽他的號召,然後八百年沒見的同學們全都抽空跑來這開同學會?

  負責代筆的富四海兩手叉著腰問:「難道你要我把帖子只往她家寄?同學會沒有其他的同學參加這不是很奇怪嗎?」

  「那也不必拉全班做陪襯啊。」才想要行動,就看到詠童又被另一個老同學絆住,陸曉生愈想就愈有往身邊人的腦袋掄上一拳的衝動。

  當詠童開始與另一名男子攀談時,不知道正主兒究竟在等什麼的富四海,忍不住在他的身後推了推。

  「你還在等什麼,不怕她會被野男人泡了去?」

  陸曉生深籲了口氣,「那個野男人,剛好是我跟她的好朋友。」總不能真讓她連半點舊都沒敘到吧?那這還算什麼同學會?

  「錯,現場除了你以外的男人都只是野男人!」講求效率的經紀大人振振有辭地開吼,且立即替他採取行動,「時間寶貴,這會場我只租到九點,你就別再磨蹭了,我現在過去打發野男人,你給我機靈點見機行事!」

  下班後趕到這裏的詠童,來到這時已經快散會了,擠站在人群中的她,並沒有想到這次的同學會竟有這麼多人參加,兩眼再次在會場裏搜尋一圈後,她拉拉身旁已經跟她聊了一陣子的老友的衣袖。

  「永泰,絢麗沒有來?」她輕聲問著一直有跟況絢麗聯絡的他。

  「她沒空過來,所以由我來當代表。」學生時代一直都跟她是同一掛的趙永泰,其實很明白今日面麗會派他來代打的原因。

  「當代表?」被蒙在鼓裏的她挑了挑柳眉。

  一直很掙扎該怎麼告訴她某件事的趙永泰,兩手扳過她的肩,反復思索了許久後,頗為困難地出聲。

  「詠童,有件事……」

  「同學、同學,好久不見!」還沒說完的下文,全被富四海那張擠過來的熱情笑臉給拋到九霄雲外。

  「你是……」莫名其妙跟他握著手的趙永泰,一時之間還想不太起眼前的人是誰。

  「同學會主辦人。」富四海隨口輕應,接著便涎著討好的笑臉轉身向詠童借人,「不好意思,這位同學借我一下。」

  「請。」她才剛點頭,身旁的老友就迅速遭人拖走。

  一鼓作氣將礙事者拖到近處另一桌坐下後,富四海隨即轉過頭隔著花盆盯著陸曉生的一舉一動。

  「那個……」身後突然響起一陣飽含疑問的抖音。

  富四海不耐地回頭,「幹嘛?」

  終於記起拖走他的來者是誰後,趟永泰百思不解地搔著發。

  「你不是隔壁班的嗎?」這傢伙有沒有跑錯會場,主持錯場子?

  他凶巴巴地問:「隔壁班的就不能來開同學會呀?」嘖,又一個嚴重歧視隔壁班的。

  「這個嘛……」

  站在人群中的詠童,邊看著左邊一堆男同學在相互交換名片,而右邊的女同學不是左手抱一個、右手牽一個,就是懷裏睡一個。突然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感覺像是挺突兀的她,總覺得自己繼當年與大家失去聯絡後,又再一次成了個圈子外的陌生人,無處可立足,也不知究竟該在這重溫些什麼。

  「詠童。」在她快被人撞到時,陸曉生伸出一掌護住她的肩頭,小心地將她往旁邊的餐桌帶。

  怎麼最近老是見到他?

  「你也來了?」總覺得最近似乎常有機會見到他這張臉的詠童,怎麼也沒想到,同樣與她都跟當年的同學疏離了很久的他,競也出席了這次的同學會。

  「妳怎麼這麼晚才到?都快散會了。」領著她坐下後,他站在她的身邊問。

  她蒙混地應著,「沒辦法,公司忙……」就是怕會遇到他,所以她才故意挑在這個時候來啦。

  「餓不餓?妳一定還沒吃吧?」陸曉生低首看了看她疲憊的模樣後,他按著她的肩頭交代,「在這裏等我。」

  「曉生?」不知道他要去哪的詠童,看著他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中。

  當他回來時,他的左手上多了個餐盤,而右手則端了一大杯她喜愛的葡萄汁,在他把餐盤擺在她面前時,詠童愣愣地看著記憶力一向就很好的他,已經替她挑來了所有她喜歡的食物。

  「先墊墊肚子,別等一下又餓到胃痛。」取來戰利品的他,關心地看著她動也不動的模樣。

  看著盤裏皆是挑食的她愛吃的食物,以及那杯不會讓她胃痛的果汁,不知怎地,詠童的喉際像是梗住了什麼似的。

  溫煦不變的目光,在她抬首時接觸到她的,聆聽著空氣中的懷舊歌曲,她恍然的以為,時光再次回到她錯失的那個季節,在那個時候,一切都未改變,他仍是那個最瞭解她的人,而她,也仍是那個總是依靠在他的身旁,安心棲息在他羽翼下的十七歲女孩……

  她一直記得他叫她要等他,當年她的承諾,此時卻在他的目光下像個血淋淋的罪責,再再地提醒著她,她已不能再自在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接受他一如以往的溫柔目光,已經毀諾另覓良人的她,此時似乎沒有資格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妳都沒變。」在她柔順地照他的話將晚飯吃了個七八成後,他滿足地看著她,一手撐著下頷輕喃。

  「不,我變了很多。」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堅定地說著,「我先走了,太晚回去阿正他們會擔心的。」

  「我送妳。」在她起身時,他也順口托了個藉口跟上她。

  「不用!」詠童不假思索地揚高了音量回拒,她回答得太急太快,在吸引了他人的目光時,就連她也知道自己的反應過大。

  陸曉生不語地看著她似乎已經隱忍很久的模樣,就在他倆在人前僵持不動時,富四海自他倆中間探出頭來。

  「你要送她回去?」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那我呢?」他們是開同一輛車來的啊,陸老兄是想叫他走回家嗎?

  「你找別人搭便車。」陸曉生自顧自地替他決定好,上前一把握住詠童的手臂拖著她往外走,「走吧。」

  遭人棄置的富四海,在他們走出廳外時,慢條斯理地回首看向也怔站在他身旁的趙永泰。

  淪為司機一職的趙永泰,直朝他皺著眉。

  「我們不熟吧,隔壁班的同學。」

  「那就麻煩你了。」富四海狀似熟絡地一手攀上他的肩,一點也不介意乘機多幫陸曉生朵拉幾件生意。

  被陸曉生一路拉至飯店外的詠童,在他去取車時,先走一步地先行離開飯店,但她才踏上人行道沒多久,一輛房車已靠邊停在她的面前,裏頭除了那個她想避開的陸曉生外,還多了個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面的好友小嵐與她三歲大的兒子。

  到頭來,迫於人情攻勢的她,還是不情不願地上了車,且還就坐在開車的陸曉生的身旁,而已經累了一整天的小嵐,與她閒聊沒幾句後,就抱著已睡著的兒子一塊去夢周公。

  高架橋上成串的車陣,令被困在橋下的他們在車陣中動彈不得,就如同被困在車裏的他倆一樣,也同樣是動彈不得,卻又沒法離開眼前的彼此。熟悉的鈴聲忽自她的皮包內響起,她匆忙接了電話,並壓低了音量,以免吵到後頭那對熟睡的母子。

  「阿正打的?」在她結束通話後,陸曉生好奇地問。

  她輕輕頷首,「嗯。」

  「他還是一樣有戀姊情結?」想起賀家男人們古怪的戀姊和戀女兒情結,他就覺得好笑。

  她一手撫著額,「這句話你可不要當著他的面說。」她家老弟最討厭人家這麼說他了。

  忍俊不住的笑意,緩緩自他的唇角漾開,詠童怔看著他,只覺得那一樣是她所熟悉的笑容,也一樣是她記憶中所熟悉的那個男孩,時間忽然在這車陣中消失走遠,就像秋風吹拂下的落葉,掉落在地面後一下子就消失不見。蕩漾在他倆之問的氛圍,在他的笑音過後,又像艘擱淺的小船,再次止頓住,她很想開口對他說些什麼,好拉近彼此的距離,可在此同時,她又想退縮到角落去,好離他遠一點。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陸曉生揉揉酸澀的頸項,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阿正?」他不是早就知道?

  「妳的未婚夫。」

  登時詠童的腦袋瓜裏頭,晃過了一大堆老弟與爸加諸住未婚夫身上的評語和那些代名詞,而她左想右想,就是榨不出一點點關於自己對未婚夫的看法。

  她總不能老實的說是肉圓或魚丸吧?

  「詠童?」以為她沒聽清楚,他再出聲催促。

  「他……」想了很久後,她只能說出唯一能說出口的老實話,「他喜歡喝咖啡,我常陪他喝咖啡。」比起那兩個代名詞,這個殺傷力應該比較小。

  她那個胃能喝咖啡?陸曉生聽了開始皺眉。

  「你們交往幾年了?」在她又沉著聲不說話時,他像聊天似地誘哄她繼續開口。

  又一個她不想老實對他說的真話……詠童已經很想直接打開車門跳車,或是就地挖個地洞一路上遁回家。

  「六個月。」難以啟齒的她,偏過面頰,小小聲地自唇邊擠出。

  他聽了後,兩道朗眉更是直往眉心靠近。

  「我們是相親認識的。」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反應後,知道自己橫豎躲不過的詠童,索性老實的一次統統招認。

  「妳之前的男友呢?」他的音調很明顯變了,某種山雨欲來的味道,靜靜潛伏在他略微絳低的聲音裏。

  她淡瞥他一眼,「我只交過你一個。」為什麼他會認為她以前還交過別的男友?

  眉心中間幾乎都要豎成一條深刻切痕的陸曉生,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方向盤。

  「其實……」她自嘲地笑著,「我都年紀一大把了,也沒什麼資格好挑剔的,要是再挑下去,那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十根手指皆用力到泛白的他,沉穩地將方向盤往右打,降緩了車速停妥在一處社區後,他回頭叫醒抱著孩子在後頭睡著的小嵐,就在他們母子下車後,小嵐來到前頭敲敲詠童的車窗,他會意地按下車窗。

  她先是拍拍詠童的肩,再彎身向他交代,「要好好的把人家送回家喔。」

  「會的。」

  房車再次回到了路上,在沒有了第三者後,沉澱在他兩人之間的空氣,顯得更加不自然,一路上,詠童一徑沉默地看著窗外閃亮繽紛的華燈景致,而他,則是整個人淪陷在這片安靜,和她方才的那番話裏,無法動彈。

  「送到這裏就行了。」在快到捷運站時,她轉身拿起包包,並不打算真讓他一路送到家。

  「要不要去喝一杯?就當是祝賀你要結婚了。」無意停車的陸曉生,卻在此時提出另一個邀請。

  雖然他的聲音裏,並沒有顯露出絲毫波瀾,但詠童還是清楚地看見了他言不由衷的摸樣,因為,此時此刻的他,表情一點都不像是祝賀,反倒像是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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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4:10
第五章

  柔和的燈光下,眼前的男人,樣貌與以往很不相同。

  詠童很不想承認,外表遠比以往還具有致命吸引力的他,在有了歲月滄桑的漂染過後,他成熟男人的魅力,並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男孩可比擬的。只是,雖然說此刻近在眼前的他,外表有了很大的改變,一反以往長輩們眼裏中規中矩的好學生模樣,長大後的他,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褪去了她第一次在捷運上所看到的筆挺西裝後,一身休閒裝扮的他,整個人看上去的感覺,介於狂野與頹廢的邊緣,可是她知道,在他看似不修邊幅的外表下,依然和以往一樣,總是對所有的事都早已做好了計畫,在別人還沒確定好方向前,他一定早已規書好將來的道路,且準備腳踏實地執行。

  他一直都是這樣,穩操勝算的外表下,有的其實不是過人的天分,而是比別人更深更多的毅力與耐心。

  舉杯再啜飲了一口味道清淡的調酒後,與陸曉生一塊坐在飯店酒吧裏的詠童,邊聆聽著讓人聽了,總會覺得心事頗多的爵士樂,邊看著打從一進來後,就只是悶頭喝酒而話下鄉的男人。

  一張設計精緻的請帖,透過他修長的指尖,滑過光滑的桌面輕推至她的面前。

  「我的個展,有空來看看。」

  「琉璃?」她一手掩著唇,沒想到當年那個目標是公司小職員的前男友,竟大大改了行,放棄了他嚮往的規律生活,轉身投入藝術這一門的領域。

  「很意外?」他笑看著她眼中盛滿意外的模樣。

  「你怎會……」

  陸曉生說起他之所以會改變志向的原因,「當年到了日本後,我在富良野住了好一段日子,那段期間,我邊幫繼父農忙邊補習日文,後來在札幌考上了大學,那四年寒暑假,我都跟我的同學到小樽去學吹制玻璃的技術,畢業後,我又去學了製作琉璃的技術。」

  一直以來,她很想知道、卻從無機會打聽的這些曾經屬於他的過去,如今就近在她的眼前,自他的口中緩緩在她的面前敞開,看著娓娓對她訴說著過去那些沒有她參與的人生裏,他所經歷的每一階段的路程,她不禁回想起倫敦多雨的天空。

  她還記得,剛到倫敦的第一年,那時的她,想他太多,哭得也太凶,媽媽曾經邊擦著她的眼淚邊對她說,多雨多霧的倫敦,簡直跟她是結拜過的姊妹。

  她總是在灰濛濛的清晨裏,抬首仰望著天際,試著在雨絲與薄霧裏尋找著哪一片的天空下,才是屬於他的方向,在回來臺灣後,她則將頭轉向北方,盼望著流雲能捎來北國遠處的隻字片語,可是這些年來,她什麼都沒聽著、沒看到,他離她太遠,也從沒有回首……

  略帶磁性的嗓音將話題一轉,自遙遠的從前轉述到近年來,這讓一直壓抑著自己,並命自己要心中毫無波瀾地聽完他的過去的詠童,聽了後不禁開始緊握起雙手。

  「三年前,我就回來把我爸的喪事辦了。」他像在訴說一個已經淡得看不見的印子,「對於這件事,我媽和我繼父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聽隔壁的張嫂說,他爸最後還是被地下錢莊的人給找到了,那時的他,在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只覺得過去的那些事,就像個遙遠的噩夢,而夢中那雙黃濁的眼睛,任他再如何仔細想,也憶不起它在那夜時的顏色。

  三年前?

  一陣寒慄瞬間打上詠童的心坎。

  三年前她在做什麼?

  還是不肯死心的在等他?而他竟三年前就回來了卻沒有來找她,甚至就連通知一聲也沒有?

  「然後呢?」心火直在隱密竄燒的詠童,在大口喝了一口杯中酒後,面無表情地再問。

  「在我有點積蓄後,就開始替我爸還債。」陸曉生並不太願意回想起,這五年來那些曾讓他累到天地日月無光的那段日子,「他生前欠了下少。」

  「還清後呢?」

  「還清我就來找妳了。」注意到她指尖用力得泛白的他,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之處,「但我聽人說,妳已經有了男友,也快論及婚嫁了。」

  「誰說的?」聽至此處,她再也忍不住地問。

  「絢麗。」方才在車裏就知道自己被誆了的陸曉生,清澈的眼瞳裏,也與她同樣寫著遭到矇騙的事實。

  晨光裏,站在小葉欖仁樹下,一字字對她說過也曾愛過他的絢麗,那張美麗又高傲的臉龐,仿佛就近在眼前,恍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的詠童,再次在心中溫習起了那種無法恨,卻又無法怪的心情,她頓時覺得,她耗費的那些青春,在這晚,簡直就像出荒謬的鬧劇似的。

  「我要回去了。」再也不想多知道一些的詠童,拿起擱放在桌邊的皮包起身就要走。

  陸曉生伸手拉住她,「我喝了酒,得等酒退了後才能開車。」

  「我會坐計程車回去。」

  「不行,阿正會不放心。」深知她的性子,也知道她是怒在心底的他,不慌不忙地拉出一個擋箭牌。

  詠童不發一語地看著他似警覺了什麼,故刻意緊握著她不放的大掌,才試著想掙脫,他立即握得更緊。

  「我就住樓上,要上來坐坐嗎?」掏出張鈔票放在帳單上後,他穩穩握住她的手,輕聲再向她邀請。

  「你住在這裏?」抽不回自己的手,只能坐著任憑他宰割的詠童,在他自顧自地拉著她走時,不情不願地再次跟他走。

  他邊說邊帶她走向電梯,「我老家早就被我爸賣了,加上我待在臺灣的時間通常都不長久,索性就直接住飯店。」

  當客房的房門在她的身後關上時,迎面而來的空調,令詠童顫了顫,可是在她身體裏卻有種熾熱仍不停地燃燒著,望著他的背影,她猛然察覺到,她一直以為青春的火花早已經熄滅了,其實不然,那餘火一直都在灰燼裏持續悶燒,從未熄滅過。

  一下子,她覺得自已突然變成了當年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要守著自己所給的諾言多少年。

  「詠童?」回首看著她就站在玄關處也不進來,陸曉生忙走回去。

  「我要走了。」知道再不阻止自己,很可能就會爆發的她,話一說完就轉身想拉開門。

  「等等……」動作敏捷的陸曉生一個快步上前握住她按門把的手。

  「不要碰我!」在他接觸到她的那一瞬間,她想也不想地用力甩開他的手。

  「詠童?」被她手背揮中臉頰的他,一手撫著臉問。

  決定打破所有沉默的她,邊搖首邊問。

  「你還想繼續在我面前裝到什麼時候?」在這世上,他曾是最瞭解她的人,同樣的,她也比任何人都瞭解他。

  他一直經營的偽裝表情,在她聽來帶點哭音的質問裏逐漸消失。

  「你應該很清楚我在躲你,是不是?」詠童直視著他那雙根本就很清醒,絲毫沒有半點醉意的臉再問。

  他直接承認,「對。」就是因為自在捷運上遇到她起,就發現她排斥他的感覺太過強烈,所以他才一直命令自己不能太過衝動。

  「那你為什麼要刻意靠近我?」備受煎熬的她,眼底閃爍著淚光,「我都假裝我已經忘記你了,你為什麼不跟我一樣也假裝已經把那些給忘了?」從一開始就跟他說過她要結婚了,他以為他現在是在做什麼?不要這時候才來對她說他想要從別人的手中找回她,也不要告訴她那些日子以來為他流的眼淚全都是白流。

  「因為我沒忘。」他沉聲應著。

  「騙子!」她飛快地將手中的包包扔至他的臉上,在那同時,奪眶而出的淚水也劃過她的面頰。

  「我沒有忘記過妳,我還是和當年——」陸曉生大步上前一口氣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後,才想解釋,卻在她抬首時迎上了她那一雙充滿幽怨的水眸。

  「你知不知道我有好多話想問你?」她一手撫著胸口渾身顫抖地問:「我想問你我做錯了什麼?我想問你我究竟是在等什麼?這些年來我只要想到你一次,我就在心底問我自己一遍,可是我從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里!」

  「詠童……」

  「為什麼不來找我?」她氣憤地捶打著他的胸口,晶淚一顆顆往下掉,「是你叫我等你的!到底要等幾年才算等?五年?十年?還是十三年?」

  任她打罵的陸曉生,在她捶打到後來,淚水都已濡濕了他的衣服時,忍不住抬起手想碰觸她的臉龐,她卻一把推開他。

  「我可以永遠愛你,但我不能永遠等你!」心底最深處的傷再次被他挖掘出來後,淚光灩濫的她難以自禁地朝他大吼。

  一鼓作氣沖向房門口的詠童,在一手按上門把時,整個人隨即遭趕上來的他給轉了過來,未及開口,他已俯下身子,灼熱的唇抵上她的,像狂風暴雨一樣吻住她,她愣了愣,在他用盡力氣地將她擁緊後,她看著他的眼眸,而後心碎地閉上眼。

  一如以往,他明亮的眼眸,閃爍動人,像是一句永不改變的諾言,只是在這夜,當她再度站在這諾言面前,她卻再也不能如同過去那般地勇敢面對,因他,來得太晚,而她,又放棄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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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自家門前等人的賀詠正,頂著一張一夜未睡的臉,再次探首看向清晨空無一人的巷口。

  已經連續保持了好幾年優良紀錄的老姊,居然在參加了那個勞什子的同學會後就夜不歸營,她是吃錯了什麼藥?不,不對,按照昨天帶著老媽一塊去參加溫泉鄉三日游的老爸,出發前臉上那一副既神秘又興奮的表情來看,她八成不是吃錯了什麼藥,而是又再次遇錯了什麼人才對。

  該不會……又是那位陸家大哥吧?

  嘖,那傢伙不是跑到日本去了嗎?他又回來幹嘛?

  壞預感直在心頭發酵的賀詠正,煩悶地將十指埋進濃密的黑髮裏,直想著打小到大,自家老姊在遇著了那個姓陸的後,曾經出現過的種種激烈反應,愈想心頭就愈不安的他,實在是很不願意重溫往日的紀錄,更不願想像在這回她又遇上了陸曉生之後,他家又將刮起幾級風暴。

  過分靜謐的清晨中,房車的引擎聲聽來格外刺耳,賀詠正緩緩探出頭往巷口再次看去,就見停在巷口的一輛銀色房車內,前座坐的不是別人,一個正是他徹夜未歸的親姊,另一個,則是他多年來的噩夢來源。

  要命,還真的是他!

  將詠童送至巷口後,坐在駕駛座上的陸曉生,側首看著與他一般,都一夜未睡的詠童,而她,則是默然地坐著不發一語。

  總算攀上天際一角的太陽,攜著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大地,在柔美的光線照亮了詠童那張哭過的臉龐時,也同時照亮了她那細白長指上,那枚並不是由他所為她戴上的訂婚戒。

  「詠童……」他試著想出聲,但她卻打開車門下車,步進巷內,一路走向自家家門,沿途,都沒有回頭。

  在她踏進家門裏後,正待發作的賀詠正才想說她兩句,到了口的話卻硬生生停止在舌尖,他錯愕地看著淚痕不知是何時爬滿了小臉的她,像是再也撐持不住般,彎下身子蹲在地上,將臉上的淚水都埋進她的膝蓋裏。

  「我去找他算帳!」他氣吼吼地挽起兩袖,打開大門就要衝出去。

  詠童伸出一手拉住他的褲角,一手掩著臉龐不斷地搖首。

  難得再見她又是這般哭得難以自抑,賀詠正握緊了拳頭,硬是忍不了出去找陸曉生的衝動,蹲坐在她的身旁一把攬過她,主動把胸膛出借給她。

  聆聽著她細細碎碎又不敢放肆大哭的哭聲,賀詠正朝天歎了口氣。

  好多年沒聽她這麼哭了,記得上一次,是她在知道陸曉生入獄後。

  為什麼人們總是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和受傷呢?他無語地看著湛藍的晴蒼,而在那連一朵雲也沒有的春末天際裏,沒有人可以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只知道,年華,是用等待譜成的一串音符,還沒有聽清楚,卻已斷了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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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想問。

  最好是從頭到尾,把所有詳情都給他吐出來,例如那晚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又做了哪些事。要是不嫌麻煩的話,如果能每一個細節都巨細靡遺的交代清楚那就更好了,例如說,有沒有把最想告訴對方的話說給對方聽啦,有沒有和對方上床啦,步驟又是怎麼進行的……等等這類。

  對不但得一手張羅個展事項,還得三不五時跑去搶救初戀的富四海來說,只是知道個事情經過,不過個小型的報酬,他自認在他已忙翻了天,而老闆卻只躲在一邊發呆晾涼,這個報酬還算是合理。

  只可惜至今那個行為發生人,仍處於魂遊天外天的狀態,鎮日啥事都不做,就只會繼續當個跟蹤狂與監視狂,也不好心的來跟他講解一下劇情究竟發展到哪兒了。

  富四海兩手叉著腰,滿心不痛快地站在某人的椅後,看著那具自上班時間一到後,就準時來到窗邊報到,隔著一座中庭遠眺對面辦公室的身影,從早上到現在,還是連動也沒動過。

  「陸同學。」他清清嗓。

  等了一整早都沒等到詠童來上班的陸曉生,聽而不聞地繼續坐在窗前,一手再次輕拉下百葉窗的葉片,視線直落在對面那張失了主人的辦公椅上。

  「陸大爺!」隱忍他已經很久的富四海,這次直接在他的耳邊大嚷。

  「幹嘛?」陸曉生忙不迭地捂住受襲的耳朵,沒好氣地轉首瞪他一眼。

  「見客啦!」如來神指往旁一指,直指向剛剛來他們這報到的另一個同學。

  「永泰?」兩天前才見面的老友,令人在這心卻不在這的陸曉生,總算抓回了些許的心思。

  「在忙?」探首進來的趙永泰,四下看了看這間沒什麼公事,卻被他給拿來當小窩的辦公室。

  「你家同學他完全不忙。」經紀兼管家的富四海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們慢聊。」

  「找我有什麼事?」在門扇一合上後,陸曉生旋過椅子看向坐在對面,樣子看來似有些緊張的他。

  「我想問……」趙永泰猶豫了一會後,像是豁出去了般的啟口,「你和詠童之間怎麼了?」

  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沒半點心理準備的陸曉生有些呆愣,半晌,他微撇過臉龐,只含糊其詞地說了個大概。

  「她快結婚了,我想把她找回我的身邊,就這樣。」他的企圖有這麼明顯嗎?明顯到永泰還特地跑來這裏關心他?還是說,那天詠童對他說了些什麼?

  趙永泰撫著下巴問:「她不肯?」如果他們之間真是順順利利的話,相信他也不會出現這號表情了。

  「我還在努力。」堅持不接受失敗的他,一手爬梳過額前的發,腦中直回想起那晚詠童眼裏的淚光。

  坐姿優雅的趙永泰迭著兩膝,交握著雙手好整以暇地問。

  「當年在你出獄後,你為什麼不等她從英國回來?在她回臺灣後,你又為什麼不來找她?」在詠童等了那麼多年後,他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兩件事。

  「這事說來話長。」陸曉生頓了頓,並不想在老友面前揭開自己過去陰暗的傷疤。

  他微笑地頷首,「我很有耐心聽。」

  在他那雙擺明瞭不說清楚不放人的眼瞳下,陸曉生撇了撇嘴角,實在是不願在人前再去回想那一段過去。

  花了點時間聽完他那些關於十三年來的往事後,根據他的性格,自行推測了他為何要這麼做後,趙永泰不可思議地拉長了音調問。

  「就只是因為……你不想她陪你一塊吃苦?」怕討債的人會找上詠童,怕她的生活會破他給拖累?他難道一點都不覺得他想得太遠,考慮得太多了嗎?這傢伙摩揭座太過固執和腳踏實地的性格,會不會太離譜了點?

  「可以這麼說。」相當具有實際人生觀,更具責任感的陸曉生,頗不自在地把自己感情的觀念攤在他的面前。

  「要是她不是一個死心眼的女人怎麼辦?」深感受不了的趙永泰一手撫著額,「你怎麼知道她會永遠等你?」他是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他早就盤算好他吃定了詠童?他有沒有想過萬一詠童根本就等不了他呢?

  這些年來,一直都對詠童很有信心的陸曉生,垂下了眼睫,微帶怒意地握緊了十指。

  「幾年前,在我剛回臺灣的時候,我遇到了絢麗。那時她告訴我,詠童已經有論及婚嫁的男友了。」

  趟永泰瞪大了眼,「這樣你就相信?」他那顆聰明的腦袋瓜跔哪去了?她說的能信嗎?

  「我沒理由質疑。」絢麗本就和詠童是好友,且他又一直都沒聯絡上詠童,那時的他,憑什麼去懷疑絢麗所說的話?

  「那是騙你的……」直籲長歎短的趙永泰,一手撫著額,為時太晚地向他戳破這個諶嘗曰。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他抬起炯炯的雙眸,不能諒解地問:「只是我不懂,為什麼絢麗要騙我?」

  就是為了此事而來的趙永泰,在看到他臉上那預期中的下能原諒後,深歎了口氣,以看得最清楚的局外人口吻說著。

  「其實,你要是多一根筋的話,就下難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你知道?」

  他兀自苦笑,「瞎子也看得出來,偏偏就只有你完全在狀況外。」

  「看得出什麼?」對於當年那些暗藏在背後絲絲情纏的暗戀,至今他還是完全沒察覺。

  趙永泰不疾不徐地朝他扔出一顆深水炸彈。

  「絢麗當年也很喜歡你。」他愛詠童,絢麗喜歡他,而在面緩的背後,則還有著一個趙永泰,在這四角關係中,也許最是幸福的,就是渾然不覺的前兩者。

  破壞程度不小的炸彈當場炸開,震愕得陸曉生意外滿面,但在餘波蕩漾過後,他微瞇著眼,在趙永泰的臉上迅速地捕捉到了一抹受傷的神色。

  「那時你的眼睛裏只有詠童而已,哪還看得到別人?」儘量保持著神色無異的趙永泰朝他擺擺手,「你沒發現也是正常的。」

  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他的陸曉生,刻意保持著沉默,不經意抬首看他一眼的趙永泰,在發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同時,有些想閃躲,這讓陸曉生的心中立即有了個篤定。

  「你也知道,絢麗很好勝,個性又強,所以……」

  陸曉生抬起一掌,向他示意別再說下去。

  他殷殷地說著,「曉生,我跟絢麗要結婚了。」

  並不想當著永泰的面,親口問問不惜破壞他與詠童之間的絢麗,現今是否真心愛著將娶他過門的永泰,他並不願在這個一直守在絢麗背影後的老友,開口告訴他,仍然是求之不得,或是聽他說他只是絢麗將就的物件。

  他情願絢麗是因為真心愛著永泰所以才願嫁,他的兩眼不停地在永泰的臉上尋找著對於這答案的蛛絲馬跡。

  但他在永泰的臉上,並沒有找到令人憂心的難堪,或是屈居於第二人的狼狽,他看見的是靦腆的笑,和藏不住的喜悅,這讓他懸在心上的那顆大石總算是緩緩放了下來。

  「今天我來,就是希望你能原諒她。」

  「嗯。」他點點頭,不多置一詞,也不想再攪亂對他來說,只是另一池春水,可是對永泰來說卻是等待了十多年的幸福。

  「謝謝。」趙永泰站起身,感激地拍拍他的肩頭,「我先走了。」

  「結婚賀禮我會送到的。」他送他走至門外。

  「曉生。」快走到大門前時,趙永泰忽然回首叫了他一聲。

  才想窩回辦公室好好想想的陸曉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的方向。

  「加油。」趙永泰握緊了拳頭向他示意。

  屬於年少時的友情,就像是一道淺淺的暖流,在那個手勢下,緩緩流淌至他的心田,驅走了情絲糾纏間的寒意,陸曉生靜看著他愈定愈遠的背影,也學他似地握緊了掌心。

  「你轉性格啦?」在外頭全程偷聽完畢的富四海,滿心不是滋味地推他一把,「怎麼你對你同班同學的心胸就挺大的?」天底下就屬他最是偏心,對外人就挺好的,對自家人就只會極盡淩虐之事。

  經他一推,整個人都被推醒的陸曉生,抬起兩手用力地拍了拍臉頰後,轉身欲撈起擺在沙發上的外套,準備再一次前去挑戰他那未完的夢。

  「喂,你要幹嘛?」富四海慢條斯理地抬起一手攔下準備出征的戰士。

  「去找詠童。」他以指指向身後。

  「甭去對面了。」富家經紀直接向他打回票替他省了事,「她今早沒進辦公室。」

  聽了他的話後,陸曉生原本是想直接沖去她家找她的,但他突然停頓了一兩秒,兩腳一繞,走至自家經紀大人面前,以一副膜拜先知的表情深深看向他。

  「你……會不會剛好知道她今天去哪?」反正再怎麼不可能的事,只要一落到經紀大人身上,就統統變成了沒什麼不可能。

  富四海一手撫著面頰,裝作嬌滴滴地對他眨著眼,「哎呀,那真是巧得很,你家同學正好就是知道她今天人在哪。」

  陸曉生馬上握緊他的肩問:「你有辦法聯絡上她嗎?」

  「喏。」整個人都快被搖散的富家經紀,趕緊自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字條遞給他。

  他直瞪著紙條上的東西,「我可以問這是從哪里弄來的嗎?」他實在是猜不出,這個電話號碼和地址,他家長袖善舞的經紀大人到底是怎麼弄到手的。

  「你知道,女人天生就對易經這類的東西感興趣。」富家經紀姿態優雅地喝一口剛去沖好的咖啡。

  「易經?」陸曉生的眉毛再打上一圈結。

  他清清嗓子,「對面的那些妹妹,很喜歡在午休時間躲在茶水間裏聊八卦。」頂上老闆對情報這類的東西不在行,那可不代表他這個經紀人也一樣不行,最近他在茶水間陪對面公司的那些妹妹喝咖啡可不是喝假的。

  天底下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諸如此類的問號直在陸曉生的腦海中打轉。

  「我知道你既感激又崇拜我,雖然你對我是這麼的無情又無義,不過你放心,我富某人肚大也量大,我不會這麼不講義氣的再跟你敲一個月的年終。」富四海擱下手中的咖啡杯,很有同情心地替他撈來了外套後,再拉著他一塊往外走,「走吧,反正你人在這心也不在這,不想輸得很不甘心的話,就去把她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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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4:53
第六章

  「腫得跟饅頭沒兩樣。」

  不知該拿這位准新娘怎麼辦的設計師,在審視完她那雙泛滿血絲的大眼後,沒好氣地以手叉著腰大大歎了口氣。

  被受人之托的賀詠正帶來試婚紗的詠童,坐在椅裏以抱歉的眼神看著眼前一個頭兩個大的設計師。

  「對不起……」她也對她這雙每次狠狠哭上一回,就得腫上個兩三天不消的眼睛很沒轍啊。

  「那只是妳家養的忠狗?」不想過問她究竟是怎麼把雙眼弄成這般的設計師,只是以手中的梳子指向身後一直以虎視耽耽的眼神瞪著她的賀詠正問。

  詠童忙不迭地向她介紹,「他叫阿正。」

  已經受夠目光騷擾的設計師,在下一波冷颼颼的眼神又朝她的背刺過來時,忍不住轉身以手中的梳子指向他目光炯炯的兩眼。

  「還瞪?我是會吃了她嗎?再瞪當心我戳爆你的眼珠子!」

  「妳少對她挑三撿四的。」很不滿她一直擺臉色給自家姊姊看,賀詠正神色不善地向她警告。

  「這種臉教我怎麼能不挑三撿四?」熊貓眼、蓮霧鼻,等一下就要拍定裝照了,結果准新娘卻一副連哭三天三夜的德行給她出場?她沒直接把他們兩姊弟都給轟回家,叫他們改日請早就該偷笑了。

  「妳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們繼續。」負責打圓場的詠童陪著笑臉,好聲好氣地把設計師拉回面前試妝。

  被晾在一旁的賀詠正,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後,才拿起電話應了一聲,就馬上令電話另一頭的男人皺緊了眉心。

  笨經紀,連套個電話都不會,沒套到詠童的,卻套到她老弟的去?暗暗把死黨祖宗十八代問候過一遍的陸曉生,在有了抗戰準備後,硬著頭皮開口。

  「阿正,是我。」

  「你打來做什麼?」一聽聲音就認出他是誰的賀詠正,當下拉大了嗓門喝問這個還敢送上門來的人。

  「請你告訴詠童,我在對面的飯店等她,我有話要對她說。」

  他毫不考慮地就回絕,「我不會轉告她的。」哼,不回來就連著十三年不回來,任她再怎麼心碎也不回來,而一回來就想來個再續前緣?天底下哪有這種白吃的午餐?他也不想想前天害詠童哭成了個淚人兒的是誰——

  「我會等她。」低沉悅耳的嗓音,再次入侵賀詠正的耳膜,令心火驟起的他,失控地朝手機大吼。

  「你還敢說等這個字?她等了你幾年你知不知道?全天底下最沒資格說等這一字的人就是你這不負責任的傢伙!」一句「妳等我」,就害得他家姊姊賠上了十三年的青春歲月,現在他也來玩這套扮苦情?別想!

  「阿正……」

  「不要現在才來叫得那麼親熱!」他愈吼愈是用勁,「你為什麼偏偏要挑這個節骨眼回來?她都要結婚了,你到底是還想怎樣?」

  陸曉生沉著地解釋,「我愛她。」

  「你愛她?告訴你,我們全家更愛她!愛這個字還輪不到你老兄來講!」怒火一發不可收拾的賀詠正,用力吼完最後一句後,怒氣衝衝地掛斷收線。

  聽見他的吼聲後,坐在前頭的詠童,好奇地偏過芳頰,瞧著老弟那張氣炸幾重天的臭臉。

  「誰打的?」真難得除了老爸以外,也會有讓阿正氣到差點暴走的人出現。

  「詐騙電話,聽說妳又被人綁架了。」他煩躁地來回踱著步伐,隨口就敷衍過去。

  「你就別氣了。」正準備挑禮服款試的她招手要他過來,「快點來幫我看看。」

  當設計師奉上第一件禮服後,拉長了臉的賀詠正,臉色更是臭得有如長江之水一發不可收拾。

  「這件好嗎?」在他類似火爆的目光下,詠童訥訥地指著身上披著的禮服問。

  「不好。」他口氣很沖地應回去。

  「這件呢?」她像討好似地,趕緊再披過另一件。

  「太露。」不等她開口,他又直接把回票打回去。

  「那……」詠童直看著設計師那愈來愈顯得森冷的臉龐。

  心情惡劣的賀詠正毫不客氣地揮著手,「甭挑了,沒一件能看的,就算能看,光只是穿在妳身上也沒用,該來試穿的是那顆魚丸才對,不過魚丸就是魚丸,就算包裝紙再怎麼漂亮,裏面裝的也還是魚丸,既然他都是顆魚丸了,妳再怎麼打扮也不能幫他改善一下他引人注目的體積。」

  「阿正!」發現他又在雞蛋裏挑骨頭的詠童,在一旁的設計師已經氣青了一張臉時,忙對他大叫要他收斂點。

  「閣下還有什麼高見嗎?」已經很想掐死他的設計師,皮笑肉不笑地將十指扳得咯咯作響。

  兀自在心裏上上下下掙扎過十幾回的賀詠正,伸手抹了抹臉龐,走至詠童的面前不情不願地問。

  「姊,妳記得況絢麗這個人嗎?」哼,那個姓陸的又欠他人情債。

  她一怔,「當然。」

  「我現在才想起來,今早她有打電話來家裏,說有事想見妳,她現在應該還在對面的飯店裏等妳。」謊言一氣呵成,完全面不改色。

  「真的?」詠童眨眨眼,沒想到在上次絢麗開口說過不願再見到她後,絢麗竟還打破自己說的話再見她。

  「嗯。」他指指外頭,「妳要去嗎?」

  「你怎麼不早說?」三兩下就把長髮上的裝束給弄掉的詠童,跳下椅子後,直接拿了皮包就走。

  「等一下,詠童……」遭人視若無睹的設計師完全來不及攔劫准新娘。

  暗暗在嘴裏罵自己不爭氣好幾遍的賀詠正,才想跟著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時,冷不防地,一柄梳子架上他頸間的喉結上。

  兩目泛著寒光的設計師,笑意可掬地問:「哪,這位大哥,准新娘落跑了,現在由誰來試婚紗?」

  在店裏所有人都圍過來時,屈服於惡勢力的賀詠正咽了咽口水,怯怯地以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

  「我來頂替行嗎?」

  「有何不可?」以為她不敢?設計師用力自鼻尖噌出一口氣,成全他地朝身後拍拍手。

  當每個人都亮出吃飯的傢伙時,賀詠正突然覺得,這是個很壞的主意。

  「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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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倩影遍尋不著,站在飯店咖啡廳裏的詠童,很懷疑地再次將廳裏的男男女女掃視過一遍,就是沒看到阿正口中的絢麗。

  一抹黑影忽自一旁來到她的面前,由於距離太近,她一時沒看清楚,待她仰起脖子看清楚來者的長相後,嬌容頓時顯得有些雪白的她,二話不說地掉頭就走。

  陸曉生三步作兩步地追上去拉住她。

  「我有話要對妳說。」

  「我很忙。」她冷冷應著,邊說邊想扯回自己的手臂。

  「詠童……」也不管地點適不適合、又有多少人正在現場目擊,打算對她把話說開的陸曉生,在她不耐地想走時仍糾纏著不放。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乾脆回頭想拉開他的手,可是他偏偏不合作地握得更緊。

  覺得面子都被削光光的富四海,實在是很想在地上挖個坑,然後往裏面躺了就算數。

  「你們兩個難不難看啊?」他閃閃躲躲著四下投來的好奇目光,一手拉著一個往最僻靜的角落裏拖。「我最討厭誤會這種東西了,有誤會就解釋清楚,沒有什麼事是說不開的。」

  遭人強行推進座位裏、面對面坐好的某對男女,同時側首看了他一眼。

  富老兄左右各指著兩人的鼻尖交代,「我就等在旁邊,你們誰要是沒把話說完就出去,到時候就不要怪我當眾給你們難看!」

  雖不願讓她知道那些,但不得不把話說清楚的陸曉生,在那雙凝視著他的水眸下,一五一十地再次說了一回曾對趙永泰說過的那些話。

  一句話都沒有說的詠童,在他把話說完後,眼眶中即蓄滿了淚水。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陪你一塊吃苦?」她緊緊握住十指,強忍著心疼開口,「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努力?」

  「詠童,我不是不——」他試著想解釋,卻立即遭她的聲音蓋過。

  她一手拍著自己的胸坎問:「你連問也沒有問過我,你就知道我不能陪你辦到那些事?你憑什麼自以為是的為我著想?為什麼要用為我好這三個字離我離得遠遠的?」

  這對男女是怎麼回事?是嫌他們長得還不夠醒目還是怎樣?聲音這麼大,他們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愛情故事是不是?

  當他倆吸引了咖啡廳裏所有人的目光後,坐在一旁覺得超級丟臉的富四海看了,忍不住趕緊挪動腳步趕至飯店櫃檯,再跑回廳裏來到那對備受矚目的男女面前。

  「同學,求求你們不要再丟我的臉了……」他邊說邊拉起他們,拿出把鑰匙交給陸曉生後,再推著他們迅速往電梯的方向移動。「去去去,去樓上談,把事情統統都談清楚再下來。」替他留點顏面好不好?他老爸在這附近也有好幾棟樓耶,要是被人認出來了那多難堪?

  門扇一合,被關在電梯裏的某對男女,一個頻頻拭淚,一個緊擰眉心,在電梯服務生小心翼翼的目光下,一路沉默無言地站到指定地。

  將她拉進富四海替他開的套房裏後,隨即落鎖並把鑰匙扔到房間一角的陸曉生,在房裏頻踱著步子,似乎在思考著到底該怎麼對她說才最適當,而只是站在他身後,用一雙眼看著他的詠童,則是在知道了關於那些他沒說清楚的過去後,又悔又心痛,可是對自己那麼多年來的等待又耿耿於懷得無法向他低頭。

  覺得自己不管再怎麼說都是多餘,也不能改變那些已是事實的過去,陸曉生坐在床尾,低首對著地面歎了口氣後,不願承認地開口。

  「妳也知道,我有前科。」

  詠童直接走至他的面前,很難相信他就因一個心結而不來找她,不懂往常無論做什麼都是名列前茅的他,為什麼會那麼在乎一個小小的污點。

  「有前科又怎麼樣?很見不得人嗎?」他說他沒有殺人,她就相信,她才不管別人是怎麼看待他的,難道只擁有她的這份相信對他來說還不夠嗎?

  「一開始時的確是。」他凝視著她的鞋尖,緩緩回想起年少時那個鑽牛角尖的自己,和那些比他更介意的人。

  是很見不得人。

  也許是因為他自小到大,總是保持著站在高處的優勢,因此成功對他來說是件理所當然的事,認識他的人們,也都在心中劃了優等生一席的位置給他,因此在他的世界一夕之間顛倒了時,他才明白那些掌聲全都抵不過前科這短短兩字,不只是他難以接受,就算是他有心想要重新證明給他人看,他人卻不肯給他一個機會。

  要傷一個人的心,要讓一個人沉溺在打擊裏,太容易了,只消幾道目光,一張白紙只是有了個污點,社會上的人們就容不下他,人們為什麼不看看這張紙上污點以外的地方?後來他才發現,人們不是不看,而是不願看,因為要憎厭一個人很容易,要相信一個人則是太累太難。

  「我說過我會相信你。」她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她眼底的指控。「而你呢?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陸曉生沉靜地看著那雙為他蓄滿淚水的水眸,「我不是不相信妳,而是那時的我必須重新出發,若是留在這裏,別說是出發,我就連個再見妳的機會也沒有。」

  她哽咽地以兩手掩住口鼻,「就算是要走你也可以告訴我的,你不是說你不怕我爺爺的棍子?你不是說過頂多再去挨幾頓打?為什麼你不來把我帶走?如果這些你做不到的話,你大可以告訴我,我可以自己去找你的,可是,你就連個位址也沒有留給我……」

  「因為我不能要求妳為了我而放棄一切,愛不能只是我個人的自私而已。」他起身走至她的面前,輕輕拉開她的雙手,「我雖愛妳,但我知道還有更多人也愛妳,我不能只為了成全我自己而將妳自他們的生命中奪走。」

  一張張關懷她的臉龐,頓時浮現在詠童的腦海裏,令她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是真,她也難以想像,當年若是她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在她身後,將會有多少人為她流淚。

  他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水,「以前的我,沒有把握能給妳過好的生活,我不要妳在我身邊也跟我一樣遭人指指點點,我更不希望妳為了我而像妳的小叔一樣,也被妳爺爺給趕出家門,所以我才要妳等我,只是我不知道,這一等,就讓妳等了那麼久,但請妳相信我,我真的已經盡了我的全力。」

  他當然能將她帶定,只是後果恐將很難堪,他不要她在她爺爺面前只能委屈,或是得不到她家人的祝福,他情願在他事業有成的情況下,正大光明的來接她,至少,他要讓她在人前挺得直背脊,他要讓所有愛她的家人,都肯定她的選擇並以她為榮,因為嫁人對每一個女人來說,是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他不願那只是一場逃難。

  「詠童……」陸曉生彎下身子,輕輕攬住她,「我捨不得妳陪我吃苦,我不忍心看妳為我流淚,我不要妳也經歷到那些。」

  不知道他竟為她想了那麼多的詠童,難以成言地一直搖著頭,為他獨自承攬一切的孤單,也為他那只想保護她的心情。

  「我捨不得妳。」他低聲輕歎,低下頭埋首在她的頸間。

  詠童忍不住伸手緊摟住他的頸項,將這個離開她那麼多年的男人再拉回她的懷抱裏,含淚的她偏過螓首,迎向他那也在尋找著她的唇。

  沉澱在記憶中的童話故事已經走得很遠了,在經過孤單的洗禮後,久違多年的這個吻,像個再次輪轉的季節,重新降臨至他們的身上,令他們情不自禁地遺忘了其他的季節,只想留住這短短的一瞬間。

  豔光四射的晚霞,自窗外照進室內,將一室映照得燦眼輝煌,躺在她身後的陸曉生透過她的黑髮,靜看著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無數次的夕陽,他很想挽留住那正一點一滴流逝的時光,並不想這麼快就離開這座短暫的天堂。

  從不曾這麼親昵地躺睡在他懷中的詠童,一面靜看著夕陽,一手無意識地輕撫著他覆在她掌上的長指,在這時候,即將到來的婚事、為她擔心的家人們,都在她的腦海裏走得很遠,只留下身後那具在分離過後又緊緊相擁的身軀。

  「妳曾說過,妳要嫁給我。」

  光滑的肩膀,在他這句話一出口後,不禁抖顫了一下,他不甘地收攏了雙臂,像要把她嵌入他的體內一樣,而後他埋首在她頸問低喃。

  「是妳說的,妳說這輩子只會嫁給我。」

  詠童無言地閉上眼,滾落在枕面上的淚水,一下子就消失了蹤影。

  夕色過後的黑夜來臨得很快,點上床邊的床頭燈後,陸曉生輕輕將她翻轉過身,在燈光下與她四目相對,靜看著已經長大的彼此。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詠童清楚地看見了以前她沒有看見的那些。

  從前的她並不知道,思念,其實就是愛情的另一種形式,她也總認為,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對方就將永住在心底永不改變,可是實際上,他們誰都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一旦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是曾多麼的信守承諾,多麼想將分離的那一天永遠停留在心中,然而時間並不會因任何人的心痛而停止,藍天也不會因此而不再湛藍。

  他們都會長大,也都已經踏上了人生的旅程,雖然這過程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美好,他們也沒有依循著當年的心願成為他們所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可是他們還是長大了,帶著防備不足的盔甲,搖搖晃晃的上路。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在彼此的身旁相互作伴、彼此依偎,他們就只能冒著屬於自己的風雨,即使脆弱,即使不安,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上路,而在這條路上奔波了千里後,身心俱疲的他們這才發現,無論一路上的風景再如何改變,流年再如何變遷,其實只要他們一回首,就可以看到十七歲時的自己。

  那個曾全心全意付出所有的愛戀,只求能夠相守的自己。

  稍稍帶點粗礪的指尖,細細撫過她的臉,劃過她的眉、她的眼,像在溫習往日甜美寂靜的那些,而她也以指輕輕碰觸過他深邃的輪廓,像在重新加入那些她來不及參與的改變。

  「回來我身邊好嗎?」

  她曾離開過嗎?

  當盛在眼中的淚水翻落眼眶之時,她才明白。

  愛情,並沒有顏色、重量,它甚至連個形體都沒有,可是只要它一住進心中,就再難以走開,而從前,則是用一串串的淚水所寫成的日記,它清楚的記下了他們每一個落淚的瞬間,與那令人心動的每一個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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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家上下,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緊張的氣氛了。

  打從被騙去的詠童晚歸後,一直在等著她回來的賀家成員們,就隨著不言不語將自己關在房裏的詠童一樣,也都處於一種沉默的狀態中,偏偏在詠童的面前,所有人又屏生了氣息沒人敢問她話,就怕又碰觸到她那個陳年的傷口。

  將耳朵靠在女兒的房門外,聽了好久就是沒聽到半點動靜的賀之謙,在又探聽了半個小時後,終於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房門,並清清嗓子。

  「咳咳,那個……」

  「不要問!」也躲在門外竊聽的郭蘊眉,在他一出聲時,立即一掌打上他的頭頂要他消音。

  「可是詠童……」賀之謙遲疑地指指房門緊閉的女兒香閨。

  「閉上嘴啦!」這下換脾氣跟他很相似的兒子用鐵拳敲上他的頭。

  賀之謙捂著頭瞪向他們兩個,「你們統統都不開口我哪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全家都變成了啞巴,連問一下也不行?

  「叫你不要問你是聽不懂嗎?」下一刻,母子倆同心協力地將關心女兒過度的老爸給架走。

  坐在床上屈膝抱著頭的詠童,在門外的腳步聲定遠後,緩緩抬首看向房門。

  夕陽下,他的輪廓,還近在眼前,他的發梢、每一寸肌膚,就這麼輕貼在她的之上。

  她一手扶著昏昏沉沉的腦際,仍是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她幻想過度所作的美夢,抑或是他所給予的真實。

  抽掉了身體裏長久以來做為動力的思念之後,她還剩下些什麼?

  她不堪的發現,即使是她的婚期已近在眼前,在失去了對於陸曉生的思念之後,自己僅剩下一具軀殼,曾經努力要忘掉他的那個自己曾認為,不管再怎麼痛苦,長夜總會過去,終有一日,對於他的一切,她將會失去所有的感覺……

  但在她心亂如麻的這當頭,她卻遍尋不著那時曾這麼說過的自己,偏偏藏在腦海最深處裏的記憶,像是被人重新複寫了一遍,不但沒有消失,反而還愈來愈清晰,像是從沒有離開過,她的心,她的身體,至今仍牢牢地記住了他。

  該怎麼辦?

  晚風徐徐吹掀起窗簾,帶來了初夏的氣息,她的目光靜靜落在那只刻著罌粟花的小銅箱。

  在抽屜最深處找來了銅鎖的鑰匙後,她將鑰匙插進久未開啟的小銅箱,釋放出裏頭被積壓了多年的過去。

  一幀幀年少時他與她的合照,如今在燈光下看來,笑得好無邪,夏日的身影安靜地停留在照片裏,在每一幀的陽光燦爛下,她意外地發現,他們總是交握著彼此的雙手,就像不能沒有對方片刻,或是深伯另一半會走失似的,無論拍照是在何時何地。

  一幀仰望著天空的方向所拍下的照片,緊緊引吸住她的目光,她以指輕觸,照片裏,種植在二樓陽臺上的紅色罌粟花,豔麗鮮活得像是可以摸到它花瓣上的紋路似的,在她拿起那幀照片後,另一幀被她壓藏在最底下的照片就這麼躺在小銅箱裏,等著她再次溫習。

  雲海的那一端,初升的旭日,將天際的黑暗全都逐走,映亮了湛藍的天空,一顆顆露珠,就近在近處的草叢上,晶瑩剔透得像是會滑出照片外,在看著它時,她仿佛又聽見了當年的那對男孩與女孩,依偎著彼此,在朝陽下這麼說著……

  「對太陽許願?」

  「嗯。」

  翻落的照片跌墜在地板上,遠襯著詠童提著行李走出房門的背影。

  手中拿著一張顏色已泛黃的學生照,獨坐在椅裏的陸曉生,看得出神之際,全然不覺眼前還站了個人。

  「你有沒有搞錯呀老兄?」富四海一手按著作疼的胃抗議,「我是叫你們上去談談,可不是叫你們去上面滾來滾去不下來!」害他在樓下喝咖啡喝到差點胃穿孔。

  陸曉生二話不說地自抽屜裏翻出一瓶胃藥扔給他。

  再吞一顆胃藥後,富四海瞄了瞄他那張像是掉了什麼似的臉。

  「滾出……不,談出什麼結果了?」

  面色陰沉的陸曉生緊握著十指,「她沒有給我回答。」

  「那怎麼辦?」他刻意兩手環著胸歎了口氣,「人家可是連喜帖都已經印好了喔。」

  陸曉生猛然拾起頭,一把抓起外套沖向門外,快得像陣旋風似的,富四海笑了笑,將手上的藥丸高高扔起,再張大了嘴,將它接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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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打不贏人家。

  某對賀氏父子,在陸曉生直撲至家門前找人時,本來是想聯手教訓一下這名遲到了十三年的負心漢,但當陸曉生在他們面前站直身子時,他們才赫然發現前頭杵了座小山,而且當這座小山脫去了外套後,在衣服底下,還有著令他們流著口水羡慕的二頭肌和六塊肌,和他相比下,他們簡直像是營養不良的兩隻飼料小公雞。

  「丟人現眼。」與這兩個男人有著深層關係的郭蘊眉,在他倆沒教訓到人,只能動動嘴皮子罵罵,然後就躲到她身後去時,沒好氣地往身後一瞪。

  「伯母……」來到這裏卻撲空的陸曉生,心急如焚地看向她。

  「詠童去散心了。」她爽快地告知那兩個男人不願透露的消息。「她說結婚後就很難有這種獨自旅行的機會,所以她就拎著行李去山上住了。」

  他愣了愣,「山上?」

  「就你曾和她去過的那個地方。」她暗示性地朝他眨眨眼。

  「伯母,謝謝妳!」明白她話意的陸曉生感激的一笑,動作快速地沖出家門準備前去找人。

  當停在巷口的房車再次遠離後,郭蘊眉緩緩回首看了那對只會出一張嘴講講罵罵的父子檔一眼,在經過他們的身邊時順口丟下一句不客氣的結論。

  「飼料雞。」

  驅車遠離都市後,連夜開車南下的陸曉生,一手握著方向盤,直在腦海中上演著那從不曾遺忘的往昔。

  她去了阿里山,那個他們曾經許過願,也是他們最後一塊牽著手去的地方。

  為什麼她要去那裏?是想悼念,還是想溫習?或者,即將結婚的她,就只是想在那找個讓她放下所有過去的勇氣?

  他並不想在這其中揣測哪個答案才是她此刻心中所想的,渾身緊張的他,只覺得這一夜,通往她所在地方的路好長,就像當年在那個下著濛濛細雨的夜晚,而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分離的那條夜路一樣,既深,且漫長,好似永遠也到不了終點,他必須不時回首,看著站在路燈下一身朦朧明亮的光影,他才能覺得他不會在夜色裏迷失了自己。

  這麼多年來,他常在下著雨的夜晚想起她,想起那張也被他感染了害怕的臉龐,當陽光鋪向大地時,他會想起她臉紅偎在他懷裏的模樣,她也住在他的每一本書裏,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每一個他曾在圖書館內陪她度過的夏日……

  他還記得,那年的他們,手中有好多好多的夢想。

  連夜開車從臺北南下,抵達阿里山時已經四點多,當陸曉生踏出車門外時,四下一片漆黑,天際還掛著閃爍的星子。

  位在山腰的車站裏,準備前往祝山看日出的人們,在這清晨將至的時分,已將小小的車站擠得人山人海,過冷的氣溫下,每個人紛紛自口鼻中吐出白色的煙霧。

  當陸曉生擠進月臺上時,車站的鈴聲已響起,欲搭乘火車的人們紛紛擠進為數不多的車箱裏頭,身形嬌小的詠童也在其中,找了好一會後,高人一等的陸曉生終於看到她,就在車門欲關上前,他擠至她的身旁,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進車箱內。

  心臟仿佛快從胸口跳出來似的,詠童愣愣地看著再次出現在她身邊的他,在窄小的車箱中,他將她圈在懷裏,避免與擁擠的人群碰撞,一如當年的姿態。

  沿著婉蜒軌道上山的小火車攀向山頂時,火車製造出來的囂音直在她耳邊轟轟作響,但在那其中,靠站在他胸口前的她,卻清楚地聽到了他胸口傳來的心跳聲。

  清晨的冷風,在車門打開的剎那灌了進來,腦際昏沉沉的詠童任他牽著她的手,踱至月臺上,再與人群一塊移動到可以觀賞日出的地方,自山底下吹竄上來的冷風將她的長髮吹打得不停飄飛,帶著她到人群較少的地方後,陸曉生側看她一眼,二話不說地打開外套,將她給拉進溫暖的懷裏後,再合上外套兩手交握在她的胸前。

  即將破曉的山頂,自遠處山脈的棱線上出現了一層淡橘色的曙光,薄薄的飛霧自他們腳下快速飛掠而過,隨著四下愈來愈明亮,詠童張大了眼看著眼前如同海洋般飄浮在山谷裏的雲層。

  無論經過多少年,也無論多少人來來去去,雲海始終冷眼無言,哪怕多少人曾心痛、曾錯過,它只是守信如期、日日安靜地待在山谷裏,等待晨光賦予它片刻的璀璨。

  刺目的日光,在長久的等待中,終於像是上天放出的飛矢般,四處射向大地,詠童微瞇著眼看了它好一會後,她緩緩側過身子,抬首看向那張正俯視著她的臉龐,無法抑止悸動的她,抬起冷冰的指尖,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那張,曾經讓她思念到不知道該怎麼讓日子過去的臉龐。

  此時此刻,在她以往的記憶裏,全都是他對她的好,全是他滿滿的疼惜,她不禁想問,當她在等著他時,他是否也在等著她?他是否也像他一樣,在鼓起了勇氣等待後,卻又因歲月太過漫長而感到害怕?

  「我們重來過。」陸曉生握住她的指尖,請求般地對她低語,「我們重新再當一次十七歲時的陸曉生與賀詠童,好嗎?」

  她凝睇著他問:「只在下山前?」

  「直到妳喊停為止。」

  在交纏的目光下,時光停頓了片刻,陸曉生渾身緊張地看著她那雙漫無目的流轉的雙眼,等待了很久,在他幾乎要認為她不會給他一個回答時,詠童的指尖來到他的唇上,細細地描繪過他唇上的棱線後,她伸出雙手投入他的懷中將他擁緊。

  失而復得的心情頓時佔據了陸曉生的胸臆,他感激地俯下身子,將這十三年來沒有好好守住的人兒緊緊擁住。

  離開山頭的旭日已經升得很高了,如同所有欣賞完日出美景準備下山的人們,陸曉生也決定擁著她,重回當年愛情最真摯的那一個季節,體味那時最純粹的心情,與最剔透無瑕的愛情。

  路旁野車上晶瑩的露珠,在太陽愈升愈高下,逐漸開始消失,就如同歲月。

  對他來說,歲月,只是寄物箱,他把他的愛寄放在十七歲,而後靜靜地等待,等待它的失主,再次將它提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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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喜歡眼前的這幅畫面。

  手牽著手,就像在小銅箱裏所擺放的每一幀照片一樣,無論他們走到哪,永遠都會陪在對方的左右。

  自祝山頂上下山后,陸曉生跟著她來到她暫時租賃的小木墾嫋,稍事休息後,他們便牽著彼此的手,走過當年他們曾去過的每個地方,在走回小木屋山下的那片森林時,身後遠方的夕日,將他們兩人的背影拉長糾纏在一起。

  「他們要結婚了?!」才剛從他口中獲知絢麗與永泰婚期的詠童,對這意外的消息顯得有些錯愕。

  「嗯。」陸曉生專注地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化。

  一時片刻間,詠童也不知該對這消息懷有何種心情,她還記得絢麗那張不願服輸的臉龐,也記得同學會那天永泰難以啟齒的模樣,她不禁要想,其實絢麗在多年前就已經放開了陸曉生,只是在她面前,絢麗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輸家罷了。

  但對於面麗的欺騙……她不知是該同情,還是該感到憤怒。

  或許都不該,因為為此而痛苦的人,太多了,在這其中,有她,也有陸曉生和永泰,還有個作繭自縛的絢麗。

  悅耳的鈴聲忽然響起,沉思許久的詠童抬起螓首,意外地看著陸曉生不情不願地拉大了一張臭臉,咕咕噥地應了幾句後,撇著嘴角收線。

  「誰打的?」她很好奇是誰能讓他的表情這麼豐富,也對他現在的生活圈充滿了好奇。

  「同學會的主辦人,富四海。」

  「富四海?」她怎麼想就是不記得有這個人名,「我們班上沒有這個人啊。」

  「他有個叫富大海的老爸。」他牽著她繞過地上一窪積水,順便替她復習記憶,「以前我們放學時常看他的私人司機來接他下課。」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她恍然大悟地拍著額,但不過一會,她又疑惑地蹙著細眉,「可是他不是隔壁班的嗎?」那位先生他有沒有跑錯場子?

  「現在他是我的經紀人。」陸曉生愈想就愈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坑了,「就在剛才的那通電話裏,他老兄又跟我多敲了一個月的年終。」嘖,明明就家大業大,偏偏放著少爺不幹,反而跟他老爸嚷著要出來自立門戶,還老拿著計算器算年終,他當每天都是過年啊?

  聽著他那抱怨的口吻,她忍不住掩嘴輕笑,他不經意一瞥,在見了她臉上那久違多年的笑意後,登時停住了步伐。

  被他拉住不能走的詠童,回首納看著他,林間掩映錯落的霞光,在他臉上形成了忽明忽暗的片影,她靠上前想看清他的表情,他卻鬆開了手以指撫向她唇邊珍貴的笑意。

  「曉生?」熟悉的輕喚,拓印在他那已經塵封多年的腦海裏。

  撫摸她消失在唇畔的笑靨,他屏住了氣息問。

  「能不能……再對我笑一次?」

  近距離的凝視下,詠童在他臉上看見了她也曾在鏡中見過的自己的表情,患得患失、難以置信,既渴望它能成真,卻又害怕這只是另一個未醒的夢。

  若不是愛得深,又怎麼會伯失去?

  若不是曾經失去過,又怎麼會怕愛情再也不會出現?

  她分不清此刻存在她心底的,是對他或對自己的憐惜,她只是深深的呼吸,再以一記他最是記得的笑意來回應,就像是他停在她臉上,微微顫抖的指尖一般。

  如同漠地裏久旱的旅人,終於獲得了水泉的滋潤般,陸曉生這才釋放出胸腔內緊窒的空氣,再大口的呼吸,盛在手邊的微笑,他可以自他的掌心中感覺到它的弧度,他忍不住挪開掌心低首探向她,在她的注視下,小心地吻上她粉色的唇。

  「這是溫習還是緬懷?」太過呵護與慎重的吻,今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是新的記憶。」不願因太過心急而又嚇跑她,這一回,他顯得很小心。

  詠童不語地看著他,半晌,她伸出兩手攬住他的頸項,再主動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想我嗎?」在他的兩掌迅速環住她的腰際時,她在他的唇邊低喃,把那些一直沒有機會問他的話說出口。

  「想。」

  「會夢到我嗎?」她再吻過他的眼眉,試著想抹去那份緊張的神色。

  「妳很少缺席。」

  一直表現得很鎮定的她,在接下來的問題面前,也忍不住有些退卻,她沒把握地迎上他那雙瞬也不瞬凝視著她的眼眸。

  「你……愛我嗎?」

  「從沒有停止過。」飛快而堅定的答案脫口而出時,他明顯地感覺到她那如釋重負的心情。

  兩兩交纏的視線猶如蛛網,絲絲縷縷中再難以拆解得開,他們迎向彼此,迭合的唇瓣在半途中迎上對方的,在那一瞬間,無論是他或她,都像是恨不能再拉近彼此一點距離般地用力緊擁,哪怕是只有一絲縫隙,他們也覺得太過遙遠,在極力想將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時,在他們耳邊,仿佛傳來了風兒的低歎。

  掠過山頂的冷風,順著山陵的坡度下降,在夕陽西下後,山上的溫度下降得更快,夜色不過多久就乘風抵至。

  靜夜裏,睡了一陣的陸曉生小心地挪動著身軀,試著不吵醒睡在他身旁的詠童,喉際有些渴的他,自小木屋二樓來到了一樓找水喝。

  當聆聽著滿山蟲唧的他才想返回溫暖的被窩時,樓上一陣輕響後和頗為急促的喘息聲,令他想也不想地擱下水杯趕緊奔回臥室。

  自夢中醒來卻找不到他,獨坐在床上的詠童蒼白著一張臉,坐在床上兩手緊摟著膝蓋,不知該如何是好地茫然看著四下。

  「詠童?」他一回臥室,見到的就是她孤零零害怕的模樣。

  自見到他後就一直躲藏在她心底的恐懼,令她的眼中蔓盛著一層薄淚。

  「我以為……你又不見了……」

  陸曉生飛快地回到她的身邊將她擁緊,在她埋首在他的頸間裏時,不斷地在她耳邊重複。

  「我在,也永遠都會在……」

  如水的夜色中,他的保證聽來格外清晰,環繞在她四周的溫暖,和他紛落在她臉上的吻,令她動容地將他環緊,試著命自己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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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床了。」

  暖暖的吻觸落在面頰上,陸曉生張開眼,微瞇著眼眸面對著一室的刺眼明亮,在他的面前,一張曾在他夢中陪伴了他十來年的面容,此時此刻就近在他的眼前,他微勾起唇角,滿足地看著眼前這在他年少時也曾幻想過的夢境。

  想要起床,卻被他一隻健臂摟住腰際,因而動彈不得的詠童,趴在他身上輕推著像是還沒醒的他,但他就只是噙著笑,動也不動,一雙在朝陽下顯得明亮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

  當他修長的指尖卷起她的長髮撥至耳後,露出那張沐浴在朝陽下的容顏後,詠童有些不自在地看著他露在被單外的裸胸。

  「在想什麼?」

  「在想……」

  低沉帶點磁性的慵懶聲調,讓她覺得渾身酥麻,「半打還是一打,排球隊還是棒球隊。」

  「我都已經快變成高齡產婦了,你還想那些?」兩抹嫣紅迅速飛上詠童的面頰,她伸手輕拍著大清早就心猿意馬的他。

  「現在努力還來得及。」他挑挑墨眉,握住她的兩手將欲起身的她再拉回身上與他緊貼著。

  隔著一件被單,整個身軀與他赤裸的身軀緊密相貼之後,一股從昨晚燃燒到現在似乎還未熄滅的熱度,順著他的每一次呼吸,與徘徊在她身上不願離去的大掌,再次在她的身上重新點燃,當他兩手捧著她的面頰將她拉下,準備吻上她時,光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他又想做什麼的她,連忙掙扎地喊停。

  「曉生……」廝磨到大半夜才睡……怎麼一早他就又有體力了?

  「嗯?」陸曉生正忙碌地幫她將她剛穿上的襯衫,鈕扣一顆顆再次解開。

  「別鬧了……」在他吻上她的耳垂時,她怕癢地縮著肩,「你說過……你說過今天要帶我出去走走的。」

  「計畫有變,因為我發現……」他吮吻著她的纖頸,滿意地看著白皙的皮膚上浮映出淡淡的吻痕,「外面的風光未必會有裏頭的佳。」

  必須要定力十足才能不被他拐走的詠童,在他突然翻了個身將她壓回被窩裏,而他的兩片唇瓣開始往下探時,頂著一張燙紅的臉龐,一鼓作氣地將他推開一臂之遙以策安全。

  「我要去梳洗一下……」她邊喘氣邊嚴肅地對他搖頭,「等一下我要下樓去準備早餐。」

  「不用了,都已經端上床了,而且,這菜色……」他壞壞地咧出一笑,兩眼愉快地將身下的人兒掃視一回,「我很滿意。」以往的她,青澀羞澀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薔薇,而現在,她則是掩不住成熟風情的盛綻牡丹。

  「我……」她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是主菜?」照顧了他的,那她的呢?她的早餐在哪里?

  「妳也可以把我吃了當早餐。」他沉聲低笑,低首拉開她的衣領露出一片令人心醉神馳的春色。

  伴隨著窗外啾啾的鳥鳴聲,咕嚕嚕的腹鳴聲殺風景地自詠童的腹內響起,伏在她身上的陸曉生頓了頓,不情不願地隨著她的目光一同看向她抗議的腹部。

  「它就一定要挑這種情況嗎?」跟、他、過、不、去。

  「曉生……」她可憐兮兮地皺著眉,「我真的餓了。」再不吃,她等一下又要鬧胃痛了。

  嘗不到甜頭固然沮喪,但若是看她又因胃痛縮成一團,他肯定會更沮喪,陸曉生抹了抹臉,強迫自己離開身下的一片暖玉溫香,再順手拉起她。

  「好吧。」他吻吻她的額,目送小羊安全地逃離狼口。

  聽著她踩著輕盈的腳步踱下樓後,在床頭櫃撈來手機的陸曉生,先回了幾通電話,才快步踏進浴室裏洗了個澡,直到他踏下樓時,一樓的小餐桌上已放著一壺剛泡好的紅茶,而也剛洗過澡的詠童,則穿著他的襯衫站在廚房裏忙碌。

  陽光將她的黑髮照耀出虹澤似的光澤,望著她嬌小的背影、還沾著水珠的發梢,他的思緒有些蕩漾,記憶中的那個少女,在經過歲月的催化後,已經變成了個小女人了……

  曾經,那是一個關於初戀的故事,只能在夢中偶爾回味重溫,可如今她就近在眼前,對他漾著相同的笑意,投以同樣眷戀的目光,在他們都試著將那已過去的變成現今的時,雖然,還是有一抹小小的陰影時而飄過他的心中,但他盡力不要去想遠在山下的那些現實,眼下的他,只想讓眼前的一切持續到天長地久。

  「曉生,你急著要出門嗎?」坐下吃了不久的詠童,納悶地看著他趕時間的吃法,三兩下就狼吞虎嚥完他的早餐。

  陸曉生並沒有回答,只是以餐巾擦了擦嘴角後,見她還未吃完,他勉強捺著性子喝起一旁的紅茶。

  「妳吃飽了?」等得有些不耐煩的他,在她啜飲了一口溫熱的紅茶時,等不及地問。

  「嗯。」她擦擦嘴角,疑惑地看他立即起身走至她的身旁,「曉生?」

  他忽地打橫抱起她,「今天哪里都不去了,行程統統取消!」

  「等一下……」

  當他大跨步地往樓上跑時,詠童連忙摟住他的肩以免自己摔下去。

  「我們已經浪費太多的時間了!」他悶聲低吼,三步作兩步地將她給帶回樓上的房間。

  「我上山來不是為了要參觀這張床的!」再次被壓回床裏的詠童,忙不迭地想從被窩裏坐起,卻遭一個箭步撲上床的他給結實地壓回身下。

  他以兩手撐在她的耳畔,整個人俯下身性感地朝她眨眨眼。

  「妳可以好好參觀我。」

  才穿至他身上不久的上衣又被扔至一旁,再次在明亮的晨光下見到他那結實的肌理,詠童頓愣了兩秒,登時一股熱氣從她的腳趾竄至她的頭頂,她不好意思地掩著頰,不怎麼敢直視眼前變得成熟,且深富男性魅力的男人。

  「妳在想什麼?」陸曉生好笑地看著她的反應,邊把她的手自她的臉上移開。

  左右飄飄浮浮的目光,在他的注視下,最終還是兜轉回那張她曾日思夜念的臉龐上,地輕撫著他的臉嚨,小聲地在他胸口低喃。

  「當年那些學妹要是看到現在的你,她們二匯會很後侮,當初怎麼沒有盡力從我的手中把你給搶定。」

  「放心,她們搶不贏妳的。」虛榮心被喂補得飽飽後,陸曉生心情愉悅地在她耳邊呵著氣。

  詠童在他躺至她身旁時,靠臥在他的懷裏,將臉龐貼在他的肩上,在他緩緩收攏了雙臂後,她突然覺得,像這樣停留在他的懷中,她不再覺得他們之間有著距離或是什麼,一切似乎不曾有過改變,他們還是從前的他們,除了只是增長了年歲而已外,他們最重視的人依然還是彼此,那份無法割捨的甜蜜,也一直存在他們的心中未曾變質過。

  撫過她背後的大掌,令她舒服得想閉上眼。

  「北海道美嗎?」

  「花季的時候最美。」他抬起她的小手,邊說邊親吻著她的掌心,「妳該到富良野看看的,我繼父種了滿山坡的罌粟,每當花季一到,整片山坡就變得像是另一座童話世界。」

  聆聽著他的話語,詠童憶起了那一朵朵高高種植在二樓陽臺上,供她追憶和想念的花朵。

  「以前,我常去看你寄回來的虞美人。」在她畢業回國,剛開始出社會找工作時,每每碰到挫折,她就會去他的老家看花兼想他,但隨著工作愈來愈忙碌,她已經有好久沒再見過那些花兒了。

  他將她的掌心貼在臉上,側首輕問。

  「懂意思嗎?!」

  她微笑地問:「代表迷戀是不是?」對她來說,那些藍天下的花朵,是一種信仰,和一個仰望天空的方向。

  陸曉生不語地看著她的笑靨,就像一朵美麗的罌粟正在他面前舒展盛開。

  「我有記錯嗎?」見他久久不語,她還以為是她的記憶力出問題。

  「妳沒記錯。」他沙啞地在她唇邊說著,「那些花是我在告訴妳……我迷戀妳,以前不變,現在和以後,也不會變。」

  落在唇上的吻觸,再也不輕柔似蝶,帶著焚燒的溫度,濃郁深沉的熱吻將她擄獲,在他分開彼此的唇時,面對著那雙明亮的黑眸,她深喘了口氣。

  「還是別出門吧?」陸曉生氣息紊亂地以額抵著她的額問。

  在他的氣息籠罩住她的時,她舔舔突然間覺得乾燥不已的唇,兩手忍不住遊移至他寬大的背後。

  「別出門了,嗯?」他將掌心探進她的衣裏,按著她的背後將她深深壓進他的懷裏。

  「嗯。」詠童點點頭,閉上眼尋找著他覆下來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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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詠童終於能如願走出小木屋時,已是三日後,但在陪著陸曉生一塊踏出門口後,她又開始感到後悔。

  「我不想去那裏。」站在山階底下的她,看了那條長長的石階一眼,再次拉住他的手。

  「為什麼?」還以為她也會很想念這地方的陸曉生,不解她怎麼會每個他們曾踏過的地方都願去,就獨獨這裏她有意見。

  「我……」她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

  「很久沒去了,一塊去看看吧。」想帶她去看看她叔叔的他,還是拉著她的手走上石階。

  無法拒絕的詠童踏上那條漫長的石階後,一張張屬於家人的臉孔飛掠過她的眼前,從爺爺一提到小叔就火冒三丈的表情、到爸爸不忍多提的心酸模樣,最終停留在小叔那張已是無欲無求的臉龐上,她會不想去見小叔,或許是因為,現在的她,很幸福,因此她不願去見那張曾因失愛而痛苦的臉龍,她更不願的是,當年曾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又會再次重演一遍。

  當年他們就是在去過了這個地方後,在那天晚上分開的……

  無絲毫改變的小禪寺,在他倆步上了階頂後再次映入詠童的眼簾,她遲疑地停住腳步,任陸曉生在一旁四處走走看看,而她則是緊握著沒有了他的掌心後空蕩的手心,禪堂不變的香氣飄至她的鼻梢,令她不禁抗拒地屏住了氣息。

  這幾天來,她一直不願意去想下山後的事,因她還不願意喊停,也不想讓陸曉生再次離開自己,若是可以,那麼就讓季節停留在這座山上,就讓那些惱人的瑣事繼續被遠隔在山下,在這裏,他們只是一對相愛的男女,不會有任何人或任何事介入他們之間,好讓他們能將從前不得不中斷的那份戀情再次接續下去。

  可是自庭院一角映入她眼中的光景,卻又容不得她自欺。

  和當年一樣不變的背影,就在池子邊,不言不語地入侵她的眼簾,當山裏的清風吹起擺放在池畔的一張張達摩繪像時,坐在池畔執筆的和尚緩緩回首看了她一眼。

  在接觸到那雙曾遭到深刻背叛後,連自己也放棄了的眼眸,詠童覺得像是有兩柄利刃正劃過她的心房。

  一張張的達摩,每個眼神仿佛都在問著她……

  難道她願意放棄目前所有擁的一切,跟陸曉生去一個陌生的國家重新開始,再用為數不多的青春在他身上再賭一次?

  就像她的叔叔一樣,用整顆心去搏?

  十三年的等待,對她來說,還不夠嗎?只能望著虞美人的她,該要怎麼做,才能確定在這次的選擇後,能有一個不侮的未來?

  面壁不知幾個寒暑後,才願重新走回陽光的情僧背影,自禪院一角深深地打進她的眼底,她昏亂地想著,那些筆下細細描繪的達摩,究竟畫的是叔叔飽受折磨的前半生,還是只能相對不語的後半生?而達摩那雙炯炯的眼瞳,穿過空氣,透視著她心中的又是什麼?

  或許在以前,叔叔與他的情人,也曾像她和陸曉生一樣,無論走到哪,都一直緊密地牽著彼此的手,可是叔叔的情人,終究是放開了他的,而她的呢?會不會也有遭到放開的一天?

  她最忘不了的是,爺爺那張在嚴厲之下,又總會在暗地裏替叔叔傷心的臉龐……

  放在隨身小包裏的手機,突如其來的鈴聲,像是驚醒一林棲鳥的獵槍聲,令她驚跳了一會,她深深喘口氣,慌忙翻出手機,才按下按鍵的她,就聽見自家親弟十萬火急的大叫聲。

  「老姊快跑,那顆魚丸上山去找妳了!」

  微弱的期望,像顆在陽光底下飄浮太久的泡泡,無論再怎麼掙扎,終歸是得化為烏有。

  「魚丸?」剛走近她的身畔,只聽見這個奇怪稱呼的陸曉生,一臉好笑地問。

  愁腸百轉的詠童,低首不敢直視著他,當身材高大的他影子籠罩住了她的時,她猛然想起了這十三年來的漫長等待,也想起為了她不知白了多少頭髮的雙親。

  倫敦總是下個不停的雨絲,好像再次回到了她的眼前,令她心痛地閉上了眼。

  「詠童?」

  「他……」她別過芳頰,萬分不願地逼自己說出口,「他是我的未婚夫。」

  陸曉生那只伸向她肩頭的手,霎時止頓在半空中,他凝視著她的側臉,好一會,才強迫自己將它收回來。

  「時間……到了?」

  喉際像梗住了什麼般,詠童不知道該說出口的字彙到底是什麼,上山來時就對她做出過承諾的陸曉生,也不追問,只是默然地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我後天回日本。」他在走向山階時對站在身後的她低吐。

  她連忙抬首看向又再次準備離她而去的他。

  「晚上八點的班機,直飛北海道。」他回首朝她一笑,笑意裏,有著掩不住的盼望,「我為妳留了一張機票,我等妳來。」

  夏日即將來臨,提早詠唱的蟬聲清亮地蓋過了他所留下的話語,詠童在風中拉緊了他所留下的外套,看著一步步拾級而下的他,高大的身影,逐漸沒入因風搖曳的山影一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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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廣播的女聲優雅地盤旋在空氣中,再再地提醒著陸曉生,登機時間就快結束了,來送機的富四海,在登機的廣播聲又響起時,有些不安地看著身旁始終動也不動地看著遠處玻璃門的老闆。

  「曉生……」

  早就預料到很可能會有這種結局的陸曉生,在把時間拖至底限後,也知道他在等的那個人,看樣子,是不會來了。

  他彎身拎起行李,「我先回日本了,個展結束那天,我就不回來看了。」

  「嗯。」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富四海,替他頗為不甘地開口,「曉生,難道你就這麼……」他還以為他倆在山上住個幾天,他們就可以順順利利地結束一段沒有下文已久的初戀,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和當年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不斷在心底說服自己必須接受事實的陸曉生,此刻心底所想的,並不是該再怎麼糾纏詠童,而是在他準備離開的這個時候,詠童她在想什麼、做些什麼,眼眶裏是否又再次泛著淚。

  「她有選擇的權利,不是嗎?」是走是留,愛或不愛,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這都是她的選擇。

  在他的聲音裏,有著一絲落寞,三分憔悴,剩下的,是在失望過後深深的寂寞,這令富四海不禁皺緊了眉心。

  「那你……」

  「等這邊的事情辦好了你就回來,我在富良野等你。」秋天時,他還得和幾個日本的同業一塊到歐洲參展,都來這待了這麼久了,手邊的工作不回去趕趕不行。

  「你先回去也好。」負責幫他排滿行程的富四海,也知道再拖下去並不是辦法。

  陸曉生再次站直身子看向遠處一眼,原本靜盛在他眼中的失望,逐漸沉澱至他的心底,他強迫自己轉過身,試著像當年一般,割捨掉那抹令他總是離不開的身影,再次離開這片有著她的土地。

  「我走了。」

  在他拎著簡便的行李準備入關時,富四海追上前一手按住他。

  「你有沒有話要我轉告她?」就這樣讓他走了,回到日本後,他又要想她個幾年?

  陸曉生看著他那雙很不能接受這種結局的眼眸,半晌,微微一哂,以指輕敲他的腦袋一記。

  「幫我把東西交給她就是了。」

  登機時間結束,過了一會,停在埠裏的飛機緩緩開向跑道,在愈來愈刺耳的聲音中,坐在飛機裏的陸曉生,恍惚地看著窗外跑道上的一成串引導著飛機的光點。

  飛機起飛了,載著他愈飛愈遠,就像從前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微涼的風中愈離愈遠,最終消失在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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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的他,已經離她很遠了。

  綿綿春雨灑向大地,雨中的詠童輕挪開手中的傘,仰望著蓄滿晶淚的雲端,遠遠目送著那班她終究沒有去搭的班機。

  也許只是因為她已經不再年輕。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愛不惜付出一切的小女孩,她無法再冒險地去經歷另一段沒有把握的歷程,現在的她,也沒有十七歲時的熱情與無畏的心情,她有她必須考量的人與事,她也已經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生活圈,在這片沒有他的天空下,她有著在她放棄等待後全新的人生。

  她還有一段正等著她的婚姻。

  「這裏看不到的。」一道輕快的女聲在她的身旁響起,另一柄雨傘輕觸著她的。

  被未婚夫送來婚紗店門口後,就一直站在店門前看著天空發呆的詠童,側首看著準備打烊下班回家的設計師。

  她邊說邊關掉店門的燈,「既然妳沒打算進去,那我就關門了。」在外面站了一個小時也不進來……看來這樁生意真的很難做。

  詠童並沒有阻止她的動作,雖然說,婚事已經迫在眉梢,特地上山把她給載回來的未婚夫,也急著要她趕快把婚禮前的瑣事辦妥,可是現在的她,就是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勁,像是掉了什麼在山上忘了撿回來似的。

  「妳家的忠狗全都告訴我了。」特地打電話跟某人弟弟溝通過的設計師,在打點好店門後,轉過身對她歎了口氣,「我原本以為妳的生意我是做不成了,沒想到妳居然還在這。」

  聽她老弟說得好像很浪漫似的,可是實際再去想想,放棄手邊擁有的一切?其實,「一切」這個字眼,也滿可怕的。她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不過如果她是詠童的話,她可能也沒有勇氣去搭那班飛機。

  詠童想了想,自嘲地問:「我不是個浪漫的人,對不對?」

  設計師擺擺手,「至少妳還能在這裏站上一個小時,換作我就不行了。」都一把年紀了,再傷春悲秋好像顯得太矯情了,對她來說,肚子能不能吃得飽比較重要,至於浪漫,那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想,她只是忘了做選擇而已。

  與其在選擇後了又後悔,這一次,她不再選擇,就只是想順其自然的看著事情發生、結束……但又或許,其實不選擇就已經是一種選擇。

  「妳手裏的那個,不去看看?」設計師好奇地指指她手中她可能已經拿到忘掉的請貼。

  詠童低首看著那張陸曉生交給她的個展請帖,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再去緬懷,或是去看看他如今的現實生活是如何,她總覺得自己如果再接近他一點,她可能就又會再迷失自己一回,可是若不去看,她又將不知道,這些年來,她的等待成全了他什麼。

  身旁的設計師,不知是何時離開的,當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照著帖子上頭藝廊的地址坐車過去,當迎面而來的冷氣拂去她一身的雨濕時,她仰首看著會場中一盞盞各色的彩燈,與燈下那一座座斑斕晶瑩的琉璃。

  參觀的人群在她的身邊來來去去,過了許久後,她終於挪動腳步,前去一探陸曉生費盡心力打造的完美,與他這些年來的內心世界。

  穿竄過她眼中的,或許繁華、或許絢爛,也有的就只是一夜苦思後的所得,在經過他親手鑄造雕塑出後,另一片她尚未碰觸過的天地靜呈在她的面前,就在這時,會場中,唯一一個沒有標示價格的作品,一朵以琉璃鑄成的紅色花朵,不經意地入侵她的眼簾。

  穿過人群,那朵罌粟,就這麼佇立在角落裏凝視著她,鮮妍的花瓣在燈光下紅豔地盛綻,透視著她心中最不願憶起的脆弱。

  在走向它的在那一瞬間,在她記憶中,所有曾與陸曉生一塊擁有的過去霎時復活,一幕幕在她眼前重現,她像是被外頭的雨絲淋醒般,終於明白在她心底,那個她始終都不願透視的事實。

  不管走了多遠,或是過了多久,只要她的心還留在原地,還是留在心房陷落在愛情裏的那一年,她就哪都不能走,只能像是守信南歸的雁鳥,哪怕路遙千里,在冬日來臨前,她還是得振翅飛回溫暖的南方。

  那一夜,綿綿細雨籠罩住了整座臺北城,就像十七歲離別的夏夜。

  同樣的這夜,春末的富良野,夜晚的天際,澄淨得像是經過雨絲洗過,天空的星子明亮如舊。

  舟車勞頓過後,返回繼父舊宅的陸曉生,坐在廊上看著這片在他年少那一段日子裏,總是在他最需要撫慰時陪伴在他身旁的花田。

  「爸。」

  「嗯?」坐在他身旁的繼父,邊應邊替他倒了杯啤酒。

  「我遲到了嗎?」要是如詠童所說的,早一點回去找她的話,這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他為什麼當年要那麼堅持把所有的債務全都還完,並在有點事業後才去找她?

  看著那張自責的臉龐,繼父伸手輕拍著他的肩。

  「你只是個負責任的孩子。

  「可是我也讓她等了太久。」他的語氣中難掩自責。

  繼父將冰涼的酒杯放至他的掌生異,「只要你曾付出全心全意,就算無法永遠,那仍會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難道就只能是回憶而已?

  靜看著星空下幽暗得看不清的花囚,此時此刻,在他眼前奔跑跳躍著的,全是當年穿著制服的那個少年與少女,他想,這種嚮往一份純真愛情的情懷,或許會一直跟著他,儘管它看似並不存在,但他知道,時光帶不走它,也不會消散。

  「為什麼每個人都忘不了初戀?」將已微微苦澀的啤酒大口咽下喉後,陸曉生覺得屬於自己的那份苦澀,似乎也沉澱至他的心底。

  繼父沉吟了一會,將掌心輕拍在他的頭際。

  「或許是因為,它總是那麼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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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清晨,纏綿的春雨雨勢總算稍歇。

  大清早就坐在客廳裏邊抽煙邊喝咖啡的賀氏父子,兩人無神的雙眼下,皆掛了一層黑眼圈,眼看婚期將近,堆積如山的婚禮雜事,此刻卻遭他們拋在身後置之不理。

  說實在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沒有人有心情再去管什麼婚禮大事,目前他們只想知道,樓上的那對母女,究竟是談得怎麼樣了。

  睡了一夜後,清早醒來就一直枕靠在母親膝上的詠童,凝視著窗外經過一夜雨後又是晴的好天氣。

  「媽,妳都不問我嗎?」

  「問什麼?」郭蘊眉輕撫著她烏黑的長髮。

  問她以後會不會後悔、願不願意承認她很膽小,還有她是不是一個拿得起卻放不下的人……

  郭蘊眉拍著她的臉蛋問:「妳知道為什麼媽媽都不問妳關於陸曉生的事嗎?」

  「為什麼?」

  「自從妳當年不顧一切偷了護照從倫敦飛回臺灣時,我就決定,無論以後你們倆的結局是好是壞,我都不過問。」郭蘊眉偏著頭遙想當年,然後對著她笑笑,「因為妳長大了,懂得也多了,妳不需要有人在妳耳邊對妳說什麼是對或錯,因為不管在別人眼中看來是對還是錯,最終也只有妳才能下結論。」

  詠童不禁垂下眼眸,「可是萬一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呢?」

  「妳會不會怕後悔?」郭蘊眉將她拉起坐正,認真地瞧著她愁緒寫滿睫眉的臉。

  「當然會。」

  「那就儘量不要選錯路啊。」生性樂觀的她,對任何事的想法都很簡單。

  「可是——」

  「問妳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郭蘊眉抬起一手打斷她,「妳現在想的人是誰?」

  此話一入耳中後,在詠童的心底,立即浮現出那一抹最是想念的身影,她張大了眼眸,動彈不得地困坐在原地。

  郭蘊眉看了她的反應後,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就是因為答案很簡單,所以媽媽才不過問。」果然有血緣,跟那對父子檔一樣都是想太多。

  一葉障目,沒想到在撇開了那麼多的想太多之後,原來煩惱根本就不是煩惱,在回想起那抹身影時,在她心底升起的,並不是懊悔相遇的心情,而是種感激的心情,因為有些人就算是耗盡了一生,也沒辦法尋找到那一份單純的愛,而她,卻在那麼年少時就已擁有……

  「姊,妳的禮物。」賀詠正敲了房門兩下後,一臉緊張地探頭進來。

  「誰送的?」她呆愣愣地看著被放在她腿上的小木箱。

  「曉生哥哥托人送來的。」臉部表情很僵硬的他,像是痛下了什麼決心般,兩手用力地拍拍她的肩後,接著就急急忙忙地走下樓。

  擱放在腿上的精緻小木箱,沉甸甸的,中間的部分還用色彩美麗的和紙包裝起來,郭蘊眉在她遲遲不看他送了什麼時,按捺不住好奇地在她身邊催促。

  「不拆開來看看嗎?」

  深深吸了口氣後,鼓起勇氣的詠童,小心地拆開和紙,一打開箱蓋,她登時呆住了。

  靜躺在碎紙中的琉璃,像顆剛掉下來的眼淚,而在這顆晶瑩的淚珠中,封藏著一朵遭人採摘下來的白色罌粟。

  一張小信簽置在其中,詠童顫抖的指尖,緩緩滑過上頭熟悉的字跡。

  ★原本,我是想在這封信裏寫上百年好合這四個字的,但我做不到,因此,我將這朵遺忘封起來學妳等待。

  這一次,換我來等妳,十年、十三年、一輩子,我都等妳。★

  小木箱猛然遭人塞進懷裏,郭蘊眉無百地看著自家女兒,一骨碌地自地上站起,直奔向浴室忙著梳洗,她想了想,將木箱蓋好收起,轉身打開女兒的櫥櫃,拉出個旅行箱後,在裏頭放進了幾件衣服。

  當趕時間的詠童打開房門沖至樓下時,站在樓下客廳的郭蘊眉一手拿著她的護照放至她手上,另一手則順便幫她披了件外套。

  賀之謙則是含淚地拎著行李走至家門外,幫她把行李放進後車箱。

  另一張看起來有點陌生,又不覺得很眼熟的笑臉,則是在她踏出家門時,親自替她奉上一張更改過日期的機票,與一紙寫滿詳細位址電話的字條。

  「姊,快點,我們要趕飛機!」將車開來停在家門前的賀詠正,邊打開了車門邊催促。

  突然感到每個人的默契都跟她好到家的詠童,怔怔地看著從不曾這麼同心協力過的人們,不知該說什麼的她,還在猶豫著該怎麼開口時,賀之謙將她輕輕往前一推。

  「去吧。」

  她邊跑向車門邊向身後揮手,「我到了北海道後就打電話回家!」

  當房車開出小巷後,郭蘊眉這才想起家門口還杵了個特地來這轉交物口叩外,還附贈機票的陌生人。

  「對了,我們還不知道你是哪位?」她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我?」富四海先是掏出懷裏的名片,後來想了想,又把它收回去,「我是他們高中隔壁班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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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陸的,我老姊就交給你了!」聽見熟悉的男音後,賀詠正劈頭就對另一頭的男人低吼。

  正開車準備前往工作室的陸曉生,錯愕地看了手中的手機一眼,不太確定地問。

  「阿正?」他怎會打到這裏來?

  「你要是敢對不起她,我和我家老爸一定會坐飛機過去扁你!」也不管他有沒有做好準備,先說先贏的賀詠正又是拉大了嗓。

  他挑高朗眉,「阿正,你在說什麼?」

  「她一早就去北海道找你了!她逃婚了,逃婚你知不知道?」

  緊急煞車聲霎時穿越過海洋,忠實地透過話機抵達賀詠正的耳裏。

  「唔哇!」耳膜飽受虐待的他趕忙拿遠一點。

  「她坐哪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降落在哪個機場?幾點抵達?」陸曉生心急如焚的問號,在他還來不及適應時,一成串地朝他倒過來。

  「她去你家了……」賀詠正才張大嘴想說清楚,卻發現電話那端的人突然沒了聲音,「喂喂?喂喂喂?」怎麼又一個不把電話聽完就採取行動的衝動派?

  當話機裏傳來車子再次啟動且狂櫬的聲音後,賀詠正抓著話機朝他人叫。

  「我不管!這次你一定要負起責任來!」

  將手機扔至駕駛座一旁的陸曉生,將方向盤急急打轉後,腳用力踩下油門,窗外的景物飛快地倒退,疾速賓士中,他從來不曾覺得心房是如此輕盈,雀躍緊張的心情,就像是當年他在騎著單車追上了公車後,在詠童剛走下車門時對她告白的那瞬間。

  久違的釋放感纏繞在他的胸臆,在這一刻,他仿佛看到當年圍困著牆困牢不再存在,他終於從遺憾的豐欄裏定出來,踏進陽光下重獲新生,興奮得坐不住的他,忍不住再加快了車速,窗外晴朗的天際,像正在等待著他。

  窗外刺眼的陽光照射在機翼上。

  靠坐在窗邊的詠童,眼睛往下看,下方的海洋像面藍色的鏡子,北海道看起來像是一座正等待她前去的島嶼,在飛機飛入了廣闊的內陸後,機身緩緩下降,耳邊傳來的不適感,提醒著她即將抵達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飛機降落前,她緊緊交握著十指,用力深吸了口氣。

  空氣中聞不到半點雨絲的氣味,濃郁得化不開的花香,順著拂過山丘的涼風飛掠過大地,一畦又一畦各色的花田,就順著坡度種植在觸目可及的小山丘上,被計程車放在一大片花田之前的詠童,再次低首確認了手中的地址後,提著行李走向山丘上的一間民宅。

  走過了沿途栽種著熏衣草的小徑,爬上了小山丘後,一朵朵迎風招展的罌粟花映入她的眼簾,各色的回憶離開了陸曉生所鑄的琉璃來到了她的身邊,她不禁停下腳步,駐足看著這滿山的思念。

  一名正在巡視花田的老人在遠處看見她後,徐步向她走來,不會說日文的她,還在想該怎麼和他溝通,這時老人走向她的腳步卻愈走愈慢,一臉遲疑地步至她的面前。

  怕說英語他會聽不懂,詠童才想拿出紙筆寫上陸曉生的名字時,臉上表情像是恍然大悟的老人,不待她開口,他既驚訝又興奮地抬起一手要她等等,連忙跑回房子裏去,過了一會,當他再次在她面前站定時,在他那只有著歲月風霜的掌心上,靜盛著一張護貝過的黑白學生照。

  那是她。

  那是十七歲時的她,那張陸曉生小心保存著的照片,此時就這麼在藍天下看著另一個長大的自己。

  不受控制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她顫抖地接過那張照片,老人在她的淚水掉下來前,抬起一指指向她,且用腔調濃重的口音問。

  「詠童?」

  被淚水模糊了視線的她,合起掌心握住小小的照片,不住地向他頷首,老人笑了笑,在看了她身後一眼後,輕拍著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向後頭。

  視線穿越過一整片罌粟花田的詠童,熱淚盈眶地看著就站在花田另一頭的陸曉生,她遲疑地轉過身,在聽見他的大聲呼喚後,拔腿奔向他。

  「詠童!」

  當奔跑的兩道身影在罌粟花田中相遇時,陸曉生高高抱起她,她的長髮,在藍色的天空下,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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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0:06:02
第九章

  兩圈黑輪加上微歪的鼻,靜掛在賀詠正那已經完全不英俊的臉龐上,他再次回頭看了看鏡子後,滿心不平衡地打開桌上另一盒喜餅補充耗損的體力。

  「老爸,你老爸的精力也未免太過旺盛了吧?」居然用打狗棒把他這帥哥給打成這副德行。

  「怕了吧?」同樣也是傷痕累累的賀之謙,抬高下巴朝他咧嘴冷笑,「你老爸我從小就是這樣被你老爸的老爸一路打到大的!」

  嘖,好痛,都七老八十了,力道竟然一點都沒變。

  「現在怎麼辦?」連袂去老家討頓打後,雖然爺爺那關是過關了,但他們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沒解決呢。

  「什麼怎麼辦?」賀之謙邊問邊往嘴裏塞了一口餅乾。

  他兩手大剌剌地一攤,「有婚禮沒新娘啊,總不能由你兒子代嫁吧?」老姊跑歸跑,但他們還沒退婚咧,總不能讓那顆魚丸直到結婚當日才知道新娘跑了吧?

  賀之謙猛然一驚,這才想起還沒給准親家那邊一個交代,不知到時該怎麼下臺的他,愈是深想,就愈急著想推卸丟臉的責任。

  「說來說去全都怪你這臭小子!」一腳朝兒子的方向踹過去再說。

  賀詠正也動作快速地撩高了褲管,「慫恿她逃婚的人又不只有我一個,你也是幫兇!」

  「還敢頂嘴?」橫過客廳的天殘腳,角度不小心歪了一點。

  賀詠正連忙跳到一邊護住重要部位,「老爸,你踹哪里呀?要是踹壞了不能用,當心我不能替你賀家傳宗接代!」

  「孽子!」

  「不良爸!」

  冷眼看著那一對父子在廳裏一腳飛過來一腳飛過去,許久過後,郭蘊眉走進廳裏,彎身抄起兩盒喜餅,一左一右地往他們的臉上敲。

  乖乖捧著兩個禮盒的父子,滿頭冷汗地看著額上青筋直跳的她,她沒好氣地哼了哼,拿起桌上的兩具手機扔給他們。

  「還不快幫忙打電話?」

  賀氏父子無百地看著她在吼完之後,又再次皺著眉頭,蹲坐在桌幾旁對著喜帖上的名單,一家一家的打電話。賀詠正大大歎了口氣,有樣學樣地拿來名單,按下一組熟悉的號碼。

  「你好,我是阿正。不好意思,關於婚禮……」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問古禮的事?」被他騷擾過的某人親戚,難以置信地揚高了音量。

  「呃,不是……這次不是古禮的問題,我是想說,那個……」他抓抓發,有點尷尬地陪著笑,「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剛剛換了一個新郎,也順便把婚禮換了個地點……」

  「……」

  「喂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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