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2077|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雷恩那]只有你懂我的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27:09 |倒序瀏覽
只有你懂我的心  作者:雷恩那

個性認真、有點小保守的汪美晴,在機上服務多年,
雖然遇過不少各國帥哥,但難得有個這麼合她胃口,
這男人的眼神銳利深邃,卻透出一股厭世的氣味,
她覺得他這人冷冷的,很神秘;怪怪的,惹她好奇,
就連冷淡的調調兒她都挺受用的,但這實在很不妙,
因為他住在冰封極地,而她偏偏天生怕冷無人比啊!
可既決意愛他,只得火力全開,融化他冰封的心啦!
當她靠近時,她膚上的香味會變濃,空氣會起波動,
魯特無法忽視,且深受影響,但,他不愛受到干擾。
對他而言,女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生物,難懂又邪惡,
他吃過苦頭,也學到教訓,再不想沾染上任何女人,
特別是那些毫無因由、主動對他示好的美麗女人。
何況,他有著齷齪的靈魂,她若知曉,還敢愛他嗎?
豈料事情卻完全失控,她要走,失魂落魄的竟是他?!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27:55
第一章

    飛機目前的高度位在三萬五千英尺高空。

    夜間飛行。

    雲層在機腹下方,窗外黑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十分鐘之前,幾近圓滿的月曾在機窗外曇花一現。

    那時,黑雲表面閃閃發亮,如抹過一層奶油霜,在墨黑與銀白的漸層雲間,有寶藍色的光束透出。

    這一趟,從亞洲海島的大都市直飛北歐城市,是汪美晴升上座艙長後的首次飛行。

    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那年,她過五關、斬六將,經過幾番拚搏終於考進「環球幸福航空公司」(GlobalHappinessAirlines),接受為期長達五個月的職前訓練和機上實習,從一枚菜鳥小空服員開始做起。

    「環球幸福航空」是一家隸屬於意大利的公司,國際航空代表號為GH,因為是外商公司,起薪和福利都比台灣自家的航空公司來得優渥,汪美晴飛了三年後,順利升級為資深空服員。

    根據以前「傳承」下來的經驗,空勤飛滿三年後,通常會出現一波離職潮。

    與汪美晴同期的華籍空服員共有三十八位,離職潮一到,嫁人的嫁人、生孩子的生孩子,要不然就是出國進修、轉換人生跑道,再不然就是存了點錢,有了些進貨門路,乾脆自己創業當老闆,結果三十八位同期離職一大半。

    汪美晴留下來了。

    空勤薪資除基本底薪外,還有外站津貼、飛行時薪,如果每月的飛行時數超過基本時數,多出來的時數還會以雙倍時薪計算,有時機上免稅品賣得嚇嚇叫,公司也會撥紅利下來,以汪美晴區區一張大學外文系文憑,一出社會、毫無工作經驗就能拿到這麼高的薪資,要她離職不容易,畢竟啊,她就是靠著這一份薪水,在父母親雙雙因意外過世後,供大弟和兩個雙胞胎妹妹讀完大學的,幾年下來,還私下幫他們各存了一小筆創業基金。

    再說了,她除了長相恬靜,天生的「長女情結」總讓她很習慣照顧身旁的人,EQ無敵高,既刻苦又耐勞,這種在機上「送往迎來」的工作確實頗適合她,既然做得好好的,就更沒有離職的理由了。

    她想,她應該會成為所謂的「萬年空姐」,一直服務、一直服務,直到退休。

    在她成為資深社員之後的三年,GH為拓展歐亞航線,在台灣開始大規模招考空地勤,汪美晴被自己那一Team的座艙長姊姊推薦上去,兼任教官,和其它幾位高層選出的學長、學姊一起負責台灣Base的新人職訓。

    到今年,她的飛行已堂堂邁入第七個年頭,公司在春天時候升了一小批人,她是其中一個。

    升上新職位,儘管仍在機上服務,業務內容與之前卻大不相同。於是,她整個春天的飛行都在「OnJobTraining」,在飛機上重新實習,一趟又一趟,由每一趟帶隊飛行的資深座艙長學長姊們,領著她摸熟工作程序。

    而今天這一趟,她終於能獨當一面,領著自己的小團隊飛歐洲大長班。

    上半夜的飛行相當安穩,氣流穩定,少有搖晃。

    機艙內的狀況也算平靜,只有幾件小事——

    第一次供餐前,經濟艙有兩位客人因搶用洗手間而起口角,情況已安撫下來;商務艙有個噸位比大相撲手朝青龍還龐大的美國籍乘客,因座位過小、安全帶太短而鬧脾氣,負責該艙等的空服員也已做好處理,打了報告過來;至於今天的頭等艙,來了一位在GH裡出了名的丹麥籍「奧客先生」。

    「奧客先生」嘴角喜歡往下,鼻孔習慣朝上,看起來約五十歲,但歐美人常常「老起來放」,說不定他實際年齡要比外表更年輕一些。

    看著出發前從地勤那邊拿到的旅客資料,汪美晴嘴角微翹。「奧客先生」的名字被地勤人員用紅筆狠狠圈畫出來,旁邊寫著血紅的「Caution」,後面加畫兩個用力到快要把紙張戳破的驚歎號,想必這位仁兄在地上劃位、寄運行李時,八成已鬧過一小場了吧。

    登機後,這位仁兄確實沒給空服人員好臉色看。

    對付這種人,汪美晴這些年也累積了不少經驗,有鍛煉過,心理素質強韌,不怕受傷。反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每種工作都有它辛苦的地方,尤其是她這種服務業。為了香噴噴的「五斗米」,她折腰折得很心甘情願,在能忍受的範圍內盡可能滿足對方的要求,只要別太超過,能忍則忍。

    她的眸光在十二位頭等艙旅客的座位名單上繼續游移。

    座位表上面按著貴賓的劃位印出姓氏,目的是為了方便空服員作「byname」的服務,汪美晴下意識搜尋,最後淡淡定在左側最後面的那個奇怪姓氏上。

    Mr.Afulen。

    阿夫蘭先生。

    他是被地勤人員從經濟艙升等上來的旅客。

    與他同行的有一對矮壯的老夫婦,還有一雙年紀約十一、二歲的小姊弟,一行五個人全被升等到頭等艙。

    老夫婦和小姊弟同姓,應該是一家人,而且黃皮膚偏褐色、頭髮濃黑、單眼皮,眼睛細細長長的,有著很明顯的亞洲血統。她適才查過手邊資料,他們五人等這班班機降落哥本哈根之後還需轉機,目的地是格陵蘭。

    格陵蘭呢!

    以外形來看,老夫婦和小姊弟應該很有可能是因紐特人(Inuit),也就是所謂的愛斯基摩人。

    至於這位阿夫蘭先生,他也是褐膚黑髮,也帶著明顯的亞洲人血統,但他身材過分高大,褐色皮膚看起來並非天生如此,更有可能是因為長久曝曬在陽光底下所造成的。

    他是混血兒。

    只是,他究竟混過哪些血統,她一時間無法斷定。汪美晴盯著他不同於老夫婦和小姊弟的姓氏,猜測著他們之間的關係,腦海中浮現他那張面龐。

    其實從一開始登機,她就注意到他了。

    當時,她領著兩名空服員站在機門口迎賓,他走在幾個西裝筆挺的商務人士後面,身高鶴立雞群也就算了,等他走近,她才看清楚他的穿著——舊皮衣、舊皮褲、舊皮帶、舊皮靴,內搭的深色格紋棉質襯衫微敞,露出一小片看起來硬邦邦的古銅色胸肌。

    穿在他身上的那些「皮」深淺不一,半點也不光鮮亮麗,都是有些歷史的舊東西了,但保養得還不錯,有些玩意兒值就值在那股舊舊老老的氣味。他很適合那身打扮,粗獷、原始、落拓,感覺並不刻意,而是隨隨便便就穿出獨屬的味道,總之,很有型。

    趁著供餐之前的一小段空檔,身為座艙長的她一一跟十二位貴賓打了招呼,老夫婦和小姊弟僅能用幾個簡單的英文單字、外加比手畫腳和大大的微笑溝通,阿夫蘭先生則完全面無表情。

    ※※※※※※

    她臉上掛著專業微笑,用訓練得宜的輕柔嗓音說:「阿夫蘭先生您好,歡迎您搭乘GH950班機,我是您這趟飛行的座艙長,我叫桑妮(Sunny)。」指指別在左胸上的小名牌。「稍後我們會提供餐飲,飲料種類和菜單已經備妥放在您前面的椅袋裡,提供您參考,如果有任何需要,請您不要客氣,隨時讓我們知道。」

    阿夫蘭先生沒動靜。

    他死死望著她,放她在那裡演獨角戲。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也死死回視他,有幾秒鐘的時間,她腦中一片空白。

    他那雙屬於「亞洲系」細長的、單眼皮的眼睛深幽幽的,彷彿看不見眼白,睫毛密長,虛掩著目光,她呼吸一頓,背脊和腦門有些發涼,胸口倒覺得熱呼呼的,噢,她竟然有被電到的fu。

    「嗯。」就在她好不容易擺脫暈眩,想比手畫腳一番時,他老大才慢上好幾拍地低應一聲,表示聽懂了,隨即把臉轉開看向窗外。

    好……算他性格。

    汪美晴臉蛋發燙,內心一陣好笑。飛了六年多,她難得被電到呢。

    但有fu歸有fu,放在心裡偷偷欣賞就好。

    以前帶她這隻小菜鳥的學姊總對她說,青春寶貴,要知道及時行樂,在機上工作,送往迎來的,有好機會就要懂得出手,長得帥、身材啵兒棒的,揀起來當「Fuckbuddy」,如果再加上口袋麥克、麥克的,還可以當個「Sugardaddy」。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半個,這當中亂槍打鳥如果被她打到心靈相通的「Soulmate」,一個就夠了,只要蒙到一個,那就賺翻,什麼都值了……可是她一直學不會。

    ※※※※※※

    想起學姊的那些見解,汪美晴嘴角的笑略深,眸底藏著一絲懷念。

    及時行樂和……Soulmate嗎?

    想著想著,在她還沒會意過來前,手竟已自動撩開那幕布幔,偷偷往外看。

    夜間飛行的關係,上半夜供餐和免稅品販賣結束後,機艙的照明全部調暗下來,需要閱讀的旅客可以利用個人座位上方的小燈,但通常這時候,大部分的旅客早都睡翻過去,空服人員也開始輪班休息。

    汪美晴躲在廚房裡,此時她丟下手邊書類的工作,透過一小道細縫偷瞄機艙內的狀況。外頭幽暗,她眨眨眼適應著,視線鬼鬼祟祟,不由自主地往左側挪動……啊!有動靜!

    阿夫蘭先生沒在自己的位子上。

    那男人背對她,黑抹抹的高大身軀杵在老夫婦的座位旁,微彎身。

    他的動作被前方的椅背擋住,她雖然看不到,但不難猜出他是在幫老夫婦蓋毛毯。該是老人家睡著了,他起來查看,怕機艙內溫度太低,老人家會感冒。

    從她所在的角度看去,他的肩膀真的好寬,脫掉皮外套的背部呈現明顯的倒三角形,他綁成一束的長直髮甩在背上,依她目測,阿夫蘭先生的頭髮應該比她還長,說不定也比她還滑順柔軟,拍洗髮精廣告很夠格。

    啊?!

    猛地,她倒吸一口氣,臉部表情整個僵住!

    他老兄像是背後長眼睛了,連聲招呼也不打,頭突然往後一轉。

    這下好了,她在明,他在暗,隔著一小段距離,他那一雙比週遭還深幽的眼睛淡淡卻精準地抓住她的窺看。

    呃……她……她好歹有練過!

    就算尷尬到要命,還是要有空服員的品格啊!

    被逮個正著,汪美晴心頭一驚,著實愣了三秒,接下來的反應全憑本能,她微微一笑,眼瞇瞇、嘴角翹翹,很專業的那種。

    然後,她還朝他禮貌地點了點頭,一秒、兩秒、三秒,暗暗數完後,她才允許自己很優雅地放下布幔。

    退場。

    縮回廚房,她重重吁出口氣,兩手捧著熱力驚人的雙頰。

    救命……又、又被電到了!

    男人適才那一瞥,比機艙內到處蟄伏的靜電流還恐怖,冷不防電得她辟哩啪啦、漆漆嚓嚓的,無形火花四射,刺麻的感覺從腳底往頭頂竄,一波接著一波。

    「桑妮姊,我回來啦!露西要我幫她跟你報告,後面持續無戰事中。」剛飛滿三年、成為資深空服員的瑞秋今天服務的區域在頭等艙,適才頭等艙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推著小車,把十幾份空服員的餐點分送到各個廚房去,讓大夥兒輪流吃飯,補充體力。此時,她推著空車回來,邊說邊把小車嵌進位置固定,大眼睛往旁一瞟,挑眉了。「阿姊,你很冷啊?雞皮疙瘩在跳舞耶!」

    汪美晴一愣,隨即笑了出來。

    她兩手環住上臂挲了挲,果然摸到一粒粒突起的毛細孔。

    「工作時走來走去不覺得冷,現在停下來,真有點冷。」她把一小迭必須在降落前填寫好的書類暫時推到一邊,開櫃子取出外套穿上,邊笑說:「後面沒事那很好,沒事就是好事。你等一下脫掉圍裙休息時,記得把外套穿回去,千萬別感冒嘍!」心臟跳得還有點太快,臉頰熱度也還沒消退,但至少已恢復正常神態。

    瑞秋立正站好,裝正經。「是。遵命。組頭老大。」說完咧嘴一笑。空服員的工作,「人和」這一環相當重要,今天跟到一個好團隊,有一位好組頭帶領,整趟飛行就成功一大半,她還真慶幸台北Base的空勤人力重整後,自己被安排到桑妮姊的新團隊裡。

    「阿姊,你人真好,都不發脾氣,長得很Sweet,笑起來像Sugar,有Sense,有Guts,跟我之前那一Team的組頭都不一樣呢!」灌迷湯、灌迷湯。

    汪美晴心裡好笑。「我也會發脾氣,很凶狠的。」

    ……最好是啦!瑞秋眼珠轉了轉,一副對方所言有待商榷的模樣。

    登!

    一聲服務鈴聲清楚地響起,嵌在廚房內的客服小燈頓時亮開。

    瑞秋馬上轉身要出去看,汪美晴把她叫住。「我去,你坐下來吃飯。」

    「阿姊呢?」

    「我還不餓,你先吃。」說著,她撩開布幔探頭出去,想查看是哪個座位的旅客按了鈴。

    這一看,她呼吸微窒,心跳莫名其妙又變快了。阿夫蘭先生的座位上方,服務鈴的小燈正亮著,無言地命令她過去。

    她僵住差不多三秒鐘,然後重重吸了口氣,吐息,這才舉步走出廚房。

    機艙內依舊很昏暗,但不知是否正因如此,他注視她走近的目光才會顯得格外緊迫盯人,眨也沒眨,直勾勾瞪著她。

    怪人……她暗暗歎氣,來到他座位旁時,臉上已掛起專業、具親和力的微笑。

    「請問需要什麼嗎?」略傾身,她幫他按熄亮著的服務燈。

    沒動靜。

    現在是怎樣?

    汪美晴忍住疑惑,對上他的視線,壓抑緊張,低柔又問:「阿夫蘭先生,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莫非是她的「偷窺行徑」惹他不高興,所以特意把她喚過來質問?

    ……依舊沒動靜。

    汪美晴思緒轉著,抿抿唇正想再問,他老大竟然皺起眉峰,好像她很該死地打擾到他了。

    「沒有。」他表情有點不耐煩,萬般不情願才擠出聲音。

    聞言,汪美晴雙眸略瞠,細眉微乎其微一挑。

    男人語調冷硬。「我什麼都不要。」

    「……」耍她玩啊?!

    ※※※※※※

    他原本不想理會那個聲音。

    你覺得她怎麼樣?

    你喜歡她嗎?

    她很好、很好喔!呵,就是有點小害羞,你追她好不好?

    一登機,從空橋跨進機艙內,他耳朵就沒清靜過。

    好不好嘛?要不要嘛?你說話呀!說呀、說呀!

    你為什麼不說話?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禮貌!

    十五歲之後,他的「自我靈控力」在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後強度大增,只要寧定心神、凝注意志,就能隨心所欲地關起內心那道門,不聽、不看、無感,完全隔離,假裝自己是正常人,他可以裝得很像,甚至騙過自己,讓他相信自己真的是正常人。他想,他或者也是自我催眠的好手。

    那抹嬌脆的女性嗓音纏上他,纏得如此篤定,他想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她卻看穿他的伎倆似的,照樣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一開始,他心裡也覺奇特,納悶她究竟是從哪裡蹦出來的。

    他體質特殊,又有心設界,對方仍有辦法見縫插針地欺近他,這說明了,週遭這股靈能量還算得上乾淨,甚至帶著點靈修氣味。

    他真是在北方極地待太久了。

    在那個老窩,他身、心、靈整個呈現自然放鬆的狀態,山林、冰雪、岩石、動物……萬物的靈在空氣中和諧交流,他不受干擾,不用防備,他在自己的國度「養尊處優」太久,久到已遺忘外面的世界有多混亂,才會出一趟遠門,「防護模式」忘記完全啟動,結果竟弱得被一隻靈纏上。

    「魯特,你看,按這個按鍵,椅子可以拉平耶!好像一張小床喔!」小男孩一臉好奇,兩頰暗紅,玩著嵌置在扶手邊的三大排按鍵。

    隔著走道,他看向坐在右側座位的小姊弟,他們的座位是相連的,中間隔著幾乎跟小茶几差不多寬的扶手,男孩在高級的皮製椅上彈坐兩下,興奮的模樣惹出他嘴角一抹淡笑,女孩也是一臉開心,眨巴著烏亮的大眼睛,抬起小手怯怯地東摸摸、西摸摸,像怕把東西碰壞了。

    呵呵,原來你叫魯特,那兩個孩子好像跟你很要好,魯特很喜歡小孩吧?

    噢,仔細看看,這對小姊弟長得還滿可愛的,真得我的緣耶……

    提到孩子,他背脊一凜,腦中聽到自己沉聲低喝——

    離他們遠一點!

    他可以感覺到那股氣瞬間被逼退,但幾秒後又厚臉皮地纏過來,繞在他周圍嘟嘟囔囔。

    我只是想幫你介紹女朋友,相逢就是有緣,你有必要這樣凶嗎?

    再說了,要不是她一直偷看你,我才懶得理你咧!你要不要追她嘛?

    別再跟我說話,走開!他在腦中斥喝。

    來了來了,她要過來找你了,喂!大哥,看著她,和她說話啊!靈根本不怕他的壞脾氣。

    他懶得理那只靈,正想閉上眼睛專心設界,一股淡淡的熏衣草香驀地鑽進鼻腔內,女子纖細的身影來到他座位前,他下意識抬高視線,直勾勾鎖住那張小臉。

    真的,她的臉真的好小,長髮全部梳起紮成包包頭,劉海輕垂,那張臉,他單手攤開就能完全遮擋。她化著適合夏天的清爽淡妝,五官秀氣小巧,雙頰上的暖色和唇角的微笑讓她看起來頗為可親,眼眸很活,有靈有氣,匯聚著許多耐人尋味的東西。

    她微微笑開,露出潔牙。

    「阿夫蘭先生您好,歡迎您搭乘GH950班機,我是您這趟飛行的座艙長,我叫桑妮(Sunny)……」

    她秀出自己左胸上方的名牌,他不動聲色一瞟,小小名牌上,英文名字底下還有一個中文名字——汪美晴。

    美麗的晴天。

    美好的晴空。

    乾淨。

    澄明。

    他不知道腦中為什麼會蹦出那樣的感覺,被她靜靜地、帶笑地看著,他突然很厭惡自己,胸口鬱悶、喉嚨緊縮,有股無形力量將靈魂往下拉。已經許久不曾這樣,他以為這些「病症」都痊癒了,即使沒好,也被藏在心靈深處嚴密監控著,怎會突然間發作?

    他覺得四肢沉重,血液彷彿凝固了,流不動,連思緒也動不了。

    「嗯。」很勉強、很勉強的,他僵著臉,硬是擠出聲音。

    她表情有些錯愕,但極快就掩飾過去。

    他調開眼看向窗外,不想再理她。

    接下來的餐飲時間一切平順,身為座艙長的她只需負責紅白酒的推薦,他沒點酒,自然和她說不上話。

    沒事了。

    連那只靈也被他擋在心界外。

    靜下神魂,清掉雜思,動不了,就不要動,想不透,就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想,他還是他,很正常的一個人,今天在機上的「奇遇」,只是正常生活中的一小段插曲,沒什麼的……

    嘻……

    登!

    那聲短促而戲謔的笑音讓他神經緊繃!

    他雙拳驀地握緊,知道有事要發生,還來不及應對,頭頂上方的服務鈴燈竟然……亮了?!

    該死!那只靈在玩他!

    為什麼是我?他在腦中怒問,表情像一口氣吞了幾百斤炸藥。

    哎呀呀,親愛的,這全是因為偉大的第六感啊!

    女人的第六感都嘛很準滴,我覺得你行,你自然就行呀!

    呵呵呵呵……

    留下一串很不負責任的笑聲,聲漸悄,渺渺消散,不知退到哪裡去。

    他還想「開罵」,被服務鈴召過來的那個女人已筆直走到面前。

    她彎腰替他按熄小燈,上半身略貼靠過來,熏衣草香立即漫進他口鼻。

    他屏息,發現皮膚熱度升高,這一點讓他不太爽,臉部表情更難看了。

    她開口了,問他需要什麼。

    走開!他什麼都不要,離他這種人遠一點!

    他很勉強才捺下火氣,硬聲拒絕她的服務。

    她沒有馬上離開,竟然還靜靜候在原地,用不著與她四目相接,他也猜得出她心裡肯定很納悶。

    「……給我一杯水。」算了,無法解釋,他至少可以敷衍過去。

    再說,冤有頭,債有主,鬧他的是那只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靈,他不該遷怒到其它人身上。

    「麻煩你。」他追加一句。

    對阿夫蘭先生驟然轉變的態度,汪美晴忍不住又挑眉了,眉間微張,心中好奇正在滋長。

    通常升等上來的旅客都會相當開心,一臉新鮮,對頭等艙所提供的硬設備和餐飲躍躍欲試,什麼都想嘗試看看,但他完全讓人感覺不出有半點興奮感,沉靜坐在後方,不到必要時絕不開口,表情貧乏得可憐,可是對同行的老夫婦和兩個孩子倒特別留意,很關照他們。

    機艙大燈完全調暗前,她有幾次覷見小姊弟衝著他笑,隔著走道嘰嘰喳喳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他有時點頭,有時低聲回了幾句,有時會扯扯嘴角,露出帶點縱容的微笑。

    他其實應該挺溫和的吧?就只是怪了點……

    臉蛋持續發熱,雞皮疙瘩持續造反,汪美晴可親有禮的表情仍然維持得很好,頷首微笑,只有嗓音比平時低啞。「好的。馬上替您送來。」

    剛要走開,卻看見四隻小星星般的眼睛在幽暗機艙中閃爍,原來小姊弟沒在睡覺,眨巴著眼,看戲似地望著他們。

    汪美晴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

    她乾脆蹲下來,視線與孩子們齊高,用簡單的幾個單字外加手勢,笑著問:「口渴嗎?要喝飲料嗎?水?可樂?牛奶?果汁?」

    兩個孩子看懂也聽懂了,沒有立刻響應,兩雙眼倒是不約而同地瞟向男人,害汪美晴也被傳染,不禁跟著瞟過去。

    魯特左胸繃了繃。

    這個名字很陽光的女人和孩子們一同掃過來的眸光,帶著徵詢意味,神態甚至有點無辜,竟讓他有瞬間觸電的錯覺……一定是遇上那只靈的關係,聽對方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他下意識就對她留心了。

    這樣確實不好。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再過幾個小時,等這趟飛行結束了,這女人和他就天南地北不相干,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到一塊兒,所以,再忍忍吧。

    「想喝什麼就告訴她。」他以因紐特話低聲說,面無表情。

    孩子們拉回視線,重新看著汪美晴。

    弟弟咧嘴笑,酒渦明顯。「我要可樂。」

    小姊姊表情很靦腆,聲音細細地跟著說:「我、我……蘋果汁。」她剛才有喝過,真的好好喝、好好喝!

    「好。馬上來喔!」汪美晴很有活力地點頭,隨即起身回廚房。

    問清楚客人的要求後,瑞秋想挨過來幫忙,又被身為座艙長的她趕回去角落的小椅子吃飯。她快手快腳地準備好三杯飲料,用小托盤端出去,再把飲料一一送到男人和小姊弟面前。

    「謝謝……」兩個孩子很有禮貌地道謝,男人只是很輕地頷了頷首,眼神甚至不想與她接觸。

    他好像很希望她趕快離開,離遠一點,別再「勾勾纏」。

    是說,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惹人厭?汪美晴滿腹疑惑。

    其實她大可以瀟灑轉身,看是要利用空檔填飽肚皮,還是去把降落後需要的文件填一填,再不然,她也可以晃到後面艙等去探探,找夥伴聊天,而不是杵在這兒,對一個高大黝黑、沉默寡言、渾身充滿神秘氣味的男人流口水。

    等一下!啾、啾豆嘛跌!

    她剛才在想什麼?流……流口水……她真用了這個詞?!

    像是要她面對事實,她盯著他稜角分明的側臉輪廓,喉嚨突然一緊,唾液大量分泌,為了不氾濫成災,真的只能咽咽咽,「咕嚕」一聲用力嚥回去。

    噢,她真的被學姊教壞了,才有一點點fu而已,腦子就開始想些有的沒的!

    之於她,這種情況很少有……唔,好吧,應該說第一次遇上。

    都飛到第七個年頭,在機上不是沒遇過帥哥,尤其每次飛意大利、西班牙時,高鼻深目的黑髮南歐帥哥多到快要爆機,熱情又愛調情,但是各花入各眼,不管對事抑或對人,她認真慣了,算是有點小保守,實在無福消受那種太過黏膩的縱情熱愛,而這麼合她口味的,他是第一個,連他偏冷淡的調調兒她都挺受用的,覺得他冷冷的,很神秘,怪怪的,惹她好奇。原來她喜歡「無表情」男人嗎?真慘。她偷偷苦笑。

    ……要是學姊在場,會要她怎麼做?

    「等一下喝完飲料,要不要進駕駛艙看機長開飛機?」

    神來一筆,她突然問小姊弟,一方面想看孩子們驚喜的臉,另一方面……嗯,好吧好吧,她其實還不想太快放過眼前這個讓她唾液分泌過剩的男人。

    小姊弟第一時間沒完全聽懂,照例,目光又飄向魯特。

    汪美晴忍不住也撇過臉直盯著他,唇角彎彎,聲音很輕地說:「幫我翻譯好嗎?」

    男人抿抿薄唇,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太高興。

    他可能很討厭她的雞婆,但最後卻還是淡淡地對孩子們開口,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

    等他一問完話,小姊弟倏地瞪大眼睛,男孩甚至還拚命點頭、用力點頭,要不是機艙裡烏漆抹黑,有人在休息,男孩真會開心得大叫,跳起來轉圈圈。

    汪美晴也笑,摸摸孩子的頭。

    她視線往旁一瞥,發現阿夫蘭先生定定看著她,眼神若有所思。

    「你要不要也來?」她眨眨眼,柔聲邀請。

    魯特悄悄皺眉,不知為什麼,竟覺她那種詢問的語調和模樣,明明是有禮的邀請,卻隱藏著似有若無的挑釁,還有點「跟他賭了、拼了」的味道,也不曉得她想賭什麼,又有什麼事需要鼓起勇氣拚命……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28:18
    第二章

    汪美晴賭贏了。

    果然,那對小姐弟遭她「挾持」後,冷冷的阿夫蘭先生就算再有萬般不願,最後還是乖乖跟著他們鑽進駕駛艙。

    雖然她跟兩個孩子有些語言上的隔閡,但溝通管道不只一種,就算他沒跟來,她仍然有辦法領著孩子們參觀駕駛艙,而且保證玩得很盡興。不過啊,他終究放心不下小姐弟,還從背包中取出一台數位相機跟進駕駛艙,打算幫孩子們拍照留念。

    小姐弟是他的罩門,這樣很好,讓她有機可乘。

    她一直覺得這樣的緣分是很短暫的——

    在飛機上邂逅,匆匆認識,若彼此感覺都好,就抓緊時間在一起,能多久是多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不需要天長地久,一塊兒享樂之後,瀟灑分手,然後期待下次的意外重逢……這些年,學姐為她示範過無數次,幾乎每個GH飛抵的城市,都有學姐的情人,那是她見識過最高竿的戀愛達人,痛快享受戀情,認真對待交往中的每一位,感情都是真的,只是很難專一。

    她學不來學姐那股瀟灑勁兒,這一點,她很有自知之明。

    感情這東西她玩不起,也從沒認真想過,剛踏進社會時只曉得要努力賺錢、存錢,別人不想飛的大長班,她搶著要,Standby被臨時抓飛,她最開心,因為飛越多錢越多。爸媽不在了,弟妹們都還在求學階段,她得扛起責任養家,這幾年過得並不輕鬆,但現在回頭去想,似乎也記不得什麼辛苦了,倒是有滿滿的成就感,欣慰得很,因為大弟和妹妹們都爭氣,懂事又貼心。

    她想,這大概就叫做「飽暖思淫慾」。

    肩上的擔子變輕,生活無虞了,家人不用她時時操心,所以她開始想些有的沒的,連對男人流口水的事都幹得出,不是「思淫慾」是什麼?

    駕駛艙本來就不寬敞,三名機頭的座位已佔據大半空間,這時再擠進兩小兩大,差不多卡得剛剛好,沒多餘地方站人了。

    有小孩被安排進來參觀,機頭們開始默契十足地輪流扮起聖誕老公公,說學逗唱樣樣來,不是把孩子抱到膝上坐著,就是讓孩子們戴上機長帽拍照。

    小姐弟被老老的意大利籍機長馬切羅逗得直笑,還被套出不少話,不過,真正負責回答老機長問題的通常不是小姐弟,而是一進駕駛艙就把相機塞給她,然後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是嗎?這是你們第一次出國,還去了台灣啊!呵呵呵,怎麼會去台灣呢?那裡沒有迪士尼樂園耶!」老機長抓抓男孩的自然卷黑髮。

    好幾雙眼睛同時看向汪美晴……身後負責翻譯的男人。

    她沒看他,因為空間狹窄,兩人只好站得近近的,如果她一轉頭,面對面貼得太近會有點尷尬。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都能察覺到身後的熱度,烘著她的背部,隱約間像也嗅到他的味道,那氣味絕非男士們慣用的古龍水味,更非其他名牌的男士香水,他的氣味不花俏,未經修飾,也不太文明,感覺壓抑著野性,讓她聯想到許多東西——樹林、火堆、碩大的月、對月嗥叫的動物、穿過樹梢的風、繁星點點的蒼穹,還有略帶腥味的泥香。

    握著剛才從他手中接過的相機,她一邊捕捉兩個孩子開心的鏡頭,邊聽著他將老機長的話用另一種語言說給小姐弟聽。

    他的聲音其實挺悅耳,聲線屬於渾厚的那種,有些沙啞,孩子們若是沒辦法用簡單英語表達意思,他會適時替他們補上沒說完的話,只是語調有點死沉,少了抑揚頓挫,聽不出個人情緒。

    這邊,聽了小姐弟倆雜亂無章的發言,再聽過男人簡短扼要的說明之後,老機長表示明白地連連點頭。

    「原來你們是應邀去台灣,參加世界原住民傳統舞蹈表演啊!」略頓,他歪著頭仔細聽小女孩說。「噢,你阿公、阿嬤也一塊兒去了,他們跳舞唱歌,你和弟弟負責拍鼓、搖鈴鐺,哈哈,厲害厲害,都出國表演嘍!那你喜歡台灣嗎?我告訴你喔,我很喜歡台灣,因為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我最愛牛肉麵和剉冰,噢,還有鴛鴦鍋、賓士鍋、天香鍋……」

    待在駕駛艙內前後約二十分鐘,拜老機長馬切羅沒話愛找話亂聊之舉,汪美晴倒是旁聽到不少內幕。

    這兩老、兩小加一大的五人原本是隨團出來表演,一團二十八人,包括兩名翻譯人士,阿夫蘭先生是其中一名隨團翻譯。

    既然是參加原住民傳統舞蹈表演,他們跳的當然是因紐特人特有的舞蹈,演奏的幾件樂器也是千里迢迢從格陵蘭隨團運過來,結果兩天的表演剛結束,老爺爺狀況就不太對勁,八成水土不服,吃壞肚子了,竟鬧到送急診,還被醫生要求必須住院觀察。然而,表演團即將離開台灣,最後是阿夫蘭先生陪他們留下,打理後續事宜。三天前,老爺爺才康復出院。

    此時,老機長不知又問了什麼,小姐姐靦腆笑,晶晶亮眼崇拜地望過來。

    「魯特會中文,我們在台灣很好,沒有餓到。」

    魯特?

    ……中文?

    女孩兒帶強調的英語說得細細軟軟,汪美晴聽著、聽著,明明聽進她的話了,一時間卻沒想通,直到那話音在她腦中轉過兩圈後,她才恍然大悟,小嘴圓張,忍不住車轉回身。

    「你會說中文?!」而且名字叫「魯特」!

    針對這個問題,男人沒搭腔。

    他好高,尤其杵在低窄的駕駛艙內。

    他像是高到沒辦法挺直身背,拍一抬頭就會撞到上方。

    此時,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眼神很深,鼻翼略動,下顎繃得有點緊,兩片唇瓣冷淡抿著,但抿出來的線條……好、好性格……

    這是個適合接吻的絕佳角度,這角度,完美到足夠拿滿分。

    微微仰頭,汪美晴瞬間屏住呼吸,雙眸瞠得更圓。

    熱浪在她體內造反,但明明很熱,雞皮疙瘩卻又冒出來。

    她發誓,絕對不是故意盯著他的嘴看,而是視線很自然而然就停在那裡。

    「咳、咳……」不知三個機頭中的哪一位發出假咳,故意清清喉嚨。

    汪美晴驀然回過神,見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老機長馬切羅還一臉好奇,笑得兩眼瞇瞇,眼角笑紋有夠多。

    她真是……真是一世英名全毀啊!

    這個名字又有美麗又是晴天的女人真對他有好感。魯特感到困惑。

    靠近他時,她皮膚上的香味不自覺會變濃,女性香氣除了薰衣草香外,還有某種他無法精準形容的東西,他聯想到的是沾上鮮奶油的鮮莓,剛出爐的菠蘿麵包,甚至是黑麥啤酒上那厚厚一層的新鮮氣泡,都是讓人心生愉悅的豐美滋味……然後,包圍著她的那層空氣掀起波動,它確實動著,卻靜靜動著,他無法忽視,那無形的電儘管流動緩慢,卻滋滋作響,有些影響到他。

    他不喜歡受到干擾。

    他也不明白她對他的好感究竟從何而來。

    女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生物,很難懂、很邪惡,長得好看的更需要提防,他吃過苦頭也學到教訓,因此他再也、再也不想和任何女人沾染上,特別是那些毫無因由、主動對他示好的女人!

    「謝謝。」

    他低沉吐了一句後,逕自拿過她手裡的數位相機關上電源,好像沒注意到她剛才小出糗的樣子。緊接著,他又對小姐弟說了一句因紐特語,大概是告訴孩子們該回座位了,就見姐弟倆聽話地挨近他。

    離開駕駛艙之前,兩個孩子很認真地向三名機長和她道了謝,老機長馬切羅把包包裡的小熊軟糖分成兩小袋送給孩子,副機長也送小姐弟倆一人一個小小的飛機胸針。

    汪美晴領著他們走出駕駛艙,心口還在發熱,像有什麼懸在那裡。

    她喉嚨堵堵的,欲言又止,腦中思緒紊亂。

    她拚命想,吃力地想。

    到底在亂些什麼,能不能攪出一點頭緒?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腳步一頓,車轉回身。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號門邊,剛巧介在駕駛艙、頭等艙廚房和機艙之間,此時機艙內燈光昏暗,廚房又以布幔隔住,飛機引擎聲轟轟響,她和她中間還杵著兩個孩子,她卻忍不住問,用中文問——

    「你可以……給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對。就是這個。

    讓她懸在心上的事,就是這個。

    如果沒要到聯絡他的方法,那麼等飛機降落目的地之後,兩人各走各的路,她要想再見他恐怕不容易。

    男人表情明顯一愣,眼神怪異。

    他肯定認為她在發花癡,或許也以為她常在機上釣男人,她知道這種「直接索討」的方式很不高明,但……哎喲哎喲!她就是不曉得該怎麼拐彎抹角又手段漂亮地討到想要的東西嘛!

    學姐說過,女生只要大膽出擊,成功率逼近百分百,正所謂「女追男,隔層紗」。但,這個理論現在套用在她身上,真的要踢大鐵板了……

    小姐弟雖然聽不懂她問什麼,兩張小臉卻都仰得高高的,好奇地盯著她。

    怎麼辦?

    汪美晴呼吸略急,竟笑了,專業的優雅神態出現大瑕疵,她笑得有些緊張、有些神經質,兩手還在胸前無意識地揮了揮。

    「哈哈、哈哈,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啦,真的!」假的。上帝原諒她,其實她的意圖非常不軌。「我只是想說……那個『十年修得同船渡』,有緣在機上人士,乾脆就認識深一些……」是說,整架飛機的人都「同船渡」了,她為什麼不去要其他人的聯絡方式?啊啊啊……就說她對他意圖不軌嘛!「所以覺得……嘿……大家能不能做個朋友……」朋友也是有分級制度啊,或許,他可以是那種「Fuckbuddy」再加「Soulmate」的合體。

    因腦中大膽的想法而臉紅,她直視他,亂揮的手不自覺合握。

    深吸一口氣,她鼓起勇氣再問:「你有即時通、MSN或SKYPE嗎?我每次飛外站都會帶著小筆電,可以時常和你聯絡。」

    魯特真的愣住了。

    她的臉部表情很……奇特,少了制式化的東西,眼睛更靈活,閃閃發亮,連微微蹙起、帶著乞味的眉心都顯得耐人尋味。他想,要不是燈光太暗,應該可以看到她暈紅的顴骨,因為她很興奮,心跳超快,從她毛細孔中迸發出來的能量又一波大響。

    ……哪裡還像個座艙長?跟她之前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差很大!

    那些優雅從容、精明幹練的東西到哪裡去了?

    此時的她就像個大女孩,面對自己的心儀對像時,說話毛躁、語氣結巴,還要忙著臉紅心跳,美美的專業微笑盡數破功,變得緊張兮兮。

    她到底在想什麼?他又有什麼好?

    難不成她也被哪只靈纏上,傻傻分不清楚?

    「桑妮姐——」突然,奇異小空間遭人闖入。

    汪美晴沒等到男人的任何回應,聽見瑞秋的聲音,她倏地轉過頭。

    瑞秋顧不得有其他旅客在場,拉著她急聲說:「桑妮姐,『奧客先生』發飆了,和兩位升等到頭等艙的老人家槓上了,在化妝室那裡鬧得不可開交!」

    什麼?怎會這樣?!

    表情驟然一變,她瞳心乍現慌亂,但極快又壓下來。

    她收斂情緒,穩住,大女孩模樣已不復見。

    邊聽著瑞秋急促報告,汪美晴才舉步要過去事發現場,哪知,身後的男人動作比她還快。

    魯特腿長,步伐好大,迅速越過她,兩隻小的還怔怔呆在原處,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瑞秋,拜託你,先帶兩個孩子回座位,然後打Call到後面請露西過來幫忙。記得,盡量安撫其他客人。」拜託,別出什麼事啊!

    內心真急了,汪美晴一邊明快交代,邊快步追上男人。

    這絕對是來自上帝的考驗吧?又或者是……玩笑?

    是說,這個玩笑會不會開太大?

    事情的前因後果,汪美晴當下沒完全弄清楚,她是後來才明白的。

    起因在於化妝室的使用。

    頭等艙的最後面設有兩處化妝室,用厚重的絲絨布幔和滑門隔出一個隱密空間,「奧客先生」之所以毫無理智發飆,甚至用帶有種族歧視的字眼辱罵人,是因為在事發之前其實已經喝得有點茫了,他晃進來想使用化妝室,兩邊剛好都在使用中,他等得很不耐煩,等見到老夫婦同時拉開化妝室的夾門走出來,他就火大地飆髒話了。

    事情爆發時,她人還在駕駛艙內,是瑞秋和今天負責商務艙的另一名空服員瑪麗莎第一時間趕過去處理,但處理到最後,「奧客先生」仍繼續咒罵,且聲音越來越大,情況都快失控,就在她鼓起勇氣想跟男人要聯絡方式時,瑞秋終於衝回來討救兵。

    那男人的事……唉,就先擱下。

    等她趕到現場時,兩顆眼珠都快驚凸,一切猶如慢動作播演——

    滑門和厚重垂幔所圍起的空間內,「奧客先生」竟動手推人了!

    擋在那對老夫婦面前的瑪麗莎被推得往後踉蹌了兩步,左腳小拐一下。

    「奧客先生」仗著體型優勢,很凶地逼近。

    魯特在這時介入。

    黃豬、吃生肉的野人、蠢貨、垃圾……

    一長串不堪入耳的辱罵從「奧客先生」口中噴出,布幔內,濃濃酒氣充斥。他絕對是醉了,才會大剌剌地用那些難聽話罵人,忘記把真正的心思藏在文明表象地下,他罵的那些字眼,肯定能讓他賠上一大筆錢!

    汪美晴後來回想,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勇氣衝過去擋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是醉到完全喪失理智,另一個則臉色陰沉,瞳心迸發出來的銳光幾可殺人。她實在是傻了,才會自動靠過去,但……這場面哪能少她?

    她是座艙長啊!

    她是這架飛機中除三位機長外最最大尾的,她不出面誰出面?就算有挨揍的危險性,放馬過來,她、她拼了!

    雙手平貼在「奧客先生」的胸膛上,她試圖將對方隔開一段距離。

    她眼神很嚴肅,語氣很鄭重,半勸半警告。「菲烈先生,請您冷靜下來,您的言行舉止已造成其他乘客的困擾,有可能形成飛安問題,觸犯公共危險罪,依法,我們有權請您——哇啊!」還管什麼有權、沒權?身高差人家一顆頭,體型僅有對方一半的她被滿身酒味的菲烈先生隨便一掃,立即滾到一邊親吻地毯。

    額角撞地,她頭暈目眩,眼前都出現星星了。

    今天的團隊裡沒有任何一位空少,清一色全是弱女子,她頭很痛地想,看來必須打Call進駕駛艙,請裡邊的男丁們出來助陣了。

    摀住額頭,她才抬起臉,就驚恐地瞥到一隻穿著名牌皮鞋的大腳正對她踹過來!

    死定了!

    這下子,連叫都沒時間叫了,她反射性地抱頭,縮起身軀護住自己。

    但,預期的劇痛沒有降臨,倒是週遭發出不少驚呼。

    ……怎麼了?

    她抬頭再看,動作小心翼翼的,連呼吸都不敢輕縱。

    那個要踹她的人被一臉鐵青的阿夫蘭先生緊緊揪住衣領!

    揪著人,他力氣大到不可思議。

    他竟然把跟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提起來,指節暴突的拳頭狠狠抵在對方喉嚨上,壓迫得對方表情痛苦,脹紅臉沒辦法說話,而且怎麼掙扎都沒用。

    「別動手!不要打人啊!」

    汪美晴腎上腺素大激發,頓時什麼痛都感覺不到了。

    她跳起來衝上去,拉住魯特高舉的手臂,那觸感都快跟花崗岩一樣硬了。

    「不要衝動!你、你也冷靜,拜託!拜託拜託啊,大家都冷靜,千萬別動手……」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左胸劇烈跳動,感覺每一下心跳都撞在肋骨上。

    她死盯著他的側臉。

    魯特的表情嚴峻得嚇人,輪廓剛硬而且粗糲,分明的稜角形成陰影,彷彿遭歲月反覆苛待過的壁石,緊抿的唇瓣形成無情的一道線。

    很怕他也跟著失控,她搖搖那只肌筋突起的剛健臂膀,儘管無法搖動半分。

    然後,她叫喚他,低啞喚著他的名。

    「……魯特,我必須寫報告,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有一疊例行性的書類還沒檢視完,現在機上又發生這種事,不寫報告不行,今晚要想在飯店好好休息時不可能了,你別讓我的報告字數繼續增加,我寫不完的……拜託,我真的會寫不完,你別這樣,我、我就算非寫報告不可,也不想把你寫進去啊!」略頓了頓,她吞嚥口水,這一次不是垂涎他,而是提心吊膽,緊張得要命。

    「還有,我不希望等一下飛機降落後,連你也要被當地航警帶走。你如果動手打人,被帶走、遭拘留,那、那跟著你的兩老、兩小怎麼辦嘛?他們是你負責的,不是嗎?人是你帶出來的,他們跟著你,你在哪裡,他們就在哪裡,你進拘留所,難道也要他們跟進去嗎?你要負責把人安全送回家啊!」

    汗濕掌心下的鐵臂驀地一震,汪美晴感覺到了,心臟都要跳出喉嚨。

    「你把他們帶出來,就一定要照顧好人家。魯特,我希望你沒事。希望你和其他人都好好的,沒事。」

    他目光移向她,雖然仍面無表情,但臉龐線條已見軟化。

    牽動唇瓣,她試著對他笑。

    「魯特,拜託你……」拜託啊!

    終於,他冰凍的眼神注進一些活氣,鼻翼翕動,臂膀緩緩放鬆了,但五根手指頭還是揪著對方的領口。

    他闃黑瞳仁微淇,焦距對準她。

    然而,就在汪美晴以為他即將放手的時候,他反倒把快要暈過去的菲烈先生重新抓緊。

    「魯特?!」胃袋一沉,她心跳快停了。

    萬幸啊萬幸,哈利路亞!阿彌陀佛!感謝阿拉真主!他並沒有動手!

    他沒動手,只是臉對住臉,眼對住眼地衝著菲烈先生說了一段話。

    長長的一大段,應該是因紐特語,要不然也是某種古老方言。

    總之,汪美晴有聽沒有懂,只覺得他說話像在持咒,每個音都連在一起,語調平淡無波,聽進耳中卻覺無比神秘。

    忽然間,那對老夫婦揚聲驚呼,瞪圓眼,很錯愕似的。

    老婆婆甚至震驚得捧緊自己滿是皺紋的臉頰,眉頭深皺,好像魯特不應該說那些話似的。他們緊張地直呼他的名字,還急急說了好多話,但除了男人的名字外,其餘的汪美晴全都聽不懂。

    ……有、有這麼嚴重嗎?

    「你跟他說了什麼?」她不禁問,再次搖搖根本絲毫不受撼動的男性臂膀。僅是抓著他而已,她的手指已經又酸又痛,像在硬邦邦的石頭上用力。

    魯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話一結束,他很自動地鬆開掌握,眉宇之間顯得陰晦,很高深莫測。

    「啊!」這一邊,汪美晴慘叫了聲。

    她反射性舉出雙手,跨步,上半身靠過去,因為菲烈先生一得到自由,整個人竟然像斷線的傀儡娃娃,瞬間癱軟。

    她想衝上去扶人,雖然那人是徹徹底底的「奧客」一枚,但他個性再怎樣爛,都還是GH的客人,她身為座艙長,怎能眼睜睜看著旅客在機上受傷而不救助?

    只是對方比她重、比她壯,她哪有足夠力氣去撐?

    瞬間的重量坍壓下來,猶如泰山壓頂,她兩隻瘦弱的膝蓋被壓得差點要跪地……好重!真、真要命啊!救命救命……咦?咦咦?有人幫她扛住!

    肩上的重擔一鬆,沒時間吁氣,她眼角餘光很快地往旁邊瞟,及時出手幫她的那個男人,兩道濃眉壓得很低,他僅用單邊的寬厚肩膀就撐住菲烈先生大半重量,一隻大手則是從身後提住對方的褲腰帶。

    魯特極為不悅地斜橫她一眼。

    「謝……謝……謝謝……你……」唇舌僵硬,汪美晴有點忘記該怎麼說話。

    這種「瞬間失語症」的症頭,自從當年她脫離菜鳥空服員的行列後就不曾再有過,今天卻復發了。

    他不爽的目光很明顯是針對她,無言地罵她不自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嗎?是嗎?

    唔……好啦!就算真的不自量力,就算會被壓成肉餅,她、她至少很認真、很盡責在工作啊!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真被壓到折腰,也是為五斗米折腰,他幹麼用那種責備的眼光掃射她?

    咬咬唇,她有些無辜,忍不住又問:「你剛才到底說什麼了?」

    又或者做出什麼?

    她很疑惑。

    對他那段神秘話語的內容感到疑惑。

    對「奧客先生」突然醉到喪失意識感到疑惑。

    對老夫婦毫無理由的驚恐表情也同樣深感疑惑。

    哪知道,男人一聽到她的問話,臭臉更嚴峻,都快罩上一層寒霜了,眉峰深鎖,起了好幾道皺折,下顎死死繃緊,兩隻眼睛立即調向別處,不想理她。

    疑問歸疑問,但事有輕重緩急,汪美晴根本沒時間再去弄明白。

    她正要請魯特幫她把人扶回座位時,一名機頭已接到消息跑出來支援,接受扛人。

    緊接而來的就是忙碌、忙碌、忙碌。

    飛機在三萬五千英尺高空,機上臨時出事,無論事情大小都必須慎重處理。

    汪美晴不得不重新分配人力。

    她請空服員們幫忙照顧老夫婦,安撫機艙內的旅客,幸好老夫婦沒受傷,只是驚嚇到了,而其他乘客雖然也有抱怨的聲音,但大多數人都能體諒。

    她還必須盡快搞清楚事件起因,向機長報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也得持續留意「奧客先生」的狀態。

    再看看手錶,機內第二次的餐飲服務該要開始準備了,但她手邊還有部分書類等待處理。

    她忙得焦頭爛額,幾次想要跟魯特再說說話,都被其他小事件或空服員臨時打過來的報告岔開時機,她和他連個眼神也無法對上。

    每次她看向他那邊的座位,他不是閉目就是把臉撇向窗外,不管是假睡或真睡、醒著或合睫,他眉目間的冷峻都給人很大的疏離感。

    沒有人跟他說話。

    老夫婦和小姐弟都沒再開口跟他交談。

    可是她發現,他們會偷偷瞄他。小姐弟偷瞄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應該是察覺到他情緒不佳,所以才不敢跟他說話。老夫婦的偷瞄則帶著憂心,不知擔憂他什麼?

    是怕他惹了事,會被航警帶走嗎?

    他不會有事的。

    雖然有衝突,但他始終沒有動手揍人,這樣就站得住腳,不會有事。

    汪美晴想給老夫婦一抹安撫的笑,想讓他們安心,無奈來不及做。

    「奧客先生」竟然選在這時候開始嘔吐!

    他明明意識不清,卻嘔吐了,還差點被自己的嘔吐物堵住呼吸道。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上面的那張口狂吐過後,位在下半身的「口」,也默默地跟著「吐」了……

    汪美晴永遠忘不掉自己升為座艙長後的第一趟飛行。

    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畢竟過程實在太慘烈,比希區考克的恐怖電影還要驚悚,比日本意識流的鬼片還要嚇人,每次憶起,她寒毛豎立,雞皮疙瘩就會爬滿全身,不斷反胃。

    她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撐過去的。

    根據與她一起飛的同事們的事後口述,她似乎處理得相當不錯,鎮定沉穩,不慌不亂。其實,她很慌的,偷偷嚇出一背冷汗,只是沒人察覺。

    她想,她還滿會裝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她汪美晴很適合用來穩定軍心。

    她的慌急只在內心翻騰躁動,不容易外顯。

    她的這一趟飛行沒辦法按計劃順利飛抵目的地,甚至被迫用機內廣播做了「DoctorCall」,在乘客中尋找醫生。雖然後來有找到一位醫護人員,不過為了安全起見,老機長馬切羅最後還是選擇中途迫降。

    他們降落到最近的一個機場,放「奧客先生」下來緊急就醫,也讓瀰漫恐怖「濁氣」的機艙好好通一下風……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28:41
    第三章

    她來了。

    去找她,醒醒啊……

    魯特醒來時,映入眼中的是白白、灰灰、黃黃的天幕,很像泛黃舊照片的顏色,但一點兒也不渾沌,反而清透無比。

    他曾經看過一種石頭,中文稱它叫做「玉」,他看到的那一塊玉石是灰黃色的,顏色明明不好,但清透度相當完美,他眼前的這幕天色讓他想起那塊玉。

    一醒,發覺喉鼻有些痛、唇瓣好幹,是吸進太多冷冽空氣之故。

    他抿抿嘴,耳邊似有若無的風語飄走了。

    他沒想要追根究底,畢竟這片大地有太多無形能量,因紐特人相信萬物皆有靈,「頻寬」夠寬的人自然接收得到,他雖然並非「純種」的因紐特人,但在他內心深處,對那傳統信仰是全然相信的……他也不得不信。

    自然界中的聲音,他時常能聽見,有時嬉鬧、有時婉轉低回,「他們」說「他們」的,只要別試圖侵擾他,大家相安無事,他可以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即便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也能當成亂風過耳,不去理會。

    看看腕表,他的排氦潛水表時間指在一點零九分的位置,此時是半夜。

    北緯69°的夏天,永晝。

    天色確實變暗了,然而這時候的暗,僅是少掉白天時那抹逼人的蔚藍,四周景物仍能清楚入目。

    永晝時的夜半,峽灣空寂,水面靜謐,他幾乎能聽到冰川流動的聲音。

    這地方像被世界完全隔離,地表貧乏,生不出多少植物,只提供大量冰雪,沒什麼人煙,偶然可見野生動物出沒。他遊蕩在天涯之角,內心孤離,但孤獨很好,他喜歡一切寂靜,有波動即意味有變數,靜靜的,就很好。

    他喜歡一個人時的孤獨,覺得自己很安全。

    ……或者,讓他遠離人群,對別人而言也是最安全的。

    上半身剛動了動,趴在他身側的大狗立即抬起頭,兩丸暗褐色的眼珠盯著他,三角形耳朵警覺地豎起。

    魯特拍拍它的頭,表情貧乏的面龐看得出一絲歉然。

    早過餵食時間,大狗肯定餓了,尤其它今天還陪他出來一整日,他這個主人實在滿糟糕,把小遊艇開到好地方後,竟然自顧自地睡熟,還拿它當被子取暖。

    大狗低低哼了聲,重新趴回原地,他嘴角微揚,模糊地有道弧度。

    突然間,它大頭再次抬起,轉向駕駛座。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設置在方向盤下端的一組精密通話儀器開始閃動綠燈,嚓嚓一小陣雜音後,終於清楚連繫上——

    『天使熊呼叫大靈犬,天使熊呼叫大靈犬,聽到請回答,OVER。』

    渾厚而且疑似過動的男音傳出,魯特不禁捏捏眉峰。

    他目光遠放,看著三面高低不一的銀白冰山,掙扎到最後,還是很認命地歎氣,伸長手抓起通話器。

    「我該做的都做完了,你還想怎樣?現在都幾點了?不讓人睡嗎?」雖說他其實剛睡醒,但半夜一點多也的確是大多數人的休息時間,不是嗎?「OVER。」

    「天使熊」大笑了。「大靈犬今晚又把小艇開到冰峽灣睡覺嗎?雖然是夏季,晚上氣溫也有可能降到零度以下,你最好小心點,別讓米瑪婆婆發現,她會把你念到耳朵出油的。OVER。」

    魯特喜歡獨來獨往,但這地球上就是有一種人類,不論自己再怎麼防範,把心牆築得無敵高,把臉擺得超強臭,那種人總能見縫插針,不斷、不斷地黏過來,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一次比一次不要臉,逼得他最後不得不妥協,很勉強地將那種人歸類於「朋友」行列——這只過動的「天使熊」正是那種特殊人種的一大代表。

    一年當中,他大部分時間都宅在這座世界第一大島的東北方,只有夏季才會移動到這個位在東南方的海邊小鎮,因為從五月到八月份是旅遊旺季。

    小鎮真的很小,人口少得可憐,但卻是這座世界第一大島東南邊最大的鎮,每天有兩班飛機固定從冰島和丹麥飛過來,帶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

    夏天一到,儘管心裡不太樂意,他還是自動「出關」過來幫忙了,畢竟這個小地方,像他這種壯丁實在少之又少,他可是相當「多功能」,一個可以抵好幾個用,許多事都能做。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月前的那次差事差點搞瘋他。

    米瑪婆婆一手調教的傳統因紐特舞表演團接到來自台灣的邀請,居中聯絡的單位人手嚴重不足,若要應邀前去,負責帶團的人必須兼翻譯,領隊,導遊於一身,而這一團老人特別多,小孩也有五、六個,要他怎麼放心?

    隨團拜訪台灣,回來後,他彷彿經歷一場浩劫。

    肉體不覺累,累的是精神意識。

    空空胸中變得沉甸甸,頭頂心的地方會痛,像是吸聚了太多「髒東西」。

    以前也不是沒有這種狀況,甚至更糟的環境他也待過,一待還好幾年,在那種惡劣環境下,他難受歸難受,卻很能讓自己找到適應的方式,不像這次……不像這次啊……他在這座大島生活三年多,實在過得「太清」了,不自覺間「抵抗力」大弱,才會出去晃沒幾天,回來就整個虛掉。

    他躲回東北方的老窩休息好些天,才又回到這個小鎮。

    今天他再次充當翻譯,而且還兼地陪。

    他不得不,因為這只「天使熊」拚命煩他,什麼不要臉的行徑都敢使出來,煩了快一星期,最後竟然硬把一團十人的青年志工團丟到米瑪婆婆一家人合力經營的旅館,而且「丟包」後立即閃人,明擺著要他負責。

    那個如同小型聯合國的志工團來到大島的主要目的,依舊是為了近年來很夯的暖化議題。他不可能把整團人丟下不管,他很想,但做不出來,即便他敢做,米瑪婆婆一個眼神就能讓他罪惡感節節高昇。

    果然,這世界一皮天下無難事,他皮不過「天使熊」。戰敗。

    他從船屋開出自己的小遊艇,這艘船艇最多可容十二人,他載整團的青年志工們去看冰山嚴重消融的地方,讓他們拍照攝影,回答他們的問題,趕在晚餐前又把他們拉回旅館。

    擺脫掉燙手山竽之後,他就把自己丟在冰峽灣這裡,會睡著,而且一睡睡到大半夜,可見白天時精神實在耗掉太多。

    他抹了把臉,在駕駛座底下找到一個放魚餌的小箱,他一手打開箱蓋,發現裡面有他之前不知何時放置的魚乾,那是專門用來喂格陵蘭犬的小零嘴。

    大狗早就嗅到氣味了,毛茸茸的頭甩了甩。

    他微微笑,取出一條魚乾輕拋過去,它立刻張嘴接住,咂咂有聲地咀嚼起來。

    他繼續拋出第二條,第三條,另一手扣著通話器不耐煩地說:「有事快說。」

    「天使熊」又嘿嘿笑兩聲,才終於進入正題。

    「五個小時前……正確來說呢,應該是晚間八點二十六分的時候,飛馬航空的Cargo機安全降落,機長、副機長下班,回家抱老婆去,留下一名隨機的空服員沒人管,今晚在櫃檯值班的是多娜,她說那位小姐拖著大大行李箱跑來問她米瑪婆婆的旅館怎麼去,還向多娜討了飛馬那輛破車去開,結果多娜下班後聯絡旅館那邊,發現咱們這位台灣來的小姐根本沒Checkin。」

    台灣來的?

    魯特的眉峰皺了皺。

    這座島上許多民生物資都必須仰賴進口,飛馬航空的Cargo貨機每週至少有三班起降,機長,副機長是當地人,都是熟面孔了,而因為是貨運機,飛機也不會太大,只載貨不載人,空服員服務的對象就只有兩名機頭,所以配額僅一位便很夠用。

    但以前飛馬的貨機空服員也都是大島上的居民,飛回來就下班,下班就回自己家裡,不會有住宿上的問題,這次怎會多出一名台灣來的小姐?

    她來了……不去找她嗎……

    她在等人找她呀……

    奇異的溫度從手指和腳趾開始熱起,不光如此,他兩耳也同時脹熱。

    搞什麼鬼?!

    他生氣地斥退那股自然界的靈。

    風,驀地在水面上捲起,還繞著遊艇唰唰地旋了兩圈。

    遭到「騷擾」,大狗很不爽地立起後足,對著水面的某一處狺狺低吠。

    魯特安撫地摸摸它的背。

    「天使熊」沒等到他回應,誇張歎氣。「喂,兄弟,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台灣在哪裡?」略頓。「耶?真不知道?就是亞洲靠近外圍那個小小的、形狀像拉長的馬鈴薯的小島啊!它位在亞熱帶,雖然小,但五臟很漂亮,物產豐富,水果很多,小吃百百種,包準去過一次還想再去……喂!你之前才從那邊回來不是——」

    「我知道它在哪裡。」魯特冷硬地打斷他的話,緊接著問:「有誰出去找她了?」不拖泥帶水,直擊事件重心。

    「兄弟,我就知道咱們兩個是和在一起的清水和泥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我想什麼你都知道,心有靈犀,一點就通啊!」

    「有屁快放!」魯特眼角抽搐。

    「天使熊」這次很識趣,快快地說:「事情就是——現在全鎮的警力全面部署出去,連航警也用上了,就為了找這位台灣小姐!」全部警力,加在一起,包括航警,其實就兩個警察,而且是鎮上唯二的兩個,其中一個已高齡六十五。「本人儘管熱血沸騰地想衝出去搭救落難的小姐,但無奈輪到大夜班,必須留守塔台,沒辦法動。你機動性高,所以要請你這位大德摻一咖,幫幫忙啦!」塔台的工作管航空、海運,也管地面聯絡,反正真的是住海邊,管很寬。

    能不幫嗎?當然沒辦法。

    魯特撇撇嘴,很認命了。

    懶得再聽對方廢話,接下來他跟「天使熊」迅速地確認幾個已被搜索過的地方,將範圍盡量縮小。

    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正值夏天,永晝,無論多晚天都亮亮的,而水該融的地方都融了,不會有春天時候的薄冰面和軟冰層,台灣小姐迷路歸迷路,應該還算安全,連人帶車載進水裡的機率很小,除非她閉著眼睛開車。

    「有名字嗎?」他隨口問。

    「待我來看看……」翻動紙張的聲響傳出。「有了有了,叫Sunny,陽光普照的那個Sunny。飛馬今天Cargo的機組人員名單上面有她的名字。」

    聽到那個英文名時,魯特的心臟猛地一跳。

    背脊陡顫,竄上古怪感覺,一路往頭頂去。

    不會的。他想太多了。

    那位工作時一臉精明幹練,私底下卻有點天真的女人,不可能來到這裡。

    再說,她座艙長當得好好的,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怎麼會跑來當Cargo小姐?他真的想太多……

    此時,他聽到「天使熊」勉強地發出一個怪怪音,像在「汪汪」學狗叫。

    「你幹麼?」他擰眉。

    「她的姓啦!咱們台灣小姐就姓這個。唉,我照著英文發音,聽起來不像中文又不是我的錯。」無辜歎氣。

    Sunny。汪。

    魯特雙眉揪得更緊,快打結了,心臟的跳動瞬間加重。

    他告訴自己,一切有可能是巧合,只是巧合罷了。

    有來電!

    汪美晴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急急忙忙地從公事包裡抓出手機,很訝異這個地方竟能通訊無阻,而且還是滿格狀態。世界果然小小小,就算天涯海角也離不開地球村,太強大了。

    打手機給她的是「環球幸福航空」,華籍Base工會組織的幹部,工會成員包含空、地勤人員,這位幹部是比她大上好幾個期數的學姊,當年進公司就被工會吸收,常跟公司對幹,正義感十足。

    「……反正你千萬別辭職,你離職走人,剛好稱了上頭那些怕死肥貓的心意,工會對你這件Case特別關注,你如果低頭,以後發生類似狀況,他們一定會比照辦理,大家就慘了。所以我們一定要團結奮鬥,這場仗打下去,打持久戰,非贏不可,你懂嗎?」桌子拍得啪啪響。

    阿姊應該是打來鼓勵她的,要她即使被擠迫、遭打壓,還是要挺下去,只是阿姊越講越義憤填膺,講到最後火藥味都出來了。

    「嗯……嗯……艾,琳姊,我懂,我不會……不會主動離職的。」特別是在這種不公不義的時候。「你放、放心……」

    手機那端靜了靜。「……桑妮,你在哭嗎?」

    汪美晴搖頭,下一瞬記起對方看不到,忙擠出聲音。「沒、沒有……」

    「可是你說話鼻音很重,還結巴。」

    那是因為……嗚……「好冷……」

    「什麼?」突然有雜訊,艾琳沒聽清楚。

    汪美晴勉強穩住不斷打顫的兩排牙齒,還想解釋,一隻小動物突然竄出!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那只動物究竟是什麼,方向盤急急往右邊一打,沒有輪胎劇烈摩擦水泥地的刺耳聲音,因為底下都是雪,薄薄一層,再加上一些融水,她聽到近似「冰」的唰唰聲,車頭不知轉了幾圈,最後「砰」一響,撞上半人高的巨大冰塊。

    冰塊碎了,她的嘴角也破了。

    痛到齜牙咧嘴,三十秒過去後,她像個嚴重患有僵直性脊椎炎的病人般,極慢地抬起頸項,挪動上半身……還好,沒怎麼受傷,四肢還能動。

    適才驚險的一瞬間,手機不知被丟到哪裡去了,她東找西找,分別在前座和後座車椅底下找到「殘骸」,機殼和電池分家了,她重新把電池塞好,發現機子沒辦法完全密合,不知還少了什麼零件。

    不會吧!

    她在心裡哀嘁,開始有些緊張,連忙顫著手想重新發動車子。

    嗚~~那個叫做多娜的機場地勤明明告訴她往這個方向開,怎麼她開開開,開了一個多小時,別說是旅館,連一戶住家都沒瞧見,而且路越來越難走,雪也變多了,沒有輪胎印或腳印……完蛋。

    噗噗噗——噗……

    不是吧?!

    她心裡再次大叫,這輛飛馬貨航的公司車「咳」幾聲後突然掛點,完全不給面子!她轉動鑰匙,大踩油門,試過再試……車子依舊不理她。

    ……再慘,也應該有一、兩件好事吧?汪美晴,快想快想,想到就笑一個。

    當地時間,晚上十點多,她迷路了,車子沒辦法發動,但……但天空灰亮灰亮的,永晝時節,四周清晰能見,再晚也不怕看不見。自我安慰,她嘴角往上勾,額頭腫起大包,她伸手去揉,好不容易成形的笑弧又垮掉。

    再想再想……嗯……現在很冷,雖然冷,她有防水、防潑的GORE-TEX羽毛衣,有雙胞胎去年送她當生日禮物的毛毛帽、大圍巾和手套……對了!她包包裡還有兩條士力架巧克力條,可以補充熱量!再不夠,行李箱內也有牛肉乾和乖乖,而且乖乖是她最喜歡的五香口味。她口鼻噴出白霧,笑了一個。對!她還有兩條腿,健行是她最拿手的運動,只要沿著雪地上的車輪印,她就能走回有人煙的那一區。

    心念一動,她馬上行動。

    哪知她才推開車門,臉上的笑再度垮台。

    媽啊!好冷!

    好冷好冷好冷!

    車內是很冷沒錯,但車外的溫度起碼再降五度,冷得她整個人又縮回車座,全身直發抖,牙齒頻頻打顫。

    OK,Fine,她知道,許多時候心理會影響生理,其實是她想太多,並沒有冷得那麼誇張。她天生怕冷,就跟一些人天生怕小強一樣,但困境會激發人求生的本能,她現在很需要被激發一下,所以……

    汪美晴,你可以的,你根本不怕冷,你有足夠保暖的衣物,所以,帶著食物出去戰鬥吧!

    做足心理建設後,她深吸口氣,再次推開車門跨出去……

    親眼看到她時,魯特不想罵人,但髒話依舊不受控制地飆到嘴邊。

    他是把遊艇開出冰峽灣,在回程時候發現到那輛飛馬的老爺車。

    舊舊的暗紅色很醒目地橫在那裡,停得歪歪斜斜,車頭的引擎蓋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碎冰塊,三分之一的前輪漫在水裡,顯然台灣小姐不只迷路,開車技術更有待加強。

    怕擱淺,他將遊艇開近時,盡可能的靠近,大狗似乎嗅到什麼,猛搖尾巴。

    他熄掉引擎,固定好遊艇,大狗興奮地尾隨在後。他的厚底防水登山靴此時發揮功用,讓他涉水上岸時,靴內仍能保持乾燥。

    雪地上的凌亂腳印讓他皺起眉頭,來回,來回,好像走出去又折回來,回來後又出去,而且至少三次。她究竟在幹什麼?



    他幾個大步跨過去。

    低下頭,透過車窗往裡面看,後座有一個攤開的大行李箱,旁邊縮著一大坨亮紫色的東西。

    他愣了三秒才意識到,那是一件超級大又無敵亮的GORE-TEX羽毛衣,應該是歐美的超大尺寸,台灣小姐把它拿來當棉被蓋……或者當睡袋,她全身都包在那團亮紫裡,只露出一頭微卷的長髮。

    很好。有人大半夜了還沒辦法休息,就為找她,她倒好,縮在車後座安睡!

    叩、叩!沉著嘴角,他屈起手指敲窗。

    汪美晴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她聽到敲窗的聲音,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幻聽了,後來那聲音變大,她雙肩一顫,終於很勉強地抬起脖子。

    有人!真、真的有人啊……

    隔著車窗玻璃,魯特一對上她迷茫、焦距浮動的眼睛,立刻察覺不對勁。

    他不再等她回應,迅速打開門,上半身探進車內。

    汪美晴眨眨眼,再眨眨眼,縮成球狀的身軀微晃,巴掌臉一偏,突然笑了。

    「我就想……都這麼慘嘍,也該等到好事發生吧?呵,你看,真有好事了……我從來沒作過這麼逼真的夢耶……唔,魯特?阿夫蘭先生,您好,您好啊,歡迎您今日搭乘GH航空班機,本班機即將起飛,請繫好您座位上的安全帶……」

    果然職業病很嚴重,神智不清還在扮空姐。

    魯特抿著薄唇,神色持續陰沉,尤其瞥到她腫出一個大包的秀額和破唇。

    他不理她的瘋話,手掌小心貼上她的頰面,跟著測她的頸動脈。

    當他扯開那件睡袋般的羽毛衣,手指滑進她領口時,汪美晴「咦」了聲,疑惑地蹙眉,僵著,表情傻傻的。

    「……你幹什麼?」唔。「你偷摸我……」她晃頭又笑。

    魯特瞇眼瞪人,面龐有些燥熱。

    他沒有偷摸,他摸得光明正大……咳,不對,他根本沒要摸她,只是想確認她的體溫和皮膚溫度。

    她能說話,認得出人,狀況還算OK,但已有失溫症狀,而比較糟糕的是,她全身幾乎濕透,被自己大量的汗水浸濕。

    他想到那些來來回回的腳印,很可能是她剛才曾下車「運動」,活動後流了汗沒擦乾,結果汗水在材質不太透氣的空勤制服裡結出薄薄冰霜,她又一頭鑽回車內,冰霜隨即融化,她皮膚變得冰涼潮濕,穿再多都覺得冷。

    只是她冷到唇瓣都發紫,真的很誇張。

    現在是夏天。

    今晚,在這個島的東南端,溫度至少還有5°C,對他而言相當舒爽,涼得很舒服,她卻冷到快要意識不清。

    「你在臉紅嗎?」一瞬也不瞬地看他,汪美晴咧嘴笑,兩排牙齒卻格格打顫,讓笑聲聽起來很僵。

    「你很冷,冷得兩眼模糊了。」魯特刻意擺出無表情的臉。

    「我喜歡會臉紅的男人……」

    他假裝沒聽到她那聲呢喃。

    撇開視線,他在行李箱中找到一條有很多小花的大浴巾。

    他抓來浴巾搓她的後頸,她的肩膀和背,搓得熱熱紅紅的,最後把整條浴巾塞塞塞,貼著她的胸前肌膚塞進衣服裡,再將羽毛衣拉攏。

    汪美晴想到「媽媽幫小貝比穿衣服」的畫面,她就是很被動地坐著,由著他忙東忙西。他一臉不爽,神情陰冷,她卻越看他越想笑。

    事實上,她一直在笑,只是沒什麼自覺。

    「……魯特不冷嗎?」

    他飛快地看她一眼,沒答話,語氣略硬地命令道:「手抬起來,攀住我的脖子。」

    她仍抖著,但很聽話,乖乖靠過去。

    「我有走下車,可、可是不到十分鐘,雪水就滲進我剛換上的布鞋裡,超冰的……然後我趕緊折回來,然後……然後從大行李箱裡挖出毛襪,然後在毛襪外再套上防水小垃圾袋……」她發出短促笑聲。「告訴你喔,那個小垃圾袋是之前從GH飛機上拿下來的,平常都嘛給旅客當作嘔吐袋,也可以裝其他東西,防水,功用多多,超好用……我都會多放幾個在行李箱內……」

    人被拉過去,她比小白兔還溫馴,只是口氣突然變得很哀怨。

    「可是還是沒用,我走……一直走,走走走,腳又濕了,好、好冷,那些水無孔不入……」她只好又往回走。「……躲回車內,我再換另一雙毛襪,這次套了三層防水垃圾袋,三層喔……唔……是有走比較遠啦,但這邊的雪跟水都好犀利,都不讓人防一下……我好累,來來回回,好累,不想再走了,我只剩……只剩最後一雙乾淨毛襪,不能再弄濕……你知道嗎?這台車沒有暖氣,它竟然沒有暖氣……太超過、太超過了,根本欺負人嘛……」

    魯特聽她可憐兮兮地碎碎念,嘴角控制不住地扯了一下。

    他將她抱出車外,一接觸到外面的冷空氣,她低嗚一聲,臉蛋像害怕看恐怖片的孩子那樣,緊緊埋入他的頸窩。隔著厚厚衣物,他仍可察覺到她全身顫抖,抖得非常之厲害。

    「不冷,我不冷,我不冷不冷……嗚,嗚嗚……可是……真、真的好冷……真的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就是好冷好冷好冷嘛,嗚……」她低低唔唔,繼續碎碎念,念到最後,連哭音都出現了。

    恐懼,來自於恐懼本身。她的狀況有幾分類似。

    因為怕冷,就覺得真的很冷、很冷,潛意識中不斷對自己下「很冷」的指令,心理層面影響甚大。

    怕冷成這副模樣,他頭一次見到。

    「沒事的。」收攏臂膀,他聲音沙啞而低柔,一出口,連自己都有點訝異。

    淡淡薰衣草香揉進他的呼息裡,左胸怦跳了一下,他兩耳竟在發熱。

    搞什麼?!

    一股莫名怒氣突然激發上來,他眉目一沉,表情再度繃緊。

    大狗一直跟在他身邊打轉,到處嗅嗅聞聞,見他抱出一團亮紫色「事物」,它立定,仰高大狗頭,豎直三角耳,大嘴微咧,尾巴唰唰晃了兩下。

    「怎樣?!」瞪著它,他語氣有點沖。

    大狗喉嚨中滾出聲響,嗚嚕嗚嚕,它眨眨眼,一臉無辜。

    他惱羞成怒了,而且正在遷怒,想想真可恥。

    直覺告訴他,懷裡的女人對他而言絕對是個麻煩,但他不能丟下她不管。

    深吸口氣,他按捺下那份煩躁,抱著她走回泊在不遠處的小艇。

    「還不跟上!」他頭也不回地命令。

    「唬汪!」

    回應主人鬱悶的召喚,大狗的足印落在雪地上,輕快得猶如跳舞。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29:07
    第四章

    「張嘴,你需要喝水。」

    一上船,男人放她下來,大手托著她的頭。

    汪美晴垂著眸,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唇瓣掀開,清水隨即餵進她齒關內。

    好奇怪,她明明不覺得渴,可是一沾到那份水潤,喉嚨卻拚命上下嚅動,吞嚥,咕嚕咕嚕灌水,急切到兩手緊緊攀住他拿水壺的粗腕,很怕他突然抽手似的。

    他還是把手抽回去。

    不帶感情地,他低聲說:「等一下風變大,疤臉會照顧你。」

    ……疤臉?誰?

    天氣一冷,她的活動力直直落,連思緒也變得特別慢。

    蜷伏著,她藏在羽毛衣兜帽裡的小臉困難地抬動,在灰淡天色中,看到他背對她走向駕駛座,拉起通話器不知和誰說話。

    噗噗噗——沒多久,遊艇的引擎順利被發動。

    站在駕駛座前的他,上半身依然穿著皮外套,薄薄舊舊的,烏黑直髮很隨便地紮在身後,套著牛仔褲的大腿繃繃的,被肌肉有力地撐起,他的腳好大,穿著一雙舊舊,但感覺很耐穿又很好穿的登山靴。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心情去想這件事——她覺得,他兩邊屁股窄窄的,感覺沒什麼脂肪,但腰椎到臀部的地方出現了很微妙的弧度,那讓人很有聯想空間,既窄又翹,噢,削瘦卻微翹的男性美……救命!她竟然用相像力剝光他了!赤身裸體的猛男畫面很不矜持地佔滿她腦中版面,特寫打在腰部以下,膝蓋上方,他,他他像是要轉過來面對他……

    突然間,一顆白毛茸茸的大狼頭貼到她面前,潮濕鼻子幾乎碰到她。

    「嘎!」她驚叫了聲,嚇得腦中所有不良畫面盡數消散。

    「哇,啊——」她再驚喊,因為遊艇一個調頭,澎澎澎地衝向海面,在平波海面上畫出漂亮的一道浪弧。

    冷風夾著水珠狂掃激嘖。

    嗚啊——好冷啊!

    那不是狼,而是長得很像狼的一隻大狗。

    遊艇乘風破浪沖出去後,汪美晴的身體蜷縮得更厲害,猛一看還真的挺像一顆亮紫色布球,她本以為又要冷斃,那白蓬蓬的大頭卻在她瑟縮時硬擠過來,頭抵著她下巴。

    然後,有點沉的重量橫過腰腹,她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被一隻巨獸壓在小遊艇角落,彷彿身上蓋著它的皮,覆著它的毛。

    水花飛濺進來時,它會抬頭瞄她,好像很不放心似的,表情……好窩心。

    她發現,它兩耳之間有道粉紅色傷疤,看起來像大傷,那裡組織似乎被燒壞,沒辦法再長毛,還有,那道疤的形狀讓她聯想到閃電。

    這道疤不是天生……有人故意傷害它的頭頂。

    她模糊想著,心有點酸,不禁蹭蹭它的頭頂。

    不知道是大狗一身暖毛擠著她之故,抑或「怕冷」的意識被轉移了,接下來的時間,她竟然沒再冷得「皮皮挫」,蒼白臉色甚至恢復了一點紅潤。

    半個小時後,魯特手法熟練地把小艇開進船屋,熄掉引擎,拉繩泊好。

    他剛才聯絡「天使熊」,告訴對方已找到人,也說了會負責把造成麻煩的台灣小姐送回來瑪婆婆的旅館,那只沒營養的「熊」在通話器另一端賊笑,一直逼問他小姐漂不漂亮?美不美?有沒有煞到他?

    ===============================================

    你可以……給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啦,真的!

    覺得....嗯....大家能不能做個朋友……

    ================================================

    他記起飛機上那一段。

    她問他那些話的時候,表情靦腆,笑得好緊張,但眸光發亮。

    她看他的方式很坦率,眸底明顯攏著對他的興味,那讓他感到困惑,讓他心生錯覺,彷彿他擁有左右她情緒的力量,天知道,他什麼也不是,甚至連……連個正常人也不是!

    他有個齷齪邪惡的靈魂,暴起暴落的脾氣,他很吃力地想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能失控,一失控,什麼都完了。他是一個罪人。

    如果她深知他的底細,還敢率真看他嗎?

    右上臂肌肉隱隱作痛,他下意識動了動肩膀,想紓解那其實已不存在的痛感。

    大狗已經從她身上爬起來,用鼻子頂著她蓋在兜帽下的臉頰。

    「嗯……」女人口齒纏綿囈語。

    他蹲在她面前,搖搖那坨亮紫羽毛衣想叫醒她,被兜帽遮去大半的粉臉一抬,她掀動眼皮,見到是他,唇角慢吞吞往上揚。

    「醒醒,下船了。」他探試她的額溫,終於有些暖意了,手指幫她擦開散到臉上的長髮。

    他們倆的膚色不知差了幾百個色階,每次他把手貼靠她的臉時,他麥褐色大掌總是特別醒目。

    在他掌下,她白淨臉蛋好小,肌膚像是薄得透明,一碰就破似的。

    扳起她的臉,他想再喊醒她,話還沒出口,他就被撲了。

    汪美晴意識悠悠,她聽到他也看到他了,以為男人要抱她下船,她想也沒想便挨過去,兩手主動環上他的肩頸。

    魯特一怔,屬於她的女性體香隱約可聞。

    他身體變得有些僵硬,喉結上下滑動,咕嚕一聲用力吞嚥口水。

    「嗚唬……」大狗和他對看,沒有眉毛的狗臉像在挑眉。

    「怎樣?」他瞪眼,也不知為什麼要惱羞成怒。

    「嗚唬……」您是老大,小的哪敢怎樣?大狗很識時務地撇開頭,率先躍出小艇,四足落在船屋內的小型塑膠橋上,然後等在那裡。

    這一邊,魯特很認命地把人抱起。

    他懷裡的女人不僅臉蛋小得過分,連體重也跟只小羊差不多,即便她穿這麼多,抱起來依舊半點不費力。

    他跨出遊艇,大狗跟在他身側,摟住他頸項的女人突然低喃——

    「是誰傷害你?你受傷了,好可憐……你好可憐……"她蹭著,來回摩挲,兜帽被蹭開,她一頭如波浪的長髮整個瀑瀉而下,薰衣草香更濃了。魯特驀然止步,「咚,咚」,心臟被重擊了兩下。

    他背脊很挺,事實上是過分挺直了,全身肌肉瞬間剛硬。

    他下意識進入備戰狀態,覺得自己彷彿赤裸裸,由外到內,如洋蔥般一層層被剝開,很多事要失去控制,而他無法忍受。

    近來的「失控事件」發生在遇到她的那個航班上。

    米瑪婆婆他們目睹整件事情發生,看著他對那名口出惡言,甚至動手推打他人的醉客做出一些「適當」的「回饋」,在這件事上頭,他發怒歸發怒,其實還不到失控程度。別人對他不好,污辱了他,他可以不當一回事,但如果欺負到他身邊的老老少少,那就不行,絕對不行。

    事情過後,米瑪婆婆念了他一頓,他不發一語,靜靜聽訓。

    後來老米瑪有力念到沒力,乏了,搖頭歎氣,事情才算了結。

    誰傷害得了他?

    是他傷害別人才對!

    「嗚唬……」我我我!我有受傷,我不介意粉可憐!大狗仰高頭,搖尾巴。

    「沒骨氣!」回過神,他暗罵一聲,抱著人逕自走出船屋。

    「呼嚕嚕……"請問骨氣一斤值多少?別忘了它是一條狗,狗只愛啃骨頭,不愛有骨氣,大哥您了不了啊?甩甩全身毛,它沒好氣地跟上。

    男人再次餵她飲水,汪美晴咕嚕咕嚕吞嚥那份清潤。

    她神智清楚許多,尤其車內暖氣一送,她冰涼涼的腳尖終於暖和起來,四肢末梢傳來一陣陣刺疼,證明血液循環正在轉好中。

    張開眼,視力不再那麼困乏,她發現自己坐在一輛舊式的箱型車後座。

    後座椅子可拆卸,此時正收納在一旁。

    她席地坐在軟墊上,大狗趴在邊邊,男人來了又走,然後三分鐘後再度返回,他手中多出一個鼓鼓的袋子。

    「我的衣袋!」她認出那個印滿小花花的棉布袋。

    每回出國,不管工作或旅遊,好都習慣將衣物整理在一個棉布袋內,之後再放進行李箱,和化妝包,鞋袋,零食袋等等區隔開。

    她早先真的太昏了,根本沒注意他有幫她拎這個小花袋袋。

    挺直上半身,攀著駕駛座的椅背,她望向走回車門邊的男人,有些虛紅的臉蛋綻出笑,氣仍然弱弱的,但神情舒寧許多。「謝謝你……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她潤潤唇。「我方向感其實還不錯,其實很少迷路的,其實……如果車內有GPS的話,其實我就不……」

    「那輛車沒有GPS。」魯特不太給面子地插她話。

    「其實只要路標夠清楚,我就……」

    「這裡也沒有路標。」再堵。

    她頓了頓,忽然「唉」地歎氣,「所以我才會迷路啊!」

    「所以你方向感不好。」見她有精神哀聲歎氣了,他心裡一陣好笑,眉峰卻仍蹙著,「你還把車開去撞冰巖,差點衝進水裡。」

    「那是因為有只灰灰黃黃的小動物突然跑出來,我嚇一大跳,手不穩,車子就打滑了,我根本看不清楚……」汪美晴忙為自己辯駁。

    灰灰黃黃?大概是極地狐狸吧。魯特暗忖。

    他沒替她解答,沉聲說:「船屋離旅館還有半個小時車程,你最好先把裡面濕透的制服換掉。」他剛才用浴巾把她塞得胖胖的,那是情急之下的克難做法,既然她精神稍見恢復,那身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不透氣衣物還是別穿為妙。

    「喔。」她抓抓頭髮,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肯定像個瘋婆子,連忙打直背部,兩手偷偷抹過嘴角和眼角。

    她有好多事想問他,心窩漲漲的,有興奮,有好奇,覺得不可思議,覺得與他很有緣分,覺得……覺得……她張嘴,太多話堵在胸膛,想的事千頭萬緒,她腦袋瓜還不太靈活,問不出事,還是笑。以為不可能了,卻在最不可能的時候再見,她就像看到一件失而復得的好東西那樣,靜謐謐地對他傻笑。

    魯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那樣的笑顏。

    除困惑之外,還有強大的騷動,心理的,生理的……私下的她,此時的她,保有大女孩般的清甜氣息,也擁有小女人嬌嫩的性感,有些嬌憨,像對誰都不設防,讓男人心生保護慾望,也矛盾地想去欺負。

    他沒察覺自己在咬牙,等留意到時,又強迫自己放鬆齒顎。

    為掩飾某種難以言喻的心緒,他低頭幫她找衣服。

    「你最好改穿棉質的衣物,換好後,我們馬上回……」驟然一頓,他瞪住從小花袋袋中抓出的東西,一瞬也不瞬。

    「我的Victoria』s Secret!」汪美晴大叫。

    腎上腺素激增,她頭不暈、耳不鳴了,撲過去雙手一抓,把他手裡透明拉鏈袋搶過來。

    袋中有袋,她的內衣褲都是成套、成套先收在方形拉鏈袋內,而且罩杯還塞著一些女性的棉棉生理用品,以防變形,然後幾個小方袋再放進小花衣袋內,和其他衣物放在一起。

    魯特又不是沒長眼,當然看到那是什麼。

    他感到好笑,身體卻也更燥更熱,心跳變快,血流速度也加快。

    很清楚不應該放任思緒亂竄,但有什麼辦法?

    除方纔他抓出來的那一套,他還瞥見她衣袋內的兩套……

    她的「內在美」走狂野華麗風,一套是大斑點豹紋,一套是小斑點豹紋,被他無意間摸出來的那一套則是亮晶晶、鑲水鑽的漸層黑。

    「那個嗯……這一件……可以當成內搭衣啊!既是內衣,也能當小可愛,一舉兩得,很好用的,你、你不要小看它!」汪美睛漲紅臉。

    「我沒有小看它。」五官嚴肅。

    「嘎?」他說這話是啥意思?

    腦中熱烘烘的,魯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把衣袋整個塞過去給她,他砰地關上車門,撇開臉,粗啞且快速地交代著——

    「你自己挑,挑好趕快換。」一頓,「我十分鐘後再過來。

    丟下話後,他頭也不回就走掉。

    汪美晴抱著衣袋,還怔怔然沒有反應時,他突然來個車轉回身,再度折回來。

    他想幹什麼?

    前座車門被一把拉開,他扳了設在座位側邊的小把手,那張車椅立即往前滑,椅背向前倒,挪出一道空間。

    「你,出來。」

    「凹嗚……」不是我,你說的不是我,我現在隱形中,大狗一臉無辜。

    「就是你,出來。」男人堅定命令。

    「唬……」自己吃不到冰淇淋,還不讓別人吃,有你這麼自私的主人嗎?你剝奪我看美女換衣服的狗權,抗議!

    抗議無效!

    在男人陰狠瞪視下,大狗懶懶地抬起狗臀,慢吞吞地邁動四足,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前面座位躍下車。

    「你也別發呆,快換。」他粗聲粗氣,衝著車後座的小姐再次命令,然後領著大狗轉身走掉。他沒回頭,倒是大狗拖著行將就木的腳步,幽幽朝她一瞥,眼神哀怨,垂頭喪氣。

    忽然間,汪美晴忍不住噗笑。

    她發現一件事,那個態度強勢、口氣凶硬的男人一直在迴避她的視線。

    他兇惡說話,連個眼神也不給她,顴骨和耳朵的膚色卻加深了,古怪又耐人尋味的暗紅——噢,原來啊原來,他也會不好意思呢!

    感謝永晝,讓他的臉紅無所遁形。

    好可愛……

    他啊,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自己知道嗎?

    想起今晚遇上他之後,他為她所做的種種事情。

    他很懂得照顧人,注視身體不適的她時,那雙深邃的男性眼睛閃爍著關懷,柔情顯而易見,而且感情很真誠,是真真切切關心著。她見過他在機上照料老夫婦和小姐弟時的神態,今晚,他也用那樣的眼神關望過她,讓她覺得被疼著、寵著,儘管他語氣不怎麼溫和友善。

    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她又一次遇上他了呢!

    揣著鼓鼓的小花衣袋,她靜靜口味此時的心情……

    凌晨時分,極北的天地寂靜得彷彿都入了定,自然界裡似乎有些什麼,好用淡淡笑意回應了,而胸中的漲潮依然未退,一波波拍打過來的浪花像極了她的心花,朵朵盛開,雪白美麗。

    真的。

    她真的好開心。

    午後三點,機尾有只簡筆畫飛馬標誌的貨機,緩緩降落在那條唯一的跑道上。

    二十分鐘後,飛機停妥,兩名機頭還在機艙內跟一名代號叫「天使熊」的塔台人員聯絡,等正事說完後,接下來的內容不外乎是美國職棒賽、NBA職籃賽、歐洲足球賽、網球分開賽之類的,男人也是很愛聊,只要是他們喜歡的話題。

    貨機開始卸貨的作業,機上唯一的空服員——汪美晴,抱著一個外殼亮得可以當鏡子照的不銹鋼小水箱,踩著中跟的制服鞋走下飛機階梯。

    雖然被「流放」到這裡來,但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很努力要維持空服員該有的優雅從容,然而天不從人願,風當面吹過來,冷得她內心吱吱叫,再也顧不得什麼氣質,拔腿就跑。

    方才降落前,飛行資料裡有顯示,今天白天氣溫攝氏十三度,機長說,很熱。

    ……很熱?很熱?!

    她一聽,真想絕倒。

    縮著脖子跑進室內後,她才稍稍吁出口氣。

    連空服員ID也不用拿出來秀,一看是她,身兼海關的矮壯航警先生便敞開通道迎接,悠黑面龐笑出一口超潔白的牙。

    「桑妮,今天早上有台灣團過來喔。二十四個,加導遊總共二十五人,晚上要在米瑪婆婆那裡過夜。是說你也睡那裡,沒事做的話,可以找那些人聊聊天啊!」

    對方說著腔調頗重的英語,汪美睛來這兒一個多月倒也聽習慣了,她笑答:「怎會沒事?我有好多事要做,還要睡大覺,沒時間和誰聊天。」

    「嘿,你跟多娜就很有話聊。」

    「親愛的阿吉先生,因為我們都是女生啊!」麗眸俏皮一眨。

    汪美睛後來才知道,跟飛馬航運簽定合約,用來給外籍空服員充當下榻飯店的「北極海旅館」,經營的人正是那時在GH班機上,升等到頭等艙去的老夫婦——米瑪婆婆和薩德爺爺。

    而那天為她指路、將飛馬的公司車撥給她開的地勤人員多娜,是老夫婦的女兒,她也是小姐弟的娘,原本是在哥本哈根市的某家貿易公司當秘書,後來一家人搬回格陵蘭,丈夫在這座大島的西邊城鎮找到新工作,周休時才會回來。

    說到剛來的那兩天,汪美睛又想拍額頭抹臉,就是一整個很不好意思。

    她先是迷路,車子撞壞,手機也毀了,跟著差點沒把自己冷死,幸好最後有人來「英雄救美」……唔,好吧,她其實挺喜歡後面有男人加進來的橋段啦!

    總之,她在凌晨三點左右被送到「北極海旅館」,守櫃檯的一名少年睡到打鼾,魯特沒叫醒他,逕自取了鑰匙幫她「開房間」。

    後來她也才又弄明白,魯特同樣是「北極海旅館」的房客,兩人的房間還相鄰。

    而且,這間小鎮上唯一的旅館其實離小機場很近,車程不用五分鐘,她那天真的一路開到天邊去了。

    阿吉突然嘿嘿笑兩聲。「我看你跟魯特也很有話聊,你說,他聽,你再說,他還是聽,他可不是女生啊!」

    「瞧,都是我在說,他在聽,哪算得上聊天?」提到那男人,她臉一熱。

    「他一直聽,沒有跑掉,就是在跟你聊天啊!你喜歡他,對他有意思,就多少體諒他一下呀!」

    對方把她的心思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汪美睛有點哭笑不得,但也不想否認。

    小鎮人口少得可憐,她又是絕對的新面孔,大家當然把焦點放在她身上。

    這些日子,她逮到機會就去嘗試「追男仔」在魯特面前晃來晃去,很努力製造話題亂聊,但效果似乎有限,只是她的一舉一動全落入一干閒雜人等眼裡,他們說,新來的飛馬小姐煞到魯特。

    是啊,唉,她的確煞到魯特先生,她敢做敢當,但……飛馬小姐?拜託,這稱號誰取的?她腦海中不由得浮出自己「身騎白馬走三關」的樣子。

    「我要找人修理水箱,有時間再聊。還有你回去記得跟喬莉說,她前天帶給我的燻肉鮭魚三明治超好吃的,安慰了我的心靈,幫我謝謝她。」

    阿吉嘴咧得更開。「我老婆的三明治絕對是天堂級美味。」

    汪美睛笑著要離開了,卻再度被叫住。

    「不是要找人修水箱嗎?用不著跑到維修部那麼遠,去裡面販賣部那間倉庫找找看,你要的人說不定剛好在那裡。」他擠擠眼,一副「去吧去吧,去了包準不會後悔」的模樣。

    汪美睛臉蛋火辣辣,瞬間看明白了。

    兩團暈暖在頰面上泛開,她眸光水亮亮,想笑,又抿抿嘴輕忍。

    微微抬高下巴,她很冷靜地說:「嗯……好吧,那我去看看。」

    魯特之幹大島上的這個小鎮,是一個很奇特又無比諧和的存在。

    他沒有所謂的頂頭上司,不為任何人工作,看起來很自由,實際上,很忙。

    家用電器故障,找魯特。

    雪上摩托車需要保養,找魯特。

    遊艇發不動,找魯特。

    雪撬車壞了,找魯特。

    學校課桌要修理,找魯特。

    需要苦力搬貨,找魯特。

    甚至是派駐在機場的專業維修人員,有時也要魯特過來幫忙。

    他睡在米瑪婆婆的「北極海旅館」,三餐也在旅館裡解決,他很好用,而且不支薪。

    汪美睛打探過了,多娜告訴她,他只有夏季才會來到這裡,其餘時候大多待在更北邊的地方,那裡已進入北極圈,緯度更高……

    思忖著,她細頸畏寒地縮了縮,秀致眉心不禁蹙起。

    按常理來說,寒冬一到,應該往較暖和的地方遷徙,他偏偏跟人家不一樣,夏天往南跑,冬天卻回北邊,聽說極地的氣候,冬天時能下降到零下五十度....她在那裡能存活嗎?苦惱啊苦惱....咦?她竟然現在就在擔心往後「住」的問題了耶!想得會太超前嗎?

    臉紅紅,苦笑,把歎氣壓在心底。她穿過機場入境室時,有一小群歐美老人團正圍著一對小姐弟,姐弟倆身穿因紐特人的傳統衣物,拿著用北極熊的胃繃成的盤鼓,邊跳邊唱著,當起街頭藝人了。

    她微訝地挑眉,眸光往旁邊一瞥,和小姐弟的娘遠遠對上視線。

    多娜就坐在地勤櫃檯後面,邊跟一名導遊先生確認航班機位,邊分神朝她笑了笑,聳聳肩,似乎在說:「放學了沒事幹,他們愛賺錢我也沒辦法。」

    她回給無奈的媽媽一抹笑。

    抱著空水箱,她繼續走,一路上還跟兩位機場員工打了招呼,最後,她忽地以極快的速度,用肩膀頂開販賣部旁邊的一道門,閃進去。

    一進去,門剛「喀啦」自動關上,她就聽到那男人的聲音低低敘語——

    「可樂賣得很快,下次進貨最好多進三成,還有,印著北極熊的圓領T恤賣得也好,白色和黑色的銷量差不多,這邊存貨只剩兩箱,大尺寸也剩十件而已,一定要盡快聯絡上游廠商,催他們快送——」驀然止住,他似乎察覺到怪異,高大身軀從龐大貨架後面半探出來,對上一雙盈著淺笑的慧眸。

    「嗨。」打著招呼,汪美睛邊把水箱放在凳子上,揉揉抱得有些酸的細臂。

    男人瞪著她,面無表情,只是目光沉沉,看起來有點小嚴肅。

    汪美睛再一次壓下幾要逸出唇的歎息。

    完蛋!真的完蛋!

    她別的不愛,偏偏對上他這一味——

    外表深沉,內在溫柔。

    明明愛擺冷,臉皮卻很薄。

    寡言得讓人頭疼,那雙眼卻擾聚許多耐人尋味的感情。

    怎麼辦?

    心跳好快,快到不能呼吸,吸進肺裡的大量空氣全都不含氧似的,她漲紅臉。

    學姐說,要及時行樂啊……

    所以,真的,她必須做些什麼了,不做,將來會遺憾的。

    她不要抱著遺憾活下輩子。

    她想對這個叫做「魯特?阿夫蘭」的男人,及時行樂。

    她想把握住他。

    她想,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他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29:38
第五章

    密閉的倉庫內,空氣起了波動,熏衣草香蕩漾。

    當她走近時,魯特再次嗅到那股日漸熟悉的郁馨,無形的氣流在他和她之間來回漫動,慢吞吞留著,慢吞吞增強張力,像故意把時間拉得極緩、極慢,讓他腦中銘印住這女人的體香。

    他肋骨被自己怦怦重擊的心跳撞得有些痛。

    「嗨。」汪美晴再打一次招呼,紅著臉微笑,慢慢靠近他。

    「嗯。」魯特草率地應了聲,定定地望著她。

    「你如果要找蘭達,她還在外面販賣部忙著。」潔潤小巴往門口方向一點。一進門他就嘰裡呱啦說了一串當地話,她大概只聽得懂「可樂」、「T恤」等幾個簡單字眼。

    「今天觀光客還不少呢,聽說有台灣團要過夜。」北半球盛夏,此時正值這座大島的旅遊旺季,從冰島和丹麥飛過來的小型班機天天客滿。

    「嗯。」他收回視線,改而盯著手中的補貨單。

    面對男人的惜字如金,汪美晴心裡歎氣,仍再接再厲地開發話題。

    「我看到小琴和穆穆在外面跳捕魚舞,跳得很認真,好多老外圍著他們倆。」

    提到小姊弟,他嘴角似乎有抹笑了,讓剛硬的臉部輪廓稍顯一絲柔軟。

    「小琴想買一輛粉紅芭比腳踏車,穆穆想要全新的書包和自動鉛筆盒,米瑪和多娜答應讓他們用自己存下來的零用錢去買。」

    男性薄唇上的笑悄悄滲進神秘,竟有點淘氣,汪美晴腦中登時一閃,「是你出的主意!」眸子瞠圓。「你要他們姊弟倆利用課餘時間來這裡表演,而且還必須穿齊整套的傳統服飾,連古老的因紐特族樂器也拎來了!」

    他濃眉動了動,沒說話。

    汪美晴倒是晃晃頭又點點頭,自言自語繼續說:「也對啦,在這裡,觀光客的錢最好賺,小琴和穆穆平常應該也沒什麼零用錢,要存到錢買腳踏車、買新書包和鉛筆盒可能要好久。他們長得那麼可愛,穿傳統服飾跳傳統舞,對那些觀光客來說,絕對吸睛。」自然就跟著「吸金」了。她相信,外面正在圍觀表演的老人團,等會兒給賞金時絕對不會手軟。

    她離他太緊了,那讓他不自覺緊繃起來。

    魯特壓下那股不適,暗自穩住呼吸的頻率,終於低聲問:「有事嗎?」

    很好,這男人又要升起防護罩了。

    她假裝沒注意到他疏離的態度,依舊笑容可掬,指指擱在一旁的水箱。

    「它的出水口開關好像壞掉了,卡卡的,很難用。」

    按理,機艙內的設備若有故障現象,空服員只需填妥維修聯絡單,然後再在故障的機器上掛牌貼標籤,維修人員會親自上飛機檢查。但來到這裡,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跟以前的飛行根本不一樣。

    所以啊,有東西壞掉,她也得自己把東西搬下機,找人來修,這樣比較節省時間,除非故障的東西重到沒辦法搬動。

    「他們說你會修。」她閃動笑意看著他。「他們還告訴我,在這裡找得到你。」

    他沒去問她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小機場內的工作人員就這麼幾個,沒有誰不幫她的。

    她來到這裡兩個月不到,除「極度怕冷」這一點還沒克服外,對當地生活倒是適應得極好,也交到一些能閒聊的朋友,不能用語言聊的,她比手劃腳,外加大大笑容好幾句現學現賣的當地方言,也能和人家做朋友。

    關於她怎會轉去飛貨航一事,他一直沒問,問了,怕又有牽扯。

    老實說,他還摸不清怎麼跟她相處。

    她對他的好感、凝望他時,眸底浮現的趣意,靠近他時,身上漸郁的香息……這些,都讓他胸口沉甸甸,呼吸困難,喉嚨燥澀,彷彿他下一秒即將失掉自我,情緒滿漲,如一根緊繃到了極限的弦。

    直到有一次,米瑪和多娜在廚房邊忙邊聊起她,,他在旁邊默默修理水龍頭,邊聽邊暗自歸結,才弄清楚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起因竟然和他們與那名丹麥人在機上發生的衝突有關!

    那個自大狂妄的混蛋遭他「當面暗算」,引起一連串麻煩,場面搞得太難看,事後又心有不甘,竟回頭告起起航空公司。

    據說那混蛋大有來頭,也不知中間如何操作,幾家在業界頗有指標性的媒體隨之起舞,拿航空服務業大做文章,連帶又挖起GH一些負面的陳年舊聞,而她是那趟飛行的艙長,如今有旅客向國際媒體投訴,鬧得這麼大,GH上層那些肥貓便殺自家人給外人看,把大部分責任全推到她身上,不能明目張膽要她走人,但可以逼她自動離職。

    她被丟到飛馬貨航。

    幾年前,這家小小的飛馬貨航原屬於丹麥某家國際航空所擁有,後來全球航空業大地震,母公司資金周轉不靈,就把子公司轉手給GH。

    所以如此一來,嚴格上來說,上層並沒有侵害她的工作權,這是屬於正常的職務調度。來到飛馬貨航,她職銜依舊是座艙長,管整個機艙,她不願意走人,就繼續這麼待著。

    聽完這些事,他只要一個想法——當時就該狠到底!

    這世界,少點混蛋會安詳些。

    反正他的靈魂已經夠污穢,不介意弄得更髒。

    「你有時間修嗎?」清脆甜嗓穿進他的思緒裡。

    魯特微乎其微一震,抓回心神。

    他先點頭,頓了五秒才出聲。「我把倉庫庫存點一點,填好待補貨單,晚一點會有空。」喉結動了動,「你把水箱留下。」意思就是——她可以出去了。

    「我幫你點。」汪美晴小臉一亮,很開心能找到機會和他單獨相處,她可不想把水箱交給他,轉頭就走。

    「不用。」眉峰攏起。

    「這種類似盤點的工作,我很在行。告訴你喔,我們家以前在山上是開雜貨店的,方圓百里……好像太誇張,嗯,三十里好了,就只有我們家那個店舖,我讀國小時就常常幫我阿爸和阿母顧店,點貨這種事我可拿手了。」拍拍胸膛保證。

    她臉上又出現那種「反專業」的表情。

    明明挽著「很專業人士」的髮髻,化著精緻淡妝,穿著套裝制服,劉海輕覆在額頭上,兩隻秀氣耳朵各別著單顆珍珠做成的耳環,外表看起來很幹練,但此時她用那種幾近乎討好的口氣說話,眉眸間略有急色,想要證明什麼似的,耳朵粉嫩,珍珠也粉嫩,看起來雙倍粉嫩,好像舔一口就會化了……

    想什麼?!

    他一怔,身體起了反應,空氣中的無形電流電到他了。

    「不用。」粗聲粗氣,也不知道他在氣哪一條。

    他背過去繼續工作,東摸西翻的,只希望她趕快離開,她再不走……

    她再不走的話,他八成會被電暈!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都混亂到不知道在點什麼貨了,一向沉穩的手竟在顫抖,怎麼寫在補貨單上的字潦草到連自己都看不懂?

    煩躁的想噴氣,他乾脆丟開貨單,健臂一伸打算把最上層的幾箱零食抬下來。

    「魯特,最下面這一區還沒整理吧?我來。」「天龍」管上層貨架,她這只「地虎」蹲在下面剛剛好。

    「我說不用!」心頭激動,他大手一滑,上層貨架的幾個箱子發生骨牌效應,砰砰棒棒往下砸!

    「哇啊——」汪美晴放射性動作——驚叫、閉眼、捲縮、抱頭。

    咦?耶?好像……沒有東西砸到她!

    她睜開眼,差點又叫出來。

    男人麥褐色面龐離她好近,輪廓深明,濃黑的眉生氣般揪著,底下的一雙眼深不可測,很銳利、很神秘,很讓她心跳加速。

    他的雙臂分別橫在她左右兩邊,抓著貨架,高大身軀半跪在她面前。

    他沒有碰到她的身體,就只是辟出一個小小空間,圍護她。

    幾個箱子掉落一地,把中間層架子上的零散貨也撞到一些,狀況還滿亂的,連那張補貨單都飄不見了,在場的兩人卻都動也不動,怔看對方眉眼。

    「……你有沒有……怎麼……受傷了嗎?你、你……」

    對於她的結巴,他抿著唇依舊無語。

    她可以感覺到他毛孔中噴湧出來的熱氣,一波波、一陣陣,帶著電。她的手臂和後頸也冒出一粒粒雞皮疙瘩,跟害怕無關,而是興奮和期待……她心動了,蠢蠢欲動著。

    行動就該有所行動,這叫即知即行!

    大著膽子,她突然撲上去去攬著他的頸。

    不讓腦中有多想的機會,她下巴一抬,密密吻住男人那張嘴。

    他的唇瓣薄薄的,但下唇比上唇厚,那裡的觸覺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柔軟許多,不想他全身上下給人的感覺,總那麼剛硬冷峻。他的唇溫很暖,柔軟而溫暖,她想起曾在國外啤酒節喝過的蜂蜜黑麥啤酒,粗獷味道帶著甜蜜,苦苦甜甜、甜甜苦苦,奇異滋味滿是誘惑力,她微微笑,心花開,舌頭動情地舔著他的唇形……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誘哄,只是憑著本能和嚮往去做。

    想吻他,就吻。

    喜歡他冷淡的調性和溫暖的反差行徑。

    他這個人實在很矛盾,但她喜歡。

    下一秒,她燙到快要失聰的耳朵似乎聽見一聲低吼,然後整個人就被狠摟住了。

    男人的反擊如火山爆發!

    一隻鋼鐵人般的臂膀捆住她後腰,另一手則托住她後腦勺,他成功搶奪主控權,張嘴奪取她的呼吸。

    他的吻跟她的輕舔輕吮全然不同,而是發狠地放把大火狂燒,有什麼燒什麼,她的唇舌被完全佔領,嘴裡和呼吸都是他的氣味,蜂蜜黑麥啤酒的味道……她昏昏然亂想,小手揪他的髮,扯掉了他的髮帶。

    砰!

    猛地,她的臉被他按在脈動劇烈的頸窩時,她才意識到有人推門進倉庫了。

    「魯特,*#&*#&*#&……」

    進來的是負責販賣部的蘭達。

    這位四十出頭的因紐特族媽媽個兒很小,嗓音卻相當洪亮,一來就嘰裡呱啦、咕嚕嘎啦,汪美晴耳中嗡嗡亂響,只聽到對方嚷嚷著魯特的名字,而事實上,她也只聽得懂那兩個音。

    她兩條細臂還掛在魯特剛硬的脖子上,腳尖幾乎離地,熱呼呼的臉頰緊貼他頸側肌膚,他每次呼吸,每一下的胸膛起伏,她都難清楚感受到。

    窈窕的軀體陷在他的臂彎裡,柔軟得不可思議!

    魯特的血液仍在翻騰,慾望在胸中、在腹內撞擊,胯下沉甸甸的。

    他的男性反應越來越火熱,理智正努力回游,但速度還不夠快,他兩手想放卻分不開,反倒將她摟得更緊密,想把她掐進自己的身體裡,去滿足那股熱燙驚人的純男性慾望。

    老天才知道他費了多大的自制力!

    藏在巨大貨架後面,他很勉強、很勉強地撥出一分心力去應付站在門口的蘭達,低沉迅速地回了一串話。

    跟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瞥去,枕在他頸窩的小腦袋不知何時抬起來了,那張臉蛋粉嫩嫩,頰面暈紅,瑰唇濕潤微腫,還有她的眼眸,迷濛如幻,瞳心閃著「反專業」、「反優雅」、「反矜持」的淘氣光芒。

    他心臟猛地一跳,下一秒,頸項被勾下去,薄唇隨即遭強吻。

    她強吻他,故意鬧他。

    他卻沒辦法推開她。

    兩張嘴一銜接上,又是一番的天雷勾地火,噗噗噗又轟轟轟地狂燒,撞得貨架軋軋亂響。

    「*#&*#&*#&……」蘭達狐疑地問了聲。她似乎已發現內側貨架的另一邊有箱子掉下,幾件東西滾落地,正舉步要靠過來。

    魯特硬是把嘴巴從那兩片香嫩甜唇上拔離,懷裡可惡的小女人在笑,他按住她調皮的小腦袋瓜,用肩頭肌肉抵住她的小嘴,阻止她笑出。

    他揚聲說了幾句,蘭達步伐一頓,兩人用當地方言飛快交談著。

    這時,外頭有人喊著蘭達,似乎販賣部那裡有什麼事,非要她回去處理不可。

    蘭達又朝裡面的魯特交代幾句後,這才轉身出去。

    倉庫的門再度關上。

    安靜。

    靜得出奇。

    汪美晴突然張嘴咬他的肩膀,誰叫他「以身伺虎」,拿肩膀捂她的嘴。可是……好硬啊,這男人全身肌肉硬邦邦,也不知去哪裡練出來的,唉,咬不動,放棄放棄。她齒勁一鬆,挨著他的頸窩忍不住格格笑出來。

    沒想到自己這麼大膽,挺放得開,原來啊,她也是很有潛力的呢!

    笑不停的同時,她秀潤下巴被握住、板起,男人炯炯雙目直盯著她。

    這是想不臉紅都很難,因為他的唇瓣被吮得濕濕紅紅,那可是她的傑作。

    他的沉默不語把氣氛弄得很緊繃,汪美晴心裡歎氣,給了他一彎淺笑。

    幾秒鐘後,他才說:「研磨咖啡機突然卡住,沒辦法自動磨豆子,客人買不到咖啡。」聲音非常之沙啞。

    「喔。」

    「喔什麼?」他挑眉,表情像是在生氣,又好像沒有。

    「『喔』就是我明白了,那你先去修咖啡機,我的水箱晚一點再修沒關係。」開玩笑,那台咖啡機可是販賣部的「鎮店之寶」,歐美團沒有咖啡喝會死人的。她非常之明理。

    魯特張嘴要說話,但沒有說出來,又或者此時此刻不知該說什麼。

    他只是緊緊盯著她,慾望、困惑、懊惱……種種情緒交雜下,他的臉看起來更嚴肅了,她的存在確實很困擾他。

    汪美晴一點兒也不想逼他,一切順其自然,一切順心而為。

    因為有緣,所以來到他的面前,因為有緣,她會好好珍惜把握。

    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後,她的心也就寬闊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接受比抵抗來得輕鬆寫意,她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還不快去,咖啡機在等你呢!」她笑意加深,主動鬆開藕臂,放他自由,手指還幫他順了順被她揪亂的髮絲。

    「你先出去,我等一下再出去,順便把滾滿地的東西收一收。」她推他往門口走。

    魯特木然地邁動步伐,像一具沒有油的機器人。

    他在大手握住門把之時,突然間轉過頭。

    汪美晴剛好蹲下去要撿十幾條巧克力,他一轉身,她有些怔住。怎麼了?

    「那幾個箱子不要動,很重,我回來再搬。」他嘎聲交代。

    「好。」她開心笑,嫩頰的紅暈極可愛,很大女孩。

    他眼神一深。

    「還有,你的頭髮也很亂。」說完,他開門出去。

    「嘎?」聞言,汪美晴趕忙蹲在水箱前,藉著不銹鋼的光滑表面看看自己此時的模樣。

    哇……靠!她完美的空服員髮型全毀了呀!

    披頭散髮,唇蜜被吃光光,臉蛋紅通通,眼睛在發亮……看著這樣的自己,捧著熱呼呼的嫩頰,她忍不住又格格笑。

    唉,真的很嚴重,怎麼這麼愛笑?沒藥醫,真糟糕。

    他在做夢,他知道。

    但,醒不過來。

    夢裡的場景他再熟悉不過,一桌一椅的擺設全都深深刻印在腦中,所有最細節的地方都逃不過,他一直記得。

    曾經以為自己成功擺脫掉了,後來證明,那不過是自我安慰。

    這個夢發生過,這是他的記憶,它一直都在,壓在他內心底層,變成他的血肉,他的一部分,永遠跟著他。

    「你瘋了,你不能娶她!」

    「為什麼?」

    「她不是真的愛你!魯特,你看清楚啊,睜大你的眼睛,那個女人接近你別有目的,你看不出來嗎?」

    「別有目的?什麼目的?為了你那些錢嗎?要錢,我自己會賺,我會賺很多,很多錢養她,不會用你一毛錢,你大可放心!」

    「別忘了你的天賦。你與生俱來的能力。」

    「我是正常人,我很正常,我沒有什麼鬼天賦。」

    「你們不適合在一起,不可能有好的結果。」

    「為什麼?就只是因為她年紀比我大嗎?」

    轟隆隆的咆哮爭吵,明明在夢中,他依然感到頭疼。

    頭好痛,那些話震得他耳膜快要爆裂……

    父親面龐震怒,母親對他失望地輕泣,他們勸過又勸,罵過又罵,但沒有用,他一意孤行,那時的他血氣方剛,還未滿十七歲,第一次嘗到愛情滋味,如果那種瘋狂的、變態的迷戀稱得上是愛的話……

    「魯特,她不愛你,她不是真的愛你,你不要這樣,拜託,我求求你……」

    母親哭得淚漣漣。

    他一向柔軟又認命的母親啊,他實在不知道該愛她還是恨她。

    「那你告訴我,怎樣才是愛?」夢中,他的聲音充滿譏諷。「你愛父親嗎?哼,呵呵呵呵,我想必然是愛的,愛得就算父親和你親妹妹搞在一起,你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果然很愛他啊!」

    父親凌厲的掌摑甩在他臉上,力道之大,打得他頭歪向一邊,嘴唇破裂。

    他眼神像頭豹子,陰狠回瞪,那些話不受控制地衝出他的唇,每個音節都如此清晰,惡狠狠地低咆——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兩個,永遠,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你們!」

    他睜開眼了。

    可能做過太多次同樣的夢,醒來時,他無慌無懼,只是滿臉、滿背的冷汗。

    翻身坐起,瞄了一下床頭的電子鐘,螢光色的數字清楚閃動著。

    凌晨兩點。

    右手臂痛著,刺痛感覺如針煨,那是種深入細胞的幻痛,傷口明明成疤,還是會痛。他揉著臂膀,在床邊垂首坐了幾分鐘,直到長長吁出口氣,將夢中所帶出來的緊繃感盡數吐出,神智清明了些,這才起身走進房間附屬的浴室。他捧水沖臉,再用毛巾擦乾,連背上的冷汗也一併拭去。

    窗簾外透著灰亮,他穿上皮外套,換了鞋走出去。

    旅館的一樓櫃檯亮著鵝黃色的燈,留守的員工睡著櫃檯內的躺椅上,輕輕打呼。

    他腳步無聲地往外走,手還沒來得及搭上門把,一大坨蓬蓬的「東西」就從角落站起,慢騰騰朝他走來。

    他挑眉瞥了大狗一眼,像在問:沒事不睡覺,想幹麼?

    「呼嚕……」刮別人鬍子前,先把自己鬍子刮乾淨!大狗也不甘示弱。

    「隨便你!」他嘟囔,推門走出去,冷調的天光和爽冽的風同時撲面而來。

    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隨手關上門後,他走下幾階木頭階梯,大狗跟著他身後,一人一狗走啊在,再走啊走,整片天地只印著他們的影,他在冰川旁的一塊大石上坐下來,大狗低嚕一聲,甩甩尾巴,輕鬆無聲地躍上大石,伏在他身側。

    出來幹什麼?

    魯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繼續待在房中,那股從夢中延續到現實世界的煩躁感,讓他快要不能呼吸。

    外面很好。

    空氣夠涼,而面前的冰川永遠在變化,今天所見的巨大冰塊,明天不知會漂到哪裡去,一直變化著,靜靜改變著,很好。

    外面很冷。

    汪美晴從暖床上爬起來,奇異地醒在這凌晨時分。

    來這座大島快兩個月了,她很喜歡永晝入夜後的天光,這麼美,如此寧靜,像一幅山水,穹蒼與淡雪的水墨畫,畫中透出犀光,澄澈直入心扉。

    揭開窗簾,她看到男人和大狗,在不遠處的冰川邊。

    隔著玻璃窗,她看著他們好半晌,有股衝動在體內生成,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晚餐時間,不少被派駐在此的機場員工沒有老婆幫忙料理三餐的話,都會來米瑪和薩德的旅館餐廳吃飯,餐廳採用自助式,就幾道家常菜和常見的飲料,與投宿過夜的旅客們一起吃。

    今晚,他沒有來餐廳用餐。

    沒看到他出現,她心裡有些說不出的失落,不禁猜測著,是不是因為倉庫裡的那些親吻……她知道自己小小就嚇到他了,所以,他因此感動迷惑煩惱嗎?

    草草用完晚餐,跟米瑪婆婆和老薩德比手劃腳笑鬧了一陣,又跟多娜和小姊弟倆聊了會兒,外表笑容依然,心頭卻浮浮的,她最後忍不住問了,才從多娜那邊大聽到,近來發生了三、四起北極熊闖進鄰近小村落的事件,傍晚之前,他臨時跟著幾個小鎮裡的壯丁趕熊去了。

    之後她回到自己房裡,多娜來敲她的門,交給她一支手機。

    「魯特下午時候托我拿給你,我差點忘了。」

    她愣愣接過來,那是她的手機,但在來到這座大島當晚就慘遭意外,摔得機殼和電池全分家了。「怎麼會?它、它好好的,而且電力也滿格……」

    多娜笑出深深酒窩。「魯特修好的。聽他說,手機的內部零件並沒有摔壞,只是上下兩片機殼的卡斷裂,才會沒辦法密合,他不知道用什麼溶膠黏好了,有點難看,不過還可以用啦!」

    「喔。」心窩溫燙,她抓住手機,新手也在發燙。

    「魯特把飛馬那輛老爺公司車也整理過了,裡裡外外徹底檢查一遍,那輛車實在太久沒人開,他修一修,補一補,你再開的話也就安全些……對了,他還在車內加裝了暖氣,聽說是塔內和機場裡那幾個男人幫他弄來的。」

    「喔……」溫燙感漫開再漫開,汪美晴望著眼神帶有試探和好奇意味的多娜,不知該回應什麼,只是傻傻笑著。

    「你喜歡魯特?」多娜乾脆挑明問了。

    她眼珠一轉,頰紅紅,仍笑。「嗯,我喜歡他。」

    「我想也是。」

    多娜一副「打賭賭贏了還贏很大」的愉悅模樣,和她又聊過幾句才離開。

    她之後睡著了,沒留意他是何時回來的。

    此時,他就坐在窗外冰川邊,孤寂的背影勾引她內心某種柔軟情感,有種酸酸的、澀澀的、捨不得的情緒。

    她換上保暖的衣物,圍上圍巾,抓起梳子唰唰地梳過習慣性亂翹的一頭長髮,然後套著毛毛靴輕俏地留到走廊上,再輕俏地經過亮著黃黃燈光的一樓櫃檯,來到門前。

    深吸口氣,頭一甩,她推門而出!

    唔……風蕭蕭兮易水寒啊,好冷!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30:02
    第六章

    嘻,她來了……找你的……

    風中的寂味一散,突然嬉笑起來,自然界裡常與他相安無事的靈近來變得很……活潑,而起因通常只有一個——那位台灣小姐。

    冷冷冷,汪美晴慢吞吞地走過去賠款張臉縮在翠綠色大圍巾後面,眸子一抬,發現男人和大狗早察覺到她。

    「嗨。」她靦腆地打著招呼,再走近些,對上了他的視線。

    此刻他的眼依舊耐人尋味,眼神銳利深邃,那極深的地方似乎壓抑著什麼,顯得陰鬱,陰鬱到透出一股厭世的氣味。

    他抿唇沒答話,而這完全在汪美晴的預料之內,很正常。

    沒詢問他的意願,她厚著臉皮直接爬上大石塊坐下,就挨著他坐,疤臉「西瓜偎大邊」地挪動狗軀,立刻倒戈到美女大腿邊,這叫雙贏,它的蓬蓬軟毛可以讓美女當毯子取暖,美女溫柔的撫摸則讓它很爽,啊嗚……

    「媚俗。」男嗓沙啞,聲音含在嘴裡。

    「什麼?」

    汪美晴沒聽清楚,小手仍在疤臉頭上,身上揉揉摸摸,但大狗耳力絕佳,聽得一清二楚,它懶懶抬眼,對於主人鄙夷的低罵完全無動於衷,繼續很媚俗地扮乖乖牌。

    她突然轉頭面對他,魯特一陣心悸,兩張臉離不到二十公分,薰衣草香由淡轉濃,彷彿從她的唇瓣中沉靜泌出,她有點鬈底的髮絲披散著,發尾可愛又性感的亂翹,圈圍著那張芙容。

    「……沒有。」撇開臉假咳一聲,努力防止自己白癡般死盯著她的嫩唇。「那個水箱已修好,我交給拉布了,他說他會弄回去。」拉布是維修部的人。

    「我知道。晚上吃飯時,我遇到拉布,他跟我提了。」低下頭,摸摸疤臉的三角耳,她閒話家常般地問:「多娜說,你們趕熊去了,有找到它嗎?」

    「沒有。」

    「之前它闖進村裡,有人受傷嗎?」

    「沒有。」但死了兩條狗,一些設備遭破壞。

    「你好像只會說『沒有』兩個字。」

    「我沒有。」

    「喔,這次三個字了。」

    魯特愣了愣,極快地瞥了她一眼,下顎抽動,突然粗聲粗氣地問:「你出來幹什麼?」不是怕冷嗎?

    她發現他面龐色澤有些加深,這男人裝冷漠,因為臉紅了呢!

    「出來找你啊!」心中的泥壤,開著花。「多娜把手機拿給我了,你幫我修好,連電也充足了,雖然鎮上和機場的公用電話都能打國際的,但我台灣的家人或朋友要找我就麻煩了些,現在手機修好,聯絡就方便了,我想當面謝謝你。」這絕對是她跑出來找他的借口之一。「再有,你把飛馬的公司車也修理得金光閃閃,多娜說,你在車內裝了暖氣,我也要謝謝你才好。」借口之二。

    「沒什麼好謝。」他明明可以起身走開,身體卻不聽使喚。

    他想起倉庫裡那場混亂,四片唇交纏的火熱力道,他像個十足衝動的小毛頭,沒辦法抵抗,現在也是……她一靠過來,他腦筋又要不清楚,胸口彷彿塞著棉花,硬不起來,而不該硬的地方倒是硬了……該死!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聞嗎?

    「我跟米瑪和多娜聊天時,她們告訴我,你的雙親在你十六、七歲時過世了,她們說那是車禍意外造成的……」

    粗獷好看的面龐有些緊繃,他眼底掩著晦暗,微微點頭。

    「我阿爸和阿母也是車禍過世的。」男人倏地抬頭看過來,她微微笑。「我們家在山裡有個雜貨店,小歸小,卻是山村裡唯一的一家,日常生活用品一樣也不少,郵差進山裡送信,有些包裹、掛號信等等,許多都是由我阿爸代領,噢,對了,雜貨店裡也兼賣郵票喔!」

    細秀的下巴縮進溫暖圍巾裡,她密睫淡淡斂著。

    「那年暑假,有位獨居在深山裡的老村民,他的掛號信擱在店裡三天了,一直沒出來領,我阿爸想說乾脆把信送過去給對方,順便看看那人的狀況,也帶了一些自家產的水果和筍子要去送人。阿爸騎摩托車,阿母跟他一起去,留我們幾個孩子顧店……那天午後,材長和警察來雜貨店,說我爸騎山路時,被一輛煞車失靈的車子從後面撞上,轎車整個翻落山谷,那名駕駛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有生命跡象了,而我們家那台摩托車是整個撞向山壁,幾乎全毀,我阿爸和我阿母當時被撞飛,當場死亡。」

    四周忽然無聲,連隱在風中、水中、冰山中的靈也都無聲。

    他靜靜看她。

    「你那時……怎麼辦?」話就這麼問出口,在他未及多想前。

    汪美晴上半身往前面傾了傾,笑聲透過厚厚圍巾,仍然清清朗。

    「不是我怎麼辦?是我們怎麼辦?那年我讀大二,我大弟剛升上高中,雙胞胎妹妹們也才國二。老實說,我當時根本嚇傻了,什麼事都沒辦法想。」晃晃腦袋瓜。「後來村長和幾們山裡的叔叔伯伯有來幫忙,我阿母的一位好朋友也出面了,這位阿姨是做保險的,和我阿母是國小同窗,她算是我們家的保險經理人,她帶著我辦了些手續,拿到一筆保險金,那些錢在辦完喪事,安葬了我阿爸和我阿母后還剩下一些,再加上阿爸銀行帳戶裡的十幾萬現金,我算一算,差不多可以讓我們四個孩子撐兩年,之後我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了,就能賺錢繼續供大弟和妹妹們唸書。」

    說到家人時,她烏黑的瞳仁發亮,眼神溫柔。

    魯特幾乎能碰觸到她此刻的心,綿軟如棉花糖的心。

    他喉嚨有些堵,心臟被握住了,掌握他的那股力量熱得發燙。

    再這樣下去會完蛋。

    這警告在他腦中大響,完蛋的是,他想走卻走不掉。

    「告訴你喔,我大弟很厲害呢,他現在正入伍當兵,可是他之前心血來潮隨隨便便設計了一個省能源裝置,拿去參展還得獎,有一個企業大老闆相中他,花大錢跟他買了專利,結果他大學剛畢業就賺進人生的第一桶金,還說要分我一半。」開心,小臉驕傲得咧!「我跟他說,要他好好把錢存起來,當交女朋友和結婚的基金。」

    「還有還有,我家那對雙胞胎也很有生意頭腦,一個學工業設計,一個念資訊管理,她們倆從兩年前開始搞網拍生意,我本來以為只是很普通的網拍,沒什麼的,沒想到越弄越大,還被幾家媒體採訪過哩!」

    「你被航空公司丟到這裡,他們沒說什麼嗎?」他突然問。

    「有啊!」表情一苦。「大弟不讓我來,跟我吵。年紀比我小,竟然給我擺大男人的派頭,說他可以賺錢養我了。哼哼,真是太久沒捏他了!雙胞胎說隨便我,反正她們經營的網拍有我的股份,我可以分紅喔!」心裡有些高興,因為他表面像是漠不關心,其實也有打探她的事吧?

    「你什麼時候能調回台灣?」

    汪美晴微一愣,望著他嚴峻的臉好幾秒後,低柔地說:「我不知道。」工會在這件事上也遇到一些阻礙,艾琳姐後來也跟她聯絡了幾次,但狀況沒什麼起色。

    她不清楚未來將如何,但再次遇上他,算是因禍得福,能不能「重返榮耀」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似乎也不是太重要。

    「你希望我調回去嗎?」她大膽地反問。

    這回換魯特愣住。

    他眼神定定然,像要深入她的靈魂,臉上膚色又加深了。

    「凹嗚……」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我不要你走,不要丟下我,不要不要!蹭蹭蹭,大狗頭蹭著她的腰側,暗褐眼珠水亮,真的很具諂媚相。

    汪美晴被逗笑了,垂眸攬住身側毛茸茸的大狗。

    「疤臉好可愛,這麼捨不得我啊?唔……姐姐好感動,姐姐喜歡你!」

    「嗚嚕嗚嚕嚕……」我也是,我也是!繼續蹭。

    「你不要對它太好。」聲音很悶。

    魯特終於見識到一隻狗可以沒骨氣到何種程度,虧他以前還覺得疤臉挺……沉默寡言的。

    女人帶笑的彎彎眼睛和大狗裝無辜的細長眼同時看向他。

    他皺眉,絕對不承認盤踞在胸間那股不爽名叫「不齒外加嫉妒」。

    「它是格陵壯犬,是這塊島上特有的品種,也是狗種類中最接近狼的。它跑起來沒有哈士奇快,但耐操耐寒,力氣大到驚人……你對它太好,它就懶散了,會失去該有的敏銳度。」

    「真的嗎?」汪美晴驚訝挑眉。

    「阿嗚……啊嗚……」假的啦!嗚,假的啦!太太太沒人性了,我怎麼會跟到這款見不得別人好的主人?!啊嗚——

    大狗可憐兮兮地趴下來,和長大顎無力地擱在她的大腿上,皺扭狗鼻,汪美晴心一軟,哪還管男人說了什麼。

    「呵呵,沒關係啦,疤臉不同,它可是有疤的呢,當然跟別的格陵蘭犬不一樣,再怎麼疼也不會變壞。」捧著狗臉,她抓抓揉揉搖搖,都快親上了。「對不對呀,疤臉?姐姐沒看錯你,對不對?」

    「嘿……嘿……」當然對!我用我的狗格作擔保!大狗張嘴,舌頭掛在外面,一臉諂媚,完全不甩正牌主人陰黑的表情。

    和大狗鬧了一會兒,汪美晴雙頰蜜融,指尖還在那道疤上輕撫,忽然低聲問:「它這個像閃電的傷疤是怎麼來的?不像天生的。」

    沉默了幾秒,魯特才慢吞吞出聲。「我在大島北方撿到它時,它頭上就已經有傷了。」稍頓。「那陣子『哈利波特』剛拍成電影,紅到這裡來……」

    汪美睛瞪圓眼睛。「有人想把它燙成哈利?」

    魯特微微聳肩,沒說話。

    這實在是……實在是吃人夠夠……不是吃狗夠夠!

    「疤臉,你怎麼會這麼命苦?」

    「唬嚕……」嘿咩、嘿咩,姐姐快點來疼我!

    女人和狗又「說」起話來,他淡淡閉上眼,用耳朵去聽,感覺風拂過皮膚,似乎也帶戲謔嬉笑。

    他的心中彷彿平靜,卻也矛盾地波動著。

    然後,她的笑貌在腦海中放大,清晰無比。

    再然後,他緩緩掀開眼皮,腦海中的那張嬌臉,那抹柔軟神態,就在眼前,慧黠的眸子坦坦然,一瞬也不瞬。

    「我聽說,你來這座大島前,曾經跑過船,當過水手?」她問。

    他大手收握,肌肉有些緊繃,抿唇不答。

    「我還聽說,你的中文是跟你母親學的,她也來自台灣。」

    「你『聽說』到很多事。」呼吸略沉,他眉峰打結,眼光顯得過分凌厲。很顯然,他不太高興。「你很愛打探我的事,是嗎?」

    「是啊!沒錯。」汪美晴用力點頭。

    她紅著臉,坦然而率真,魯特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時間,他竟會死瞪著她,無言。

    她有點小苦惱地微晃身軀,暖色罩住她整張粉臉,她唉唉笑歎。

    「有什麼辦法?誰教我就是喜歡你嘛!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上了,自然想知道你的事啊!」說到最後,語氣有耍賴成分。

    ……現在是什麼狀況?

    魯特也不清楚。

    自從她出現在他面前後,很多事都不按常理來走,很多事都不清不楚。

    他被她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平靜生活出現大瑕疵,冰凍而且安全的心像面臨暖化問題的冰河,外表彷彿未變,其實每分每秒都在消融,岌岌可危。

    頭一甩,汪美晴鼓起勇氣又說:「是說,你都被我強吻了,我喜歡你,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事嗎?你、你有必要這麼震驚,嚇到說不出話來嗎?」

    她手指輕揪著大狗的軟毛,繞著圈圈,有些顫抖。

    不只指尖發顫,她整個身軀都在抖抖抖,鼻翼因過急的呼吸而歙動,笑的弧度有點僵,有點刻意,顴骨紅紅兩坨,唇色卻偏蒼白。

    她的眼珠烏黑,湛湛地攏著情緒。

    這女人大膽表白,此時卻緊張地期待。

    她在緊張,而且很緊張,他幾乎聽到她在磨牙。

    一時間,熱潮衝擊他的胸口,猛地灌進什麼,他根本抵擋不住。

    「你很冷嗎?」他突兀地問。

    嗄?!「唔……有、有一點……」到底是冷到發抖,還是緊張到發抖,汪美晴自己也分不太出來,但她兩排牙齒倒是真的打顫了。

    「你可以回旅館去,不需要待在這裡。」

    「……那你呢?」

    坦承喜歡他,對他有興趣,他的反應卻平平淡淡,這其實也在她的設想中。是自己去喜歡他的,沒有權利要他給予同等的回應,只是……知道歸知道,她感情上還是有些小受傷,心裡酸酸的,有點呼吸困難。

    汪美晴,振作一點!

    「我還不想進去。」那雙男性起了些變化,少了點晦暗,多出一絲神秘。

    「那、那我也還不想進去。」搖頭,她咬咬嫩唇。

    「可是你很怕冷。」

    「沒關係。」她又搖頭,內心再次給自己加油打氣,突然間,她見到什麼稀奇事物般瞠大眼眸。咦?他他他……脫外套幹什麼?啊啊啊……他脫外套給、給她穿?!

    當那件有著他熱熱體溫的皮外套包住她纖瘦肩頭時,汪美晴心臟怦怦跳,耳中嗡嗡叫,腦袋裡都是棉花,她傻傻笑再傻傻笑,就是一件老老舊舊的皮外套而已,竟比什麼貂皮大衣都還溫暖,簡直熱力十足,北極馬上飄到赤道啊!

    她又露出那種大女孩的神情,傻氣……他這種人,究竟有什麼好?

    魯特還不曉得該如何去回應她,他有自己的難題,心中的迷惘不容易衝破,但感情卻偏依她,被她拉扯過去。

    暫時就這樣吧。他想。

    結果下一秒,他又被撲了!

    大女孩撲進他懷裡,圈摟他的腰,她笑聲清鈴鈴。

    「魯特,把外套讓給我,你會冷的。」

    他不覺得有多冷,很習慣了。他才要這麼說,胸前那顆小腦袋瓜輕輕抬起,粉嫩臉龐如夏日野地裡的小小花,讓他忘記自己想說什麼。

    「我們這樣挨著,就可以相互取暖!」

    她開心笑,身子擠得更緊,玉頸微微伸長,兩扇睫毛淡淡垂斂。

    這一次,魯特沒有遭到強吻,他遂心而行,接受了她無言的邀請。

    他低頭吻上那雙等待滋潤的美麗唇瓣。

    大島上的夏季生活,汪美晴過得相當快活,之前和「奧克先生」還有跟GH上層鬧出的那些不愉快,似乎變得雲淡風輕了。

    她心被填滿,愛情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來訪。

    這一年的夏天,她陷進愛變當中,她說是及時行樂,卻愛上一個人,那個神秘、複雜、耐人尋味的男人進入她的生命,他其實滿冷淡的,跟制式規格中的變人不太一樣,他不懂甜言蜜語,不會哄得她忘記今夕是何夕,但她真是著魔了,偏偏愛他這種冷調。他的體貼和溫柔藏在日常生活裡,不會刻意彰顯,要真正跟他相處過,才能真正感受到。

    太快了……一直有個聲音這樣告訴她,但,那又怎樣?

    她活了二十八個年頭,第一次如此動心、如此慎重。她肩上的責任已然卸下,沒有負擔了,她可以為自己轟轟火火地愛一次。

    這個極地之夏,她愛上一個人。

    突然間,生命變得豐富,更多采多姿,每件事都是新的體驗。

    但……媽呀!眼前這種體驗,她半點也不想要啊!

    那是一頭成年的北極熊,體型相當龐大,依目測,比三隻非洲公獅加在一起還巨大,它的毛上長下短,偏乳白色,四隻腳掌慢條斯理地踩著薄雪地,就這麼突然出現。

    臉上僵著笑,她嚇到心跳指數快破表,可能飛行時常常要處理很多突發狀況,反正事情來了,就該解決,她臨機應變的能力平常有訓練到,所以這次雖然是熊來了,她第一時間僵住,但僵了五秒後,大腦便開始瘋狂活動,她語氣冷靜而且堅定地對一同出遊的小姐弟交代著——

    「小琴、穆穆,別再回頭看它,看著我,不要回頭。」

    小姐弟嚇得臉色發白,但沒有尖叫,四隻眼睛很聽話地望著她。

    那頭熊離他們大約只剩兩百公尺。

    「現在抬起你們的腳走回車裡,慢慢走,不要慌,跟著我。」往車子停放的地方移動,她顫著手打開飛馬公司車的車門,孩子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迅速爬進去。

    今天週日,陽光很好,大晴日,戶外的氣溫很難得地來到攝氏十七度。

    她的飛行班表來到這裡之後變得很有規則,跑短線Cargo,工作一到兩天,休假一天,若工作三天,則休假兩天,若有其他安排,則會和另一位比較「老牌」的當地飛馬小姐互相Cover工作,星期日則是固定假期日。

    多娜原本說好要帶她體驗划船之樂,劃的不是普通小船,而是傳統的卡亞克(kayak),無奈那位媽媽臨時有事,後來小姐弟自告奮勇搶著帶她來,多娜笑著告訴她,小琴八歲就學會劃卡亞克的技巧,很有天分,當她的「教練」夠格了。

    系船的水岸離小鎮約二十公里,這裡沒有所謂的「道路」,中長距離。的移動要靠遊艇和直升機,短程的話,雪如果夠厚,可以靠雪上摩托車或雪橇犬,再不然就必須靠雙腿徒步。

    此時夏天,雪層很薄,不少地方的地表土壤都冒出來了,多娜說,她那輛「入廠維修」過的老爸公司車不妨開出去兜兜風,到水岸的二十公里路程,地形還算平坦,車子開得過去。

    所以,他們三個才會在這裡,噢……不對!還有一隻大狗!

    汪美晴趕緊四下張望,那頭渾身雪白的大狗剛才搶在他們之前躍到底下石岸,八成等不到他們,這時又跑上來了。

    「疤臉,這邊!來姐姐這裡,快!」她用力招手,不敢放聲大嚷,怕驚動慢慢走來的龐然大物。

    慘了!

    她腦中一凜,來不及阻止,疤臉嗅到有其他動物入侵的氣味,整個不爽。

    熊太靠近他們了,疤臉沒有選擇跑向她們,而是朝前方作出威嚇的姿態,兩隻前腳往前抻直,爪子勾進混泥的雪地裡,背脊上原本蓬蓬的軟毛暖意豎起,硬到會扎手似的。

    「疤臉,快回來!」她衝過去想拉大狗上車,但跑沒五步就腿軟,那頭北極熊發現「食物」了,往這邊快跑過來,一邊發出低吼。

    這下子,車內的小朋友們不尖叫也難!

    沒辦法了,她連忙往回跑,衝進車內。

    轉動鑰匙時,她手抖得很厲害,連續發動三次,引擎才噗噗噗地動起來。

    車外,疤臉和巨熊槓上了,格陵蘭犬血液裡屬於狼的戰鬥基因大抬頭,齜牙咧嘴,露出極尖銳的犬齒,凶暴得像是得了狂犬病,與之前膩在她身邊撒嬌、討摸摸的樣子整個一百八十度大反差。

    後面就是水岸,車子只能往前開,坐在後座的小琴和穆穆臉色慘白,眼神恐懼,大顆、大顆的淚珠滾出眼眶,小手緊緊抓著前座椅背。

    「別怕。我們有車,我們都在車子裡,我們很安全。」她安慰孩子,還從後視鏡中對著他們倆眨眨眼。

    「桑妮……疤臉……」童音加鼻音,顫抖抖的。

    「我先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她必須先這麼做,心裡拚命祈禱那隻大狗趕緊回復正常。

    疤臉要是跑開了,以北極熊跑動的速度一定追不上它,而且今天溫度處算高了,北極熊的毛會包住空氣,在這種溫度下,動沒多久就會熱到沒力,疤臉只要跑開就沒事了,但……吼!為什麼還不跑?跑啊!笨蛋,快跑走啊!老天……它、它它幹麼還去挑釁對方?這只不怕死的狗到底是誰家養的?!

    看到疤臉被一隻巨爪掃飛,她心臟一抽,眼眶登時紅了。

    不能哭、不能哭,兩隻小的已經哭得亂七八糟了、嚇得七葷八素,她一定得冷靜!

    大熊被疤臉引誘過去,前面空出來了,她用力踩下油門。

    砰!

    猛地,有東西重重跌在擋風玻璃上!

    孩子們尖叫聲響徹雲霄,汪美晴自己也驚叫一聲,踩油門的力道頓了頓。

    竟然是疤臉!它又被掃中!

    有一秒,她差點要不顧一切地踩下油門,還希望疤臉直接攀在車頭前,她帶著它一塊兒離開,像演電影那樣。

    但她無厘頭的想法來不及實現,一團陰影已罩過來,車體「磅」地一沉,底盤都快貼地了,大熊從側邊壓上車頭,車窗外的後視鏡當場被壓斷。

    這會兒,她不使勁踩油門都不行了!

    尖叫。

    野性的咆哮。

    車子輪胎磨地的沙沙聲響。

    車體被擠壓的刺耳摩擦聲。

    她左胸膛內瘋狂擊鼓般的心跳聲。

    即使油門踩到底了,車子依然沖不太動,那頭大熊少說有七百公斤,她甩不開它。

    疤臉突然跳到它背上,張口咬住熊頸。

    熊吃痛,脾氣更火爆,它後腿突然立起,巨大身體站起來之後,又狠狠往前趴,把背後的狗甩飛了,而噸位可觀的身軀一落下,車子的擋風玻璃「啪啪啪」三聲,裂、開、了!

    「桑妮……桑妮……嗚嗚嗚……」

    「跟你拼了!」汪美晴紅著眼大叫。

    說要拼,其實是在壯膽,已經沒有東西能拿出來拼,只能在心裡瘋狂祈禱,東方西方各路神明全都上,拜託拜託拜託拜託幫幫忙啊——

    約有八公分長的熊爪插進擋風玻璃上裂開的細縫,抓著、挖著,她人生還沒這麼驚險刺激過。

    她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哭,只是在這個拚命的時刻,她模糊想著,一個大人夠不夠餵飽一頭熊?總不能三個外加一條狗全都賠上……

    忽然間,事情有點怪。

    壓在引擎蓋上的巨獸突然軟掉,就是……真的軟掉。

    毫無預警,扁扁熊頭咚地趴落下來,壓在擋風玻璃上變成大特寫。

    它的爪子還勾在裂縫裡,很像電池用到沒電了,整個軟在那裡,動也不動。

    ……這是怎麼回事?

    它的眼睛仍張著,但佈滿死氣,覆著一層淡淡灰色。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驚疑不定,頭昏腦脹,跟著看到男人那高大熟悉的身影朝他們快跑過來。

    男人唰的一聲打開駕駛座車門,嚴峻臉上出現難得的驚恐表情。

    她看著劇烈喘息的他,傻怔怔地看著,兩隻手還緊緊抓住方向盤不放,突然恍惚勾唇——

    「魯特,熊死掉了……」

    「嗚哇啊啊——」後座,兩隻小的突然驚天動地地大哭起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30:35
    第七章

    汪美晴當場沒有哭。

    可能是小琴和穆穆先放聲大哭了,她下意識就忍住,因為嚎啕大哭是孩子氣的行為,她是大人了,不能跟著孩子一起哭,只是太陽穴一直脹跳,跳得她沒辦法動腦筋,她是怎麼回到「北極海旅館」的,事後竟一點印象也沒有。

    知道魯特按住她纖瘦肩膀要她坐下,她乖馴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然後魯特去幫她倒水,回到她房裡時,就看見她一副缺氧到快暈厥的模樣。

    他放下水杯衝到她面前,半跪著,握著她抖個不停的小手,沉聲命令道:「看著我。吸氣。用力、慢慢地吸氣。對,然後吐氣,慢慢吐。再吸……吐……」他目光直勾勾地鎖住她驚懼的眸。

    突然間,那死命穩住的意志崩潰了,她癟癟嘴,「哇——」地一聲哭出來,跟著從床邊滑跪下來,撲上去抱住眼前的男人。

    她緊緊抱住他,藕臂交纏在他頸後,臉埋在他溫暖胸前,把自己投浸在他所帶來的安全感中,像個孩子似地放聲大哭。

    「好可怕……嗚嗚……我好害怕……我討厭北極熊,一點也不可愛,騙人……嗚嗚嗚……還要我們隨時記得拔掉插頭,還說謝謝我們節能省電……騙人,根本是裝可愛,它好凶、好恐怖……嗚……嗚哇啊——」再一波大哭。

    魯特不太清楚她數落了些什麼,但撲進他懷裡的女性身軀真的抖得很厲害。

    她真的被嚇到了。

    他也是。嚇得不輕。

    只差那麼一點點……如果他再晚些趕到,很可能救不了她和那兩個孩子,光想像這個可能性,他全身血液彷彿逆流。

    鐵臂一收,他將她鎖在胸前,大手緩慢在她背脊上撫動,他把臉埋進她半暖秀髮中,深深嗅聞,薰衣草香鎮定他的神經。

    這一哭不可收拾,他乾脆抱著她坐在地毯上,讓她枕著他的胸膛哭個不夠。

    他輕輕搖晃她,像摟著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他在她耳畔低語,那些聲音沒有意義,宛如古老部族的歌調,呢呢喃喃,低回徐蕩……懷裡的人兒從一開始的大哭,到輕泣,再到啜泣,然後抽抽噎噎,最後無聲,她在他懷裡哭到睡著。

    他抱她上床,替她擦掉淚水,她俏麗睫毛上猶沾淚珠,心弦悄動,他傾身吻上她的眼皮,吻得很輕,吮走那些淚。

    這種感情到底從哪裡來?

    帶著憐惜的柔情,充飽他的胸房,他幾乎無法呼吸。

    說實話,他有些害怕,更有許多不確定感,事情走向越來越不受控制,但他卻不想把自己拉回來。當她笑著、鬧他、膩著他,他很難硬著心腸,當她害怕、無助、哭泣,他的心臟痛到快被捏爆。

    她就這樣闖進來,大剌剌的,也不管他的意願。

    他聽到自己在歎氣,從心中徐徐歎出,低下頭,他的嘴滑到微啟的兩片粉嫩唇瓣,輕輕、輕輕地偷了一個吻。

    汪美晴睡得不太安穩,作惡夢了,她在夢裡被北極熊攻擊,只是這次魯特沒有出現,沒有人得救。

    「醒醒,那只是夢。」男人低沉而冷靜的聲音穿透夢境。

    她從那個可怕的場景掙脫,驀地睜開雙眸。

    魯特的臉近在咫尺,他雙掌輕扣她細弱上臂,面龐似乎維持著一貫的冷峻,但,僅是「似乎」而已。他眉峰和嘴角的紋路略深,目光湛動,她看得出藏在其中的憂心。記憶慢慢回籠,她之前抱著他哭到睡著了。

    「你沒有來……夢裡……熊……小琴和穆穆……疤臉……我、我們被吃了……」她斷斷續續擠出聲音,話不成話,仍微腫的眼睛又變濕潤。

    「沒事了,只是夢,小琴和穆穆在多娜和米瑪那邊,他們很好,很安全。你很盡力照顧他們了,沒有人受傷。你很勇敢。」

    「疤臉……疤臉受傷了……我看到血……它、它一直被掃飛,後面沒有路,熊擋在那裡,車子開過去很危險,我要它快跑,求它快跑,它沒有,它不聽話,它沒有跑,它不聽話、它不聽話……」說到這裡,淚水再度洩出,她雙肩抽顫,清朋小巧的五官皺了起來,又哭出聲了。

    下一秒,她被擁進男人溫暖厚實的懷裡。

    她緊揪他的上衣,用力聞著他身上讓人安心的氣味,哭得紅紅的小鼻頭蹭著他,感覺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感覺他頸動脈明顯的脈動,這個男人渾身充滿生命力,強大到足以燃燒她的血液。

    她感覺到他漸漸粗重的呼吸,她也是,心臟跳得好快,身體發熱,她的巧鼻摩挲他有些粗糙的面頰,剛冒出不久的鬍渣刺著她,興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密感,她柔荑捧著他的頰,仰首含住他熱熱的嘴。

    想親近他。

    想抱他、親他,不讓他走。

    她身體在發抖,但這次絕對不是因為驚懼,那可怕的感覺遭到擠迫,擠啊擠,擠出她心魂之外。

    他應該請別人照顧她。魯特模糊地想著。因為他完全沒辦法抗拒這種事情發生。

    她受到驚嚇,心情不穩定,他不應該放任她「攻擊」他,更不該隨她起舞。

    但……有什麼辦法?

    他沒有辦法。

    唇舌熱烈纏綿,他的舌被吸進她的小嘴中,鼻側貼著鼻側,呼吸著彼此的呼吸。他壓上她,她順勢倒在床上,小手拉扯他的衣褲,解開每顆扣子,她憑著本能對付他,用嘴、用手、用柔潤窈窕的身軀,對他放電放火。

    他發出呻吟,背部肌肉繃起,她的手隨即環上他,愛撫那一束束有力的肌理。

    抵著她的秀額,看進她迷濛瞳仁裡,他在粗喘間擠出聲音。「這是你要的嗎?」

    他在給她最後撤退的機會。汪美晴想哭也想笑。這個男人會不會太有良心?

    這麼溫柔的人啊,為什麼不要?有什麼好猶豫?

    「我要你。魯特?阿夫蘭……我要你,我一直想著,想很久了,你不知道嗎?」她吸吸鼻子,眸中含水光,臉蛋紅透。

    男人深海般的眼睛緊緊捕抓她,胸腔內的跳動撞擊著她。

    突然間,他低吼了聲,激情發動,深深吻住女人柔軟的甜唇。

    床不太大,但無妨,這個技術層面的問題很容易解決,他懸宕在她身上,下半身輕擠著她,將自己擱在她兩腿之間。

    「魯特……」她嗓音沙啞,裸露的肌膚曝露在空氣中。

    她不覺冷,男人讓她火熱,全身著火,血液沸騰。

    「魯特……」她喃喃著,彷彿他的名字是愛的語言,雙腿輕環他的腰,嬌軟的軀體在他底下伸展,像朵迎向暖陽而綻放的花。

    高潮降臨時,他看著那雙因他而失神的迷眸,巨大的滿足感淹沒他。

    性與愛,男人和女人,究竟是因性而愛?抑或因愛而性?他無法思考。

    沒有過去,不想未來,珍重的僅有此時此際,他想放縱這一刻,徹底地沉浸在這種肉體交歡裡,至於靈魂……他的靈魂太髒,他給不出去……激情平緩下來,空氣中仍殘留愛慾氣味,很淡了,但他還是嗅得出來,那讓他舒敞的身體又悄悄起了變化。

    女人蜷在他腋下安眠,永晝的天光從百葉窗的縫間透進,細細光線投落在她臉容上,那臉膚太過細緻,如嬰兒的肌膚,宛若白瓷一般,被他吮過、撫過,那上頭留下他們做愛後的印記。

    他不禁皺眉。明明努力克制了,還是在她雪嫩身上造成不少痕跡。

    對不起……他無聲說著,低頭輕啄那些吻痕。

    體內的火慢慢燒起,他在那股慾望做大之前,輕悄地爬坐起來。

    起身,他抓起長褲套上,無聲走到大窗前。

    他伸出手指壓下百葉窗片,外頭是他所想像的灰亮天際,山川雪色不變,他看得有些出神,似有若無的聲音在玻璃窗外輕輕敲擊——你下了咒語,因紐特的咒語……你殺了那頭熊……那是一聲歎息,沒有指責,就越是歎息。

    我逼不得已。他說。

    你太急躁、太擔心,所以失控了呀……他沒有答話,僅是定定望著窗外,動也不動。

    忽然,那聲音變得輕快,如歌吟——沒關係的,沒關係啊,你知道的,我會照顧它,它的靈來到我懷裡,化成風,千道的風,肉身早就歸於塵土,它很好,它也會化作風中的一部分,圍繞你……嚴厲的輪廓稍稍放軟,他淡淡勾唇,模糊地笑著。

    謝謝……他說。

    去吧,那女孩需要你……窗外的聲音恢復慣有的戲謔。

    他放開百葉窗片,感覺到熱乎乎的凝望,他轉向那張床,女人不知何時醒過來了,此時正擁被坐起,羞澀卻又大膽地直視他。

    「嗨。」汪美晴撥開凌亂蓬鬆的頭髮,對著他微微笑。

    臉蛋紅撲撲,裸露著細潤肩膀,她的模樣性感得不可思議。

    魯特做了一個深呼吸,暗暗撫順體內躁動,他朝她走去,重新坐回床上。

    「你還好嗎?」聲音沙啞得不像他的。

    「嗯……」她點點頭。「還好。」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她搖搖頭,很快回答。「我很舒服。」

    咦?她好像說出什麼雙關語了。

    「呃……那個……我是說,我沒事了,很好,沒事。」男人在笑!薄薄略寬的嘴往上勾揚,他真的在笑!「你很壞心耶!」捶了他肩膀一記。雖然現在才在臉皮薄,好像太慢了,但就是……還是……會害羞嘛!

    魯特握住她軟軟的小手,放在嘴邊親了親,有效地阻止她再對他「拳打腳踢」。

    汪美晴咬咬唇,由著他輕握,玩著她的纖指,兩人就這樣靜謐處著。

    半晌後,她忽地記起一事,屏息問:「……疤臉呢?它在哪裡?你帶它回來了對不對?」

    「它沒事,身上有些傷,但只有肚子那邊的抓痕比較嚴重,我先替它止了血,回來後也讓薩德看過了。」他淡淡笑。「老薩德在這方面經驗豐富,比獸醫還行。」

    聽完,她一口氣終於徐徐呼出,心安定了些。「阿彌陀佛、哈利路亞……」

    他又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沉靜中有親暱的氣味,騷動她的心。

    「你怎麼會突然出現?」汪美晴問,回憶讓她的眉心輕輕蹙起。「還有那頭北極熊……它是不是死掉了?好奇怪,那種感覺好像……好像……我也說不上來,好像有人忽然間把它的生命抽走,前一秒還兇惡暴跳,下一秒就沒氣了……你知道發生什麼了什麼是嗎?」

    「我聽多娜說,小琴和穆穆要帶你去劃卡亞克,我手邊的事做完,有時間,就過去找你們了。」他好不容易舒弛的面龐輪廓又變得沉鬱,眼神似有若無地避開她,低啞又說:「那頭熊……可能天氣太熱,它不該往南邊跑,攝氏十七、八度對它們而言很不好受,無法活動太久,一旦劇烈運動,身體散出的熱氣困在自己的毛裡,它們會熱死。」

    「所以,它是熱死的?」

    「任何生物都有可能熱死。」他避重就輕。

    「唔……」她眼珠子轉了轉,似乎還有什麼地方搞不明白。

    魯特陰鬱微惱,驀地靠過去吻了她,嘴抵著那兩片柔潤唇瓣。

    她輕唔了聲,好像有點驚訝,下一秒就全心全意投進與他的熱吻中。潮濕,熱燙,黏蜜,舌在彼此的嘴裡,分享氣息。

    魯特知用這招轉移她的注意力有些卑鄙,但僅僅一個吻,他們倆就已經氣喘吁吁。他的「誘敵深入」做得很成功。

    分開時,兩人的額頭仍互抵著。

    汪美晴捧著他俊頰的小手滑到他頸側,那裡的脈動總讓她也跟著心跳加速,然後,她的手順著他的裸肩撫摸,直到碰到他的右上臂,她感覺他身體一震,似乎想退開,但沒有行動。

    他的身體相當精瘦,所謂的瘦,並不是說他體型單薄,相反的,他身材修長而高大,比例很漂亮,他的那種瘦,指的是全身上下都是肌肉,硬邦邦的,脂肪層縮到最薄,說不定沒有。

    當他動作時,肌理變得明顯,隨著他的意志伸展收縮,一條條、一塊塊,特別是他的二頭肌和臂肌,結實得能讓任何女人流口水……噢,當然,還有腹肌,那裡的肌塊有點壁壘分明,又不會太誇張,往下就是窄窄的髖骨和毛髮漸豐的地帶,很性感迷人哪……但,這具好看的身體,在他右上臂卻有一個手掌大的疤痕。

    她觸摸著,撫著那皺折的傷紋,那裡的肌肉仍在,但底下的真皮組織該是曾被破壞過,重新生成的肉變得不太規則,有些凹凹凸凸,佈滿細細皺紋。

    「唉,你跟疤臉一樣,身上都有燒燙傷呢!」她半開玩笑,故意笑鬧他。

    不知道是否兩具身體更親近了,她的心也更貼近他,說不出為什麼,就是覺得他手臂上的疤沒那麼簡單。

    「告訴我,誰欺負你了?」她語氣仍輕輕鬆鬆,揉著笑意。「唔……該不會是惹了哪個女人吧?」

    他沒出聲,靜了大約五秒,才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嗯?他、他嗯了?!

    嗯,就是「是」的意思?沒錯吧?是這樣子沒錯吧?!

    她的額面離開他的,拉開一小段距離,訝然的眸子怔怔地看著他的臉。

    他沒有閃避,只是臉的膚色加深了。

    「你……你愛上那個女人?」奇怪,她怎會吐出這樣的話?但大腦似乎不受控制,就是問出來了。

    他表情僵了僵,有什麼閃過那雙深邃的眼。

    用不著他說,汪美晴已經看出來,不管他愛不愛,那個女人都佔有他記憶與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可能不在乎。

    誰沒有過去?吃這樣的飛醋真的很無聊,但她就是吃了呀,而且酸得不得了,還能怎麼樣?

    「為什麼……她……我是說,如果你們彼此喜歡對方,她為什麼弄傷你?」拉起被子,她往後挪退,背靠著床頭,把自己孤立在那邊。

    魯特忍住想再度把她拉進懷裡的衝動。

    他瞪著她,胸口鼓動漸劇,不喜歡她的閃避。

    好半晌,在他奮力按捺心中躁動後,才沙啞無比地說:「她叫阿蕾莎,來自一個血統純正的因紐特族家庭,她……很美,真的很美,我把她的模樣刺青在手臂上。」悶悶加了句。「那時我十六歲。」

    汪美晴的眼睛細瞇起來。「請繼續。」

    一些事難以啟齒,還能繼續說什麼?魯特抹了把臉,口氣變得焦躁。

    「十六歲……就是……什麼瘋狂事都做得出來,就是愛上了,很衝動、很激情,很為一個女人心動——」

    「女孩。」

    「什麼?」

    「是女孩,不是女人。」她提出糾正,覺得自己快被酸醋嗆暈,還能維持語氣平穩,實在太猛。「你當時十六,阿蕾莎也差不多一樣年紀,還是女孩,不是女人。」她偷偷自我安慰,他的那一段,是少男少女的純愛,初戀總是最美,沒事。沒關係,都過去了,現在才是最重要的……忽然,男人的表情有古怪,她呼吸一凜,吶吶地說:「你別告訴我,阿蕾莎只有十二、三歲……」她會暈。

    魯特擰起眉,有些氣憤。「我沒有戀童癖!」

    「感謝主。」手壓在胸口上,汪美晴很明顯地鬆了口氣。

    「阿蕾莎大我十歲,當時她二十六了。」他悶聲說。

    暈……汪美晴掀動唇瓣,不確定到底想說什麼,幾秒後才磨出話。「那……這樣……你那時還未成年啊!」OK,愛情不分年齡,她說那樣的話可能太迂腐,但是……就是未成年嘛!「那時,你的雙親還在嗎?他們不反對?」

    這一次,他沉默較久。

    好幾綹髮絲垂到胸前,他乾脆抓下鬆脫的髮帶,烏溜溜的直髮瀑洩而下,掩住他兩邊面頰,在那張好看的臉上形成更多陰影。

    「那一年發生很多不太愉快的事,我個性不好,又正值叛逆期,父母親知道阿蕾莎的事後,當然很反對,但週遭的人越反對,我越要堅持……我以為我們相愛著,我以為這樣就足夠,事實並非如想像那麼美好,我對阿蕾莎……其實是很深的迷戀,但,就是迷戀,一旦清醒,什麼都不剩。至於她對我……她的目的……」話稍止,他又抹抹臉,很苦惱似的。

    靜了幾秒,他大掌把散發往後抓,用五指梳扒。

    「總之,看清楚事實後,我離開了阿蕾莎,沒辦法再留著那個刺青。」喉結上下動著。「……有天晚上,我酒可能喝多了,想也沒想,拿著燒紅大鐵鉗直接就烙在臂膀上,把那塊刺青燙掉。」

    汪美晴低低喊了聲,一時間無語。

    聽得出他很費勁地想解釋,也聽得出他刻意避開某些事,他還不想談,關於那些壓在內心最底層的事。

    沒關係的,目前這樣就很好,慢慢來,一次邁進一小步,這樣很好。

    「你後來還有阿蕾莎的消息嗎?」還是酸,她苦笑自嘲,偷偷吞嚥那好笑、無聊,但就是一直湧出來的醋味。

    男人那頭直亮的長髮左右晃了晃,他搖頭,面龐一逕垂著。

    女人的玉手忽然探向他,穿過柔軟髮絲,捧起他的臉。

    他被動地與她對視。

    在那雙悶黯的男性眼瞳中,她又看到近似厭世的痕跡,那讓她的心臟跟著痛起來,悶悶地刺疼。

    像剝洋蔥,剝完一層還有一層,這男人的問題很大條、很難懂,古古怪怪,但她就是陷下去了,抵擋不住這種神秘又沉鬱的溫柔魅力。

    她也是迷戀他啊,深深迷戀著,但她的感情很真,因他而起的悸動再真實不過,那些美好的記憶填進她腦海中,充塞著她的心,讓她感到愉悅而溫暖,一想起他,就歡喜。

    她迷戀他,也……愛他。

    深吸一口氣,她平撫心中那股頓悟後的激切。噢,老天,她愛上他了。唉唉……歪著臉蛋,她嘴角勾笑,笑得有些神秘與甜蜜。

    「你知道嗎?」說完發語詞,她一頓。

    魯特神情緊繃,屏息以待。

    「你千萬別把我刺青在身上,我很不上相的,弄出來的刺青一定不夠美。你想看,我讓你看本人看個夠,怎麼都比顏料混著鮮血刺出來的肖像漂亮吧?」她瞇起眼。「有意見嗎?」

    怔怔然,他搖動頭部,但因為被她捧著臉,所以搖動弧度小小的。

    「很好。」她露齒笑,然後靠過去輕咬他的下唇,很快又退開。「那就這樣。」

    放開小手,她抓起底下的薄床單裹胸,雙腿挪到地毯上來,跟著伸長玉臂想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突然,腰際多出一隻健壯手臂,把她倒拖回去。

    「你想幹麼?我要去看疤臉啦!」她笑鬧地拍打他的胸膛。

    「它很好,不會有事。」語氣微悶。

    「我要親眼看到它才安心。」

    「你……你有在生氣嗎?」驀地轉話題。

    她挑眉。「生什麼氣?」

    「……生我的氣。」

    「關於手臂上的疤,你說謊話騙我嗎?」

    「我沒有!」只有沒有說得很完整,但句句屬實。

    「那我為什麼要生氣?」她甜笑,因為角度滿剛好的,距離也近,她不禁啄吻他的嘴角一下,哪知這麼輕輕一下,造成一連串的效應。

    她被放倒在床上,男人困住她,強壯發燙的身軀隔著床單抵著她。

    菱唇遭到劫奪,吻得她腳趾蜷曲,柔膩身子不斷拱向他。

    他的黑髮垂散下來,形成一個小小、小小的空間,她什麼也看不清,只瞧見他發亮的眼睛,像極地的雪光,也像永晝的那輪銀月,神秘美麗。

    「魯特……」心發熱,感情豐美,她低幽幽地笑語:「你真的很美耶……我應該把你的模樣刺青在身上,嗯……就刺在股溝如何?噢,不好不好,這樣我自己看不到,刺在乳溝好了,唔……不好,這樣你的臉會被擠扁,那就不帥了,你說我——唔唔唔……」

    男人聽不下去了,臉龐赭紅,只好用力對她進行「愛的懲罰」。

    他俯首吮咬她愛笑的小嘴,沒多久,那些笑音都變成了呻吟。

    百葉窗外,永晝的月高高掛著,亮得不可思議。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31:03
第八章

    九月中旬。

    大島的夏季已經結束。

    溫度降低,一天比一天低,在晚間深夜,天終於有些暗了,永晝已結束,前來觀光的旅客也不再多到擠爆一天僅有兩班航次的飛機。

    如果按照以往慣例,他應該準備回北方老窩了,可是今年的夏很不一樣,一個大女孩般的小女人很自作主張地闖進他的生命裡,把他原本靜如死水的心攪得一塌糊塗,亂七八糟。

    他很苦惱,苦惱到最後卻變了質,他很喜歡她。喜歡她的做伴,喜歡她永遠充滿活力的笑顏,喜歡她很慧黠的眼眸,很柔軟的心,喜歡她窩在他懷裡的體溫,喜歡她的幽默感,喜歡她和孩子、動物玩在一起的模樣……一個人怎麼會對另一個人如此喜歡?

    他回想年少時那一段慘不忍睹的迷戀,那種感覺像燎原的猛火、像徹夜的宿醉,與現在的感覺很不一樣。

    在她身邊,空氣很軟,帶著熏衣草香,他的心莫名漲痛,有時感覺太過清晰,他甚至會覺得呼吸困難。

    但,很好,那樣的感覺很好,有種救贖降臨的恍惚感,只是越來越喜歡、越來越去在乎……囤積在他內心的不安感也越來越沉重。

    能不能繼續走下去,和她?

    他不知道這條路什麼時候到終點,以前的他對生活沒有期望,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但自從有了她……他才明白,他其實仍渴望著愛。

    愛人,被愛。歡快時有人分享;受傷時,有一個柔軟胸懷和甜甜的吻安慰他。原來,他還作著這樣的夢。

    可能嗎?

    他和她……可能嗎?

    「好多花啊!」

    清脆嗓音在因紐特人的墓地裡響起,汪美晴數了數豎立起來的十字架,有八十多個,每個十字架上或墳頭上都會掛著顏色繽紛的花環,花串,花是塑料花。這裡的人喜歡用花裝飾墓地,但鮮花取得不容易,塑料花很好,不怕凍,長年不謝,紅紅綠綠點綴著,很亮眼,也成功地驅走了墓地該有的陰沉氣氛。

    魯特剛在水邊舀了半桶水。

    此時,他提著桶子,帶在乾淨的布,走走十字架墓地裡。

    這個墓地離小鎮不遠,徒步半個多小時就能抵達,地勢略高,站在這裡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小鎮房屋,紅的、綠的、藍的平房,雙斜面屋頂,還有小小煙囪。

    還得再往上爬一段坡,雪有些多,汪美晴的厚底毛靴滑了一下,走在前頭的男人立即回身抓住她,動作快地不得了。

    他眼睛瞇了瞇,像是有點小無奈。

    「我有走好啊……」汪美晴吐吐舌頭,儘管戴著絨絨毛帽,大耳罩,圍著大圍巾,她的臉仍冰得透白,顎骨兩坨蘋果紅。

    「你應該待在旅館裡。」他歎氣。

    「不要。」她是很冷沒錯,說話時,兩排牙齒還會小小打架,但八成漸漸適應這裡的氣溫變化了,冷歸冷,不再有太誇張的畏冷反應出現。

    「再說了,我要覺得冷,只有你可以溫暖我呀!」這種「可怕」的「妖言」,她竟越說越順口,想想,都是愛情惹得禍,她個性本來有點小保守,哪知愛到個比他更「閒俗」的男人,她這叫遇弱則強,他不會說甜言蜜語,只好由她接去說。

    不過,倒是有個小樂趣啦——他很會臉紅。

    果不其然,被她一逗,那張黝黑俊臉很聽話地浮出暗紅。

    「你……自己站好。」故作鎮定,魯特撇開臉看向別的地方。

    汪美晴反握住他扶持的手,拖著、賴著。「你拉人家走嘛。」

    她在跟他撒嬌。魯特嘴角滲出模糊的笑意。

    這女人根本是兩面人,挽起髮髻工作時,講求絕對的專業,要優雅,要端莊,要有身為座艙長的責任感,要有臨危決策的應變能力;放下那頭天然卷的長髮後,發尾很愛亂翹,蓬蓬的髮讓她那張臉顯得很小,五官秀致細巧,帶孩子氣,連個性都是,看她鬧狗,鬧孩子,甚至鬧他時,耍出的手段讓人啼笑皆非。

    但,他很喜歡。

    「北極熊」事件到現在已將近一個月,那晚他在她房間裡呆到隔天早上,後來要溜回自己位在隔壁的房間時,好死不死被早起的米瑪婆婆逮個正著,那時他身上還只套著一條長褲,內褲和上衣抓在手裡。老米瑪沒問什麼,只是彎起細小眼睛,嘿嘿嘿發笑,笑得他尷尬得要死。

    這樣算是在一起了吧?

    他和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

    他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跟女人有感情上的牽絆,誰知,她就闖進來了……

    拉著她,他帶她爬到坡頂,那裡同樣都是墓地,墳頭小小的,排列整齊,雪白的十字架墓碑,同樣有花花綠綠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塑料花裝飾著,拂過這兒的風顯得特別溫柔,帶著虔誠氣味。

    他們找到兩個並靠在一起的墳,那是他父母埋葬的地方。

    身旁的男人蹲下來整理墓地,汪美晴也跟著蹲在他身邊。

    「你父母是基督徒嗎?」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這座大島在殖民地時代傳進基督教,小鎮裡也有一座樸實神聖的教堂,許多人禮拜天都要上教堂。

    魯特的嘴角微微一牽。「我爸是後來為了我媽才受洗的,他出生在這塊土地東北方,那裡有我們因紐特族的聖地。」

    「……聖地?」為什麼她會想到「阿凡達」?

    「嗯。」

    他的表情不像開玩笑,汪美晴「喔」了一聲回應,還有些怔怔然,順口又問:「今天是他們的忌日嗎?」

    魯特搖搖頭,擦拭十字架上的塵土。「他們是十一月底的時候出的意外……說不定到那時,我人已經離開這裡了,今天有空,就過去整理。」

    「喔……」她又怔了。

    是了,他通常只留夏天一季,等旅遊旺季一過,他便會北邊,那個地方進入北極圈,冰封極地。她要跟他分手那麼久,那麼遠嗎?

    抿動唇瓣,想說什麼,她幾乎要開口留他,要逼他給答案,但真的這麼做,用乞求,逼迫的方式,在一起有什麼樂趣?

    她覦著他此時的模樣,冷峻的臉依舊冷峻,但眉宇無比鄭重,動作徐緩而且認真,他很虔敬地清洗父母親的墓碑,把沾土的花串也用水洗過。她學著他的舉動,把繽紛的假花一串串抖弄開來,然後遞給他。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心頭悶悶的,她故意忽略,想藉由說話轉移心思,語調甚至比平常時候高昂了些。「你媽媽是台灣女兒,怎會跑到這座大島嫁人?」

    他清洗的手略頓,像也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

    跟他這種人在一起,兩人已如此親密,她仍無法給出任何承諾……壓抑歎息,他抬睫靜望著她,裝作不懂她突如其來的落寞。

    「我媽當時是留學生,她和妹妹兩個一起在哥本哈根設計學院就讀,我爸成年後就離開這座島,當時,這塊土地仍是丹麥的海外屬地,我爸就跑去跟著丹麥的遠洋船隻出海工作,然後又跟夥伴合資,然後在哥本哈根市的港口頂了一家酒吧,然後就認識我媽,然後就結婚,再然後就生孩子。」他聲嗓平淡。

    好好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被他幾個「然後」就解決掉,汪美晴原本心情不太美,這時卻忍不住笑出來。

    「厚——聽你說故事很無趣耶!」

    「我本來就是個無趣的人。」他毫不辯駁。見她綻開笑顏,他神色柔和了些。

    「好吧,那我喜歡無趣的人。」

    這次換他笑了,雖不是開懷大笑,但笑弧加深,很帥呢!

    此時此地,汪美晴不敢撲他,撲過去的話,很可能一發不可收拾,這是很神聖的地方,不可以隨便亂來呢!

    「你,你繼續整理,我去水邊換乾淨的水過來。」丟下話,她紅著臉要去拿水桶,那桶子卻快一步被他抓住。

    「我去。你乖乖待著。」他沉聲說。「水很冰。」

    「喔……」她溫馴得像小貓,心花又開了,有被寵到的感覺。

    「我很快就回來。」

    「好。」呵呵,他該不會以為她單獨待在這裡會害怕吧?拜託,她大學跟著同學夜遊時,還闖過「墓仔鋪」,不怕不怕!

    男人拎著桶子,邁開大步走下緩坡。

    她收回望著他背影的眸光,視線落回面前兩個純白墓碑上。

    閉上眼睛,微垂頸項她雙手作祈禱狀,默默許願——

    希望他很好,內心的結都能解開……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

    風來去穿梭,她張開眼睛,明明冷到又打顫了,卻無端端想笑。

    她覺得,她似乎在風裡聽到了她要的承諾……

    二十分鐘後。

    她真的很聽話地窩在原地等,等等等,越等越納悶。

    奇了!他們剛才走到坡頂也不過五分鐘,水邊離墓地也近,怎麼去那麼久?

    她站起來,走出排列整齊的墓地朝坡地下望,看到魯特早就在那裡了,他手提水桶走回,但身後跟著一個……女人?!

    ……哪位啊?

    她看他邁開大步伐,腳重重踩進雪層裡,似乎頗氣憤,那女人不知說了什麼,惹得他突然轉回身。

    當汪美晴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他身邊時,正巧聽到他對女人揚聲低咆——

    「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

    那是個東方女人,中等身材,鵝蛋臉,長髮披肩,吹整得頗有造型,她年紀差不多四十五歲,也許更小,雖然臉上已有淡淡的歲月痕跡,五官仍是好看,眉眸優雅,一看就是那種事業有成又帶熟女魅力的女子。

    汪美晴愣了三秒才發現,魯特剛剛用的是中文。

    所以,這位風韻猶存的女人應該不是阿雷莎……對!不是她!阿雷莎是因紐特人,皮膚肯定更深一些,這女人不是她!

    萬幸啊萬幸,這樣她就不用演出被突如其來現身爭寵的前女友所趕走的悲情女主角了。

    「我說了,我是來找你的,有事想跟你當面談。旅館的人告訴我,你在這裡。」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他冷硬地拋出話,調頭要往坡頂去,瞥見汪美晴怔怔地立在那兒,一把火衝上,口氣兇惡地說:「我不是要你乖乖待在那裡嗎?」

    被掃到颱風尾了。「我就……那個……」她有苦難言。

    女人替她說話。「你氣我就氣我,你也確實該氣恨我,但不需要遷怒到你女朋友身上。」

    「我沒有女朋友!」他迅速回堵,想也沒想就把話堵回去,然而一出口,他呼吸驀然一窒,胸中繃痛。

    他極快地瞥了眼呆立在身側的汪美晴。

    她沒有看他,微垂著臉,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雪地上的某個足印。

    他讀不出她臉上的想法。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到底在幹什麼?

    道歉的話無法出口,至少在這個當下,說不出來。

    他沒辦法按捺怒氣,一些刻意掩藏的東西隨著女人的出現,又在他血液裡翻騰,關於記憶,關於他自己,關於那股無形而強大的靈量。自制的能力如果消失,他的內在依舊是人嗎?他陷進自己的苦牢中。

    頭一甩,他鐵青著臉,舉步往坡頂走,不再理會女人,也不再多看汪美晴一眼,把他們倆乾晾在原地。

    「你好。」一隻女性的手伸到汪美晴面前。

    她猛地回過神,大量冷空氣乘機鑽進肺部,冷得她渾身發顫……原來,她剛剛發呆發到忘記呼吸了……

    「你好……」

    笑啊,汪美晴,笑啊,你可以的!

    穩住情緒,她逼自己揚唇,露齒笑了笑,與那女人握握手。「我叫汪美晴,台灣人。我是魯特的……朋友。」低柔微啞的聲音說到隨後,帶著澀然。

    「我叫羅瑩,我也出生在台灣。」女人微微笑,眼底有些滄桑。「我是魯特的小阿姨。」

    當天回到「北極海旅館」後,魯特臉更臭了,因為羅瑩要在旅館過夜。

    晚飯後,老薩德窩在二樓的員工小交誼廳裡抽旱煙,他一向話少,見魯特走進來僅是點了點頭,繼續沉默地吞雲吐霧。

    魯特為自己倒了咖啡,轉身,他最不想見到那個人已走進交誼廳。

    「我們必須談一談。」羅瑩雙手盤在胸前。

    「這裡是員工的地方,請你離開。」他冷冷地說。

    「好,我在門外等你。你可以慢慢喝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們找地方再談。」

    魯特發火地瞇起眼,瞪了她好幾秒。「有什麼話快說!」放下咖啡,以免火爆到捏破杯子。

    羅瑩看了老薩德一眼。「我希望私下談。」

    「有話現在說清楚,說完了就滾,別再來煩我!」

    此時,小交誼廳外有兩三名員工在那裡探頭探腦,米瑪婆婆也過來了,神情有些不安。

    至於汪美晴,她是跟在羅瑩身後上樓,但她沒進交誼廳,而是在外面門邊的長沙發上坐下來,疤臉走過來,似乎感覺到她心情低落,白蓬蓬的狗頭擱在她膝上,張著眼很無辜地看著她。

    「姊姊沒事。我很好。」汪美晴搔揉著它的毛,對它笑,低柔地說:「你肚肚上被熊爪扒開的傷口都結痂嘍!真好,你沒事,真好。還有啊……多娜這兩天帶孩子們找爸爸去,小琴和穆穆不在這裡,就看不到大人們爭吵,真好,對不對?」突然鼻頭發酸,很莫名其妙,就是有股想哭的衝動,她摟著大狗深深呼吸,不想失態。

    疤臉低鳴一聲,在她懷裡摩挲。

    小交誼廳內,帶火藥味的談話繼續著——

    「你來這裡究竟想要什麼?」魯特很不耐煩。

    挺直身,羅瑩抿了抿嘴,終於出聲。「我決定回台灣定居了。」

    魯特先是一怔,陰沉的表情未變。「你高興住哪裡就去住,跟我無關!」

    「我打算把哥本哈根市的公寓和兩家藝廊轉到你名下。」

    「你……」他怒瞪她,聲量壓抑不住地揚高。「我不需要那些鬼東西!特別是你的東西,我不需要!」

    希望他很好,心裡的結都能解……

    門外,汪美晴記起下午許的那個願望。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

    揉揉疤臉的頭,她鼓起勇氣,起身,輕悄悄走進交誼廳裡。

    魯特看到她,目光危險地湛動,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沒出聲,只是兩邊的太陽穴沖跳,整張臉繃得死緊。

    汪美晴以為會聽到他衝著她吼,叫她滾,畢竟在場除了當事人外,只有她聽得懂中文,但他沒有。

    他像是默許她留下了了,雖然相當不爽,可是沒趕她走。

    光是如此,汪美晴就覺得下午在墓地那裡心中所受的傷,像也輕了些。

    微抿著唇瓣,抿出一抹往上翹的淡弧,她靜靜地凝望他、

    羅瑩沒留意她,或許也不在意她的出現。她只是看著魯特,呼吸略急,她試圖控制,但開口說話時,聲音仍不太穩。

    「我來到這裡,就是想親口跟你說這些事……等我回去後,我會讓律師接手這一切,你不會再看到我。我只是希望……那是我和姊姊的藝廊,我希望能給你。」

    「這有什麼意義?」他握緊拳頭。「你以為這麼做就能彌補那時的事嗎?」

    羅瑩優雅的五官有些扭曲。

    她雙手盤於胸前的姿勢變成環抱,抱住自己,畏冷般摩挲著手臂,突然說:「……我來……其實還想看看姊姊和……和姊夫……我要回台灣了,不會再回到這裡,我想看看他們,和他們說些話……」

    魯特冷笑,眼神痛苦。「有什麼好說,我媽不會原諒你的。」

    羅瑩猛地打了一個寒顫,死死地看向他。

    她死瞪著他好幾秒,嘴唇努力要吐出聲音。

    她像在斟酌,忽然出聲——

    「……是你殺了他們,不是我。」她說得很慢,很輕。

    當她發現那些話在男人臉上所造成的效果後,她內心生出某種快感,彷彿錯不在她身上,她說得很對,她將自己保護住。

    「不是我害的,魯特。他們會死,都是因為你……你詛咒他們,你讓他們出意外,你為了一個女人害死自己的父母。你說,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他們,你用古老的因紐特語對他們這麼喊,那是個咒,果然如你所願,不是嗎?他們死了……」說著,她驀地笑出聲,像也流著淚。

    汪美晴震懾地看著這一切。

    魯特此時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

    冷漠,完全漠然。

    眼底沒有一丁點光芒,完全的空洞。

    彷彿,靈魂整個抽離了,不在那具身軀裡,用強大的疏離感裹著難以承受的痛苦,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他滿身是傷,鮮血淋漓,無法呼吸。

    「不要再談了!」話就這麼衝出來,聽到聲音,汪美晴才意識到是自己開的口。她完全沒有資格插手,她完全是個局外人,她知道的,但……心很痛啊!看他們這樣,看他這樣,心很痛……

    「汪小姐,你不敢聽嗎?」

    羅瑩終於轉向她,臉色蒼白,嘴角勾揚,眼中都是淚。

    「你必須聽的。你喜歡的這個男人可是因紐特族的巫人之後呢!他有一語成讖的本事,好的不靈壞的靈,殺人不沾血,你說神不神?」

    「你不要再說了!」

    「你知道阿雷莎吧?你問她,問他阿雷莎哪裡去了?那女人也沒有好下場……都沒有好下場……」

    氣氛緊張。

    老薩德不知何時放下煙嘴了,外面張望的人個個面露憂色,尤其是米瑪婆婆。汪美晴腦中迅速晃過某個畫面……她記起來了,當時在飛機上,魯特揪住「奧克先生」時,兩位老人家的表情和眼神跟現在一模一樣,充滿憂懼。

    想也沒想,她靠過去一把抓住魯特的手,很用力地握住。

    那種靈魂往底下墜跌的恐怖失衡感衝擊著她,肉體像被倒勾到鐵刺上,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漫出雙眼,滲出雙耳,他張嘴想呼吸,想求得一點點珍貴的氧氣,但血從喉嚨中湧出……必須退開,退到最最深處,在那裡,他可以重新得到力量,可以掌控心智,可以假裝自己很強悍,不曾自責受傷。

    然而,那個安全的地方究竟在哪裡?

    為何消失?

    他又驚又恐,遊走在失控邊緣,過往的陰影漫天罩來,他無法呼吸。

    然後,那只女性的柔荑緊緊抓住他。

    他猛地一震,回到現實。

    他全身都是冷汗,被她握住的手掌卻熱得發燙。

    「魯特,你還好嗎?」

    那張軟唇低啞問著,他看到她眉眸間的憂心和關懷,在那樣的注視下,一種近乎自慚形穢的憤怒盤踞在胸中。

    她為什麼不怕他?她怎麼可以不怕他?!

    每個知道他秘密的人,都該懼怕他!

    他環視眾人,臉上非常難看,目光陰沉冷厲,最後定在羅瑩情緒崩潰的臉上。

    「過了今晚,你就走,別再回來,我不想再看到你。」說完,他舉步就走,手還被握住,她看也不看汪美晴一眼,振臂甩開她的小手。

    「你說因紐特語啊!為什麼不對我說?你對我說啊!」羅瑩對著他離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有什麼辦法?我不想對不起姊姊,我不想啊!可是有什麼辦法……為什麼不連我一起詛咒……」

    魯特走過之外,大家很自動地往兩邊讓開。

    他身上的氣息太兇猛,太冷酷,連米瑪婆婆都只能歎氣搖頭,老人家走進來照顧嚴重失態的女房客。

    有人在這時拍拍汪美晴的肩膀,把發怔的她喚回來。

    轉頭一看,是老薩德。

    老薩德沒說話,只對她指了指門口,又輕推她的背。

    去找他。

    老人細小的眼睛深深地看她,帶著鼓舞和溫暖。

    他需要你。

    別怕。

    「我沒有怕。」她心裡會受傷,因他的疏離,但勇氣一直都在,她想愛他。

    對老薩德扯唇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氣,去那個男人身邊。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3-9-12 00:31:35
    第九章

    關於羅瑩說的那些事,汪美晴仍一頭霧水。

    有聽,但沒有很懂。

    什麼巫人之後?因紐特語的咒語?還有他們幾個的愛恨牽扯……這中間的糾葛似乎也只有魯特能替她解開,前提是,必須要他願意告訴她。

    出了員工小交誼廳,找尋他的身影,她最後停在自己的房門前。

    「他在裡面是嗎?」低頭輕聲問著大狗。

    疤臉晃了兩下尾巴,翹著三角耳,黑黝濕潤的圓鼻子頂了頂她的手背。

    汪美晴拍拍它,跟著轉動門把,很慶幸裡面沒有上鎖。

    晚間九點多的北極秋空,百葉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憂鬱的灰藍色調,那男人坐在床邊,手肘擱在大腿上,雙掌抱住頭。

    跟進房間裡的大狗走到男人身側,挨近想討些關愛眼光,可惜沒有受到主人的青睞,它低鳴了聲,然後乖乖在一旁趴下來。

    汪美晴在門邊站了一會兒。

    她走到他面前,沒有挨著他身側坐下,而是直接跪坐在地毯上。

    悄悄深呼吸,將緊張感吐出體外,她再一次握住他的大手,只是這次沒有緊握,就輕輕覆著他的手背,綿軟手心貼觸他的皮膚。

    終於,他抬起頭,幾綹黑髮垂到身前,那張籠罩在幽暗中的面龐有幾分不真實,彷彿與某種看不到,無法觸碰的黑色力量拉扯,已筋疲力盡,無力再戰,眼中失去清明,失去方向,漸趨狂亂。

    「陪我說說話,好嗎?」汪美晴微微笑,拂開他的髮絲。

    魯特麻木地望著吃在咫尺的玉顏,有什麼在體內波動,他想了想,是憤怒。

    他剛才才甩開她的手,她還來這裡幹什麼?

    下午在墓地那裡,他也讓她傷心了,不是嗎?

    他傷了她的心,像他這種混蛋,她不氣他,罵他,打他,為什麼還要對他笑?!

    「你從小交誼廳跑掉,躲到我的地盤來了。」有點好笑似地歎氣。

    他一愣,才發現這是她的房間。

    近來,他時常過來跟她一起窩著,他喜歡空氣裡有她的氣味,結果竟養成習慣,他想把自己關在房裡,沒想到卻回到她的地方。

    「你……」他聲音相當沙嗄,發了個音後,他稍稍停頓,終於又磨出話。「……你應該問我阿蕾莎的事。」

    汪美晴跪坐在他身前,直勾勾地望進那雙乘載著痛苦的男性眼瞳,她呼吸窒了窒,感覺他的痛似乎流進她心裡。

    「阿蕾莎怎麼樣了?」她從善如流地問了。

    「我沒有對她下咒,我很氣,氣到想殺了她,但我沒有。」

    還不是接話的時候,儘管她內心充滿疑問,仍靜靜等待著。

    魯特喘了口氣。

    「我和阿蕾莎偷偷交往的事,後來被我父母親發現,他們說,那女人不是真心的,我和他們吵起來,吵得很凶,我說我要娶阿蕾莎,他們說我瘋了。」語調像背書般空洞。「父親說,阿蕾莎感興趣的是我的天賦……古老的因紐特方言,我可以用那種古老方言做盡壞事。從小,父親就教我說那種語言,他要我記住,永遠記住,我們常用那種古老語言交談,他說那必須傳承下去,他沒有得到那種能力,但我得到了……我並不想要……」

    他又停頓下來,深皺眉峰,像那時發生的事又歷歷在目。

    「我母親……一直哭,哭著求我,她說阿蕾莎不是真的愛我,她希望我能得到真正的愛情,我反問她,怎樣才是愛?她愛我父親,愛到明明清楚自己的妹妹和丈夫搞在一起,她還是選擇當一隻鴕鳥,把頭埋進沙裡,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用聽。

    ……之後,我跑去找阿蕾莎,告訴她我愛她,求她嫁給我,她笑著拒絕,她說她喜歡我,但並不想結婚。她還說,她曾聽過老一輩的人說過,關於因紐特族巫師的能力,後來知道我的事,覺得跟我在一起很酷,很好玩,而且如果能生下一個和我擁有同樣能力的孩子,一定非常有趣……」喉結嚅動,他吞嚥那無形塊壘。

    「那是的她剛檢查出已懷孕八周,她懷了我的孩子,不想結婚,覺得這樣很好玩,她想生一個跟我有同樣能力的孩子,只為了天殺的好玩!」

    他敘事的方式有些凌亂,想到什麼就什麼,汪美晴忍住快要滿出喉嚨的疑惑,沒有打斷他,只是聽到最後,她眼睛瞠圓了。

    「你說過,你那是十六歲……你,你已經要當爸爸……」傻眼。

    「孩子最後沒有生下來。」他澀然地說。

    「嗯?」

    「阿蕾莎在那年初冬駕雪橇過湖原區,沒留意冰層過薄,她連人帶車掉進龜裂開來的冰湖,救上來時,早就沒有呼吸。」

    老天……

    震驚著,汪美晴不知道能說什麼,她稍稍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魯特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粗獷大掌上的細白小手,停頓了好幾秒後,又慢慢抬起頭。

    「我沒有殺阿蕾莎……」

    「你當然沒有。」她撫上他的臉龐。

    「我殺了我父母親。」突然,他這麼說。

    汪美晴心臟一抽,瞪著他晦暗的臉,一時間感到氣憤。「你沒有!」

    「我殺了他們兩個……」

    「是嗎?怎麼殺?像羅瑩說的那樣,用詛咒的方式殺人嗎?」

    魯特雙肩陡震,眼中閃過許多情緒,紛亂得無法捕捉。

    驀然間,他抓下那只輕覆在面頰的小手,也反握住那只貼觸他手背的嫩荑,他握得緊緊,扣住她,冷冷微笑。

    「我對他們怒吼,咆哮聲音之大,連當時住在樓上的羅瑩都能聽見!我說了中文和古老方言,因為那是我和他們平時用慣了的語言,我說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再也不想,那就是咒,你明白嗎?那已經是一個咒!」他像要張口把她吞了,五官深峻嚴厲,寬額上的青筋清楚浮出。

    「我就是不明白!」

    與其看他推拒所有人,把自己孤立在角落,汪美晴還寧願他衝著她吼一吼,叫一叫地發頓脾氣,她受不了他空洞的神情,那讓她很難受,很難受。

    魯特突然懂了。眼前這個女人真的以為他在說一個天方夜譚。

    她不信,所以絲毫不放在心上,當然也就不覺害怕。倘若她親眼見識了,還能這麼篤定地對他說,他不是害死自己父母的兇手嗎?

    理智遭到擠迫,幾近虛無,那股惡意不知從何處急湧出來,膨脹再膨脹,爬滿了皮膚,他感到疼痛。以前,他會費盡力氣鎮壓,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自己,和體內的靈能拔河,撕扯,直到意志戰勝所有,但這一次……這一次……

    他抓握的力氣過大,弄痛她了,汪美晴卻沒有試圖將手抽回。

    他眼神兇猛,她則強迫自己瞠圓眼睛回瞪,兩人呼吸一樣急促。

    「我詛咒了那個丹麥人,在你的航班上。」

    ……什麼?

    汪美晴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丟出這種話,轟得她腦中小空白,她才找到聲音要說話,他卻又來一記——

    「還有那頭北極熊。」

    每個字,他都說得很慢,很重,要她聽得清清楚楚。

    「我詛咒它。我要它心臟爆裂,立刻,馬上,當場,我要它死,我殺死了它。」

    他這是……說什麼鬼話?!

    她怒瞪他,沒有畏縮。

    她的反應時壓垮他心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很瘋,瘋到想傷害自己,想從她眼中看到她對他的驚駭和厭惡,他醜惡的內在會攤現在她眼前,他要讓她看,完全,毫無遮掩地看個清楚明白。

    汪美晴被男人此時過大的力量拖著起身。

    緊張感扯緊神經,連疤臉都嗅到不對勁,懶懶趴臥的姿勢一變,警覺地站立。

    「魯特,你弄痛我了!你……不要這樣!」

    他就是要她痛,要她徹徹底底地認清他,不要這樣天真,以為他有多好。

    她自以為瞭解他,然而她所看到的,呈現在她面前的,都是粉飾太平的表面,他的靈魂早就染黑,齷齪而腥臭。

    「看著它!長大眼睛看著!」拉她站起,他一掌仍死死扯住她,另一隻手指著放在窗台上的小盆栽。

    盆栽有兩個,植著紅紅綠綠的苔蘚類植物,那是他之前幫她從野地裡挖來的,這塊大島太過冷寒,長不出花,生不出大樹,所有的植物全是矮矮小小的,最容易生長的就是苔蘚。

    她說,紅色苔蘚其實很可愛,經過巧思移植,可以長成一顆心,像畫畫,剪貼的美勞作業那樣,然後,他就幫她挖來了,讓紅色苔蘚長在綠色苔蘚上,長成心形。

    汪美晴定定看著,不懂他的用意,還來不及出聲,他便指著其中一個盆栽,用一種嚴肅道讓人寒毛直豎的聲音說——

    「它會死。我要它死。就在下一秒,我要它死。」

    她聽得懂中文部分,緊接在中文後面的一串語言,和當地因紐特人所使用的語言極類似,但語調更幽長,那是她全然不懂的古老方言。

    她背脊本能地竄起涼意,又怒又急又驚,但沒有退縮,他要她看,她不明究理,下意識瞪住他所指定的那小盆苔蘚。

    下一瞬,她面孔奇白,血色褪盡,心臟劇烈狂跳。

    「你……你做了什麼……」

    老天……盆栽裡,色澤鮮妍的植物上一秒還好好的,長得可可愛愛,突然間像被澆淋上墨汁一般,竟整個黑掉!

    她眼睛瞪得既圓又大,腦中紛亂。

    她在消化雙眼所見到的這一幕,很努力轉動思緒——這是真實的他。

    真實的。

    不讓她逃,那落在他手掌裡的纖細小手該被握得通紅如血,他在等待她該有的驚懼,而她確實在顫抖,他感覺得出來。

    痛快嗎?他自問,內在因這種曝露真面目的自我傷害而扭曲地感到痛快。

    「還有它。我要它死。它會死,立刻,馬上。」

    他薄唇再次吐出美麗的音調,像唱歌那樣好聽,語意卻惡毒可怕。

    汪美晴想尖叫,當她看到第二個小盆栽完全變黑死亡後,她嚇得全身克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就如來到這座大島的那一晚,她困在沒有暖氣的破舊老爺車內,冷到快暈厥,抖得像秋風中的脆弱小葉一般。

    她應該要掙扎,死命地掙脫他鉗制住她的大掌。

    她最好趕快奪門而逃,雖然這間房間是她的,但非逃不可,這男人擁有的靈能太強大,他很可能會傷害她……然而,比起那些恐懼和驚悸,另一種情緒卻排山倒海地兜頭罩來——

    她很火大,相當、相當火大!

    到底在氣什麼,她一時間厘不出頭緒,可能氣自己笨,明明是來安慰他,沒料到越安慰越糟,也可能惱恨他用這種方法故意嚇她,可惡!可惡!可惡!沒錯,她的確被嚇壞了,但實在太氣,怒火噗嚕噗嚕、呼嚕呼嚕、轟轟烈烈狂燒,她依附著這股怒氣,直挺挺地站著,不假裝也不隱藏情緒,沒被扣住的那一隻手掄成拳頭,憤怒地捶了他的胸膛一記。

    「好!ok!我明白了,可以了吧?你、你放開我……可惡!你把我的盆栽弄死了,知不知道?那顆心我養很久才養起來的!你厲害!你行!一出口就弄死兩盆,你把我的心還來!還來啊!」

    他胸膛又挨了一下。

    她打得很大力,打得他心臟猛跳,撞得肋骨都痛!

    他沒有放開她,但鉗制的力道終於放輕,她的皮膚傳出驚人熱度,臉蛋也是,蒼白的小臉現在氣到發紅,表情很凶。

    她很緩慢地移動視線去直視她的雙眼,盛怒的女性眼睛無比清亮,美得充滿爆發力和生命力,那不是他所預期的,她應該懼怕他才是,這樣不對……這樣不對……為什麼害怕的人變成是他……

    為什麼他感到害怕?

    有什麼東西在他們腳邊晃動,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到白毛蓬蓬的大狗,它晃到他們倆身邊,仰著頭,微咧嘴,一副「有事好好說,幹麼打架」的狗臉。

    「你敢?!」汪美晴渾身一震,頭皮發麻,大吼著,眼淚跟著往下掉。「你要敢拿疤臉繼續證明你的神奇超能力,我就打扁你!」她拿出長姐管教弟妹的強悍氣勢,凶暴地揪住他的衣領。

    他沒有看她。

    或者再一次望進她此時那雙眼睛,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氣,他現在懦弱又膽小,奇詭地害怕著,因為她顛覆了一切,讓他抓不到頭緒,沒有任何行事準則。但,聽到她那句要脅的話——打扁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想笑?

    「我沒——」

    「不准說話!你看著疤臉幹什麼?不准你說話!」汪美晴氣到怒髮衝冠又瀟瀟雨歇了,他甫開口,她就歇斯底里,今晚衝擊太多又太大,讓她很難在這種狀況下保持冷靜,腦中亂七八糟,行動比思考來得有力,她又撲他,乾脆用嘴死抵他的嘴!「不讓你說、不讓你說、不讓你說……吻死你、吻死你、吻死你,看你怎麼說……」

    吻的力量猛爆,把他的心震爆了。

    他先是一怔,但不到半秒就全盤接受,隨即投入。

    她在哭,眼淚滲進兩人深吮的唇齒中,他眼眶也熱了,所以不敢再睜著眼,怕會洩露出太多的情緒。

    他沉浸在痛苦裡,搖搖欲墜,她的氣味和體溫像是救命的繩索,他緊緊拽住,瘋狂地從她身上汲取更多暖意。明明怕冷的人是她,為什麼她會這麼暖?他沒辦法停止,無法收手……

    床陷下去了,他將她壓在身下,她修長的腿夾住他,躁動的心和亢奮的身體一下子燃燒起來,所有的感覺變得模糊卻又敏感。

    「啊嗚……呼嚕嚕……」現在在演哪一出?大狗看著「打」到床上去的男人和女人,很無奈地歎氣,不過……不看白不看。

    它選了一個絕佳好位置,重新趴躺下來。



    那男人竟然……不、告、而、別?!

    汪美晴昨天早上出勤,飛出大島,在外站飯店過夜,今天下午隨著滿載而歸的貨機飛回來,貨機停妥卸貨中,機長和副機長又跟塔台的「天使熊」聊些有的沒的,她走下飛機,拉緊大衣跑進勉強稱得上暖和的機場小廳時,航警阿吉、販賣部的蘭達和坐在業務櫃檯後面的多娜,以及在場的幾位當地員工,全拿著她直瞧。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被他們關愛有憐憫的複雜眼神看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然後,他們告訴她,魯特走掉了,回北邊去了。

    「那疤臉呢?」發怔發到最後,她真傻乎乎的,知道他不告而別之後,第一個提出的問題竟然是這個。

    「疤臉當然跟著他走了呀!你不氣嗎?」不知道誰正在為她義憤填膺中。

    氣!誰說她不氣?

    她氣到快炸掉,但她不想在別人面前哭,所以不敢完全放縱情緒的波動。

    這個混蛋,跑什麼跑?要跑也是她先跑好不好?幾乎整個小鎮的人都知道他們「有染」,他半句話不給就跑了,是要她怎樣嘛?

    關於他的靈能,她承認她會害怕,一開始,她確實怕得要命。

    她需要的是時間。給她時間好好整理思緒,那是她擅長的事,她會知道自己要什麼,會分出感情的輕重,會明白怎麼做最好。

    這兩天她想過很多,從遇上他的那時慢慢想到現在,他的心結似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簡單,而她竟然束手無策,這一點讓她感到相當沮喪,氣自己無能,也氣他頑固的脾氣。

    但是,她知道啊,他其實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他的心很柔軟,因為擁有那種操縱生殺的權利,他變得非常壓抑而自制,很苛待自己。再有,他一直強迫自己背負著那個罪,他覺得父母親後來雙雙意外死亡,全因為那個「永不再見」的咒。老實說,關於這一點,她到現在還是覺得他的想法很荒謬。

    吸吸鼻子,她躲到機場的洗手間裡去,很傷心,既憤怒又傷心。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就好了。

    沒有愛情,一切變得簡單,她真的只需要及時行樂,和他曾經有過快樂就好,不需要因他的痛而痛。

    如此一來,面對他的無情離去,她也不會難過得眼淚直掉。

    嗚嗚嗚……好想哭……

    嗚嗚嗚……不是想而已……

    嗚嗚嗚……她根本已經哭得一塌糊塗了呀……

    突然,放在肩包夾層裡的手機響了,滴哩叮鈴的來電鈴聲把躲起來哭得眼花花的她嚇了一跳。

    看到來電顯示,她好不容易忍住哭聲,接起那通電話。

    「艾……艾琳姐……」還抽噎著。

    「哈囉,桑妮,近來好嗎?」

    「嗯……還、還好……」再用力吸吸鼻子。

    「你又冷到說話打結了呀?」艾琳在通話的另一端大笑起來。「親愛的,這是國際漫遊,我也就長話短說了。工會希望你能撥空回台灣一趟,法院那邊需要你親自出庭,還有一些細節,我們和律師一起當面討論一下會比較好些,你可以配合嗎?」

    哪有不行的道理?

    天助自助者,人家為她在台灣那一頭奔忙,她也必須為自己盡心力,只是現在這個時機點……她昏頭轉向,心中有濃濃的失落,心已經不再完整,如果不能把感情厘出一個水落石出,她就算離開了,也無法再嘗到快樂滋味。

    所以,她必須去找他,在回台灣之前。

    回到北邊保護區部落已經五天,魯特表現出來的樣子很正常。

    整理住處、清理雪橇車,去養了十多條雪橇犬的狗場巡視,負責看守的老人見他回來,笑咧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跟他說這兒一切都好,也問他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那抹痛來得極度突然,像把快得不可思議的刀,直直刺中他胸口。

    他晚歸,因為平靜的心已不再平靜,捨不得離開,但怯懦的他卻找不到繼續走下去的路,於是他退縮了,退回這個最安全的窩,在內心做出一個繭,把所有悸動的、渴望的東西密密束縛住。

    不能永遠躲著,他也清楚,只是……就暫時這樣了。

    拉出雪橇車,他將把條狗分別套上皮繩,這時節湖區還沒完全結凍,但雪原區的雪已經夠厚了,橇車跑雪原沒問題。

    此時,八條訓練過的橇犬以樹枝形的隊伍在雪地裡奔馳,和他常相伴的疤臉大狗畢竟個性太火爆,愛逞熊鬥狠,意見太多,當初就沒將它當撬犬來訓練,他讓它跟著撬車飛跑,倒也像出來遛狗。

    保護區部落的生活型態雖說保留許多傳統,但已不再完全原始,打獵、捕魚的生活方式仍普遍,但還是不少物資從外取得,在這裡,狗比人多,每個家庭都一定有撬車,而整個保護區僅有一台雪上摩托車。

    兩手空空地回來,他住的屋內也是空空如也,尤其是食物櫃,能吃的東西少得可憐,疤臉眼神一直很哀怨,他視而不見、見之不理,反正他心情很差,沒空理它,有東西給它吃,它就要偷笑。終於,今天早上有直升機要來,他訂的那批生活物資也會跟著送至。

    直升機固定停落的地方離保護區不算遠,駕撬車約四十分鐘能到,那是一片被冰山三面環抱的平坦雪原,風勢較小,適合直升機起降。

    來到那片雪原,除了他以外,尚有其他的雪橇隊等待著,撬犬在主人的示意下,全都乖乖趴坐在雪地上休息。

    魯特坐在撬車上,疤臉拖著行將就木的腳步攀上車,隨即「咚」一聲躺倒,四足合攏,吐舌喘氣,眼神濕潤保持哀怨。

    「就說你不是長跑的料。」他冷言冷語。

    「嗚唬……」沒人性!明明在小鎮旅館裡住的好好的,有暖氣、有電視、有好料、有美女,幹麼非回來不可?它怎麼就跟到一個想不開又愛落跑的主人?說到落跑,這招也太不入流了!哼!不理他、不理他。養精蓄銳比較重要,它等一下還得跑回去。悲……

    二十分鐘後,直升機來了。

    魯特等到直升機停妥,螺旋槳也完全歇停,他才起身走過去。

    咦?

    他心裡很納悶,因為直升機的滑門甫打開,一坨亮紫色的「東西」隨即滾出來。真的是用滾的,全怪那件顏色搶眼的羽毛衣實在太大,而穿著它的人身材又太嬌小,像包著厚厚棉被出來晃,都快看不見手腳。

    那人要跳下直升機,但行動不俐落,沒想到直接就滾落地,整個人趴在雪地上。

    有人過去扶那個人,此時,滾著一圈毛的兜頭帽滑下來,露出那頭微卷又愛亂翹的美麗長髮,他看到那張臉,小小的瓜子臉,突然間,他聽到風聲拂過耳邊,風中帶笑語,又是那種戲謔歎息——

    她來找你了……

    唉……你還能怎麼辦……

    他兩眼一瞬也不瞬,心臟狂跳,胃部沉重,無法呼吸,想逃,但兩條腿卻控制不住地朝她走去。

    他還能怎麼辦?

    「唬汪、唬汪——」剛才還要死不活的大狗突然從他身後衝出。

    他看著大狗興奮地撲向她。

    「疤臉!」汪美晴跪下來抱住狗頸,一抬睫,那個惹她傷心流淚又害她氣到快炸掉的男人終於讓她逮到。

    很好,非常好,和他之間的帳有得算了!她狠狠地想。

    但,前提是,先讓她取取暖,拜託……好、好好冷啊!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9 00:1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