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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莫華]那一天,那一瞬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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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09:25 |倒序瀏覽
那一天,那一瞬間 作者:莫華

哇!怎麼也沒想到在這舊敗的八百多年新疆老城中居然能見到這樣一個型男!
剛毅深刻的五官,不修邊幅的鬍渣,
略長、凌亂的黑髮被陽光照得泛金光……
唉唉!她實在想不出任何形容詞來刻畫這男人在她內心裡產生的驚艷程度。
不過,生理反射動作當然是見獵心喜,再顧不得女性矜持,
馬上——啪擦啪擦拍下這難得一見,令人賞心悅目的影像了。
然後就決定向他開口——求救。
沒錯,就是求救!
慣常一個人到處趴趴走旅遊兼工作的她,這次很不幸地
碰上了偷她值錢行頭的地陪,不只壞了遊興,還差點露宿街頭。
遇上他,簡直是天降奇蹟,怎能不好好把握呢。
這男人……是對她伸了援手,卻是在懷疑她是騙子的情形下!
可見他的心有多善良;讓她的一顆心速速朝他傾去……
只是,她的種種試探俱皆得不到正面回應。
他,絕口不談私事。
究竟,是她吸引不了他,還是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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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0:24
序幕

  絲路大略走了一遍。

  當跨出“出塞關”的那一步,她終於體會到了“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悲涼。

  越過世界最高海拔的唐古拉山鐵路車站,也走過阿里地區這個世界上最艱難神聖的道路。

  與天一起見證世界上最澄淨的天池湖水;聽過神山上最淒美的動人愛情故事,也克服了路途中最難熬的高山症症狀。

  然而,最精采的部分,莫過於種族的文化交流。

  她與蒼鷹的後代塔吉克族人策馬馳騁在世界第一高原——帕米爾高原。

  她和將馬當成雙翅的哈薩克人坐在氈包裡吃下奶疙瘩和奶茶,一起大聲朗笑。

  大漠駝鈴叮叮響。

  途經塔克拉瑪乾沙漠時,她更沒錯過仰躺在那片暖如絲綢的沙丘上,看著火紅夕陽狂妄地放了一把火,燒遍天與地。

  那片荒涼得像是灰燼般的死寂大地,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像是沒有方向的地平線。如此蕩蕩遼闊的地方,卻有個深沉的別名——死亡之海。

  雖說三千世界,千山萬水走不盡。

  但,旅途,終究該有盡頭。

  最後一站,她來到了佛家教徒的夢想膜拜之地——拉薩。

  這裡,就是她心中默想的盡頭。

  從那東方山頂,

  升起皎皎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時時浮現我心上。

  默想的喇嘛面孔,

  不顯現在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顏,

  心中卻明明亮亮。

  是啊,不想情人的容顏,心中卻明明亮亮、明明朗朗,清晰得不得了!

  漫步在大昭寺中的女子默唸完情歌,莞爾一笑。

  連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都不惜衝破教規,寫下這樣渴望愛情、卻不可得之的苦楚情歌。

  那麼,她只是一介凡人,眾生之一,又怎麼能逃過愛情這條摻了蜜的惡途?

  逃不過的。那是人生道路上,其中一項障礙修行。

  她伸出手,撥動轉經廊上的轉經筒,手指頭立刻沾滿了信徒們留在上面的酥油。

  一時之間,整排黃燦燦的金色轉經筒,以順時鐘方向快速旋轉起來,發出嗡嗡的低鳴聲,整個迴廊上就像風琴的音箱般,起了陣陣共鳴。

  也許是高山症造成了耳鳴,那聲音,明明近在周身,卻有種雲深不知處的空靈縹緲感。

  當地的藏民們說,這代表經咒被覆誦了一遍。

  轉世活佛,總是能靠著奇蹟找到回家的方向。

  經文,也能藉由轉經筒傳達出祂心所嚮往的意念。

  那麼,她的路在哪兒呢?是不是遺失了呢……

  耳邊聽著那像從遙遠神秘地方傳來的鳴音,她有些閃了神。

  茫茫恍惚中,她感受到一道過於直接的視線。

  這投射在她身上的眸光,是不是又是這段時間以來的錯覺之一呢?

  是不是因為太思念那個人,又再度產生了錯覺?

  告訴自己不要抱著太大的希望,她茫然地抬眸望去——視線像是越過了千山萬水,然後,她滿眼愕然。

  他們之間確實是越過了千山萬水。

  而如今,那雙黯不見底的黑眸與她迷惘的眼,在此地的空中和她交集交會。

  往事驚鴻一躍,幕幕如新,歷歷在目。

  來來往往雜沓的鼎沸人聲漸漸消失了,那像來自遙遠天山的覆誦經文聲,變得更遙不可及。

  世界就像被切換成靜音模式,沉默了下來,一片死寂。

  她想放聲大笑,聲音卻哽在喉間發不出;一陣酸意在鼻端翻騰作祟,最後無法控制地朦朧了她的眼界。

  原來,路不是遺失。

  而是,她來到旅途的盡頭,是為了找到能帶領她回家的人。

  那人,像在她的顧盼之間,已經在那裡等待了她一千年。

  那人,站在轉經廊的盡頭處,隔著人群,對她輕揚起唇角,劃開一個久違到讓她心痛的笑容。

  真的好久了……那樣讓她思慕的笑容。

  那個男人,朝她伸出手,眼眶有些泛紅。

  “柔柔,你好慢,我等你好久。”

  短短幾個字,從他那兩片形狀好看的柔軟嘴唇中滑泄而出,瞬間抓攫住她的心臟,痛得她逃無可逃。

  如果連神佛都不得不在愛情下彎腰屈服,那麼只是一介凡人的她,沒道理逃得過這愛情的魔障。

  她飛奔上前,投入他的懷抱,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今生今世,這一方天地是屬於她的天堂,到底是誰追隨誰,已經不再重要。

  男人收束臂膀,就算狠狠摟痛了她,她再也不願意、也不會——教他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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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0:59
第一章

  黃土包覆的斑駁牆面,鱗次櫛比的舊敗房屋,縱橫交錯的歪斜巷弄。

  一眼望去,有一種被推入時間洪流的錯覺,彷彿歷史的推演路程,正一幕幕在眼前一一掠過。

  這八百多年的老城,如同它古老歲數般的殘破滄桑。

  在星移物換的今日,古城街道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祥和氛圍,像是一名參破世間炎涼的睿智老者,避世而居。

  三三兩兩濃眉大眼的漂亮孩童嚷嚷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嘻笑奔過;一名維吾爾族的老媽媽,正倚坐在老房子門旁昏昏欲睡……

  唔,理當是維吾爾族人沒錯,畢竟這裡九成以上都是維族人,更別提老媽媽身上那襲民俗風格長袍,味道實在非常的到位。

  午後斜倚的陽光照射在老媽媽身上,光影在黃土牆面上交織出一條與老媽媽幾乎比例相等的人形影偶。

  異鄉,習習暖風,踽踽獨行。

  這樣靜謐悠閒,時間像凝固了般的暖陽午後,別說老媽媽昏昏欲睡,就連散步其中的李若柔,走得都有些身心舒舒懶懶了。

  啪嚓——

  快門聲響起,在一瞬間破壞了這份寧靜。

  李若柔睜著一隻眼、閉一隻眼,從瞳孔透過單眼鏡頭捕捉老媽媽閉眼休憩的這一瞬間。

  凍結此景,化成永恆。

  然後,永恆的景色突然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老媽媽被這突兀的聲音驚動,睜開眼睛。

  她循聲轉過頭來,蒼老的雙頰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眼睛也因太陽的照射而眯成一條縫,神情是一種讓人看不出心思的肅穆。

  唔……有殺氣。

  李若柔手緊緊抓著相機,屏息不敢動,有種被逮到的惴惴心虛。

  雖然老城裡的維族人看到照相機大多會主動露出笑容給遊客拍照,但事情沒有保證絶對,難保不會遇到一個厭惡被拍照而拿石頭丟她的意外。

  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可沒忘記維族人使壞起來會是何等凶悍;更何況,她還打擾了老媽媽的午後休憩。平心而論,要是被打擾的是她自己,同樣也會心情不愉快。

  正想著要不要上前道歉或乾脆轉身逃離時,老媽媽咧開嘴,對她露出一抹友善的笑容,登時把臉上的皺紋笑得像一朵在艷陽下盛開燦爛的大菊花。

  呃……顯然是她多心了。

  李若柔鬆了一口氣,投桃報李的回以一抹燦然笑容,又舉起相機多拍了幾張老媽媽的皺皺友善笑臉,最後老媽媽還奉送了幾個可愛的姿勢,逗得她輕笑連連。

  兩人比手劃腳,互相不解其意地寒暄了老半天,老媽媽才笑著轉身入門去。

  “在老城這種視野淺短又狹隘的地方,用這種望遠鏡頭不會覺得架框太小嗎?”突然有人用低柔的磁嗓說出地道台灣口音的熟悉語言。

  這從背後飄來的親切口音,凝住若柔拍攝老媽媽進屋背影的動作。

  她訝然轉身,無預警地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男性黑眸裡。

  輕訝之後跟著的是莫大的驚訝,這一眼,竟讓她移不開目光了。

  哇,不得了!

  剛毅深刻的五官,不修邊幅的鬍渣,略長凌亂的黑髮被陽光照得泛出一層金光,那抿住的薄薄唇形,正噙著一絲淡薄的笑意……

  她實在想不出任何形容詞來刻畫這個男人在她內心產生的驚艷程度,這是個相當有型的男人啊。

  她的眼睛突然發亮!

  接下來是一種見獵心喜的反射性動作——

  “你別動!”她吼他,非常緊急兼之無禮。

  被她這麼激動一吼,男人真的愕然定住。

若柔俐落地拿起手上的照相機,啪嚓——啪嚓——猛地拍起眼前這沐浴在陽光下的帥氣男人。

  被時光侵蝕的黃土牆上,一碰就讓人渾身沾惹塵灰,他卻半點都不在乎似地倚靠在斑駁的牆上。

  他身上的短皮衣外套顯得有點老舊,黑色牛仔褲已經洗得嚴重泛白,腳上的皮革靴子有的地方都脫皮龜裂了。

  偏偏這副落拓不覊、風塵僕僕的模樣,又與這片風化嚴重的斷壁殘垣背景對極了味。

  拜無遠弗屆的媒體所賜,她當然不是沒看過俊美無儔的男人,但眼前這男人的出色不在於他不輸偶像藝人的端正五官,而在於眉眼間那種融合天地間灑脫的抒放,和周身像抓不著的風般不馴氣質。

  男人短暫的愕然消化掉後,看著她的舉動,低低地笑出聲音來。

  他有一把好嗓子,溫溫低低的,不是太粗獷的那種。

  “嘿,你可沒經過我的同意。”話雖這麼說,他依然雙臂環胸的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地由她繼續拍攝。

  “抱歉,確實是有些失禮了。”若柔露出討好的笑容,放下照相機,對他行了個俏皮的兩根手指幼童軍禮。“請大人不計小人過嘍!”

  “原諒你了。”男人再度失笑,起而傚尤,也俏皮地用三根手指回她一個禮。

  他抬起下頷,點向維族老人進去的那扇門。“那位老媽媽才瞄你一眼,你就嚇得全身僵硬,怎麼對我就這麼不客氣?再怎麼說,我一個大男人看起來應該比那位老媽媽還具威脅性吧?”

  “哈,你這麼高大,看起來的確是比那位老媽媽危險多了,大概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台灣人的關係……”看他不認同地搖了搖頭,若柔偏了一下頭,困惑地問:“難道你不是台灣人?”

  “我是台灣人沒錯,但不是每個台灣人都是好人。”

  “沒錯。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男人揚了揚眉,露出一個“你又怎麼會知道”的表情。

  人一旦長得好看,舉手投足間便都是風景。

  若柔趕緊再次舉起相機,拍下他這個酷到不行的表情,才笑著說:

  “你跟著我走了好長一段路了對吧?”

  男人不置可否,唇角的笑意卻加深了些。

  “雖然我沒回頭看,但其實……一直有種被盯住的感覺。我猜……”若柔用食指點著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打量這個雄性荷爾蒙旺盛、看起來充滿保護欲的男人。“你大概是看我一個女孩子在異鄉落單了,有點擔心對不對?”

  她的猜測,讓他輕聲笑了出來。

  這個女孩個子嬌小玲瓏,牛仔褲球鞋,頭髮隨意扎個馬尾,鬢邊還有一些短短的可愛自然捲髮溜出來,在頰畔處不覊地亂翹著。

  她不像時下的台灣女孩,把皮膚照顧得白嫩嫩的,反而被新疆勤奮的太陽曬成了健康的淺蜂蜜色。

  她的笑容很燦爛,燦爛得足以跟新疆的陽光相互輝映;小巧的臉蛋上泛著淺淺的紅霞,隨著她開口說話牽動嘴唇,唇角處會出現小小的梨渦。

  這一切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的嬌俏甜美。

  她外觀看起來很小,像個不解世事的大學生,不過她既然能察覺他默默跟了她一段路,這代表她的警覺度不低。

  他也不曉得自己會跟著她是因為好奇,還是擔心。

  如果是擔心,那麼,現在看起來是有點多餘了。

  他應該就此道別轉身離開的,可等他察覺時,已經對她伸出了手掌。

  “陳昭陽。我的名字。”

“李若柔。”她微笑地搭上他的手,隨意晃了兩下,然後微微一怔,便快速鬆開。

  她覺得臉龐有些燥熱,掌心下意識地在牛仔褲上擦了擦,卻是怎麼擦也擦不掉那種詭譎的麻意。

  唔……平常她跟異性握手,甚至禮貌性的招呼擁抱,並不會產生這種不自在的感覺,現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被這太過炙熱的陽光曬暈頭了?

  還是,這就是傳說中的觸……

  “這條路是死巷,建議你別走下去了。”陳昭陽好心提醒她。

  “咦?”心思被打斷的李若柔面露驚訝。“你來過這裡?不然怎麼會知道?”

  “我沒來過,但是,”他指指地上的破舊地磚。“老城內還保存著古老的建築工法,六角地磚代表前方有路,長方形地磚代表此路不通。”

  “喔歐……”若柔順著他的指示,低下頭去看腳下踩著的地磚,果然是長方形的。

  陳昭陽看著她因低下頭而垂落在額前的自然捲髮絲,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揚,因為她那頭不太聽話的頭髮,讓他聯想到很久沒吃的台灣泡麵。

  啊,想不到他居然因為一個女孩的頭髮而思鄉了!

  “你自己一個人旅行,不害怕嗎?如果我沒誤解,你是一個人沒錯吧?”實在難以想像,像她看起來這麼稚嫩的女孩子,怎麼會喜歡這種辛苦的旅途路線。

  “我是一個人沒錯。”李若柔坦承地點點頭。“一個人旅行,本來是不怕的……”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眼睛又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這個男人的一身衣服雖然洗舊,但實則是很低調的名牌設計款;他腳上那雙名牌登山皮鞋其實是很新的款式,會磨損得這麼嚴重,大概是因為他很懂得物盡其用,並沒有因為價格高而寶貝它,這些跡象多少證明了他平常用慣了這些物品。

  如此看來,這個男人的經濟狀況應該是不差的。

  直接開口要求那個……

  好像有點厚顏無恥……

  不過,要是不把握這個天大的好機會,說不定過了今晚後,自己就要露宿街頭了。

  “矜持”這種屬於大家閨秀的情懷,在這種不合宜的時刻不應該冒出來……

  “陳先生,是這樣的……”

  不動聲色地接受她打量的目光,陳昭陽微偏了一下頭,瞅著她,等待下文。

  她露出一個極度討好的笑容。朋友說過,她這樣笑可以讓人暫時找不到北方;既然如此,當有求於人時,怎麼能不好好運用呢?

  “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麼在這種視線狹隘的地方要用望遠鏡頭嗎?你怎麼知道我還有其它鏡頭?”

  這個男人顯然沒被她做作矯柔的甜美笑容所影響,因為他回答得很快——

  “雖然現在單眼相機很普及,不過大部分的人都使用自動模式,但是,你拍逆光人像時使用了‘點測光’,取景的角度也很不一般,拿相機的方式很漂亮又很有自信,最重要的是……”

  “是什麼?”這位陳先生的觀察力很強喔,懂這麼多,該不會是同行吧?

  “最重要的是,”他指指掛在她脖子上的相機。“你玩到機皇、鏡皇的境界,就算不是個專業、職業級的,最少也是個玩相機玩了好一段時間的玩家,沒道理只有一顆鏡頭。”

  果然是個識貨的人。若柔恍然地點點頭。

  “所以你跟著我,是擔心我身上這些昂貴的器材會被扒手覬覦?”

  陳昭陽只是笑笑,沒回答這個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問題。

  “可惜你的擔心有點太慢了。”她說。

  “太慢?”他挑了一邊的眉毛。

  “今天早上,我私人聘僱的地陪導遊摸走了我兩顆貴死人的鏡頭……”

  “被摸走?”他挑了另一邊的眉毛。

  “包括我的旅行箱以及包包……”

  “所以,你打算要……”他語氣遲疑了。


“所以,我身上除了貼身帶著的護照、五百塊人民幣,跟吊掛在我脖子上的這台不能吃的照相機外,其餘的,一、無、所、有。”強調了這四個字後頓了一下,她又開口:“所以我打算要……”

  陳昭陽冷凝了臉色,頓時覺得眼前這張璨若花般的嬌顏摻了毒素。

  “你打算要怎樣?”

  “同是台灣的鄉親,肯定擁有一顆熱情又樂於助人的心,從小我們的教育就秉持著循循善誘、勸人為善的原則……”看他突然一臉警覺,超怕他跑掉,若柔趕緊向前兩大步,堵在他面前,迅速地再度開口:

  “你還記得小學時教室前貼的那種勸人向善的標語嗎?”

  陳昭陽低頭,看著頭頂才長到他胸口處,站得極近的女人,他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碰到她的身體了。

  “教室前……夙夜匪懈,尊師重道。”他全身僵硬地回答。

  “夙夜匪懈……”若柔笑得很甜膩的臉抽了一下。“那教室後面呢?”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她的臉皮又抽了一下,但還是很堅持地繼續保持笑容。

  “不對、不對!應該是‘助人為快樂之本’,或‘日行一善’才對。那麼久了你一定記錯了。我都不懂了,小學生懂什麼夙夜匪懈?學校怎麼可能會貼什麼行萬里路這種叫人玩樂不要唸書的標語?你一定記錯了,肯定記錯了!”

  “那你怎麼又會記得?”陳昭陽閉了閉眼。“快說出你的目的。”

  跟聰明人說話真省事。她笑得眼睛都眯了。

  “我說這位鄉親啊——我打算跟你借錢……借我三萬塊新台幣應應急好不好?”

  果然……陳昭陽低咒一聲。

  人類果然是最會利用無害外表欺騙人的邪惡動物。

  好心沒好報,他遇到台灣籍騙子了。

  沒有頂篷的破老牛車。

  說實話,這味道還真不是普通的臭。

  他的地陪阿里木是個熱心過度、人來瘋又自來熟的維族人。

  阿里木自稱不到四十歲,臉上的皺紋卻多得像樹妖,深得像馬里亞納海溝,最滑稽的部分是他的雙頰,永遠都泛著被太陽荼毒的兩坨紅暈,黑裡帶紅的。

  一路上,他們本來都是以吉普車代步,但是阿里木卻說來到這裡就該體驗一下當地的風俗文化,也包括交通……

  體驗就體驗也無所謂,只不過他不懂,為什麼不是體驗快速的帥氣馬車。而是體驗會一邊走一邊排泄,又慢吞吞的老牛車?

  更糟的是這個——

  “達阪城的石頭圓又圓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裡的姑娘辮子長呀,兩隻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騎著馬車來……”

  上了慢吞吞的老牛車後,似乎牽起了阿里木的壯年思春情懷,他從羅大佑的戀曲1980,唱到伍佰的七彩霓虹燈,緊接著是蔡依林的舞孃,最後到這一首新疆民謡達阪城的姑娘,曲風涵蓋得相當廣闊……

  “達阪城的石頭圓又圓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裡的姑娘辮子長呀,兩隻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

  不是說阿里木唱歌很難聽,主要是這首民謡的歌詞,從頭到尾總共只有這麼四句,而他正在無限迴圈的跳針,少說也跳了十分鐘之久。

  陳昭陽真的忍無可忍了。

  他摘下蓋在臉上用藺草編織的大草帽,呸掉嘴裡的硬草梗,開口打斷還在忘情引吭高歌的阿里木。

  “達阪城的姑娘真的這麼漂亮?”

  老天!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想阻止阿里木繼續無限迴圈地唱下去。

  “西瓜大又甜啊……”阿里木再次迴圈的歌聲終於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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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1:34
第二章

  他回頭,瞅著悠悠哉哉半仰躺在乾草上的陳昭陽幾秒鐘,然後噗的一聲,很誇張地噴笑出來。

  “唷唷!那當然騙人的!達阪城為什麼會有著亞洲最大的風力發電廠?那是因為那裡有大風……”

  “廢話,這跟姑娘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

  “唷唷,我又還沒說完!那裡的風大到能吹翻火車和汽車;沙多,太陽又毒辣,姑娘們的皮膚被這些自然環境凌遲得又黑又粗,摸起就算不像烏龜殼,也像烏龜皮!你說這風,跟姑娘漂不漂亮有沒有關係?”說完,很自得其樂地仰天哈哈大笑起來,驚飛了路邊一群小麻雀。

  “我看你的嘴比那些自然現象還凌遲人。”陳昭陽耙了一下散落在額前的凌亂黑髮,扯了一下唇角,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只要別這樣唱歌煩他,阿里木這個人其實相處起來還是有幾分趣意的。

  “說真的。”阿里木擠眉弄眼,臉上的皺紋皺得媲美小籠包黃金十八褶。“昨天我帶你去的喀什老城區的維族美女才多咧,看看你隨便都能撿到一個像羊羔似的鮮嫩嫩小妞。怎麼樣?昨晚上手了沒?”說到後來,挑了挑眉,口吻就曖昧齷齪了。

  “我拒絶談論這個話題。再說,你明知道她不是維族人,別亂扯。”陳昭陽哼笑一聲,再次拿起大草帽蓋在臉上,擋去毒辣辣的陽光。

  他懶得理會阿里木的調侃,一點都不想提供娛樂話題給這傢伙。

  不過,這件事再度被阿里木提起,他也就很難不去回想了。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昨天那女人要求他順路送她回飯店,他才知道她跟他住同一家飯店,雖然大部分的旅人都會選擇住在方便的喀什市區,只是住同一家飯店也未免太巧合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以為一開始是自己默默跟著她,搞不好他才是一開始就被盯上的人。

  並非他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之心,也不是他風聲鶴唳、杯弓蛇影,而是走了這麼多地方,誆觀光客的光怪陸離騙術實在看得太多了。

  台灣人騙台灣人的事件也是時有耳聞,更別提兩天前才有一個同飯店的旅人被同樣的手法騙過。

  這種自稱落難,利用別人同情心的騙術是最厚顏無恥的;不偷不搶,圓謊容易,單獨一個人就可以執行,讓人心甘情願地掏錢,你還找不到她犯罪的直接證據。

  那個利用甜美笑容的小騙子,今天不知道在哪裡用同樣的手法騙人……

  “唷唷!”耳邊突然飄來阿里木涼涼的聲音,打斷他遠颺的思緒。

  “又為了車資起衝突了,嘖嘖嘖嘖嘖,跟地頭蛇爭什麼爭呢?騙也沒騙多少錢,快給了錢就沒事,不給錢馬上就出事,誰都知道這裡公安都不公安……”

  陳昭陽知道阿里木指的是什麼事,他動也不動,連看都不想看,省得心煩。

  無獨有偶。這幾天,只要到這附近的觀光客景點,常常會遇見這種小爭執。

  雖然不認同阿里木這種姑息養奸的觀念,但人在它鄉,當個識時務的俊傑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大部分的旅人,最後也只能對那些惡質的地頭蛇做出無奈的妥協,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一股生熟雜糧的混濁氣味撲鼻而來,愈來愈鼎沸的交談聲和動物蹄子聲,讓陳昭陽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大巴扎的入口。

  巴扎,維吾爾語,意指市集。

  這是一個有十萬人口聚集的大市集。

  由於從販賣的生活必需品,最能直接感受到當地新疆人的生活模式,這裡甚至還有販賣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馬這些牲口奇景,因此,此地是觀光客必遊的聖地。

  阿里木似乎把牛車駕得更近了,愈來越顯明的爭執聲傳遞過來——

  “上車前明明說好是二十元人民幣的,怎麼到了這裡卻變成二十元美金了?”

  “沒的事!咱們說好二十美金的!”這漢語說得很生硬,口氣也相當強硬。

  “你這擺明了是欺生,做生意要有誠信!”

  “是你耳朵背了,我說二十美金就二十美金!”

  “誰耳朵背了!我上車前跟你確認過三次!三次!你們這裡沒公安了嗎?現在都什麼時代了,不要以為騙騙幾塊錢、為為小惡人家就不追究,這種事是可以透過網路放送到全世界……”

  臉還埋在大草帽底下的陳昭陽皺起了濃眉。

  這據理力爭的嬌軟聲音……

  如果一開始他還有點疑惑,聽到後來他也肯定了。

  這……敢情是兩岸騙子大對決?

  “看你是要付二十塊美金,還是要被拆卸成二十塊!”說著生硬漢語的司機不耐煩地直剌剌威脅了。

  任誰都聽得出這語氣中蓄勢待發的危險,可與他爭執的女人似乎因處於氣頭上,根本沒把這威脅聽進去——

  “我沒錢了!身上只有二十塊人民幣,要不要隨你!”這次她叫嚷出來的聲音更是高亢尖鋭。

  “唷——”阿里木的聲音穿插了進來。

這次他的唷唷口氣不涼涼了,變得非常驚詫且擔憂:“這不是昨天那位羊羔小嫩妞嗎?人這麼小小一隻,全身瘦得象鳥脖子一樣,看不出來脾氣象頭壯牛這麼拗……糟了!皮恰!”

  皮恰?

  陳昭陽瞬間冷凝了臉。

  他聽懂了這句阿里木情急之下喊出的維族語,那是指匕首的意思。

  也就是說……

  可惡!他一點都不想管這種麻煩事!

  他咒罵一聲,迅速拿掉蓋在臉上的草帽,一抬眼望去,就看到一個氣得對面目不善的司機指手劃腳,還蹦蹦跳的小女人。

  一個看起來既嬌弱又頑強的——不知死活的女人!

  老天!陳昭陽忍不住按了一下突然抽痛的額角。

  地頭蛇當然不會只有一尾,通常是成團的自成一窩。她全然沒發現有好幾個高大男人漸漸靠圍過去,其中有幾個男人手中正握著“皮恰”。

  當機立斷,他跳下牛車,流星般地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抄起她的腰,大大退後兩步,俐落地避開其中一個男人的瞬間欺近。

  他只要再慢一步,那個人的皮恰就架在她腰上了!

  李若柔突然整個人被提起來離地十公分,她頸後陡地寒毛豎起!

  背後被以一種過度親密的模式嵌入一具男性的結實體魄,這種太親昵的肢體碰觸,讓她感到被嚴重侵犯了。

  她背脊僵硬,腦袋經過幾秒鐘的空白後,她張開發白的嘴唇,準備放聲尖叫……

  “不要叫。把事情鬧大了,在這裡沒人能夠幫你,快點把二十塊美金給他。”陳昭陽在她耳邊低聲警告,及時阻止她的尖聲叫喊。

  聽到這個有點熟悉的聲音,若柔愣了一瞬,然後一轉頭,近距離地對上一雙充滿警告意味的男性黑眸。

  真的是他,昨天那位型男!

  認出這張五官端正,個性十足的黝黑俊臉,她回過神來,旋即仰起頭與他怒目相向,頗有指責他怕事的意思。

  型男先生是不是搞錯立場了?

  “我身上沒多餘的錢,就只有二十塊人民幣!”嬌脆的嗓音裡滿是執拗,相當堅持要維持正義。

  陳昭陽睇著她瞪得圓滾滾的黑眼珠和撐膨的臉頰,腦中閃過花慄鼠的影像,眼角控制不住地一抽。

  他非常努力地壓制住那股不合時宜的滑稽好笑感,正色道:“惹毛了他們,他們會非常樂意捅你幾刀。”

  “我都說我沒多餘的錢了!”花慄鼠不悅地快速反駁,很顯然沒有把他慎重的警告聽進去。

  雖然知道她說沒錢是倔氣話,陳昭陽還是覺得這一切真的很荒謬。

  這個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與他怒顏相向,昨天明明知道她很有可能是騙子,他還是給她錢了,因為他也想過萬一她是真的落難的可能性,就算那樣的機率微乎其微,但如果是真的呢?

  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性,他就無法對她那樣的狀況視若無睹。

  現在看來果然是假的。

  否則她怎麼還會在這裡?怎麼還有心情逛市集?是為了找其他人下手?

  “怎麼會沒錢?你昨天不是才騙了我三萬塊錢?”他在她耳邊悄聲譏諷,這次真的忍不住笑了,只不過是氣得發笑。

  “騙……騙、我騙你?你說我騙你?等等、等等……”若柔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音量有些控制不住。“你以為我是騙子?”

  她指著正兇殘瞪著他們瞧的詐騙集團司機,大聲怒斥:“你以為我跟這些壞蛋一樣是騙——唔唔唔……唔……唔……”

  陳昭陽及時摀住她的嘴,避免她說出更多激怒對方的話。

  真是該死的衝動小妞!

  她會害他們兩人被精緻小巧可愛的“皮恰”捅成蜂窩!

  “閉嘴!我只是正常人,不是什麼身懷絶技的武林高手,沒辦法幫你對付正在虎視眈眈的十幾二十個人,更別提他們身上還帶著刀。要我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掛綵,我也很不願意。”

  這句話成功遏阻了衝動小姐的憤怒反抗。

她僵住,視線離開他臉上,瞟了瞟週遭一圈,再次仰頭看他時,眼底已經浮現出驚恐。

  很好,衝動小妞暫時不衝動了,看來她已經察覺到那些平空冒出來的人,也瞭解了事情的嚴重性,接下來她應該會乖乖閉嘴了。

  “我能不能相信你不會繼續為我們製造危險?”還是很不放心地在她耳邊問一次。

  看著她發白的臉色,陳昭陽忍不住又補了一句:“聽我的就不會有事,別擔心。”

  若柔瞅著他,遲疑地點了點頭,嘴唇在他掌心中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最後很識相地沒發出任何聲音。

  陳昭陽垂眸注視著自己擱在她臉上的大掌一眼,被她嚅動中的嘴唇碰到的掌心,有點發癢發熱……

  他突然像被燙到般地急速鬆開捂在她臉的手,也鬆開摟在她腰上的手臂,放她回到地面上。

  看她一臉嚇傻掉,怔然瞅著他的樣子,陳昭陽無聲嘆了一口氣。

  總算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了。

  就算再怎麼有勇氣,一個女孩子身處這種驚險的環境,會嚇壞也是正常的。算了,不怪她的失神,也不期待她會有什麼具建設性的反應。

  他從褲子口袋中掏出美金二十塊錢,塞給瞪眼瞪到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兇殘司機,然後立刻拉走還處於呆楞中的女人。

  一大堆山,戴著雪帽的陡峭高山連綿不絶地延伸又延伸,看不到盡頭地蜿蜒到盡頭。

  山頂如刀削過般聳峙,氣勢如虹地直直插入雲霄。

  冷空氣氤氳縈繞著群山,模糊了天地間的分際,遠遠望去是一片曖昧不清。

  “啊……啊……”若柔跳下吉普車,雙手卷拱在嘴邊,興奮地對著倒映著山峰的喀拉庫裡湖大吼大叫。

  眼前的湖,被陽光照射出蕩漾的瀲灧波光,湖面璀璨得像灑滿了一大片碎藍寶石。

  啊!太美了,這根本是人間仙境!

  “啊——哈哈……”忍不住的,她又大叫了一聲,跟著就無法抑制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裡本來就是她預計的路線,但是在發生了包包被地陪偷走的不愉快事件後,她已經打算打道回府了,就連那天去逛大巴扎,也是抱著一種不甘心的最後景點一遊的心態,想不到會遇到那樣更讓人不愉快的事……

  “別太激動,高山症不是開玩笑的。”陳昭陽跟著走下來,輕描淡寫地提醒了她一句後,就背著大背包閃到一旁攝影去。

  看著他高大穩重的背影,若柔漸漸收斂笑聲。

  她一手壓著因空氣稀薄而氣喘吁吁劇烈起伏的胸口,一手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子。

  這個男人,是個好人,已經連續幫她好幾次了。

  雖然一度被認為是騙子讓她有點生氣,後來冷靜下來想想後,也就能理解了。

  況且,他並沒因為幾顆老鼠屎就抹煞了對人伸出援手的意願,這種純厚的心性還滿讓人敬佩的。

  誤會解開,他提議乾脆這幾天就跟著他走,反正他僱的地陪開的那輛吉普車尚有空間,不差多她一個人。

  她黯淡夭折的半游半工作行程,乍然露出曙光。

  更讓人意外的是,他的攝影器材並不亞於她這個旅遊雜誌社的職業攝影師。

  當她錯愕地瞪大眼睛,看著他拿出那些大怪物時,他只笑笑地說是興趣。

  更美妙的是,他願意把鏡頭借給她。如此一來真是再好不過了。她沒有白跑新疆一趟,工作也不會因遭逢不幸而開天窗了。

  唔,綜合以上種種因素呢,她對這個男人的好感,好到都快破表了……

  而這個男人,卻像一點都不自覺他幫了她多大的忙一樣;一路上他自若地拍照,自若地發呆,在車上也自若地閉目休息,完全沒有試著再次跟她攀談,甚至就連現在面對面地吃飯,他也只是靜靜地吃自己的,半天沒開口說一句話……

  怪了,她以為他並不是這麼自閉的人,至少第一天見面時,他給她的感覺還滿健談的。

  目前他雖然讓她隨行,讓她卻有一種他在刻意跟她保持距離的感覺?

  陳昭陽停下吃飯的動作,那種一直被盯住頭皮的不舒服感受令他忍不住抬起頭來。他睇了她一眼,然後瞅著她前面那一盤連動都沒動到一口的食物。

  “你沒胃口嗎?”他問。

  “嗄?”若柔猛然回神。

  他指指她的飯。“因為高山症不舒服?所以吃不下?”

  “有一點啦……”回答得挺心虛的。

  這是湖畔的一攤流動小餐廳,也是他們今晚要住宿的蒙古包主人的攤子,雖然高海拔的空氣稀薄,導致她有點高山症狀,但還不至於到食不下嚥的程度。

呃……總不能說她看他看到有點靈魂出竅吧?

  今天他把自己下巴的鬍渣颳得乾乾淨淨,脫去了一些粗獷感,比他先前給她的感覺更年輕有朝氣,這才讓她看出他真實年齡大約是在三十左右而已。

  瞪著眼前那盤尖尖的抓飯,想了想,她把那盤份量太多的抓飯推到兩人之間。

  “幫我吃一點。”說完,她用手抓了一把米飯,塞入自己口中,由於技巧不夠熟練,因此順便掉了一桌飯粒。

  陳昭陽看著她桌前那排像螞蟻列隊的米飯,沒有說話,默默地放下他手上的湯匙,也用手抓起來吃了,只不過他的技巧好多了,連個渣渣都沒落下。

  好手技!這位哥哥靈巧的手指有練過、有練過……

  她一邊崇拜地看著他的神乎其技,一邊又抓了幾口飯吃。

  看看,多麼好相處的男人啊,一點嘲笑她技不如人的意思都沒有,手抓飯嘛,誰的手指沒有縫?誰不掉飯啊?

  “你掉出來的比吃進去的還多。雖然這名為手抓飯,但其實你用湯匙也沒有人會抗議。”陳昭陽瞪著她桌面前那一小撮不斷增高的米飯,給她一個良好的建議。

  “呃……入境隨俗嘛。”若柔乾笑兩聲,“那個,阿陽……”

  很厚臉皮的跳過“陳先生”的稱謂,直接親親熱熱地喊人家阿陽。他們一起遇過亮刀的壞人,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再喊陳先生未免太見外,太矯情了不是嗎?

  況且,他聽了這個稱謂也沒抗議,只是揚了揚眉,那對如黑潭般深幽的眼瞳掃了過來,浮現出如碎鑽般閃亮的笑意……

  笑意?

  若柔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嘲笑了,突然覺得有點臉熱。

  “你好像經常一個人旅行?”他像變色龍,相當容易融入任何環境,對突發狀況也是不慌不忙地應付自如,遊刃有餘得就像那些事件他早已經經歷過千百次了一樣。

  “興趣。”他回答得輕描淡寫,就是太過輕描淡寫。聽在若柔的耳裡,就有點覺得自己被敷衍了。

  “要是能不被俗事給牽絆住腳步,這種把旅行當興趣的興趣誰不想要啊!”真是讓人發悶的回答。

  “比如哪些俗事的牽絆?”聽出了她的怏怏不快,他抬眸瞥她一眼,語氣多了一份認真。女人都是敏感的小麻煩,必須全神貫注去應付。

  “比如工作的牽絆?”敏感察覺他有了聊興,她的眼睛發亮了。

  “就算我每年留職停薪十一個月,公司也不會把我解僱,對公司而言,我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怎麼可能有這種公司!這麼狂妄的回答根本是在吹牛的吧?

  “比如父母的牽絆?”

  “母親去世了,父親已經習慣了我的飄泊,我待在家裡太久,他會以為我生重病。”

  “這樣啊……抱歉。我是指你母親——”

  見她露出內疚神情,陳昭陽微微抬手,阻止她再說出一些無謂的話。

  “陳年舊事,我已經沒什麼感覺,你也不必多說什麼安慰的言詞,那只會讓我不自在。”

  “喔……”

  她低下頭,扒了一口飯吃,索然無味地嚥下去後,抬眸見他神色輕鬆,和先前並沒什麼兩樣,才再度開口:“那……又比如孩子的牽絆?”

  陳昭陽正要抓飯的手指頓了一下,心底趣意橫生。

  “我還沒當人家的爸。”他緩慢地說。

  他眼底怎麼又浮現那種古怪的笑意?她的意圖有這麼明顯嗎……

  不過這應該是真的吧,他確實半點沒為人父的樣子。話說回來,為人父到底該是什麼樣子?

  她故作鎮定,伸出五爪,抓了一坨飯塞進嘴哩,桌面上又添了一小撮米粒。

  “又比如……妻子的牽絆?”這句問得含糊不清,眼睛也趕忙轉到那個像藍寶石的湖面上。

  陳昭陽揚高唇角,露出一個貨真價實的笑容,可惜她的眼睛緊緊鎖著湖面,錯過了這個意味深長的笑。

  “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她揮了揮手。“咳……沒事,我忘了,你也把它忘了。”

  這樣昭然若揭的套話意圖,再說一次就太尷尬了。

  若柔自以為非常自然地轉眸回來,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耳殻已經紅得快滴血。

  她垂著眼睫,心不在焉地繼續伸手抓飯吃,也因為太心不在焉,這一抓就不小心抓住陳昭陽的手指頭。

  她僵住,他也頓住。

  她霍然抬頭,瞪著不知何時早已清空的盤子,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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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2:09
第三章

  咦?

  陳昭陽的手抓在最後一團米飯上,她的手則抓在陳昭陽的手指頭上,互相碰觸的地方有點麻辣辣的熱,也不知道是不是辛香料造成的原因。

  敵不動,我不動。

  誰也沒縮回自己的手的意思,還在發楞的若柔抓著他的手指頭不放,看上去還真有點為了一口飯誓死不罷休的堅持。

  僵持了一會兒,陳昭陽才慢吞吞地伸出乾淨的左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反轉,把捏得圓圓的小飯糰放在她油膩膩的掌心上。

  “雖然我還有一點餓……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手抓過這坨飯……”他懷著一種犧牲小我的情懷,看著黏在她唇邊的可愛小飯粒,悲痛地說:“那最後一口,就讓給你吃吧。”

  凌晨三點鐘,有夠冷!

  就算穿著外套又裹緊了羊毛氈毯,若柔依舊冷得瑟瑟發抖。

  外面氣溫最少零下十度,她想。

  一般來說,她不認床,更是個健康寶寶,這樣的氣溫也是她可以忍受的範圍。

  可今天為了捕捉湖面的黃昏每一刻光影變化,磨去了太多時間,也耗盡了她的精神和體力。

  新疆的太陽總是太勤奮,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已經逼近半夜十一點。

  從躺下來到現在,三個小時流逝,些微的不舒服高山症症狀令她頭昏腦脹,卻無法入眠;再加上精神耗弱和體力透支的疲憊,自然而然就讓她對低溫的承受力降低不少。

  疲勞過度,加上太寒冷造成的失眠,真是要命!

  這頂蒙古包不小,就算擠十個人也不成問題。阿里木和阿陽像門神一樣有默契地窩在門邊處,兩人剛好一左一右,很有君子風度地把內側全部都留給她。

  但是……

  能不能不要這麼有風度?

  這麼冷的天,大家擠一擠取取暖不是很好嗎?

  受不了了!

  若柔把氈毯拉至冰涼的脖子上,身子縮成一團地抱住自己。

  她看著從嘴裡呼出的陣陣白霧,懷疑自己今晚可能會凍死在這裡。

  “過來這裡……”兩尊門神其中之一傳來壓抑的低低困懶聲音。

  “你翻來覆去的,吵得我一整晚都沒辦法睡,快點過來!”陳昭陽低喊。

  咦?哪有?她根本沒發出聲音好不好,頂多只有牙齒打架的聲音,這麼微弱的聲響怎麼可能會吵得他睡不著?

  根本是他自己失眠愛牽拖,還有,他這種命令式口吻惡習真是不好,要勸勸他改進改進。

  若柔連滾帶爬,抖簌簌地擠進陳昭陽掀開一角的氈毯裡,仰頭,迎上一雙在黑暗中依然炯亮的黑眸。

  真的太亮了……

  她敏感地察覺到他因睡眠中斷的煩躁情緒。

  “呃,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她一向很識時務的,這種時候,他說什麼就什麼吧,要勸改天再來勸……

  男人是火,女人是水,這句話也不知是誰說的,真的一點也不假。在寒冷的天氣下,男人的體溫果然比女人還高,殘留著體溫的氈毯下非常溫暖,幾乎在鑽進來的同時,若柔就覺得自己全身都被暖意給包圍了。

  她閉上眼,滿意地嘆了一口氣,下意識往熱源再偎過去一點。

  世界再度沉寂下來,蒙古包內除了阿里木微微的打鼾聲外,靜得讓人有點、有點……心跳加速……

  這肯定是高山症的緣故,她想。

  她就快睡著了。

  這麼舒服的環境沒理由還睡不著,她真的差一點點就快睡著了……

  差一點點。

  “……阿陽那個……你能不能閉上眼睛?”頭頂處的百會穴被直勾勾的視線盯得刺刺的,很不舒服,睡得著才有鬼咧!

  “只准你睡不著,不准我睡不著?”

  “唔……就算睡不著,閉上眼睛養養神也好。攝影了一整天,眼睛不累嗎?”

  “那你能不能拿開放在我腰上的手?”

  “呃……”

  “還有腿。”

 “這個……我穿這麼厚,你也穿得不薄,這樣根本不會有什麼肢體碰觸的感覺,還是……還是你是因為受到我的女性影響,所以才睡不著?”

  “就算你整個人貼上來,我也完全不會受到你的什麼女性影響,只是被你這樣壓著,我很不舒服。”

  若柔眯了眯眼。“完全不會受到我的女性影響……”

  “不信你可以再靠近一點,但我賭你不敢。”

  她霍地睜眼。

  激將來著?

  這傢伙不曉得自己挺秀色可餐的嗎?恰巧她也很甘願被激。

  況且吃豆腐的機會是用來把握的。女性的矜持?那是什麼東西啊!

  “誰不敢了?”她一個翻身,全身趴到他身上去,把他當成人肉墊毯。

  呼!這樣更溫暖了。

  陳昭陽僵了一下,跟著身子漸漸地輕顫起來。

  聽到他壓抑的悶笑聲,趴在他胸口上的若柔訕訕地摸摸鼻子,也忍不住笑了。

  好吧,人家只是開個玩笑,她就得寸進尺,這樣確實是有點兒不知羞了。

  “唷唷,你們兩個當我死人唷?這樣旁若無人地嘻嘻哈哈、卿卿哼哼……真是天池高了,什麼鳥人都有……”一旁被吵醒的阿里木冒出不悅的咕噥,抓著他的氈毯滾離他們遠一點,蒙了頭繼續睡。

  陳昭陽很好心地止住擾人清夢的悶笑聲。

  就像她所說的,兩人之間隔著太多布料,就算是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也像是隔了萬重山,怎麼抱都只是一團衣物,只要不特別去想,根本就激盪不出奇怪的生理反應。

  “我沒看過比你更厚臉皮的女人。”很玩味的語氣。

  “嘿……那肯定是你認識的女人太少了。阿陽,你到底是做什麼的?時間怎麼這麼充裕?”這兩天閒聊下來,她訝異地瞭解到他去過好多地方。

  她也因工作需要跑了不少他所去過的地方,她明白某些不容易到達的地點,需要舟車勞頓到慘絶人寰的地步,那所耗去的時間,根本不是一般上班族可以支配的時間。

  話說回來,想像他坐在辦公室的模樣……

  若柔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一頭野獅被囚禁的畫面,不由得想笑,但是看他望著蒙古包頂,像是不想理睬她這個問題的樣子,又讓她覺得有點尷尬的壓下了笑意。

  喔噢……果然是交淺言深了,沒錯吧?

  似乎每次談到他的私事,他都會刻意迴避或沉默,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

  這不怪他,因為他們的交情確實還不到可以深談私事的程度。

  她開始有些懊惱起自己的嘴快和好奇心了。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開口,打算用這尷尬的氣氛來懲罰她到天荒地老時,他語氣再平淡不過地開口了:“談談你吧。你這一趟旅途的終點預計是在哪裡?”

  “這裡。”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雖然她也想一直賴著他走下去,可是台灣那方面知道她出事後很擔心,一直催促她儘快回去。

  “我是指,在還沒有發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之前。”

  “喔,西藏。”講到這件事,她的臉就垮下來了。“那可是我夢想許久的地方,但是,那裡就像世界的盡頭一樣永遠都去不了。”

  “你挑起我的好奇心了。去不了的世界盡頭?有沒有這麼誇張?”

  “那裡是去不了的世界盡頭,就真的有這麼誇張。”她極為認真地點了一下頭。“大學畢業那年,在啟程前往西藏的前兩天,我得了嚴重的急性腸胃炎引發盲腸炎,結果割盲腸的行程取代了西藏行程。”

  在黑暗中,陳昭陽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能明確地聽出她委屈兮兮的孩子氣抱怨語氣,這讓他有點想笑。

  “然後呢?”肯定還有下文。

  “然後過了兩年,我和我前男友計劃自由行,路線、交通、食宿都已經做好了功課,結果在出發前一個月,我前男友摔斷了腿。”

  也許,陪你走到世界盡頭的對象,不應該是你那位前男友。這樣的想法一划而過,陳昭陽及時管住自己的嘴,沒有說出口。

  “真可惜。”他言不由衷地嘆氣。

“是啊,真可惜。後來又過了一年,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參加旅行團前往,結果,發生西藏抗暴運動……”

  “想不到這一次萬事俱備,也終於成功出發了,結果居然被當地地陪給騙了。”他幫她接下去,很自然地伸手摸摸她的頭頂安慰:“真是可憐的孩子。”

  “阿陽,你在偷笑沒錯吧?”身體一抖一抖的。

  “沒有。”他的氣息有些不穩。“你的人生經驗非常精采……”

  “你真的覺得這些經驗很精采?”

  “嗯。”

  “那個……回台灣後,我們偶爾見個面吃吃飯,我可以慢慢說更多給你聽,還有更多糗人的事件……”打蛇隨棍上,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我們算朋友了對吧?朋友之間吃吃飯啊、聊聊天啊,這些都很正常……”

  這麼欲蓋彌彰的心虛解釋,陳昭陽想要忽略其中的意思都很難。

  他不著痕跡地,緩緩地收回撫在她發上的手,將有些發熱的手掌枕在自己腦後,又沉默了。

  良久後,他終於開口,說起一些跟剛才的話題完全不搭邊的話:“獨自一人的旅途中,因為舉目無親,沒安全感,容易對同伴產生一種莫名所以的依賴感;在這種情況下,對一個人感情會急速攀升是人之常情;又因為我幫了你一點小忙,所以你就更容易對我產生一種過度美化的心情,那些看起來美好的,其實不見得真的那麼美好,只是月暈效應而已。”

  “我的旅途經驗不會比你少……”當然分辨得出來那樣的悸動是什麼。

  若柔想繼續辯解根本不是像他所說的這麼一回事,但他明顯豎立起的藩籬,讓她把話吞了回去。

  怎麼可能會聽不懂他的話意呢?身為一個勇於表達的女性,臉皮撐得再厚也是有限度的。

  讓人忐忑不安地沉默了這麼久,卻說出這樣令人不痛快的話——

  “你這麼嚮往西藏,肯定知道六世達賴吧?”

  “熟得很。”想也不想的,她立刻回答:“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一個離經叛道的多情轉世活佛,寫下了這樣的充滿遺憾和無數的情詩,是個舉世聞名的詩人,他的詩集快被我翻爛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輕語:“那你肯定也看過這首——你是金銅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氣中,他突然不念了,不過這樣也已足夠,真的夠了……

  明明身子已經暖烘烘了,若柔卻覺得自己被兜頭兜面澆了一桶冰水,打從心裡發起寒來。

  明明是她壓在他身上,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點一滴地沉重起來。

  這個男人,不打算讓她走進他的世界。他拒絶得如此徹底,甚至連友誼他都拒絶,他願意讓她知道的只是“陳昭陽”三個字而已。

  他們之間只能到此為止。

  若柔迎上他轉為幽暗難測的黑眸,低聲又緩慢地接了這首詩的下一句。

  “雖在一個佛堂,我倆卻不一樣。”

  第一道曙光,從氈門縫溜躂進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略為蒼白的臉容上,照清了她一夜無眠的憔悴,和稍顯狼狽的表情。

  而陳昭陽正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把她的難堪盡收眼底。

  既然無心又無意,何必要用這種含著複雜深意的眼神把人看得直發慌?

  若柔反射性地抬手掩目,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要遮住被陽光刺痛的眼睛,或是要擋去他過度直接的注視。

  “對不——”

  “現在根本還不到凌晨四點鐘吧,天都還沒黑透就天亮!”她有些生氣地低喊,打斷他的道歉。

  這種事不該道歉。

  “你——”

  “這該死的新疆太陽!”就是遷怒太陽也好,她根本不想聽他開口說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那只會令她更難堪。

  陳昭陽瞭解其意地閉上嘴,不再言語。

  若柔蓋著眼睛的手依舊緊緊不放。

  這份期待的新戀情,就像這裡的夜晚一樣,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這個在異鄉相遇,在她落難時扶了她一把,又極為出色的男人,用果斷又溫柔的方式拒絶了她,不留任何退路。

  萍水相逢而已……只能萍水相逢。

  還好,還好,她從來不信一見鍾情這種事。心,還沒交出去……

  還好,真的……還好……

  “忙死人了,忙死人了!”

 文字編排暫時告一個段落,蓄著一頭帥氣短髮的智英,一邊儲存檔案一邊大吼大叫。

  她一手抓起桌上從夏威夷買回來的夏威夷果仁巧克力,一手施力推了一下桌緣,利用反作用力,連人帶椅子一起滑行到若柔的辦公桌邊,連看都沒看就精準地停在若柔身旁。

  那力道的控制和自信的從容姿態,絶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顯然滑行這條路徑的距離,她拿捏得相當有心得。

  “唔!”若柔才剛到辦公室一屁股坐下,嘴裡就猝不及防地被塞入四顆像鵪鶉蛋大小的巧克力。

  她想開口抗議,又怕嘴裡的巧克力滾出來,最後只能認命地鼓著腮幫子,怒瞪著對她笑得萬分璀璨的智英。

  “噯呀!這個表情好可愛啊,好像哈姆太郎喔!”智英毫不客氣地擰了她的臉頰一把,跟著就撲到她身上去,把臉貼在她不太偉大的胸部上猛磨蹭。

  “若柔,我的柔柔,我想死你了!我從夏威夷回來第一個想見的就是你啊!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看看你被新疆太陽搞得像黑炭的皮膚都養回來了,現在白嫩嫩的……啾……”說著說著,還不忘用力親一下她的臉頰。

  都半年了能不白嗎?而且也沒到像黑炭的程度好嗎!

  對於這樣的職場同性性騷擾,她早已經練就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本事。

  她看著天花板,努力咀嚼吞嚥嘴裡的高熱量巧克力,也努力消化掉把智英拍到牆壁黏住的念頭。

  智英是她大學的學姐,也是大學時期攝影社的社長,畢業後就搞了一間自助旅行雜誌工作室,攝影技術和文字編輯是這裡每個核心員工必備的專長,大家幾乎都能利用公司給的資源獨立完成作業,這是一份屬於責任制的工作。

  原本創立這間工作室是家境優渥的智英抱持著讓社團好友有個聚首的地點而創。

  誰知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幾年下來,他們這小小的工作室推出了不少有口皆碑的自助旅遊工具參考書;又因為自助旅行的普及,加上各國多種語言譯本的上市,打通了國際線,業績量也就因此而蓬勃發展起來。

  由於員工量爆增TZ倍,原本像住家般的工作室,也不得不發展成偌大的明亮辦公室;緊接著,接踵而至的忙碌業務,開始讓一向嚮往自由的智英每天發怒地哇哇大叫:“他奶奶的,這麼忙的生活不是我的style。老娘是什麼人,有必要這樣虐待自己嗎?忙得連喝口水都要搶時間,我乾脆渴死算了!渴死算了!”她灌了一大口水,砰的一聲用力擱下杯子,掃掉桌面上的所有東西,但不包含電腦和電話,也奇蹟地閃過玻璃杯易碎物。

  “柔柔過來!快來揉揉老娘的胸口,幫老娘順順這一口像痰卡住的氣!”

  只是工作時間變得跟正常人一樣而已,您老人家哪裡有很忙呢?更何況那口痰是陳年的,時不時就發作,都成痰精了。

  以上這種話只能放在心裡嘀咕,當然不能在智英氣頭上時頂回去。

  “是,老阿娘,我來幫您揉揉……”她成功閃躲掉多支筆齊飛的攻擊,看著中標倒地的一排同事顫抖地回答。

  危險的工作環境,造就熟練的避險能力。

  就在大家練就能一邊打稿,一邊還能氣定神閒地偏過頭閃開智英發飆揮過來的武器後,終於在某個酒酣耳熱的員工聚餐下,智英發揮口若懸河的才幹,用極其嚴苛的條件,讓當初隨她一起創業的核心員工們統統入股了,其中也包括了若柔。

  “大家負責的部門就這麼決定,公司營運的宗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平常沒事大家就快快樂樂地邊玩邊工作;遇到不會危及公司營運的小事就自己決定,不必勞師動眾召開這種無聊的會議。”核心員工入股後,智英在她唯一一次出現的會議上這麼說。

  有人理智地問道:“那遇到會危及公司營運的大事呢?”

  “找我家若柔做決策。”

  若柔無言以對。她什麼時候變智英她家的了?就算要推卸責任,也不要亂認親戚好不好?

  “那如果發生會危及公司倒閉的超級大事呢?”另一個股東謹慎地問了。

  “聽著!我沒有妙手回春的技能,所以發生那樣的事,找我也沒用,真有那麼一天……”智英擺張陰沉的臉,惡狠狠地說:“我會脫產,然後你們就抱著一起死吧。”

  大夥打了個冷顫,肩膀上皆有被硬馱上包袱的感覺,沉重了。

  “那麼,請問老闆,您負責做什麼事呢?”這位股東機警地發現,沒有一樣職務是落在智英身上的。

  “老闆是什麼人?是公司的靈魂人物,是看似不重要卻又不可或缺的卓然存在角色。老闆做事是你們這幫凡夫俗子可以過問的嗎?”氣勢磅薄地拋下這句話後,智英立刻向出納部門以公事之名申請經費,前往耶路撒冷,整整消失了三個月之久。

  從此之後,這位無事一身輕的大老闆只要愛上哪個地方,就會行工作考察之名“小住”下來。

  這次,她老人家在夏威夷住了大半年,若不是要參加一位當年她很照顧的小學妹的婚禮,根本還不打算回來。

  那位小學妹跟若柔同屆同科系,有個人如其名的名字,美麗又脆弱,以花為名,叫做朱槿。

  朱槿,俗稱扶桑。花期只有一天,早上開花,黃昏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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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2:54
第四章

  人人都說扶桑花開起來顯得很熱情洋溢,若柔卻只覺得以這種短命花為名有點悲傷,並且過於嬌弱。

  朱槿是某金控財團的唯一千金,大家都是同一個社團的,她當然也認識。

  這位美麗的千金小姐有先天性的嚴重支氣管毛病,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和受到太大的情緒刺激,嬌貴非常。

  眼見為憑,若柔確實曾經眼睜睜看朱槿在社團裡發作過一次,那種睜大眼睛拚命吸氣,卻又像永遠吸不飽一口氣的模樣,當場把她給嚇壞了。

  而起因只是一位莽撞的社員在朱槿面前拍了一本沾滿灰塵的書,害朱槿嗆了一口而引發哮喘。

  朱槿就是這樣地柔弱。這朵脆弱的美麗花兒,一直是社團裡大家保護愛憐的對象,但也並非全部……

  人跟人之間總是有種微妙的磁場存在,基於某些原因,健康又好動的若柔始終無法真心把這朵花當成好朋友看待……

  站在氣派的婚宴廳入口,若柔輕輕地、無奈地吁了一口長氣。她超級不喜歡這種拘束的場合。

  她跟朱槿沒有這麼好的交情,今天算是被智英硬拉來作伴的。若不是有點擔心智英的心情,她根本就不想來……

  算了,既然來了就不該失禮,扮演好賓客的角色就是。

  從一面玻璃牆上的反射,若柔檢視起自己的衣著打扮來——

  小荷葉領白襯衫,配上粉紫色短圓裙,臉上略施了點淡妝,真的很淡,看不太出來的那種;過肩的頭髮,因為自然捲而形成有點蓬鬆的大波浪狀……

  大波浪……什麼啊,明明早上已經上美容院給人吹直過了!

  噢,可惡!這還花了她將近兩個鐘頭耶!

  伸手整了整那永遠都亂翹一通的發尾,一會兒後,她扁扁嘴,徒勞無功地放棄。就當亂中有序吧,這看上去好歹也是種型。

  唔,這樣應該沒有過度打扮,也不至於不夠莊重,算是非常有禮貌了。

  還算滿意地收回視線,才正舉起腳往前走了一步,後方就突然冒出一個高大男人撞了她的肩膀一下。

  “啊!”她驚慌地低呼一聲。

  撞擊力雖不大,但因為她穿著高跟鞋,身體不免不穩地搖晃了一下,所幸她及時扶住牆壁穩住身子,這才沒在大庭廣眾之下跌倒出糗。

  真的好險啊!若柔拍撫著自己的胸口,輕吁了一口氣。

  男人舉著手機貼在耳邊,毫無所察地從她身邊經過,走了約莫五步後,他講完電話,似乎這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好像在無意中撞到了什麼。

  他頓住腳步,偏了一下頭,然後才有些遲疑地迴首。

  “抱歉,我剛才是不是撞……”沒說完的道歉,在看到那張俏麗嬌美臉蛋的同時戛然而止。

  那個在異鄉遇到同鄉陌生人的暖陽午後,再度在腦海裡重現了一次。

  若柔睜大驚訝的眼睛,也呆傻住了。

  “阿……陽?”

  陳昭陽成功地掩飾了一閃而過的錯愕,一臉平靜地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同於陳昭陽的冷靜淡漠,若柔開心得像是頭上開了花,一時之間,也沒發現陳昭陽平靜語氣下帶著些許責問和警戒。

  “阿陽你呢?你怎麼會在這裡?也是來參加婚宴?你是認識男方還是女方?”她笑吟吟地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陳昭陽微微一怔,表情有些困惑,不答反問:“你並不知道?”

  她愣了一瞬。“我該知道什麼?”

  他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很淑女、很嬌美,這模樣完全脫去了在新疆時那種難掩的張揚野性。

  最後,陳昭陽的視線落在她吹整過的頭髮上,迅速冷凝了臉。

  “還刻意打扮過……你這是在跟我裝蒜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終究察覺了他似乎不是很高興,若柔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皺了皺眉。

  阿陽今天很不對勁……

  她歪著頭思索了一番,終於恍然從剛才一見到他,就一直覺得很怪異很違和的地方。

  那就是,阿陽打扮得異常正式,甚至……過度了。

筆挺的潔白西服、袖扣、粉色領帶,上了髮蠟的整齊黑髮……能把白色西服穿得像他這樣好看的人並不多,問題是,這樣會不會搶了男主角的豐采?

  男主角……

  腦門像是被忽然敲了一記,智英前幾天說過的話她沒注意聽,現在卻無比清晰地從腦海裡竄出——

  朱槿的對象跟她是青梅竹馬,是個亞洲排名前十大建築企業的CEO,除了那個男人以外,她從沒想過會有嫁給其他男人的可能性……

  那個男人是個商場上交際手腕很強的傢伙,但他從不安分坐在辦公室內,只在重要的時刻出現,好像也無心流連商場……朱槿說過,他是個抓不住的人,幾乎跑遍了全世界,他們之間一直都是聚少離多……

  原來如此。

  如果他是以那種身份出現在這裡,那麼這一身打扮不僅不過度,還帥氣迷人,體面合適得不得了,迷得她都暈頭轉向了。

  她總算明白,阿陽看到她後不悅的原因。

  一顆熱血沸騰的心,被他指間那枚戒指閃得冰冷下來。

  那種重逢後的喜悅情緒已經全然逝去,被驟然湧起的澀然取代,總算瞭解他看到她時的那種怪異反應所為何來了。

  她抬眸瞪著他。“你以為我回台灣後,刻意找出你的身份,然後別有居心地出現在這裡?”

  陳昭陽轉開與她交會的視線,落在一旁的地上,算是默認了。

  心臟像是被捅了一刀,這還真是……她有一種被嚴重羞辱的難堪。

  “阿陽,你少往你自己臉上貼金了。”控制不住的,她用鋭利的言詞挽救自己受傷的自尊。

  “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會勇敢的追求我喜好的事物,並不代表我會不要臉的去介入別人的婚姻。”

  陳昭陽明顯僵了一下,張口欲言。

  若柔開口打斷他:“我最討厭小三的角色了。”

  如果上次他的拒絶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那麼這次他的誤解,就像是被當眾甩了一巴掌。

  若柔沒辦法大大方方地一笑置之。

  因為她瞭解,瞭解這些讓她丟臉丟到家的事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時候她探詢他有沒有妻子的時候,他就大可告訴她,他已經有論及婚嫁的女友。

  但他並沒有。

  當時只要他明確告知,她就不會有後來那番赤裸裸的告白,也就不會出現象今天這種尷尬到讓她想找洞鑽的局面。

  但,他不僅沒有,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她出糗又出糗!

  陳昭陽看她情緒這麼激動,突然低頭撫額,像是極力在隱忍什麼一樣,氣息不穩地長吁了一口氣。

  “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什麼。”

  他們這樣怪異的對峙,已經開始吸引入場賓客的注目。

  若柔一點都不想引起奇怪的風波來令自己更丟臉,她抬起頭,勉強彎起唇,撐起一個難看的笑容,壓低聲音:“沒有,我一點都沒誤會。阿陽,恭喜你了,希望你們百年好合。”

  拋下這句老套到不行的祝賀詞,她轉身就走。

  或許她應該要表現得更成熟一點,並且若無其事地留下來參加完這場婚宴,但她就是沒辦法真心祝福他們,尤其對象還是朱槿。

  她真的完全沒辦法真心祝福這樁婚姻,因為……

  因為,她知道內幕,她知道那天殺的真實內幕!

  “等一下!”陳昭陽探手揪住她的臂膀,阻止她離開。

  這個不合宜的肢體舉動徹底把若柔惹毛。這樣在大家面前動手動腳的算什麼呢?

  “我給你面子,你還不要臉的砸自己的場……呃。”她低聲怒斥,一回頭,看到他低著頭,肩膀劇烈聳動的樣子,立刻收口。

  “我的天啊!”陳昭陽一隻大掌捂著眼睛,笑到眼淚都快噴出來了。

  若柔擰緊了眉頭,與他的情緒呈現反比。

  “笑什麼?你這是在嘲笑我的意思嗎?”

  “抱歉。”陳昭陽揩了一下眼角的淚。“這是我的場子沒錯,但是——”

  “但是什麼?”若柔微微屏息。

陳昭陽平復笑意,把手停在她的額前,戲謔地用手指彈了一下她光潔的額頭。

  “我是誤會你這顆小地雷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我以為你是故意來讓我難堪。關於這點,我很抱歉,對不起。”他很紳士地對她彎了個腰,以示道歉的誠意。

  他咳了一聲,正色說道:“你對我這麼生氣實在沒有道理,我不習慣交代我的感情狀況有錯嗎?還是我做出了什麼令你誤會的行徑?”

  若柔啞然。

  他確實沒有。不僅沒有,還竭力拉開距離;反觀自己今天的失態行為,活像他們之間有過什麼一樣。

  以她當時在新疆那種積極示愛的行徑來看,也難怪他在這裡看到她會誤會了。

  是被當成大膽的女人了吧……

  如此看來,根本是她無理取鬧了,她才是那個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若柔有點發窘地低下頭,臉頰熱辣辣地燒起來。

  雖然還是怒氣難平,但剛才的高張氣焰,已經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抿緊的唇微微扁起,明知道不應該有這種情緒,還是被一陣倏地上湧的委屈感擊紅了眼眶。

  陳昭陽看著她喪氣頭頂心,黑眸閃過一縷複雜的情緒。

  “既然這麼有緣,避都避不掉,那這個朋友真的當定了。”他伸出右掌,慎重地重新自我介紹:“陳昭陽,今年三十三歲,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我的新娘是朱槿,以後請多多指教。”

  已經輸了開頭,不能再一瀉千里。若柔力持鎮定地伸出手和他交握,微微顫抖的指尖悄悄出賣了她心底的不平靜。

  “恭喜你。”

  她始終低垂著頭,沒有勇氣再次與他的眼神交會,就怕被讀出眼底那真實的不堪情緒。

  有一種傷心的場合,教人無法流淚。

  一箭穿心又死不了的痛,大概就是這種感受。

  她向來不是個反骨的人,就算再怎麼喜愛,一旦知道是屬於別人的,就不會有那種想去爭奪的心思存在。

  如今,這是多麼奇特的狀況。

  若柔實在一點都沒辦法真心祝福這對新人,並非她心胸狹隘,而是——

  “你發現沒?朱槿的對象……跟我是同一種人。”智英今天在宴席上不發一語,偏偏在回家的途上,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智英……”看著開車中眼眶微紅的智英,她詞窮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除了那個男人以外,我從沒想過會有嫁給其他男人的可能性。’我居然到今天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意思……就因為……我不是個男人。愛一個人為什麼要有性別之分呢?”

  若柔無言以對,一手搭上智英的手臂,輕輕安撫她,卻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眶泛紅。

  這就是她沒辦法把朱槿當成好朋友的最大原因;一個對感情不勇敢、不誠實,又狠不下心斬斷別人情根的女人。

  這樣到底是把誰當了誰的替身?

  “朱槿有她的擔子要扛,這麼大的家業……唯一的繼承人是該有一樁大眾看來健全的婚姻,總不能在她手上斷了傳承……”若柔講到最後,聲音薄弱下去。

  只要不去想陳昭陽的處境,她就能把這樣的說詞理所當然地發展下去,可是她沒辦法不去想——阿陽很愛朱槿嗎?萬一捅破了後該會有多傷心呢?

  是青梅竹馬呢,這麼深遠的情誼。

  “智英,別去介入,為了……朱槿好。”

  智英扯唇笑了笑,飽含嘲諷地瞥她一眼。

  “忘了嗎?一向是她傷我,我幾時去傷害過她了?就連結婚了都不放過我,說想見我一面,也沒想過這樣的場合對我來說簡直……”

  智英說不下去了,唇角那抹譏諷的笑意,若柔看了,心裡忽然一陣沉重又膽顫心驚。她恍然明白過來,自己說的那句告誡的話,不僅僅是在對智英說而已,還包括她自己。

  以管窺天攝影展 Sun的作品集

  以“天空”為主題,一位國際知名攝影師的亞洲巡迴展

  潔白到有些刺眼的迴廊牆上,一幅幅在不同國境窺天的天空照片,組織成一室的世界大同。

  捷克的天空,是鬱鬱寡歡的灰。

  泰晤士河畔的天空,是一片熱情璀璨的紫霞。

  莫桑比克的天空,蒼白得有些不祥。

  冰島的天空,是一片缺乏生氣的極淡藍。

  南斯拉夫的天空,深藍當中還添抹了一縷生機盎然的綠。

  馬達加斯加的天空,白雲湧動,氣勢磅礡得宛如要翻騰出架框外……

  雖然攝影也是若柔的工作環節之一,不過她很少參觀這類的藝術攝影展。

  不知道在哪一本書上看過這樣的理論:但凡工作跟藝術扯得上關係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偏執狂;假如他們不那麼偏執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就創造不出屬於自己的特色。

  若柔的神情有些呆滯。

她瞪著迴廊底,那幅放大到掩蓋了整個牆面的純粹湛藍天空,下不了任何評論。

  那片天空只是藍,沒有白雲,沒有雜質,就是藍,藍得徹底。

  有別於其它作品在右上角標上窺天的地點,那一大片藍天,完全沒標示是出自於哪一塊國土,只標示了作品的名稱——一瞬間。

  雖然若柔難以理解這個sun先生為什麼只拍天空的偏執,但她能看得出來這些作品有多出色,出色到讓她有身歷其境的感受,還有一種……

  好吧,這位sun先生的掌鏡技巧令她嫉妒了。

  畢竟專業和職業在程度上還是有些許的不同;她掌鏡是為了餬口的職業,確實是差了人家的專業一大截。

  “只是興趣?”若柔有些不服氣地挑眉,斜瞥了站在一旁的陳昭陽一眼,不可否認的,她不服氣之下還難掩欽佩。

  “真的只是興趣。”陳昭陽坦然接受若柔這質問的一眼,回答得很篤定。

  距他的婚禮後,至今已經兩個月有餘,這期間誰也沒去找誰,本來想就此失聯算了,想不到幾天前突然接到他的電話,邀請她來看展。

  當下不是沒抗拒,可拒絶的話剛纏到舌尖,就被他用一句“是我的作品”挑起無數好奇心;因為實在是太好奇,加上言談中他又像對待普通朋友那樣落落大方,如此一來,她若再推辭,未免顯得有自作多情的矯情之嫌。

  料想不到他所謂的興趣竟是這種巡迴展等級的。

  “唔……我們做人呢,是該謙虛一點沒錯,但過度謙虛也是虛偽的一種,尤其是在技不如你的人面前,那簡直是一種變相的吹噓。”

  這種吃味的不平語氣,讓陳昭陽幾乎快笑出來。

  他可以理解若柔的不滿心情,大概是覺得被耍弄了吧。

  “講話別這樣酸溜溜的,真的只是興趣,只是誤交損友,名氣就不小心被人搞大了。”

  “哇?”她調侃地低呼一聲。“剛才如果是用謙虛掩飾吹噓,現在這句話簡直是用擴音器在自吹自擂了。那個什麼會不小心搞大你名氣的損友也介紹給我認識一下——”

  “我可以證明sun是無辜的。”若柔話還沒說完,一名戴著眼鏡的溫雅男士從後方冒出來,打斷她的話。

  男士朝若柔溫溫一笑。“因為我羨慕sun的公司在他妹妹手中營運得太順利,以至於他這個CEO當得太輕鬆,我這個損友在嫉妒之下,乾脆把他不務正業的興趣弄成他的另一項事業,想讓他也嘗嘗忙碌的滋味;想不到這位老兄也很有本事,他的作品在國際上大放異彩,得獎無數,只是阿陽根本也不把這當一回事,到頭來,他還是玩他的,倒苦了我自己……抱歉,不小心發起牢騷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這個藝廊館的館長,是阿陽口中的損友,也是他的攝影作品經紀人,叫我明朗就可以了。”明朗伸出手與若柔交握。

  “李若柔。叫我若柔就可以了。”她甜甜一笑,打從心裡喜歡這個有著溫柔笑容的斯文“損友”。

  明朗指指牆面那片藍。“若柔小姐似乎很喜歡這件作品?我遠遠的就見你一直盯著它看。”

  若柔把視線再次放在牆面上,眼神有些迷離。

  “它很特別,有一種自由奔放卻又說不上來的孤獨衝突美;像是過於放縱的心靈還沒有找到正確的歸宿……”像他的主人一樣。及時嚥下最後一句太過私人見解的話。“抱歉,我妄言了,其實也沒這麼懂。”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

  明朗看著她微微發窘的可愛表情,不禁莞爾一笑。

  “沒什麼妄言不妄言的,每個人的心境不同,見解自然不同。看來若柔小姐也是個心思敏感的女孩。這樣吧,你猜猜這面牆的完美藍天‘一瞬間’是在哪裡拍的,猜中的話我請你吃十頓貴死人的晚餐。”

  “那猜錯呢?”

  “當然是你請我吃一頓貴死人的大餐。”

  陳昭陽雙臂抱胸,好整以暇,不在意自己成為被人當面議論的對象,但聽到這裡後,他偏過頭,像是不經意地看了過於熱情的明朗一眼,然後又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

  明朗向來不是個莽撞之徒,也不是個這麼多話的人,好友數年,他自然明白明朗這樣積極的態度是怎麼回事。

  明朗溫柔體貼,做事穩定,對感情絶對忠貞,像明朗這樣的男人才是值得託付感情的對象,若柔如果跟明朗在一起,她會有一段很美好的感情,說是會有一段良好的姻緣也不為過。以明朗這個年齡,是該以結婚為前提找交往對象了……

  “我猜?”才開口說了兩個字,若柔猛然意識到明朗的用意。

  她僵住即將出口的話,下意識地偏過頭,看向身旁的陳昭陽。

  他正把視線放在“一瞬間”上,就像根本沒在聽他們之間的對話。

  一種不該浮現的失落感漫過心間,隨即又被慶幸沖刷得一乾二淨。

  失落什麼呢?就這樣吧,這樣對彼此都好,真的很好。

  若柔扯唇對明朗一笑,“我猜是在……”

  “新疆。”溫溫低低的男嗓不疾不徐地穿插進來。

  若柔和明朗俱皆一愣,同時轉眸望向突然搶話的陳昭陽。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揭曉答案,破壞了你的好興緻。”陳昭陽對明朗道歉,不明其意地笑了笑。“為了表示歉意,這十頓貴死人的大餐就由我來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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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3:43
第五章

  明朗唇邊的笑意減去幾分,心思微動,看了一眼望向別處、故作自然的若柔,然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陳昭陽,最後把視線盯在牆上那片藍上。

  這兩人間的隱形張力,很耐人尋味啊。

  明朗微眯了眼。“阿陽,一直忘了問你,你把新疆這片天空取為‘一瞬間’的意思是?”

  “情動的一瞬間。”陳昭陽笑容依舊,言簡意賅。

  若柔卻在他脫口而出的那瞬間僵住了身子。

  那細微的變化,明朗發現了。“跟你在那裡遇到的台灣女孩有關?”

  陳昭陽原本不想回答明朗這個擺明探究的問題,但旋即在側過首,接收到猛然掀眸狠瞪他的若柔後,他慍意萌動。

  擴大惡質的笑容,他緩慢啟唇:“那個台灣女孩……你現在也認識了。”

  明朗輕訝。

  他雖然懷疑好友的心思,卻沒想到他居然會直接承認。來回看了看他們兩人,明朗摸摸自己的後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全明白了,阿陽,你自己小心一點。”說完這句忠告,明朗掉頭走開,留下空間給這一對看起像在鬧脾氣的戀人。

  這樣荒謬的狀況固然讓人感到有些生氣,但既然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有些話還是私下再談過會比較清楚。

  待明朗離去後,陳昭陽抬起手掌,想遮住若柔那雙瞪他瞪得狠戾的眼眸,手舉在半空中又猶豫地停下,不消兩秒,就被她一掌惱怒地拍掉。

  “你給得起的時候,拒絶了我,現在既然給不起了,就不要來擾亂我!管好你自己,再也不要試圖找我!”

  手指被打得發麻,陳昭陽面色不豫,抿硬了唇,最終無言以對,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她轉身逃離。

  直到她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她始終沒回頭看他一眼。

  一次也沒有。

  結婚只為了結婚而結,一直以來,他認定沒有人受得了他這樣的人。

  他從來就不是個穩定的好對象,沒辦法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不是沒嘗試為某個人停留過,但結果總是令人失望的。

  不用多久,那種打從骨子裡冒出來的不安定感,就會讓他變得渾身不對勁。

  沒有一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男人像個不存在的角色,永遠都找不到人。

  除了朱槿以外。

  與朱槿是青梅竹馬,但並不是從小就相戀的那種。

  其實彼此之間也都明白兩人之間並沒有愛情的火花,有的只是一種互相相處下的自在氛圍。

  朱槿完全瞭解他的生活方式;她不僅能理解,重點是也能接受。他本來以為他們會一直是朋友,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一直到十幾年前的那個傍晚。

  那個傍晚,朱槿為了等他而發生了那樣的事件——

  裸露的雪白大腿、男人的喘息、虛弱的呼救……

  那種事是女人最大的沉痛,那殘忍的一幕,是他永遠都忘不了的惡夢。

  在那之後,一種沉重的愧疚讓他再也無法放下朱槿。

  他憐她、護她,一種稱之為補償的心理作用,煎熬了他十幾年之久。

  這些年來,只要他做得到的,他從來不會拒絶朱槿對他的要求。

  去新疆前的那一日,朱槿邀他去她家,然後她的母親突然無預警來訪,撞見他們同房……事實上那一晚根本沒發生什麼事,只是朱槿突然耍起性子,要他抱著她睡而已。

  送走了她氣憤的母親,朱槿說:“我們年紀都不輕了,我想要個孩子,娶我吧。”沒有激情,沒有衝動,只是一種平心而論的建議。

  當然,她知道他永遠都不會抗拒她的要求。

  不是不知道朱槿的不對勁,也知道這樁婚姻只是對朱槿人生道路上的一種成全;更不是不知道朱槿和他之間的大問題,而是,他當時真的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他愛護朱槿這麼多年,要說完全沒有情分是不可能的;兩人既然都無風無波地走了這麼多年,那麼就這麼順勢而為,一直走下去真的沒什麼不好。

  本以為婚姻不過就是如此。

 只要生活上能互相契合,相處自在,也就足夠。

  誰知人生的發展,總是在料想之外。

  所以,他也沒料想到在新婚之夜,居然讓他發現了自己這十幾年來的愧疚,竟然是笑話一場。

  更可笑的是,他無法對朱槿生氣,因為她確實無辜;後來,他甚至消極的想,跟朱槿就這樣將錯就錯也無所謂了。

  沒想到他會忘不了若柔。

  打從在新疆時,她按下快門拍下那位維族媽媽,嚇到僵掉的那一瞬間的可愛反應,就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情動一瞬間。在那個有著完美藍天的午後。即便後來他刻意疏遠彼此間的距離也沒用,等再次在台灣重逢後,那種胸口的悸動,已經讓他騙都騙不了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麼積極地去爭取過一個人。明朗對若柔的極高興趣,最後竟讓他失控恐慌了。

  “頭痛嗎?”朱槿端來一杯茶,看到陳昭陽正在揉眉心,有些擔憂地問。

  陳昭陽放下揉眉心的手,看她一眼,突然伸手把她抓進懷裡,低頭吻住她。

  只是剎那,懷裡的人立刻僵住。

  朱槿緊抿著唇,沒有回應,沒有沉溺其中,陳昭陽甚至能感受到她隱隱的抗拒與嫌惡。

  向來都是這樣的。從結婚至今已經快半年,他跟朱槿做愛的次數寥寥可數,她每次都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硬上的禽獸。

  他從不明白自己對於朱槿來說代表著什麼意義,但他很明確地知道,她根本不愛他,一點都不愛。她其實極度討厭他的碰觸。

  任誰都不願意在這種事上尊嚴被踐踏,所以到後來他也乾脆不碰她了。

  以前他可以忍受,現在卻覺得無比空虛,心裡空得只想攀個什麼東西依附,哪怕是再次被踐踏尊嚴都好。

  也許給他一點溫暖,內心就不會那麼難受,就不會再去想三個月前在展場憤怒離去,從此再也聯絡不上的那個人。

  那個倔強的女人……

  若柔一旦關掉她的行動電話,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他們之間的聯繫竟然如此薄弱。

  一向是他讓人找不到人,如今倒也算遭到報應了。

  “你想要孩子,也要給我機會成全……”他抵著朱槿的額頭,只覺得挫敗無比。“跟我做愛好嗎?”

  朱槿抬手撫平陳昭陽微擰的眉,一手往他身下探去,撫摸到他疲軟的男性,“你並不想跟我做愛……”語氣中竟是鬆了一口氣。

  陳昭陽僵了僵,有一種被扒掉一身武裝、赤裸裸的羞恥感,他有些狼狽地低下頭,“阿陽,你最近變不快樂了,是不是……想藉由我忘了什麼人?”

  他憤然抬頭,像被人踩到痛腳,向她嘲諷一笑。

“你不覺得這個話題很滑稽嗎?就算我心裡有別人又怎樣?那你呢?彼此彼此而已。”

  朱槿臉色驟白。她原意只是想轉移話題而已,想不到他會承認。這種事大家明白是一回事,捅開來說又是另一種層面的事。

  “你後悔了嗎?不准後悔。我們、我們結婚才不過半年,如果……這樣會害我被恥笑,我會在家族面前抬不起頭來!”她急忙摟住陳昭陽的脖子。“阿陽,你知道我身體不好,不能受太大的刺激,你不要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

  陳昭陽閉了閉眼,半天才疲憊地開口。

  “小槿,我憐惜你、愛護你,是看在一起長大的情分上,你已經贏了這一份讓我難以割捨的長年感情了,還老是這樣對我挾持行兇實在不應該。放心,你需要一個清白的孩子來繼承這份家業,我會成全你。”

  “真的?”她埋在他頸窩裡哽咽。

  陳昭陽點頭允諾。

  “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最捨不得我。”知道這個男人的承諾重於泰山,她悄悄鬆了一口氣。

  “但是,這樣的婚姻真的好嗎?”他捧起她的臉,看著她泛紅的眼睛。“對我公平一點,等到你得到你想要的就讓我走吧!我會這麼要求,原因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說得對,我後悔了,當時我真的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但現在我真的後悔了。我褻瀆了婚姻,我沒忠於自己的心,你又何嘗不是?做錯事並不可恥,不修正才會造成真正的遺憾。”

  一時之間,朱槿無法反駁他的話。她確實是自私的,因瞭解阿陽對自己愛護和愧疚的心態而利用他,她有她的苦衷,但她也不願意看阿陽痛苦。

  這段時間,他的反常苦悶,她是看在眼裡的。

  雖然無法對阿陽產生男女之情,但兄長般的感情卻是貨真價實。

  “至少……撐到孩子生下來。”說不定孩子會是他們之間的轉機,畢竟那是一種無法割捨的聯繫。

  “謝謝。”很高興她願意妥協了。“那麼孩子——”

  “試管嬰兒。你不必碰我!”朱槿搖擺雙手,語氣接近急切。

  “這也是我正要說的話,不過你這種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像細菌。”陳昭陽苦笑地鬆開她,坐到對面沙發去。

  “幫我一個忙吧。”他說。

  “什麼忙?”

  陳昭陽打開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點出一張在新疆拍攝的畫面,推到她面前。

  “幫我找這個人,她出現在我們的婚禮上,不是我這邊的親友,就應該是你那邊的。”

  朱槿看著那畫面,先是訝然,跟著笑了出來,嘴角笑得有點古怪扭曲。

  畫面中的女孩仰著頭,閉著雙眼,背景襯著一片湛湛藍天。

  女孩頭上的大草帽有點歪斜,手上還握著半瓶打開的礦泉水,笑得那樣愜意自在,一看就知道這張照片是在當事人不知道的狀況下拍下來的。

  雖然阿陽心裡有人,是她早已猜想到的事,但親眼看到後,心裡還是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阿陽是個出色的國際攝影師,卻未曾掌鏡拍攝過她這個妻子,而眼前這張畫面……這是要多專注這女孩的一舉一動,才能捕捉到她閉眼深呼吸的那一剎那?

  “不認識嗎?”見她沒有回應,陳昭陽有些遲疑地開口。

  朱槿失笑喃念:“李若柔?當然認識。那個神采飛揚,無時無刻都活力十足的女孩……”像顆會燙人的小太陽,活躍得讓人嫉妒。

  能說不認識嗎?要是真的說出這麼拙劣的謊言,不僅阿陽不會相信,反而又把他推得更遠了。她是不想阿陽太痛苦,不過也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手。

  給他一點空間何妨呢?

  愛情,通常禁不起考驗。

  真是命運的作弄。如此一來,她就必須跟那個人聯絡了。

  坦桑尼亞的大草原

  禿鷹由日昇東方翱翔而來,在頂上方盤旋數圈,發出幾聲淒涼難聽的叫聲後,往西方直飛而去,隱沒在地熱蒸騰的模糊地平線。

  一望無際的莽莽草原上生機盎然。

  一處水窪旁的牛群,正被三頭公獅追趕而驚慌狂逃,揚起沙塵無數。

  五頭長頸鹿拚命伸長脖子,啃食樹上寥寥無幾的葉子,其中一頭脖子較短的只好認命地低下頭,費力張開腳,才得以順利吃得到地上的草。這是一群覓食辛苦的物種。

  生機盎然,同時也殺機重重。

  物竟天擇,食物鏈,生生不息。

  草原中,快速奔馳著一輛吉普車,行經橫陳一路的動物屍骨路徑。

  那些還保有原來骨架原貌的蒼白骨頭,在艷陽的照射下,白得很是礙眼。

  “停車!”

  嘰——

  尤金緊急踩住煞車,車內的物品七零八落傾倒,惹來副駕駛座上男人的一記白眼。

  “嘿,兄弟,你喊得那麼急,我只好停得這麼急嘍。”尤金是當地人,他黑黝黝的臉浪蕩一笑,露出一排亮晃晃的白牙,講得這麼有道理,讓人無法苛責。

  額頭差點撞上擋風玻璃的陳昭陽,默默移開瞪在尤金過度白皙牙齒上的視線。

  他跳下副駕駛座,同一時間,尤金立刻扛著獵槍,高高地站上駕駛座椅,並拎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眺望四周。

  做出這些反射性動作的同時,他的嘴巴也沒閒著,早已彎腰撿起一顆滾到車底的蘋果,啃得滋滋作響。

  “喀滋、喀滋——右前方十公尺那堆白骨是公羚羊,八公尺那堆是公像,喀滋、喀滋——五公尺那堆是公斑馬,喀滋喀滋——另外……”

  “等等!”陳昭陽停止攝影的動作,望向打扮得像殺手的尤金。“為什麼都是公的?你怎麼判斷?”

  尤金聳了一下肩。“因為通常男人比女人笨,女人通常比男人狡猾,所以女人命比較長,動物應該也一樣,我是這樣判斷的。”

  這傢伙根本是在瞎掰吧?

  尤金扔掉果核,拎起另一顆蘋果咬了一口,轉向另一邊繼續介紹:“喀滋、喀滋……左邊方向十公尺那堆是母斑馬,八公尺那堆是戰鬥失策的母獅子。喀滋、喀滋——六公尺那堆……喔……應該是一坨母動物拉的屎,另外——”

  “等等。”陳昭陽再次停止攝影的動作。“這次怎麼都是母的?理由是什麼?”

  尤金再次聳了一下肩。“女人通常比較狡滑聰明沒錯,但是她們愛鑽死胡同,往左邊這個方向跑有一大窟不淺的水窪,死胡同一條。”

這傢伙果然是在瞎掰。

  “那這一堆是什麼?”陳昭陽比比他眼前那攤發出陣陣惡臭的爛肉泥,上面一群蒼蠅亂亂轉,他瞧了老半天,仍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尤金扔掉果核,沾滿香甜蘋果汁液的黝黑手指在胸前擦了擦,放下望遠鏡,凝重的眼神炯亮亮地掃了過來,裡面有幾分認真慎重,還有幾分激進狂熱。

  “那是上一個在這裡喊‘停車’的人。”這語氣可陰沉了。

  陳昭陽的眼角抽了一下,頓時感覺自己貌似踩在一塊肉泥上,他胸口一緊,下意識倒退了兩大步。

  “兄弟,容我提醒你,總共有三頭兇猛的非洲獅、兩頭饑餓的金錢豹子、五頭他媽的超級大老虎正朝這裡邁進。”尤金眯了眯眼,握緊了獵槍,全身肌肉警戒束緊,散發出一種蓄勢待發的狠勁。

  “這種事怎麼不早說?”

  “我是個神勇的男人,緊張兮兮的會顯得我很沒種。”

  陳昭陽輕嗤一聲,很鎮定地慢慢坐上車,很淡定地關上車門,很穩定地慢慢吸飽一口氣——

  “開車!”

  嘰……

  放眼望去,這一帶草原除了一棵大約要二十個人才合抱得起來的波巴布樹外,完全沒有任何遮蔽區。

  這樣無障礙的視野很好,至少不會被某一頭兇猛動物盯上了還不自知。

  陳昭陽倚著樹幹坐下來,從背包裡掏出乾糧和著水囫圇吞棗。

  放鬆下來後,才發現自己真的是餓壞了。

  也許他該考慮換個嚮導,尤金這傢伙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或許應該說,他以嚇唬觀光客為樂,像剛剛那種事件,一路上層出不窮。

  如同過去離開台灣後這兩個月的習慣,一旦歇腳,陳昭陽就會打開相機的拍攝紀錄,將畫面切換到最近拍攝到的那幾幕。

  看著那黑框中的影像,他的眸光柔軟了。

  第一張是若柔躺在床上將醒未醒的時刻。

  第二張是她張開眼睛,迷糊中帶有困惑。

  第三張是她抓住被單裹住裸身,一臉驚詫地瞪著他。

  第四張是她跳下床,生氣地伸手搶他的照相機。

  第五張是他偷襲吻住她臉頰的模糊合照;她又怒又叫的,驚詫的眼睛睜得好大。

  畫面到這裡結束,在這之後,她把他轟了出去。

  這是昨天一大早,他從飯店服務員那裡誆來鑰匙,偷偷溜進她房裡“拿”點東西時,順便拍下的照片,這才發現她有裸睡的習慣,可惜棉被擋去了大部分春光。

  登徒子嗎?他已經不在乎當個死纏爛打的低級傢伙了。

  這兩個月來,她跑他就追,一路從馬達加斯加追到南非;之後,她去了史瓦濟蘭,又來到這片坦桑尼亞大草原,然後今天一大早,她又逃了……

  別傻了,跟他玩這種追逐遊戲,只是在增加他的樂趣而已,根本就擊退不了他一分一毫。

  名為若柔,卻一點都不柔弱,她不是那種會被男人馴服的女人。

  陳昭陽伸出手指,輕觸相機螢幕那張驚怒交加的小臉蛋,揚唇淺笑,一點都不擔心會找不到她,他內心有莫大的自信。

  她逃不掉。

  唇角笑意忽凝,陳昭陽僵住背脊,思緒被一種被盯住的悚然感給截斷。

  所有的動物:包括人類在內,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警覺性;他感受到一道犀利的注視來自上方,那絶對不是錯覺,太近了,近到他隱約能聞到那肉食動物身上特有的腥臊味,還有一種獵食後沾染上的腐屍味。

  糟了!他們探視了四周,卻忘了檢查樹上!

  喀嚓——

  同一個時間,陳昭陽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他不動聲色地抬眸望向五公尺外一臉警戒肅穆的尤金。

  在這個時候,陳昭陽終於瞭解為什麼當地人會說尤金是最優秀的草原勇士,人們都說尤金敏鋭、捷速。

  他突然覺得尤金的卷卷頭毛好可愛、木炭黑皮膚好可愛、白得刺眼的大牙好可愛、天生的體味好可愛、惡質欠揍的個性好可愛,連他那雙水汪汪的閃亮大眼睛他也能完全原諒了。

  兩雙黑眸在空中默契接觸,彼此心神領會。

  陳昭陽頭頂上黑影一閃。

  尤金瞄準,陳昭陽同時翻身滾離!

  尤金開保險,對一躍而下的猛獸射擊——

  “住手!”

  咻——噗!

  在陳昭陽出口喝止的同時,尤金的槍管在千分一秒間偏移了幾公分,擊發的子彈沒入陳昭陽身後的波巴布樹中,被子彈擊中的樹幹處,立刻冒出汩汩清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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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陳昭陽有些狼狽地站起來,他拍拍身上和頭上的草屑,眼睛沒離開過那頭一躍而下的兇猛野獸……

  呃,是小動物才對,它正在舔飲受傷樹幹處冒出來的清泉。

  雖然他知道這種樹種會在樹幹中貯存很多的水,但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這樣從樹幹中源源不絶冒出水液的盛況,也不免感到驚奇。

  “是只可愛的小貓咪啊!”尤金戲謔地咧開嘴笑了。

  “正確來說,是只未成年的小花豹,你差點就殺了它了,真是千鈞一髮。”草原上的生死搏鬥每分每秒都在上演,也許這頭落單小花豹等一下就會被一群鬣狗襲擊致死,但就算會死,也不應該死於人類犯規的武器中。

  兩人的神經鬆弛下來,越來越近的引擎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同時抬起手掌橫在眉上,擋去過於灼烈的陽光,眯眼望去——

  大約二十公尺開外,有一輛吉普車正朝這裡奔馳而來,所經之處揚起了一片滾滾黃沙。

  “有同伴來了,要換地方嗎?”尤金知道陳昭陽不喜歡跟其他觀光客碰在一塊,有點不耐煩地詢問,想不到一回頭,卻意外看到陳昭陽露出一臉得意到不行的燦笑。

  這算是傻笑嗎?

  “嘿,兄弟,你還好吧?是剛剛嚇傻了嗎?真是!你們這些城市來的就愛大驚小怪,你到底在看什麼?車上的人有什麼古怪……”車子開近了,尤金順著陳昭陽的視線再次望過去,立刻訝異地收口。

  “哇!”尤金水汪汪的大眼睛驟然發亮,吹了一個響徹雲霄的驚艷口哨。

  一名戴著大草帽的粉嫩小姐抓著望遠鏡,車都還沒停妥就跳下車飛奔過來,靈巧的嬌軀像頭頑皮小獸跳躍其中,驚起伏在蔥蔥草原裡的眾多蠅蚊蜂蝶。

  顯然她的目標是尤金,她看著他的目光實在太過於熾熱,火辣辣得像要吃人入腹。

  天外飛來的艷福?這麼漂亮的東方小姐啊!

  尤金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認識這個嬌嫩的小姐,不過……管它的……

  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攤開雙臂,迎接飛撲過來的佳人。

  佳人跳到他身上,把他撲倒在地。

  她的草帽因為這個猛烈的動作滑落下來,露出一頭蓬鬆又稍顯凌亂的自然捲髮,把她那張被陽光曬得微微泛紅的小臉和小巧的五官襯得更為靈動。然後她熱情的舉起手,把臉蛋湊近他!

  “噢!shit!噢——搞什麼?幹嘛打人!噢——噢——痛痛痛!我的臉被你打歪了!你是誰?噢!shit!噢shit!請問我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嗎——你到底是誰……”

  “我才想問你是誰!你怎麼可以拿槍對著阿陽?你想殺人嗎?還是想勒索?喔,我看一定是想勒索吧!早知道你們這種地陪就有幾個不安好心的,挾槍行兇……”若柔驚怒交加,眼底冒著火辣辣的怒火,跨坐在尤金身上,拿著手上的望遠鏡猛K他,另一手猛揪他的頭髮,像只抓狂的兇殘野貓。

  “你誤會——”

  “我剛才從望遠鏡裡看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沒看清——”

  “很清楚!”

  “那是——”

  “那是你惡行的證據!”

  “你這——”

  “你這該死的王八蛋!我咬死你!可惡可惡!”這次連牙齒都用上了,惡狠狠地咬住尤金的手臂死命不放。

  陳昭陽僵住笑容,眨了眨眼,抹了一把額上的熱汗,終於確定眼前這個爆跳如雷中的纖細身影不是他的幻覺。

  老天!他從來沒看過她這麼抓狂的一面。

  這渾身是勁的模樣,簡直是……太可愛了啊!

  但現在可不是欣賞的時候,她怎麼可以該死的跨坐在尤金身上!

  “柔柔停手!”他走向前摟住她的腰身,把她從尤金身上提起來,卻遇到了阻礙。“他頭髮快被你抓禿了,放手,也鬆口。”

  她不放。

  “我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她還是不放。

  “柔柔,鬆開他,我會解釋給你聽。”

  她雙手絞得更緊,牙齒更是用力地咬紅了眼。

  這發了狠,失去理智拚命要幫他報仇的模樣,讓陳昭陽終於忍俊不禁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本想繼續好聲好氣勸解一番,隨即在瞥到尤金的面頰黑裡透紅、眼神炙燙後,他又倏地斂下笑容,眼睛一眯。

  該不會……

  眼眸往下一瞟……陳昭陽用力閉了閉眼,再次睜眼,黑眸已經蓄滿了十足殺氣。

  尤金這傢伙居然在這種狀況下該死的起反應了!

  難怪他一點都不反抗!敢情是享受得很!

  禽獸!

  現在他可沒那麼大的耐性繼續哄他的小貓咪了,他直接扣住她的下顎,鬆開她的牙關,用力把她扯開,還祈禱最好順便因此扯掉尤金的頭皮。

  “夠了!”陳昭陽把她按在懷裡,伸手撥開散落在她臉頰上亂七八糟的頭髮,天知道他有多喜歡她這頭蓬鬆的不聽話捲髮,多襯她朝氣蓬勃的模樣。

  若柔自己也撥了撥蓋住視線的亂髮,心裡恨死了這頭該死的頭髮。

  她氣喘吁吁地問:“他想勒索你嗎?”

  “他若是有惡意,就憑你也打不過他。”

  “真的?”她無暇抬頭看陳昭陽一眼,眯著憤怒的美眸,依舊警戒地瞪在尤金身上,像是隨時要撲上去再咬他一口。

  被她這麼一瞪,尤金的黑臉又紅了幾分。

若柔沒發現尤金微妙的改變,陳昭陽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看在喜愛挑戰危險遊戲的男人眼底,她這個野辣模樣,簡直跟勾誘沒什麼不同,恰巧尤金就是屬於那類型的男人。

  一出現就在他面前招惹其他男人?

  陳昭陽沒好氣地抬手掩住她怒瞪的眼睛,阻止她繼續對尤金放電,然後抱著她往吉普車走。

  “去哪裡?”若柔拉下蓋在她眼上的大手。

  “終於肯正眼看我了?我是不是該高興你這麼擔心我?放不下我?”

  這句含著調侃又沒好氣的話,終於讓若柔想起她去而復返的原因了。

  她板起臉孔,生氣地對他大聲叫嚷:“你這王八蛋是不是摸走我的護照?害我平白轉了一大堆車,浪費了一大堆時間,在車上來回足足顛了一整天!顛到快腦震盪!”

  他挑高了眉,眼底掩不住笑意。“沒證據不要亂說話。”

  “一定是你昨天早上進我房間時偷走的!不是你難道會是鬼啊!陳昭陽——你氣死我了!上次是錢包,上上次是旅行支票,這次是護照,下次呢?下次你還想玩什麼花樣?”她握緊拳頭,氣得臉都脹紅了。

  陳昭陽徹底笑了出來,伸出食指戳戳她的額頭。

  “我看不懂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笨蛋,出門在外,能上當這麼多次還不懂得防備,也算是奇觀……呃啊!”

  殺紅了眼的野貓轉移目標,她非常憤怒兼之歇斯底里地拉下戳在她額頭上的手指,一口咬住他的指頭。

  在車上顛簸了一整天,餓壞了,一回到飯店,若柔就直奔附近的餐廳。

  非洲一帶主要的食物,大多以玉米粉製成。

  許是當地烹飪技術的問題,雖足以飽胃,卻讓人食不知味;肉類的烹調更是腥臊得令人難以恭維。

  整體來說,就是不美味,哪怕是由號稱高品級餐廳料理出來的,也好不到哪兒去。若柔覺得路邊小販和餐廳的料理口味根本無異,差別只在於價格而已。

  所幸她擁有一副旅遊人的鋼腸鐵胃。只有胃口好與不好的落差,沒有水土服不服的問題,而顯然坐在對面這個無恥之徒也是,這個男人沒有一般富家子弟的嬌生慣養,只不過他們在非洲地區待了有一段時日了,日日反覆吃著當地這些不甚美味的粗食,確實已經讓兩人每當看著食物就會產生一種厭惡的慘淡心情。

  被死命跟著,她怒極攻心,於是故意挑了一家據說比難吃更難吃的小餐廳,不是想虐待自己,而是想虐待這段時間對非洲飲食開始漸生怨言的陳昭陽。

  她把第二盤清空的盤子往旁邊一推。

  對面的男人見狀,也把第二盤空盤往旁邊一推,並挑了眉眼看著她,態度趾高氣揚,一副“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的對峙模樣。

  天氣炎熱,餐廳內不甚新鮮的生肉攤上一堆蒼蠅亂竄。

  噁心的腥臭味,加上耳畔蒼蠅的嗡嗡鳴聲,實在讓人很難心平氣和下來。這樣的惡劣情境,對於她此刻煩躁的心情,無疑是雪上加霜。

  她不耐地揮了一下大膽停留在她鼻尖上的蒼蠅,皺了皺眉。

  “你根本就不會放棄是吧?”

  對面的男人雙手抱胸,緩慢又篤定地吐了個字——

  “對。”

  雖然早就預知了答案,若柔還是忍不住怒得細喘了一口氣,抬起麗眸狠狠瞪住他。

  不曾料想到這男人厚起臉皮來會這麼讓人難以招架,比黏皮糖還黏,甩都甩不掉!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已婚身份?這樣追著我跑,是想陷我到什麼樣的境地?”

  陳昭陽的眼眸黯了一瞬。“我會修正我的身份,那是一個錯誤。”

  “那你正在錯上加錯。通常外遇的爛男人,都是這樣跟第三者說了。”

  “你這是自認是第三者了嗎?怎麼我一點都沒感受到?”

  陳昭陽瞅著她,扯了一下唇角,一臉似笑非笑。

  這個不明所以的表情,讓若柔覺得自己被嘲弄了。

  她把臉轉向街道外面,佯裝看著各色行人來來回回,掩飾因委屈感驟升而泛紅的眼圈。

  她討厭自己的情緒這麼容易隨著他的態度起伏。

  從頭到尾她都沒做錯……

  為什麼她一點都沒做錯,卻要接受這樣的羞辱?

  憶起在新疆與他初識,她就被他迷得暈頭轉向,那時他給她的印象是那麼好,相處得那麼契合,而如今,他正在親自摧毀那份美好。

  是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她又不是個無感的人。他追著她跑的這些日子以來,說完全沒動搖過是不可能的,可動搖的同時,內心的道德感又同時讓她痛得體無完膚。

  即使是多麼不完滿的婚姻,都不能用來合理化外遇的發生。

  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於是就無法伸手去觸。

她不斷地逃,就是因為她恨死這個男人完全不懂她的煎熬,還處處撩撥,一步步把她逼到死角。

  這個人究竟要把她推到哪種不堪的處境才甘願?

  霍地站起身,她就要離開,手腕卻忽然一緊,硬生生拖住她的步伐。

  “還要繼續逃避下去?不累嗎?”陳昭陽緊緊抓著她的手腕,抬眸睇她,整個意態擺明了不退不讓。

  低頭看著他的手一會兒,熱辣辣的麻痛感由那處傳遞到心尖上,她擰著眉,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再次落坐。

  如果他怎麼樣都不願意放棄,那麼她還繼續逃有什麼意義呢?

  跟他約法三章吧。

  “對,我累了,不打算逃了。”自尊促使她仰起頭來與他對視。

  陳昭陽默然,凝神等她接著說下去,他也知道沒有這麼簡單的事。

  “本來我是打算去埃及,你也知道那裡目前動盪不安,但是我既然都用公司的經費走到這裡了,也不好浪費,只好臨時更改行程。”

  “改去哪?”

  “在這裡再待個一個禮拜,我要入境利比亞,然後造訪幾個觀光勝地後就回台灣,所以也沒時間跟你玩躲藏遊戲了。愛跟你就跟,不過回了台灣後你離我遠一點,否則……”

  “怎樣?”

  她眯了眯眼。“別怪我上你家門找你老婆聊天,我不介意上演一場灑狗血的八點檔戲碼。”

  陳昭陽抽了一下眼角,突然低下頭,肩膀嚴重抖了起來。

  要不要告訴她,他其實非常期待她這麼做?

  “成交!”他氣息不穩地說。

  “你在嘲笑我嗎?”她不敢置信地瞪住他抖動的頭頂發旋。

  “我沒有。”陳昭陽斂去唇角笑意,抬眼看她,端出一臉正經,卻收不住眼底的趣意。

  他抬手揮了揮滿桌的蒼蠅,趕緊識時務地轉移話題。

  “我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你不覺得這家餐廳有一股濃濃的狗屎味嗎?我深深佩服你居然吃得下。”

  “狗屎味……”若柔一愣。

  那種一直讓她形容不出的怪異味道,用狗屎味來形容真的好貼切啊……她臉部肌肉開始有點控制不住。

  “老實說,我吃得也有點痛苦。”她下意識脫口而出。

  “何止痛苦,我快吐了。”他揉揉胃,壓低眉用力看她。“我實在是不想承認,但你真的整到我了,而且非常成功。老天,你會害我惡夢連連!”

  揮開的蒼蠅再度只只降落桌面,列陣在前。

  再也忍無可忍,若柔瞅著桌面的蒼蠅群掩唇噴笑出來。

  “很榮幸娛樂了你!”陳昭陽笑謔的低咒一聲,拽著她,逃也似地奔出這家噁心的店。

  越是貧瘠的地方,星星通常就越閃亮。

  “沿著飯店外圍那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走到盡頭,那裡有一個觀星涼亭。”

  在難以入眠的夜晚,飯店服務員這項建議就份外令人心動。

  傍晚跟陳昭陽賭氣,吃了那兩大盤難吃的食物,實在是超出她食量太多,那種過於急躁的進食方式,果然造成消化不良了。

  現在去散散步應該可以紆解一番。若柔笑著跟服務員道謝,依著指示走上飯店外圍的小徑。

  這裡的環境,鋪陳得出乎意料的優美。

  小徑的兩旁,沿路種了整排的植物,那植物開著粉桃色的花,迎著晚風,暗香浮動。

  她認出這些能在沙地上生長的堅韌花種,是一種天竺葵,有人稱它為窮人的玫瑰,是一種自然天成,不需要太呵護照料的美麗花種。

  若柔伸手摘下幾片翠綠如新的葉子,雙手合併,輕輕搓揉。

  一股清淡的花香夾帶著類似薄荷的優雅香氣,隨著她的動作,從她的掌心往四周悠然飄散開來。

  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

  她粉嫩的嘴角略彎起,邊走邊把掌心上具有防蚊效果的汁液塗抹在裸露的四肢上。

  由於只是臨時起意出來走走,她只隨意抓了一件繞頸的棉質洋裝套上,暴露在外的肌膚並不少,因此她重複了這個動作好幾次。

  觀星亭離飯店有好一段距離,小徑上的燈,越靠近觀星亭越昏暗,到最後完全看不到一絲亮光,這大概是為了觀星時不受光害影響所設計的。

也就是這個貼心設計的緣故,若柔要踏入亭子內的前一刻,才發現亭子內早已經有人了。

  四周實在太黑暗,她看不清亭內那晃動的黑影在做什麼,但以那高大的身形來看,她可以確定那是個男人無誤。

  她警戒地頓下腳步,睜大眼睛轉了一圈,左顧右盼了一下……

  陰慘慘的風一陣陣吹過來,不知名的昆蟲鳴聲伴隨著樹葉沙沙作響,身側兩排矮樹叢迎風搖曳,似魅影幢幢即將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

  現在已經是午夜了,老實說,這樣的情境有點恐怖,姑且不論怪力亂神,單是亭子內那個高大的黑影就足以讓她造成無限的想像力。

  萬一那人是個壞蛋怎麼辦?

  這裡偏僻無人,就算呼救也不見得有人聽得見;要是對方真的要對她怎麼樣,彼此體型差這麼多,她根本完全無法抵抗吧……

  恐懼的種子迅速萌芽成參天大樹。

  一邊幻想著種種可怕的事,若柔一邊抬起腳跟慢慢往後退。

  啵——啵——

  想不到竟無意中踩斷了一根樹枝,她屏住呼吸。

  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理所當然會驚動亭中的人,就算在黑暗中,她仍然能感受到黑影轉過身來,然後一道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她覺得那目光熾熱得有些驚人,她皮膚上的寒毛霎時聳然豎起。

  下一瞬,啪的一聲,一束強烈白光朝她的臉直接照射過來,突如其來的手電筒亮光閃得她眼前一陣昏花,什麼都看不見,雖然本來就看不見……

  沉穩的腳步聲明顯響起。

  “呃!”聽到那人朝自己接近的腳步聲,若柔摀住唇,把差點叫出來的驚呼壓下去。

  在這種狀況下,最好不要刺激對方,萬一他是那種喜愛看人驚嚇的殺人魔,尖叫聲是會讓他興奮的,所以只要靜靜地逃走就好了……

  若柔全身髮毛地急速轉身,裙襬和放下的頭髮因離心力蕩成一個圓。

  她意欲拔腿就跑,無奈一急就踉蹌了腳步,連一步都還沒跨出去,就被剛才自己踩斷的樹枝給絆到腳。

  “啊——”這次的叫聲完全遏止不住了。

  天啊!地上都是石頭耶,跌下去一定唇破齒落,這下非痛死人不可了!

  隨著這樣的念頭一划而過,一隻猿臂從身後探出來撈住她的腰身。

  她整個背部貼入一堵男人的厚實胸懷裡,跟著耳邊就是一陣低沉的輕笑聲。

  “你的表情像是看到鬼,精采萬分。”身後的男人笑說。

  只消一秒鐘,若柔就認出了這個聲音。

  噢!居然是這個王八蛋!

  “你故意嚇唬我?”

  “少冤枉人,是你自己嚇唬自己。”

  驚恐未定的情緒瞬間轉為怒意,她用力拍打腰間那只箍緊她的大手。

  “放開我!”

  陳昭陽沒有遲疑地放開她,待她站穩後,他突然又俯下身,鼻端湊到她圓潤的肩頭處,然後停住不動。

  裸露的肩頭傳來灼燙的氣息,若柔不懂他是何意,不過倒是意識到他正在嗅聞她的身體。

  這個動作也太……猥瑣了吧?

  週遭的空氣彷彿隨著他的吐息瞬間加溫了起來,就在他抬起手正要撫上她肩頭那一剎那,她熱著臉,發惱地倒退一步,避開那擾人的氣息和碰觸。

  “你做什麼?離我遠一點,別動手動腳的!”語氣充滿著戒備和不悅。

  藉著手電筒的亮光,若柔看到他嘴角的笑意因她這句尖鋭帶刺的話語而完全收斂掉。

  陳昭陽慢慢站直身子,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別開臉,面無表情地走回亭內。

  她看著他從背包中掏出一條毛巾,跟著扭開礦泉水蓋子,把毛巾給打濕。

  “那種植物葉子是可以防蚊蟲沒錯,但不適合直接這樣接觸皮膚,會造成過敏,如果你不想明天全身皮膚發腫發紅就把它擦掉。”

  手電筒照亮她和他之間的路,他站在亭內,遙遙朝她遞出濕毛巾,一動也不動地等她過去拿。

  若柔微怔,然後下意識摸了一下剛才他想碰觸的地方,摸到一小塊黏在皮膚上的天竺葵碎葉。

  原來剛才……他只是想幫她拿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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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5:54
第七章

     她恍然明白自己誤會了他的好意。

  “怎麼?連我用過的毛巾你都不想碰?”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聽出他那自嘲語氣中壓抑的緊繃。

  她心下歉然發緊,有點窘迫,道歉的話到了嘴邊,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放心,這是新的。”看她沒反應,他強調。

  不再猶豫,她走過去接過他手上的毛巾開始擦手腳。

  陳昭陽持著手電筒,站在一旁默然無語,等她擦完後,他從口袋中掏出防蚊噴霧來,連同手電筒一起放在石桌上,然後轉過身去擺弄他的三腳架,不再理會她。

  若柔有些遲疑地拿起防蚊噴霧,側過頭看著他融入黑暗的背影,心裡的一角開始微微泛酸發軟。

  她也明白自己這樣過度防衛的態度其實很傷人,現在認真想想,阿陽除了緊追著她不放外,似乎並沒有真的對她做出過什麼肢體上的輕佻行為。

  他很克制自己的行為,只有那一天他溜進她房裡偷拿她的護照時,戲謔地親了一下她的臉頰,但也僅此而已。

  “我並不是……”她開口說了幾個字便停住,覺得這種解釋多說無益,只會徒增尷尬。

  陳昭陽就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只是繼續忙他自己的。

  這種情況更是讓她難以啟齒了,其實她大可轉身離開,可是腳卻不聽她的話,而且就這樣離開也實在太沒品。

  她張了張口,又試著開口幾次,最後只能氣弱地說:“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聽到這句服軟又帶點委屈的道歉,他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靜謐在兩人間流竄。

  幾秒後,陳昭陽轉過身來,雙手插進褲口袋中,瞅著她,一樣氣弱地開口:“沒關係,還有……不客氣。”

  若柔愣了一瞬。

  這模仿她語氣和語法的回答方式實在太逗人,她趕緊抿緊控制不住往上揚起的唇,最後還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微妙的沉悶氣氛隨著她這一聲輕笑一消而散,陳昭陽也和緩了臉色。

  “睡不著出來走走?”

  “嗯。”她點了一下頭,把石桌上的手電筒光源移向他。“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陳昭陽側了一下身,讓她看清楚在他身後那台架著相機的三腳架。

  “拍星軌。今晚這種微弱的月光很適合,這裡的地點也不錯。”他解釋。

  若柔眼睛發亮地走過去。“可以看看嗎?”

  “可以。”他同意地點了一下頭,退開一步,把攝影位置讓給她。“剛才拍了一張應該還滿成功的。”邊說邊按出螢幕畫面給她看。

  螢幕中的星星,以北極星為中心點,拉劃成無數條銀亮的同心圓,整個天空形成一口漩渦狀,她能想像這輸出成大幅照片後,會是多麼壯觀。

  “哇——好厲害哦!”毫不掩飾地用佩服的口吻了。

  拍這種照片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從按下快門到拍下影像,最少要用掉三十分鐘的時間,而且還很容易因為無法預期的光源干擾而造成失敗,就是因為光拍一張的時間就耗這麼長,一整晚沒成功一張也是很正常光源。想到這個,她看了一眼石桌上亮得刺眼的手電筒,頓生懊惱。

  “我這樣一出現,你開了燈……害你拍失敗了一張對不對?”

  “沒關係。”陳昭陽聳了一下肩,不甚在意。“有的是機會。”

  他這種豁達的態度成功安慰了她;她仰頭看著滿天星斗,又低頭看看相機螢幕中的同心圓星軌,如此來回了好幾次,寫在臉上躍躍欲試的極大興趣已經掩都掩不住了。

  “你該不會沒拍過吧?”陳昭陽摸著下巴,一臉困惑。

  她搖頭,眼睛欽羨地盯著相機螢幕。

  “我的工作不需要拍這些東西,也就沒有刻意去嘗試。而且拍這種東西要找伴,我怎麼可能一個女孩子半夜扛著沉重的機器到寒冷高山,去找無光害那種偏僻的地方待一整個晚上,那太恐怖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跟著試探性地提議:“那你想用我的相機試試嗎?”

  她猛然轉頭看他,眼睛驟然發亮。

  “好啊!”回答完立刻就摸起他的相機來了,完全沒在跟他客氣。

陳昭陽頓時失笑。

  “你看一下我剛才設定好的光圈。構圖方面,要記得預設一下星軌和地面形成的比例,等一下再跟你講補光和曝光時間。”她本來就有很好的攝影概念,他也就沒有說太多廢話。

  聽到她模糊回應了一聲後,他走到石桌旁,把擱在上面的手電筒切換到微弱到不干擾拍照的燈光,又回到她身邊。

  “我先說明一些簡單的天文概念。”他指著天空其中一顆閃亮的星星。“因為地球自轉的關係,雖然我們肉眼看不到星星移動,事實上它們每個小時會移動十五度。”

  “一個小時十五度?聽起來好小的幅度。”

  “對,聽起來很小,但實際上呢,一度等於兩個月亮的直徑大;也就是說每個星點走一個小時十五度,等於走了三十個月亮的距離。”

  “我只知道星星是移動的,但並不知道它們短時間內移動範圍,原來有這麼大!”若柔詫異地張開雙臂。

  “對,很大很大。”

  陳昭陽也學她張開雙臂,被她逗笑了。“所以相機如果不追著星星跑,只要曝光個三十分鐘,就能拍出很明顯的星流跡,喔,就是你們俗稱的星軌……這個給我。”他抓住她還握在手中的防蚊噴霧。

  “喔。好。”再次把全副精神放在相機上的若柔順勢鬆手。

  他接過後很自然地一邊打開防蚊噴霧的蓋子,一邊慎重勸告:“在台灣拍星軌確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一個女孩子最好不要獨自上山,很危險……”他的語氣很肅穆認真,聽起來是真的很擔心她回台灣後會獨自跑到山上去拍星軌。

  若柔拿起快門線按下快門的同時,感到頸背一涼。防蚊噴霧噴在她裸露的頸背上,一股清香的氣味迅速擴散開來。

  那味道有點刺鼻,比剛才她就地取材的天竺葵葉子臭得多了。

  他站在她身後,低柔的叮嚀響在耳畔,那徐緩的嗓音,在黑暗中讓人感到可靠無比。

  四周有一種微妙的親昵感在蔓延。

  也許在深夜時分,人類的情感總是特別脆弱,明知道這樣的氛圍太危險,太容易教人深陷……理智上告訴她要趕快離開,可她竟然沒辦法拒絶他這份細心又貼心的呵護,只能任他把防蚊液噴灑在她裸露的肌膚上。

  由於剛才的事件,陳昭陽已經自知她抗拒他的碰觸,因此兩人雖然站得很近,他也很小心翼翼地避免與她肢體接觸。

  這份過度小心,讓若柔內心發緊,她得到了他充分的尊重,但這樣的曖昧空間,更擾人心悸。

  這個男人的一切和她是如此契合,她懂他的興趣,他也懂得怎麼吸引她的興趣。就算她拚命豎立牆籬,也一樣掩蓋不了他們之間相處起來,其實既和諧又合適的事實。

  她懷疑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他這樣的男人了。

  可那又怎樣呢?

  愛情在不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就不該讓它發生,否則不僅是苦戀,還注定會是場悲劇。

  她低下頭,垂眸睇著正蹲在她腳邊幫她噴防蚊液的男人,眼角微微發痛……這男人就算再怎麼好,再怎麼適合她,終歸……還是不屬於她。

  “就這樣……當一輩子的朋友不好嗎?給彼此一個退路不好嗎?”她沙啞地低聲問。

  陳昭陽僵住動作。若柔感覺到他周身的空氣在剎那間凝滯住了。

  他猛然站起身來,摸來石桌上的手電筒,啪的一聲,切換到強光,照射她的臉。

  “如果我說我不願意,沒有退路,那要怎麼辦?”

  她別開臉,避開那礙眼的光線,雖然他的語氣還算平靜,可他這個粗魯的動作讓她確定了他很不高興。

  因為……

  天殺的!他現在直接用強光照射了鏡頭!

  “你毀了這一張照片,肯定過曝爆掉了,可惡!”她怒聲對他叫嚷。

  “剛剛你也毀了我一張,現在不是扯平了?”他哼笑了一聲。“放心,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我會陪你,還會順便把你教成拍星軌的高手。”

  不等她反應過來,陳昭陽走出亭子,往鏡頭正前方直直走去。

  “過來,我跟你說說怎麼在前景掛手電筒補光。”

  根本是故意轉移話題吧。

  每次談到這種事,他總是有辦法讓她發揮不下去,現在還拋下這麼誘人的餌,她根本沒辦法賭氣轉身離開。

  “你最好保證今晚把我教會!”她對著他的背影恨恨地喊。

  “我不保證這種事,我從來不教人,也沒什麼教人的耐性,你這麼大的榮幸還不快點給我過來!”他頭也沒回地催促她。

  “少自以為是了!這種東西又不是只有你會拍!”

  聽到這句話,陳昭陽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睇著她,手電筒照亮他們之間的路。

  他皮皮一笑。“嘿,小妞,你明明知道的,我是高手中的高手。”

  噢。這可惡的白牙傢伙!

  “我今天才知道你這麼自大!”

  儘管氣憤難平,痛恨他的作為,她還是用力踩著步伐跟了上去。

日出的晨曦,幻化了一片無垠天際;夕陽的紅光,血腥了一片遼闊大地,他們一起縱橫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

  一起在體態慵懶卻眼神精鋭的獅子旁,為了互爭拍攝角度而拌嘴;也在像群遷徙的路徑上,尾隨其後,猛拍攝大象屁股。

  兩人彼此很有默契地不去招惹對方的地雷線,也算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地同行了一個禮拜。

  按著先前的計劃,他們今天站在利比亞首都的機場門口。

  “真奇怪……”若柔瞪著手中撥不通的電話,喃喃自語。

  “會不會是約好的時間出了差錯?比如你誤算兩地時差之類的。”陳昭陽接過她沉重的攝影器材,往自己肩上扛。

  “不可能。”她非常篤定。“幾天前我跟當地接洽的地陪聯絡時,一再確認過好幾次。”不死心,繼續撥第十二次。

  “當地人懶散不守時也不是什麼新聞,你不必這麼緊張。”相對於她的擔憂,陳昭陽這話說得很風涼。

  再次撥線失敗,若柔沒好氣了。

  “再怎麼不守時,遲到兩小時,又電話不通會不會太過分?”

  “了不起自己走行程。”陳昭陽不甚在意地笑笑,遞給她一瓶水,自己也好整以暇地喝起水來。

  若柔接過水,橫掃他一眼,覺得那閒適的笑容非常刺眼。

  “人生地不熟,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擔心,還是你會說阿拉伯語?”

  “誰說一定要會說阿拉伯語?”陳昭陽指指前方十公尺處,正往這裡走來五六位華裔面孔的人。“看,世界處處有驚喜,還來了一大串。”

  “搞不好這一大串黃皮膚的驚喜,說的也是阿拉伯語。”看他那副自信的模樣,她實在忍不住要潑他一桶冷水。

  陳昭陽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他大邁幾步趨身向前,朝走在最前頭的華裔男人打招呼,因為有一段距離,若柔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對方和陳昭陽用英文交談。

  老實說,她因此而鬆了一口氣。雖然剛才故意對阿陽潑冷水,但她其實很擔心對方說的是阿拉伯語言。

  看起來他和那群人交談甚歡。不期然間,陳昭陽突然轉過身來看著她,眼底有濃濃的溺人笑意,其他人的視線也跟著移過來,並同時對她投來曖昧一笑。

  她立刻禮貌地回以微笑,覺得自己臉上瞬間發燙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傢伙一定又跟人家說她是他偷情的對象,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氣她,還是要整她,這幾天他一路上都這樣告訴別人的。因為都是一些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懶得多費唇舌解釋。

  這種行為固然極度可惡,但她也知道這種時候不是跟他鬥氣的時候。

  言談之下得知,這幾人是來自新加坡的記者,因為順路,他們表示同意讓他們搭便車到飯店。

  暮色將沉,不管如何,先到飯店再說。

  利比亞在非洲這塊貧瘠的版圖上,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新興太陽,城內大樓鱗次櫛比,繁榮氣息清晰可聞,這些本來就是預料中的景象。

  但是,街道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布條,和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叫囂的民眾,就在若柔的預料之外了。

  才剛一入城,她坐在車內,就立刻能感受到整個城市瀰漫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緊繃感,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氛圍,就像暴風雨欲來前,你能聞得到遠方飄來的潮濕泥土味。

  “傑森,這裡是怎麼回事?”

  她才張口欲問,陳昭陽就先一步擰著眉頭問出口。

  那位名叫傑森的年輕記者回過頭來,他看看陳昭陽身上的專業攝影器材,又輪番在他們兩人身上看了一圈,然後露出一臉古怪的表情。

  “不會吧?我以為你們也是記者,難道不是嗎?”

  看陳昭陽臉色沉重下來,若柔心裡那種不祥預感陡然遽升。

  “唔……你誤會了,我們不是記者,我們是來取自助旅遊雜誌題材的。”

  “旅遊題材?天啊!”傑森怪叫一聲。“這種時候來取什麼旅遊題材?”

  “什麼叫‘這種時候’?”若柔皺眉,驀地想到利比亞鄰國埃及的動盪狀況,難道連這裡……

  傑森立刻證實了她的猜測。

“當地爆發反政府遊行,目前時局相當混亂,現在除了戰地記者會入境外,能逃的都拚命往外逃了,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取旅遊題材啊!你們這幾天都沒看新聞嗎?”

  若柔心裡頭一陣抽緊,抬眼和陳昭陽對看了一下,明白這趟行程是真的失策了。

  哪裡有新聞可以看呢?非洲地區本就媒介不發達,更遑論前幾天她們去的地方都屬偏僻地,連住的地方都簡陋到接近原始的地步。

  又因來利比亞是她自己臨時變更的路線,台灣方面沒有人知道她會來,當然也就沒收到警告,如此陰錯陽差之下,竟然造成誤入險境。

  “到飯店後我立刻安排,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裡,不會有事,別擔心。”陳昭陽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

  不會有事,別擔心。

  就因為這句話,她一顆心驀地落下來了。

  憶起那一次在新疆落難,阿陽也是這樣告訴她的。

  不會有事,別擔心。

  與他在一起,她從沒有擔心過安全問題;他不會知道有他的旅程上給了她多大的安全感;就是因為太放心,才會完全不設防地任他摸走她身上的錢包、護照,以至於到最後,連心都快守不住……

  就算守不住也得守。這份會讓人依賴的安全感,最終還是不屬於她,絶對不能放任自己沉淪下去……真的不行的。

  眼底突然有點酸澀,讓她不得不半垂下眼瞼。

  半垂的眼瞼輕顫,看著兩人放在身側的手,前一秒才告誡過自己要把持的若柔不知道怎麼了,就像鬼使神差般,她猶豫地,壓抑地,緩慢移動手指,輕輕觸了他的指尖。

  碰觸的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他身子猛然一震。

  這一震讓她眼底更酸更澀了。

  只不過是指尖輕觸而已,就值得他反應這麼大……

  是因為這是他已婚身份後,她第一次主動碰觸他?

  “一直欠你一句謝謝。”她低柔地說,沒勇氣抬眸看他一眼,因為只要看到這男人眼底的一絲脆弱情緒,就會瞬間把她的防衛給擊潰。

  陳昭陽看著兩人互碰的指尖發怔,一時之間竟也不敢動。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動了唇:“你知道我要的不只是謝謝。”聲音又低又啞,音量低得只有兩人聽得見。

  心裡塌陷了一角。原來不是不看就沒事,他這樣苦澀的低語同樣能攻擊她,並且還殺傷力十足。

  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像燙到一樣縮回自己的手指,撇開頭望向車窗外。

  與此同時,車子拐了一個彎,轉進另一條街道,進了車道後,他們赫然發現這條街道前一片狼藉混亂。

  前方擠滿人群,有許多身著軍服持搶的人;還有驚慌失措、四處散逃的民眾。

  噢,糟糕!

  車上每個人都同時萌生倒車的念頭,可是來不及了,大家往後一看,後方早已經被來車堵住,他們陷在車陣中。

  碰!碰!碰!

  前方乍然傳來的不詳巨響,嚇了車上所有人一大跳。

  “別告訴我那是開槍的聲音。”若柔不敢置信地刷白了臉。

  “是政府軍在壓制反叛民眾。”傑森凝重地解釋:“這幾天軍方濫殺人民事件時有所聞,本來以為只是零星事件,沒想到真實的狀況比傳聞還嚴重……不過,別太擔心,他們目前對海外記者還有所顧忌,我們應該能安全通過。”

  雖然話是這麼說,若柔還是聽出傑森語氣下的隱隱不安。她可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麵對這種會濫殺人民的政府軍,哪有什麼絶對的人身安全可言。

  前方那種毫無章法,也沒效率的管制方式,讓車子行得極慢。

  然後,沒有預警的,一隻沾血的手摸過若柔眼前的車窗,拖曳出幾條怵目驚心的紅色軌跡。她還來不及反應,轉眼又看到不遠處的地上躺了一個人……呃,不止一個……

  一個,一個,又一個……

  他們歪斜著不自然的幅度,一動也不動,身體同樣都浸在一攤又一攤的濃艷紅色液體裡。

  若柔胸口陡地悶窒,急喘了一口氣,胃裡一陣狂天翻攪起來。

  她伸手捂唇,拚命想強壓下那種作嘔的感覺,下一秒鐘,眼前一黑,有人擋住她的視線。

  “別看。”陳昭陽一隻大掌按在她眼上,卻為時已晚。

  “那些人……死了嗎?”她的聲音抖得很嚴重。

  沒有人回答她,但車內此起彼落的呼吸聲明顯沉重了。

  不得不沉重,是應該沉重的。

  因為,車子被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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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1 16:19:04
第八章

     他們被以非常無禮的吆喝驅趕下車。

  同行中的記者有人通阿語,聽懂了對方是要搜查他們的身份。

  記者證、阿語翻譯護照、一堆入境資料都掏給對方看,結果他們還是不滿意。

  一夥人私下交換眼神,心中皆意會過來——說是要搜查,其實根本只是勒索的藉口。

  誰也沒有抵抗的意思,大家很有默契地紛紛掏出身上的現金,塞給一位看似領頭的軍人。

  領頭的軍人很理所當然地收下後,不懷好意地扯起一邊唇角笑了一下。

  那抹邪氣的嗜血笑容,令所有人一陣頭皮發麻。

  然後,那領頭的軍人掀起他的厚唇,爆出一聲大喝:“把他們扒乾淨!”

  若柔一眾人騰起的懼意,被這一聲不明阿語呼喝拉到最高點。

  軍人持槍圍了上來,其中兩個軍人把站在最前面的記者壓趴在引擎蓋上。

  這突然的遽變,讓若柔下意識想找尋庇護,她倒退了一步,背部貼近陳昭陽的胸口裡。

  知道她嚇到了,陳昭陽順勢伸手摟緊她的腰,壓低聲音,在她耳畔悄語:“看來是一群貪心不足的傢伙。”

  看清楚了那兩名軍人的動作,她才瞭解阿陽所說的話。他們正在扒那位記者身上值錢的東西,手錶、婚戒、名牌腰帶,甚至連口袋的香煙和打火機都不放過。

  如果只是要這些,給他們就是,都只是身外之物。

  就這麼想著,若柔心底才稍微放鬆一點,但下一秒,她就哽住了呼吸,連她腰間那雙臂膀也同時摟緊了幾分,她感受到身後男人在這一剎那間的緊繃。

  他們搜完了那位男記者後,又拉了其中一位女記者,這次就不僅僅是搜身這麼簡單了,好幾個高大的軍人同時圍過去,開始對那個女記者上下其手,還一邊發出輕浮的笑謔聲。

  這簡直……不堪入目!

  女記者眼眶含淚,不敢哭喊出聲,那些軍人更越發過分,一個摸過一個,好幾隻手探進她的褲底粗魯地搓弄;她的衣襟敞開,胸罩也被扯開,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雪白的胸部全袒露在眾人面前,上面已經被捏掐得點點瘀紅。

  同行的記者群們羞憤交加。

  但即便同事遭受這樣的凌辱,也沒人敢上前制止,大家都明白,這種狀況不要有反應就是最好的反應;畢竟圍著他們的槍管可不是玩具槍,剛才行經的那一具具屍體也還歷歷在目。

  若柔閉了眼睛,不忍再看,同時也明白了自己等一下的處境……害怕也沒用了,現在只求不要再發生更大的意外就好了。

  “阿陽,你千萬別做傻事,只不過被摸——”含著顫抖的急促叮嚀沒讓她說完,就被極大的蠻力扯離陳昭陽懷裡。

  “啊!”若柔恐慌地驚呼一聲,手臂傳來被拉扯的撕心裂肺疼痛。

  下一瞬間,一陣天旋地轉,臭氣衝天。

  她被一個壯碩的黑人政府軍扛上肩頭,男人身上交雜著血腥塵土和濃重的體臭味。

  天啊,真的好臭!她快吐出來了!

  耳邊傳來震天的笑謔呼嘯,就算再怎麼有心理準備,身歷其中還是嚇得她全身發抖。

  一同來的記者們氣憤又赧然地紛紛別開視線。若柔看到了,不怪他們無能為力的反應,她明白沒有人可以救她,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她也只能隱忍。

  儘管拚命忍住不要喊出任何求救,陷人於不義,但還是無法克制眼淚潰堤,終究,也忍不住無助地回眸看了陳昭陽一眼。

  這一眼,她心膽俱裂。

  “阿陽,不要!”

  根本阻止不及,話語未落,陳昭陽已經撲上來,對著扛著他的黑人頭部一個肘擊,下一瞬,她的人已經被陳昭陽按在他的懷裡。

  四周囂笑的聲音戛然而止。

  許是那些軍人根本沒料到會有這樣的事,一時都驚愣在原地,直到那名被陳昭陽攻擊的黑人爆出一聲怒喝,那些軍人才有了動作。

  旁邊持槍的軍人步步逼近,靠圍更攏,緊張的氣氛瞬間堆疊上湧。

  “不會有事。”陳昭陽緊緊抱住她,低頭吻她的頭頂心,輕聲安撫:“乖,閉上眼睛,不會有事……”

  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一字一字砸進她的耳裡,說不上是什麼複雜的心理煎熬,明知道不可能不會有事,她卻已經心痛得無法反駁了。

  “乖乖閉上眼睛。”

  她聽話地閉著眼睛,窩在他的懷裡猛烈發抖,幾乎聽得到四周那根繃緊的弦正在嗡嗡叫囂著。

  高溫又悶燥的城裡,飄浮著淡淡的血腥味,越來越濃、越來越鮮艷。

  然後,那根弦綳斷了。

一柄槍托狠狠敲了下來,猛烈的撞擊力令陳昭陽承受不住地跪坐下來,他悶哼一聲,卻依然死死地把她護在懷裡,手臂的力量勒得她生疼。

  周圍鼓雜訊再次響起,並交雜著語意不明的咒罵聲。

  幾個壯碩軍人欺近,跟著就是一下又一下的撞擊力紛紛落下。

  若柔無法分辨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是槍托、拳頭、腳踹,還是其它更恐怖的攻擊,她只知道他咬牙的悶哼聲越來越微弱,身子越抖越厲害……

  額頭上一攤黏滑,她意識到那是他頭上的血不斷滴落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她額上,若柔嗚咽出聲,悶在他懷裡大叫:“放開我!”

  “做不到!”他決絶地說。

  “你會被打死!我不會感激你!”

  “誰要你的感激,我死也不放!”

  “會死,會死……真的會死……”若柔抓著他胸口的衣服,哀淒地哭了出來。

  額上的血,因她仰頭的動作順勢流進她的眼底,一陣尖鋭的刺痛,扎得她逼出更多眼淚。

  有沒有一個人,曾經為了保護你,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

  如果有,那這個人,值不值你放棄世間的道德規範,不管不顧地去愛?

  值得的,現在她終於知道了。

  與他願意用生命相護相較之下,她先前的道德堅持突然變得渺小和可笑;更何況,她明明知道阿陽在這場婚姻中的處境是何其的不幸。

  她心痛地看著他已然發白的染血臉容,以及他那對變得更深幽空茫的眸子。

  他痛得神智顯得有些潰散,張了張嘴,像是要跟她說些什麼又說不出口。

  現在說什麼都已經不重要,若柔也沒給他機會說出口,她伸出顫抖的雙手捧住他的削瘦面頰,吻上他的唇。

  陳昭陽僵了一瞬,隨即又一個極大撞擊力落了下來。

  “嗯……”他痛得沉喘了一口氣,然後像是抓到止痛的浮木般,熱切又激動地回應她的吻。

  “別哭,別哭……”他邊吻邊不斷喃念,像是比起加諸在他身上的傷,他更在意她的一滴眼淚。

  唇齒相依,每一下重重的吸吮都在表達他對她極大的渴求,這讓若柔痛得像是徹底的絶望。

  再一次的重擊中,他悶哼一聲,痛得咬破她的唇。

  她任由他咬,心痛得感受不到唇上的疼痛,蜿蜒至嘴邊的血液迅速被兩人吻去,濃厚的血腥味在嘴裡滾動翻湧,最後蝕進彼此的骨子裡。

  像是過了一世紀那麼久,落在陳昭陽身上的攻擊終於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可怕的深沉氣氛。

  然後一根悚然刺目的黑色槍管抵上陳昭陽的太陽穴。

  世界突然沉寂得可怕,天際間的落霞殷紅得過度妖嬈,仿似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血霧。

  就像是預料中的事,陳昭陽沒有半點恐慌,只是激切的吻轉為溫柔纏綿,像是要這樣天荒地老地吻下去。

  若柔沒辦法象他這麼鎮定,已經泣不成聲。她明明已經使盡全力緊緊抓住他的領口,卻還是覺得他正要一點一滴地離她而去。

  不對,她不要這樣……

  神啊!給她機會、給她時間……從今以後,就算他們這種不倫關係會被世人唾棄踐踏,她也甘願獨自背起這個罪孽;就算要她受盡鄙視,她不恨不怨,只要讓他活下來!

  只要他活下來!

  她祈禱,她發願,她願意用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儘管囚禁她三世三百年,只要換得他這一生的周全,只要他活下來!

  “閉上眼睛,閉上……”陳昭陽抹去她滿臉他的血、她的淚,嘶啞開口:“不要看,我不要你記住這一幕……”

  大掌蓋住她的眼,唇上再次落下他熱燙的氣息,一片黑暗中,她急切地吻著他柔軟的唇瓣,抖得無以復加,也克制不了因害怕而不斷滑落的淚水。

  然後,根本沒機會讓她爭取其它可能性。

  喀嚓——

  開保險的聲音如炸雷般響起。

  碰!

  “不要——”

  撕心裂肺的叫喊劃破一片殘忍的火紅天際。

  悶熱的風依舊在吹。

  濃濃的煙硝味,隨著風瀰漫擴散開來,證實這一切不是她的幻覺。

  槍聲確實是響了,但眼上的大掌並沒有預料中地攤軟下來。

  那近在咫尺的開槍聲,轟得若柔有點耳鳴。

  她臉色慘白,顫著雙手拉下眼上那只按得死緊的寬掌,入目所見,是一截冒著白煙的黑色槍管。

  那槍管對著的方向,偏離了陳昭陽的頭部不少。

陳昭陽顯然也感到非常意外,他發了楞地緊緊注視著她。

  耳鳴的現象慢慢好了點,若柔這才慢半拍聽到身旁有激烈的爭吵聲。

  她循著聲源望去……

  那個領頭的軍人一手按住那把冒煙的槍,正口氣兇殘地說了什麼;開槍的黑人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

  週遭的軍人皆噤聲,剛才圍過來嘻笑、毆打阿陽的那些人也都退散開來了。

  爭論的聲音漸次拉高,吵到一個爆發的階段,那個領頭的軍人突然用力推了開搶的黑人一把,然後把手上的一疊護照摔到陳昭陽身上,又憤然轉身,對跟他們一起同行的記者吼了幾句什麼。

  情況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

  只見聽得懂阿語的那位記者立刻走到陳昭陽和若柔身邊,撿起散落一地的護照,一把撐起傷痕纍纍的陳昭陽,往車子方向移動。

  “他讓我們離開。”記者低語。

  陳昭陽摟著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的若柔,拖著發麻的腳,走得很緩慢。

  “他們剛才在吵什麼?”陳昭陽納悶地低聲問。

  “你是不是拿美國護照?”

  陳昭陽點點頭,心下頓時有點瞭然了。

  記者露出釋然的表情,說出跟他心裡相差無幾的答案。

  “那個頭頭不想擔責任,他說,殺了美國人後患無窮,會倒霉不止十年,因為那是一個最會找藉口發動軍事攻擊的無恥國家。”

  渾沌的黑暗,漸漸往後退去。

  那種踩不到底,又像不斷往下墜落無底深淵的徬徨感,也隨之慢慢散去。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陳昭陽萬般艱難地撐開……

  眼前一片朦朧。

  他眨了眨眼,又再次用力眨了眨眼,才成功找回自己的視力。

  首先落入眼底的是一片潔白無垢的床鋪,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是以趴臥的姿勢睡著了。

  他閉起眼睛,舒嘆了一口氣,這表示他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原本還有點恍惚的神智,被腦袋傳來的疼痛襲擊,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瞬間傳遞到四肢百骸,然後全身就像起了共鳴般地疼痛了起來。

  噢!那真是該死的痛。

  他擰緊眉頭,低低呻吟出聲,任由稍早那場生死關頭的畫面在腦海裡完整上演一次。

  還能回想就是好事,至少這證明了腦子沒有被打壞。

  陳昭陽摸著腫痛的後腦勺傷口,自嘲地想。

  他猜想那些軍人一開始就不打算殺他,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只除了扛走若柔那個黑人重擊他的頭部外,其他軍人的拳頭大部分都打在他身上居多。

  真正想殺他的,只有那個被他肘擊頭部的黑人而已。

  就算明知道極有可能會變成那樣的境地,他還是選擇撲上去。

  當著他的面,他怎麼可能會讓那種事發生?柔柔不會知道她那回眸的無助一眼殺死了他多少細胞。

  那些過程的記憶非常清晰,直到上車後就一片朦朧,只能隱隱約約感覺有人扶他進了飯店……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上半身是裸著的;往下探去,那質料的觸感是如此熟悉,不用看都知道是他每晚睡覺時會換上的棉質長褲。

  身上沒有黏膩的汗味和塵土血腥味,只有濃濃的藥水味,這使他確信有人把他的身子擦乾淨了,也料理了背後和頭部的傷口。

  身心的疲勞程度,讓他猜測自己可能睡沒多久就醒了過來。

  他應該要好好把握休息的時間,可是他睡得不安穩,內心有牽掛,那牽掛促使他非醒過來不可。

  室內的燈光有點昏暗,但還是看得清房間內的每一個角落。

他有些艱難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然後驚訝地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藥水瓶、沾血的棉花、幾條毛巾、骯髒的衣服……

  看著那一地凌亂的程度,陳昭陽幾乎能在腦海想像出,當時使用這些東西的人心情有多亂無章法,以及手忙腳亂的畫面。

  那個亂了手腳的人,是柔柔嗎?

  胸口隱隱抽緊,憶起她當時那絶望又心傷的獻吻,他猛然閉了一下眼……滿嘴都是她的味道,鼻端前彷彿還殘留著她髮絲的淡淡清香。

  這就是令他牽掛到無法好好休息的原因,他必須去看看她好不好。

  她一定是嚇壞了。

  咬著牙,忍著痛意,掙扎著坐起來,正準備站起身去尋找若柔,陳昭陽的腳才一落地,就看到窩在門口處角落的那一團黑影,這讓他的屁股又硬生生黏回床墊上。

  那個蜷縮得像頭受傷小獸的黑影……不是她還能是誰!

  她纖細的背抵著大門,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手裡捏著一條濕毛巾,睜大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一瞬也不瞬的。

  那分明是一副驚恐猶存的神色,她果然嚇壞了。

  陳昭陽霎時黯然不豫,他喉結滾動,張了張乾澀微裂的嘴唇,試了兩次才聽到自己發出聲音。

  “柔柔……”嗓子像吞了一把沙,低啞得連他都分辨不清。

  她沒有回應,只是握著毛巾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遲疑了一下,朝她伸出雙臂。

  “過來給我抱一下好不好?”

  她有了回應,但不是朝他走來,反而退縮得更嚴重,她把臉埋進雙膝間,這次連肩膀都抖動了。

  陳昭陽不確定她是不是除了驚嚇外又更痛恨他了,只好收回雙手,微微地苦笑,同時撲滅心裡那把希望的火光。

  他就知道柔柔就算需要被安撫,也不會做出這種踰矩的行為,當時的那一場激吻,應該只是出於一種內疚的施捨心情。

  事後,她肯定後悔了吧?

  真是讓人難以面對的難堪狀況,可她現在看起來非常脆弱,他無法視而不見。

  他緩慢走向她,在她面前蹲下來,語氣放得極柔:“別這樣對我……我全身都很痛。”

  她哽著氣,不動,也不回答。

  “不打算照顧我了嗎?”他扯扯她手上抓著的毛巾。

  “……你活該!”她細抽了一口氣,悶聲斥責。

  “抬起頭看看我好不好?我都這麼慘了,你還不安慰安慰我?”

  陳昭陽聽到一陣顫抖的喘氣聲,但那顆埋在膝蓋的黑色頭顱依舊動也不動,他只好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頂,繼續努力下去。

  “如果你這樣是故意要讓我更難受,你成功了。看你這樣,比那頓痛打還讓我難以忍受,早知道你要這樣懲罰我,乾脆就讓那些渾蛋槍斃了我——”

  啪!

  若柔一掌拍掉頭頂上那只溫柔撫摸她的大掌,也打斷他可惡的話,抬起一張爬滿淚痕的臉蛋,沙啞地對他叫嚷:“胡說什麼啊你?你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可惡大笨蛋!”

  陳昭陽微愣,還沒反應過來,又啪的一聲,一巴掌迎面拍上他的臉頰,力道不大,根本稱不上痛,但卻能感受到那十足的怒氣。

  “你以為那樣做我就會感激你?不過就是讓人家非禮而已,有必要用你一條命來換?如果你真的……”她嗚咽了一聲,氣得又揮掌過去。“你是要害我一輩子都過不去嗎?如果、如果……你要我怎麼辦……”

  他不閃不躲,任她因驚嚇過度後虛弱無力的手勁揮上他的臉。

  臉上不痛,眼睛卻被她眼底的淚光燙痛了。

  他鬱悶地說:“我說過我不需要你的感激,這是我輕視婚姻該受的報應。”

  若柔怔然,差點落在他胸口的粉拳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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