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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唐婧]萬人嫌娘娘【後宮四貴妃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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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41:07 |倒序瀏覽
萬人嫌娘娘(後宮四貴妃之二)作者:唐婧

不肖子孫,竟要十六芳齡的皇奶奶我,
常伴青燈古佛,只唸阿彌陀佛,
是他爺爺沒命盡享美人恩,
怎能怪她狐媚「禍」主,她抗議!
不如偷天換日替代四妹和番去,
教化蠻邦,將來青史留名一王妃,
誰知,她的白皙他們說死白,
她的嬌柔他們稱病態,
當她有毒似的你推我讓,夠了!
她決定投奔當地土匪寨,
維護她貴妃的小小自尊,
但天妒紅顏,竟遇上那綠眸土匪頭,
欺她欺得慘慘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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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41:44
楔子

  「老子才不去和親!」

  說話的是個做小太監打扮,明眸皓齒的少女,只見她甩著袖跳腳,憤憤不平的說:「這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

  另一名少女則抹著淚,哭哭啼啼的說:「我……我不想嫁人,嗚嗚……」

  「和親有什麼不好?嫁人也沒什麼不對。」旁邊的紅衣少女用手朝自己的鼻子一指,氣沖沖的說:「我呢?我得去出家,每天阿彌陀佛的唸經,沒把我累死也悶死了。」

  一直慵懶的半臥在貴妃躺椅上,衣飾華麗的少女星眸半閉,櫻唇邊漾著抹淡淡的淺笑,輕言道:「自己的未來自己不打算,別人安排了之後再來跳腳,不嫌有些遲了嗎?」

  這四名少女乃是揚杭首富溫多金的掌上明珠,是一胎四生的多生子,她們不僅高矮胖瘦一模一樣,就連相貌也沒半點分別,別說旁人常常弄錯,就連四姐妹們自己也分辨不出來,還好她們個性迥異,因此只要她們一開口說話就能分辨誰是誰。

  溫家四姐妹的天仙美貌在揚杭是出名的,有兩句話說,行到揚杭不遊湖,此生無歡。這句指的是到了揚杭,卻沒去遊歷西湖的美景,那人生也沒什麼值得歡喜了。下一句則是,遊湖不遇溫家妹,終生抱憾。那便是說,就算暢遊了西湖的美景,卻無緣得見溫家四姝,那麼抱憾終生。

  溫家四姐妹的美貌無雙輾轉的傳進京城,進了有些老眼昏花又性好漁色的皇帝耳裡,於是聖旨下到了溫家,比西湖還美的四姐妹被召進了宮中。

  皇帝一見驚為天人,立刻要欽天監擇日封四人為貴妃,而熱鬧隆重的冊封大典過後,皇帝大概是因為太過高興,居然從龍椅上跌了下來,就此嗚呼哀哉,直奔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新皇帝登基之後,對於先皇的舊妃子們依照宮例處理,讓她們在宮內養老,但對年輕貌美,舉世無雙的四姐妹,卻有了另外的安排,將她們遣送出宮。

  不管怎麼說,新皇帝認定了先皇的死,四姐妹要負大部分的責任,四人美則美矣,卻極為不祥,還是送走為妙。

  「溫老大,你這樣幸災樂禍,說不過去吧。」老二溫嵐的個性衝動,正義感十足又喜歡冒險,因此皇帝命她到慈葉寺出家,讓她想拿刀子去威脅那個狗皇帝叫他收回成命。

  「大姐,我不想嫁人,你幫幫我,讓我跟你留在宮裡作伴好不好?」一邊哭一邊說話的是老三溫蘭,她一向安靜而溫柔,對男人有種因為不瞭解的恐懼感,因此自從知道皇上要她嫁給宗王爺時,她的眼淚就沒停過。

  溫家老大溫藍總是帶著微笑,但卻沒人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看起來好像很有禮貌,講起話來卻又毫不留情。

  「要留在宮裡也不是難事,我只怕你待不住。」自從知道皇帝打算將她們遣送出宮,她天天求見,用「老」皇妃的身份壓他,強調自己要留在宮內的決心。

  以太皇太妃的身份留在宮內,可以過著衣食無缺又有人伺候的好日子,而且先皇已死,太皇太后又在十年前雲遊四海去了,除了比她年長的姐姐們,她是一呼百諾又沒人管,這想來,當然是留在宮內享福比較好嘍。

  「這爛皇宮無聊死了,老三你別想不開,留在皇宮裡幹嗎?」溫嵐道:「我看全天下最糟糕的兩個地方就是皇宮和尼姑庵了。」

  溫蘭擦了擦眼淚,「我寧願去尼姑庵出家也不要嫁給宗王爺……」

  「他奶奶的,這有啥不好?」老四溫瀾粗聲粗氣的說,「老子從小就想娶宗王爺,結果被逼到宮裡來給那個老混賬看就算了,現在還要去給孌王當妻子,真他奶奶的。」

  溫瀾從五歲那年就立志要當男人,因此開始訓練自己講話、走路動作都要像男人,經過數年的努力之後,除了外表和軀體沒辦法改變之外,她已經把自己的內心變成男人了。

  她嫌女孩子家輕飄飄的衣服難看,所以總是穿著男裝,可宮裡找不到男人的衣服,因此她只好將就的穿著太監的服飾。

  溫藍看了看她們三個,好笑的說:「既然那麼不滿意皇上的安排,那麼就換一下吧。」

  「換一下?」溫嵐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我什麼都沒說。」她眨眨眼,柔媚的笑了。

  「那麼二姐,我跟你換。」一聽到可能不用嫁人,溫蘭馬上說:「我替你出家,你幫我嫁人。」

  「不行!老二,」溫潤出聲反駁,「老三替你出家,你幫老子去和親,老子呢……嘿嘿嘿,娶定了宗王爺。」

  「是嫁定了才對。」溫嵐糾正道,「你別把老子掛在嘴巴上,要是真換了身份的話,你最好閉嘴,免得被發現。」

  溫瀾高興的搖搖手,「那有什麼問題?老子閉嘴就對了。」

  「那麼……」四姐妹相互看了看,伸出四隻柔嫩光潔的小手,緊緊的相疊,「就換了,大家一起加油吧。」

  先皇之死,改變了四姐妹的命運,後宮四位原本該老死宮中的貴妃,就此踏上了分歧的人生道路,這是出生十六年來一直沒分開過的四姐妹,第一次分頭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四段奇妙的愛情傳奇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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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42:10
第一章

  先皇駕崩,新皇帝為先皇的長孫,當溫嵐知悉新皇帝要將她遣送出宮,並指定送至慈葉寺出家度過餘生的決定之後,整個人如墜冰潭。

  「餘生」?!

  有沒有搞錯哇!她才十六歲呢!

  溫嵐邊打轉邊怒吼,她連自個兒爺爺過世時都沒能幫他到廟裡誦經,現在可好,為了那僅見過一面,壓根記不得長相的淫賊老頭,她竟然得將她這尚在青春燦爛歲月中的美麗軀體,葬送在阿彌陀佛間?!

  佛祖見諒,她不是有意褻瀆神明,只是她還小,還有她的人生要過。

  之前被老淫賊欽點入宮,她和姐妹們為了怕禍及爹娘,只得悶著頭入宮,原打算這一生便如此老死宮中了。

  萬萬沒想到,先皇的死又給了她們四姐妹一線生機,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除了大姐放不下宮中地位,想以太皇太妃身份留在皇宮中,正與新皇帝奮力周旋著之外,她姐妹三人的命運都已被新皇帝作了決定。

  她是老二,皇上要她至慈葉寺削髮為尼,青燈古佛,度此餘生。

  老三將嫁給宗王爺,當今皇上的七皇叔。

  老四將去和番,聽說是要嫁給遠在中原西北方一千多公里遠,經過漢中、敦煌,越過遙遙絲路,越過滾滾黃沙,南部是高原,西部是戈壁的塔善國的新任為王的年輕王子當王妃。

  溫嵐毫無概念這國家在哪裡,那兒的景致、人民又是怎樣的德行,更不清楚那新王子長得是圓是扁。

  可她卻羨慕極了四妹的際遇,至少她不用被關在鴿子籠似的皇宮裡,更不用去敲木魚敲得手酸,坐得腿疼。

  幸好大姐聰明,「點」了一下,讓她們各取所需,所以,寧可去出家的老三,想嫁宗王爺的老四皆大歡喜,而她,嘿嘿嘿,運氣不錯地撈了個番王妃來做。

  想想看,若真能到此異域蠻族當個王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呼百諾,多神氣呀!看誰不順眼,就……

  「來人呀!把這蠻子給我拖出去斬了!」想著想著,溫嵐無意識間將想像中的畫面當了真,皇帝般地、傲慢地下了命令,她溫嵐,不用再像之前如浮萍般的命途,只能由著別人決定未來呢!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格格顫笑起來。

  依她白皙姣好的身材與天仙般的容顏,肯定會讓那些蠻子看傻了眼、看淌了口水,反正她原先嫁的是個淫賊老頭,最壞的都已經遇過了,還會有更糟的嗎?即使那蠻王是個多麼多麼醜陋、笨拙、無知、無禮的男人,但他總是個年輕的、有權力的、「活著」的男人,怎麼說都好過個垂死的老翁吧!

  她會設法先網住他的心,纏住他的人,讓他愛得死去活來。

  如此一來,和親功成,而她也將在異國落地生根、開枝散葉。

  呵!呵!呵!

  真好,真好,恭喜溫嵐!賀喜溫嵐!大功告成! 

  塔善國派出鑾乘,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中原大金國首邑安和,迎接他們未來的王妃。

  王忙於朝政,派來的是護國大將軍扎爾剛,扎爾剛是個粗莽的壯漢,行事向來沉穩,可,當他見著那即將成為塔善國王妃的溫嵐時,不由得皺皺眉轉開視線,不忍再看。

  見著對方這樣反應,溫嵐心頭竊喜,唉!只怪自己生得太美,這來迎娶的大將軍竟連看都不敢多看,肯定是怕心猿意馬,情慾奔發,控制不了自己而做出對不起主子的事情吧!

  她傲傲然傾身坐入鑾駕,那是個八馬共轡的大車鑾,好不威風。

  離開大金皇宮,溫嵐掀開轎窗上的小布簾,開心地向夾道兩旁的百姓招手道別,看,能夠這麼大剌剌地接受眾人夾道歡送的機會可不多呢。 

  今後她一定要做好大金國與塔善國之間的交流,當個稱職的王妃,為她的祖國多盡心力,將蠻子國經營得同大金皇朝般富裕,屆時,她這王妃的名字將永列塔善國史籍,成為他們歷史上影響最大的外來皇后。

  溫嵐雙眼發亮,彷彿已看到自己光明燦爛的未來……

  這廂,望著漸行漸遠的塔善國車隊,兩個絕色的女子立在城垛上有志一同地皺了眉頭。

  「瞧老二那股急呼勁!」搖頭的是溫瀾,她男孩氣地不屑輕哼著,雖然她正心喜於可以「娶」宗王爺,但還是忍不住對二姐的未來不抱樂觀,「蠻地風沙狂野、寸草難生、文教低陋、風俗迥異,也只老二這種莽撞的性格還能夠開心成這副模樣,這樣貿貿然嫁過去,若過得不好,她會不會怨是老子害了她?」 

  「算了,這會兒再擔心也沒用了!」溫蘭低低笑,「你沒見著鑾乘未止,二姐就快速換上人家送來的王妃喜服,包袱拿著咕咚咚跳上車去,毫不猶豫?」

  想起方才爆笑一幕,兩姐妹同時展顏。

  「四妹,你瞧見了那來迎親的將軍,在見著二姐興奮跳上車時目瞪口呆的傻模樣嗎?」溫蘭哈哈大笑。

  「當然瞧見了!他表現得那麼明顯,誰能看不見?」溫瀾搖搖頭,「他看來就是一臉被嚇壞的模樣,在他們蠻族的認知裡,咱們中原女子該都是溫婉可人、害羞內向的,大概沒想到會見著一個生怕被人拒絕,急急呼斥著『出發』的王妃吧! 

  「看來,」她想了想,「是老子多慮了,依老二性格,無論身處何地,該都能游刃有餘,她就是喜歡冒險刺激,應付蠻子應當絕無問題。」

  溫蘭歎口氣,「瞧她興奮得著良緣,咱們做姐妹的自然也為她高興,希望她將來住得慣了後,有空能和她們再聚。」

  城垛上,兩姐妹向著遠方離去的姐姐在心底祝福告別。

  世事未能盡如人意,這話形容的正是她吧!溫嵐心想。

  原是滿心欣喜於和番的她,終於開始在現實裡清醒了些。

  走了停、停了走,她已算不清在這爛馬車上度過了多少晨昏,只知道愈走愈荒涼,她雪嫩的皮膚開始泛著紅、泛著疼。 

  為了能在未來夫君面前展現最美的神態,她隨身帶著個大包袱,裡頭全是她日常使用的胭脂水粉,希望能水嫩水嫩、淨白淨白地出現在新王面前,一舉擄下他的心,所以待在車上的時間裡,她大多都是以敷臉度日,但就算做得再勤,依舊難抵這荒漠烈日的荼毒。

  說起敷面,這玩意兒是她和三姐妹在家無聊時自創的護膚法子,用蛋清、污泥、桂花渣、檸檬等十數種素材配製而成,敷在臉上一盞茶的時間,再用清水洗掉,保證膚色瞬間恢復白嫩柔軟。

  天下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再麗質天生的女人若不懂得好好照顧,早晚花容失色,這是在揚杭長大的她始終信奉的真理。 

  為了這趟出使,她花了好久的工夫才將眾多材料備全放在隨身瓷罐中,上鑾乘後不久,當她首次將這玩意兒塗抹在臉上時,立刻換來同車丫環拉姆兒滿面的驚駭!

  拉姆兒是新王派來沿途伺候她的丫環,會說些漢語,與她較易溝通,可就算如此,溫嵐還是看得出拉姆兒在見著她的「敷面」舉動時的無措。

  「王妃,您千萬別想不開!」拉姆兒拉著溫嵐的手不讓她繼續,「咱們的王雄赳赳、氣昂昂,您嫁給他不會後悔的,您……別盡往臉上塗泥巴,用這種法子悶死自己呀!」

  「放心,拉姆兒,我不是在尋死。」溫嵐笑言,往臉上塗抹的手勢未歇,「我只是想讓自己更漂亮,更討你們王的歡心罷了!」

  「是這樣的嗎?」拉姆兒放開她舒口氣,原來,王妃還是有自知之明,還是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在想法子改美呢!

  「用這爛泥,」拉姆兒指指溫嵐塗抹的「污泥」,一臉難以置信,「就能讓您的皮膚變黑嗎?」

  「當然不是!」溫嵐嗤之以鼻,她無法想像一個黑呼呼的自己出現在腦海中的畫面,中原女子向來以白嫩肌膚者為美,且以揚杭為最,是以她四姐妹才能自眾多女子中出線,被先皇垂青,被世人封為絕艷佳麗,她試著向拉姆兒解釋,「用這玩意兒可以讓肌膚白嫩,而不是變黑。」 

  「可王妃……」拉姆兒吐語困難,「您……還不夠白嗎?」

  「再白也要好好保養,才不會走了樣呀!」望著眼前拉姆兒那一身炭黑色的肌膚和闊闊厚唇、塌扁的鼻,惟一能入自的只有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溫嵐搖搖頭,語帶憐憫,「拉姆兒,你要不要也試試?」

  「試試?變得同王妃一樣白?」

  拉姆兒急得搖手兼搖頭,她才不要變成王妃這副模樣,她拉姆兒在塔善國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兒呢!她一點也不想改變!「不用、不用,拉姆兒很滿意自個兒的樣貌。」

  溫嵐心生不捨,可憐的姑娘,若不這麼說還能怎麼安慰自己呢?

  畢竟外貌是父母生成的,沒得選擇,像她們四姐妹這樣有著晶亮大眼、纖巧挺鼻、紅菱小唇、心形小臉蛋和一身冰肌玉膚的幸運兒畢竟不多,不過,日後她得當心點兒,別不小心用言詞傷了眼前這丑丫環,拉姆兒性情溫和,又能說漢語,日後在異邦,她還有不少地方得求助於她呢! 

  「不敷就不敷!這可是你自個兒放棄機會喔!」溫嵐放過了拉姆兒。

  躺平身子,回過神來的溫嵐再度全神貫注在敷面保養中,前途漫漫,除了這,她實在也想不出旁的事情可以打發時間了!

  塔善國位於天山山脈附近,氣溫日夜變化劇烈,日照充足,降水不多,年平均溫度在零下四度到零下九度之間。 

  幸好溫嵐來時正值夏季,否則對她這長時間處於溫暖都邑的人而言,在這兒的冬天定會開口哀哀求饒。

  此地平均雨量在沙漠區中相較起來已算是挺豐沛,在這片荒漠戈壁間算是個極為富饒的地方。

  塔善國首邑位於天山北麓,一兩處水流交會之處,這個都城從繁華大街到偏僻小巷都遍植綠樹,所以又有森林之都的稱呼,由遠方望去,這座城市在這樣荒漠之地奇異地呈現著一片綠色。

  遙遙數里遠處,搖搖晃晃鑾乘上,溫嵐半昏迷地聽著拉姆兒沿途為她作的詳盡介紹,說實話,她滿感激拉姆兒的熱心,想要當個好王妃,通盤瞭解夫君的國家自然是個重要課題,可這會兒,她真寧可拉姆兒能閉上她那闊闊的厚唇讓她休息一下,否則……否則她又要吐了。 

  「扎爾剛!大將軍!停、停!快停!」

  隨著呼叫聲,急急奔出鑾乘的是未來王妃溫嵐,她跳下車,還來不及跑遠,就在車隊不遠處吐得稀里嘩啦。

  這不是她第一次喊停,更不是第一次吐,一路上明明沒吃什麼東西的乾癟女人竟能吐出這麼多令人作嘔的穢物,扎爾剛半是佩服半是嫌惡,他同身旁眾人躲得遠遠地,馬兒也忍不住噴噴氣、跺跺腳,在轡繩範圍下,有多遠閃多遠!

  因暑熱暈車而狂吐的溫嵐,面色更加雪白,模樣更加柔弱動人,但看在塔善人眼裡,完全是個一等一的醜女,可憐的王,扎爾剛心忖,如果他知道他派出的人馬千里迢迢娶了個這樣的女人回來,肯定會捶心捶肺捶肝捶腸。 

  這來自大金的太皇太妃,一身雪白嫩膚、大眼睛、俏鼻子、小嘴巴,高聳胸脯、纖細腰肢、下盤又窄又高翹,一看就知道肯定生不出一堆兒子,在他們族裡,女人若無法生養十個以上的子嗣,是會被人唾棄休離,並視做無德婦人,乏人問津。

  依族人標準,大眼睛、塌鼻子、大嘴巴、厚嘴唇、平胸肥臀、粗腰桿、膚色黝黑、身體強健才稱得上是美人兒,而這太皇太妃竟然沒有一樣合乎?!讓他不得不為她的前途擔心,這也是當初他初初見著她時,心頭的第一個震撼反應—— 

  未來王妃竟然生得這副德行!

  希望王在見著她時,不要發怒、不要昏倒,更別因之遷怒在他這護送的大將軍身上。

  行行重行行,溫嵐壓根不知他們已經在草原荒漠裡行走了幾十個晝夜,她披頭散髮,神志昏亂,一心只巴望著——

  不要再走啦!她要休息,她再也受不了啦!

  他們到底走了多久呀?

  像是聽到她心底呼救似的,車隊終於停止前進,她爬出鑾乘,在扎爾剛攙扶下,站在高聳城牆外,目視著那金碧輝煌,有幾個奇怪田螺般圓錐形屋頂的城池。

  走過了無數荒原後,這樣的城池算是巍峨壯麗的了,雖然,比起她來自的大金皇朝皇宮要小得太多,但好歹,她的夫君也是個一國之王,而這兒,即將是她未來的家園!

  「這兒就是我未來的家嗎?」

  扎爾剛點點頭,不及回話,只來得及接下溫嵐昏厥的軟軟身軀。

  「不幹、不幹!說什麼本王也不幹!」

  塔善國前國王為難地看著獨子契闊別憤然地在他眼前走來走去怒吼著。

  「契闊別,」他溫言安撫兒子,「就算你是在幫父王、為人民犧牲吧!這次與大金國聯姻是咱們提出的,又怎能將人遣返,如此一來,大金國面子掛不住,搞不好會派軍隊興師問罪。」

  「是呀!」一旁扎爾剛加入勸解行列,雖然,他打心底是同情契闊別的。

  「別以為咱們身處遠地,消息不靈通!」契闊別咬牙切齒,「我派人查過,大金國仗著兵強馬壯,壓根沒將咱們獲善放在眼裡,對於咱們聯姻結盟的請求,竟選了個他們已逝老皇帝的妃子充數!是他們不要的女人!是已經嫁過人的女人!

  「這種女人已失貞潔,卻讓我這新任國王撿破鞋?完全沒將我放在眼裡,還有,她才剛剋死了個皇帝,怎麼,這會兒又打算來剋死我這新王!這都算了,方纔我趁她昏睡時去瞧過了她的模樣……」

  契闊別彷彿見到一隻大毛蟲,一臉厭惡。

  「那女人身子柔弱如柳,如何能勝任咱們善塔王妃之職,且瞧她那死白著臉的短命相,怕是再活不了多久的,我可不願三天兩頭煩心再娶一事!

  「總之,我不管,反正人不是我去迎娶回來的。」契闊別旋過身拂袖,拋下冷冷話語,「她不幹我的事!那醜女我是決計不會要的,父王,您自個兒看著辦吧!」 

  契闊別甩袖離去,凝滯的氣氛停在老國王與扎爾剛之間。

  「不然這樣吧!王上,不如改由您來娶那大金太皇太妃當嬪妃吧!」扎爾剛出了主意。

  「少打我主意!」他急急擺手,「你明明知道前王妃是個十足十的醋罈子,十多年前我就不曾再動過納妃的念頭了,我還想多過幾年安逸的日子呢,你可別害我。」他一臉耍賴,立起身來想同兒子般瀟灑離去,「就同契闊別所言,人是你迎娶回來的,不干孤王的事!」

  他正想離開,卻聽到扎爾剛恫嚇的聲音。 

  「王上!不看僧面看佛面,這可不是一般兒女親事,事關兩國和平共處,您可不能像新王那般率性,您若硬將這女人送回大金,害得大金丟了顏面,惱羞成怒之餘興兵犯界,造成的損失將難以估計。」

  老國王僵住身子停住腳,承認扎爾剛言之有理,他長聲一歎,「這不成,那不行,你倒是教教我該怎麼做?」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只要肯動腦筋。」扎爾剛嘿嘿笑,「咱們先查清楚目前還有哪些王公貴族未婚,然後由王上您來指個婚,這丫頭既然是大金國不要了轉送過來的,想來也不會再派人來查她究竟嫁的是王還是臣子,如此只需安撫她,別將她遣回去就成了。」 

  「是呀!是呀!」

  老國王總算面露喜色,「你這提議不錯,快去幫我將宗親府統管主事叫過來,我一個個清點,總得找到個替死鬼!」

  經過幾天休養生息,溫嵐總算恢復了原有體力,她開始認真打扮自己,就等著她的丈夫過來找她。

  幾天過去後又是幾天,她的王杳無音訊,連個口訊都不曾托人捎來,他該不會是忘了他還有個新娘子在等他吧?

  「拉姆兒。」溫嵐懶懶坐在梳妝台前,看著丫環為自己整理頭髮,銅鏡中的她,有點兒哀愁有點兒悶,卻難掩楚楚動人的艷容,她想著,如果王肯來見她,只消一眼,她就能叫他愛上她,可他為何就是不來呢?「塔善最近是不是有戰役?還是發生了大災疫之類的事情?」 

  「沒有呀!溫姑娘,您為什麼會這麼問?」拉姆兒一臉不解,至於改稱她為「溫姑娘」,是因為整座宮城上下都已知道,王堅決地拒絕了和這中原女子的婚事,所以她已不再可能會是他們塔善國主母,既然如此,她自然不能再以「王妃」稱呼她了。

  對於這樣的改變,向來粗枝大葉的溫嵐倒是毫無察覺,她悶悶支顎問:「若不是如此,你們的王怎會忙到連來探我一眼都沒有時間?」

拉姆兒滿心的同情,雖然這姑娘遲早會清楚自己的處境,但她還是不想見她受傷害,不願她被拋棄的事實是由自個兒口中說出來。 

  畢竟,兩人從中原一路回到塔善,兩個多月的相處,讓她打心底不得不喜歡這純真的中原姑娘,姑且不論長相,她的脾氣倒是極好相處,「其實在您昏睡時,我們的王曾……曾來探過姑娘。」拉姆兒不敢提起那天看完溫嵐後,契闊別駭人的臉色。

  「是嗎?」溫嵐躍起身,興奮的拉著拉姆兒,「原來他已經來看過我了,他真是個體貼的好男人。」她臉上漾起甜笑。

  「他肯定是體恤我長途跋涉,想要讓我多點兒時間休息,不成!拉姆兒,」她用力捉起丫環向外行,「我來這兒已經不少時日了,竟然還不曾拜見過他,著實失禮,你現在帶我去,他若見我恢復了精神肯定會很開心。」 

  「不好吧,溫姑娘!」拉姆兒被拉得跌跌撞撞,她著實不忍心見溫嵐上門自取其辱,「咱們的王接任未久,每天都排有固定的行程,要接見一般人得經過事先安排,您這樣冒冒失失過去,也許他會不高興……」

  「傻拉姆兒!」溫嵐笑斥,「我可不是一般人,他若見著我一定會很高興的,怎麼可能生氣?」

  「溫姑娘!你……」拉姆兒阻止不了一心想尋丈夫的溫嵐,兩人在宮中胡闖引來側目,拉姆兒想了想,與其讓溫嵐亂闖宮廷惹事,還不如自己指路讓她見著王,死了這條心算了。 

  於是乎,她歎口氣,帶著溫嵐往新王寢宮外苑行去。

  兩人還沒走到寢宮,野苑裡,拉姆兒突然停止了腳步。

  「幹嗎停下!」溫嵐不解,循著拉姆兒的視線停在十步之遙池塘上亭閣裡的一群男人。

  眾人中只一個男人坐著,其餘人全趴在地上猛磕頭,似在向那端坐著的男子請托求情。

  「新王在那群人裡?」溫嵐壓低聲,由於她兩人隱在樹叢後,是以別人看不見她們。這樣也好,她本就希望能夠先偷偷看清楚自個兒夫君模樣,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見拉姆兒點點頭,溫嵐再問:「是跪著的還是坐著的?」

  拉姆兒瞟她一眼,讓她明白這句問話有多蠢。

  「當然是坐著的!」拉姆兒陪她壓低聲音。

  溫嵐不能否認自己心底漾起一股濃濃的失望,在她想像中,大漠兒女該都是剽悍而精瘦矯健的,怎麼……怎麼一個胖得像肥豬公似的,留著八字鬍、綠豆眼、香腸嘴的男人竟會是……」新國王!

  而且,還是她的夫君!

  沒關係,她安慰自己,丑歸丑,他好歹是個年輕的男人,而且,是個握有一國大權的男人!醜男易騙,較好掌握。

  「為什麼那些人都跪在他身邊?」溫嵐難掩好奇,「他很凶嗎?」

  「我也不知道他們幹嗎全跪在那邊,」拉姆兒也是一臉迷惑,「王向來親切,很少罵人的,還有……」拉姆兒看仔細了。

  「那些人都是咱們塔善國裡未婚的王公貴族……不知道,他們在這裡求些什麼?」

  兩人兀自疑惑間,遙遙聽見亭中傳來契闊別的朗笑聲及言語。

  他們說的是塔善語,而這兩個月在漫漫旅程中,為了將來準備當個好王妃,溫嵐向拉姆兒學了一些塔善話,可當她聽清楚契闊別的話後,還真寧可自己壓根聽不懂他的話。

  「本王知道這事兒的確是為難諸位了,可這糊塗帳不是本王去攬回的,那大金國瘦皮猴醜女也不是本王去迎回來的,要本王和那樣的女子對視一生,豈非要了本王的命?」契闊別推得乾乾淨淨,邊說話可沒忘記繼續嚼著几上的葡萄,嘰乖嘰乖大口嚼著,不時還有紫紅色汁液噴射在環跪的眾人身上,那些人也沒心情擦拭,一心只想要讓契闊別勸老國王收回命令。

  「請王明察!」一個跪著的胖子淚涕四濺,「就因為您不肯要那醜女人,王上現在竟將矛頭指向咱們這些尚未婚娶的人身上,王呀!」胖子說得悲悲淒淒,「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無論如何,您要設法救救咱們呀!」

  「是呀!是呀!」一個生得一臉黃皮鬼模樣的男子含混著嗓音,「王若不幫咱們去勸勸王上打消此意,那麼,不管他老人家決定要將那帶著衰運克親夫的醜女指派給誰,就是逼那個人去死。」

  「是呀!是呀!」一群人異口同聲,「若真要逼咱們娶那剋死了大金皇帝的漢族女子,咱們都寧可一刀死了乾脆!」

  契闊別皺皺眉頭,「你們這個樣子不是在為難我父王嗎?那女人畢竟是大金國的太皇太妃,硬要退回,恐興兵禍!」

  「咱們自然深知茲事體大,」方才說話的胖子一臉陰險的笑,「咱們幾個也都先幫您設想妥當才過來的,正所謂誰拉的屎誰就得負責清乾淨。那軟趴趴的瘦皮女是由誰帶回的,自然,就該由誰負責!」

  「你們的意思是……」契闊別遲疑著說,紫紅色的葡萄汁液由他嘴角緩緩淌出,刺目至極。

  「護國大將軍扎爾剛!」幾個男人極有默契,異口同聲。

  契闊別猛擊大腿,「說得有理,正所謂誰拉的屎誰就得負責清乾淨。反正扎爾剛的妻子也死了一陣子,就讓那中原來的剋夫女去當他的續絃妻!」 

  「贊成!贊成!」原本頹喪跪著的男人們紛紛躍起身,手舞足蹈,比過節還要興奮,「咱們這會兒就一塊兒去告訴王上咱們共同的決定!」

  一群人簇擁著契闊別離去,沒人見著,十步之遙處的樹叢裡,有個面色死灰、身軀疲軟的女人!溫嵐會的塔善語雖然不多,卻已足夠讓她清楚了這些話的意思,且真正明白了她這會兒的處境。

  丑?!這些該死的醜蠻子,不瞧瞧自個兒的德行,個個那副尊容,竟然敢……竟然敢嫌她醜?

  這是什麼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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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滾滾黃沙蕩蕩塵揚,一望無際天邊儘是無涯灰黃,踞立於居高臨下的關隘山頂,上可仰千足峭壁,下可臨滾滾黃河。 

  山崖內側有個形似葫蘆的葫蘆泉,此泉在沙山環抱中,雖大風揚沙,卻始終有水深冽瑩澈,泉水久雨不溢,天旱不涸,正是位居於山谷綠洲裡的鄂溫克山寨居民所賴以維生之活泉。

  這會兒,隘口上佇足一抹黑影。

  那是個男人,一個很特殊的男人!

  他名喚颯騏亞,是鄂溫克山寨——被絲綢之路商旅稱為土匪窩的首領頭子,統管共計三千多人的一寨之主。

  他的身子高碩健壯,如巨松般偉岸挺拔,結實的胸肌、腹肌完美分在身軀上,濃粗而男性的眉頭下是一雙永遠晶亮燦星般的瞳眸。

  令人稱奇的是,他的瞳眸並不是當地慣見的黑色或棕褐,而是深沉的碧綠色,像貓一樣帶點兒邪氣的那種螢綠。 

  他的母親是出生於中原的美女,而父親,卻是來自於西方遙遠的波斯國度,二十多年前,颯騏亞的父親漂洋過海由波斯來到中原經商,乍見中原美女颯柔驚為天人,兩人意欲共結鴛盟,但颯柔雙親卻強烈反對女兒嫁給這高鼻子、綠眼睛,長得與他們迥然不同的異族男子,是以全力阻撓。

  可感情這回事兒,愈是阻撓它愈是頑強,不多久後,美麗纖弱的颯柔就跟著她深愛的男人私奔了。

  改走陸路的兩人返回波斯途中,在黃沙滾滾間吃了不少苦頭,颯騏亞父親染上惡疾,死於荒漠,而颯柔卻在昏迷中被鄂溫克山寨前任寨主救起。 

  不同於其它塔善國人,老寨主喜歡的正是柔弱雪白的中原女子,颯柔在他眼裡猶若天仙,是以殷殷照料、時時探望,颯柔原在得知丈夫死訊後,便已打算與愛人共赴黃泉,卻在此時發現肚子裡有了兩人愛的結晶。

  是颯騏亞喚醒了她的母愛,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一年後,颯柔終於被前任寨主的柔情給打動,她帶著颯騏亞改嫁,老寨王愛屋及烏,將颯騏亞視同己出,甚至到最後,在五年前他病危時,將鄂溫克山寨托付給颯騏亞,而沒有交給自己的親侄兒浩古力托。

  如果颯騏亞在初初接任寨主之職時,有人還質疑過老寨主決定的話,那麼,五年後的今天,這些人也都不再有所疑慮了。 

  他們的新任寨王比前任更剽悍、更聰明,也更精於謀略,寨子裡人口不斷增加,這個原是毫無紀律的土匪窩,在他的統領下,除了搶奪過往商旅財帛食糧外,也開始學著自給自足。

  颯騏亞自中原延聘了些務農好手,於是漸漸地,荒漠成了綠洲,成了良田,他們並且開始懂得如何貯蓄用水,而不再像從前一般得完全靠天吃飯、靠打劫過日了。

  颯騏亞也許不是真的塔善族人,但因著他的卓越與努力,到今天,寨中已經沒有任何人會再當他是外來人。

  「寨主。」打破颯騏亞沉思的是二寨主孟格布,他最得意的左右手。 

  「說。」颯騏亞懶洋洋的瞥了他一眼。

  「咱們派出去的探子已經查清楚了,塔善新王御賜給扎爾剛的女子,將會在晌午經過古風口到將軍府邸,那兒是個狙擊偷襲的最佳地點,易攻難守,防不勝防……」

  「好,」颯騏亞打斷孟格布,「就在那裡搶人!」

  「寨主!」

  孟格布面露為難,「你當真執意要和扎爾剛過不去?你不怕他手中握有兵權,為了他的女人真與你槓上?」

  「對那傢伙我有把握,」颯騏亞淡笑,「鼠膽之輩,當年他那護國大將軍的頭銜還不是靠咱們老寨主幫他打下來的,老寨主甚至還將自個兒女兒嫁給了他,卻沒想到他成了大將軍後翻臉不認人,與咱們鄂溫克山寨劃清界線,不許老寨王女兒回來投親,讓她身居異地,最終落得鬱鬱寡歡,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老寨主過世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見著女兒,這會兒,這廝居然還妄想風風光光續絃,討個塔善王封賜的女子,」颯騏亞哼了聲,「而咱們,自是不能讓他稱心如意。」

  語畢,颯騏亞躍下隘口朝葫蘆泉方向行去,孟格布追上問道:「寨主,你不同咱們一塊兒去嗎?」「不過是樁小事,我相信你辦得妥當,我得依原計劃與薩布都盟王儲討論事情,離開寨子一陣子。」

  「那麼,人搶回來後該如何處警?」孟格布搔搔頭。

  「自個兒看著辦吧!」

  颯騏亞漫不經心,「扎爾剛的女人肯定不是什麼好貨,你若拿不了主意,就讓她去當個婢女吧!」 

  聲音緩緩遠去,他不曾回頭。

  悲情呀悲情!

  溫嵐哀哀慼慼地坐在顛簸不定的鑾車裡,對面坐著的依然是拉姆兒,只是她的鑾車已由八駒改為兩騎,大車廂改為小車廂,目的地也變為扎爾剛將軍府。

  女人的命運就恍若油麻菜籽,完全由不得自己!

  剛死了個老頭兒夫君的她,千里迢迢遠來和親,竟遭到那蠻人豬公王的嫌棄,眾人轉了又轉,推了又推,她像只沒人要的破布袋,被人轉送來轉送去。

  最後,在有志一同的默契下,大家都說——誰拉的屎誰就得負責清乾淨!於是乎,將她自中原接來的扎爾剛將成為她的新夫婿,而且是續絃的那種。

  有沒有搞錯呀?

  溫嵐一肚子氣無從洩,如果當時早知道這些蠻子的審美標準與中原竟是如此迥異,那麼,她會寧可待在佛寺裡敲爛她的木魚,也好過留在這兒當個人人避而遠之的女瘟神。

  若非路途過於遙遠,她會考慮自個兒打道回府,但在經歷過來時那段淒慘遭遇後,她實在沒有勇氣再來一回。

  可若當真留在這異地,她向來最引以為傲的武器——美貌,卻將成為她的致命傷,令人不禁心頭發疼泛酸。

  古來紅顏多薄命,美麗難道也是一種錯誤,她才十六歲,難道她的未來只能留在這兒等著枯萎、等著曬成一條黑肉乾?

  不甘心呀!不甘呀!

  「溫姑娘!」

  見溫嵐口中唸唸有詞,拉姆兒傾身拍拍她手掌安撫,「別胡思亂想了,咱們護國大將軍英勇神武,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是嗎?」溫嵐瞟了拉姆兒一眼,「可我覺得他對你的興趣好像還遠過於對我的,他全身最常讓我看見的部位是——背影,我想,」被個醜男嫌棄,這世上還有公理可言嗎?「他被迫娶我肯定很痛苦。」

  「別這麼想,溫姑娘。」拉姆兒勸解著,「大多數美滿的婚姻都得靠夫妻婚後共同努力經營,才能得著的。」

  「我不認為扎爾剛會有興趣與我共同經營。」溫嵐懶懶出聲,心底補了句,還有我,也沒有半點心情想跟他經營,將軍夫人比上王妃究竟矮了好幾截,她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蠻子就是蠻子,貨物出門都不得退還,她好歹是個活人,他們這樣轉送來轉送去,壓根就不在意她的感受。

  當女人就得如此可悲嗎?

  「也許……」拉姆兒的話被外頭轟隆隆聲響打斷,兩人掀開轎簾往外一瞧,天呀!遠處一片煙塵朝她們這邊疾奔過來,地表震動有聲。

  「那是什麼玩意兒?」

  溫嵐還皺著眉頭,拉姆兒已尖叫出聲,「是土匪!是專司出沒在荒漠中劫人財物的土匪!」

  「是嗎?」

  溫嵐目中亮起興味的光芒,喃喃自語,「不知他們劫不劫女人?」反正她已經倒霉到了極點,就不信還會有更坎坷的命運。

  當個有自主權的女土匪,許能好過嫁給那絕不會憐惜她的蠻子將軍吧?

  思及此,溫嵐躥出鑾乘,站在轎子邊上猛向來人興奮地揮手呼喊。

  「溫……溫姑娘!將軍夫人!」拉姆兒喊了幾回,拿一臉興沖沖的溫嵐沒有辦法,難不成,拉姆兒顰眉忖思,由中原來的她已被土匪的響馬給嚇傻了?

  瞧她那歡欣的模樣,像是他鄉遇故知,像是久旱逢甘霖,一點兒也不像是遇著劫匪的苦主。

  片刻後,孟格布有些惶惑與不敢置信,當了二十多年土匪,他從不曾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不是不順利,而是太、太過順利了吧!

  由於扎爾剛並未親自護送迎親隊伍,所以在那略顯單薄的車隊中,真正好手沒幾位,再加上,那些原有心要反抗、要護住將軍未來妻子的隨從,在看見未來將軍夫人的反常反應後,個個顯露不知所措,不知要為誰而戰的疑惑。

  是呀!有啥好反抗的呢?人家姑娘可樂得很呢!

  「你是將軍新夫人的婢女嗎?」

  孟格布在沉靜而詭譎的氣氛中,策馬來到溫嵐面前,他得當心點,對方兵馬雖少,毫無抗拒之意,但這或許有詐,尤其,他們還弄了個「白斬肉雞」似的小女娃兒站在陣前叫囂,肯定有問題。

  也許,孟格布豎直寒毛防備,也許這看來弱不禁風的女娃兒是個中原武林高手?

  「不是,我不是婢女。」溫嵐搖搖頭,一臉興奮,「我是將軍未來新夫人。」

  「撒謊!」孟格布偏過頭瞧見躲在車上發抖的拉姆兒,「依我看,裡頭那個才是正貨!」

  「喂!再這麼瞧不起人我要挖你眼睛了!」

  溫嵐有些火了,可別鬧到最後連個土匪窩都不肯收她。

  「眼睛睜大點兒看清楚,大小姐我在咱們中原大金國裡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兒,只不過、只不過……」她愈說愈恨,「誰曉得在你們這裡,美人的標準竟是如此天差地別。」

  「二當家!」一名小廝傾身,「根據咱們線報,扎爾剛要娶的女子是打從中原來的,如此看來,也只這凶巴巴的小丫頭有可能。」

  氣氛有些僵,孟格布靜思,對方不抗拒、不尖叫,叫他實在不知從何「打劫」起?可一想到颯騏亞的交代……白斬雞也成,母老虎也成,總之,他是一定得將人帶回交差的。

  「回去告訴你們將軍,就說她未來妻子押在鄂溫克山寨,如果他想討回,就得自個兒想辦法!」孟格布叫人卸下車鑾共轡的其中一匹馬,將溫嵐和她那一大包早就備妥的包袱一塊兒扔上馬背。

  趴在馬背上的她首次現了幾絲恐懼在臉上。

  「這位……這位大爺,我……我不會騎馬……」

  「不會騎也得騎!」

  孟格布在溫嵐所騎的馬馬臀上抽鞭一擊,馬吃疼向前奔馳,溫嵐緊閉著眼抱緊大包袱當墊被,攀緊馬脖子不敢看,於是馬嘶聲伴隨著女人的尖叫聲,朝向鄂溫克山寨狂奔而去。

  是嘛!孟格布總算笑了,有了女人尖叫,有了馬兒竄逃,這個樣兒才像話!他終於感覺到自在了。

  勒轉馬頭,他率領著兄弟們縱馬離去。

  如來時般迅捷,他們除了帶走溫嵐外什麼也沒破壞,帶來的羽箭火藥也沒能用上得。

  「哈刺統領!」

  拉姆兒終於壯足了膽子爬出鑾車,對著此次車隊的領頭兒瞪大眼,「你……你們居然毫無抵抗地就讓將軍夫人被那些響賊馬匪人給劫走?」拉姆兒喘口氣,「你們不怕大將軍怪罪下來時,大夥兒小命不保?」

  哈刺和他身邊幾個小卒交換了相同的笑,「就咱們對將軍的認識,他不但會饒過咱們的小命,還有可能……」

  「還有可能打賞呢!」接話的是駕駛馬車的車伕,他的話引來眾人同意點頭。

  是呀!誰都知道對這樁婚事,將軍是多麼的心不甘情不願,這會兒瞎貓碰著死耗子,讓他們誤打誤撞幫將軍解決了女瘟神。

  等著討賞吧!眾人心念相同。

  披頭散髮、臉色死白的溫嵐終於滑下了馬背。

  心情尚未平復,抱著個大包袱的她已然感受到周圍好奇的眼光與議論紛紛的聲音,唉!方纔她在馬上顛簸時,原先還希望能給寨子裡的人第一眼好印象呢,

  可這會兒的她再也顧不及什麼眼光、什麼第一眼的好印象,抱著肚子,她嘩啦啦地將這幾日好不容易豐實些兒的腸胃貯存物再度出清。

  眾人無語,一時之間,只覺不可思議,難以相信這樣個小小的身子竟能吐出這麼多噁心的穢物。

  「二當家,」有人終於出了聲,「你們這次下山出任務,就……就只帶回了這、這『東西』?」

  我不是東西,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溫嵐還能夠出聲,這會兒早已跳起來反擊了,但她除了像只氣喘的狗兒癱坐在地上外,壓根直不起身來。

  「是寨主的意思,」這句話立即收到效用,眾人不再質疑,孟格布環顧一圈,「這丫頭原是塔善新王要婚賜給扎爾剛那廝的女人,大家也明白扎爾剛與咱們寨子的過節,目是不能讓他暢快如意,至於該如何發落她,寨主並沒有明確指示,就請各位幫忙提供意見,咱們鄂溫克山寨不養吃白食的人,大傢伙兒想想該如何處置她。」

  「瞧她瘦得皮包骨,又白得像個殭屍。」一個胖子邊啃著雞爪邊撫撫肚腩,「可別硬塞給我當妻子嗷!」

  「烏喝,」有人訕笑說,「你已經娶了三個啦!還不知足?太貪了吧!」

  「女人多,夜裡選擇多點嘛!咱們這兒夜裡冷得緊,有人幫她暖床,是這丫頭祖上有德。」卡嗤卡嗤嚼著碎骨的聲響不絕於耳,胖子笑著,「可這丫頭配我不成,我烏喝若真撲將上去,會壓斷了氣的。」眾人笑聲中,一個老婦人出了聲。

  「不然,讓她到畜棚幫忙,前些日子剛添了幾隻羊犢兒,我正發愁……」 

  「不!不!讓她同咱們去挖葫蘆泉的貯水壩子,那兒人手不足。」

  「不然,左邊的爛泥圈兒也該開墾了……」

  「還是馬房……」

  眾說紛紜,說的還都是塔善話,對於他們的語言,溫嵐雖略通,但這樣嘈雜的陣仗卻不曾經歷,瑟縮著的她頭隱隱作痛。

  「諸位,能不能聽我一句?」

  一個溫柔的聲音穿破一切紛擾,連困頓無助的溫嵐都忍不住抬起頭,眼前是名中年美婦,迎著烈日,光暈生在婦人週遭,溫嵐心頭一驚,像是見著了觀世音菩薩,這「觀音娘娘」與她一樣是中原女子,纖柔細緻白皙,雖上了年紀,卻依舊是個大美人。 

  「夫人來了!」眾人紛紛讓了身,婦人傾身打量受盡苦楚、委頓在地的溫嵐,「夫人您請說,咱們聽著便是。」孟格布傾身,眼前的婦人正是寨王颯騏亞的母親颯柔。

  颯柔向來不管事,安靜嫻雅的她,處事圓滑,兼之菩薩心腸,山寨裡的人們對她都是既敬且愛。「這姑娘是中原人,一來身子纖弱,二來言語不通,若跟著諸位,怕只會是個惹禍人物,」颯柔清亮嗓音迴盪,「不如讓她跟我,一方面伺候我,另方面,寨主現正打算引入中原文化,養桑務農,而在我心中始終有個念頭,若咱們子孫長大後能夠同時靈活運用漢語和塔善語,那麼,不管他們將來想要經商務農或遊歷中原,言語上都會佔個大便宜,所以,我想留這姑娘在寨裡教孩子們學說漢語。」眾人紛紛點頭,夫人的話頗有道理。 

  「既然如此,夫人,這丫頭就暫托給您了!」孟格布環顧眾人,見均無異議,續言,「過些日子咱們建造間學堂,就請這丫頭給孩子們上課。這會兒,大夥兒請各自回返工作崗位吧!」

  人群散去,除了那慈藹的觀世音。

  「你能起身嗎?」颯柔蹲近溫嵐,說的是漢語,一臉關懷。

  溫嵐點點頭,就著她攙扶的手站直了身子,兩人緩緩踱入前方不遠處一間由粘土磚牆蓋成的屋宇,與溫嵐這些日子所見的大帳篷或簡木屋迥然不同。

  「這是……夫人的家?」溫嵐進了屋,將烈日隔絕在外,一陣沁涼微香撲鼻,屋裡還燃著淡淡的檀香呢! 

  眼前一切似極中原人家的屋內擺設讓溫嵐紅了眼,直至這刻她才知道,她有多想家,想念那千里外的出生地,想念她的揚杭縣、她的江南。

  「是我的家,」颯柔將她扶到椅上,柔柔笑語,「也將會成為你的。」

  「夫人……」溫嵐哽咽的接不下話,多日來壓在心頭的委屈一觸即發,她哭得淚涕四濺,哭得像孩子似的。

  「沒事兒了,乖!」颯柔在她肩頭拍了拍,那一臉慈和讓溫嵐想起自己的娘親,「人嘛!總得要受點兒苦才會長大,從今日起,你又可以當回自個兒生命的主子了,這還不算好事嗎?」 

  溫嵐望著眼前的救命恩人,有片刻恍神。

  「夫人,您是說,我真的可以……自己選擇自己的未來?」

  她想起了大金國死掉的先皇、頤指氣使視她們四姐妹為不祥之物的新皇、塔善國的新王契闊別、扎爾剛大將軍,甚至這座寨子的二當家孟格布,他們這些大男人,誰都沒問過她的意見,就將她當成貨品似的推來轉去,誰也沒在乎過她的想法。

  「當然嘍!若你願意留在這裡陪陪我並教教孩子當然最好,但若你想回中原,我會讓騏亞送你回去的。」

  「騏亞?!」溫嵐不解。

  「他是我兒子,也是這座寨子的寨主,他有事外出,過幾天你就可以見著他了,」颯柔拍拍她手背,「先別想這麼多了,我帶你到後堂梳洗。」 

  颯柔微笑,「騏亞幫我在後頭接了水源,蓋了座小澡堂,有咱們中原的味道,你會喜歡的。」

  溫嵐笑如春風握緊了颯柔的手前行,是的,她一定會喜歡的,只要能待在這觀世音菩薩身邊,怎麼樣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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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43:23
第三章

  寶髻鬆鬆挽就,鉛筆淡淡妝成。

  紅姻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

  一個輕柔的女音吟唱著屬於江南的風情,颯柔聽著聽著有些恍神,憶起多年以前,那個老愛嚼著辮子尾,偎在柳陰底,看著一池新綠,為賦新詞強說愁,卻笑得天真無邪的自己。 

  還有,那在柳樹下首次見著有對綠眸、高鼻、深眼、尖下巴,因對著她直盯不放險些掉到水塘中的異族男人……

  這是多久前的事兒了?颯柔心歎,騏亞今年都二十七了,她的青春,多麼遙遠以前……

  可這會兒哼著小曲的溫嵐卻不同,她只十六,屬於她的美麗傳奇尚未開始,但之前她還真是吃了不少苦頭。

  從被遴選入官當上貴妃,到被指定出家為尼,她冒著妹妹的名頂替和親,一路悲慘勞苦,到她入宮被嫌棄得一無是處,被指給扎爾剛將軍,以及遭劫來到寨子裡的一切,她都毫不隱瞞地向她全盤托出。

  她的際遇聽起來蠻悲慘的,可她活靈活現的肢體動作,誇張的表情,完全搭不上「悲慘」二字的邊,她有個莽撞而喜愛冒險刺激的性子,貌似柔弱實則堅強,再不堪的際遇都能咬牙挨過。 

  如果她是自個兒的女兒就好了,颯柔始終因著未有女兒為憾。

  但若真讓溫嵐當女兒,還不如另個身份讓她更心動,那就是——媳婦兒!

  是呀!騏亞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就娶妻一事,總讓她放不下心,她明瞭兒子眼光高,自小看慣自己這樣纖細柔弱的中原江南美女,對於那些體態豐腴、五官完全不同特色的塔善姑娘就是看不入眼,這幾年他雖時常到四處遊歷,也曾去過中原,卻從沒見過他對哪位姑娘動過心。

  騏亞的生命裡,讓族人生活更好一事佔了全部,胸中少了繾綣柔情。 

  他是可以不急,但她這做娘親的,可急著想抱孫呢!

  如果,颯柔悠悠地想,如果這兩個同樣出色漂亮的年輕人能夠天雷勾動地火就好了,將來,不論孩子生下來像爹或像娘,都一定是頂尖漂亮的娃兒,最好,還能像他爺爺一般,有對碧綠的瞳眸,如柳蔭般沉碧的眸……想著想著,颯柔心底起了輕霧。

  「夫人!」

  將衣服掛上青竹竿兒的溫嵐抱著空木桶子蹦跳近颯柔,嗓音是江南女孩兒的嬌甜,「想什麼這麼出神?您是不是餓了,嵐兒這會兒就去起灶……」

  「別急,我還不餓呢!」颯柔輕笑,瞅著溫嵐,「你真乖,我只是在想,一直以來我就想要有個女兒,現在有你陪在身旁,我像是達成了夢想。」 

  「只要夫人不嫌棄,」溫嵐一臉開心,「嵐兒願拜夫人為義母,終生孝敬您。」

  「時機未成熟,還不成!」颯柔笑得神秘,在她撥的如意算盤裡,媳婦兒可比女兒來得重要。

  「什麼意思?」溫嵐一臉困惑,「嵐兒不懂。」

  「不需要懂,時候到了你自會明白,」拍拍她的手,颯柔開口,「我來找你是因為虎子那些孩子們又在前門喊嵐姐姐,要你去陪他們玩呢!」

  「是嗎?」

  溫嵐笑得燦爛,學堂過兩天就要落成了,過不久,她將是這群孩子們的夫子,所以培養感情是很重要、很重要的。這些天來,她總算弄清楚了孩子們各自的姓名與脾氣。 

  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她畢竟不是在寨子裡吃白食的廢人,什麼貴妃、王妃、大將軍夫人,通通滾蛋,她不屑,她喜歡這兒,喜歡孩子們叫她嵐姐姐時的熱情,更喜歡颯柔夫人待她像個女兒似的溫情。

  溫嵐放下木桶朝颯柔擺擺手,「夫人,嵐兒這就過去了!待會兒再回來起灶燒食,您可別動手,要等嵐兒回來啦!」

  颯柔但笑不語,目送著與日前頹然無措、髒污狼狽,現在已迥然不同的她開心地遠去!

  數日後的鄂溫克山寨。

  「她捉不到的。」一個小男孩不屑的道。

  「她捉得到的!」一個小女孩語帶嫩嫩的固執。

  「嵐姐姐,加油、加油!」一群孩子用塔善語在竹籬笆外叫嚷著,十多個五歲到十歲不等的娃兒,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的半個身子攀上竹籬笆,有的跳來跳去吼叫著。

  竹籬笆外一片熱鬧,竹籬笆內則是一場廝殺前的對峙。

  溫嵐看著前方小土堆似的長著一對獠牙,低咆瞪眼的山豬。

  「給點面子吧!好兄弟。」溫嵐陪著笑,試圖親近對方好施展魅力,「你只要乖乖讓我抱過去,向那些孩子們證明我夠本事,我就會放了你,你聽話,待會兒,我給你一斤芒草做獎品。」

  山豬低咆,目中是不屑。

  「嫌太少,還是不慣吃芒草?」溫嵐看準方向,兩手伸長圍過去,「大哥,那麼你就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罰酒嘍!」

  見眼前女子毫無所懼,火速地朝它而來,山豬亂了勢,這看來弱不禁風的女人似乎是認真的,它可不想淪為桌上的山豬大餐,收拾起方才偽裝的兇惡,山豬轉頭奔向他泡澡的黑泥地,尖叫。

  一個是被人豢養後失去鬥志,整日吃得飽飽睡得早早,體重過胖的肥豬仔。

  一個是整袖兒卷褲管,喜好冒險刺激,一心要在孩子面前「逞威風」的女子。

  不一會兒,因著激戰,一人一豬全滾入了黑泥地裡。

  片刻後,山豬終於乏力的投降,讓外貌纖弱的溫嵐氣喘吁吁地抱在懷中,朝著竹籬笆外的觀眾踱過來。

  「我就說她捉得到吧!」女孩兒嫩嫩的固執外加上了驕傲。

  「哼!是她運氣好。」男孩兒語氣雖是不屑,心底卻已起了些微轉變。

  女孩兒率先跳入竹籬笆內衝向溫嵐,其餘的孩子包括方纔那不服氣的男孩也跟了過去。

  「虎妞!」溫嵐抱著山豬像抱著個胖娃娃似的,衝著七歲女孩兒笑,「過來摸摸它吧!」

  「它會咬人嗎?嵐姐姐。」小女孩有對可愛的小虎牙,這會兒顯得有些戒慎恐懼。

  「膽小鬼!你不敢摸我來摸。」

  和小女孩長得一個模樣的是虎妞的雙胞胎哥哥虎子,就是方才一直不看好溫嵐的人之一,可這會兒,孤身擒住山豬的溫嵐已成了他的新偶像,虎子伸出手在已乏力的山豬身上摸來摸去。

  有人開了頭,後頭人就不怕了,十多個孩子們簇擁著,有的摸蹄、有的捉毛,還有膽大的連尖牙都敢碰了。 

  溫嵐由著孩子們探索、觸摸夠了後,才放開那只苦命的課外教學品——小山豬。

  「嵐姐姐!」虎妞一臉崇拜的坐在溫嵐身旁,不只她,孩子們都已圍到了她身旁,「我娘她們都說山豬有野性,很兇猛,你又和我娘她們長得不一樣,又瘦又弱,怎麼你會不害怕呢?」

  猶是一臉髒泥的溫嵐笑如春風,「我和你娘她們怎麼個不一樣?」

  「很不一樣耶!」搶著說話的是另一個小女孩雲雀,這些山上的孩子們都有個動物的小名,可比他們那些塔善全名來得好記多了,雲雀的嗓音很甜,「嵐姐姐好瘦、屁股好小、臉蛋兒好小、胳膊好細、全身又像雪一般白,」孩子說話向來無所顧忌,「我娘說,這就是營養不夠、勁力不足、生命力不強的表徵,還有小屁屁,那是生養不出孩子的。」 

  溫嵐笑得一臉無所謂,「那麼現在嵐姐姐連山豬都能馴服了,你們還認定我勁力不足嗎?」

  孩子們不說話,眼神略帶迷惑。

  「聽嵐姐姐說,」溫嵐傾身將向來最粘她的虎妞抱在懷裡,對所有孩子說話,「一個人強壯與否不能單看外表,外在的粗獷蠻力雖佔優勢,但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心,如果你能夠訓練自己有堅強的意志力,告訴自己永遠不放棄,那麼,你就絕對不會輸了。」 

  「我懂了!」虎妞拍拍小手,笑得晶燦,「方纔嵐姐姐對著山豬時,一定一直告訴自己『我一定會贏、一定會贏!』而山豬卻沒有這樣的念頭,所以它就敗在你手裡嘍。」

  「聰明!」溫嵐揉揉小女孩頭頂給予獎勵,「可勇氣與信心雖然很重要,技巧的訓練也不能少,否則莽莽撞撞出手,沒弄好反而攬危險上身,昨天我答應你們捉山豬後,就守在這裡看它的主人如何下手,並記牢了方法,今兒個才能夠一舉成功的!」

  溫嵐的塔善語並不是很流利,她只能試著用最淺顯的字句來表達她的意思,幸好之前有拉姆兒,之後有颯柔夫人,這兩個有耐性的人已陸續將日常用到的塔善語傳授給她,不過,教學相長,一方面,她是孩子們的夫子,另一方面,她也從孩子們那邊學到了不少俚語。 

  「嵐姐姐,我好『倚歐細』你呀!」虎妞在溫嵐懷中撒嬌。

  「什麼是『倚歐細』?」溫嵐和孩子比手劃腳了半天,才搞懂它就是塔善語中的喜歡。

  「我不但『倚歐細』嵐姐姐。」雲雀可不甘示弱,「而且……我還要認嵐姐姐為女『卡符』!」

  「卡符?!」溫嵐傻眼,半天後才格格笑,原來塔善語的「卡符」就是英雄的意思。

  「嵐姐姐是女『卡符』,那麼誰又是咱們寨子裡的大『卡符』呢?」溫嵐逮著孩子,原以為每個孩子會喊出自個兒父親的名字,卻沒料到他們異口同聲喊出同一個人的名字。 

  「颯騏亞!」

  「你們的寨主?」

  溫嵐早聞知此大名,颯柔整日在她耳畔叨念這男人的好處,原先她總當那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誇張喜愛感受,卻沒料到在這群最自然的孩子們身上竟也見到了相同的愛戴。

  「他真有這麼厲害?」溫嵐有幾絲懷疑。

  「當然嘍!」虎子不許有人質疑他的偶像,「寨主什麼都會,什麼都精,咱們寨子裡年年舉辦的武術大賽,他自十五歲參加到二十五歲,年年冠軍,之後是他懶得再下場了,這兩年才另有新的冠軍呢!」

  「是呀!是呀!」另個男孩花豹接口,「三年前咱們還小,寨子裡咚咚咚地全是戰鼓聲,娘抱著咱們躲入山拗裡早備妥的洞穴,颯騏亞領著爹爹他們抵禦那些說要清剿咱們的官兵,他們有好幾萬人呢!咱們才數千人,不過……」 

  「不過,那些笨官兵全讓颯騏亞設下的陷阱給捉起來了。」一個孩子不甘示弱接下去。

  「後來,」虎妞在溫嵐懷裡挪挪身子,「颯騏亞活捉了那些官兵親自去與塔善王談條件,逼使他們承認咱們鄂溫克山寨是個自治區,不受他們管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颯騏亞是個『卡符』,卻不是靠殺人而威風的『卡符』!」雲雀笑嘻嘻的道,「他請來了些工人師傅說是中原來的,讓他們教爹爹們在荒漠上引水耕田、教娘親們養蠶織布,他說,咱們總不能一輩子當土匪吧……」 

  孩子們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很多,即使溫嵐想摀住耳朵也不成,她只得附和著笑,假裝很有興趣地聽著他們詳述心目中的大卡符——颯騏亞!

  溫嵐心底幽幽一歎,好不容易才從颯柔那兒逃出這男人事跡編成的羅網,卻沒料到,又再度在孩子群裡感受。

  這男人,如寨子人所言,可真不是普通的「凡人」!

  也還不是普通的煩人耶!

  「再上去一點。」

  「左邊一點……」

  「不對,該是右邊啦!雲雀,你每次都左右不分!」

  「誰說我不分的?」女孩兒滿臉氣惱,「我娘在我左手畫了叉,右手畫了圈,沒錯的。」 

  「都說錯了還不承認,」虎妞拉過她的手,「你看看,明明是右手畫了叉,左手畫了圈的……」

  「不對!不對!我明明記清了是左手叉、右手圈……」

  見下頭兩個女孩兒即將開戰,溫嵐的聲音自高高樹梢上傳下來,「停止!丫頭們,想玩的就得乖乖聽話!」

  兩個女孩互做了鬼臉,爭執的話題不了了之,因著嵐姐姐口中那可以乘著風的翅膀飛翔的好玩東西而暫時熄火。

  溫嵐在後山看中了一株老榕,它讓她想起了江南故鄉家裡的鞦韆。

  童年時,溫多金特意為四個長得一個模樣的寶貝女兒們,做了個可以蕩得老高的大鞦韆,而且是可以同時坐下兩個女孩兒,有靠背的,兩個姐妹蕩、兩個姐妹推,無憂的童年。 

  溫嵐每次憶及美好童年時,一定會出現這個鞦韆,它輪流分載著四個格格嬌笑的姐妹們,她們常會央求父親使出全力讓她們蕩得好高,彷彿可以觸著天上雲朵似的那種高度。

  所以她決定給這些孩子們一個,給他們一個歡樂的童年,畢竟,今兒個孩子們還封她做女「卡符」呢!

  之後,她才發現這是個多麼艱難的承諾,她著實看輕了這項任務。

  她花了半天的時間和孩子們刨平了一塊大木板,兩端各鑽了洞孔,費了不少時間在木板上方釘了塊靠背,再找到兩條長長粗麻繩穿過兩端洞口。

  前看工作還好,接下來的比較困難,孩子們不是不敢爬樹,但她總擔心讓他們摔下來就很難向其父母交代,再加上,該如何將繩固定妥當也是件相當重要的事兒,否則做出來的若有危險,她可不敢讓孩子們輕易嘗試。 

  最後折衷,她和爬樹技藝高超的虎子、黑熊一塊兒上樹,他們三個人在高高的樹幹上纏妥一個又一個牢實的結。

  「嵐姐姐好厲害,」

  虎妞等小丫頭們跳躍著,在溫嵐的示意下,下頭的人找個膽大的先試了試,看見繩索牢固地發出了啾啾聲響,孩子們迎著風格格笑,溫嵐總算舒了口氣,她畢竟沒讓他們失望。

  「嵐姐姐,繩子綁好就下來吧!咱們一起來蕩!」

  底下是孩子們叫嚷的聲音。

  可……唉!問題來了,上樹容易下樹難,溫嵐首次嘗到這樣的窘況,在虎子、黑熊分別一個是倏然滑下,一個是七手八腳爬下了樹,她還抱緊在樹上。 

  「嵐姐姐,你別盡顧著看風景了,快下來呀!」

  孩子們叫囂哄哄。

  「虎妞!」溫嵐艱難地開了口,羞於跟孩子們承認這是她生平第一回爬樹,上來時憑藉著一股莽撞,下去時全然沒了章法,她曾告訴孩子們只要有堅強意志力,什麼事情都可以辦到,她連抓山豬都能靠著「我一定會贏」的念頭辦到,這會兒實在遲疑於告訴孩子們她不敢下樹的事實。

  「虎妞乖,去找颯夫人拿張梯子來,」溫嵐深吸口氣,誠實為上策,尤其是對孩子們,「嵐姐姐……嗯……不敢跳下去。」 

  一群孩子中有人發出哈哈訕笑,有人跳來跳去做鬼臉,很高興發現女「卡符」終究還是有著弱點。

  和溫嵐最親近的虎妞慘叫了聲,一臉焦急,「你撐著,我去找人!」

  虎妞和雲雀飛速離開,留個溫嵐掛在樹上如秋風裡即將落地的黃葉,她試了幾下,最終竟吊在中途懸掛著,不上不下。

  「跳!跳!跳!跳!跳……」

  男孩發出鼓噪聲。

  「告訴自己我辦得到就能做呀!嵐姐姐,」叫蒼鷹的小男孩用挑釁的語氣說,「這可是你自個兒說的呦!」

  許久之後,溫嵐雙手疲軟幾乎失了知覺,咬咬牙,眼睛一閉,她衡量了下,與其變成個膽小的騙子,還不如當個斷了腿的女勇士算了。 

  我辦得到的!我辦得到的!

  她手一鬆,整個人直直由樹上往下墜落,閉緊眼,她等著跌落的痛楚襲上,全沒料到迎接她的竟然是個柔軟而又堅硬的觸感,一個男人的胸膛!

  溫嵐不敢相信,先睜開一眼,再睜開另一眼,繼之,望進一片綠色汪洋。

  一片螢綠而盛滿嘲意的汪洋!

  「卡符、卡符!颯騏亞、颯騏亞!」

  是孩子們嘻笑的叫聲讓溫嵐回過神的。

  一個綠眼卡符?!他就是孩子們的英雄人物颯騏亞?

  男人始終不做聲,望著手中輕若鴻羽女子的眼神充滿譏誚,剛回到家,娘就在耳邊叨念著這從中原來的溫姑娘有多溫婉乖巧,幫了她多少忙,又是多麼地清甜美麗,硬叫他出來尋她回去吃飯,沒想到,在他循著聲音找過來時,卻接著了這樣一個意外!

  溫嵐臉紅至耳後,雖然之前她就沒打算要給這條地頭蛇一個好印象,可,唉!她心底一歎,再如何不濟,也不該是現在這副模樣呀!

  上午抓山豬沾染上的滿臉泥還無暇洗淨,一雙手為了搓麻繩、刨木板更是傷痕纍纍,髮髻也全走了樣。

  她自男人眼中讀到同扎爾剛那些不識寶的傢伙一般的嫌惡,他一定認定她又髒又醜又野蠻,才會這個樣從樹上跌下落入陌生男人的懷中。

  她有些微惱,這個被當成英雄似的男人竟也同其它人一般,有著用外表評比別人的膚淺性格嗎?

  咬咬唇,溫嵐有些受傷害,不同於對那些塔善國蠻子,她竟在意起了這眼裡有片綠色汪洋的男人的想法。

  「我可以解釋……」雖然孩子們將氣氛弄得很熱鬧,她卻覺得很僵、很窘。

  「我卻不需要解釋。」男人的聲音很好聽,卻很疏離,他將她放到地上站妥,離她數步之遙,看得出是被她身上殘存的山豬味兒給逼的,唉!溫嵐心底一歎,現在又髒又醜又野蠻外,還得加上個——又臭,看來,她在這男人心目中是難以翻身了。

  「我娘讓我來叫你回去吃飯。」颯騏亞眼中又見淡淡的嘲弄,「如果我自孟格布那裡聽到的信息沒錯,原先她將你留在身邊是要讓你服侍她的,可這會兒,我瞧見的卻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他聲音很輕,「我必須先警告你,我母親或許柔弱可欺,卻不是個傻子!」

  「你母親當然不是傻子,」溫嵐最恨遭人誤解,她眼中有火,「因為他的兒子才是那種只憑事情表面判斷是非的傻子!」

  孩子們沒了聲音,有人膽敢當面喊颯騏亞是傻子?這嵐姐姐果真與眾不同!

  孩子們不出聲,有的吮著手指頭,有的帶著笑,瞧著熱鬧。

  「你確定姓溫嗎?」接下來兩人是用漢語交談,孩子們只能半聽半猜,颯騏亞冷哼,「我明明記得我母親是讓我來找個姓溫的,有著溫和、溫順、溫柔、溫良性格的中原姑娘。」

  「姓溫的姑娘卻不一定溫和、溫順、溫柔、溫良!」溫嵐抬高下巴,「尤其,當她遇上了自以為是的豬玀時!」 

  「豬玀?!」颯騏亞揭揭鼻子,「你指的是你身上的那股騷味兒嗎?」

  「你!」她漲紅臉,「評斷一個人是不能單憑外貌及氣味的。」

  「是嗎?」他不在意的聳肩,「那麼,該憑的是她過往的行為紀錄嘍!一個貪求富貴嫁給個論年紀可以當自己爺爺的老頭子皇帝為貴妃的女人,在丈夫死後不久立即改嫁異族新王,旋即又開心地轉嫁給個將軍當夫人。」

  在回寨前,颯騏亞總算弄清楚了這女人的來歷,也因此生憾,若早知道這女人壓根是塔善王不顧扎爾剛反對,硬要塞給他的女人的話,自己才不會傻得去幫他解困,搶回這燙手山芋,他不屑冷哼。 

  在想到扎爾剛因禍得福的竊喜,就忍不住將滿腔怒火轉嫁到眼前這害他白費苦心的女人身上,「這會兒,你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無路可走,只得轉了念頭佯裝乖巧想哄得我母親開心,留下你這個毫不懂貞潔為何物的女人在她身邊嗎?」

  「你……」再度被氣得無話可說,溫嵐用力咬唇,忍住淚水,她不可以哭,不可以哭給個豬玀般的男人看。

  她吸口氣,告訴自己絕不能讓這男人給擊倒,她昂高下巴,「你很聰明,可我這毫不懂貞潔為何物的女人就是有本事哄得你母親開心,迷得她將我留在身邊當女兒,你若真有本事,就想法子攆我走呀!」 

  她哼了聲,拉高骯髒衣擺,拂拂雜亂秀髮,女皇似的自颯騏亞跟前走過,她曾在宮中習過貴妃的禮儀,她知道她會做得很好的。

  如果沒有那礙事的樹根,她可以一路走得端雅如儀的,可頭仰得太高使她沒見著那躺在路上的樹根,一個踉蹌,她險些跌成狗吃屎,佯裝無事,她拂拂衣擺繼續前行,不去理會後頭孩子們的訕笑,尤其,虎子發出的大笑,那笑聲,真叫她擔心起他會將下巴結笑掉。

  還有,更惱人的是,一個低沉帶有惡意的男人笑聲夾雜在孩子們高拔的笑聲裡,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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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43:39
第四章

  脆皮糯米鴨、油爆溪蝦、醃牛舌、八寶釀苦瓜……樣樣都是她的拿手好菜,只不過,嗯,餐桌上的氣氛著實很差。 

  颯柔歎口氣,看樣子美夢是難以實現了,至少,短期內絕對不可能,這兩個年輕人,竟會如此不對盤?!

  不錯!他們是如她所願頗有天雷勾動地火之勢,可卻是那種想要燒死對方,彼此厭惡的熊熊火焰。

  溫嵐是個貼心的女孩,平日用餐時,都會習慣性地幫颯柔夾菜添飯,這會兒,只見她夾起一塊鴨肉送入颯柔碗裡。

  「夫人,吃塊鴨肉,趁熱脆嫩些!」溫嵐噪音甜甜。

  她的動作惹來颯騏亞不滿,他夾起另塊鴨肉壓在溫嵐那塊鴨肉上,嘲弄的眼神寫滿了不屑溫嵐想要籠絡自個兒母親的舉止。

  「娘,孩兒給您夾塊乾淨點兒的!」 

  溫嵐不甘示弱,發動攻勢再來一塊蓋過了颯騏亞夾的。

  「每塊肉都是夫人處理烹調過的,塊塊乾淨,」溫嵐依舊笑得很甜,可笑容只給了颯柔,「夫人呀!東西乾不乾淨是要看人的心,有些人心口蒙著沙塵,看什麼都是灰濛濛的。」

  颯騏亞輕哼不語,夾塊肉硬是再蓋住了溫嵐大人的。

  颯柔心生訝異,看到向來沉穩自持,身為一寨之主的兒子,這會兒竟孩子氣地和個比他小了十一歲的小姑娘鬥氣。

  不多時,桌上盤飧已空,所有的菜、肉都被夾進了颯柔婉中,疊高在她眼前。看來兩個孩子惟一相通之處,就是都有牛一般的執拗性子和堆菜肉高塔的本事。 

  「九層塔、塔玲瓏,登上天、羽成仙。」

  颯柔佩服自個兒修養,這會兒竟還會作順口溜?!她歎口氣,放下著,「你們兩個這樣鬧下去,是不想讓我吃飯了嗎?」

  「是少爺說的,嵐兒是夫人的婢女,本不該同主子一塊兒進食,若非夫人執意,嵐兒原該是站在桌旁伺候您的,所以……」溫嵐昂昂下巴,面有不馴,「幫夫人夾菜也是嵐兒分內的工作,請少爺不要插手!」

  「奴才婢女該做的是更下等的工作。」颯騏亞自鼻中哼出聲音,「至於幫母親夾菜則是子女應盡的本分,身為奴才,該清楚自己份量,別盡會媚主逢迎!」

  「騏亞!」

  颯柔不可置信,雖亞雖桀聱不馴,但對人向無惡語,她皺皺眉,「你今兒個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我從來沒拿嵐兒當婢女看待,那也不是我當初會收留她的原因……」 

  「夫人!您別再說了。」溫嵐阻止颯柔好意,站起身,「您若再幫我說話,只會讓人認定您是中了我這不知貞潔的女子的毒太深……」她放下碗筷,聳聳肩,「夫人、少爺,請慢用,嵐兒待會兒再過來收碗筷,省得留在這裡「礙人家的眼」,害人食不下嚥。」

  不知貞潔?!颯柔怒瞪兒子,他可知道這句話有多傷人?尤其對個女子而言,難怪向來脾氣溫和的溫嵐要這樣與騏亞針鋒相對了。

  至於「礙人家的眼」?!颯柔忍不住吞吞口水,「嵐兒,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你臉上這攤泥……」 

  「是嵐兒的護膚聖品!」

  溫嵐咧嘴笑著,塗上敷面灰泥的她,黑抹抹的臉上只見得著一口編貝般的白齒和深邃瞳眸,方纔她回房裡梳洗打扮雖去掉了一身山豬味,可轉念一想,她才不要讓這壞傢伙見著她真實的樣貌,如果他認定她又黑又醜又野蠻,很好,當他在寨子裡的時候,她都會讓他稱心如意。

  「醜人多作怪。」颯騏亞聲音不大,卻絕對足以讓溫嵐聽得清楚。

  「人醜若還不懂得自娛,日子豈非慘淡?」溫嵐哼了聲,瞥也不瞥他,涼涼自語,「總好過有些人整日自以為是、自作聰明、自鳴得意、自曝其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有些傻眼,颯柔從來不知道她竟有張這麼利的嘴。撫撫額頭顰著眉,天哪!她頭好痛!

  「夫人,」溫嵐福福身,「嵐兒這就到後頭去了,有事兒您再喚我!」

  「慢著!」與這丫頭鬥上了,他可不會容許她如此輕易脫身。

  他站起身眼中是調侃的目光,在瞥見溫嵐不悅的眼神時,他笑得很開心,「娘,你慢用,今兒個兒子讓個奴才氣得沒了胃口,想先沐浴淨身去霉氣,」他將視線調轉至木著臉的溫嵐臉上,「嵐兒?」他的眼中滿是譏誚,「你叫嵐兒是吧?」

  溫嵐瞪著他,忍住將繡花鞋扔到他臉上的衝動。

  「是的,少爺。」她壓著嗓音響應。 

  「很好,」颯騏亞點點頭,率先向後屋走,「去幫我放水、備衣,還有……」他想了想,「待會兒到澡堂裡幫我刷背。」

  「刷背?!」溫嵐臉都綠了,她寧可刷馬刷狗、刷豬刷牛也不刷這死男人!

  「有問題嗎?」颯騏亞涼涼的聲音飄過來,人已走遠,「身為奴才,是沒有質疑主子命令的權利吧?還是說,你已後悔留在這裡當個奴才?若真如此,我很樂意遣人將你送走!」

  送走?!是攆走吧!

  做夢!溫嵐對著颯騏亞的背影做鬼臉,該死的傢伙!我溫嵐可不會傻到讓你如願!非纏死你、怨死你、恨死你、氣死你不可!

  「嵐兒!」颯柔趨前將溫嵐的小手包在掌心,一臉愧色,「對不住,我不知道這孩子今兒個是怎麼回事,他對人向來不曾如此不假辭色,而且也罕有支使別人的架子。 

  「我想,許是他這回出門遇上了麻煩,有了煩心事,才會對你說出那些難聽又傷人的話,夫人在這裡幫他跟你說聲對不起,你別放在心上,在我心目中,永遠當你是自個兒的女兒看待的,你可千萬別在意那壞小子的氣話喔!」

  「夫人!您放心!」溫嵐鼻子酸了酸,這些日子她得到的羞辱是前半生總和百倍,若不是有個娘親般的颯柔在,她可能真會瘋掉。「嵐兒知分寸進退,會盡量克制自己別再去惹少爺讓您難做。

  「畢竟,」溫嵐扮出笑安慰颯柔,「如少爺所言,嵐兒能留在這裡陪夫人是嵐兒的福氣,若想要長期住下,自是當謹慎點,免得惹人討厭。」 

  覷著強顏歡笑的她向後屋走去,颯柔心中微微發疼。

  她竊竊希望他不是認真的。

  溫嵐揪緊手上絲瓜絡,望著氤氳霧蒙澡堂裡光裸著身背向她趴在浴缸邊,下半個身子隱在水中假寐的男人。

  颯騏亞也許不是什麼好男人,卻是個很用心的兒子。

  他為夫人蓋的澡堂十分用心,地上嵌滿了圓滾可愛的鵝卵石,中心一座用石灰泥打造成的大澡缸,可同時納入幾人,水源是由鑽通了的綠竹接續著,由外頭、汩汩送入儲水槽,一旁另有個燒水大灶,只要起了灶,熱水便會源源不絕。 

  更匠心獨具的是,浴缸旁,鵝卵石間,竟垂種了幾株楊柳,十足江南風情,至於屋子頂棚則采活動式的,下雨時可闔上,洗澡時若開著天窗,熱熱的水、綠綠的柳、滿空星光柔月,讓人恍若身處仙境。

  颯騏亞不做聲,杵在門口的溫嵐也不吭氣,她沉吟著,這男人今日剛回家,在外奔波了這麼長的時日,也該疲累了,也該睡覺了,也該……忘了刷背的事了,溫嵐掐指算算時間,再站一會兒吧,他若還是不出聲,她就可以悄悄離去、悄悄躲回房裡……

  眼前男人有著古銅色健碩勻稱、叫人酡紅臉、噴鼻血的身材,她不會笨到不清楚該遠離。

  這男人如惡狠似猛虎,與他硬鬥氣,她除了能在言語上討些便宜外,其它的只怕都很難。 

  「看夠了就過來開始吧,」颯騏亞連眼皮都不曾抬起,聲音慵懶,「我的小女奴。」

  「誰是你的小女奴了!」

  溫嵐啐了聲踱向前,雖知道他是故意刺激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別理會,她恨恨的移近,這會兒她在上,他在下,她必須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將腳板粘上他那張壞笑著的臉的衝動。

  「若不想當個小女奴,」即使泡在熱水裡,他的聲音依舊有本事透著涼,「那麼在下就實在弄不清楚,姑娘何以執意要留在咱們寨子裡的原因了。」

  「嵐兒就算是小女奴,」溫嵐跪下身,吞下自尊,將手中的絲瓜絡欺吻上颯騏亞古銅色背脊,「也只是颯夫人的小女奴,對於服侍少爺,嵐兒要看心情!」 

  「心情?!」颯騏亞怪笑,「原來奴才侍主還得要先看心情?」

  溫嵐在他背後扮鬼臉不作響應,這會兒她沒心情和他鬥嘴,她手上還有更棘手的工作。

  她從不曾幫過個裸體男人刷背,更正確的說法是,活了一十六年,她壓根不曾見過沒穿衣服的男人。

  她紅著臉,眼睛半睜半閉生怕看見不該見著的東西,進宮前嬤嬤曾教過她們四姐妹一些男人身子構造與女人不同之處,還有,與丈夫敦倫時要注意的重點,可聽是一回事,真要碰著那陌生的異性軀體,感覺真的很恐怖!

  溫嵐將手伸得老直,幾乎使不上勁,她覺得這樣很安全,但她滿意颯騏亞可不,他冷冷聲音再度響起。 

  「嵐兒丫頭,你是因著方才沒讓你吃飽,所以心存報復嗎?」他懶懶出聲,依舊閉著眼睛,「你是在打蒼蠅嗎?虧我還以為你刷背的氣力與你罵人的精力相當呢!」

  好呀!想要「舒服」點兒的是吧,氣惱的溫嵐起了壞心思,主子既然開金口,自然不能讓他失望。她捉緊絲瓜絡跪在他身邊,使勁地、全神貫注地將她對他的不滿,全借由手上絲瓜絡傳達到他背上。

  突然,颯騏亞怒吼了聲,張開綠色的眼睛推開她坐直身子,乍見他那片綠色汪洋中冒出火時,她突覺惡意的快感,好想、好想、好想笑唷! 

  「小女奴!你是在刷背還是刷地板?」他的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怒火。

  溫嵐強忍笑,清楚見著他背上斑斑血痕,好絲瓜絡,夠勁!

  她一臉無辜,「會疼嗎?少爺!真是對不住,小女奴就是小女奴,下手不知輕重,您一會兒嫌輕,一會兒又嫌重,讓笨笨的小女奴真的無所適從,這畢竟是嵐兒第一次幫人家刷背,經驗不足……」

  「經驗不足就敢如此妄為,若經驗足了我還治得了你嗎?」颯騏亞火氣一揚,扣緊溫嵐手腕,「刁奴,別以認我娘耳根軟縱著你,就可以如此恣意妄為,今兒個我就讓你看清楚誰才是這兒的真主子!」

  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卻掙不脫他的手,「放開我!」她一臉惱色,「你若敢欺負我,我……」 

  「你就去告訴夫人嗎?」他哼了聲,「我娘還算明白事理,她若知道我只是在幫她馴惡奴,是不會插手的,方纔你不是說經驗不足嗎?」他眸中閃動惡念,用勁一拉將她扯落水中,「也許我該降格來教教你!」

  「我不……」溫嵐後面的話被一陣落水聲給蓋住了。

  看著那被扯入水中尖叫的狼狽女子,颯騏亞產生快感,自小到大,他從未以欺負人為樂,但這蠻丫頭卻有本事激得他數度失控,他到底是得了怎樣的失心瘋,竟會幫自個兒捉了個這樣頭疼的人物回來!

  更氣人的是,娘也不知道是吃了這女人什麼迷藥,竟一意表示將丫頭當成親女兒看待,他哼了聲,「拉你下水是為你好,至少可以去去你的山豬味,和你臉上那嚇死人的爛泥!」

  「誰希罕你為我好!」

  「波」地一聲,溫嵐由水中冒出頭,眼睛紅紅是氣的,鼻子紅紅是泡的,嘴唇紅紅是咬的,她在水中站直身子,抬頭挺胸,「我就是又醜又臭又髒又蠻,你最好有多遠離多遠,否則當心……」

  她的話說不下去,因為她突然察覺到他的目光有些不同,而且還停在不該停的地方,驚呼一聲,她急急忙將身子埋入水裡,進來幫他刷背前,她怕弄濕外衣,是以只著了件中衣。

  她想著,反正這死男人一心只想跟她吵架,壓根不會在意她穿了什麼,但這會兒卻不同,她哪裡知道他會拉她下水,水浸濕她的衣服緊粘在身上,展現出她豐腴而女性柔美的曲線。

  溫嵐兩手環胸,惡狠狠的問:「看什麼看,沒看過落水的奴才嗎?」

  「沒看過落了水還能如此凶蠻的刁奴,只是……」他聳聳肩,譏諷的話含在口中,眼神在回到她臉上時,聲音戛然而止。

  「還看!」她揮揮拳頭,意識到那對碧綠瞳眸中的奇異詭光,她這時才想起臉上爛泥已被熱水帶走,這傢伙終究還是見著了她的真面目,是以才會有這樣怪異的眼神,一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她雙掌捂著臉龐,從指縫中露出雙眼,「都叫你別看了,轉過身,我要起來了!」

  他不說話,也不肯轉開眼,由著她手足無措。

  氣氛沉悶,他似乎是首次用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審視她。

  「颯騏亞!」他的名字由她齒縫惱惱吐出,「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原來,」他總算開了口,話語中有濃濃的諷意,他伸手用力扳開她捂著臉蛋兒的雙掌,眼神若有所思在她臉上梭巡,「你竟有個這麼漂亮的臉蛋兒,難怪脾氣這麼壞!」

  她燒紅著臉,為著他讚她長得漂亮,但也有更多不服氣,因著他說她有個壞脾氣!難道他不知道,她只有在惡犬面前才會像頭惡貓嗎?

  「容貌與脾氣毫無關聯!」

  她糾正他,「好比颯夫人,她又美麗又溫柔,卻不知何以會生出個喜歡欺負人的壞東西。」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得意,不知為何,在這蠻丫頭面前,他不介意當個壞蛋,一個可以壞得惹惱她的傢伙。

  臉上雖是笑著,他的心底卻還未能完全消化方才乍生的震撼,他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女人可以生得好看至斯,他原先只承認過自己的娘親是個真美女,並深信世上不可能有人可以凌越……

  可這丫頭,額上是俏麗的美人尖,雙頰嬰兒般的嬌嫩,眉如黛,齒如貝,鼻是青嫩蔥管般的挺直,那含著怨氣的唇則像極了雪地裡的一抹丹紅,引人垂涎。

  至於她的眼,眼角含春微微上揚,標準中原美女的丹鳳眼,卻比慣見的丹鳳眼更大了點、更深邃了點,黑白分明的眸,像是要將人刻入心底做版似的。 

  她真的很漂亮,漂亮得出乎他意料,颯騏亞有些不解,他明明得到的信息,是這從中原來的前任貴妃貌似無鹽,才會使得扎爾剛等人避之惟恐不及,可原來……他突然想笑,想起了塔善人與他們迥然不同的審美觀點。

  她不懂他何以如此盯著她不放,用這麼深沉而難懂的眼神。

  「你就是用這張專司狐媚男人的臉蛋兒當上貴妃,再進而迷死了你們那個老皇帝的嗎?」他言語苛刻迫人,因為突然無法承受想起她曾承歡過其它男人的念頭。

  溫嵐掙脫他的手,「啪」地一聲給了眼前男人一個巴掌,罔顧男人眸中危險火焰,她怒火騰騰,「女人是沒有主動狐媚男人的權利的,除非,是男人給了她這權利!」 

  不再去顧慮是否會春光外洩,她站起來想要離去,卻被他再度一扯落入水中,這回,他並沒讓她喝到水,他將她扯入懷中,用他的吻封住了她的唇。

  溫嵐瞪大眼與他那綠波蕩、飽含譏諷的眸光膠著,她掙了又掙,掙不過他的蠻力,片刻後,似乎知曉她的意圖,颯騏亞在她的牙準備咬下他的唇之前,先用力咬破了她的唇。

  他鬆開她,盯緊她腫漲的紅唇上自己咬出的血痕,面無表情,「奴才打主人,這只是個懲戒。」

  「你……」她惱啞了聲,氣紅了眼,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那招在心底默念「我可以辦得到」的方法,在這男人身上毫不管用,他的意志力是她的百倍。 

  而如果這對他而言只是小小懲戒,那麼她可不敢想像自己再堅持與他作對會惹來怎樣嚴厲的懲戒。

  之前所有磨難她都能忍受,因為那些都只是身子受苦、自尊受辱罷了,可……這男人卻能輕而易舉勾動她的情緒,她突然有些怕他,他有本事影響她,甚至是,毀滅她!用她無法想像的方式。

  這男人,比虎狼更可怕,她惹不起。

  既然惹不起,迴避總成吧?她自信不是個笨蛋,哼!要當個面服心不服的小女奴還不容易嗎?溫嵐斂下眸子爬出浴池跪在旁邊,放軟聲音,「嵐兒手勁沒控制好,害得少爺不舒服,這會兒不知道少爺是否還要繼續?」 

  颯騏亞瞇眼打量起眼前溫馴的女人,思忖起她突然轉變的原因,不相信她是一個吻就能馴服的女人。

  「不用再刷,」他哼了聲,「省得去了層皮!」

  「嵐兒以後會改進的,既然少爺不需嵐兒在此,請您繼續享用熱水澡,嵐兒先行告退。」溫嵐乖順的話語讓颯騏亞深覺刺耳,他忍不住揣度起這會兒她心底罵的究竟是哪句話。

  「暫退可以,」他斜睨著她,不得不承認,他比較喜歡她像惡貓一樣張牙舞爪,至少那時的他可以攻擊,可以不用臆測她的心思,這會兒她將罵人的話全鎖在心底,著實無趣,「待會兒過來幫我穿衣。」 

  「嵐兒知道。」溫嵐點點頭,垂著眸,「嵐兒先去理身乾淨衣服再過來伺候少爺,免得將您弄髒了。」

  「你若真知禮,」颯騏亞冷哼,思忖著她能偽裝多久,「至少該懂得要用眼睛看著主人說話。」

  「對不住,少爺!」抬起眸前,溫嵐先深呼吸三次才能逼使自己的眼中呈現溫順眸光,她深深埋藏起數萬支欲飛刺向他心口的眸光利刃,告訴自己,不打緊,先收著,將來用得著。

  那柔柔嗓音,柔柔眼波,柔柔甜笑,這樣的她讓他深覺陌生又……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嵐兒生得醜陋,怕礙少爺的眼,可如果少爺希望嵐兒看著您說話,日後嵐兒會好好記住的。」 

  她笑得很甜,偽裝得很成功,雖然她心底不斷暗念著王八蛋、臭雞蛋、一斤錢一串!杭州牽驢蛋、蘇州賣鴨蛋!

  颯騏亞揮揮手讓她退下,氤氳煙霧中,他突然心生煩躁與厭惡。

  他向來不會仗勢凌人,卻為何只要遇上這丫頭,他便控制不住?

  就算她真是個不懂貞潔的女子,他又有何資格、有何權利責難她?

  她和他毫無關聯,只是個他為了報仇而遭他擄回的女子罷了!

  她那句「女人沒有主動狐媚男人的權利,除非,是男人給了她這權利」的話倒是真實。

  紅顏雖是禍水,但招禍而來的,卻往往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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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44:11
第五章

  鄂溫克山寨雖居沙漠之上,所幸北方緊臨著大戈馬河支流,雖然日夜溫差極大,但整體氣候還算溫和,加上葫蘆泉神的庇佑,水量不曾匱乏,再加上大戈馬河不斷的從上游衝下一些肥沃的土壤,所以土質極鬆軟,非常適合耕種農作物。 

  之前住民並不知曉耕作的方法,生活向來依著劫掠或遊牧維生,幾年前若非颯騏亞力排眾議,自中原請來務農好手傳授技藝給寨裡的人,這會兒,這塊肥沃的大地肯定還只是雜草叢生罷了。

  因土質關係,除了小米一年一獲外,玉米、惹子、樹薯、淮山、豆類、瓜果……則成了偶爾出現在田地裡的過客,其中又以玉米為大宗。

  當地人甚至還學會了用玉米炸油,增加烹調時的香味。

  在播種前,年輕莊稼漢會先放火燒地,熱熱的火源向上常引來不少的雨水,雨水和草灰混合,透進泥土裡化為養分。 

  一種的時間則多在五月間,遠遠山頭上積雪已溶,除了葫蘆泉的水外,也可以用雪溶後的水來灌溉,接著便是施肥及除草,等待最讓寨人雀躍的收成時節。

  種植雜糧時,通常用的是較差的地,對於土質最佳、排水又好的農地,則以種槍桑樹等高級作物為主。

  此外,自中原來的賢士還教會了他們使用及分辨藥草,當地的藥草產量極為豐富,而且大多都是野生的,除了農作物外,他們學會製藥,產量大時甚且還可運至塔善部邑或其它國都販售。

  此地的房屋都很簡陋,因著原先遊牧民族的本性,有些人還是寧可住在似帳篷的房子裡度日,像颯騏亞這樣用心搭建著類似於漢人屋宇的房舍並不多見,但因著這幾年穩定的務農生活後,其它人的生活陸續有了轉變。 

  一些用茅草、木板搭建的房舍陸續成列,初時,這些房子連窗戶都沒有,就那麼一扇木板門罷了,造成屋裡頭通風很差,及後經過修正鑿洞,才陸陸續續做了木格窗子,消除了屋子裡的陰暗潮濕。

  像這會兒,一間只有一房的小小屋舍,東西南北四方位中用簡陋竹節、木板、泥土圍籬了東、西、北三個方位,只南邊是用長長的卷竹簾懸著,作為與外界的隔離,天熱時竹簾全拉卷而上與外界相通方便透氣,天冷時或陰雨時,竹簾就咕嚕嚕垂下來,編細的竹簾既可通風,又方便人往外瞧,這樣的小屋,彷彿少了一邊牆壁,與其說是屋舍還不如說是遮雨棚來得貼切。 

  可就這樣一個小小落腳處,卻讓溫嵐開心了好幾天。

  她在屋簷前竹簾上掛了個漢字與塔善字並列的「學堂」兩字牌子,告訴過往路人,這屬於她的小小地盤所代表的意義。

  「一二三四木土丁,日月大小山川河……」

  這會兒裡頭傳出了琅琅而生澀興奮的童音,屋外兩個男人踱過,情不自禁停下腳步,望著那一屋子興高采烈的孩子們。

  「我老叨念你恣意妄為擄人是不對的行為,」兩人中,身高較矮的男子笑笑開了口,他面貌俊逸,性情溫和,一身漢人服飾,頭束綸巾身著儒服,斯文中卻透出股喜歡捉弄人的神韻,「可這回,我卻不得不讚你擄得真好!」 

  另一個男子披散著不馴亂髮,穿著灰黑羊狐皮袍、皮褲及長筒皮靴,右邊肩背間圍著一條羊皮賈哈,眸是傲傲的綠,真是冷冷的峰巒,他望著小屋中站在孩子面前的粲笑女子,明瞭好友讚美所為何來。

  「你喜歡她?」

  颯騏亞問得直接,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司徒悵是他在中原時結交的好友之一,他原是一田莊子弟,知農懂醫,還有一身好功夫,可他骨子裡卻有著喜好冒險刺激的叛逆因子,在聽到颯騏亞有意尋人來此開拓荒地時,二話不多說地跟了過來。 

  攀越千山萬水,走過滾滾黃沙,司徒悵來到這與他出生地景觀迥異的異域長住,而且,到目前為止,他似乎都還適應得不錯。

  不只不錯,眼前看來,他似乎有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打算,颯騏亞冷瞥了他一眼。

  司徒悵向來不在意颯騏亞淡漠的冷光,他笑笑反問:「不可以喜歡她嗎?」

  「當然可以!」颯騏亞聳肩,試圖漠視心底奇異的感覺,「這女人我只是擄回不為擁有,誰喜歡她或她喜歡誰都不干我的事。」

  「是嗎?」司徒悵顰眉佯裝不解,「可我曾和嵐兒聊過幾回,她總說除了學堂裡的工作外,她還有個身份就是咱們颯寨主家的小女奴。」 

  聽到「女奴」兩字,楓騏亞面色更寒,自那日吻過她之後,這女人在他面前變了個模樣,對他的要求毫無異議,逆來順受,整天卑下地自稱笨拙女奴,少爺說東,奴才不敢向西;少爺要睡覺,奴才不敢打噴嚏什麼的鬼話甚至出籠了,表面上服服貼貼,臉上乖乖甜甜的笑容,可偏偏她那偶爾射來的眸光還是會被他逮著裡頭藏有叛逆的不屑。

  骨子裡,她壓根不服氣,一點兒也沒有被馴服,可她就是不在他面前顯露,不讓他有半點機會挑釁或執行懲處。

  颯柔在見著兩人終於和平共處後,總算鬆了口氣,對於溫嵐更疼入心,可她卻不知道,戰火變成地下化其實只是更危險,颯騏亞常會擔心自個兒哪天忍無可忍,衝上前去扯下那該死女人假笑的面具。 

  「當初只是玩笑話,那丫頭卻當了真,」颯騏亞想了想,若真能將這燙手山芋轉讓出去,也許他這些日子裡心頭奇怪的騷動就能平息,而他也才可以恢復往日凡事不拘心的日子,想到這兒,他認真睇著司徒悵,「你若當真看上她,我不在意割愛。」

  是割「愛」嗎?是割「礙」吧!

  司徒悵忍住笑暗忖,當局老迷,旁觀者清。這丫頭的出現深深地影響了自個兒的好友,讓這個從不解情為何物的倨傲男子有些失措、有些困惑,他不知道如何處理心頭亂絮,只能將她視為礙眼物,趕著出讓,然後假意回歸從前無憂無慮、無所掛心的日子。 

  「這丫頭真可憐!」司徒悵搖搖頭,故作款吁,「也不知道已經被人轉讓了幾手,她絕對沒想到連淪落到土匪寨子裡,也還逃不過被人轉送的命運。」

  颯騏亞不語,漠然覷著屋裡正柔聲糾正虎子發音的溫嵐,看不出她有哪裡可憐,這丫頭傲得很,再尖銳的言詞也勾不出她一滴眼淚。

  「你廢話太多。」他轉過身向農地行去,「要不要,一句話就成了。」

  「要不要可不歸我決定。」

  司徒悵臉上猶是掛著訕笑,他吐吐舌,若真要了這丫頭,那就是擺明了和颯柔夫人作對,在她明明白白請托自己當這對男女的月下老人時。「騏亞!你不認為嵐兒好歹是個人,也有選擇的權利嗎?」 

  「如果選擇她的是你,」颯騏亞冷聲說,「那麼她就該拜謝天恩了!」

  司徒悵低聲嘟嘟噥噥,「騏亞,不是我囉嗦,我覺得你對嵐兒姑娘成見太深……」

  兩人聲音漸漸遠離。

  這廂,屋子裡的溫嵐專心地與孩子們溝通學習,壓根不知曉方才兩個男人差點兒一句話又再度操控了她的生命。

  「嵐姐姐!」虎子舉手舉得有些有氣無力,他央求道:「學那麼久了,講故事嘛。」

  「講故事、講故事……」幾個孩子異口同聲,愈喊愈大聲。

  「好!好!你們靜一靜,讓姐姐想一想。」溫嵐淺笑,一個早上的之乎者也的確夠孩子們受的,也是該說些故事讓他們提神的時候了,她想了想,「你們想聽什麼?」笑了笑,她將問題丟回給孩子們。「嵐姐姐,」虎妞嗲著嫩嫩童音,眨巴著眼,「世上這麼多人是從哪裡來的?」 

  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溫嵐傻眼,可她突然憶起自個兒幼時似乎也曾問過相同的問題呢,看來,不分種族,不分地域,孩子們都有一樣的疑問。

  「這個問題有很多答案,因為畢竟自古以來沒有人能夠從開天闢地起活到咱們這時候,所以大夥兒得到的答案都是平空猜測、編鑿杜譔的神話多些,」溫嵐淺淺笑,「研究這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我們生而為人時,該如何好好運用有用的身體,達成今世的目標,不枉此生。」 

  「聽不懂!」虎子打了個大哈欠,「我們不要解答,我們要聽神話!」

  溫嵐揉揉虎子的頭,「關於神話,咱們中原人相信盤古開天,女媧娘娘吹氣為人,至於其它種族,嵐姐姐曾聽過個流傳在瑤族的故事……」

  孩子們睜大了眼,聽到她要講故事,個個精神百倍。

  「遠古的時候,有次洪水成災,地上的人都被淹死了,只剩一對兄妹因藏在葫蘆裡,躲過了浩劫,等到他們兩個爬出葫蘆外時,才發現偌大的世上除了他們再無其它活人。

  「葫蘆兄妹後來結為夫婦,產下一塊肉球,夫婦倆深覺奇怪,便將肉塊切成丁,用樹皮包起來,兩人登著天梯,到天庭去遊玩。」 

  目光巡了圈安靜凝神的孩子們,溫嵐續語,「攀到半空中,忽然吹來一陣大風,把一包肉丁吹得東飛西散,落到地上,變成了人,落在葉上的,姓葉,落在石上的就姓石,而這對葫蘆兄妹也就成了瑤族的始祖。」

  「騙人!」孩子們哄堂而笑。

  「神話本就大多荒誕不經……」溫嵐跟著笑,「可重要的是,咱們能借此感受到它所代表種族的浪漫率真性情,像你們,一定也有很多打小聽來的神話故事吧!」

  「是呀、是呀!」孩子們簇擁著她,爭先恐後地要將由自己的故事和她分享,一急,他們說的全是呼呼喳喳的塔善語,聽得溫嵐腦子發脹。

  趁著喘口氣的空檔,溫嵐抬起頭卻看見遠處一股濃濃烏煙躥起,像條飛昇的黑色大蛟龍。

  「那是什麼?」她指著天邊,滿臉困惑。

  「燒地了!燒地了!」

  孩子們跳著身子喊好,虎子還動手去拉溫嵐的手,「嵐姐姐,今兒個咱們學得夠多了,咱們去看燒地。」

  「燒地?!」溫嵐不解,「那是什麼?」

  「那是中原來的司徒叔叔教咱們的法子,」蒼鷹身子雖矮小,可還真是有力,他由後推著溫嵐不能抗拒地踱向前,「大人們在耕地播種前,都會先放火將田里的雜草燒燬當肥田的料……」

  「是呀!是呀!」雲雀拍拍手掌接了下去,「燒地好看極了,好大、好大、好大的火,見不著邊的草地……」小女孩兒誇張地用力伸展雙臂形容著,「劈里啪啦的火苗聲,紅艷艷的火焰,一忽兒青紅、一忽兒黃白、一忽兒又成了墨黑,全爬上天頂時則變成裊裊濃黑的輕煙。」

  「是呀!」虎妞笑點頭,「還有那燒地的味兒,濃嗆嗆地,像極了我娘在灶上起火時的味兒。」

  攔不住孩子們的興奮,溫嵐帶著十來個小傢伙朝向黑色蛟龍升天方向行去。

  還一段距離,她就見著了那廣大田地裡的野火叢,怕火勢延伸難以控制,所以四周已鏟土隔空,劃出了條擋火線。

  田地好大,放眼望去,沒邊沒際地,溫嵐和孩子們並未見著燃火的大人們,火勢是依地形延燒著的,他們站著的地方是起火點的正後方,感覺上,離猛烈火勢似乎尚有段距離。

  可這卻也夠磨人的了,因為大火而產生的濃煙讓人的眼睛感到酸痛,不自覺地開始流眼淚。

  「孩子們!別再看了!」溫嵐努力睜大眼抹去停不住的淚水,揮揮手叫他們後退,「火大了,煙太濃,這裡會有危險,快回去吧!」

  一群孩子們邊叫邊後退,很開心也很熱鬧,可突然一個女娃兒的哭叫聲揚起,很熟悉的女娃聲,是虎妞!

  「嵐姐姐,我哥哥不見了!」

  「不見了?」溫嵐心底一沉,摟住哭泣不休的女孩兒,「你先別緊張,也許虎子先回家了……」

  「他沒有,」虎妞拚命搖頭,身為雙胞胎,她和虎子向來能感受彼此遭遇的危險,「剛才他見著一隻笨小兔往火裡跑,」虎妞抽抽噎噎,「他說笨小兔的娘肯定住在田中央,小兔想救娘所以不怕熱的往裡頭跑……」

  溫嵐青白著臉幫虎妞說下去,「所以虎子想跑進裡頭救小兔和它娘?」

  虎子虎妞兩兄妹自小只有娘沒有爹,跟娘親相依為命的,見她哭著點頭,溫嵐咬咬唇,這會兒她已沒有時間再去找人來救虎子了,她叫過雲豹捉緊虎妞,叮囑他千萬不可以放開虎妞的手讓她跑進火場。

  「去找大人來幫忙!」溫嵐吩咐蒼鷹,並叫所有孩子們立刻遠離,然後她將身上團衫脫掉,將其浸在田邊溝裡再蓋在身上,吸口氣屏住呼吸衝進漫天邊地灰黑煙霧裡。 

  「嵐姐姐!嵐姐姐……」

  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呼叫聲在外頭依稀可聞,終至慢慢淡遠,黑天暗地,熱流融融,但在溫嵐心頭,除了救出虎子的念頭外,什麼都不存。

  虎子還是個孩子呢!

  這會兒他困在裡頭肯定又怕又慌,她得快些救他出來。

  「虎子、虎子!你在哪裡?」

  溫嵐柔軟而堅定的嗓音在火場中揚起,與烈焰剝剝聲相較,顯得薄弱。

  但她堅信她能夠辦到,一邊為自己打氣,溫嵐一邊竭力梭巡著眼前暗黑裡有無一抹弱小孩子的身影。

  甫聽完孩子們斷續激動爭辯的話語,颯騏亞大略掌握了他們的意思,不再多問,他兜起裝滿水的皮袍子向火場縱入,瞬間便將眾人驚呼聲遠遠拋至腦後。 

  火並不可怕,它們畢竟是依著路徑燒,只要弄清楚擋火線就可以避過,比較可怕的反倒是濃煙,那黑漆漆觸目即是的草桿灰屑飄飛在眼前,完全阻蔽了人的視線與呼吸,颯騏亞必須屏住呼吸,才能避免讓過濃的煙渣子弄暈了他。

  在烈火環伺中,他依舊神速前進,憑借的是他對於地形的瞭若指掌和靈敏的耳力,終於,他聽見了低低的哭聲,屬於孩子的尖嗓子,無助而害怕,然後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她努力強自鎮定,壓抑心中的恐懼。

  「虎子乖!別怕,相信自己,我們一定找得到活路出去的,相信自已,我們一定能辦到的。」 

  這個時候還在相信自己?!

  颯騏亞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女人當真天真得可以,他們不但身陷火場,還迷了途往深處行去,再晚一步,除了相信神明外,她可能誰都不用再相信了。

  他飛縱至兩人身旁,濕皮兜一揚用水罩住兩人,換來了片刻乾淨的空氣。

  「颯騏亞!」

  乍見自己心目中的「卡符」現身,虎子連哭都忘了,他緊偎在颯騏亞伸出的右臂,像是躲在母雞羽翼下的小雞仔。

  颯騏亞未做聲,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旋過頭,他望向那被灰煙弄污了清麗臉龐的溫嵐,她的臉上雖是灰燼塵沙,可對著他笑的眼眸難得地沒有往日的虛假和做作,她的眼睛燦亮,唇角微微上勾,雖然她不說,他卻知道她很高興,高興在這裡、在這個時候看見了他。 

  見她笑了,他心頭突生暖意,他並不明瞭這種情緒代表什麼,只知道,他喜歡那種被她需要的感覺。

  他用左手攬緊她,三人一起掩在皮兜下,正要離去,突然溫嵐喊了聲,「等一下!」她急急推開颯騏亞,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蹲身摸索著,然後從三人眼前煙霧瀰漫的腳下抱起了一大一小兩隻兔子。

  「放下!」颯騏亞沉了聲,他看得出虎子眼帶懇求,卻不敢開口請求,所以他的命令是對著溫嵐下的,「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我出現在這裡並不代表沒事,這會兒咱們自身難保,哪有閒工夫再管兔子!」

  「不放!」

  被煙嗆咳了幾聲的她,終於不再在他眼前表現那套「主子向東,奴才不敢向西」的鬼服從,她認真而倔強,「若非為了它們,我們不會進來這裡,既然來了,就沒理由擱下它們自己逃生,就算只有一線生機也要一塊兒試試!」

  「不救兔子就別救我!」溫嵐眼神堅定,「你可以只帶虎子走的!」

  他瞪視她,有些惱恨,「你當我做不出來嗎?你當我非救你不可嗎?」

  話是這麼說,他卻已再度攬緊了抱緊兔子的她,藉著皮兜的掩護,偃低身子疾行,虎子和溫嵐足未點地,被他擁在懷裡騰雲駕霧著。

  溫嵐不語,首次如此偎近他懷中,除了自個兒懷中的兔子味兒及濃濃煙嗆味兒外,她聞到了他的氣息,很男人的味兒,很令人安心的味兒。

  她和虎子可以安心,颯騏亞卻不能,他躥回方才奔進火場的入口,雖然外頭的人不斷汲水潑灑,但此處的火源已左右相連,換言之,n字型變成了口字型,三人被包圍在熊熊焰火中心,尤其此處是最後延燒到的地方,這會兒火勢最熾,厚實如牆,人還沒靠近就已被滾滾熱流烘烤得全身毛孔像著了火地疼,壓根不能再前進半步。

  察覺出颯騏亞佇足不前,溫嵐忍不住將頭探出,一看之下面如死灰,這麼大的陣仗,就算是神仙也飛掠不過去。

  「怎麼辦?」她問得很小聲,怕嚇到虎子。 

  「你總算知道害怕了?」聽到他涼涼的嘲諷,她瞪視著他,不敢相信在這時候他竟還有心情嘲弄她。

  「我不害怕!只是覺得……對不起,連累了你。」她說得真心。

  颯騏亞哼了聲不說話,攬緊兩人轉過身往後奔去。

  「你瘋了!」溫嵐輕吼,擔心是週遭高溫熔掉了男人的理智,「你幹嗎往回走?找死嗎?」

  「就是不想死才往回走,」他吼回去,焰火聲使得他們要聽到對方的話語有些困難,「大火燒到最終,反倒是起火點火勢最弱,而且,那兒有條溪流,只不過……」他顰眉打住話。

  「只不過什麼?」她好奇他未竟的話語。

  他卻沒打算說個清楚,「只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們得趕在被這些濃煙嗆暈前離開這裡。」 

  溫嵐不再出聲,他說得對,好一會虎子都沒出聲哀啼或害怕地問問題,八成是已經昏迷在颯騏亞懷中,同自己懷裡那對母子兔一般。

  她下意識更倚近了颯騏亞,不全因著害怕,而是突然冒出的患難與共情愫。

  這會兒兩人命運奇妙地起了聯繫,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也難以倖存。

  颯騏亞帶著溫嵐奔至田地另端起火處,依他的說法,這兒的火勢已算是最小的了,但在她眼前卻依舊見著黑濃的漫天煙霧、紅熾的焰舌。

  他環擁著她停了步,突然笑了,是那種灑脫不羈嗜險的笑容。

  「還是不怕?」他睇著她,眼神略帶挑釁。 

  「不怕!」她搖頭,笑得很甜,「因為有你!」

  他忍不住被她逗笑,有點兒大男人的哼了聲,「真心話還是又是少爺說東,奴才不敢往西的阿諛?」

  「真心話!若有半點虛假……」她舉高手掌,「願遭火焚!」

  他將皮兜掩緊,歎口氣,「這時候發這樣的毒誓,你果真本事。」

  皮兜下一片昏暗,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覺腳底騰空,他又帶著他們御風疾飛著,沒多久,一股窒人熱流貼上,燙熨著溫嵐所有尚存知覺。

  好燙、好燙!好難受!

  她不能呼吸了,熱焰在四周躥流,嘶地一聲,皮兜被火舌燃著。

  她心頭哀哀叫苦,連這最後的保護層都被火神降服了,他們還有活路嗎?

  就在皮膚滾熱得即將失去知覺之際,她感覺身子猛然墜下,噗通一聲,緊接著就是整個人沈入冰涼水中的沁心感。

  溫嵐抱緊颯騏亞,眼神泛著狂喜,感謝天恩,「我們辦到了!我們辦到了!嗚呼!」她開心地叫嚷,困著颯騏亞將著了火的皮袍仍遠,而他的另一邊肋下依舊夾緊昏過去的虎子。

  溫嵐單手將兔子托高,恣意享受著水的清涼,「真好、真好!」她不斷發出讚歎,「這麼涼的水,這麼可愛的水!」

  「待會兒,」他苦笑,「也許你就會開始嫌水太多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難道你不會游水?」不對呀!如果他不會游水,他們三個早就沉下去了,因為自己可是只道地的旱鴨子。

  「就算會游水也抵不過將遇上的激流湍急,」颯騏亞解釋,「這條溪盡頭處是個瀑布,就像是有塊磁石在那兒吸引東西似的,方才為脫出火場我用了太多氣力,這會兒……」

  他不用再說明,溫嵐也已明瞭了他的意思,想起方纔他提起由這兒脫出火場時那未竟的話語,這會兒,她明白了他噤口的原因,這兒會是一條活路,卻也有可能是另條死路。

  水流湍急,他們無法控制、無法脫身地被衝著向前,不遠處轟雷似奔騰的水聲似乎預告著他們的未來。

  「不怕?」他竟還笑問著她。

  「不怕!」單手托高兔子,另手環緊他頸項,她只希望能更倚近他一點兒。

  「騏亞!」

  奔騰的水聲夾雜司徒悵的吼聲,颯騏亞和溫嵐抬起頭,見著了攀伏在前方枝幹上頭的男人。

  算準了颯騏亞肯定會改由此路脫困,是以眾人早守候於此,只是寨中人除了他外再沒人會輕功,不能像他一樣攀掛在橫出溪面的枝幹上等救人。

  溪旁傳來另個叫喚聲,孟格布和兩三個寨中漢子站在急水邊,不斷拋出粗繩卻因水勢太急,下了水便被衝開,壓根靠近不了颯騏亞三人,這會兒也只能站在旁邊猛跺腳乾著急。

  水流勢強,時間捉摸得剛好,颯騏亞將昏迷不醒的虎子擲給了枝楹上的司徒悵,丟的人夠狠、接的人夠準,配合得天衣無縫,緊接著,司徒悵又從水裡的颯騏亞手中接過了兩隻兔子。

  兔子?兔……兔子!

  司徒悵傻了眼,怎麼會有這兩個不速之客?湍流救人,刻不容緩,哪還有多餘時間去救兩隻兔子?且還因此多損耗水裡的颯騏亞早已匱乏的氣力!

  不容他再思索,颯騏亞兩人已被水流衝到他眼前不遠處,他伸出手向前,眼看再幾寸便能觸著溫嵐。

  「待會兒捉緊了司徒悵的手,你得靠自個兒攀上去。」颯騏亞笑容中有促狹與疲累,「我已沒力氣再扔你了。」

  「你呢?」她咬咬唇。

  「別管我!」他笑得灑脫,「我會游水,這樣衝下去也死不了。」

  「你不同我一塊兒上去?」她遲疑著問。

  「我不認為那根細小的樹枝能夠同時支撐咱們這麼多人,更何況。」他哼了一聲,「除了人,咱們還有兩隻兔子呢!若為了多救個人,搞得連司徒悵也一塊兒落水,那一切不是白費心機?」

  「快!」樹上的司徒悵將虎子、兔子暫放於枝楹間,極力伸長手,「嵐兒!快捉住我的手。」

  溫嵐伸出了手,卻在觸及司徒悵的剎那間縮了手,這一來只有兩人一同奔向盡頭。

  對於她的動作,兩個男人同時愣住,救命只有一刻,她卻棄如敝屐?

  「司徒悵。」溫嵐回頭向僵著手傻在樹上的他揮手甜笑,「好好照顧虎子和兔兔,等我和颯騏亞回來……」她的聲音隱沒在隆隆水聲裡。

  颯騏亞形容不出心底莫名的悸動,他撫了撫將全身攀靠在他懷中的女子。

  「為什麼?」他的聲音難得不含嘲諷,有些沙啞。

  「不為什麼。」她的聲音自他懷中傳出,甜甜的,沒有絲毫畏懼,「你是來救我的,我怎麼可以捨下你?」

  「真的不怕?」他又問了一次,等待她的答案。

  「不怕。」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有你呢!」

  接下來是驚天動地的強悍水勢,如千軍萬馬奔騰,將人、將事、將物、將所有知覺、將天地一起毀滅的巨大衝擊。

  他摟著她,緊緊不放!

  她攀緊他,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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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騏亞、騏亞!醒醒……」

  擾人的聲音像蒼蠅般揮之不去,颯騏亞呻吟著睜開眼皮,是司徒悵,是嬉皮笑臉的司徒悵,那麼,他並沒有死嘍!楓騏亞翻過身呻吟著,如果還見得著這傢伙,就代表他尚在人世。

  「疼嗎?你的額頭、手臂都被尖石劃裂了,傷口好深,還有腿骨、足陽明胃經絡、肩胛骨……」

  要不是因為沒有力氣,颯騏亞會堵住好友的嘴,他知道他懂醫,可這會兒他並不想聽這些長篇大論,他只想……他伸臂一撈,卻落空,他瞪大眼急急坐起身子,卻因太過急促,扯動了身上大小傷口,疼得他忍不住痛呼出聲。

  「都跟你說大小傷口一堆了,還這麼亂動?」司徒悵用著老嬤嬤的語氣念,「想找死嗎?」

  「人呢?」颯騏亞不搭理他的囉嗦,雙目急切在四周梭巡。 

  「什麼人?」司徒悵蹲下身,取出懷中藥袋慢吞吞開始在颯騏亞傷口上動工。

  「你知道我問的是誰!」颯騏亞眼睛噴火,連傷口上因著藥粉敷上滋滋作響都沒有感覺,「嵐兒呢?」

  「嵐兒?」司徒悵摸摸下巴思索,「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我最後一次見著她時,她明明和你在一起的呀,當時她無情地拒絕了我努力伸長的手臂,還叫我好好照顧虎子和兔兔……」

  「這段不用重複,我知道得很清楚,」颯騏亞深呼吸強抑怒氣,清楚好友的壞毛病,如果他愈心急,司徒悵只會更把話題扯得更遠,這傢伙,有個喜歡折磨人的惡性,「我只想知道,你到這裡後是否見著了嵐兒?」 

  「沒有。」司徒悵這回倒答得爽快,折磨人要適可而止,他還不想被扭斷脖子!

  他聳聳肩,「相信我,我已經盡速地趕過來了,將虎子和兔子托付給孟格布後,我拉了幾條繩索,半爬半滑,耗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來到這底下,然後見著了被衝到亂石灘這頭的你,除了你,我已把這附近翻過幾遍,就是沒見著那丫頭。」

  看著颯騏亞鐵青的臉色,司徒悵安慰他,「活見人,死見屍,沒見著屍體,可見丫頭身子比你輕,該是順著水沖遠了吧!」

  「沖遠?!」颯騏亞顰眉,「能衝去哪裡?」

  「沒得准。」司徒悵盤算著,「這樣不停地流下去該會流過蜀境,如果沒被擋住,就可以過兩湖、過幕埠山、過太湖、過蘇杭……」 

  「然後出海?」颯騏亞冷冷幫他接口。

  「沒錯,然後出海。」司徒悵雙掌一拍,目露讚佩,「你果然和我一樣精於堪輿。」

  「嵐兒不是魚,也不會游水……」颯騏亞目有寒芒,「你當真以為她能漂流得那麼遠,哼!還出海!」

  司徒悵搔搔首,有些不好意思,「你說得沒錯,我扯遠了,丫頭如果沒淹死,可能就躺在下游不遠處,如果運氣不錯,可能被路過的人救起,如果差些,就只能淹死了餵魚,如果讓石頭割爛了臉,我們也許就認不出來,如果……」

  「你如果再『如果』下去,先被割爛臉的人會是你!」颯騏亞打斷司徒悵的話,「你立刻趕回去傳令孟格布,叫他派出壯丁到下游沿途搜尋。」 

  「那你……」

  「把傷藥留著,我自己會想辦法,別管我,去找嵐兒!」

  「這麼急?」司徒悵再度搔搔首,「反正都已經耽擱這麼久了,也不差在這一時吧,照你說,丫頭不會游水,如果真還在水裡,這會兒怕早成了浮屍,找也沒用了……」

  「司徒悵!」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司徒悵已然倒下,颯騏亞寒聲警告,「與其耗時間在這裡說廢話,你還是快去給我找人,否則等我好了之後,我保證你會後悔救了我的。」

  「懂了!懂了!別動不動恐嚇人。」

  司徒悵將藥罐放至颯騏亞身旁,急急起身,臨去前,他回頭盯著颯騏亞,目中滿是興味,「我記得不久前,你還巴望著將這礙眼的丫頭給出清的,這會兒天助你也,你當真確定要將她尋回?」 

  一顆飛石掠至他額前,他急急縮頭閃過,吐吐舌頭暗呼好險,真沒想到這傢伙傷成了這德行,竟還對救命恩人出重手?

  腳下不敢歇,片刻後,嘴賤又不怕死的司徒悵再度回頭,「真的不後悔?」

  天呀!這回比方纔還要大上十倍的石頭要命似的迎面而來,司徒悵腳上像長了翅膀似的,一邊慘叫一邊飛速飄離。

  「小白菜呀死了娘,三歲娃呀淚汪汪,」一個嬌俏女子嘴上邊念邊在亂石間攀爬,「親爹爹呀娶後娘,娶後娘呀命更慘,小白菜呀腹空蕩,至幾時呀可飽餐……」隨著聲音翻過石頭,一個十五六歲一身補丁乞兒扮相,拄著根綠竹竿的少女出現在石叢底。 

  「啊哈!吃的、吃的!有吃的嘍!」少女又跳又叫,由大石滑下衝到溪畔,溪旁那白茫茫的一攤東西是死魚?死獐子?還是……死老鼠?管他的,少女吞吞唾沫,死什麼都成,起個火,就能填飽肚。可……

  不會吧!少女瞪大眼,用力踢了踢,再使勁踹了踹,什麼都成,就……就是別是死人呀!她阿籬還不曾吃過死人,而且……她不甘心的再狠踹一下,而且還是個女死人呢!穢氣!

  阿籬轉過身要走,自個兒餓得慌,可沒本事幫女人埋屍體,反正魚蝦多,待會兒吃乾淨了了賬即可,想到魚蝦,阿籬眼睛亮了亮,歹念揚起,這女人已死,切她一根小指頭去釣個魚應該沒關係吧?

  反正入了陰曹地府,她根本不知道她姓什名啥,告不得狀。

  念頭打定,阿籬將趴臥在地上的女人翻轉過身,可惜呀可惜!阿籬心中一歎,這死女人居然還是個小美人兒呢!

  「小白菜呀運勢高,撿死人呀釣魚蝦,」阿籬邊哼唱著邊自短靴中挑出短刃,「一刀下呀筋骨斷,死丫頭呀莫驚慌……」精光一閃,阿籬舉刀砍下,下一刻,她發出高聲尖叫,死女人還會出聲呢!她扔了刀子拋下死女人躲到石頭後面。 

  「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大勢至菩薩、如來佛、普賢菩薩……」阿籬躲在大石後不斷叨念,猛磕頭,「信女阿籬實因肚子太餓,才會一時糊塗起了貪念,想借用死人姐姐手指頭,您勸勸她別變成殭屍,別為難信女!」

  阿籬默禱了半天,定下心來,這才聽見那倒在溪邊的女人依舊在輕輕呻吟著。

  她伸出頭,確定對方並未屍變追過來後,才恢復了鎮定回到女人身旁,傾下身,她在女人胸前聽了半晌,再摸了摸對方鼻息,然後突然一個爆栗子向女人額頭上狠狠招呼下去。

  「搞什麼東西?人嚇人嚇死人耶!還沒死不會出聲呀,嚇死你祖奶奶了怎麼辦?」

  用力洩憤後阿籬再低叫了一聲,將手捂回嘴上,完了、完了!就算方才沒死,這會兒也讓她給打死了! 

  女人額前一個淤血的大腫包八成是讓水裡的岩石給撞出來的,好死不死,阿籬歪打正著,一個爆栗子下去竟打破了,只見女人臉上緩緩泛流一片血紅。

  見到血阿籬慌了手腳,還好溪裡水多,她撈了幾掌潑灑在女人臉上,一方面幫她洗淨血水,一方面希望能將女人喚醒。

  女人口中喃念有詞,嘟噥的不知說些什麼,阿籬只得傾身將耳貼近,卻聽得模糊,女人彷彿不斷重複著三個字……

  「沙琪瑪?沙西亞?沙沙亞?沙……沙……到底沙什麼東東嘛!」阿籬愈聽頭愈疼,瞪大眼不可思議的問:「是吃的嗎?真有你的,傷成這副模樣還能念著吃的。」 

  阿籬洗淨女人臉上血水,用力推了推,「喂!再不醒來,我可不理你了,你的頭雖是我打破的,但我已洗淨血水了了賬,剩下來的可不干我的事,你再不睜開眼,我得去找吃的,留你睡在這裡讓野獸吃乾抹淨。」

  像是聽到阿籬絕情的言語,女子長長羽睫振了振,張開一對探幽清亮的美眸。

  「不錯嘛!還算聽話,我……」

  阿籬話未竟,突然尖叫,「魚、魚,有魚,捉魚,烤魚,吃魚……」她不斷吞口水,那些魚許是被女人額上的血腥味給引來的,這會兒幾隻徘徊在溪畔不去。

  阿籬急急跳下淺水處,捉住綠竹杖,認準了方位啪達一聲擊下,不一會兒又是一聲聲的啪達。 

  女人茫茫然坐起身,撫著發疼的額頭、蹙著眉心望向在水中捉魚的阿籬,神情滿是困惑。

  「看什麼看?快來幫忙呀!」阿籬對她發號施令,像領軍殺敵的主帥。

  「怎麼幫?」女人嗓音軟軟,有些茫然失措。

  「脫下羅裙撈魚!」阿籬速速決定,「這樣才可以多撈幾條,也才夠咱們倆吃飽。」

  「脫?!」女人吞吞口水,「撈?吃?」女人一字一問,滿臉困擾不安。

  「你是被我打傻了是吧?」阿籬惱火,「咱們都是女人,你怕啥?這裡又沒旁人,就算脫光了也沒人要看,現在最要緊的是魚,是填飽肚子,是爭取時間,明白了嗎?」 

  不多時,在阿籬主帥命令指揮下,兩個少女總算完成了捕魚大任,接著生火,那不知名的少女雖然頭上一個大包,雖然披頭散髮,雖然衣服扯爛沒了底裙,雖然無盤無筷用雙手吃魚,她卻有本事吃得很秀氣,細嚼慢咽,不像阿籬,還能用魚刺剔牙掏耳朵呢,看來,少女出身不俗,非富即貴。

  阿籬目中泛著見著銅錢似的亮芒,小白菜呀運勢高,撿貴人呀賺元寶,她心底開始撥起算盤,估算眼前救的這條小命該值多少銀兩?

  「慢慢吃,當心魚刺。」阿籬對著財神爺笑得和藹。

  「謝謝!」少女領首,「你真是個好人!」

  「是呀!」阿籬陪著笑,「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心腸太好,」她繼續笑,「我叫阿籬,你呢?住在什麼地方?怎麼會摔到水裡?」

  「我……」少女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再度恢復原先的一臉茫然無措,像個擔心做錯事情的孩子,「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阿籬尖叫,拋下魚骨頭,「是不知道怎麼摔到水裡?還是不知道住在哪裡?還……」向來口才流利的阿籬難得結巴,「還是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少女搖頭,一搖再搖,搖了三次,囁嚅著,「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阿籬尖叫,收起笑容,收回拿到酬謝賞銀的念頭,將一條還沒吃過的魚用布包妥,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閃人。

  「阿籬……你要走了?」見阿籬將魚骨頭理了理,扛上綠竹杖,拍拍腳底板,少女怯生生問。

  「你還不笨嘛!」阿籬哼了聲,跳上前方大石抖抖袖子,讓少女看著自個兒的背影。

  「那……我呢?」少女期期艾艾。

  「你?!」阿籬轉回頭,「這是你自個兒的問題,幹嗎問我?」

  「可我……」少女一臉為難,「我的頭一直發疼,什麼都想不起來,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坐好想,」阿籬無動於衷冷言道,「總會想出來的。」

  「那倒是,」少女端坐了身子,望向阿籬的目光有著期待,「等我想出來了,我就能知道該上哪兒去,是吧?謝謝你,阿籬,你真是個好人,還有,謝謝你的魚。」 

  「魚不是我的,是溪裡的,」阿籬悶著聲音,垂首看看腳指頭,「別謝我,你也出了一份力。」是呀!若不是她頭上傷口的血水,魚兒肯定不會上門。

  「你走吧!阿籬,」少女乖乖坐好,甜甜笑說,「我會努力一直想、一直想的,還有,我想,如果我還有親人,那麼一定會有人來找我,我只要等在這,就能想起一切或等到他們,雖然我什麼都記不起,但我相信自己能辦到。」

  阿籬傻眼,真沒見過如此逆來順受的蠢丫頭!

  相信自己就能辦到?!這是什麼鬼話?

  天色將黑,這一帶日夜溫差極大,若真守在溪邊,她又衣不蔽體,屆時若真讓人尋著,也成了凍屍一具,還想個屁?尋個啥? 

  凍死還算好的,若是遇上了夜裡出來覓食的野獸,那麼丫頭將連全屍都不保。

  「別想了,跟我走吧!」阿籬扔下話,轉回頭繼續前進。

  「為什麼?可……」少女不明瞭阿籬為何改變主意,可又忍不住鬆了口氣,方才說要留在溪旁實是不得已的決定,她什麼都想不起來,腦中一片空白,著實怕極了一個人獨處。

  阿籬沒回話,少女不再多問,急急躍起身朝向阿籬離去的方向疾行,石頭雖圓滑難行,少女的腳步卻很輕盈。

  及至與阿籬同行,阿籬突然沒頭沒腦開了口。

  「你就叫亞亞吧!」

  「亞亞?!」少女不懂,「為什麼?」

  阿籬聳聳肩,「總不能沒名沒姓地老喊你喂吧,你昏迷不醒時,口中一直念著什麼、什麼亞的,這個字肯定與你的過去有些關聯,多聽聽這個字,也許你能盡快想起自己的事情。」 

  「亞亞?」少女柔柔輕喃,臉龐莫名泛紅,心底生暖,她軟軟笑說:「我喜歡這個名字,」她看向阿籬滿眼感激,「阿籬,你真的好好!」

  「別感激得太早,我不是好人。」阿籬淡淡瞥她一眼,「你要跟著我,若想填飽肚子,要靠自個兒的本事。」

  亞亞想起和阿籬在溪畔奮力捉魚的一幕,用力點點頭,「我明白了,我一定會努力,不會麻煩你的。」

  兩人在罩著霞光的曠野裡行走了一陣子,終於見著一幢殘破的小木屋。 

  「阿籬,你一個人住嗎?」亞亞滿心好奇。

  「不!」阿籬搖搖頭瞥向小屋,「還有我後娘。」

  「後娘?」

  阿籬看了少女一眼,「聽口音你該是道地中原人吧,卻不知是何緣故會千里迢迢來到這異族番邦?」

  「中原?」亞亞皺皺眉,腦中又是一陣疼,「異族番邦?」

  「是呀!」阿籬轉回視線,「別費勁兒想了,該想起的時候自會想起的,」阿籬哼了聲,「像我,若是不願傷腦筋的事情,我可從不讓它爬入腦袋裡,」她望著小屋。

  「我爹娘都是中原人,三歲前我們一家三口是住在中原,三歲那年,我娘突染惡疾掛了,」阿籬聳聳肩,年代久遠,她對親娘印象殘留不多,「我爹一方面因為傷心,一方面有個好友極力鼓吹他合夥至外地經商,最後爹帶了我沿著絲路一路西行,過酒泉、經敦煌,黃沙漫漫,咱們輾轉遷徙過好幾處城鎮國家、見識過各類不同的種族。」 

  「真有意思。」亞亞眼中滿是嚮往。

  阿籬白了她一眼,「如果你發現你在同一個地方老是待不過三個月,連個好朋友也交不到時,你會發現那種日子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最後,我們終於在塔善國落了腳,爹娶了個當地女子,也就是我後娘,後來爹因故和他那好朋友鬧翻,那壞傢伙心一橫騙走他所有錢財,爹由富甲一方乍然變為一貧如洗,怒急攻心,一病不起,嗚呼哀哉。」 

  亞亞不敢出聲,雖自阿籬語氣中聽不出傷心,可她卻明白那是因為阿籬掩飾得好。

  「所以……」亞亞悄悄問,「所以自此之後,都是你後娘在照顧你?」

  「別傻了,」阿籬哼了聲,「我和她一無血緣關係,二無種族關聯,才相處不過幾年,她憑什麼要養我?我爹才死不久,債主們上門拆房子,她便將我賣入了妓寮。」

  亞亞睜大眼。

  阿籬卻笑了,「幸好這些番子審美觀點與咱們中原人不同,加上那年我才十二,瘦不拉幾的矮冬瓜,來院裡消費的大爺們對我絲毫沒有興趣,沒法子,鴇母也只能讓我打雜端水盆,在埋頭過了三年的日子,我年紀愈來愈大,愈來愈受不了院裡頭整日嗯嗯啊啊噁心的淫聲穢語,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偷了鴇母的銀子逃了出來。」 

  「後來……」亞亞聽得傻了。

  「後來?」阿籬聳聳肩,「我回到家裡,發現後娘病了,她一個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屋子裡,我本想袖手不理的,但想了想,鴇母為了我偷她錢的事情,肯定會找上門尋後娘穢氣,她又動不了,只怕會讓人亂棍打死,咬咬牙將她背了出來,找了半天,最後運氣不錯,竟在這無人的曠野找到了這間破房子住下。」

  「是你自個兒方才說一無血緣關係,二無種族關聯的,」亞亞忍不住想搖頭,這阿籬,口口聲聲說自個兒不是好人,可真實裡,卻是個一等一軟心腸的女孩,「她那麼壞將你賣到妓寮,這會兒你竟還願意養她?」 

  「那不同,」阿籬搖搖頭,「她病著,我身體強健,不在乎多養個人。」

  這會兒亞亞才明白方才阿籬留下一條魚不肯吃的原因,兩個女孩兒踱進屋裡,屋裡僅一間房,吃喝拉撒都擠在一處,小屋內,又黑又爛,牆上沒窗卻可感受到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雖能聊避風雨,但若真要下起大雨,肯定會是屋外大雨驟狂,屋內小雨闌珊。

  角落裡一處茅草堆成的臥鋪上,躺著一個青白著臉孔的女人,若有似無地喘息昏睡著。

  阿籬打開布包,捏起魚肉緩緩喂塞入昏沉著的女子口裡,似是聞著烤魚香氣,女人睜開混濁的眼,餓死鬼似的就著唾沫將阿籬送進口的魚肉吞嚥入喉。 

  「她病得很嚴重。」亞亞輕聲說,心生憐憫,病重的她渾身散發一股瀕臨死亡的氣息。

  「我知道,」阿籬一臉無所謂,「可這會兒我們連吃飯都有問題,哪有餘錢帶她看大夫,也只能就這樣拖著了。」

  「你……」亞亞訥訥的問, 「都靠什麼過日子?」

  「不一定,」阿籬想了想,「方法雖多,卻不一定天天都能有收穫,像魚就不是天天都有得吃,這一年裡,我多半都是在城裡靠乞討過日子,還有,」阿籬瞳光閃了閃,「有時候如果運氣不錯碰著呆瓜金主,還可以偷些小錢來給後娘買補品。」

  「偷?!」亞亞縮縮脖子。

  「不只偷,」阿籬哼了聲,一臉認真,「搶、拐、騙也成,只要不餓著肚子,什麼都成。」

  都成嗎?亞惡頭一陣迷惑,雖然她什麼都記不起來,可她還是知道這些行為都是不對的。

  但……她瞥了眼那躺在床上瀕死的婦人和那一臉固執、瘦骨嶙峋的女孩兒,突然一陣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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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鄂溫克山寨裡,溫格布望著靜坐毫無表情的颯騏亞。

  「寨主,扎爾剛已在外頭候了兩天,您見見他吧!」

  「老寨主生前時不見他來拜候,這會兒他跟我能有什麼可談的?」颯騏亞面色漠然。

  「屬下知道寨主與他話不投機,」孟格布傾身,「可扎爾剛好歹是塔善國的將軍,為了見您一面,讓人送了拜帖又在外頭紮營候了兩天,尊重獲善王承諾咱們是個不受管轄的自治區,未經您許可不敢入寨,一隊兵馬就這麼候著。」

  他繼續進言,「不諱言,他與咱們老寨主是有些一過節,但他既已肯放低身段來求見,屬下認為,您還是應該見上他一面,聽聽他要說些什麼吧。」

  颯騏亞沈吟,孟格布顧慮的不是沒有道理,如果那男人是蠻橫的硬要見他,他還可以相應不理,但對方已低聲下氣,反倒沒有為難他的理由了。

  「帶他進來!」

  孟格布銜命而去,到了門檻卻又被颯騏亞喊住。

  「有消息嗎?」

  向來漠然的寨主嗓音中突然難掩濃濃關注,不用問他也知道寨主問的是什麼事惰。

  孟格布搖搖頭,「沒有,寨主,還是沒有溫姑娘的消息。」

  「我知道了,你去吧!」颯騏亞揮揮手,待孟格布退下後,他立起身望向窗外,眼際再也掩飾不了心底的煩躁。

  這丫頭,半個月過去了,她到底在哪裡?難道她真的……

  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不接受她可能已經出了事的想法。

  衝落瀑布底前她那甜甜的嗓音再度在颯騏亞腦海中揚起——

  我不怕,有你呢!

  她全然地信任著他,而他卻無法護她妥當,他究竟是在何時鬆開了她的手?究竟是在何處失去她?

  他低頭望著自已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的雙掌,從未如此恨過自己的無能。

  這麼久找不到,難道他失去她了嗎?

  多麼諷刺,就在他下定決心要一輩子好好呵護她,不計較她有怎樣的過往,不管她有過多少的男人,他都不會再在意,只想用盡一生愛她、保護她的時候,她卻離開了他,杳無音訊。

  在她避開司徒悵伸長要救她的手,不會泅水卻一心一意要陪著他時,他才驚覺出自己對她早已滋生愛戀之意。

  乍覺即滅?曇花一現?

  難道這就是他和嵐兒之間注定永遠無法相守的宿命?

  相信自己,不要相信命途。如果嵐兒在,她一定會這樣告訴他。

  可這會兒,嵐兒,你究竟在哪裡?

  颯騏亞在心底吶喊著。

  繼之,他惡狠狠的暗忖,那該死的司徒悵,這會兒也不知找人找到哪裡去了? 

  他自知擔負一寨重責在身,不得妄為,不能親自去尋嵐兒,所以托付了自己最信任的好友,這傢伙向來極有本事,可這回,卻為何遲遲沒有音訊?

  「說了這麼許多,相信颯寨主應該已經明瞭我的苦衷了吧!」扎爾剛抹抹汗,準備了幾天的台詞他說得懇切,眼前那年輕人卻始終不動聲色,覷著他的淡漠眸光莫測高深。

  如果不是此事牽連太大,打死他都不願和這寨子以及這年輕人再有瓜葛,一方面他確曾辜負過鄂溫克老寨主——他的亡妻之父,另方面,他率領的塔善大軍曾吃過眼前這年輕人不少苦頭,對他頗多忌憚。

  「不明白。」

  颯騏亞單手支頜靜坐椅上,一句話險些讓扎爾剛跌倒在地。

  他想哭,天哪!帶兵打戰都好過和這小祖宗周旋。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颯寨主,我方纔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之前無論您做過什麼,咱們王上都不計較,只求您將您擄回的中原女子交還給咱們,那溫姑娘的胞姐這會兒已成了大金皇朝皇帝的皇后,還遣特使送來信,再過一個半月就要到咱們塔善國,若讓他們瞧不著千里迢迢嫁到咱們這兒來的溫貴妃,以為她在這裡過得不好,消息傳回大金,恐將導致兩國失和,甚至引燃兵變!」

  「聽起來似乎蠻嚴重的,」颯騏亞聳聳肩,「但與我無關吧!」

  「怎會無關?當然有關!」扎爾剛努力抑下怒火,搞什麼嘛!明明是他擄人在先,這會兒大王派他來要人,自己竟還得如此低聲下氣?「鄂溫克山寨雖屬自治區,但畢竟還是位於咱們塔善國境內,相信颯寨主也不會希望看到您的寨民同受戰火燎原之苦吧?」 

  「我說的無關,不是指我不在乎兩國邦誼受損的事,」颯騏亞冷哼,「而是當初嵐兒在塔善皇宮、在將軍手上時似乎都沒受到善意的對待,你們個個將她視作女瘟神,甚至於,在我將她『請』回山寨做客這段時間裡,也從不曾見過你這差點兒當了她夫君的護國大將軍上我這兒來關切問候一聲,這會兒,卻因著她姐妹得勢,大金國不再對她不聞不問,塔善王與大將軍您就完全轉變了態度……」 

  颯騏亞聳聳肩,完全無視於一臉發窘的扎爾剛,「嵐兒作何想法我不知道,可若換作是我,我幹嗎要顧及兩國是否會興戰禍,幹嗎要擔心塔善國無法對大金交代,幹嗎要委屈自己去幫個曾視自己如敝屐的男人安撫大金特使?」

  他哼頓了一下,「幹嗎要破壞由自己好不容易才規律的生活,去幫個不值得幫的人,演出騙人的戲?」

  「不騙人!不騙人的!」扎爾剛急急搖手,擦擦汗,「颯寨主,不瞞您,這幾天我思前想後想通了,人家好端端一個柔弱弱姑娘,原是滿懷期待千山萬水同我來到這完全陌生的地方,王不懂得憐惜就算了,我怎可一樣糊塗?」 

  「溫姑娘原是來咱們這兒當王妃的,這會兒降當將軍夫人已是委屈,我日後定當全心全意照拂她,這樣的緣分是天賜良緣,我不該老念著她體態柔弱如柳、膚色死白、身材瘦小,沒有旺夫益子相而嫌棄她。」

  颯騏亞面無表情,讀不出心緒,冷冷的說:「聽起來,我似乎還該替嵐兒謝謝將軍的寬容嘍?」

  「颯寨主客氣了。」

  扎爾剛笑得略帶靦腆,「夫妻相處首在彼此容忍,互相適應,我曾有過一次錯誤的經驗,對於溫姑娘,自會加倍疼惜。

  「根據線報,颯寨主是將溫姑娘留在寨裡當女奴,失去一個低下的女奴對您絕不會造成影響的,您起初擄她來,不過也就為了給小將一個威嚇,逼我來這裡求您,這會兒我已如您所願,在寨外苦候數日,方才也在老寨主靈前跪拜懺悔,還請颯寨主高抬貴手,將溫姑娘還給我。 

  「當然,如果您覺得有所損失,小將回城後定當稟明王,另行送上百名女奴供您及颯夫人使喚。」

  「一名換百名?」颯騏亞淡淡地笑開,「將軍出手真是大方,聽起來似乎在下還得著了便宜?」

  「無妨!」扎爾剛陪著笑,心情振奮,聽起來,事情似乎露了曙光,「颯寨主是熟人,咱們不在乎……」

  「在不在乎是你們的事,」颯騏亞站起身,冷冷睇著他,「不換!」

  「不……不換?!」扎爾剛傻了眼,啞了聲,軟了腿。 

  「一百個不換,一千個不換,一萬個不換,」颯騏亞冷笑一記,「你就算拿塔善王來,我也不換,嵐兒是我的,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捨棄她。」

  「颯寨主,溫姑娘……」扎爾剛繼續努力,「是您的,成,就算是您的,能不能先借咱們一陣,演完戲後,我自當將溫姑娘交還給您。」

  「扎爾剛將軍,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對待你的女人的,可對不住,」颯騏亞微微傾身,瞳裡滿是嘲諷,「我颯騏亞的女人是不陪人演戲的,你走吧!今天很高興見著你出現在敝寨,很高興見你在我義父靈前懺過,但敝寨沒有你要的東西,你走吧!」

  「颯寨主!」扎爾剛又氣又怒,「你……奉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硬要逼咱們兵戎相見。」

  「是嗎?」面對威脅,颯騏亞毫無驚懼,臉色更漠然,「如果將軍想藉機練兵,在下奉陪。孟格布,」颯騏亞聲調冷然的下逐客令,「送客!」

  「颯……」扎爾剛還想再說,卻被個頭高壯的孟格布邊推邊拉、口中說請地給帶出山寨大堂。

  「別扯我!」一離開颯騏亞視線範圍,扎爾剛又恢復原本護國大將軍的威嚴,他推開孟格布,滿面怒容,「任務沒完成,我怎麼回去覆命?孟格布,你別拉著我!」

  「拉你是要幫你,省得你再去碰咱們寨主釘子。」孟格布勸著臉紅脖子粗的扎爾剛。

  「唉!又能怎麼辦?就算碰破了頭也得再去碰,此事事關重大,我……」扎爾剛咳聲歎氣。

  「扎爾剛,」孟格布拍拍他肩頭,「寨主方才說咱們寨裡沒有你要的東西並沒騙你,那溫姑娘這會兒並不在咱們寨裡,她已經失蹤半個多月,我家寨主也整日派人在搜尋著。」

  「失蹤了?」扎爾剛傻眼,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是呀!她和我家寨主一塊兒落了水,至今下落不明。」搖搖頭,孟格布想起颯騏亞對溫嵐的鍾情,不禁滿懷欷覷,寨主從未在意過任何姑娘,沒想到首次動情竟落得如此下場,那丫頭若真有事,他不敢想像外表冷漠、內心摯情的寨主會變成怎生的模樣。

  「所以,您也甭在咱們這兒耗費您的時間,不如趕緊加派人手四處去尋這溫姑娘,才能夠解決您的問題。」孟格布勸解著扎爾剛。

  軟下身子,洩了氣的扎爾剛歎口氣點點頭,除了加緊尋人,看來,他也真的無計可施了。

  那溫姑娘竟然不在鄂溫克山寨!

  她究竟人在何方?要命呀!大金特使即將到訪,怎生是好?

  鴿籠似的小店舖躺在狹巷裡。

  狹巷是倚著山勢搭建成而的,兩旁屋宇貼得近,使得屋簷擋住了大部分的日照,在烈日底下偷得不少沁涼,否則日正當中時真是會燒得人身上生起火焰。

  這條巷子兩旁店舖多半是做吃食生意,店家門前橫著、豎著寫了塔善字的招簾。 

  那門口有著黃色招簾的是個燒鳥鋪,店家的烤鵪鶉總烤得七分火候,三分油膩,再過去兩家的是個炸排骨的胖子,他總愛在火熱熱的炸油鍋旁喝甜麴酒,不經意還會將酒滴入熱油鍋,發出幾聲滋滋響,也惹得他炸出的排骨帶著淡淡的酒麴味。

  再過去是賣青葡萄的鋪兒,這兒的葡萄好吃得讓人咬舌頭,看鋪的是個昏花了老眼的婆子,在給客人過斤秤兩時,常會不經意地碰落了幾顆過熟的葡萄,咕咚咚沿著牆角滾出了鋪兒,反正葡萄落地就髒爛了,婆子和客人都沒太在意,也就由著它滾出了門,但葡萄可沒得著太長的自由,逃出門不久,便落入一隻白嫩嫩,早守著它的小手。 

  微燦的葡萄飽含不少水分,甜滋滋的,手掌的主人吞吞口水,將它送到另一雙也寫滿了飢渴的眸子前。

  「給你吧,亞亞!」

  「不,阿籬,」亞亞推回她的手,「這回該輪到你了。」

  「我沒關係的,」阿籬故作不在意的聳聳肩,「這家店的葡萄好吃得緊,你先試試,待會兒說不定還有呢。」

  兩人縮在一旁推讓了半天,最終葡萄落入了亞亞手中。

  少女張開細細白牙,如嘗珍一般地誠惶誠恐在葡萄中心咬落,噴出的甜香汁液濕潤了少女乾涸已久的喉,使她閃亮的眸中瞬間寫滿滿足,繼之,她將葡萄一咬為二,不由分說將另一半塞入了阿籬口中。

  「真好吃呢!」阿籬拍拍肚子,說出的正是亞亞心頭的話。 

  一個多月來,對這條街,兩人已然摸得透徹,知道哪家店的老闆心腸較好,會把店裡客人吃剩的東西扔給她們這兩個一身襤褸的乞兒,也知道哪家店的店東是惡婆娘,看不慣徘徊在附近的小鬼,會拿出大掃帚趕人,通常這樣的店家,她們會聰明地離遠點兒,不只她們,連在街頭流浪的癩痢狗兒都知道,到了附近就該夾緊屁股走人,喔,不,走狗。

  再遠點兒是一處露天的菜市,幾乎所有店家的招簾上都是油垢、灰沉沉的,透著股煙火味兒。

  油污的攤子一端安放著砧板,那是個屠戶的店,胖胖的屠子常會抹起袖子,當眾表演屠殺,一刀斬落,乾淨利落,那原還哀叫著的小羊犢,翻著死白的眼膜,瞬間沒了聲音,亞亞縮縮脖子,吞吞口水,突然深深為著自己的存活感到慶幸。 

  窄巷裡常日瀰漫著油煙味、生肉味、垃圾和霉味兒,一些滿是蠅糞黑點的屏風裡常會飛出猜拳和嘩笑聲,塔善人愛喝酒,即使在日正當中時,許是那種被酒精暈醺的飄浮快感會讓人比較容易忘卻炎炙的火陽。

  亞亞雖還想不起過往的日子,可對於目前的生活,她已覺滿足,也許,她本就是個易於滿足現狀的女子吧!

  和阿籬在困苦的生活環境中滋生的情感與默契,使得她對於阿籬的話從不質疑,她已幹過幾樁壞事,而且愈乾愈順手,這麼做是為了能夠活下去,她這麼告訴自己的良心。 

  像這會兒,阿籬眼睛燦亮有神,低聲道:「有肥羊!」

  「羊?」亞亞左顧右盼,「哪兒有羊?」

  阿籬賞給亞亞一個爆栗子。

  亞亞疼得直揉,老餓著肚子的阿籬每回打人都力道十足。

  「我指的是餅鋪前那白衣男子,呶,瞧見沒?」

  「為什麼是他?」亞亞手還揉著頭。

  「為什麼不是他?」阿籬哼了聲,「學著點,瞧,那男人是不是中原人?」見亞亞點頭,「是不是書生打扮?長相雖俊美卻一臉傻!」

  「傻?!」這回亞亞搖頭了,「我看不出他傻在哪?」

  「這男人命帶桃花相,未語先笑,眼角含春,臉上儘是笑紋,換言之就叫一臉傻,自命風流,自認清高,就算被人搶了銀兩,也只敢悶吞在肚裡,不願當眾喧嘩,惹人注目,自認倒霉。」 

  「你不該做賊,」亞亞瞪她一眼,「該幫人算命。」

  「這叫生活經歷!」阿籬一臉驕傲,「我看過的人比你吃過的糧還多,就這麼決定,咱們拿他下手。」

  「如果錯了怎麼辦?」亞亞有些遲疑。

  「錯了也不怕,咱們找外地人下手就這好處,一來他們對附近不熟,二來對當地民俗風情不熟,三來對官府不熟,那書生身材雖高卻瘦得緊,還怕不輸給咱們兩條地頭小蛇?

  「待會兒你先假意昏倒在他身旁,趁他蹲身要扶起你的時候,將他掛在腰際的那只錦袋扯走,然後跳起身穿過窄巷、過柳綠胡同、青酒弄、過雜糧鋪……」阿籬念著繁雜的路徑圖,「我會沿途出現絆住他,如果這樣都還甩不脫,最後也已經將他引到了沒人的荒郊野外,到時候,我便用事先準備好的大石頭孝敬他的頭!」 

  「如果我倒在他身邊,他卻不理我,該怎麼辦?」

  「不可能!」

  阿籬一臉胸有成竹,「這也是咱們要挑中原人下手的原因,你那張臉蛋兒,呵呵呵,」阿籬笑道:「那中原白斬雞肯定為你神魂顛倒、意亂情迷,還以為是得著了艷遇,在他傻愣間,你就能得手!」

  「可我……」

  亞亞還想掙扎,卻讓阿籬使勁兒一推,踉蹌跌向前,最後竟還真摔到阿籬口中的肥羊那中原男人腳下。 

  「姑娘,」男人還真如阿籬所料,溫言軟語、好聲好氣的傾身扶起亞亞,「你沒事兒吧?」

  「我……」亞亞開始結巴,漲紅臉,起身之際,男人繡著金線的錦袋不住在她眼前晃蕩、晃蕩、晃蕩……他好像很善良,她能拿嗎?

  咬咬牙,亞亞想起阿籬小屋裡半死不活的後娘,囁嚅著,「對……對不住!」

  「沒關係的,」男人聲音漾著笑,「如果你不是沒吃飽,腳步發軟,就是沒見過像在下這麼好看的男人,才會嚇軟了腳……」

  亞亞昂起臉蛋兒,燦陽下總算看清楚男人的模樣,四目對視,誰知嚇軟了腳的不是亞亞而是那男人!。 

  「你……你……」男人漲紅了臉,分不清是興奮還是什麼,「嵐……嵐……」

  難……什麼意思?

  亞亞無暇思忖,阿籬沒猜錯,他見著她果真意亂情迷了,她扔了句對不住後,用力扯下傻愣中男人的錦袋轉頭便往巷子裡逃躥。

  「別跑!你……喂!喂!別呀!我費盡千辛萬苦才……你別害我有家歸不得呀,你……」男人語無倫次地在亞亞身後追趕。

  拐過一個巷子,「砰」地一聲,他迎面撞上一根大竹竿,無知覺地依舊不放慢腳步,接著他又閃過一個大雞籠、避過了一個驚惶失措被推到眼前的老太婆、一輛板車、一個對著他撒尿的男娃兒、兩條癩痢狗、三隻小花兔、七隻排隊過馬路的小番鴨,還一腳踩進了厚厚一攤牛糞中…… 

  該死!男人暗咒。

  這是什麼殺千刀的牛屎運?再怎麼好脾氣的人也忍不住要發怒,今兒個是怎麼回事?一輩子都不一定遇得著的倒霉事,這一路上全讓他給遇著了,可他卻不能停步,不能放走那女人。

  在他花了那麼久時間尋覓之後!

  終於,擺脫了巷弄與可怕擋路障礙的衰運糾纏後,他追趕的女人領著他來到一處曠野,她足下未歇,回視他的眼神卻佈滿了驚懼。

  「夠了,嵐兒!」男人施展輕功,輕而易舉地便將亞亞給鎖入雙手,「你幹嗎怕成這副德行?颯騏亞……」

  「砰」地一聲巨響,男人沒了聲音,身子軟下,在他身後站立的是拿著大石頭的阿籬。 

  「阿籬?!」

  亞亞的害怕變成了擔心,她蹲身探視男人後腦勺,「下手這麼重!你不怕真打死他了嗎?」

  見著男人後腦勺油油的血直流,阿籬蹲下身愧疚地探探男人鼻息,阿彌陀佛,幸好還有氣呢,她吐吐舌頭,「是他自個兒太脆弱。」

  「得了吧!你的手勁兒我還不明白嗎?」亞亞想起自己初見面時被阿籬打破的額頭,歎口氣,「你真把他打得同我一樣什麼都不記得的話,咱們就得多養個廢人了。」

  「不怕,」阿籬顱著亞亞手上的金線錦袋,目光炯亮,「有他這袋東西,養一陣不怕。」

  「在他昏倒前似乎說了些什麼?」亞亞搔搔頭,方才只記得害怕,男人的話壓根沒留意。 

  「別管了,既然他沒死,咱們……」阿籬的話一下子停住,原來是腳旁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捉緊蹲在他身前探他鼻息的阿籬,還邊呻吟出聲,駭人的是,傷重的他竟有著牛一般的勁力,別說阿籬掙脫不了,連亞亞過來拉了半晌也不動如山。

  「別管我,」阿籬低聲說,向亞亞使眼色,「你快走!他看過你卻不知道我,他這會兒意識未清,待會兒我只要推說是路過救了他再想法子脫身,你卻不同。」阿籬用唇形無聲道——拿錢袋快回家!

  亞亞猶豫了半晌,繼之咬牙點頭,旋過身快速奔離現場。

  這廂,被男人死命地擒牢的阿籬用另一手拂平亂髮,拍拍臉頰,希望在男人睜開眼時給他個好印象,讓他在頭痛之餘能夠笨笨地、好心點兒地別猜出她就是打破他腦袋瓜子的兇手。 

  阿籬瞧著男人的面容,突然間有些恍了神,雖然他眉心深鎖,五官糾結,可這男人,生得還真是好看呢!

  也難怪方才在窄巷裡,她一眼便相中了他。

  阿籬紅了臉,十六年來,頭一回,對個不知名的男人起了莫名的好感。

  下一眼,在見著男人瞿瘦卻孔武有力地握緊她不放的手時,她歎口氣,如果,如果他們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初次見面就好了。

  如果……如果她是個端莊秀雅的名門淑媛就好了!

  她雖自知五官長得不錯,可哪個正常男人會對個面黃肌瘦、瘦骨嶙峋、又拿了石頭砸他腦袋、偷他錢袋的髒丫頭心生意動呢? 

  阿籬屏著氣息不敢動彈,候著男人睜開眼。

  候著她未知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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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5:55:37
第八章

  驚煌失措的亞亞跑過一條巷,再轉過一短弄,頭還不時往後頭瞧,不瞧還好,這一瞧,一個轉彎道砰一聲響竟與來人迎面撞上。

  「對不住!對不住!」亞亞不住向人賠禮,可頭一抬,身子抖了抖,不得了,來人一身差服,該是官府的人吧!

  而且,不是一個,是十來個一隊的官兵。

  亞亞下意識將手上男人的錦袋藏至身後,不讓官兵看見了她犯案的證據。

  可這些差人卻不看向她的手,只是對著她的臉猛瞧。 

  「像不像?」

  「好像……」

  「我也這麼覺得……」

  「再找不著,咱們可慘了……」

  幾個人交頭接耳,其中一個從懷中取出了張畫像,接著幾個人猛點頭,「像!就是她!肯定沒錯!」

  天!亞亞臉色發白向後跌了一跤,她不過是偷了幾次錢袋,竟……被畫了畫像成了通緝犯?

  「帶走!」領頭差人下了令,一個壯漢靠近亞亞,將她身子架起像持小雞似的押走。

  「救命呀、救命呀!阿籬……」

  亞亞的聲音隨著她小小的身子漸漸遠去,兩旁見著的人們紛紛移開好奇的眼神,既是官差拿人,誰有膽敢多吭氣?

  阿籬睜大眼消化著眼前叫司徒悵的男人告訴她的話語。

  「所以……」她悄悄吞落口水,「你和亞亞是舊識……」

  「她叫溫嵐!」

  司徒悵沒好氣,」只手撫揉著雞蛋大的腫包,另一手則捉緊「兇手」,這丫頭真以為他會蠢到相信她只是個無辜的、好心的、無害的過路人?

  阿籬憨憨一笑,傷者最大,順著他吧。「溫嵐就溫嵐嘛!原來你和溫嵐是朋友,想帶她回鄂溫克山寨,你早說明是自己人,咱們就不會動你錢袋的腦筋了呀!」

  「誰和你是自己人?」他撇得乾淨,冷冷一哼,「動錢袋的賬算了,動我腦袋的事可別想跟我打迷糊賬!」

  「你又知道是我幹的?」這麼多年可不是白混的,她打死了不認他又能怎樣,「你後腦勺長了眼睛?」

  「不用長眼睛,」司徒悵哼了聲,「聞味道也知道,」他捏捏鼻子,「你身上那味兒八成三年不曾好好洗過澡了,人還未近身,味兒就已傳到。」

  「都聞到味兒了還不知道提防?」被人嫌惡也不是三天兩天的事兒了,阿籬壓根不在乎,她眼神滿是輕蔑,「你被打是活該。」

  「刁丫頭!」司徒悵沒好氣的低喊,算了,只要找到了溫嵐交差,啥事都可善了。

  見對方臉色暫緩,阿籬甜著笑心底撥著算盤,「司徒大哥,方纔你說托你找回溫嵐的颯寨主,是不是,嗯,是不是挺有錢的?」

  「是不是干你什麼事?」司徒悵沒好氣,若非為了溫嵐,為了颯騏亞的指令,他可沒工夫跟這長著一臉算計的丫頭周旋。

  「怎不干我事?我還等著向颯寨主討賞呢!」阿籬笑涎著臉,「是我將溫姑娘從河裡拚死拚活救上來,再好生照料她的唷!」

  「好生照料?!」司徒悵涼涼地笑,「教她拐騙偷東西?」

  「別這麼見外嘛!」阿籬笑得一臉無辜,「未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人嘛!總得要經過點兒磨練才會長大。」

  「沒想到你還讀過書嘛!」司徒悵挖苦著。

  「喂!別這樣!」她嬉皮笑臉,「如果能有選擇,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那可不一定,」等這麼久不見溫嵐回轉,司徒悵已不想待在這裡守著,和一個賊頭賊腦的丫頭曬成兩條肉乾,他起了身,右手依舊扣緊阿籬,不怕!有這丫頭在,不怕那摔到傷了腦子的笨溫嵐不上鉤,哼了聲,「有些人,天生就是賊胚!」 

  阿籬還是笑,微帶踉蹌跟隨他前行,「那倒是,當心點,這種天生的賊胚聽說還會偷心呢!」她望著他毫無溫柔的死鉗著她的手,沒來由得,一陣幸福感湧上心頭。

  司徒悵作噁心狀,「別再說了,別讓我已餓壞的肚子又反胃!」

  「你的意思是……咱們要去吃東西?」阿籬雙目燦亮,幸福的感覺更加踏實,這男人,掉了錢袋還能安心去吃飯,果然是有點兒家底,除了人長得好看,現在,他又有了別的長處。

  「我的意思是……『我』要去吃東西!」司徒悵轉開眸子,不願讓她一臉餓死鬼的表情影響到自個兒食慾。 

  「不打緊。」

  阿籬用另一手拭掉流下的口水,笑意盈盈,「我向來都撿人家的殘羹剩湯,尤其喜歡……」她笑得很可愛,很真誠,「吃你吃剩的。」

  「我吃東西向來不留渣!」他哼了聲,有些詫異自己的舉止,他不是個度量狹小的人,卻何以對這丫頭例外?難道是記牢了她給的一擊?他冷哼,「老祖宗說吃東西留殘渣,日後討娘子會是個麻子。」

  「難怪我臉上沒麻沒斑的,」她的笑容很深,害他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還真是謝謝你了!」

  「謝我個屁!」司徒悵難得說粗話,漲紅了臉,「死丫頭!你能不能有點兒羞恥心,別盡對著我流口水。」 

  「好哥哥!你能不能輕點兒,弄得人家好疼,」阿籬眨巴著眼睛,絲毫不怕旁人聽了會錯意。開玩笑,她在妓院裡待了三年可不全在鬼混,她抬高司徒悵猶捉緊她的手,眼底滿是笑,「你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在燈火闌珊處覓著夢中佳人嗎?幹嗎這樣死捉著不放?」

  燈火闌珊?夢中佳人?!

  司徒悵像是觸著死老鼠似的將阿籬的手扔遠,再退了三步之遙,回想起被人打著腦袋前那一路上的「牛屎運」,如今看來肯定與這丫頭難脫干係,換言之,距其三步之內必定有事,為求安全,他鬆開她,反正他看準她不敢偷跑。 

  「不許再說話了,滿嘴噁心。」司徒悵快步向前,「如果你還想吃到東西,就給我閉上嘴。」

  「閉嘴可以,但總可以睜開眼睛看你吧?」阿籬緊跟著司徒悵,賊兮兮地笑,有句話叫秀色可餐,沒想到這句話竟也可用在這男人身上,光瞧著他,她竟已半飽。

  「不許!」他沉聲一吼,不許她將垂涎的眼神粘在他身上。

  「也不許,」她語帶惆悵,唉了一長聲,「你好霸道,算了,不許就不許!」她閉上眼,連帶著也停下了腳步。

  「你又在做什麼了?!」走兩步沒見她跟著,司徒悵轉過身,望著那留在原地緊閉著雙眼的丫頭不覺一肚子惱火,沒了她就沒了溫嵐!他只得往回走。 

  「是你不許人家看你的,」阿籬說得順溜,「但眼睛若睜開就會看見你,不睜開又不會走路,沒法子,我只得停住了。」

  「睜開眼睛走路!」他在她眼前站定,一臉沒轍,「我讓你看。」

  「不要!你好凶。」阿籬眼睛閉得更緊,「與其看個凶巴巴的惡男人,我寧可閉著眼睛哪兒也不去,你走吧,別當是我死纏著你。」

  「你……」司徒悵渾身火氣,在想到颯騏亞時咻地滅了火,他擠出難看的笑,「我不凶了也不惡了,咱們好好去吃個東西,成嗎?」

  「不成!」阿籬扭頭換方向,「你連我的名字都不喊,說不凶是騙人的。」

  「阿籬乖。」司徒悵跟著移動腳步,努力不讓她的名字像自齒縫裡迸出,「這會兒總能走了吧?你不是也餓了嗎?」

  「不走!」阿籬回答得乾脆。

  「為什麼不走?」氣紅臉的司徒悵生怕自己將要爆了血管。

  「折騰了這麼久,害人家餓得沒了力氣,沒人攙,我走不動。」

  請搞清楚到底是誰在折騰誰!

  還是說,她想讓人打斷了腿才肯走?

  司徒悵在心底怒吼,卻又怕阿籬還有更刁鑽的要求,咬咬牙認命的向阿籬伸出了手。

  阿籬自眼縫中窺知詭計得逞,甜甜笑開,身子一縱,兩手伸向前不是去牽司徒悵的手掌,而是攬住他手臂,像只樹獺掛在樹上般賴在他身側。

  「你……」他的咒罵聲停在喉中。

  矮他一個頭的阿籬,小小身子柔軟地貼緊著他,嘴裡含糊的發出讚歎。 

  「好幸福!」

  他突然間說不出話來,算了,這丫頭雖可恨可惱,卻也有一絲絲的可憐。

  「你不這麼認為嗎?」阿籬歪過頭,睇著他笑,「在這世上有個人願意讓你攙著手,願意讓你仰賴,願意聽你說話,願意陪你吃飯,甚至,願意對你發脾氣!這都是幸福了!」

  懶得與她多囉嗦,司徒悵不耐煩點點頭,只盼她能就此打住。

  「我就知道你會懂的!」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她笑得很甜,偎著他想到即將可以餵飽的肚子,忍不住笑得更開心。

  「你能不能收斂點?」他沒好氣的瞥她一眼,像是被押解上路的人犯。 

  「不能!」她理直氣壯,「幸福只能揮霍不能收斂!揮霍之後才能源源不絕重生,收斂了卻可能會蒸發不見唷!」

  這是什麼怪論調?他嗤之以鼻,懶得搭理。

  她也不在意,只是嗯呀嗯地開始哼唱著不知名的小曲。

  他聽著聽著,原覺刺耳的聲音,一段路後竟也慣了,還有,她身上的那股怪味兒似乎也較不那麼刺鼻。

  甚至於,那雙纏緊他不放的小手,似乎也沒那麼沉重,司徒悵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他向來喜歡四處遊蕩,喜歡漂泊無定,不明白,這會兒突生的踏實感究竟是什麼?

  難道真如丫頭所說,這……

  就叫幸福?

  什麼叫幸福?

  知曉了自個兒是誰就叫幸福嗎?

  溫嵐皺皺眉心,凝視著鏡中陌生的自己,一臉恍惚。

  她恍惚,拉姆兒可不,她自從見著被官差帶回將軍府的溫嵐後,就沒一刻安靜過。

  拉姆兒摟著她又哭又笑又跳,彷彿她是歷劫歸來的餘生者。

  從拉姆兒口中,她總算知曉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溫嵐?!好奇怪,為什麼她對這兩字還不如對「亞亞」兩字來得有感覺?

  真沒想到她竟還有三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姐妹在中原,竟曾是中原大金皇朝的貴妃,因著先皇亡故,這才為和親嫁到了塔善。

  拉姆兒依著扎爾剛的指示,跳過了溫嵐原是來這兒嫁塔善王的事情,也隱下溫嵐曾被鄂溫克山寨劫掠過的片段,雖然拉姆兒並不瞭解他不讓她說的原因,卻也只能照辦,故事直接就改成溫嵐在與新婚夫婿——扎爾剛將軍出遊時,不慎跌入溪谷失蹤。

  不說這麼多也好,拉姆兒邊幫溫嵐梳理髮髻,邊安慰自己,溫姑娘被土匪捉去後聽說是在那裡當女奴,那樣不堪的回憶忘了也罷!

  「拉姆兒!」溫嵐目中有著探詢,「你請將軍去幫我找阿籬姑娘了嗎?」

  「說了!說了幾回了,您別心急,您說的那姑娘這陣子似乎都沒回家,不過將軍已派人送了好些食物用品到她家裡去,並且留了口訊,只要她一回來便請她過來這裡找您。」

  拉姆兒依著扎爾剛交代的話安撫溫嵐。事實卻是,他壓根沒派過人,將軍說的很奇怪,舉凡會讓溫姑娘恢復記憶的事都要盡量避免,這話兒聽來蠻奇怪的,將軍既已決心好好疼惜溫姑娘,與她廝守終生,卻為何寧可妻子不要恢復記憶?

  阿籬沒有回家?

  溫嵐納悶,阿籬自然不可能捨下她後娘不顧,難道……她心頭一緊,想起那被阿籬砸得一頭血,後又緊捉著阿籬的手不放的男人。

  難道是他?因為掉了錢袋而擒著阿籬不放?

  溫嵐心頭發急,卻完全無能為力。

  她現在的處境說好聽點兒,有吃有喝衣食無虞,人人都將軍夫人長、將軍夫人短地尊敬著她,可她卻如籠中鳥兒般沒了自由,無論想上哪都有人跟著。

  她看向窗外歎口長氣,她想念和阿籬一起為了填飽肚子,努力求生存的日子!那個時候她或許吃不飽,或許穿不暖,但她卻可以隨心所欲。

  真難想像真正的她原來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

  無論是鎖在後官當貴妃,或是在此深宅大院裡當將軍夫人,都乏味得可以!

  如果這真是她曾有過的過去,她還真寧可永遠想不起,永遠別回來,尤某……溫嵐眼底起了霧,尤其原來那稱為她的良人的竟是個……唉,竟是個如此尊容的男人!她無法想像自己真同他曾有過任何親密的接觸。

  那日乍見扎爾剛,她心頭猛打鼓,他雖虎背熊腰,雖壯碩如山,卻完全不是她想像的樣子,他對她很溫柔、很體貼、很寵溺,她卻寧可他冷酷點、輕蔑點、嘲諷點、俊美點,就像……

  像誰呢?溫嵐突然頭疼欲裂,在她眼前,為何出現了一雙有著碧綠汪洋的眼眸?

  「嵐兒!」

  想人人到,溫嵐身子不自覺地震了震,是扎爾剛熊似的大嗓門,什麼時候他竟來到她身後,且遣退了拉姆兒,而她卻毫無所覺?!難道說她對自個兒的夫君當更毫無感應至斯?

  「想什麼這麼出神?」扎爾剛為了顯示溫柔刻意壓低了嗓音,聽起來倒像只被閹割過的鴨子,他刻意的溫柔貼近讓溫嵐忍不住縮了又縮,「在想你勇猛如天神的夫君嗎?」

  扎爾剛呵呵大笑,頗以自己的幽默感為傲。

  溫嵐逼自己在唇邊硬擠出一絲絲笑,這男人,果真曾是自己有過的天與地? 

  「我想見阿籬。」她睇著他,悶悶出聲。

  「我知道,」扎爾剛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些,「我已加派人手到處去找她了。」

  「我就那麼個好朋友,況且,是她救了我的,」她難得在他面前顯露固執,「沒見阿籬,我不會接受自己真是個將軍夫人的!」

  「嵐兒!」扎爾剛在溫嵐面前蹲下身子,將她雙手包入掌中安撫,「講點理,不是我不去找,是她自個兒不見了蹤影。」

  「我一直很講理。」溫嵐縮回手,她不習慣扎爾剛表現的任何親暱,「我什麼都記不得,不管你和拉姆兒說什麼我都認了,也信了你說我是你千里迢迢由中原迎娶來的妻子,但我就這點堅持,我要見阿籬!」 

  「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我和拉姆兒說的你都認了?」扎爾剛目光閃爍,「我們都是你最親近的人,為什麼要騙你?你以為堂堂一個塔善護國大將軍有必要從街頭隨便捉個人回來,然後把將軍夫人這重要的位置交付給個不相干的人嗎?」

  溫嵐沉默,調開眼神不說話。

  「好嵐兒,別生氣了!你瞧瞧,要不為了愛你,我會這麼依著你嗎?就因為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連碰都不敢多碰你,也沒讓你在人前硬得掛個將軍夫人的頭銜,參與重要宴席,任何瑣事都等你恢復了記憶再說,這樣處處為著你還做得不夠多嗎?」

  扎爾剛輕聲哄慰,「你整日待在屋子裡,悶壞了才會心情不好,再加上記不超過往,儘是胡思亂想,過陣子,我會多撥點兒時間帶你出去走走的,喔,對了,」他佯裝漫不經心,「過陣子你們大金皇帝派來的使臣就要到咱們城裡了,你可別再這副愁雲慘霧模樣讓人看了笑話,還當你被夫君欺負了呢!」 

  「使臣要來?!」溫嵐調回視線,透出不解,「為什麼?」

  「還不就你的好姐妹,」扎爾剛笑道,「她們希望知道你在這裡究竟過得怎麼樣?是不是被人家欺負了呀?」

  「是嗎?」溫嵐幽幽吐氣,「這麼看來,她們應該都過得不錯,才會念起了我。」

  「等特使到了,你可以好好問問他,有關你姐妹們的事情。」他說得體貼。 

  溫嵐抬起頭睇著扎爾剛,「見特使也罷,當將軍夫人也罷,我還是那句話,不見阿籬,我什麼也不要!」

  他僵著臉笑了笑,歎口氣,「成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多休息,我先出去了。」

  闔上門扉,扎爾剛踱遠了去,斂下刻意偽裝的溫柔,此時他臉上擠滿了煩躁,揮揮手,他喚來侍從。

  「到城西外蕪草崗一幢破屋子裡給我找個叫阿籬的乞兒回來,帶回來後,」扎爾剛思忖著,「先帶到我面前。」

  「是!將軍。」

  侍從領命快速離去,留下猶在算計中的扎爾剛,再挨幾天,大金特使來訪後,他就不用再如此誠惶誠恐地哄著這女人開心了,屆時,他會讓她看清楚誰才是這將軍府邸裡的主子。 

  女人是認命的動物,等過陣子她習慣了將軍府的作息,習慣了他的親近,屆時,他只需再設法讓她成了自己的人,包準她不會再起異心,乖巧地當他的塔善小妻子,讓他完成王上托付。

  天賜良機!扎爾剛陰冷冷揚起笑,竟讓她在這個時候喪失了記憶。

  轉念想起颯騏亞,扎爾剛笑得更加狂佞,這蠻橫無禮的小子,終有敗在他扎爾剛手裡的一天!

  想到能借此挫挫這始終掛在他心頭最恨的敵手,想到他竟有能力搶走颯騏亞愛的女子,扎爾剛的笑聲半天歇不下來。

  對於溫嵐,他原本可有可無,畢竟她太瘦弱,不是他喜歡的典型,但這會兒為了塔善,為了颯騏亞,對她,他扎爾剛勢在必得! 

  反正身為護國大將軍,三妻四妾在所難免,等過陣子風頭平息,他就不需再顧忌溫嵐的想法,再納幾房妾室,眼前……扎爾剛不經意淌出貪婪的口水,呵呵,拉姆兒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喔!

  再等等吧!這事兒用不著心急,他要的東西向來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包括,重挫那總是讓他灰頭土臉的頭號敵手颯騏亞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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