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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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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24:10
第四章 火山


  「為什麼?」楊恆道:「在作出決議前,至少長老會的人也該先見我們一面吧。」

  蝶幽兒冷笑道:「楊大哥,你太天真了。假如你在路上踩死了一隻螞蟻,事先是否會告訴它究竟犯了什麼錯?在祭魔族長老會的眼裡,我們便是那隻螞蟻。」

  魅嗣麗焦急道:「沒工夫解釋了,快走。萬一讓人察覺,我們誰都活不成。」

  楊恆站起身,拍拍疾舞岩的肩膀道:「疾大哥,多謝。你們先走吧,我們自有法子離開。」說罷轉身道:「幽兒,咱們是往裡闖還是往外殺?」

  哪知蝶幽兒道:「我哪兒都不去,反正逃不掉,他們愛丟就丟吧。」

  楊恆一怔,立時醒悟到蝶幽兒的用意,暗道:「十有八九她在答應前來冰火島時,已算到了眼下這一步。」

  疾舞岩只當楊、蝶二人不願牽累自己和魅嗣麗,又是羞愧又是惱急地一跺腳道:「都是我不好!原本以為家父和常融天尊會看在兩位救了我和魅嗣麗的份上,網開一面釋放你們,哪知道……」

  「哪知道他們決定把我們當做祭品,替下另一雙童男童女,獻給軒轅魔帝。」蝶幽兒冷笑道:「這是意料中事,誰願意自家的孩子早夭?」

  魅嗣麗難過道:「對不起,這次獻給軒轅魔帝的祭品中,恰好有個孩子是族長的女兒,還有一個是玉隆天尊的兒子。家父和賈奕天尊礙於情面,也只好妥協。」

  楊恆淡淡道:「可以理解,左右我們都得死,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呢?」

  疾舞岩苦笑道:「其實家父和常融天尊起初的確也在替兩位求情。但考慮到你們來得時間太過蹊蹺,為了避免洩露本族更多的秘密,才改變了主意。但不管怎麼說,兩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和魅嗣麗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因為我們而犧牲!」

  就這時候門外有個人甕聲甕氣地用祭魔族語道:「好沒好啊,我還要回家睡覺呢。」

  一個十四五歲身材肥胖的少年打著哈欠走了進來,手裡還拿著只啃到一半的熊掌,圓鼓鼓的腮幫子一呶一呶,順著向外翻捲的厚厚唇角直流饞涎。

  他滿頭的金發亂糟糟地像個鳥窩,目光呆滯眼珠子停在那兒半天也不動,直勾勾地瞧著蝶幽兒,忽然咧嘴一笑道:「美女,呵呵,美女──」

  魅嗣麗羞惱交加,低斥道:「你胡鬧什麼,還不快到門外守著?」

  這少年似乎頗聽魅嗣麗的話,「哦」了聲一搖一晃地又回到了屋外。

  魅嗣麗嘆了口氣,抱歉道:「對不起,他是我的弟弟魅瑙仔。他有些……」

  楊恆想起蝶幽兒曾介紹過祭魔族的婚育狀況,曉得這位魅瑙仔多半是個低能兒,便道:「沒關係,兩位趕快帶著他離開。就算被投進火山裡,我們也未必會死。」

  疾舞岩急道:「你們不知道,它不是普通的火山,在這火山底下其實……」

  突然門外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打斷了他道:「疾舞岩,你還要把多少我們祭魔族的秘密洩露給這兩個外人?」

  疾舞岩大吃一驚連忙回頭,只見自己的父親和另外三位天尊從樹林裡走出,而說話的則是走在最前面的祭魔族族長雅伯寒。

  魅嗣麗花容失色,低呼道:「族長,你們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站在門外的魅瑙仔笑嘻嘻舔著滿是油膩的髒指頭,說道:「是我告訴阿爹說咱們今晚要干一件大好事。可……阿爹,你答應我要保密的啊?你不守信用耍賴皮,我不來,我不來──」說著說著嘴巴一咧,竟是眼淚汪汪地要哭。

  「放肆!」身穿金色袍服的常融天尊是個看似四十餘歲的中年人,但因為駐顏有術實際年齡卻是遠遠不止。瞧見寶貝兒子又要當眾出醜,臉面無光地呵斥道:「趕緊回家去,少在這兒丟你爹的臉。」

  疾舞岩走到門口,望著一個身著黑袍的老者垂手道:「父親!」

  「畜生!」賈奕天尊揚起巴掌在空中頓了頓,終究沒捨得打下去,面色鐵青道:「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

  玉隆天尊是位金發披肩的紫衣中年美婦,冷冷道:「兩位天尊,你們說該怎麼辦?」

  賈奕天尊和常融天尊對視一眼,咬牙道:「不勞玉隆天尊費心,按族規辦!」

  魅嗣麗嚶嚀一聲嬌軀晃了幾晃,疾舞岩忙伸手將她扶住,低聲道:「挺住!」

  他們說的都是祭魔族語,楊恆向蝶幽兒問道:「怎麼回事?」

  蝶幽兒道:「沒什麼,咱們明早有伴了。兩位天尊大義滅親,自願依照族規,把他們的孩子也當做祭品獻給軒轅魔帝。」

  「臭丫頭,都是因為你們!」賈奕天尊咬牙切齒道:「你們是祭魔族的災星!」

  一身青袍的雅伯寒族長不動聲色道:「好,既然長老會意見一致,就按照賈奕天尊的提議處置。先將這外來的兩個災星拘押起來,明天清晨送往山頂。」

  玉隆天尊微含冷笑,探出手中玉杖向楊恆遙遙一指。蝶幽兒傳音入密道:「別抵抗!」楊恆當即佇立不動,暗運鐵衣神訣護住周身經脈,心道:「只好委屈疾大哥和魅嗣麗一宿了,待到明日再救他們脫難。」

  心念未已猛感身上一冷,鐵衣神訣竟抵禦不住從玉杖上激射出的紫色光束,被它破體而入刺進經脈。楊恆一凜急運神息,施展出悟自降龍羅漢蒲扇上的分神運息大法,靈台神息電光石火間分作數十縷遊走周身,不著痕跡地將刺入體內的紫芒消融化解,卻裝作頭暈目眩的模樣軟倒在座椅裡。

  玉隆天尊不虞有它,又出手封制了蝶幽兒的經脈,說道:「加派人手在外把守。」

  魅瑙仔笑呵呵地瞅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渾然不曉得自己的親姐姐明天就要被當做祭品投入火山口,傻兮兮道:「疾舞岩大哥,你幹嘛站在那裡?不是說要救人的嗎?我幫你啊,咱們一起動手把他們救出去好不好?」

  常融天尊忍無可忍,「啪」地一個耳光扇在魅瑙仔胖乎乎的面頰上,罵道:「閉嘴!」

  魅瑙仔手一哆嗦,沒吃完的熊掌跌落在了地上。他先呆了呆,然後驚天動地「哇」地一聲嚎哭起來,涕淚橫流道:「阿爹打我,阿爹壞,我要娘親,我要娘親──」一邊說著一邊蹲下身子撿起熊掌,抽泣著往嘴巴裡送。

  梵度天尊搖搖頭道:「魅兄,你何苦拿孩子撒氣?」

  常融天尊無言以對,呆呆地望著蹲踞在腳下的白癡兒子,想著明天一早他的姐姐就將成為祭品,一腔怒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限悲涼和頹廢。

  ※※※※

  第二天清晨,祭魔族全族出動,數百族人在火山口外舉行了盛大的獻祭儀式。

  楊恆、蝶幽兒、疾舞岩和魅嗣麗以及其他十對童男童女被綁在不知已佇立了多少年的二十四根銀色圓柱上。

  明明有許多族人即將失去自己的子女兄妹,可每個人臉上都沒有表現出一點兒悲傷的樣子,圍著銀色圓柱載歌載舞,宛如是歡慶節日。

  主持獻祭儀式的雅伯寒族長矗立在銀柱前方的祭壇上,背對火山口,開始宣讀重複了千百次的祭魔族禱文。

  趁著這個空隙,疾舞岩艱難地扭過頭對身旁的魅嗣麗道:「對不起,是我拉你一起去救人的。如今卻要害得你陪著我一起死。」

  魅嗣麗的嬌軀在顫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不,是我們將一起在軒轅魔帝的面前得到永生。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疾舞岩苦笑道:「原先說好,明年春天我就會迎娶你。我……真後悔!」

  魅嗣麗仍在顫抖,可笑容溫柔而勇敢,說道:「你現在就可以娶我。」

  疾舞岩身子一震,大聲道:「好!魅嗣麗,你……」

  話還沒有說話,卻被雅伯寒更響亮的宣告打斷了──「獻祭開始!」

  包括楊恆和蝶幽兒在內的二十四名童男童女被人從銀柱上鬆綁押上祭壇,人群裡終於有人低聲啜泣了起來,但這哭聲很快被喧鬧的樂聲淹沒。

  五大老依次排開,分別用手指在童男童女的額頭點上一滴所謂聖水。然後,這些祭品被押向火山口,準備奉獻給軒轅魔帝。

  楊恆掃了眼人群,沒有見到那日分道追殺南宮北斗和南宮北辰的那六名年青祭魔族高手,想來他們是永遠回不來了。

  他又瞧了瞧佇立在祭壇上滿臉肅穆的五大長老,忽然湧起了惡作劇的念頭,身子前傾探向火山口,一本正經地露出傾聽之色道:「你說什麼,再大聲點兒!」

  眾人一愣,卻見楊恆面色莊重悲痛,回過頭來高聲道:「祭魔族人們,大事不好了!我剛才聽到軒轅魔帝的諭旨,他早已膩味了童男童女,這次想換換口味,要你們把五位長老丟進火山口,送給他老人家享用。」

  祭魔族人一陣嘩然,雅伯寒族長勃然怒道:「你竟敢侮辱魔帝?先把他丟下去!」

  站在楊恆身後的兩名祭魔族人領命,不由分說將他托起,往火山口裡拋落。

  瞬間濃烈刺鼻的黑煙遮蔽了楊恆的視野,他舒展神息查探四周,提氣凝身緩緩下降了數丈。頭頂風聲響動,蝶幽兒第二個也被拋了下來。

  楊恆屏住呼吸,改以內息流轉,縱身攬臂接住蝶幽兒道:「準備救人!」

  蝶幽兒嘆口氣道:「我就猜到你突然發瘋激怒那些老傢伙,就是為了頭一個下來。」

  這時候疾舞岩也從上面墜落下來,他經脈被封,無法懸浮,自忖必死無疑。

  不防腰間一緊,已被人托住,耳聽楊恆的聲音道:「疾大哥,我來幫你!」指力透出衝開疾舞岩被禁制的經脈。

  那邊蝶幽兒也出手救下魅嗣麗。兩人絕處逢生不禁欣喜若狂,無暇詢問楊恆和蝶幽兒為何能令玉隆天尊的秘術失靈,急忙相幫著搭救其他童男童女。

  饒是楊恆和蝶幽兒修為絕頂,也著實耗費了不少氣力。那些獲救的童男童女在傻了半晌後,紛紛騷動起來,有人想逃上去,又有人在阻止。

  疾舞岩喝道:「安靜,你們想教上面的長老發現咱們並沒有死嗎?」

  人群一下子沒了聲音,疾舞岩道:「這裡是本族禁地,即使長老們也不能進入。所以暫時我們是安全的,但還不能回到上面。接下來該怎麼辦,請兩位恩公指示。」

  蝶幽兒剛要說話,猛聽上頭有人粗聲呼叫,竟是頗為興奮地掉了下來。

  魅嗣麗面色大變道:「是魅瑙仔!」覷準他下落的方位,運出神息將魅瑙仔托住。

  魅瑙仔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懸住,因為火山口下濃煙滾滾熱氣襲人,他只看到接住自己的魅嗣麗,樂呵呵道:「好玩,好玩,真好玩!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島上還有這麼好玩的地方?姐姐,你太壞了,自己和疾大哥跑下來玩兒,卻不帶上我,我不依,我不依!」

  魅嗣麗又氣又急,道:「誰讓你下來了?你、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魅瑙仔滿不在乎道:「我不怕,有疾大哥在,一定很好玩兒。」

  疾舞岩道:「魅嗣麗,別生氣了。既然他已經跳了下來,就只能跟咱們一起走了。」

  這時就聽蝶幽兒道:「我們不能傻乎乎地待在這裡。往下六百丈就是火山岩漿,你們可以跟著我穿越過去,然後尋機逃離。」

  有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童男怯弱問道:「那我們還能回家嗎?」

  魅嗣麗胸口發酸,強忍淚水道:「暫時不能了。如果我們回到村寨裡,將會因為逃脫祭品的命運而受到更殘酷的懲罰。」

  頓時十多個孩子六神無主地哭了起來,剩下幾個年紀稍大的,也害怕得臉色發白,不知所措地懸浮在濃煙裡。

  惟有魅瑙仔興高采烈道:「好唉,那咱們不就可以出去玩兒了?疾大哥,你答應過要帶我去抓大鯊魚的,咱們這就去罷!」

  疾舞岩啼笑皆非,哄道:「瑙仔乖,你先安靜下來,回頭咱們就去捉鯊魚。」

  魅瑙仔的嘴又扁了,晃著碩大的腦袋叫道:「我不來,我不來,我現在就要去抓鯊魚。」

  蝶幽兒甜甜一笑道:「瑙仔弟弟,你別哭,姐姐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

  魅瑙仔的哭聲戛然而止,手指刮著面頰道:「你那麼小,還叫我弟弟,羞羞──」

  蝶幽兒轉首問道:「楊大哥,我們這就要下去了。你的神息能護住多少人?」

  楊恆道:「我試試看。」凝念催功,神息透過驚仙令沛然湧出,凝聚起充盈的火山元氣,在身周形成一圈半透明的殷紅光罩。他緩緩將光罩向外擴展,先是把蝶幽兒吸納了進來,然後不斷膨脹,形成一個直徑超過五丈的巨型光球。

  疾舞岩和魅嗣麗已是看呆了,自知即便竭盡所能釋放出的光罩也抵不上楊恆的一半,如今失去法杖那就更加不如了。

  楊恆皺了皺眉道:「只能這樣了,再大便無法持久。」

  疾舞岩舒展神息探查到尚有三名童男被隔離在楊恆釋放出的光罩外,便道:「我和魅嗣麗負責其他人。」

  魅瑙仔呆在楊恆撐開的光罩裡,望著煙氣漸淡紅光閃耀,大感有趣,鼓掌叫道:「好大的魚泡泡,我也要吹一個。」

  魅嗣麗怕他搗亂,忙道:「瑙仔,乖乖呆著別動,不然我要生氣了。」

  魅瑙仔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姐姐不乖,不讓瑙仔高興。」

  這時楊恆運轉神息,載著二十餘個童男童女向下沉墜,疾舞岩和魅嗣麗旋即跟上。

  一行急遽下沉,從火山底噴發出的濃煙與熱氣愈來愈盛。灼烈的黑煙蒸烤在光罩上「嗶啵」作響,藏在裡面的人卻毫無異狀,更感覺不到酷熱與煙熏。

  忽然眾人眼前一亮,下方現出刺目的亮紅光芒,像一個張開的鬼眼猙獰地仰視上方。熾烈的岩漿像煮開的沸水咕嚕嚕翻滾,不時激濺起數丈高的赤浪。

  那些童男童女嚇得瞪大眼睛,想到若非楊恆、蝶幽兒相救,自己摔進這熔金消鐵的岩漿裡,頃刻便化為飛煙,不自禁地牙齒打顫。

  楊恆深吸一口氣提升神息,光罩倏然變亮沉入下方的岩漿中。

  眾人的眼睛被刺得無法睜開,耳邊只聽魅瑙仔不停抱怨道:「小妹妹你騙我,這兒一點都不好玩,我要回家……嗚嗚……我要媽媽……」

  楊恆對他的哭鬧恍若未聞,全力運轉神息保護著光罩裡的人穿越岩漿層,獨分出一縷神息留意著疾舞岩和魅嗣麗的動靜,只要兩人稍有不支之狀,即可出手施救。

  蝶幽兒微合雙目神情專注,似乎正在運用神息探測著什麼。忽然叫道:「楊大哥,再往下一百丈會有個岩漿形成的巨大漩渦,不要避開,闖進去!」

  楊恆不語,神息業已探查到了那處橫亙在岩漿層間的巨大漩渦,頓時感到從中一股強大的吸力傳來,拖曳著光罩往下急墜。

  因有蝶幽兒的提醒,楊恆也不運功抗拒,任由這股吸力將自己拖入漩渦。

  猛聽「轟」的巨響,從漩渦裡迸射出可怖的力量,將光罩瞬間擊碎。

  楊恆還來不及再次施展神息撐開光罩,就感到周圍一黑,灼熱的岩漿從四面八方一起湧來。可一瞬之間他的眼前又亮了起來,雙腳踏到實地,岩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方才的景象只是幻覺。

  他運功護體叫道:「幽兒,疾大哥,魅嗣麗──」舉目望去,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個猶若神仙夢境的奇異洞天中。這洞天上窄下闊宛如一口古井,井口紅光湧動遮擋住上面的岩漿。

  洞壁上流光溢彩,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瑰奇光華,腳下卻是湧動的黑色海水,不知什麼緣故自己站在上面,並不會沉落。

  蝶幽兒從他的身後冒出來,笑嘻嘻道:「楊大哥,你在找我麼?」

  儘管明知既然自己能夠安然無恙地抵達這裡,蝶幽兒便絕不可能被方才的岩漿吞噬,但看到她那張笑吟吟的俏臉,楊恆的心裡仍感一陣欣慰。再看疾舞岩、魅嗣麗、魅瑙仔和那群童男童女也散落在洞天各處,他默數一遍卻是少了足足十個。

  「不必再找了,」蝶幽兒低聲道:「他們都死了。你無須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即便神息再強大十倍,你撐開的光罩也絕對抵擋不住太古渦流的轟擊。能夠保住其中多半人的性命,已經很難得。」

  楊恆心中一慟,霍然轉身道:「你早知道會是這結果對不對?」

  蝶幽兒目不轉睛地對視楊恆,回答道:「如果他們不下來,而是回去,結果更慘。」

  忽聽魅瑙仔開心地叫嚷道:「真好玩,真好玩!」雙腳用力踩踏著洞底的海水,激得浪花飛濺,身子卻仍漂浮在水面上毫不見下沉。

  疾舞岩和魅嗣麗渾身汗水濕透,微微喘息著走過來招呼道:「兩位恩公──」

  楊恆道:「疾大哥對不住,我沒能保護好你們的族人。」

  疾舞岩搖了搖頭,道:「這位姑娘說得沒錯,留在上面我們只會死得更慘。」

  魅嗣麗拭去眼角的淚水,問道:「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是留在這裡嗎?」

  蝶幽兒道:「我們要繼續下行找路。」

  楊恆忽然道:「我陪你下去探路,讓孩子們都留下等候消息。」

  蝶幽兒一怔,明白因為剛才的事情,楊恆對自己已生出了不信任。

  她垂首輕聲道:「楊大哥,你這是在怪我麼?我們一旦下到海裡,就不可能再回來。這些失去照料的孩子,只能活活餓死在這裡。」

  魅嗣麗聽得不寒而慄,望向疾舞岩道:「疾大哥──」

  疾舞岩沉聲道:「咱們一起下去!我們原本就是被當做祭品丟下來的,哪怕逃出去一個也好。如果死在下面,那也是天數!」

  蝶幽兒微笑道:「有疾大哥這句話,小妹就放心了。」盈盈走到洞壁前,伸出纖手掰下一塊五彩奇石,催動魔氣將它震碎成更小的十多塊石丸,分與眾人道:「只要把它含在嘴裡,就能化解太古海界的禁制,順利下潛。」

  不等蝶幽兒再說,魅瑙仔迫不及待把五彩奇石塞進了嘴裡,立時眉頭大皺伸出舌頭叫道:「好苦,一點兒也不好吃。」竟是將它當做糖果囫圇入肚了。

  驀地他雙腳一沉,身子便往黑黔黔的海面下陷落。魅嗣麗驚叫道:「瑙仔!」忙將五彩奇石含入口中,嬌軀亦沉落下去。

  眾人如法炮製,紛紛沉入海中。楊恆和疾舞岩斷後,兩人全神戒備,以防再有突變發生。好在這次順風順水,十五個人一路下沉,身周自然而然幻動出一層五彩的光暈將冰冷的海水隔離,也不嫌氣悶,更未感覺到四周海水巨大的壓力。

  魅瑙仔壓根不聽姐姐的呼喊,在前頭劈波斬浪玩得好不開心,卻驚訝地察覺無論自己如何撲騰,身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往下緩緩沉降,不禁瞪大眼道:「有鬼!」

  就聽蝶幽兒柔聲道:「瑙仔別怕,我牽著你一起下去,好不好?」

  瑙仔笑呵呵握住她羊脂玉般的柔夷,忍不住用力捏了兩下道:「妹妹的手真軟,握著比我姐姐的還舒服。」

  魅嗣麗羞惱交集,見蝶幽兒笑意盈盈並未生氣才稍放下心來。

  終於,一行人平安無事地抵達海底。四周幽暗無聲,更不見海中的生物,連到處瘋長的藻類也在此絕跡。魅瑙仔哆嗦了下,驚懼地打量周圍道:「這是什麼地方?」

  蝶幽兒悠悠道:「這兒便是太古神殿了。姐姐向你保證,裡面遠比你想像的還要更加好玩,更加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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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殿

  「太古神殿?」疾舞岩眸中精光一閃道:「姑娘說的莫非是軒轅魔帝的寢園?」

  蝶幽兒道:「那是你們的稱呼方式,我更願意把它稱作太古神殿。」

  「不行!」疾舞岩斬釘截鐵道:「我不管你們如何稱呼軒轅魔帝的寢園,它都是祭魔族世代守護的聖地。任何人都不准進入!」

  蝶幽兒淡然道:「你搞錯了,在貴族族人的眼裡,我們現在已經不是人而是祭品。而作為祭品,本就應該奉獻到軒轅魔帝的寢園之中。」

  疾舞岩仍是搖頭道:「但我們還活著,對嗎?幽兒姑娘,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救命之恩。但本族的聖地絕不容任何人褻瀆,你可以殺了我,我不會抵抗。我並不清楚你為何要進入寢園,但請你改變主意,離開這裡。」

  「怎麼離開?」蝶幽兒反問道:「含在口中的太古神石只能將我們帶到這裡,卻無法把我們重新送回火炎洞天。如果你不相信,盡可以試試。」

  魅嗣麗惶惑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離開這裡了嗎?」

  蝶幽兒冷冷道:「我不會阻止各位另謀出路。但據我所知,從這裡朝任何一個方向走去,你都會發現自己依舊停留在不到百里方圓的海底空間中。惟一的出路,就只能是穿越太古神殿。想死的人只管留下,我卻還想活著離開。」

  疾舞岩對蝶幽兒怒目而視,道:「你早知會這樣,對不對?所以你們才會故意搭救我和魅嗣麗,然後不加反抗地被帶到冰火島。最後又順水推舟地被當做祭品,拋進火山口。所有這些,都是出自你的預謀,對不對?」

  蝶幽兒不置可否道:「隨你怎麼想,反正事已至此,要活命就得跟我走。」

  楊恆道:「疾大哥,我們來星辰海確實是為了進入太古神殿。但在遇見兩位的時候,卻沒有絲毫利用的念頭。要知道被當做祭品丟入火山口,是貴族長老會的決議,當時我和幽兒姑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預先猜到。」

  疾舞岩怒氣稍消,冷著臉道:「好,那我們就一起另想法子離開!」

  蝶幽兒道:「疾大哥,你對祭魔族的忠誠,小妹十分佩服。但請你不要忘記,是誰不顧念父子之情,將你丟下火山口。是誰把你們作為祭品無情地拋棄?你可以充好漢,但你不能讓別人陪著你一起殉葬。問問你的同伴,問問你沒過門的妻子,還有自願跳下來陪著你的瑙仔,他們願不願意死?」

  疾舞岩登時被擊中要害,默不作聲地呆立在原地。魅嗣麗握起他的手,輕聲道:「疾大哥,我願意陪著你,哪怕是死……可是瑙仔──」

  她不必再說下去,疾舞岩已經明白了,苦笑道:「好吧,你們都走,我留下。」

  楊恆道:「疾大哥,你讓魅嗣麗獨自一人如何照看這麼多孩子?未來逃亡的路必定很艱苦,你忍心要她孤立無援獨自面對?」

  疾舞岩啞口無言,但緊繃的神情已在漸漸融化,呼吸卻變得粗重了起來。

  蝶幽兒見狀鬆了口氣,說道:「大家都歇會兒,坐下等待太古神殿重現。」

  眾人驚恐稍減,紛紛覓地歇息。疾舞岩一屁股坐在地上,低頭髮怔。惟有魅瑙仔沒半刻的消停,又開始挖泥掘沙,想給自己造棟大屋子住。

  如此漫長難熬地守候了十幾個時辰,那些童男童女飢寒交迫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連魅瑙仔也沒了興致,躺在姐姐的大腿上呼呼酣睡。

  迷迷糊糊裡突然耳畔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海底劇烈顫晃,狂流捲蕩。

  魅瑙仔嚇得挺身坐起,揉揉睡眼小臉煞白地叫道:「哪兒打雷,哪兒打雷?」

  就見眾人聚在一處,正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前方二十餘丈的海底。

  轟鳴不斷,吞噬了所有人的聽覺,海底的泥沙匯聚成一道道龐大的黑柱,如怒龍般肆虐跌宕衝向上空。先是地下裂開一條巨大的溝壑,而後一團絢爛奪目的銀白色光芒從裡面迸發而出,照得海底一片通明亮如白晝。

  魅瑙仔緊緊抱住姐姐的纖腰,完全被嚇傻了,呆呆道:「有鬼,鬼來了──」

  緩緩地,那團銀白光芒晃動流轉,從中浮現出一座遠遠超乎所有人想像的宏偉宮殿,繼而不斷向後延伸,將層層殿宇樓台如夢幻般地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當轟鳴漸歇時,雄奇的銀光亦停止了變幻,慢慢隱入宮殿消失不見。海底隨之又變得幽暗,但一座擁有三重大殿,佔地萬畝的巨型魔宮已赫然矗立。

  這時伴隨著嗡嗡的耳鳴,楊恆聽見與他並肩而立的蝶幽兒說道:「就是它……」

  身後的疾舞岩等人兀自被這一幕神奇壯觀的景象所深深震撼,沒有回過神來。

  海底徐徐恢復寧靜,宮殿也變得不再虛幻,一柱一石都成為真切的存在。儘管還沒有觸摸過,但人們已能強烈感受到它奇異的質感。

  蝶幽兒轉過身,說道:「我們這就要進入太古神殿了。所有人必須按照我的提示行動,否則便只能永遠留在這片海底。即便如此,包括我在內,能夠活著離開的希望依舊十分渺茫。所以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以免待會兒有人埋怨。」

  楊恆曉得蝶幽兒最後那句話是在針對自己,當即說道:「諸位如果願意和我們一起進殿,咱們便協力闖關同生共死;如果想留下來,也絕不勉強。」

  那些倖存的童男童女面面相覷,最終都把目光集中在了疾舞岩的身上。

  疾舞岩沉默須臾,勉強道:「進吧!」

  蝶幽兒立即接口道:「那就請疾大哥和魅姐姐殿後,我和楊大哥在前開道。」

  魅瑙仔從人群後擠了出來,不由分說抓住蝶幽兒的手道:「我要和你一起走!」

  蝶幽兒也不惱,咯咯笑道:「好,讓姐姐領著你進去玩兒。」牽住魅瑙仔的手率先走向大殿外用漢白玉石鋪砌而成的台階。

  她一邊走一邊介紹道:「太古神殿共有三重大殿,分為玉清、上清和太清。裡面機關重重凶險無比,大夥兒要記得照我說的去做。」

  說著她已手牽魅瑙仔來到玉清殿外。緊閉的殿門似乎受到感應,隆隆向兩旁開啟。

  「呼──」一團綺麗多彩的柔和光霧撲面而來,空曠寬闊的玉清大殿中到處飄蕩著數以千計的絢爛熒星。這些熒星五顏六色,晶瑩通透,每一顆都有如嬰兒的拳頭大小,像繽紛的繁花蹁躚起舞,不時發出極低的「嗡嗡」顫鳴。

  「星星?」魅瑙仔眼睛發亮,伸手抓向一顆正從自己身前飄過的青色熒星。

  「別動!」蝶幽兒出手如電,阻止住魅瑙仔,嚇唬道:「它們會吃人。」

  魅瑙仔神情一愕,急忙縮手,卻還是搞不明白為何這美麗的小星星會吃人。自己個子這麼大,它又如何吃下去?

  蝶幽兒牽著魅瑙仔緩緩步入玉清殿,極力令自己遠離那些滿空飄舞的熒星,警告道:「不要去招惹它們。一旦受到驚動,它們便會覺醒,那時誰也救不了我們。」

  眾人聽她說得慎重,都不敢造次,紛紛屏息凝神,魚貫進入玉清大殿。

  然而熒星委實太多,也委實太密集,這麼多人想要完全避開它們幾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何況一行中還有許多十餘歲的孩童。

  走在魅嗣麗前面的一個小女孩兒動作稍慢,被一顆熒星蹭過髮際。她本人甚至都沒有絲毫的感覺,大殿中卻突生異變。

  「啵啵啵啵──」所有的熒星驀地齊齊定格在空中,光影幻動起了變化。眨眼之間變成無數個寒芒閃耀的幻影,有男有女卻全部都是十多歲的孩童模樣。

  它們一個個木無表情,凝固在原地一動不動,惟有臉孔緩緩揚起,不約而同地仰望向殿頂中央的藻井。

  「快走!」蝶幽兒厲聲喝道,拽著魅瑙仔風馳電掣穿梭在幻影之間,往殿後掠去。

  「他們……是誰?」魅嗣麗左手攬起那個闖了禍的小女孩兒,問疾舞岩道。

  「我們的先祖……」疾舞岩神色凝重,緩緩道:「那些歷年來的獻祭者。」

  魅嗣麗失聲驚呼,滿臉駭然道:「他們沒有死?」

  「不,他們早死了。這只是他們的魂魄,完全失去了……」

  疾舞岩的話剛剛說到這裡,從殿頂的藻井遽然灑照下一蓬刺目的銀白光瀑。

  那些木立的幻影沐浴在光瀑裡,倏忽膨脹到了正常人的高度,依舊是一臉冷漠,展開雙臂擁抱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生者。

  此刻,即使衝在最前頭的蝶幽兒,也僅僅才走過了整座大殿的三分之二。

  「收斂內息,快衝出大殿!」她向楊恆傳音入密,玉掌輕輕一按,迎面撲來的一條幻影應聲爆裂,隨即凌空拽起魅瑙仔直往前衝。

  楊恆頓時明白了蝶幽兒的用意。這些幻影全憑對眾人的氣息感應才能確定方位發起攻擊。自己只需隱形匿蹤,就能借助身後那些孩子的氣息掩護,在幻影察覺之前闖過玉清大殿。不僅能夠毫髮無損,甚至不需要耗費太多的精力。

  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身後的第一聲慘叫。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被一條紫色的幻影從後面攔腰抱住。那幻影張嘴噬咬在他的背心上,少年痛苦得面容扭曲,在瞬間光化。當疾舞岩趕到轟散那條紫色幻影時,他卻赫然蛻變成了一道新的金色幻影,反向疾舞岩張臂抱去。

  他催運神息張開光罩,高聲喝道:「大夥兒都靠攏過來!」

  這一手絕技還是他那日目睹祭魔族人海底潛行時受到啟發,在被軟禁的那十多天裡琢磨出來的。當時只想著依葫蘆畫瓢,或可效仿祭魔族人的法子,以光罩護體行走海中,卻沒想到今日連續兩次用來保護這些童男童女。

  但光罩甫一打開,楊恆立刻覺察到這神殿中的天地精氣竟異乎尋常的稀薄,神息運出後幾乎吸納不到一絲的精氣,完全要憑自身的功力才能維持光罩不碎。難怪蝶幽兒不願損耗神息,急於穿過神殿。需知玉清大殿只是第一關,後面還有太清、上清二殿。在無法吸取任何外在能量的情況下,自身的神息便顯得彌足珍貴。

  這時候疾舞岩和魅嗣麗各施祭魔族秘術,在幾個大孩子的相幫下保護著童男童女拚命靠向楊恆。蝶幽兒和魅瑙仔已到了神殿的後門外,那些幻影只在門內遊蕩,對兩人已構不成絲毫威脅。魅瑙仔渾不覺殿內凶險,興奮地鼓掌叫好。

  楊恆用光罩保護住眾人,向前艱難移進。從他體內釋放出的強大神息,登時招引來四面八方的幻影攻擊。它們砰砰撞擊在光罩上,雖無法令其立即破裂,但每一次撞擊都會逼使楊恆運用更多的神息去填補抗衡。

  待到距離神殿後門還剩百多步時,楊恆猛然一聲清嘯,收起光罩,雙掌捏成法印祭出「海闊天空」。

  五百對大空印如同雙龍出淵分作兩股向前湧去,生生破開一條直抵殿門的通道。

  他全力運轉神息,絞殺滲入通道中的幻影,大喝道:「快走!」

  那些孩子得到號令,在疾舞岩和魅嗣麗的護送下飛速奔過神殿,逃出後門。

  楊恆最後一個出來,體內神息在不到半盞茶的工夫裡已消耗了近半。

  他默數一遍倖存的童男童女,遺憾地發現又少了四個。

  疾舞岩走上前來,說道:「楊兄弟,我錯怪了你。」

  楊恆略感疲憊地笑了笑,凝念恢復神息,明知效果有限但也聊勝於無。

  蝶幽兒淡淡瞥了楊恆一眼沒說話,牽著魅瑙仔往前走去。

  魅嗣麗道:「幽兒姑娘,我們能不能休息一會兒再闖上清神殿?」

  蝶幽兒步履不停,說道:「我們只有六個時辰,一旦過了時限太古神殿就會立刻消失。所有停留在神殿裡的人,都將成為失去神智的虛幻魂魄。」

  楊恆吐了口氣,道:「我沒事。」快步趕上蝶幽兒,來到上清神殿外。

  魅瑙仔叫道:「快打開門,讓我瞧瞧這回裡面會有啥有趣的東西!」

  可是當上清神殿的大門徐徐地自動開啟後,他卻大失所望。殿內即沒有多姿多彩的熒星,也沒有一點兒光亮,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蝶幽兒道:「這一關我們只能硬闖,大夥兒必須用最快的身法往裡沖,爭取在殿內守護幻靈甦醒前儘量接近後殿。一旦發現有同伴被幻靈纏住,千萬不要回頭施救,否則只會陪著他一起死。」

  說著她掃過楊恆的臉龐,又冷冷道:「假如有人把我的警告當做耳旁風,執意要當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那也只能由得他去。」

  她的身影凌空飄起,頓了頓後高聲清叱道:「衝!」一馬當先沒入黑暗中。

  一眾童男童女急忙爭先恐後奔入大殿,楊恆這回卻留在了最後。

  大殿裡沒有一點光,根本無法洞悉殿內的景狀,甚至辨別不清前行的方向。

  眾人全憑蝶幽兒在前頭發出的提醒行進,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一路狂奔。

  突然大殿兩側亮起了六團光火,楊恆心頭一凜用眼角餘光掃去。

  那是六尊巨型石像,分別是龍、鳳、麒麟、玄龜、朱雀和金鵬。

  石像的表面仿似被那耀目的光火點燃,倏然光化。三禽三獸六道幻靈衝天而起,拖曳著絢麗而懾人心魄的長長弧光撲向了眾人。

  眾孩童一齊驚叫,楊恆喝道:「不要停,只管往前跑!」騰身而起,運足掌勁一式「星湧潮捲」激盪向左側襲來的三頭神禽幻靈。

  金鵬舒捲開兩張超逾十丈長的巨翼,華光閃爍罡風呼嘯,與楊恆的掌力迎頭激撞。

  「轟──」楊恆身軀不由自主往後飛退,卻也將金鵬震起六丈多高。

  他猛感靈台警兆生出,青龍幻靈張牙舞爪淒厲咆哮著從背後掩襲而至。

  楊恆正欲出手抵擋,自下方迸射出一束烏光化作數十柄魔槍攢射向青龍,卻是疾舞岩施展祭魔族秘術從旁襄助。

  楊恆丹田真氣流轉,不敢再輕易動用神息,又一記「怒射天狼」轟向從側翼撲擊過來的玄龜,大喝道:「快走,我來斷後!」

  孰料穿雲裂石的掌勁轟擊在玄龜的甲殼上轟然爆響,卻沒能傷它分毫。

  楊恆的重玄仙劍早被祭魔族收走,此刻手無寸鐵,只能用掌勁周旋。

  他且戰且走,護送眾人通過了殿心,距離神殿的後門仍有百丈之遙。

  六大幻靈此刻已認準楊恆是所有人中對它們威脅最大的勁敵,不約而同猛攻過來。那些孩童趁機在魅嗣麗的照料下往神殿後門狂逃。

  楊恆深陷重圍夷然不懼,心道:「我再多拖延會兒,等這些孩子都逃出了險境,便可了無牽掛地撤走。」

  但他實在是將這六尊守護上清神殿的幻靈看得太容易了。念頭未定之際,六大幻靈驟然變身,化為三男三女六個老者,手持各色光刃圍攻上來。

  楊恆壓力劇增,驚異地察覺到變身後的幻靈幾乎個個修為直追三魔四聖。

  他以一敵一已經大感吃力,如今對方六個圍剿他一個,形勢凶險可想而知。

  突聽疾舞岩一聲悶哼,被麒麟幻靈發出的秘術掃中,踉蹌跌出圈外。

  楊恆運起神息,托起疾舞岩的身軀往神殿後門拋送道:「疾大哥,你先走!」

  只這稍一分神,左肋就被青龍幻靈的龍爪手撕開五道血槽,頓時血如泉湧。

  千鈞一髮之際,就聽神殿前門外有人宏聲喝道:「小兄弟別怕,老子來了!」

  南宮北斗和南宮北辰並肩闊步殺入神殿,轉眼沖散了六大幻靈對楊恆的合圍。

  楊恆又是欣喜又是奇怪,也不曉得這兩兄弟如何會化敵為友。在平添了兩大強援之後,吃緊的局勢立顯好轉,至少不像方才那樣險象環生。

  饒是如此對方仍比他們多出一倍的人數,以二打一佔盡上風。

  南宮北斗運動神息縱聲大吼道:「去你娘的!」指間的魔君指環陡然幻動出一團黑氣,瞬間裹住朱雀幻靈。朱雀幻靈驚恐尖叫,想從黑氣包圍中衝出,卻被牢牢鎖定動彈不得。「哧哧」光霧騰騰,身影逐漸隱沒在黑氣裡,叫聲越來越微弱,終於不可聽聞。玄龜幻靈、玉鳳幻靈雙雙怒吼撲向南宮北斗。南宮北斗身煥光霧,倏地消失,自是施展出了魔教至高無上的身法絕學「千年光影」。

  待他身影重現時,已繞到麒麟幻靈的身後一掌擊出。這般神出鬼沒,攪得局勢大亂,也令楊恆精神一振生出豪氣雄心,手揮金光施出三無漏絕學,十六個金煌煌的光字猶如天羅地網罩住金鵬幻靈,轟得他周身千瘡百孔不能再戰。

  三人趁勢往神殿後門疾衝,剩下的四大幻靈在後窮追不捨,金鵬幻靈的傷口亦在不可思議地迅速復原。眼看青龍幻靈就要追到南宮北辰身後,南宮北斗回身一掌又將他迫退三丈,人已到了殿外。

  「砰!」殿門關閉,將眾人與幻靈隔離,終於擺脫了九死一生的險境。

  楊恆封住傷口,輕笑道:「南宮老爺子,多虧你及時趕到,不然我該完蛋了。」

  南宮北鬥氣定神閒,呵呵笑道:「往後少逞能,有事還得讓咱們這些老傢伙頂著。」

  楊恆聽出此老話語中的一片關愛之意,心頭溫暖,問道:「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南宮北斗漫不經心道:「那還不容易,老子出其不意制住了那個叫雅伯什麼的族長,然後帶著老二便跳了下來。狗娘養的龜老二,非說這火山底下有什麼萬年寶庫,害得老子屁顛屁顛跑來這鬼地方。」

  他說得輕描淡寫,楊恆卻知適才在火山口必有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

  「萬年寶庫,」蝶幽兒緩步走近南宮北辰,神色冷峻道:「你是從何處得知?」

  南宮北辰卻不認得這小姑娘,兩眼一翻道:「老子為何要告訴你?」

  楊恆見蝶幽兒目露煞氣,開口道:「大夥兒身處險地,還需同舟共濟。南宮老爺子實不相瞞,在下此行是陪這位幽兒姑娘進入神殿完成一樁對她早先許下的承諾。稍後進入太清神殿,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需助她一臂之力,尚請您見諒。」

  南宮北斗笑道:「好小子,不溫不火地先把醜話說在了前頭,果然長進不少。」

  「又是你們兩個,」包紮過傷口的疾舞岩突然走上前來,滿懷敵意地望著南宮北斗和南宮北辰,冷冷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南宮北斗也早瞧見了疾舞岩和魅嗣麗,不屑道:「想報仇?老子隨時奉陪。」

  疾舞岩緩緩頷首,說道:「好,如果有命活著離開這裡,在下定當向兩位討教!」

  楊恆見狀也頗感頭疼,曉得疾舞岩和魅嗣麗險些命喪南宮北斗之手,這仇怨結的不可謂不深。他分開話題,說道:「幽兒,事不宜遲,咱們這就進殿。」

  蝶幽兒繃緊俏臉,不冷不熱道:「咱們已連闖兩關,接下來的太清神殿也該請兩位老人家活動活動筋骨了。」

  南宮北斗滿不在乎道:「你這女娃兒是怕老子坐享其成?他娘的先到先得,老子樂得其所。」袖袂一甩大馬金刀往太清神殿闖去。

  南宮北辰猶豫了下,低罵道:「王八羔子的就愛逞能!」邁步跟了上去。

  楊恆傳音入密道:「幽兒,你來太古神殿究竟想要什麼東西?」

  蝶幽兒目視南宮雙雄,回答道:「你放心,我不會從太古神殿裡帶走一草一木。」

  楊恆怔了怔,只見蝶幽兒抬頭遙望太清神殿的匾額,幽幽道:「這是我的故鄉。無數個輪迴以來,我的先祖每隔八十一年都會義無反顧地踏入太古神殿,卻無一例外地戰死其中。惟獨家母,還沒來得及啟程,就遭人暗算慘死於祁連山中。但願這悲慘的宿命輪迴,能夠在我手中終結。楊大哥──你要幫我。」

  楊恆注視著蝶幽兒明眸裡流露出的熱切而期盼的光芒,緩緩地頷首。

  蝶幽兒這才收了傳音入密,嫣然一笑道:「咱們進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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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40:13
第六章 軒轅

  兩人走在前頭,中間是碩果僅存的三個男童,最後是疾舞岩、魅嗣麗和魅瑙仔。

  踏上神殿最高一層台階,殿門業已打開,裡面氤氳濃霧鼓蕩捲湧,已看不清先一步入內的南宮北斗與南宮北辰的身影。

  蝶幽兒回頭道:「這是最後一關了。過了太清神殿,我們就能逃出生天。」

  眾人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蝶幽兒站在殿門前,向魅瑙仔招招手道:「小兄弟,姐姐帶你進去好不好?」

  魅瑙仔正為蝶幽兒冷落了他半天在大生悶氣,聞言嘟起的嘴立刻咧開,笑道:「好啊,好啊!」甩開魅嗣麗的手就奔向蝶幽兒。

  魅嗣麗也不勸阻,反而對蝶幽兒暗生感激之情。儘管尚未目睹過這小姑娘的身手,但她確信蝶幽兒的修為多半不在楊恆之下,有她照料魅瑙仔,遠比自己更加穩妥。

  眾人小心翼翼地走進太清神殿,彼此的身影立刻被殿內捲蕩的白色濃霧吞沒。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在領教了玉清和上清神殿的可怕後,沒有任何人敢再掉以輕心。奇怪的是,八個人走出將近五十餘丈,神殿中仍不見絲毫動靜,除了周圍的霧氣變得愈加濃烈外,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

  「大夥兒小心。」楊恆靈台的不安感覺卻隨著霧氣的變濃而逐漸強烈起來,話音傳出飄蕩在濃霧中,聽上去竟是異常的模糊沉悶,隱隱帶著不應有的嗡嗡迴響。

  突然,四周的霧氣像是被無數利刃劈裂一樣,霍然向兩旁捲起,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亮白色豁口。迅猛可怖的狂飆便從這豁口後毫無徵兆地咆哮而出,交織成一張幕天席地的風網,把眾人兜了進去。

  「呼──」楊恆的身軀一蕩,不由自主被刮入豁口裡。豁口間的白光一閃而逝,縫隙倏地封閉,身周又被肆虐翻滾的白色霧氣包圍。

  風更大了,吹得他的身子搖擺不定。楊恆已施展出「掩土訣」中的「砥柱」之變,卻驚訝地察覺自己的雙腳變得無所憑依,在一股股雜亂無章氣勢磅礴的狂飆吹動下難以立足,眨眼間已不知身在何處。

  「幽兒,疾大哥!」他探出神息,然而甫一離體就被這洶湧的狂飆絞碎吹散,難以延伸到三丈開外,更聽不見蝶幽兒等人的回應。

  忽地額頭冰涼,神殿裡竟下起了鵝毛大雪。這雪紛紛揚揚來得委實詭異,在暴怒的狂風吹捲之下擊打在他的身上,寒意直徹心底。

  楊恆運功護體驅逐寒意,訝異道:「這神殿之內怎麼會有大雪飄落?」

  好在他這兩年來歷經無數風雨磨礪,此刻並不驚慌,只是替蝶幽兒等人擔憂。

  猛聽「喀喇喇」刺耳嘶鳴,頭頂霧氣沸騰如注,一大蓬亮晶晶的物事劈頭蓋臉轟落下來。楊恆功聚雙目,看清這落下的亮晶晶的東西居然是一塊塊嬰兒拳頭大小的冰雹。倘若砸在普通人腦袋上,焉有命在?

  他吃不準這些冰雹的來路,身子在狂風中飄搖舞蕩,左掌灌注八成功力往上拍去。

  「砰!」頭頂方圓三丈內的冰雹應聲粉碎,化作一團銀白色的粉霾融入濃霧裡。

  他身子急墜,想先踏到地面以便穩住身形。可連降二十餘丈,腳下依舊是空空蕩蕩。倒是上方的冰雹越加狂野,逼得他不斷出掌相抗。

  正在這時候,漫天的冰雪急遽收縮,在楊恆面前凝鑄起一尊高達五丈,宛若巨塔般的雪魔。而且隨著四面八方的風雪不斷注入,它的身軀仍在驚人地膨脹。

  楊恆暗吃一驚,不等雪魔完全凝鑄成形,左掌一記「怒撼搖光」合身攻去。

  雪魔咧開大嘴憤怒咆哮,吼聲猶如隆隆炸雷轟得楊恆心神動盪。它的右手豎在胸前,湧來的風雪陡地在巨掌間聚合幻化,鑄起一柄雪亮耀眼的冰劍,長逾三丈,寬過兩尺,往楊恆頭頂拍落。

  「砰!」掌劍交擊。冰劍猛地像水一樣湧動起來,森寒的冰雪順著楊恆的左掌直衝胳膊,瞬間將他齊肘以下的手臂封凍上一層厚達三寸的寒冰。

  楊恆被巨劍拍得急速下沉,還沒來得及運功化去臂上冰雪,雪魔的左爪凌空虛攝,抓起一蓬飛舞的冰雹雪片,揚手擲出。

  「哧哧哧──」數十支長過一丈晶瑩剔透的冰箭威不可擋,射向楊恆。

  楊恆臨危不亂,使出浮雲掃堂腿雙腳轉入風輪,將射來的冰劍「劈啪」絞碎。

  他的腳上絲絲寒氣直冒,從腳踝到膝蓋,雙腿上竟也被這詭譎兇猛的寒氣侵入,凝結起一層冰霜,就像套上了亮晶晶的銀甲。

  雪魔如影隨形,仿似一座冰山般從上空壓落,高高舉起的巨劍斬開濃霧霜雪,不可一世地往楊恆頭頂劈到。

  楊恆的左臂和雙腿一片冰麻,自神功大成來還是頭一回被人在起手的三兩招裡就打得如此狼狽不堪,疲於應付。

  望著兇狠劈落的巨劍,楊恆情知倘若自己仍用右掌拒敵,十有八九會重蹈覆轍,到時候渾身上下不免盡數為冰雪覆蓋,便只剩下束手待斃的份兒了。

  他催動神息,在身前凝聚起充盈的冰雪元氣,口中低喝道:「咄!」一面丈許方圓的冰盾赫然張開,護住頭頂。

  「鏗!」雪魔的巨劍幾經搏擊,卻因四周冰雪元氣的不停補給,未見削弱反有增強,將冰盾一劈為二,當真勢如破竹。

  楊恆爭得一線喘息之機,體內神息澎湃湧出,由守轉攻祭起五百大空印。金燦燦的佛印攫取冰雪菁華,鑄成恢弘壯觀的千隻冰掌,以排山倒海之勢轟向雪魔。

  「砰砰砰砰!」除了百餘對佛印被雪魔擋下外,更多的大空印重重轟擊在它的巨靈般的身軀上,炸開一團團絢爛的金色光花。

  雪魔嗷嗷怒嚎,身型猛地收縮,將傷口迅速填補,狂暴地橫劍掃來。

  楊恆被狂風吹得難以施展萬里雲天身法,兼之雪魔的巨劍足以覆壓十丈虛空,端的躲無可躲。眼瞧對方捱了一記「海闊天空」竟然彪悍依舊,他的頭皮也不禁有些發脹道:「這鬼玩意兒打不散,轟不爛,好沒來由!」

  電光石火之間,他猛然記起自己與宗神秀的那一場生死惡戰。當時宗神秀以驚神劍靈將他困在甕中,元神在劍!的煉化衝擊下搖搖欲墜,命懸一線。虧得他孤注一擲,祭出天若有情訣來了個中心開花,反將驚神劍靈轟得粉碎,這才化險為夷。

  如今雪魔的自動復原功能異常強悍,何不故技重施賭上一賭?

  想到這裡楊恆凝定靈台,覷準雪魔巨劍掃來的軌跡,探出右掌在劍刃上重重一拍,身子借勢彈起如怒箭飛空激射向它的面門。

  雪魔怒氣更盛,吼聲如雷左爪戟張想攫住楊恆將他捏爆。孰料楊恆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元神陡然從肉身中騰出,避過雪魔的巨靈掌,倏然掠進它兀自怒吼的大嘴裡。雪魔一怔,猛感體內生出難以忍受的熾烈熱火。

  楊恆的元神沒了肉身羈絆,雙手飛劃三無漏學十六字箴言,煌煌光字猶如金浪排空分別封印在雪魔體內的各處要害,耳聽「轟」地一聲巨響,從它身體裡迸射出萬丈金光,巨大的身軀支離破碎,雪霧翻滾,猶如風捲殘雲向四方流逝。

  楊恆急收元神,強嚥下一口熱血,望著滿空散去的雪魔餘燼,暗道聲僥倖。

  他運功疏通經脈,化去身上的冰凍,四肢逐漸暖和起來,血脈重新通暢。

  忽地左前方亮起一團銀白色的光華,楊恆先是一驚道:「好傢伙,難不成又來了一個?也不知是它的兄弟還是老爸?」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蝶幽兒手捧奇魔花盪開冰風暴,朝自己吃力地靠近。那個渾渾噩噩的魅瑙仔居然毫髮無傷,牽著蝶幽兒的另一隻手,小臉煞白。

  楊恆縱身迎上,蝶幽兒面露喜色道:「楊大哥,快跟我來!」

  三人匯合到一處,楊恆問道「幽兒,有沒有見到其他人?」

  蝶幽兒搖頭道:「全部失散了,怕是除了咱們三人,都難以逃過這場劫難。」

  楊恆默然不語,曉得蝶幽兒說的不錯。或許疾舞岩和魅嗣麗還有一線生機,但那三個男童卻絕躲不過雪魔的屠戮。

  蝶幽兒手中的奇魔花似是這暴風雪的剋星,光亮閃處漫天的大雪冰雹競相退避三舍,連來去無由的狂風亦變得溫馴許多。

  楊恆不由想道:「為何她遲遲不願使用奇魔花,直到此刻才拿出來?」

  蝶幽兒似乎猜到楊恆心中的疑竇,說道:「楊大哥,你是在疑惑小妹為何不早些亮出奇魔花對付這太古冰風?實不相瞞,若是我當時就亮出奇魔花來,那些祭魔族人就算拼盡最後一滴血,也會殺了小妹。」

  她並不擔心魅瑙仔在旁聽見,接著道:「根據祭魔族的故老傳說,奇魔花是軒轅魔帝死後的頭髮所化,理應屬於太古神殿的一部分。任何人持有它,都和竊賊無異。卻不曉得,非但是這奇魔花,其實連我呀也都是……」

  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住,用奇魔花往正前方一指道:「楊大哥快看,我找到了!」

  楊恆凝目望去,隱隱綽綽看見前方的濃霧裡竟凌空懸浮著一座雄偉瑰麗的祭壇。

  這祭壇分作九層,有八條閃爍著琉璃般彩光的長階直通壇頂。每一層祭壇上,都佇立著形象各異的威武魔神銀像,清一色地面朝壇頂,肅然侍立。

  壇頂中央是一個三丈餘高的銀白色神龕,四周遍插各色魔旗,在風中獵獵飛舞。

  蝶幽兒的俏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欣喜之色,加快身速道:「我們找到太古神壇了!」

  三人踏上太古神壇的第一層,魅瑙仔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旁邊佇立的一尊魔神銀像,像被蠍子咬了似地急忙縮手叫道:「好冷!」

  蝶幽兒尋到太古神壇心情極佳,微笑道:「依照祭魔族的說法,這些魔神都是由軒轅魔帝嘴裡的牙齒衍化而成,拱衛著頂上的神龕。實際上這整座太古神殿,便是軒轅魔帝的遺骸所化,咱們等若行走在了他的身體裡。」

  一踏上太古神壇,太清神殿中淒迷暴虐的風雪就驟然消失。彷彿這神壇果然擁有著一種神乎其神的靈力,將所有危險都隔絕在外。

  三人走上神壇頂層,蝶幽兒回頭道:「楊大哥,瑙仔,你們在這兒等我。」

  她的神情竟也變得緊張凝重,每一步都邁得極其緩慢小心,來到神龕之前。

  在神龕前的一塊凸起玉板上,她收起奇魔花盈盈跪下,聲音微微有一絲抖顫道:「太古遺脈蝶幽兒在下叩拜。萬年以降,無數太古先驅前僕後繼,折戟沉沙於三清殿前。今日幽兒有幸,得拜真容,終可一償歷代先祖遺願。盼傳我太古衣缽,萬年神氣,令軒轅重光!」

  她深深叩拜下身,接著又是三叩九拜匍匐跪行到神龕前,從懷中珍而重之地用雙手高托起一尊銀白色的心狀神器,剛好嵌入神龕底座的一處鏤空中。

  不知為何,楊恆在看到那心狀神器的一霎,心頭猛震,依稀覺得此物與自己乃至整個仙林都有著莫大的關聯,莫非就是……

  「嗡──」就像神壇內部有無數燈火被點燃,以神龕為中心並飛速向四方擴展,整座神壇都亮了起來。一時間華光綻放,猶如一盞懸浮在霧濤雪海中的巨大燈台。

  魅瑙仔目瞪口呆,喃喃道:「有鬼,有鬼……」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破出濃霧,向著神龕前的蝶幽兒飛撲而來,正是南宮北辰。

  楊恆早有提防,凌空截擊。兩人對了一掌,各自向後飛飄,楊恆側目觀望不見南宮北斗的蹤跡,喝道:「再吃我一掌!」北鬥神掌雄渾迅猛拍向南宮北辰,好讓他遠離蝶幽兒。南宮北辰連接三掌,已退到太古神壇邊沿。楊恆詫異道:「這老魔為何突然變得如此不濟?」心念猛閃暗叫聲「不好!」

  只見太古神壇正上方的霧雪中,一道紫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潛下,手握一柄摺扇直點蝶幽兒腦後。蝶幽兒面無驚慌,冷笑一聲道:「你終於來了!」抬皓腕亮出奇魔花,銀光暴漲釋放出層層疊疊的花影轟向來人。

  「砰!」摺扇一展,將花影一鼓蕩盡。那紫衣人的左爪迸射出五束寒芒,向蝶幽兒的頭頂和香肩插落。

  南宮北辰見紫衣人現身,精神大振道:「褚老弟,速戰速決!」奮力反攻楊恆兩掌。

  楊恆凜然心道:「此人竟是憐花齋主褚惜衣?他與西門夫婦並稱天荒八怪,修為雖說不差,可也絕不該突然變得這般厲害!難道他就是那個『天師』?」化解開南宮北辰的攻勢,運神息返身祭出一道玄冰鞭擊向褚惜衣背心。

  褚惜衣一聲長笑,摺扇回捲將玄冰凝鑄的神鞭轟然拍碎,說道:「小賤人,我早就料到你向老夫索要軒轅心,必定是為了太古神殿之行!」

  蝶幽兒施動奇魔花破去褚惜衣的五道爪芒,嬌軀向後騰躍,寒聲叱道:「你當我不曉得麼?本姑娘早已恭候多時!」祭出銀爐煉罩向褚惜衣。

  她自打進入太古神殿後便韜光養晦,從不輕易耗用神息,便是為了養精蓄銳對付這平生第一大敵的劫殺。

  褚惜衣摺扇猛振,扇面上亮起一幅洛神凌波圖。但見那粼粼洛水微波蕩漾湧將出來,撞擊在銀白色的光團上。一記石破天驚的巨響,光瀾四濺,蝶幽兒被震得嚶嚀悶哼飛跌而出。

  楊恆被南宮北辰死死纏住,至少在一百個回合裡難有取勝之望,正欲使出雙泯月輪救援蝶幽兒,突聽見魅瑙仔大叫道:「老白臉,你欺負幽兒妹妹,看我打你 ──」從後腰的褲帶間拔出一根又粗又短通體烏黑沒半點兒光彩的小鐵棍,執在手中往褚惜衣虛點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專打老白臉!」憑空湧出一隻直徑超過一丈三尺的鋸齒冰輪嗚嗚轟鳴砸向褚惜衣。

  褚惜衣一驚,舍下蝶幽兒側身出掌,一束紫色弧光如圓月彎刀劈向冰輪。

  「喀喇喇──」冰輪碎成數十塊,卻去勢不止摟頭蓋臉轟了過來。

  褚惜衣又是一聲低咦,飄身讓過。魅瑙仔勃然大怒道:「好啊,你敢躲!天上星,亮晶晶;地上冰,骨零丁──」嘴裡嘟嘟囔囔也不曉得唸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童謠,小鐵棍在面前胡亂劃動,煥生出千百顆拳頭大小,五角鋒銳的冰星,又朝著褚惜衣轟了過去。

  楊恆見狀驚喜交集,想起蝶幽兒曾說起過祭魔族白癡天才的典故,卻沒想到這傻乎乎的魅瑙仔神息修為果真遠在疾舞岩、魅嗣麗之上。那插在後腰上的小鐵棍更不知是何方的魔寶,威力著實大得驚人。

  他放下擔憂,心無旁騖猛攻南宮北辰,北鬥神掌與五百大空印剛柔相濟,猶如長江大河一浪高過一浪,直打得這老魔呼吼連連,節節敗退。

  但另一邊的形勢卻又開始吃緊。褚惜衣先是被魅瑙仔打了個措手不及,被迫退身防守。可三兩個照面一過,他就察覺這傻不愣登的金發小子神息固然渾厚,卻也不怎麼會應用,翻來覆去就是「打老虎」、「骨零丁」那麼簡簡單單的兩三手。儘管鋒芒凌厲,氣勢唬人,倒也不難對付。

  相反蝶幽兒守護在神龕前,手持奇魔花頻施冷箭,招招狠辣老道,令他頗為顧忌。

  褚惜衣略加思忖,忽然揚聲叫道:「小娃兒,暫且停手,我給你變個戲法玩兒。」

  魅瑙仔愣了愣,不虞有詐,笑呵呵鼓掌道:「好咧,有戲法看咯──」

  褚惜衣微微一笑,摺扇甩手飛出,在空中高高盤旋化作一團!紫嫣紅的炫光。

  蝶幽兒疾運神息祭出「斬天裂」劈向褚惜衣,嬌喝道:「瑙仔別信,他在騙你!」

  魅瑙仔傻愣愣梗著脖子仰望上空飛舞的摺扇,問道:「你說什麼?」

  話音落處褚惜衣左袖中迸射出一道赤亮電芒,直射魅瑙仔胸口。

  魅瑙仔的目光正被上方摺扇眼花繚亂的變幻所吸引,渾不知大難臨頭。

  待到聽見蝶幽兒又一聲叱喝,察覺身前有異,那束赤芒業已近在咫尺。

  他駭然揮動小鐵棍凝聚神息,身前倏然綻開一蓬烏黑冰光,仿似十來歲頑童最喜歡戲耍的陀螺,嘴裡仍不忘念叨道:「轉、轉、轉陀螺──」

  未及不成調的童謠唸到一半,那束赤芒轟然激射在冰陀螺上。「砰」地脆響,陀螺粉身碎骨,大半的赤芒亦被激盪旋轉的罡風帶偏掠空,卻仍有少部分凝練成劍刺向魅瑙仔的胸膛。

  魅瑙仔嚇得面無人色,再也念不下去,傻呆呆站在原地全然不知閃躲。

  蝶幽兒早已預料到魅瑙仔難逃褚惜衣的殺招,更知這白癡天才一死,自己和楊恆勢必凶多吉少。斬天裂在空中遽然轉向,劈擊在赤芒之上。兩股狂飆轟然激撞,迸濺的光瀾將魅瑙仔打得遍體鱗傷。所幸他本能地運起神息護體,不然此刻就得前往地府去和閻王爺玩轉陀螺了。

  「轟!」在空中旋動多時的摺扇化作一道迅雷轟落,迫得蝶幽兒全力出手招架。頓時她口溢鮮血,踉蹌靠倒在神龕上,花容失色,已然受傷。

  魅瑙仔躲過一劫,即驚且怕地「哇」一聲大哭道:「老白臉耍賴!」哭聲越響,從小鐵棍中釋放出的神息竟也越是雄渾可怕,源源不絕好似不虞枯竭,施放出一道道自創的秘術,照著褚惜衣狂轟亂炸。

  楊恆耳聽八方,眼觀六路,見蝶幽兒負傷,明白僅靠魅瑙仔萬難持久。他急中生智,賣了個破綻側身敗退。

  南宮北辰趁勢反攻,楊恆運氣漲紅臉膛,頭頂逼出水汽,大有功力不支之狀,往後連連退閃,口中卻連放狠話道:「南宮老魔,你莫要欺人太甚!等南宮教主一到,楊某定要找他討個公道!」

  南宮北辰聞言愈發以為楊恆心虛,哈哈笑道:「好哇,你便去陰曹地府尋他討個公道罷!」左掌灌足功力轟向楊恆。

  楊恆暗驚道:「莫非南宮老爺子已慘遭不幸?」默運神功出掌招架,「砰」地雙掌相抵。南宮北辰但覺自己的掌勁順流直下,幾乎不受絲毫阻滯便攻入楊恆體內,頓感不妙道:「你娘的迴光返照!」急忙撤勁抽身。

  楊恆「哈哈」一笑,暗蓄的渾厚掌勁磅礴湧出,吐向南宮北辰左掌。

  原來他久戰不下劍走偏鋒,故意裝出要施展「迴光返照」的假象,騙得南宮北辰收招。在對方撤去掌勁的一霎裡反守為攻,果然令這老魔中計。

  南宮北辰猝不及防,被楊恆的掌勁震得拋飛而出。虧得他功底精湛,只是整條左臂被楊恆的掌勁轟得經脈淤塞麻木不堪,倒也沒吃大虧。

  正待重整旗鼓找這小子算賬之際,猛感腦後生風,竟是稀里糊塗一頭撞進魅瑙仔胡天胡帝轟砸出的驚濤駭浪裡。

  他駭然變色,方始醒悟到楊恆的計謀,奈何一條左臂已不能用,惟有拚命運功聚往右掌,勉力擰腰提氣往外側飛。

  「砰!」南宮北辰的身軀深陷在一片狂暴的冰雪汪洋中,被魅瑙仔的神息秘術轟得氣血震盪,眼前發黑,身子似斷線風箏般跌落下太古神壇。

  楊恆一鼓作氣,催運神息放出雙泯月輪,縱聲長嘯道:「大夥兒一起上!」

  蝶幽兒精神大振,櫻唇發出尖銳嘯音相應,奇魔花彩光漣漣,飛出蹁躚光蝶,再加上魅瑙仔雜七雜八的「打老虎」、「骨零丁」、「轉陀螺」匯成一道勢不可擋的洪流向褚惜衣鋪天蓋地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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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奇葩

  褚惜衣微微變色,抬手攝過摺扇橫於胸前,低吟道:「天地八荒,役元驅神──」

  一團清氣從他的體內逸出,赫然與肉身水乳交融,幻化作一尊銀光閃閃寶相莊嚴的北斗真君神像,左手麼指與食指輕扣成圈,掌心七點銀星刺目閃耀,驟然迸發,在空中迅速變大,首尾相連橫亙虛空。

  「轟隆隆──」巨響聲中整個空間彷彿塌陷,太古神壇劇烈搖擺,發出沉悶轟鳴。天地間充斥著野馬般狂奔的各色流光,暴走的罡風捲蕩吞噬著所有,被吸納進一個個在虛空中綻開的黑魆魆光洞中。

  在感應到雙泯月輪即將擊中褚惜衣的剎那,楊恆心念凝動,氣機牽引之下那一輪圓月霍然中分,化作兩彎不可逼視的金色鋒刃,切割進褚惜衣的雙臂。

  但也僅此而已,他自與宗神秀生死一戰後參悟出的「陰晴訣」將將劃破了褚惜衣的皮肉,就被對方體內爆發出的摧枯拉朽的神息炸得粉碎。

  若非親身領教,又有誰能相信這位以風流好色聞名仙林的憐花齋主,竟是修為尤勝道聖的蓋世魔君?

  楊恆的身軀被狠狠拋離,周身經脈像是快被扯斷的弓弦,疼得幾欲昏厥。靈台神息亦將告罄,十數日前的舊傷趁勢復發,激得他連噴數口血箭。

  那邊蝶幽兒面無血色跌倒在神龕前,全身綵衣碎裂,難掩誘人春光,肌膚泛起詭異的銀白色光暈,裂開無數小口往外流淌血絲,竟是魔功反噬的徵兆。

  魅瑙仔傻人有傻福,因在這三人之中最不受褚惜衣待見,所受打擊亦相形較輕。饒是如此,他也跌了個大馬趴,死魚般躺在神壇第三層上一動不動,口吐白沫嚷嚷道:「娘啊,救命啊──仔仔要死了……」

  褚惜衣渾身浴血面目猙厲,搖搖晃晃勉力飄落在神壇頂層,與蝶幽兒僅是數丈之遙。他的雙臂經脈終是被楊恆的雙泯月輪劈成重傷,紫袍上斑斑點點儘是血污,渾身往外冒著嫋嫋清氣,低低喘息道:「南宮,快,殺了他們!」

  南宮北辰從壇底費力地升騰而起,落到高台上,卻嘿然笑道:「褚兄弟何不親自動手?我傷得可也不輕啊。」

  褚惜衣眸中煞氣一閃,冷冷道:「你果真以為我油盡燈枯?」

  南宮北辰刻意與褚惜衣保持五丈間距,凝神審視他的情狀,說道:「你說呢?」

  褚惜衣搖搖頭道:「可惜,可惜──我救你出獄,又一路相送,本想留下你,接替南宮北斗代掌魔教。哪知你居然這麼沉不住氣,也算我看走了眼。」

  南宮北辰心頭陡生寒意,搶先出招道:「你娘的真當老子是奴才?」

  褚惜衣冷然盯著南宮北辰拍來的血蹤萬里掌,驀地張嘴噴出一束黃橙橙的光飆。

  南宮北辰剛猛無鑄的掌力竟未能將這束光飆震碎,倏忽間被它迫入掌心。

  他先是覺得右掌微麻,好像被蚊蟲輕輕叮咬了一口。眼見著鐵掌就要擊中褚惜衣的胸膛,突然右臂傳來一股難以忍受的冰寒,瞬間不聽使喚軟軟垂落。

  他大駭退身,叫道:「他娘的這是什麼玩意兒?」欲要運功將侵入體內的那古怪玩意兒迫出,卻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魔氣對其毫不起效用,跟著從肩膀到腳底,渾身冰麻難當,直如遭受萬蟻噬咬的酷刑。

  蝶幽兒靠在神龕前,冷笑聲道:「黃屍蟲,活該這蠢貨倒霉。」

  楊恆也是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震動道:「司馬陽果然是受了此人的驅使!」

  他抓緊工夫運功療傷,明知勝望微乎其微,但也絕不願就此束手待斃。

  褚惜衣從南宮北辰體內召回黃屍蟲,再看那老魔全身縮成一團躺倒在高台上,業已奄奄待斃。

  他蔑然一笑道:「這蠢貨和他大哥相比,確也天差地遠。被我不費吹灰之力地一詐便露了馬腳,死不足惜。」

  「遲了,太遲了。」蝶幽兒望著褚惜衣忽然幽幽輕嘆了聲。

  褚惜衣一怔道:「你後悔自己醒悟得太遲,平白為老夫作了嫁衣?」

  蝶幽兒咯咯笑道:「老東西,你還在做著清秋大夢!真該謝謝南宮北辰,替我掙得最後一點工夫,要你今日死無葬身之地!」

  褚惜衣目光電射神龕中的軒轅心,縱身飛襲蝶幽兒。蝶幽兒不知何時已收起奇魔花,雙手高舉過頂,大喝道:「楊大哥!」

  不必她提醒,在褚惜衣身形甫動的一刻,楊恆攝過南宮北辰背後斜插的魔劍,使出「一落千丈」撲殺而至。

  褚惜衣雖知不可再給蝶幽兒絲毫喘息之機,無奈楊恆的劍勢凌厲之極,若不招架老命難保。他怒哼一聲,晃開摺扇拍向魔劍。

  豈料魔劍應聲激飛,楊恆身軀舒展攻勢更猛,掌肘足膝萬箭齊發,竟是逼得褚惜衣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化解了這少年暴風驟雨般的狂攻,猛感腦後生風,那柄魔劍去而復返飛轉向他的脖頸。

  褚惜衣目露殺機,摺扇點蕩魔劍,「噗」地射出黃屍蟲,欲故技重施結果楊恆。

  楊恆在這一輪猛攻裡幾乎耗盡真氣,身子順勢沉落,避過黃屍蟲噬咬。

  就聽蝶幽兒冷叱道:「老東西,你的末日到了!」那尊軒轅心從神龕中飛出,飄落在她的雙手中,驀然爆發出一團不可逼視的銀白神光。

  耳聽褚惜衣一聲淒厲嘶吼,被神光捲過進去,身影扭曲晃動,不住消融。

  蝶幽兒高舉軒轅心,冷冷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太古神殿的最大秘密麼?這就是了──」清冷的話音中褚惜衣被神光轟得灰飛煙滅,再也無法回應。

  他一死,那條黃屍蟲亦隨之爆裂。楊恆左手撐地,落在高台上,勉強穩住身形,胸口一陣陣泛起噁心,卻見銀光徐徐淡去,久久不見蝶幽兒的動靜。

  他不由一凜望去,只見蝶幽兒七竅流血,雙手死死抓著軒轅心昏死在神龕前。

  她的嬌軀上那一道道裂口正不斷擴大,變得越來越可怖慘厲。

  楊恆側身一滾,翻到蝶幽兒身旁,將她的嬌軀抱起叫道:「幽兒!」強自咬牙壓搾丹田絲絲縷縷的真氣,注入蝶幽兒的體內。

  但這不啻是杯水車薪,蝶幽兒的傷勢飛速惡化,已到了生死邊緣。

  忽然「叮」地悠長顫鳴,蝶幽兒手中緊握的軒轅心煥發出銀白色的柔光。

  這光像一汪清潭微瀾起伏往四周蔓延開來,直到籠罩了整座太古神壇仍不願停歇,繼續朝向淒迷濃烈的暴風雪中擴展。

  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漫天的風雪被銀白色的柔光熔煉成絲絲縷縷的精芒,繼而集絲成束匯聚成一股浩浩蕩蕩蔚為壯觀的銀色長龍,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不斷注入軒轅心中。隨即,蝶幽兒的身軀竟也亮了起來,猶如一羽夏夜裡的螢火蟲,閃爍出奇異的光暈。這光暈流淌在她的肌膚表面,不可思議地彌合起那些觸目驚心的血口,所過之處重又露出冰肌玉骨。

  僅堪雙手一握的軒轅心竟似成為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不知滿足地吞噬著湧入的銀華,表面變得越來越亮,令人無法以肉眼迫視。

  這時候蝶幽兒的嬌軀微微一顫,失色的櫻桃小口中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全身的裂痕神奇地癒合,光潔如初。

  楊恆如釋重負,精疲力竭地歪倒在蝶幽兒身上,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

  不知是過了多久,軒轅心停止了顫鳴,太古神壇外的暴風雪消逝得無影無蹤。光線變得幽暗,一座寂寞存在了千秋萬載的神殿緩緩在楊恆的視野裡浮現出它的輪廓。他這才發現,事實上太古神壇就位於這座太清神殿的正中央。

  「瑙仔、楊兄弟!」他聽到了疾舞岩的呼喊,心中一喜勉力抬眼望去。

  渾身浴血的疾舞岩和魅嗣麗從神殿的另一端飛速奔來。魅嗣麗抱起躺在地上兀自在哼哼唧唧的魅瑙仔,疾舞岩則御風上了神壇頂層。

  他看了眼正在緩緩黯滅的軒轅心,問道:「楊兄弟,你們還好吧?」

  楊恆努力擠出一絲微笑,點了點頭。驀地,他發覺兩道目光正凝注在自己的臉上,卻是蝶幽兒甦醒了過來,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楊恆一省,吃力地抬起身子,就聽一旁傳來南宮北辰微弱的聲音道:「救我……」

  楊恆聞聲望去,這老魔居然還沒死,面色灰白地蜷縮成團,全身肌膚不停地在腐爛,模糊的血肉裡冒出濃黃色刺鼻腐臭的氣味,讓了瞧了忍不住直犯噁心。

  「南宮教主在哪裡?」楊恆緩過一口勁兒,走上前去喝問道。

  南宮北辰猶豫片刻,回答道:「是褚惜衣下的手,不干我的事……」

  楊恆心一緊,胸口湧起一股悲憤之情。嚴格說來他和南宮北斗僅是泛泛之交。昔日雖曾攜手闖出玄沙佛塔,也不過是迫不得已共度時艱,遠談不上生死之交。

  但打從心底裡,楊恆對這位桀驁豪放的魔教教主有著由衷的好感。或許覺得南宮北斗亦是性情中人,實不願他就此埋骨異域。

  他放眼望去,大殿裡空蕩蕩見不到人蹤。那三個童男顯然也未能逃過太古冰風的絞殺,終是成了軒轅魔帝的祭品。隱約地,楊恆卻又預感到,南宮北斗作為一代魔道宗師,絕不會這般無聲無息地死去。他,應該還活著……可他在哪裡?

  楊恆收回目光,看到魅嗣麗抱著魅瑙仔上了頂層高台,問道:「褚惜衣才是真正襄助你害兄篡位的幕後黑手,對不對?」

  南宮北辰剛要開口,蝶幽兒從地上坐起,冷冷道:「似這般反覆無常,不仁不義的小人,楊大哥何須救他,交由小妹處置就是──也算為南宮教主報仇雪恨!」

  南宮北辰面色大變道:「不,事情沒那麼簡單。楊恆,你……」

  蝶幽兒陰冷一笑,道:「別垂死掙紮了。你知道的,我全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想說褚惜衣的背後還另有其人,對不對?你錯了,那個人便是褚惜衣,但褚惜衣卻不完全是那個人!」

  南宮北辰愣了愣,蝶幽兒漠然道:「你還不明白麼,褚惜衣只是那人的一個身外化身!他雖死了,可那老東西的本尊真身依舊毫髮無傷,而且實力遠勝褚惜衣。這些你都不曉得吧?」

  楊恆聞言心頭微動,畢竟他也在疑惑既然蝶幽兒對那天師異常忌憚,假若褚惜衣便是此人,便不該這般輕易地被軒轅心轟得魂飛魄散。即管褚惜衣的修為確也驚世駭俗,幾在三魔四聖之上,但總覺著死得太過順當了點兒。

  他問道:「幽兒,你是說褚惜衣僅屬天師的身外化身之一?」

  蝶幽兒道:「如果我沒猜錯,這老東西是以分神運息的秘學鵲巢鳩佔,攫奪了褚惜衣的肉軀。真正的褚惜衣,早在幾十年前便已死了。只是他的皮囊一直為老東西的元神分身所用,從而可以借用他的身份遊走仙林。」

  楊恆道:「所以挑唆南宮北辰叛兄篡位的並非宗神秀,而是此人,對麼?」

  蝶幽兒頷首道:「宗神秀只是替罪羊,但他也的確該死──」驀地捧起軒轅心對準南宮北辰釋放出一道銀芒。

  「呼──」銀芒罩住南宮北辰,轉瞬間肉軀消融,煉出一束元神被吸食進軒轅心中。任南宮北辰也曾冒名頂替做過數年的魔教教主,此刻竟連慘叫也不及發出,即已命喪黃泉,屍骨無存。

  疾舞岩和魅嗣麗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軒轅心的駭人威力,不由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魅嗣麗驚疑不定地囁嚅道:「這是……」

  話音未落,疾舞岩猛然從袖口裡抽出一根細短的銀灰色魔杖,口中低喝道:「疾!」

  「砰!」一蓬光瀾倏然湧出,擊中蝶幽兒。她的嬌軀上「劈劈啪啪」閃起一道道耀眼的銀灰色電流,身子斜飛而出,手中的軒轅心亦落了下來。

  疾舞岩縱身接住軒轅心,側目望向楊恆道:「楊兄弟,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我敬你是條鐵骨錚錚的豪傑,不想殺你。你莫要逼我!」

  這番兔起鶻落委實太快,也委實太過突然,楊恆看著疾舞岩手中的那根魔杖,劍眉一揚道:「原來是苦肉計,是不是?」

  魅嗣麗面對異變也是瞠目結舌,連忙搖頭道:「不,不,疾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魅瑙仔呆呆道:「疾大哥,你幹嘛要打幽兒妹妹,她是好……」

  「閉嘴!」疾舞岩面色一沉道:「楊兄弟,你沒有猜錯,我的確是有備而來。打從你們自願被帶到冰火島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已料到,兩位是衝著魔帝寢園而來。」

  楊恆耳畔聽到了蝶幽兒微弱的呼吸,心下稍稍一寬,說道:「所以你們就將計就計,故意把我們當做祭品丟下火山口?」

  疾舞岩道:「這是五位長老的決議,否則他們又如何能捨得讓我和魅嗣麗也被當做祭品?只是瑙仔跟了下來,卻非計劃中的事情。」

  魅嗣麗俏臉發白,彷彿已懵了,喃喃道:「疾大哥,你一直都知情,卻在瞞著我?你建議我帶上魅瑙仔,好憑藉他的神息修為有備無患救助兩位恩公,其實是有意利用他不著痕跡地洩露出我們救人的計劃,卻不會教人懷疑上你?」

  疾舞岩微露一絲歉疚之色,語氣放緩道:「這是五位長老的意思,他們擔心你心裡藏不住事,會被楊兄弟他們看出破綻。」

  楊恆苦笑道:「疾大哥,你演得還真像,可笑我還當你是真心捨命相救,一意要救你逃離冰火島。」

  疾舞岩面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下,道:「對不起,楊兄弟。我必須聽從祭魔族長老會的決議,並非有意針對你。我拿到軒轅心,已可向長老交差。」

  楊恆見他說話時神情戒備,那支魔杖隱隱對準自己胸前毫不放鬆,淡淡一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輸得無話可說。」他背過身走向蝶幽兒,接著道:「先前你執意不准我們進入太古神殿,也是欲擒故縱吧?卻徹底打消了旁人的懷疑,果然高明的很。」

  他扶起蝶幽兒,傳音入密說了幾個字。蝶幽兒注視楊恆,緩緩點了點頭。

  疾舞岩的視線被楊恆的背影遮住,看不清兩人的小動作,說道:「幽兒姑娘沒事吧?我只是封了她的經脈,十二個時辰後自會解開。」

  楊恆將蝶幽兒的嬌軀抱到胸前,兩人的臉龐幾乎緊貼在了一起,回答道:「多謝疾大哥手下留情,可惜我們兩人一個經脈被封,一個強弩之末,即使走出了太古神殿,也躲不過你們族人的追殺。」

  楊恆在說話時,蝶幽兒也在他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著什麼。

  疾舞岩絲毫沒有察覺,慨然道:「離開太古神殿後,你們先往西北方向走,那裡不會有埋伏。」

  魅嗣麗突然道:「楊兄弟,我和瑙仔送你們離開星辰海!」

  疾舞岩愕然道:「魅嗣麗?」

  楊恆笑了笑,一隻手悄然探入蝶幽兒的胸衣裡,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不過我們是用不著了。」說著話自蝶幽兒懷中抽出奇魔花驀然轉身,沉聲喝道:「咄!」將殘存的點滴神息通過驚仙令加倍放大,注入進奇魔花中。

  疾舞岩大吃一驚,手中暴雪魔杖射出一道精光,擊中楊恆。

  楊恆抱著蝶幽兒仰面飛跌,死死緊抓的奇魔花在空中綻放出一蓬銀光。從花蕊裡倏然冒出七道色彩各異的劍仙元神,流光飛縱中撲擊向疾舞岩。

  楊恆背心重重著地,「哇」地狂噴一口淤血,心道:「接下來就只能求老天爺幫忙了──」

  模模糊糊聽見激烈的呼喝打鬥聲不絕於耳,應是七道被蝶幽兒從宋雪致體內收入奇魔花中的劍仙元神與疾舞岩戰成一團,兀自難分難解。

  蝶幽兒與楊恆臉對著臉呼吸可聞,嬌俏地微笑道:「虧你還能想到他們。」

  楊恆仔細傾聽神壇上打鬥的動靜,只盼自己計算無差,魅嗣麗和魅瑙仔不會趁機對他和蝶幽兒促下毒手。否則無需疾舞岩和劍仙元神分出勝負,自己兩人就得追著褚惜衣去了。

  忽然,他感到面頰上一陣冰涼,竟是蝶幽兒低下頭來,將櫻唇深印在他的臉上。

  楊恆心頭一驚,卻聽魅嗣麗尖聲叫道:「不要殺他──楊兄弟,求求你快住手!」

  原來疾舞岩連毀三道劍仙元神,卻被不醉魔僧趁勢欺近,幾下近身肉搏封住了他的經脈。魅嗣麗一邊出手阻止仙劍元神殺死疾舞岩,一邊向楊恆求救。

  魅瑙仔已是傻了,咧嘴站在原地想哭又不敢哭,呆呆望著眼前發生的這些遠遠超乎他思維認識的景象,不知所措。

  楊恆勉力凝神,收住剩下的四道劍仙元神,令他們將疾舞岩團團圍住,等待下一步的指令,而後說道:「把軒轅心還給我們。」

  疾舞岩軟倒在地,大叫道:「魅嗣麗,不能給他們!失去軒轅心,我們無法向長老會覆命,就永遠不能再回祭魔族了!」

  魅嗣麗搖搖頭道:「我想你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高舉雙手走進劍仙元神圍著的圈中,從疾舞岩手裡取過軒轅心。

  疾舞岩怔怔望著魅嗣麗,終於不再說話,神情變得複雜之極。

  魅嗣麗將軒轅心輕放在楊恆面前,說道:「楊兄弟,請你撤走這些元神。我保證立刻帶著疾大哥和瑙仔離開,絕不向任何人洩露今天的事。」

  楊恆道:「我相信你。」四道劍仙元神光影晃動,納入奇魔花蕊消失不見。

  魅嗣麗向楊恆感激一笑,扶起疾舞岩招呼道:「瑙仔,我們走啦。」

  魅瑙仔傻傻道:「去哪裡,幽兒妹妹和楊大哥呢?」

  魅嗣麗沒有回答,疾舞岩慘然笑道:「楊兄弟,事已至此,疾某也無話可說。承你饒過我的性命,咱們後會有期。」三人相互扶持,走下太古神壇。

  楊恆將蝶幽兒的嬌軀放到自己的身邊,長舒口氣道:「好沉!」

  蝶幽兒笑吟吟側著秀臉瞧著他,說道:「你是害怕我再親你吧?」

  楊恆苦笑聲道:「還是趕緊療傷,儘早離開這鬼地方為妙。」

  兩人不再說話,各自潛心運功。過了大約兩個時辰,蝶幽兒先恢復了過來,起身收起軒轅心和奇魔花道:「楊大哥,我們得趕快走。至多還有一個時辰,太古神殿便要消失了。」

  楊恆起身道:「但願咱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兩人下了太古神壇,從後門走出太清神殿。殿後是一座佔地千畝的花園,無數奇花異草海樹水藻競相幻放出美輪美奐的神秘光彩,照得海底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突然,楊恆的視線被一株九色奇葩深深吸引,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它傲然生長在一片空地上,似乎不屑於與群芳為伍。三尺高的花枝閃爍著奇異的金色光輝,銀色的葉片有如嬰兒手掌,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輕輕觸摸。在花枝頂端,一朵九瓣奇花正在怒放,那光澤純淨得就像透明的潭水,幽深而靜謐。

  「這是傳說中的阿耨多羅花,」蝶幽兒站在他的身後,輕輕道:「九百九十九年才會盛放一次,卻教你我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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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41:15
第八章 擁抱


  楊恆砰然心動,彷如一個萬里迢迢的朝聖者,在歷經生死艱辛精疲力竭之際,抬眼望見自己苦苦尋覓的聖物。

  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花朵,觸手溫潤,好似有一縷奇妙的靈氣脈脈滲入掌心,一時心神俱醉,忘卻人間。

  九百九十九年的等待,只為這花開的一瞬。楊恆驀然感到自己是何其的幸運,也許連上蒼都不忍令他在這空寂的海底獨過千年,或是在太古神殿的消失裡化為海中的一縷幻光。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等花落空折枝──」蝶幽兒悠悠道:「你想要,就摘吧。」

  楊恆沒有說話,珍而重之地將阿耨多羅花從枝頭摘下,心中莫名地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虔誠與感動。

  「呼──」似有風從海水裡吹過。在離開枝頭的一霎,阿耨多羅花的花瓣驀地合起,變成小小一簇盡握於楊恆的掌心。

  花枝嗡嗡震顫起來,金光越來越盛,最終包括葉片在內被徹底的光化。

  楊恆詫異地伸手輕撫花枝,「倏」地一聲,金色的光銀色的芒盡沒入他的掌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神奇靈氣順著右臂經脈直沁靈台,楊恆頓感全身溫潤舒泰,刺骨的傷痛一下減弱了許多,傷口癒合神息重生,連告罄的丹田裡也煙繞霧縈般湧動起薩般若真氣,整個人宛若在瞬間脫胎換骨。

  這時候,那股靈流汩汩綿綿注入靈台,化作一道匪夷所思的魔印,沉睡下來。

  「走吧。」蝶幽兒凝望著楊恆的背影,眼裡閃過一縷奇怪的光芒,催促說。

  楊恆這才如夢初醒,攜著蝶幽兒穿過花園,來到一座銀色的地壇前。

  兩人一路默默無語,登上了地壇。銀光從壇底升起,幻動出冰火島方圓數萬里內的山海地貌,幾乎涵蓋了整片星辰海。

  蝶幽兒在這幅光圖上尋找到星辰海正南邊緣的位置,伸纖指輕輕一點。銀光浮動,將他們傳送出了太古神殿。

  下一刻,兩人已佇立在星辰海南面的的一片冰原上。四周寒風呼號寂寥無人,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飄灑灑,卻不再有太清神殿中那冰雪的致命殺傷力。

  楊恆感受著雪花飄落在面頰上的冰冷,回望浩瀚無垠的星辰海,恍若一夢。

  兩人便在海邊尋了處幽深的冰穴,歇息了十多天。這日大雪初晴,天空重露醉人的湛藍,楊恆和蝶幽兒相攜南歸。

  他們行了數日與赤吞霞匯合,坐上摩雲金雕繼續南行。

  蝶幽兒坐在暖轎裡,問道:「楊大哥,我要覓地煉化軒轅心,也許得花上三五年的功夫才能略有小成。到時候就不必再怕那老東西。不知你有什麼打算?」

  楊恆出神地俯瞰著窗外,沒有回答。蝶幽兒輕輕咬了咬櫻唇,道:「你要去樓蘭?」

  楊恆不置可否道:「手頭上一些未了的事情,得先辦好再說。」

  「那朵阿耨多羅花是送給石頌霜的?」蝶幽兒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待她真好。」

  「是我傷她太深,欠她太多。」楊恆落寞道:「等明白的時候,已是晚了。」

  蝶幽兒問道:「如果她答應下嫁厲青原,甚或當你趕到樓蘭時,她已成為至尊堡的少夫人,你會怎麼辦?」

  楊恆低頭望著一直捧在掌心的阿耨多羅花,卻隱藏不住眉宇間的痛色,輕輕道:「什麼也不做,離開……!」

  蝶幽兒微笑道:「要不要我替你除去厲青原?儘管我也知道這是個餿主意。」

  楊恆淡然道:「既然知道這是個餿主意,就請你永遠不必再提。」

  蝶幽兒不以為忤,笑吟吟地看著楊恆,低吟道:「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擬歌先斂,欲笑還顰;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十年夢,屈指堪驚;更無人問,半枕江南雪;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

  楊恆默然聽著她婉轉幽怨的淺吟,一時念及自己和石頌霜的愛恨離合,不禁癡了。

  ※※※※

  長風呼嘯,黃沙遮眼,那一輪落日慢慢落向地平線下,卻有如血的殘陽映染在天際。一隊商旅騎著駱駝從連綿起伏的沙丘下迤邐遠去,漸漸消失在夕陽餘暉裡。

  楊恆佇立在沙丘上,眺望樓蘭。

  衣袂間猶帶著星辰海的霜寒,他已離樓蘭越來越近。心不由自主熱切起來,在胸膛裡不安地驛動著,憧憬著,卻又隱隱藏著一縷恐懼。

  闊別月餘佳人無恙否?她是否果真隨著厲青原來到樓蘭,又是否已然應允下嫁?

  暮色低垂,他策動身形不帶起一抹沙塵,如一縷輕煙雲遊在浩渺蒼茫的廣漠間,向著樓蘭至尊堡的方向御風而去。

  很快鷹首崖遙遙在望,黃昏裡的至尊堡雄偉險峻,猶如一頭蹲踞在群山之巔的巨獸傲然俯瞰著四方大漠。

  楊恆不欲驚動樓蘭劍派的巡山弟子,施展萬里雲天身法隱形匿蹤,直上至尊堡。

  當他看到那條蜿蜒林間,通向峰頂的山道,思緒情不自禁地回到一年前。

  那時驕陽似火,那時意氣風發,那時攜手佳人,而今卻已形單影隻。

  藉著漸黑的夜色掩護潛入外堡,楊恆暗暗想道:「如果頌霜真的成了至尊堡的少夫人該怎麼辦?我、我……」他猛一甩頭,想把這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拋出到九霄雲外,喃喃道:「不會的,她一定會等我。她說過,要我采來阿耨多羅花,又豈會匆匆忙忙就嫁了厲青原?」

  然而他自己也清楚,這想法不過是在自我安慰而已。伊人冷漠的神情,決絕的眼神,像兩把刀子一樣讓他窒息。

  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內堡中,楊恆越過臨水長廊,遠遠瞧見有個樓蘭劍派的年輕弟子孤身路過。他收斂內息欺至身後,探出拈花指將這年輕弟子點倒,迅即挾在肋下隱入側旁一片花木叢中。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發出些微響動。

  楊恆凝神聽了聽,確定四周並無異狀,解開俘虜的右臂經脈禁制,低聲道:「厲青原在不在至尊堡裡?」

  那名樓蘭劍派的弟子面孔朝地躺在花叢裡,看不到楊恆的模樣,略作遲疑寫道:「你是誰?」

  楊恆冷冷道:「你不必知曉,想活命就回答我的問題。」

  樓蘭弟子猶豫須臾,終於用手指寫道:「在。」

  楊恆左手扣緊他的脖頸,繼續迫問道:「他是一個人,還是和石頌霜在一起?」

  問題出口,他卻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希望得到怎樣的答案。

  樓蘭弟子又怎知楊恆此刻矛盾的心情,老老實實回答道:「石姑娘也在。」

  楊恆深吸一口氣,看著那樓蘭弟子寫在泥土上的答案,忽地又升起一線希望道:「石姑娘……這傢伙並未以少夫人相稱,至少眼下頌霜還沒有入嫁樓蘭!」澀聲問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樓蘭弟子乖乖寫道:「心寂佛堂,和夫人住在一起。」

  楊恆默然沉思半刻,一掌將他擊昏,用花枝蓋好,心中道:「夫人……那是厲青原的娘親了。」悄然起身隱入茫茫夜色中。

  他一路潛行,來到心寂佛堂外。柴扉輕掩,空山寂寂。佛堂裡隱隱傳來一位中年婦人的誦經聲,平和而安詳,在晚風裡幽幽迴蕩。

  他在門外默立片刻,舒展神息探察佛堂內外。忽然,他的身軀顫了顫,目光隨之轉向佛堂左側一間亮起燈的廂房。

  他舉步欲行,在左腳即將落下的一刻不知為何突又改變主意,集音成縷送入那棟廂房裡道:「我在佛堂西面的小樹林裡等你。」身形拔起,隨著出塵的誦經聲,逕自往西步入一片幽寂無人的楊樹林。

  他在樹林深處站定,林間倦鳥歸巢啾啾脆啼,有一層淡薄的霧氣籠罩。

  時間變得異常漫長難熬。楊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林外,心也越跳越快。

  ──她會不會來?她要是不來,或是身旁跟著厲青原,我又該如何?

  無數疑問參雜著強烈得不可抑制的期盼澎湃在他的心間,手裡攥握的阿耨多羅花不覺浸透汗水。

  終於,他聽見了林間落葉沙沙的微響,在透過枝葉的月色輕撫裡,一道熟悉的倩影徐徐出現在視野裡。

  楊恆的心猛烈跳動著,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向他緩步走近的佳人,嗓子眼裡堵著萬語千言,卻依舊覺得詞窮。

  石頌霜到底還是來了,只是那神色太冷,太冷,冷得比星辰海的冰峰還要讓人心寒。

  在足足有十丈遠的地方,她靜靜站住,漠然問道:「什麼事?」

  滿腔的熱意在冰冷的語鋒中被刺得透心涼。曾幾何時,他與她相見的第一句話,居然會是「什麼事」?

  但這能怨誰呢?楊恆強壓內心的苦澀,催動真氣將手中的阿耨多羅花向石頌霜凌空送去。在真氣的催動下,九色花瓣緩緩打開,散發出柔和絢麗的光華,照亮了她那張絕世無倫的俏臉。

  有一絲訝異,有一絲痛楚,她伸手輕輕接過飛來的阿耨多羅花,視線卻停留在楊恆的臉龐上,彷彿在問道:「你去了星辰海?」

  楊恆蕭索地一笑,說道:「我不曉得,這能不能算作是你和厲青原的新婚賀禮。」

  頓了頓,他艱難地一字字道:「又或者,它會陪你回到黃山。」

  石頌霜垂目打量阿耨多羅花,彷彿是要看清這花瓣上的每一絲紋理,每一點芬芳,良久輕聲道:「這對你還有區別麼?」

  楊恆道:「我希望有。」

  「不,沒有了──」石頌霜的話語將他最後的一絲祈望也殘忍地擊碎,「謝謝你送給我的阿耨多羅花。也許,有人比我更配得到它。」

  楊恆一陣耳鳴胸悶,望著仿已相隔了千山萬水的伊人,唇角逸出一抹難以名狀的落寞微笑,說道:「我可不可以向你提出最後一個請求?」

  石頌霜沒有應聲,沉靜地對視著他,眼神裡卻也掩藏起一縷深深的痛苦與矛盾。

  「我想再抱一抱你,僅僅是抱一抱。」楊恆平靜了下來,似乎已經接受這早有預料,卻不甘發生的結局,「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最後祝福。」

  石頌霜仍是沒說話,手中的阿耨多羅花微微顫抖著,孑然而立。

  楊恆緩緩走向她,張開雙臂摟住她的香肩,在她耳畔低聲道:「對不起,我傷害過你,誤會過你。但願這一切,你能從他那裡得到彌補。」

  石頌霜緊閉著雙唇,星眸裡溢出一顆珠淚。她仰起臉,感受到楊恆雙手間傳來的熱度,也感受到他胸膛裡那顆痛楚躍動的心。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他突然緊擁自己,親吻自己,她會不會反抗?

  忽然,楊恆鬆開了手,將他的身軀挺直,柔聲又道:「請你守住阿耨多羅花,不要讓它凋謝。美麗的東西,總是那麼易碎,可惜這道理我懂得太晚……」

  他一步步往後退去,嘶啞的嗓音難以掩飾錐心的痛楚,卻成為石頌霜記憶裡永遠不能忘懷的心碎一幕。

  怎麼可以,怎麼能夠?當她一顆傷痕纍纍的心剛剛得到寧靜,他卻偏偏又跑來攪亂了它,然後再次不負責任地離去,竟還走得那樣瀟灑,那樣教人牽掛……這個無賴,這個混蛋──

  淚水模糊了楊恆的身影,她依靠在白楊樹上,無力地目送他遠去。

  直到更深露重,直到寒鴉歸巢,手中尤捧著那一朵阿耨多羅花,默立風中。

  ※※※※

  同一彎淒清殘月下,厲青原坐在書齋裡盯著手中的一卷詩集出神。

  昏黃的燈火灑散在書捲上,他已在這一頁足足停留了半個多時辰。

  那是一位前朝詩人寫下的千古名句,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兩句便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記得,這是石頌霜最喜愛的詩句,卻總隱隱地含著一種惆悵孤寂的意味。

  不知為何,今晚他始終覺得心緒不寧。似乎有什麼事即將,甚而正在發生。

  他時不時地朝心寂佛堂方向望去。儘管傍晚才從佛堂裡向母親請安出來,此刻對伊人的想念卻隨著窗外的夜色一起,變得越來越濃。

  忽然,他看見厲問鼎推開院門走了進來。記憶裡,自己的父親已不知有多少年未曾踏進過這座宅院。每次要見他的時候,總是遣來下人相召,好像不這麼做不足以體現出人父的權威。或者,是樓蘭劍派掌門的氣派。

  厲青原放下書卷,起身開門。厲問鼎走進書齋,先瞟了眼桌案上的那卷詩集,雖然沒說什麼,可厲青原明顯覺察到父親眼神裡的不屑與不快。

  是啊,自己不該坐在書齋裡看這些無用的詩詞文章,惟有廢寢忘食的修煉,才會令他的父親略略感到一絲滿意。

  厲問鼎面色陰沉著,不聲不響地坐在了厲青原剛剛讓出的那張座椅中。

  厲青原垂手站立,默默揣度他的來意。

  「你想娶石頌霜?」大約沉寂了半盞茶的工夫,厲問鼎終於開口說道,視線卻始終沒有望向厲青原。

  「是。」厲青原的回答足夠簡短,也足夠明了。

  厲問鼎問道:「即使這丫頭的心思並不在你身上,你也要娶她做我的兒媳?」

  厲青原平靜道:「我記得,您也非常希望我將她娶進至尊堡。」

  厲問鼎的鼻子裡低低哼了聲,說道:「那時候她的心裡還沒有人。」

  「什麼時候起,您開始顧念起別人的感情了?」厲青原眸中的光閃了閃,淡淡道:「我會娶她,只要她願意。」

  「願意,你怎麼知道她是真的願意?」厲問鼎冷笑道:「假如她對楊恆舊情未了,藕斷絲連呢?假如她是有意欺騙你,利用你呢?」

  厲青原一言不發地打開門,緩緩道:「爹爹,我累了。」

  「蠢材!」厲問鼎端坐不動,嘿然道:「你還不知道,就在半個時辰前這丫頭剛剛和楊恆那臭小子在心寂佛堂外的白楊林裡私會過!」

  厲青原的身軀一震,屋外的風迫面而來,帶著絲絲涼意。

  「他們背著你一前一後進了白楊林,足足密談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先是楊恆離開,石頌霜卻一直沒有出來,說不定直到眼下還待在林子裡。」

  厲問鼎的話狠狠噬咬著厲青原的心。「你有沒有想過,楊恆和楊惟嚴是什麼關係,難保他不是在利用石頌霜來對付樓蘭劍派?即便退一步說,這丫頭隨你前來樓蘭,並無歹意,可誰敢保證她今後會一心一意地待你?總算你們尚未成婚,否則就像今晚這樣,一頂紅杏出牆的綠帽子,你是戴定了!」

  「砰!」厲青原重重砸上屋門,面色冰冷地說道:「她不會,楊恆更不會!或許我該感激他們,十幾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你主動關心起我的事。可惜……我明白,歸根結底,您還是擔心他們會不利於至尊堡,會令您臉上蒙羞。」

  厲問鼎的濃眉微微上挑,說道:「你居然對她這般死心塌地,鬼迷心竅?但她哄得了你,卻瞞不過老夫的眼睛!」

  他的語氣稍稍柔和了點兒,繼續說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你的人品修為,家世相貌,還怕找不到更好更美的姑娘?拋開石頌霜,天底下的年輕女子你盡可予取予求,又有何難?」

  厲青原淡然道:「天下貌美姑娘雖多,但我想娶的永遠只有一個石頌霜。」

  厲問鼎注視厲青原許久,森然道:「你在反抗我?」

  厲青原道:「假如您覺得我們礙眼,又或有違您的千秋大計,明日一早我便攜著她一同離開。如此一來,你總能放心了。」

  「你錯了,我並不反對你娶她。」厲問鼎徐徐道:「但我必須要她表明心跡,確信她心裡從此只有你,確信她不是與外人勾結,做任何不利於至尊堡的事情。」

  厲青原怔了怔,道:「你要她如何表明心跡?」

  「很簡單,只要她殺了楊恆!」厲問鼎一字一頓道:「殺了他,我就信!」

  厲青原心頭劇震,就聽厲問鼎接著道:「如果她不忍下手,只要將楊恆騙到心寂佛堂。我有足夠的毒藥,讓這小子永遠出不得至尊堡!」

  厲青原吐了口氣,道:「我明白了。楊恆一死,滅照宮勢必會找石頌霜報仇。屆時劍聖石鳳陽和魔教南宮教主自然而然不能袖手旁觀,再加上重返雲岩宗,執掌上方圓的明燈大師,便可替您掃平強敵,令樓蘭劍派從此獨尊西域。」

  厲問鼎不置可否道:「你不覺得,只有楊恆死了,她才能安安分分地跟著你過日子?」

  厲青原搖頭道:「你要殺楊恆,我不管;但你要利用頌霜殺他,不行!」

  厲問鼎的眼睛慢慢闔成兩條細縫,迫視著厲青原道:「這是你和她必須做的!」

  厲青原冷然看著他,回答道:「明早,我就和她離開。也許這才是我們必須做的。」

  厲問鼎譏誚道:「你這麼著急離開樓蘭,究竟是為了躲我,還是為逃避楊恆?」

  他站起身,說道:「我勸你暫且留在至尊堡,咱們一起靜觀其變。因為我不相信,楊恆和石頌霜只會見上這麼短短的一面。也許屆時不用我勸你什麼,你自己就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說完話,他留下默默無語的厲青原,開門走出書齋,迎著寒意襲人的夜風道:「你真不該錯過剛才那出密林幽會的好戲──」

  厲青原站在門裡一動不動,父親的話卻穿過耳朵直扎進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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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若初

  厲問鼎在燈火下仔細審視著手中的丹榮血參。兩尺多長的血參隱隱透著紅光,一股藥味撲鼻。他確信,這股藥味足以掩蓋住自己在血參中參雜的其他東西。

  那是一種極為柔和的慢性毒藥,絕不會致人死亡,卻能讓人不知不覺地上癮,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裡慢慢地變得意志消沉,精神萎靡,最後成為任人擺佈的傀儡。

  用「失神草」來對付石頌霜,應該是再適合不過了。

  既然兒子不答應合作,那他也唯有出此下策了。縱使沒有楊恆攪局,最後他仍會這麼做。因為他看得出來,照此勢頭髮展下去,厲青原早晚會被這丫頭控制,繼而走上一條與他設計的截然相反的道路。

  「你立刻將這根丹榮血參送給夫人。」他將血參遞給站在桌案前的林拒鼎,「不要提到我,就說是你送給她滋補身子的。」

  看到林拒鼎面帶錯愕地接過丹榮血參,厲問鼎深沉一笑道:「我不想她誤會什麼。」

  儘管深知厲夫人從無用參藥進補的習慣,林拒鼎仍是不再多問。追隨厲問鼎這麼多年,他早已養成了凡事不問為什麼的明哲保身之道。因此當身旁的同門師兄弟一個個由於各種緣故消失後,他仍能深獲厲問鼎的信任。

  他將丹榮血參用布包起,退出厲問鼎的書房,往心寂佛堂行去。

  這段路有些長,直到厲夫人抄寫完今夜的第三遍金剛經,才聽到了林拒鼎在佛堂外的問候聲道:「大嫂,是我。」

  厲夫人微覺詫異地打開屋門,林拒鼎站在門外也不進來。畢竟門裡的是厲問鼎的夫人,此刻夜色已深,佛堂空幽無人,能不進去還是不進去的為妙。

  他雙手托起那株丹榮血參,送到厲夫人面前道:「這是小弟的一位故舊今晚送給我的一株血參。大嫂知道,此物對小弟並無什麼用處,思來想去莫如借花獻佛,請您務必收下。」

  「這……」厲夫人為難道:「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好意思收下?」

  林拒鼎躬身捧參不起,說道:「這些天大嫂為照料石姑娘操勞甚多,正該用它略作滋補。權當是小弟的一番心意,希望大嫂不要拒絕。」

  聽林拒鼎提及石頌霜,厲夫人才點點頭道:「如此,我便卻之不恭了。」伸手接過丹榮血參,道:「林二弟,夜深人靜,我就不留你了。」

  林拒鼎求之不得,施禮告辭道:「是,也請大嫂早些歇息。」緩步退出院門,正遇見從外歸來的石頌霜。

  石頌霜心神不屬,險些撞上林拒鼎。林拒鼎趕忙往旁閃躲,心裡嘀咕道:「這丫頭回來的好晚,也不知去了哪裡。」

  石頌霜步入自己的屋中,沒有點燈,怔怔坐在桌邊看著窗外的月色。

  這一次,她知道楊恆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可是,為何他走了,自己的心也沒了著落?一段情緣結束,還會有怎樣的未來在等待著她?

  未來,為什麼還會期待未來?不如,索性就答應嫁給厲青原吧。

  聽到屋外腳步響動,她恍然一醒,將阿耨多羅花收入袖袂裡。

  屋門打開來,厲夫人端著一盅參湯走近,問道:「頌霜,你怎麼沒點燈?」

  石頌霜心不在焉地「嗯」了聲,慵懶地拿起桌上的火石,將燈火點燃。

  厲夫人把參湯放在桌上,愛憐地打量著她道:「你又哭過了,是青原惹你生氣了?明天我就要他給你賠不是。」

  「沒有,」石頌霜抹了抹玉頰上的淚痕,說道:「是我自己不好。」

  厲夫人微笑道:「你累了吧,我剛熬的參湯,快趁熱喝了它。」

  石頌霜毫無胃口,卻難以拒絕厲夫人的好意,捧起湯盅只想淺嚐兩口。

  「把它給我!」突然,厲青原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從石頌霜的手裡奪過湯盅,未等厲夫人攔阻,仰首將裡面的參湯喝的點滴不留。

  厲夫人面色微變,斥責道:「青原,你這是做什麼?」

  厲青原放下湯盅,淡淡道:「這裡面已被爹爹下了失神草。那是一種慢性劇毒,三五天就能成癮,不出一個月整個人便會變得渾渾噩噩,失魂落魄。」

  石頌霜大吃一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喝下它?」

  厲青原淡淡道:「我是喝給他看的。我要他知道,如果他想害你,先死的那個一定是他的兒子!」

  石頌霜嬌軀震顫,再也無暇去想楊恆的離開,顫聲道:「傻瓜!」

  厲青原不以為意地一笑道:「你放心,我只喝了這麼一小盅,不會有事。」

  厲夫人的臉色完全變了,呆呆望著空空如也的湯盅,說道:「他、他竟要假我之手害頌霜,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她要做厲某的兒媳,心裡就不能再想著別人。」森寒的語聲裡,厲問鼎緩步現身,深深盯視厲青原道:「你太讓我失望了。」

  厲青原攔住石頌霜,回答道:「你該慶幸,我對你的瞭解,遠遠超過您對我的瞭解。所以,我能猜到您下一步會做什麼,也看到了您將失神草混入丹榮血參中,再交由林二叔轉送娘親。」

  厲問鼎站在門口,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厲青原和石頌霜的身上,徐徐道:「我想給你一個乖巧聽話的媳婦,奈何你不要!」

  「那不過是您一廂情願……」厲青原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縷極為古怪的表情,像是驚愕,像是憤怒,又像是欣慰,手撫胸口道:「爹爹,你到底還在丹榮血參裡摻進了什麼?」話音未落,身子晃了晃往後軟倒。

  石頌霜將他抱住,失聲道:「青原、青原──」

  厲青原勉力睜開眼,微弱的聲音道:「是『活死人丹』。還好,是我喝了它──」

  石頌霜如遭雷轟電擊,抱緊厲青原向厲問鼎怒喝道:「快拿解藥!」

  厲問鼎仿似也愣住了,望著昏睡在石頌霜懷中的兒子,臉上掠過一縷異色,說道:「不可能,血參裡不可能有活死人丹的成分!」

  厲夫人也是傻了,悲呼道:「青原,你快醒醒,這是怎麼回事?」

  石頌霜冷冷注視厲問鼎,眉宇湧現起一抹殺機與焦灼,說道:「他是你的兒子!」

  厲問鼎抬手翻起厲青原的眼皮,面色也是變了,回身喝道:「來人,命林拒鼎速來佛堂!」

  厲夫人瞪大眼睛道:「你說是林二弟要害石姑娘?」

  厲問鼎心煩意亂地怒哼道:「我什麼也沒說!」揚手砰地一掌,將桌案拍得粉碎。

  「快讓人去取解藥啊,問鼎!」厲夫人如夢初醒,抓住厲問鼎的手哀求道。

  厲問鼎的面色變得極其難看,沉默須臾後沉聲說道:「沒有解藥了。」

  厲夫人失神地軟倒在椅子上,聲音發抖道:「那解藥……」

  厲問鼎面容扭曲,內心的懊喪和怨毒畢露無遺,說道:「都被青天良毀了。」

  厲夫人呆如木雞,喃喃道:「毀了?那咱們可以再煉,再煉……」

  「煉個屁!」厲問鼎面目猙獰,厲聲道:「兩株紅心蘭,一株漆膽黃蓮全教青天良一把火燒了,讓我拿什麼來煉藥?」

  石頌霜心沉谷底,終於明白了厲問鼎何以這般失態。

  這時候門外有名樓蘭劍派弟子戰戰兢兢道:「啟稟掌門,找到林長老了。」

  厲問鼎不耐煩道:「叫他進來!」

  那弟子囁嚅道:「他自己沒法走來了。」

  厲問鼎霍有所察,回轉身軀就見院子裡停著一張擔架。林拒鼎仰面躺在上頭,整個人已被大卸八塊,勉強被人重新拼湊在一起。

  厲問鼎一腳踹飛那弟子,俯身仔細審視林拒鼎的屍首,寒聲道:「青天良!」

  厲夫人望著林拒鼎的屍體幾欲暈厥,顫聲道:「他剛才還好好地,怎會,怎會……」

  厲問鼎冷笑道:「你不明白?林師弟早就死了!方才送血參給你的,十有八九便是青天良。他將活死人丹溶進血參裡,那是借厲某的刀來殺石頌霜,要我和楊恆拚個你死我活!」

  石頌霜什麼也沒說,將厲青原橫抱身前,緩步走出廂房,往院外行去。

  厲問鼎短短瞬間已鎮定下來,問道:「你抱著青原去哪兒?」

  「我帶他回黃山。」石頌霜的玉容就像結了一層冰。

  「站住!」厲問鼎望著石頌霜懷抱中的厲青原,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竟會陰差陽錯地害到了自己兒子的頭上。想到林婉容二十年間生不如死,全無知覺的慘狀,腦海裡不禁念頭一閃道:「報應,這是報應!」

  但很快地,他的眼裡掠動過一縷寒芒道:「誰也別想離開樓蘭。」

  石頌霜幽幽一笑,什麼也沒說,但那笑容卻比任何話語都更令厲問鼎抓狂。

  「別忘了,」厲問鼎的手指向厲青原,「他是我的兒子!」

  石頌霜垂首深深看了眼人事不省的厲青原,淡淡道:「你不配!」

  她飄身而起,兩名樓蘭劍派弟子急忙拔劍攔截道:「石姑娘,請你留步!」

  「鏗!」天廬神匕一掃,如切腐竹將兩柄仙劍削斷。兩個樓蘭弟子駭然退開,石頌霜騰身掠過,已出了宅院。

  「呼──」厲問鼎後發先至,五指戟張抓向石頌霜的肩頭。

  石頌霜返身揮出天廬神匕,厲問鼎獰笑道:「臭丫頭,你想一走了之?」化爪為掌拍開天廬神匕,左袖如水銀瀉地捲向石頌霜纖腰。

  厲夫人六神無主,更怕兩人激戰中誤傷到愛子,蒼白無力地叫道:「別打了,問鼎……霜兒姑娘,求你們都住手──」

  厲問鼎充耳不聞,一招快似一招猛攻石頌霜。若非忌憚這丫頭是劍聖石鳳陽的外孫女,魔教教主南宮北斗的義女,只怕十餘個照面內就取了她的性命。

  石頌霜左手抱著厲青原,單手憑一柄天廬神匕與厲問鼎周旋。

  她當然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是厲問鼎的對手,繼續抵抗下去凶多吉少。

  然而小妹走了,楊恆走了,如今連一直默默守護在自己身旁的厲青原也霍然倒下,成了毫無知覺的活死人,自己孤零零地活著還有何意味?

  望著厲問鼎近在咫尺,兇狠冷峻的臉龐,她忽然很想倒在此人的掌底。或許,這樣也能稍償厲青原待己的一片深情。

  恍恍惚惚間猛聽厲夫人一聲驚叫,人已昏死在門外。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破開天廬神匕的守禦長驅直入,劈向了她的眉心。

  奇怪的是她的心裡沒有一絲恐懼,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放棄了抵抗緩緩閉上眼睛。厲青原、小夜、石鳳陽、明燈大師、義父、娘親,還有楊恆……一個個身影從腦海裡閃過,原來最後想到的,還是那個人。

  「嗤──」「嗤──」銳嘯破空,兩根枯枝分從東西兩面劃過淒冷夜空射向厲問鼎。彷彿早有默契,儘管枯枝發出的方向南轅北轍,但所攻取的目標不約而同地選準在厲問鼎腦後玉枕穴。

  厲問鼎心頭一凜,撤掌橫掃「啪啪」盪開枯枝,竟覺得指尖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一道修長的身影如潛龍出淵從西首的白楊林裡電射而出,左掌三記凌空虛劈,前後三道掌勁匯成不可一世的浩蕩罡流迫向厲問鼎,朝石頌霜喝道:「走!」

  聽到這聲音,石頌霜枯涸的心田裡宛若注入了一股溫暖的甘流,剎那間萌動起新的生機。她難以置信地睜開雙眸,正看見楊恆橫空出世,掌壓厲問鼎。

  他沒有走!

  她的眸子裡煥發出異彩,心裡頭蕩漾著融融暖意,驀地又覺胸口狠狠一酸,淚水湧到了眼眶裡。

  「砰!」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與楊恆的北鬥神掌轟然激撞,身軀不由自主往後退開。楊恆右臂一振,掌心裡幻動出瑰麗炫目的金色神光,倏然化作一條三尺長的花枝,意起形生使出一式「茫然四顧」,但見身形飛旋,金芒如飆,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煌煌光瀾如潮水般沒向厲問鼎。

  厲問鼎怒聲長嘯,掌袖齊發,業已運出九成功力,罡風光霧石破天驚。

  「轟!」兩大絕世高手狹路相逢,迸放出波瀾壯闊的絢爛火花。

  厲問鼎再退三步,右臂齊肘以下盡皆裸露,半截大袖已教楊恆的阿耨多羅劍碎為齏粉。楊恆的身軀高高彈起,以萬里雲天身法步空踏虛,不給厲問鼎絲毫喘息之機,左掌轟出「星垂平野」,再向石頌霜喝道:「往東走!」

  石頌霜赫然一省,又望了眼楊恆,低聲道:「小心!」攜著厲青原向東邊的密林裡闖去。一眾樓蘭弟子連忙上前阻截,卻莫名其妙地悶哼倒地。

  楊恆見石頌霜的倩影沒入林中,心下更無記掛,揚聲笑道:「厲老魔,今日你我再來大戰五十合。不過這回咱們得改改規矩──如果你能撐過五十個照面,就算楊某輸了!」說話間招式大開大合,又是一劍攻出。

  厲問鼎目露殺機,猛地探出長臂抓過一名樓蘭劍派弟子擲向楊恆。

  楊恆飛腿踹開,厲問鼎趁勢退開三丈掣出魔槍,分心便刺。

  楊恆微感凜然道:「這老魔恁的名不虛傳。剛才只是被我趁其不備,打了個措手不及,以至吃了點兒小虧。如今站穩了陣腳,可大是不易對付。」

  兩人這一番龍爭虎鬥,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聞訊趕來的樓蘭劍派弟子別說上前助陣,連這小院都難以跨入,只好遠遠站著為本派的掌門呼喊助威。

  轉眼鬥了三十餘個回合,楊恆憑藉阿耨多羅劍的神力略佔上風。但要說在五十個回合裡擊敗厲問鼎,也是絕無可能。

  反觀厲問鼎已漸漸扳回頹勢,一條魔槍縱橫睥睨氣勢驚人,慢慢地拼出了真火。

  楊恆算了算時間,此刻石頌霜應已在適才隱藏在東面密林中的那位神秘高手的掩護下衝出了至尊堡,再和厲問鼎打下去已無多大意義。當下輕笑道:「厲老魔留神,我這柄神劍它會變──」

  話音未落手中的阿耨多羅劍驀然化作繞指柔,「嗡嗡」鏑鳴光芒暴漲,一圈圈纏繞著魔槍槍柄,順勢攻向厲問鼎的胸口。

  饒是厲問鼎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這等仙兵神器,吃驚之下振槍呼喝,雙手迸放出兩團青光,在槍柄上前後對接水乳交融,化作一柄光焰刺目的魔槍挑向阿耨多羅劍,竟是不惜耗損真元施展出多年不用的「驚豔一槍」。

  楊恆手腕微抖,阿耨多羅劍與他心意合一,遽然收縮凝鑄成一柄光焰熊熊的巨錘,「鏗」地轟擊在驚豔一槍上。

  厲問鼎全身一顫,魔槍垂落,冷笑道:「小狗,且看你能張狂多久!」全力催動神息,體內騰起濛濛青氣,呼呼生風轉動魔槍,從槍尖上迸射出九團光花。每一朵光花都是由三圈二十七支青色光刃鑄成,猶若雷霆轟頂朝著楊恆湧到,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絕學「九轉青花刃」。

  楊恆不敢大意,阿耨多羅劍金光一閃沒入掌心,靈台神息勃然湧動傳入驚仙令,朗聲道:「海闊天空!」

  五百大空印在夜空中湧現飛舞,築成一張蔚為壯觀的天羅地網,迎向九轉青花刃。

  佛印如山如海,充盈著浩大無垠的祥和之光,使得漫天的殺氣頓時為之一斂。

  「轟──」金青二色的光瀾迎頭怒撞,爆發出地動山搖的轟鳴。

  一時間強光吞噬了夜空,心寂佛堂轟然崩塌,揚起滾滾煙塵光霧。

  楊恆的身軀被一股激盪狂流遠遠拋出,胸口氣血浮動不已。

  他催動薩般若真氣流轉周身,化去迫入體內的九轉青花刃戾氣,借助肆虐磅礴的罡風吹送飄向密林,長聲笑道:「夜黑風高,小爺回家睡覺去了。剩下的一十三招,留待下次再來找你討教!」

  話音沒處,身影投入林中,一路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轉瞬闖出至尊堡,一騎絕塵往東而去。

  他一邊御風飛馳,一邊調氣運息化解胸口淤塞。待到胸口經脈霍然舒暢時,已然下了鷹首崖,向東行出近百里。

  忽然他若有所覺地放緩了身速,目光遠望向前方一座無名的荒涼山崗。

  高崗之上月色如霜,雜草叢生,所謂伊人在山之巔。

  那一襲白衣飄漾,照亮了蒼茫淒清的曠野,也照亮了楊恆的星目。

  她的身前橫抱著厲青原,靜靜佇立,似在等待他的到來,又似在守望遙遠的黎明。

  楊恆落下身形,剛剛從驚濤駭浪刀光劍影中回來的心,緩緩沉靜了下來。

  他走上山崗,走到她的面前,卻又在很遠地地方站住了腳步。

  兩人遙遙相望,很久沒有說一句話,中間隔著一個失去所有的厲青原。

  久久,久久,夜風吹過她烏黑秀麗的長發,揚起縷縷髮絲輕撫著她的眼瞼,那身影看上去是如此的嬌弱。

  楊恆的心痛了起來,他看看厲青原,想不通為何是這樣的結局。

  「你為什麼還沒走?」她幽幽地開口,語音被風吹冷,吹遠。

  「我一直在白楊林裡看著你,想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指望,哪怕一絲一毫。」

  楊恆抬起頭,仰望清空中的那一彎殘月,說道:「我看見你流淚,看見你久久不願離去,那時我又忍不住生出點滴的希望,心想或許上蒼還沒有拋棄我。」

  他悵然地笑了一笑,接著道:「可是在上蒼拋棄厲青原的一瞬,我卻明白了老天爺的安排。」

  石頌霜嬌軀輕輕顫抖,苦澀道:「你說的對,我已沒有權利離開他。」

  楊恆想笑,可熱乎乎的酸楚堵在了嗓子眼裡,讓這笑聲變成了沙啞的自嘲。

  「因為至少我還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對不對?」

  他悵悵地吐了一口氣,像要把所有的鬱悶與不平,憤懣與傷痛都從身體裡呼出,鬱鬱道:「我送你一程。」

  「謝謝你,我想我能帶著他回到黃山。」石頌霜緊咬著櫻唇,絲絲縷縷的鹹濕滋味苦澀地順喉而下,「你,保重。」

  楊恆點點頭,道:「方才是南宮老爺子吧?他果然還活著,還暗中隨我一路來了樓蘭。有他在,確也不需要我多此一舉了。」

  石頌霜默默地凝視著楊恆,千般不捨萬般柔情,卻只能把它埋起來,埋起來……

  她緊了緊懷中的厲青原,低聲道:「我走了。」

  楊恆勉強露出一縷笑意道:「這回,我們還可以說『再見』麼?」

  石頌霜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滑落,猛然轉過身抱著厲青原向山崗下走去。

  楊恆站著沒有動,目送她漸漸遠去的身影,不覺有淚溢出眼角。

  忽然,他低低吟道:「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擬歌先斂,欲笑還顰;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十年夢,屈指堪驚;更無人問,半枕江南雪;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

  低悠落寞的吟誦聲裡,伊人漸行漸遠,緩緩消逝在濃重的夜霧裡。

  他看不見她了,卻依舊呆然屹立在山崗上,喃喃低語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簾淡月,彷彿照舊顏……」

  一劍驚仙二部曲 完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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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42:30
一劍驚仙《第三部 第一集 情在天涯》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亡命

  驕陽似火,海浪像一道閃著光亮的銀線湧上沙灘,沖刷去沙粒中的痕跡,轟鳴著回歸汪洋的懷抱。

  從這片沙灘往南大約三百步,有一片茂密的椰樹林,宛如一道綠傘長廊,遮擋住熾烈的陽光,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下。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靠坐在椰樹下,筋疲力盡地大口大口喘息著,貪婪地享受著這片陰涼。他裸露的肌膚上到處是開裂的傷口,一條染著暗紅色血跡的布條從肩頭斜挎到後腰,有些地方已經發黑,隱隱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看上去,這少年最多也就二十來歲,眉清目秀,身材消瘦,神情疲憊而緊張。

  他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發白的嘴唇,感到嗓子眼裡一陣陣地在往外冒煙。瞧了眼頭頂的椰果,他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子,彈動中指將它射出。

  「啪!」石子精準地擊中葉柄,一枚碩大的椰果應聲墜落,剛好掉進他伸出的右手裡。他的指尖微一用力,堅硬的果殼上出現一個孔,仰起頭將清涼甘甜的椰汁盡情倒進嘴裡。

  轉眼的工夫,他的腳邊就多了十幾個空椰殼。把黏糊糊的手在身旁的草葉上擦了擦,他慵懶而舒暢地長舒了口氣,露出一絲愜意的笑。

  忽然,他屏住了尚未吐完的那口氣,臉上的笑亦隨之凍結,充滿倦意的眼睛裡閃爍無奈的光芒,望向正北方的海平面。

  海天一色,蔚藍的蒼穹下有十幾道身影乘風破浪向岸邊飛來。

  衝在最前頭的是位又瘦又高的紅臉老者,寬大的袍服被海風吹得呼呼鼓脹,宛如神仙中人。在他的身後,十數名部屬個個神精氣足,卻又難掩僕僕風塵。

  布衣少年的臉上流露出一縷複雜莫名的神色,左手抓住一面烏黑的圓盾護在身前,吃力地站起身望了眼遠方高聳入雲的險峻青山,提起身形向它飛馳而去。

  他必須跑,不斷地跑,為了活命,僅僅十來天,他已經從冰封萬里的崑崙山一路向西,折而往南,連闖點蒼劍派和排教的重重阻截,逃到這座幾乎與世隔絕的海島上。

  八千里路雲和月,幾番廝殺幾番沃血,他不眠不休,只做一件事:逃!

  「這裡有丟棄的椰果,是空的!」「樹皮上有血跡,還是濕的!」「追上他了!」

  背後響起一連串的呼喊聲,交雜著焦灼與興奮離他越來越近。

  他知道自己早已是強弩之末,無論如何也跑不過背後那群追殺者。

  在被對方發現蹤跡前,他奮力提氣縱上了椰樹,將自己隱藏在濃密的枝葉後。

  他並不指望此舉能騙過那些人的靈覺探索,只盼能多爭得一點兒喘息時間也好。

  風聲響動,十多名追殺者布成扇形,循著他逃亡的路線飛速追近。

  他計算著角度與火候,突然運勁猛晃椰樹枝。「嘩啦啦」粗壯的椰樹劇烈搖晃,數十隻椰果重重砸向奔來的人群。

  「小心!」紅臉老者大袖揮出,「砰砰」十餘隻椰果在他的頭頂上方悶聲爆裂。

  猛然不遠處響起兩記低哼,落在右側的兩名部屬幾乎在同一時間倒地。一條黑影從他們的身後如夏日的炎風般飛掠向密林間。

  「篤、篤、篤!」密如蝗雨的各種暗器向那黑影鋪天蓋地射去,卻盡數打入了樹幹。

  紅臉老者拔身而起,靈覺鎖定黑影,如一頭巨鷹穿梭過密集的林木向他撲去。

  少年驀地張開右臂,按住一株椰樹。隨著身軀前衝,椰樹迅即被這股巨力壓彎,「嗚」地一聲狠狠彈起,撞向撲來的紅臉老者。

  「砰!」紅臉老者一掌將椰樹拍斷。不意那少年竟隱藏在回彈的樹冠裡,手持圓盾合身向他撞到。

  紅臉老者凜然一驚,疾出右掌拍在盾面上。「!」地一聲金石撞響,他的身軀不由自主往側旁退開三步,嘿然吐出一口濁氣。

  少年被紅臉老者開碑裂石的掌勁震得身子一晃,疾往下墜,左手順勢揮出圓盾,「砰」地將一個銜尾追至的黑衣男子砸昏。

  他嚥了口鹹濕的血水,身子墜地翻滾,躲向一株椰樹後。

  「噗、噗!」兩柄魔刃只差半拍,扎進了他剛才落下的那塊泥地裡。

  在翻滾的過程中,少年看也不看揚起右手,指尖迸出兩束赤色血芒,射向那兩個手持魔刃追殺自己的青衣漢子。只聽「啵啵」脆響,兩人的右肩被血芒洞穿,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砰!」一名中年女子從椰樹後轉出,揮鞭抽中少年的左腿。軟鞭如靈蛇般纏繞上他的腰部,不斷往裡收緊。

  少年的喉嚨裡突地發出一聲低吼,飛出圓盾。

  中年女子猝不及防,被圓盾撞中胸口,吐血飛跌,手裡的軟鞭也鬆了。

  少年掙脫軟鞭,奮力飛起,探手抓住旋轉而回的圓盾。紅臉老者掣出背後斜插的一根三尺七寸長的烏黑魔棒,橫掃他的後腰。

  少年猛地擰腰側身,指尖一點射出血芒,直取紅臉老者咽喉。

  紅臉老者冷哼一聲,烏龍棒揮動如輪「砰砰砰」將血芒絞碎。

  少年趁機與他拉開三丈距離,卻又被另外三名黑衣男子包圍。

  自始至終雙方沒有半句交談,所做的僅是你死我活的拚殺。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使得他們如此瘋狂?

  少年已經沒有工夫回答這個問題。短短半盞茶不到的時間裡,他又捱了兩掌一刀,也教對方付出了三人重傷的代價。

  包括紅臉老者在內,存有戰力的追殺者還剩下八人,依舊足以置他於死地。

  他祭出烏雷印,又轟翻了兩個追殺者,自己也被紅臉老者一掌擊倒在地。

  剎那間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生寒的魔兵利刃,飽含著仇恨扎向他的身體。

  他痛楚地嘶吼,「噗」地噴出口豔紅的血霧。「呼──」血火焚天,烈焰熊熊燃燒起空氣,像一朵淒厲的紅花怒綻開來。

  圍攻而上的四名追殺者嘶聲怒吼,化作血紅的火球往外翻滾。

  紅臉老者縱聲長嘯,凌空揮棒戳向布衣少年的胸口。全身被重重疊疊的棒影籠罩的少年,猶如籠中困鳥,他的眸中驀地掠過一絲痛苦的猶豫與恐懼,鬆開圓盾抬起雙手結在胸前,劃破的掌心裡迸射出兩飆血芒,倏然交織成十字星形,激撞在如山壓來的棒影上。

  「喀喇喇──」方圓五丈內的椰樹裂斷橫飛,紅臉老者悶哼拋飛,一襲寬袍上千瘡百孔,儘是被精血所化的厲芒刺透的小洞,汩汩往外冒出鮮血。

  「尤護法!」兩名部下驚呼趕至,扶住紅臉老者滿面震撼之情。

  血霧散去,少年的身影鴻飛冥冥,消失在林中,地上卻有一串扭扭曲曲的血痕在昭示著他逃亡的方向,目標直指二十里外的那座大山。

  此刻的他仍在不停地飛奔著,眼前變得越來越黑,身子變得越來越沉,急促的心跳幾乎超過了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

  他的身體在不停地流血,昏沉沉地周圍的那些椰樹似乎都晃動了起來。

  往前,往前,再快些!他不停在心裡給自己鼓勁,支撐著早已透支的身軀一路狂奔。

  天在轉,地在晃,他的意識已完全陷入了麻木的狀態,身子機械地飛馳著,耳邊是盛夏裡炎熱的海風在呼呼地吹。

  恍惚裡他的眼前浮現起一座幽深古舊的禪院,好像又聽到了悠揚的晨鍾在山間迴蕩。桃花盛開,清溪潺潺,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在向他走近,走近……

  忽然,他看到了一張秀美嬌憨的少女臉龐,烏黑的眼裡充滿了詫異。

  不知所謂地,他向她微微一笑,然後昏天黑地地倒下。

  迷迷糊糊地,他隱約聽見耳畔有一首陌生的山歌縈繞。

  歌聲甜美圓潤,就像一泓清泉脈脈注入他疲乏不堪的心底。可惜他一個字都不懂,只知道那是一種自己從未聽聞過的嶺南方言。

  他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聽著,渾不知身在何處,卻像是在雲端裡飄啊飄啊,空蕩蕩地沒有著落。

  突然,他感覺到了遍佈全身的劇痛,身子不由自主地彈坐而起,下意識地伸手想從背後掣出那面形影不離的圓盾,不料抓了個空。

  他悚然一驚,視野裡慢慢有了景物,這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在茂密的椰林中,而是躺在一張鬆軟舒適的大床上。

  歌聲戛然而止,他轉動眼睛,看到了那張自己在昏迷前驚鴻一瞥的少女容顏。

  一個十六七歲的秀美女子俏生生坐在床榻旁,一隻纖巧的小手捂在心口上,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嚴格說來,這女子絕對算不上人間絕色,但卻自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可人模樣。

  「你……嚇死我了。」少女輕拍胸口,唇角卻多了一絲可愛的笑容。

  少年直瞪瞪地注視少女半晌,直到她羞澀而微感惱怒地別過臉去。少年終於長吐了口氣仰面倒在床上,忍不住從喉頭發出聲模糊呻吟。

  少女的回過頭道:「小心點兒,別再把傷口迸破。」

  少年沒有回答,他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衣物都已換過,豎一道橫一道綁滿了繃帶,左腿和右臂更是被夾板牢牢固定,活脫像個大粽子。

  看見斜靠在床邊的那面圓盾,他的心神微定,吃力地伸出左手比劃兩下。

  「你說什麼?」少女迷惑地望著布衣少年的左手,「我不懂欸。」

  少年垂下手,在少女豐腴的大腿上寫道:「你為什麼救我,這是什麼地方?」

  少女的臉紅了起來,扭捏道:「這是我家啊,你……不會說話?」

  少年抬手又要寫,少女急忙伸出自己的手道:「寫在這兒吧。」

  少年緩緩在她粉嫩的掌心裡寫道:「我是啞巴。」

  少女點點頭,遲疑道:「你……是不是叫真禪?我爹爹說你用的那面圓盾叫做烏龍神盾。」

  少年慢慢地點了點頭,收回了他的左手。

  少女吐吐舌頭道:「還真教我爹爹猜中了!可你怎會被人追殺的?」

  真禪搖搖頭,用左手做了個喝水的手勢。

  這回少女看懂了,起身端來一碗碧綠清澈的液汁,上面還漂浮著幾片粉紅的花瓣。她說道:「這是我家的『落梅著雨茶』,生血通經,益氣培元,可不是誰都能喝得到的。」

  真禪接過碗,手一滑險些翻了。少女急忙端住,道:「我幫你。」藕臂攬住真禪後背,小心翼翼地將他身子抬起,靠倒在枕墊上。

  真禪當真是渴極了,埋頭咕嚕咕嚕往嘴裡猛灌,一時喝得太急,被嗆得大聲咳嗽,牽動傷口直疼得呲牙咧嘴。

  少女微笑著伸出柔夷輕撫,幫他平復胸口急促的喘息。雖說嶺南各族與中土風俗迥異,男女大防也寬泛許多,但她如此舉動,仍是大出真禪的意料之外。

  他不由得再次審視少女,待少女凝眸回視,真禪竟意外地發現那一汪秋泓裡,默默無語透露著關切與愛憐。

  真禪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他低下頭去,半晌後在少女的手背上寫道:「令尊是誰?」

  少女愣了愣,仿似直到此刻真禪居然還沒想到自己父親的身份,是件頗不可思議的事,回答道:「我爹爹是瓊崖劍派的掌門人──玉帶金筆司徒奇哲啊。」

  真禪點頭表示知道了。其實,要是有誰聽見司徒奇哲的名字,還能搖頭不知,那才是真正的怪事。儘管瓊崖劍派孤懸海外,被視作邪魔外道,各大名門正派退避三舍不恥與之為伍,可玉帶金筆司徒奇哲的名頭卻是威震正魔兩道,名揚四海。

  很少有人見過他真正出手,但幾乎沒有誰會懷疑他是天荒八怪中修為最高,也最神秘莫測的一個,為人亦正亦邪喜怒無常,獨尊嶺南素不與中土仙林往來,卻統率著南荒魔道大大小小數十個門派,儼然便是稱雄天南的一方霸主。

  少女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接著說道:「我叫司徒筠,是爹爹最小的女兒。」

  真禪微微一笑,腦海裡卻閃過了另外一位少女的芳影。他忙不迭地將她藏回心底,專注著眼前的司徒筠,寫道:「謝謝你救了我。」

  司徒筠輕笑道:「救你的可不止我一個,還有我大哥司徒龍楓和趙師兄、莫師姐呢。要是讓他們曉得你單單謝我,一定會不高興。」

  真禪一怔,寫道:「那也代我謝謝他們,還有令尊。」

  司徒筠輕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要謝,還是等你傷好了自己去謝吧。我可不做傳聲筒被大哥笑話。」

  這時就聽屋外有人語氣溫和地問道:「筠兒,可是你救回來的那個少年醒了?」

  司徒筠起身開門,應道:「爹爹,真教你說准了,他真的是真禪!」

  屋外那人呵呵一笑道:「那有何難,只有你這傻丫頭還不信。」

  真禪扭頭往門口望去,司徒筠親熱地挽著一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這位中年男子身著水色長袍,相貌英俊儒雅,下頜三綹長鬚灑逸,腰間玉帶上繫著一支不到兩尺長的金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真禪也不敢相信,眼前如此溫文爾雅的人,竟然就是瓊崖劍派的掌門人司徒奇哲。

  真禪上半身綁滿夾板,只能單用左手向司徒奇哲施禮。

  司徒奇哲含笑道:「不必多禮。」在真禪床前落座,伸出右手兩指輕搭他的脈門合目診察了須臾,說道:「你的外傷並不礙事,但經脈肺腑的傷勢還需悉心調養,半個月內最好不要再妄動真氣與人爭鬥。」

  他鬆開真禪的脈門,又問道:「聽說你這三年來常住東崑崙為令堂守墓,為何突然跑來這裡,還落得一身是傷?」

  真禪垂下頭,牙齒緊咬嘴唇沒有應聲。司徒奇哲道:「既然你不想說,就不必說了。」

  他話鋒一轉道:「不過,適才滅照宮的白虎護法盛西來命人送來拜帖,說是明天上午要登門拜訪。恐怕此事多少會和你有關吧。」

  見真禪身軀微震仍不開口,他起身道:「我還有點其他事,便不和你多聊了。」

  司徒筠滿腹疑竇將父親送出小院,低聲問道:「爹,滅照宮是來要人的?」

  司徒奇哲回過頭望了眼虛掩的門戶,頷首道:「咱們瓊崖劍派和滅照魔宮相隔萬里素無糾葛,我相信,盛西來此來必有所圖。」

  司徒筠低垂眼瞼,陪著父親向前緩行,輕聲問道:「那他……」

  「看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他來我瓊崖島必有隱情。」司徒奇哲蹙起眉頭,沉吟道:「我難以理解的是,這少年是楊惟儼的親孫子,盛西來何以對他痛下殺手?」

  司徒筠道:「也許是他祖孫反目,又或者是他在滅照宮闖禍了?」

  司徒奇哲嘆了口氣道:「若是如此,這少年也該逃去峨眉山向師門求援才對,何必捨近求遠跑來瓊崖島?此事大有可疑。」

  司徒筠沉吟道:「也許是他不願給師門惹麻煩,所以寧可孤身逃亡、 遠走天涯?」

  司徒奇哲笑道:「筠兒,爹爹知道你心地純良,但似乎你對這少年額外青睞有加,卻是為何?」

  司徒筠臉紅道:「你老人家難道不覺得,他孤苦無依,又不會說話,很可憐麼?」

  司徒奇哲一笑而過,說道:「你的猜測很有道理。但果真如此的話,他這禍必然不小,甚至連仙林四柱之一的雲岩宗也庇護不了他?!」

  司徒筠輕輕道:「爹,自從三年前長白一戰後,仙林四柱已經名存實亡了。」

  司徒奇哲微笑著點頭不語。

  司徒筠猶豫了下,問道:「爹,如果盛西來真是沖真禪來的,咱們怎麼辦?」

  司徒奇哲駐步凝視愛女,以問代答道:「你希望爹爹怎麼做?」

  司徒筠垂首道:「就算要交出真禪,也該等他把傷養好,不然……。」

  司徒奇哲搖頭微笑道:「儘管楊惟儼野心勃勃勢力深廣,咱們瓊崖劍派也未必就真怕了他。但我連真禪到底做了什麼事都不清楚,又豈能不問青紅皂白就庇護他?還是看看明天盛西來會怎麼說,咱們再作定奪也是不遲。」

  他將手輕按在愛女的肩頭上,溫言道:「你也可以試著再問問他,總好過咱們父女倆在這兒一頭霧水地胡亂猜想。」

  司徒筠點點頭道:「爹,我先去了。」伸手在司徒奇哲的腰上輕抱了下,轉身回返。

  她走到院外,卻見屋門大開著的,頓覺不妥,呼喊道:「真禪,你在屋裡嗎?」

  忽而想到真禪有口難言,就是聽到了自己的呼喊也無法回答。快步入屋,只見床上空空如也,連同烏龍神盾也一起不見了。在桌上淺淺的指痕刻道:「救命之恩,銘感肺腑。強敵將至,恕我不告而別。」

  「真禪!」司徒筠飛奔出屋,焦灼地環顧四周,想找到真禪留下的蛛絲馬跡,可地上連半個腳印也沒留下。

  司徒筠急道:「傻瓜,傷得這麼重還強撐著!」躍上屋頂尋思道:「就這會兒工夫,他肯定走不遠。」看著小屋東西北三面都是亭台樓閣,時有本門弟子來往行走,惟獨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棕櫚林,直通後山。

  她心思聰慧,如乳燕投林策動身形向北追去。直飛出十多里地遠遠出了山莊,才看見前方林木間一個人影步履蹣跚,背負著烏龍神盾正往前行。

  「真禪!」司徒筠心情一鬆,叫了聲加快身速追了上去。

  真禪回過頭,臉上先是露出一絲錯愕,旋即無奈地苦笑了聲,停了下來。

  司徒筠奔到他面前,見真禪身上的繃帶裡又有鮮紅的血水滲出,不由分說將他按坐在地,埋怨道:「你想去哪裡?怎麼說走就走?」

  真禪呼吸粗重,用左手在地上寫道:「我在桌上留了話,你為什麼還要來追?他們是來抓我的,跟你們沒關係。」

  「不要走,我會求爹爹保護你!」司徒筠脫口而出道。真禪怔了怔,呆呆地看著她。

  司徒筠低聲道:「你重傷在身,能逃多遠?」

  真禪抹去泥地上的字,接著寫道:「能多遠就多遠。」

  司徒筠心亂如麻,即不願真禪落入魔爪,也不想瓊崖劍派因此招來強仇,沉默片刻後,猛抬頭道:「要麼我把你藏起來,讓他們永遠也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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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涯

  真禪的眼睛亮了,卻搖了搖頭寫道:「不用,我能走。」

  可他堅持,司徒筠比他更堅持,說道:「只要他們找不到你,就沒法子找我們的麻煩。我聽說楊惟儼很霸道,可我瓊崖派未必怕他!」

  真禪不語,久久看著司徒筠,寫道:「你真的不怕惹麻煩?而且可能是大麻煩!」

  司徒筠被真禪盯得不好意思,遲疑道:「我也不想惹麻煩,但是我覺得,他們不該那樣欺負你一個人。」

  真禪笑了起來,笑容裡有些疲憊有些傷感。他扭過臉,避開了司徒筠清澈明淨的目光,不意看到有四個人正悄無聲息地向他們潛近。

  他立刻認出這四人正是滅照宮的部眾,心中一凜站起身來,知道自己由於功力大幅消退,以至於被對方欺近十丈之內兀自沒有察覺,唯今之計惟有拚死一搏。

  這時司徒筠也發覺敵情,玉手按劍擋在真禪身前,微帶一絲緊張高喝道:「你們想幹什麼?」

  四人中個子最高的一名黑衣男子向真禪略一欠身道:「大公子,請跟我們走。」

  真禪搖頭,推開司徒筠摘下烏龍神盾向四名滅照宮部眾走去。

  明知道真禪此刻已無再戰之能,四人仍不禁下意識地往後退開兩步。

  高個黑衣男子道:「大公子,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何必一定要叫我們為難?」朝三個同伴使了個眼色,各自掣出魔兵嚴陣以待。

  「你們憑什麼在我瓊崖島上隨便抓人?」司徒筠拔出一柄玉色長劍橫在胸前清叱道。

  高個黑衣男子冷冷道:「姑娘,我勸你少管閒事,免得惹禍上身。」

  真禪一聲低喝,烏龍神盾快逾飛電,銳利的盾鋒斜劈高個黑衣男子的面門。

  黑衣男子早有防備,手中三節魔棍繃得筆直,「鏗」地架開烏龍神盾,腳下踉蹌往後退開兩步。三名同伴低聲呼喝,圍攻而上。

  司徒筠銀牙一咬,仙劍幻動出一雙劍花,分挑兩名身著黃衣的滅照宮部眾。

  兩名黃衣人回身接戰,黑衣男子喝道:「殺了她,免留後患!」

  兩名黃衣人聽到黑衣男子的指令,雙刀並舉猛攻司徒筠。儘管司徒筠也算得瓊崖劍派二代弟子裡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可畢竟從無實戰經驗,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人交手,就碰上兩個凶神惡煞、下手狠辣的魔道高手,心中難免膽怯,劍招隨之也變得慌亂,險象環生。

  真禪的情形比起司徒筠更加凶險,他每催動一縷真氣,經脈就像被拉扯一樣痛徹肺腑,額頭冷汗涔涔滴落,手中的烏龍神盾越來越重、越來越慢。

  「噹!」烏龍神盾被黑衣男子的三節魔棍挑飛上天,另一名青衣大漢趁虛而入,一斧劈中他的右肋。真禪痛吼飛撲,將青衣大漢撞倒在地,一拳把他打昏過去。

  「砰!」他的背上重重捱了黑衣男子一棍,翻滾出數丈遠,口中鮮血狂噴。

  黑衣男子左手收住三節魔棍,探臂抓向他的胸襟。

  司徒筠一驚,以為對方要取真禪性命,情急下擲出芷素玉劍,奔襲黑衣男子後心。

  黑衣男子反手揮棍蹦飛芷素玉劍,卻沒有注意到真禪的眼眸裡猛然迸射出兩簇駭人的深幽冷焰,伸手握了一把漫天飄揚的血霧,掌心赤芒一閃「呼」地迸裂出數十道森寒刺目的血芒。黑衣男子的胸膛、左肩、雙腿一瞬間被血芒洞穿,喉嚨裡發出一記慘叫身軀轟然爆散,連帶那個昏死過去的青衣大漢也被炸得屍骨無存。

  血滴飛濺到司徒筠臉上,她不由呆了,猛地她痛呼倒地,右腿已被魔刀砍中。

  真禪目露冰冷煞光,身子貼地飛到,一拳擊偏左邊黃衣人劈落的魔刀,口中噴出一束血箭刺穿右首黃衣人的咽喉。

  「砰!」他的身子重重墜落在司徒筠身上,口吐血沫昏了過去。

  最後一名黃衣人見同伴死傷殆盡,沖上前怒吼道:「殺!」總算盛怒之下仍記得真禪的身份,不敢對他痛下殺手,魔刀劈斬向司徒筠眉心。

  司徒筠被真禪壓在身下動彈不得,芷素玉劍又已脫手,一時六神無主閉起眼睛尖聲驚叫。猛聽有人喝道:「爾敢!」

  一束劍華飛掠過棕櫚林電射而至,招式手法幾與司徒筠剛才那下如出一轍,但威勢驚人不知凌厲了多少倍,立時貫穿黃衣人胸膛,「咄」地插入樹幹。

  司徒筠死裡逃生驚懼交加,睜眼望去就見一名身穿白衣的英俊青年飛身而來,正是自己的大哥司徒龍楓。他抬手攝出釘入樹幹的仙劍「風雅」歸入鞘中,叫道:「筠兒,你怎樣了?」彎腰從司徒筠身上抱起真禪,彈指封了他傷處的血脈。

  司徒筠眨眨眼睛感覺自己有些頭暈,從地上坐起道:「大哥,你怎麼來了?」

  司徒龍楓舒展靈覺,探查四周是否還有滅照宮餘黨,回答道:「我去頌海小築找你們,卻見到了桌上的留言,便一路往北追了下來。」

  司徒筠勉強穩定心神撿起芷素玉劍和烏龍神盾,瞧了眼地上的屍首,瑟縮道:「剛才嚇死我了,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和真禪……。」

  司徒龍楓語氣凝重道:「這些都是滅照宮的人?」

  司徒筠點點頭,小聲辯解道:「是他們先動手的,我差點沒命,大哥,你都親眼看見了,對嗎?待會兒見到爹爹,可得幫我作證。」

  司徒龍楓望了眼懷裡的真禪,說道:「你的傷不要緊吧?咱們先回去。」

  司徒筠問道:「那這裡怎麼辦?」

  司徒龍楓一邊抱著真禪往回走,一邊應道:「我馬上找人來處理。」

  三人回到頌海小築,司徒奇哲和兩位瓊崖劍派宿老卓奇川、雄奇煌業已聞訊趕至。

  眾人先將真禪送回床上緊急救治,之後便聽司徒筠哭著把適才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最後道:「要不是他剛才擋在我前面,拚死又殺了那個黃衣人,我、我……」

  司徒奇哲輕撫愛女的背心道:「別怕,都過去了。接下來的事便交給為父吧!」

  卓奇川問司徒龍楓道:「那幾個死掉的滅照宮部屬你是如何處置的?」

  司徒龍楓道:「已經命人挖坑深埋,清理現場了。」

  雄奇煌讚賞地拍了拍司徒龍楓道:「對,咱們給他來個死無對證。」

  司徒筠伸手摸了摸真禪的額頭,驚呼道:「爹,他的額頭好燙!」

  司徒奇哲深深看了愛女一眼,嘆道:「我去拿『千秋秘煉膏』,你總可安心了吧。」

  他走出頌海小築,卓奇川、雄奇煌和司徒龍楓亦跟了出來。四人行出一段,來到司徒奇哲的書房。卓奇川問道:「師弟,你怎麼看這事?」

  司徒奇哲已沒了適才的笑容,深沉得如一口看不見底的古井,緩緩道:「再看看。」

  雄奇煌緊鎖眉宇道:「他連屠三名滅照宮部屬,這是筠兒親眼所見。如此看來,這小子真像是在被追殺。」

  卓奇川冷冷道:「三名部屬而已,你怎知這不是楊惟嚴演給我們瞧的苦肉計?」

  司徒龍楓道:「莫非楊惟儼聽到了什麼風聲?否則怎會如此湊巧,不早不晚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他親孫子逃亡到南海,還昏死在山莊外?」

  卓奇川道:「管他是真是假,不如咱們順水推舟,將這小子交給盛西來算了?」

  司徒奇哲一直在安靜地聽著眾人的商議爭論,沉思半晌道:「不,我們留下他。」

  卓奇川道:「明天盛西來就會登門要人,又該如何應對?」

  司徒奇哲胸有成竹道:「那咱們就大大方方地相迎。強龍不壓地頭蛇,我量他盛西來也不敢強搜我的瓊崖山莊。」

  雄奇煌拍案道:「好,就這麼辦!我這就交代下去。」

  司徒奇哲頷首道:「楓兒,辛苦你立即起程去一次中土,暗中探聽明白真禪逃亡的前因後果。卓師兄,麻煩你加派人手巡護山莊,以免滅照宮的人潛入。」

  司徒龍楓應了,又問道:「筠兒那邊怎麼辦?她似乎對這小子過分關心了,要不要我旁敲側擊,提醒一下?免得將來不好收拾。」

  司徒奇哲淡淡道:「不必了,一切順其自然吧。你回頭將『千秋秘煉膏』送去頌海小築,希望他的傷能盡快痊癒。」

  司徒龍楓和卓奇川均都應了,與雄奇煌一起離去,分頭佈置。

  翌日上午真禪仍在昏睡中,盛西來率著十餘名部下如約而至。司徒奇哲在吟風軒設席接待,眾人分賓主落座。

  盛西來開門見山道:「司徒掌門,老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有事相求。」

  司徒奇哲在座椅裡欠身道:「不敢,卻不曉得盛老先生有何見教?」

  盛西來低嘆了聲,道:「說起來難以啟齒。半個月前敝宮發生了一樁大事。其中詳情老朽也不方便細說,還望司徒掌門見諒。總之,是楊老宮主的嫡孫真禪犯下一樁忤逆大罪後連夜潛逃,我們奉老宮主之命一路追捕,誰知他數日前逃上瓊崖島後卻突然失去了蹤跡。」

  司徒奇哲不慌不忙道:「盛老先生莫非懷疑,是我瓊崖山莊將真禪私藏了起來?」

  盛西來笑道:「真禪和貴派素無交往,當然不可能託身投靠於此。但瓊崖島幅員遼闊,山高林密,他就地藏起來讓我們找不到,也屬情理之中。咱們遠道而來,人生路不熟,徬徨無計之下,才想到請託貴派協助查找。」

  司徒奇哲搖頭道:「盛老先生客氣,在下這便命人協助貴宮查尋真禪的下落。」

  「多謝!」盛西來拱手一禮,道:「另有一事,也需麻煩司徒掌門。昨日敝宮四個手下奉老朽之命外出搜尋真禪蹤跡,卻一夜未歸。老朽今日清晨出門查找,不意發現貴派的後山棕櫚林裡有打鬥痕跡,想必是遭了真禪的毒手。事發之處與瓊崖山莊近在咫尺,不曉得司徒掌門是否聽聞門下稟報?」

  司徒奇哲道:「昨夜確有弟子來報,我也曾命人查探,卻也是一無所獲。適才聽盛老先生這麼一說,才曉得竟有此事。此人膽敢在我瓊崖山莊地界內行兇殺人,實屬狂妄。即便沒有盛老先生的請託,敝派也不會輕饒他!」

  盛西來站起身道:「如此有勞司徒掌門了。只是此子性情古怪、魔功詭異,數日前連敝宮的尤護法也遭他毒手,被打成重傷。倘若貴派果真發現他的行蹤,還需多加小心。」

  司徒奇哲起身相送道:「多謝盛老先生提醒,敝派定當注意。不知盛老先生下榻何處,如不見棄便請在敝莊中小住幾日。」

  盛西來婉拒道:「司徒掌門盛情老朽心領,這兩日尤護法正在距此六十里外的三亞小鎮上養傷,如有消息,可代為接洽。」走到門口,他忽然側目問道:「司徒掌門,不知瓊崖島上可有狼?」

  司徒奇哲微微一怔道:「瓊崖島上多是荒山野嶺,有野狼出沒也不足為奇。只是在瓊崖山莊左近,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見過狼蹤。」

  盛西來點點頭,意味深長道:「那就好,那就好。老朽告辭,不勞司徒掌門相送。」

  當下司徒奇哲送走盛西來一行,雄奇煌迫不及待道:「師兄,盛西來為何剛才陰陽怪氣地問有狼沒狼,他什麼意思?」

  「子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司徒奇哲低哼道:「他是警告我們不要養虎為患。」

  ※※※※

  在盛西來登門拜山後的第七個晚上,司徒龍楓不辱使命悄然歸來。但他究竟在中土仙林探聽到了什麼,卻是諱莫如深。甚至連司徒筠都不清楚。

  又過了半個月,滅照宮的人馬終於陸續撤離瓊崖島。盛西來行前還專程登門告辭,言語神情依舊是客客氣氣,綿裡藏針。

  很顯然,盛西來不是傻瓜。假如滅照宮在瓊崖島揭地三尺大搜了將近一個月都未能尋到真禪的半點蹤影,那這少年惟一的藏身之處業已昭然若揭。

  可惜他沒憑沒據,也只能明白不了糊塗了。如若真格地撕破臉皮,除非楊惟儼願意興師動眾,萬里遠征瓊崖,否則他也毫無把握在與瓊崖劍派的正面衝突中討得好處。

  然而經過了雄遠峰和長白山兩次正魔對決,滅照宮亦是元氣大傷,為了一個逃亡的真禪,是否值得大動干戈,也著實需要楊惟儼費番思量。

  就這樣,隨著滅照宮部眾的離去,瓊崖山莊重新恢復了平靜。

  真禪的傷勢一天好過一天,拆下了夾板和繃帶,偶爾也能在山莊裡走走。

  這天傍晚他運功醒轉,一陣莫名的煩躁。隨著魔功日益精深,已突破到第五層的「天之哀」境界,這種不安的感覺在每次行功完畢後也變得越加強烈。

  他把臉浸入冷水裡,略略覺得舒服了些,卻聽門外腳步響動傳來。

  不必回頭,真禪已經猜到誰來了。這足音對他而言,已是熟悉無比,甚而當它的主人還在屋外,自己就有一種隱約嗅到如蘭似麝芬芳香氣的錯覺。

  他轉過身打開屋門,司徒筠歡快地說道:「真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真禪一愣,朝她比劃了兩下。司徒筠已能看懂一些簡單的手語,微笑道:「我爹爹說你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莊去玩兒啦。」

  比起司徒筠的後知後覺,真禪早就曉得自己經過月餘療養,體內真氣逐漸通行無阻,只要不耗損得過於猛烈,等閒地運氣御風毫無問題。

  看到司徒筠比自己還高興的樣子,他笑了笑比劃道:「你喜歡去哪裡玩?」

  司徒筠眼眸一轉,說道:「你知不知道咱們瓊崖島還被人稱作什麼?」

  真禪用手指蘸了盆裡的水在桌案上寫道:「天之涯海之角?」

  司徒筠嬌俏一笑,握起真禪的手道:「我這就帶你見識見識真正的天涯海角。」

  真禪被她拽出屋門,兩人出了山莊御風而行,經過那片曾經發生過血戰的椰樹林,折而向東,沿著海岸線飛出約莫半個時辰,前方一座山崖向海中探出,如守望南海的巨人般高高矗立於驚濤駭浪間。

  兩人來到崖頂,真禪撐腰吸氣調勻內息。一股清涼浩蕩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大海中獨有的鹹濕氣息,令他的心神一振。

  就聽司徒筠在身後喚道:「真禪,你瞧那邊!」

  真禪凝目朝司徒筠手指的地方看去,在一塊有若斧劈刀削的岩壁上,刻著三個朱紅色的大字:鹿回頭。

  莫名地,他的心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滋味,久久地出神道:「天涯海角,我來到天涯海角了。」

  他的思緒忽然隨著吹拂而來的海風飄去了極遠極遠的地方。很多很多的人,許多許多的事接踵湧入腦海,回想起前些日子歷盡艱辛的逃亡經歷,譬如噩夢。而未來,無論前途坎坷,自己卻絕無後路可退。

  暮色深濃,渾圓的紅日正驅動巨大的身軀緩緩降落,隱沒至海面下,耀眼的光芒將海天印染得絢爛而壯闊。遠方有白帆點點,鷗鳥高飛,卻看不見熟悉的那片土地。

  他驀地產生了一縷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不知道自己逃來南海的抉擇是否正確。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對?

  忽然,他聽到司徒筠有如仙樂般動聽的低語在耳畔道:「真禪,你在想家嗎?」

  真禪甩了甩頭,比劃道:「對我而言,家從來只是一個夢想的地方。」

  司徒筠的眉宇湧起一絲憐惜,在靜默了須臾後輕輕道:「也許你可以在天涯海角找到你夢想的家園。」

  真禪猛然扭頭。晚風吹動起司徒筠烏黑亮麗的發絲,夕陽的餘暉映紅了她的俏臉,他的心在這一刻震顫不已。

  她亭亭玉立在他的身旁,似是受不了奪目的夕陽光芒,一雙星眸緩緩地合起,黝黑的睫毛顫動著,每一下都在深深地扣動他的心弦。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遲疑著向她僅堪盈盈一握的纖腰攬去。

  「不要臉!」一聲怒叱突然打破了崖頂的靜寂。司徒筠霍然睜眼,又驚又羞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從「鹿回頭」的岩壁後突然閃出一條紅色身影直衝了過來,一個陌生少女柳眉倒豎杏目圓睜,臉上儘是惱怒。不等司徒筠開口相問,她已揮動一雙奇形魔刀,掠過呆如木雞的真禪,惡狠狠地劈來。

  司徒筠壓根來不及拔劍招架,急忙撤身躲閃道:「你做什麼?」

  「殺了你!」紅衣少女咬牙切齒,雙目中噴出的怒火直令司徒筠心驚,奇形雙刀縱橫飛舞盡數攻向她的要害。

  司徒筠赤手空拳,又被紅衣少女玩命般的氣勢壓制,頓時左支右絀不住後退,心中卻在奇怪為何真禪見自己遇險,還傻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驀然她靈光乍現,驚呼道:「姑娘,你是來找真禪……」

  紅衣少女氣勢洶洶,揮刀猛剁道:「臭丫頭,你竟敢勾引小和尚!」

  「難道她是真禪的舊識?」司徒筠無端地芳心一酸,卻被紅衣少女看準破綻,左手魔刀迴旋而至,切向她的左腰。

  猛然人影一晃,真禪斜身殺入兩人之間,左手一撥推開魔刀,右手拍向紅衣少女面門。紅衣少女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真禪居然相幫司徒筠向自己出手。

  她又是氣苦又是羞恨,竟凝住雙刀任由真禪的右掌擊向自己,口中叫道:「好,你來殺我吧!」

  真禪急忙化拍為抓,奪過紅衣少女的奇形雙刀,往後退開兩步。

  紅衣少女淚水湧出眼眶,望著真禪和司徒筠竟不能言。

  真禪默默無語倒轉奇形雙刀遞還給紅衣少女,伸左手往海上一指,要她立即離開。

  紅衣少女胸口劇烈起伏,眼裡的哀傷與恨意如刀鋒般怒射在真禪的臉上,突然接過雙刀大叫一聲,舉刀劈向真禪。

  在司徒筠的驚呼聲中,真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劈落的刀鋒,紋絲不動。

  呼嘯的魔刀在距離真禪額頭還有半寸的地方赫然頓止,嗡嗡顫動著耀眼的寒芒。

  「不要──」司徒筠緊盯著那柄懸在真禪面前的魔刀,想上前卻又不敢,更不知該說些什麼。

  時間彷彿凝固了許久,真禪的眼睛穿過刀鋒,漠然地看著紅衣少女。

  紅衣少女的心終於在他木無表情的冷視下崩潰,「哇」地一聲收刀掩面,跌跌撞撞衝下了山崖,海風遠遠地送來她的哭叫道:「再也不要見你了──」。

  真禪沒動,甚至沒有轉頭去看絕塵而去的少女一眼。

  司徒筠不無擔憂地望著他,輕咬櫻唇低低喚道:「真禪──她是誰?」

  在她與真禪的視線觸碰的一霎,司徒筠愕然覺察到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在所有反應都沒來得及作出前,一雙火熱顫慄的嘴唇已重重封住她的檀口,舌頭粗暴地叩開她的牙關,瘋狂地掠奪著。

  她嬌軀劇顫,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於是錯過了真禪眼角溢出的一滴滾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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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弒父


  西門美人病了,說胡話,發高燒。好在當地的一位黎族婦人收留了風塵困頓的她,才不至於孤苦伶仃地病倒他鄉,無人照管。

  她昏沉沉地做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噩夢,一會兒是真禪懷抱那少女花前月下濃情蜜意,一會兒是真禪面目猙獰舉起烏龍神盾劈向自己。

  可是無論做什麼樣的夢,夢中總是見到他。

  這三年多來,她曾經好幾次偷偷離家,跑去東崑崙,為的只是欺負欺負這個脾氣好,從來不會生氣的小和尚。

  小和尚在替他的母親守墓。她有時候也會幫著他除除墳前的雜草,掃掃地上的落葉,偶爾也會種些自己各處蒐羅的花花草草,看它們有的發芽,有的枯死。心情好的時候,就拖著他去看崑崙冰川;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逼著他給自己講故事。

  小和尚講故事的時候用的是手語,一來二去的,她也學會了用手說話,可惜小和尚講故事的本領實在不咋樣。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要麼是勸人向善的佛經,要麼是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成語典故。

  她喜歡聽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傳說,可小和尚一個也不會講。不過那也沒關係,反正就當他嘴笨,自己隨便聽吧。

  不知不覺,她在東崑崙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得每次都是被爹娘軟磨硬泡,連哄帶騙地拽回家。然後不用太久,趁著爹爹疏於防範,她就會又一次消失。

  可這樣的日子在半年前毫無徵兆地戛然而止。那天大雪紛飛,她像往常一樣偷偷溜出家門去找真禪,卻意外地發現小和尚也從東崑崙消失了。

  她問滅照宮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他們一定知道,但不肯告訴自己。)

  她就傻傻地在雪地裡等他。一直等了三天,等到雪也停了,日頭也出來了,他才姍姍來遲。她把墳冢周圍的積雪都剷平掃清了,想給他一個驚喜。哪知小和尚就像變了個人,對她不理不睬,只坐在母親的墓前發呆。

  她又是生氣又是疑惑,就變著方兒逗弄他。誰曉得以前百試不爽的殺手!,竟引得真禪沉下了臉,掉頭就走。

  她氣得離開雄遠峰,在崑崙山裡漫無目的地遊蕩了許多天,到底還是不爭氣地回轉過來,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真禪這次粗暴無禮的行為。

  沒想到小和尚變本加厲,變得越來越沒耐心。終於,兩人大吵了一架,她再次氣呼呼地離去。她沒有走遠,就在山下,指望著小和尚會來追她,會向她賠不是。然而等了半個月,小和尚也沒來。她悶悶不樂地回到桐柏山,覺得日子忽然變得特別無聊,無聊到她整天發脾氣,摔東西。

  直到有一天偷聽到爹娘在聊真禪,才曉得這小和尚得罪自己不算完,還在滅照宮闖了禍,已逃下雄遠峰,正被自己的親爺爺下令滿世界地追殺。

  她強忍了足足三個時辰,然後吩咐下人做了桌好菜,將爹娘輕而易舉地灌翻,連夜出門去找真禪。她找啊找啊,終於聽說小和尚去了瓊崖島,於是披星戴月地趕來,卻見他和一個長得比醜八怪還醜的小姑娘卿卿我我去了海邊。

  後來的事……後來的事就成了她難以忘懷的噩夢,一個糾纏著折磨自己的噩夢。

  就這樣,她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十多天,終於漸漸退燒,精神稍許好轉了點兒。

  這天傍晚望著照在床頭的一縷斜陽餘暉,西門美人忽然聽見屋外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招呼道:「這位大嬸,能否跟您討碗水喝?」

  「楊恆?」聽到這聲音,她的掙紮著從床上爬起,往窗外望去。

  在黎族大嬸的院子裡,楊恆正接過一碗甘洌清涼的井水仰脖飲下。

  三年未見,他已完全長成一個英姿勃發的俊朗青年,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烏黑的鳳目深邃平和,薄薄的唇角即使在喝水的時候都含著一縷懶懶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然而在他俊挺的臉龐上,總有一抹若有若無的落寞在有意無意間迴旋。

  他喝過了井水,舒暢地吐了口氣,用袖口抹去嘴角的水漬,將碗還給黎族婦人道:「大嬸,謝謝!」目光無意地一掃,看見窗戶裡有張憔悴蒼白的臉正向自己張望。

  「西門姑娘,她怎會一個人在這裡?」楊恆怔了怔,沒想到會在遠離中土的瓊崖島上遇見故人,即是歡喜又是詫異,關切道:「你生病了?」

  西門美人手扶窗櫺望著楊恆,念及自己的不幸與傷心事,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抽泣道:「我要你管?」

  楊恆見西門美人滿是委屈憤懣的模樣,愈發驚訝。他有意紓解這丫頭的心緒,輕笑道:「是了,你有西門老爺子寵愛,又有真禪幫襯,我敢管?」

  沒想到話音剛落,西門美人幹脆放聲大哭起來,叫道:「你為什麼也來欺負我?」

  楊恆大感奇怪,向黎族大嬸告了聲叨擾,走入屋中。西門美人伏在窗口越哭越厲害,雙頰泛起病態的嫣紅。

  楊恆微蹙了下劍眉,走到她身後,用左掌按住西門美人的背心,傳入一道真氣。

  半刻之後,西門美人連日來積壓在體內的風寒鬱結被楊恆精純雄渾的薩班若真氣抽絲剝繭般盡數化解,頓覺渾身舒泰無比。

  可她的哭聲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索性搬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下,說道:「好吧,等你哭夠了,再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真禪……」西門美人香肩抽動,嗚咽道:「他和一個狐狸精在一起,還打我……」越說越悲,剛剛低下去的哭聲「哇」地又放大了。

  「怎麼可能?」楊恆笑道:「那傢伙見到你就想老鼠見了貓,從來只有你欺負他的份兒。況且他還當自己是個出家人,從來不近女色,就算身邊有個姑娘,大不了也就是個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西門美人哭叫道:「普通朋友會摟摟抱抱黏一塊兒?我親眼看見的,碰上個小狐狸精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難怪我爹說過:『十個禿子九個嫖,還有一個也欠打』,嗚嗚嗚嗚……」

  楊恆被她哭得頭疼,兼之西門美人心情激動語無倫次,怕也問不明白,便道:「你是在什麼地方見到真禪的,他身旁的那位姑娘又是誰?」

  西門美人怒道:「誰要認得那狐狸精是誰?以後被我遇上了,定要在她臉蛋兒上用刀劃上十七八道不可!」頓了頓怒氣稍歇,回答道:「就在那叫鹿回頭的山崖上。」

  「鹿回頭?」楊恆想了想,記起自己二十多天前正巧也去過那個地方。可真禪不是在東崑崙為母親守墓嗎,為何突然來了瓊崖島?

  楊恆百思不得其解,心中苦笑道:「這幾個月我深入南荒,又跑來瓊崖,兩耳不聞窗外事,於仙林隔膜日久,居然連真禪離開了東崑崙也不知道。」

  當下留在黎族大嬸的家中陪著西門美人吃了晚飯,又使盡渾身解數將她逗得破涕為笑,沉沉睡去,尋思道:「西門姑娘病倒已有些日子,也不曉得真禪是否還在瓊崖。今晚月色正好,我不妨先到鹿回頭走上一遭,也許能找出因由。」

  想到這裡望了眼酣睡的西門美人,楊恆悄然出屋,御動長風往鹿回頭飛去。

  這三年來他浪跡仙林居無定所,四處探訪宗神秀和青天良等人的下落。期間也曾數次潛上峨眉,拜會明燈大師,卻始終無緣得見自願進入玄沙佛塔閉關修行,懺悔過往的母親。

  只是有意無意地,他總遠遠避開黃山。有時寧可繞上數千里,也不願從它的山腳下經過。儘管他時常想起她,儘管他無時能忘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他也曾去過蓬萊仙島,想看一看小夜過得好不好。然而兩次探訪,小夜都在閉關修煉蓬萊劍派的心法絕學,楊恆又無意於驚動其他人,只能鬱鬱而歸。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他不願數算,更不願去想明天應該幹什麼──在失去石頌霜後,他知道自己對未來的生活已經無所求。只不過,還有太多的事要做,還有曾許下的諾言尚未達成。

  他御風來到鹿回頭時,一輪圓月正升上中天。月光下的南海別有一番迥然不同於白天的壯美。銀色的波濤粼粼,白浪撞擊在腳下的懸崖峭壁上,發出雷霆般的怒吼,在萬籟俱寂的夜裡能傳出極遠,極遠……直到海的那邊,山的那頭。

  他站在刻有鹿回頭三字的岩壁前,任海風吹拂衣袂,夜露弄濕髮端。

  十九歲的他,心老人憔,玉華下的影子只剩下寂寞。

  忽然他的神息覺察到有人正遠遠地向山崖上飛來,是真禪。

  楊恆回首,正看到他飄落在山崖上。真禪也瞧見了楊恆,臉上不自禁地露出驚喜的笑容,但那笑容在即將綻放的一霎,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向楊恆走來,用手語問道:「真源,是你?」

  「我剛見過西門姑娘,聽她說你曾來過這裡。」楊恆打量著闊別多時的真禪,回答道:「我想試一試自己的運氣──結果運氣還不錯。」說著,他的唇角逸出一縷溫暖的笑意,抬手拍打真禪的肩膀道:「是我不是她,有點失望?」

  然而出乎楊恆意料之外,真禪的臉上沒有露出熟悉的笑容,靜靜地望著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比劃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你新認識了一個女孩兒,」楊恆挑起了眉,對真禪的反應微感訝異,有心讓氣氛顯得輕鬆些,他笑道:「你為她氣跑了西門?」

  真禪搖搖頭,緩緩比劃道:「一個月前,我殺了楊北楚。」

  楊恆的笑容一下子凍結,深吸一口氣道:「真的假的?」

  真禪點頭,眼裡浮現起悲哀,說道:「那天他剛回滅照宮就喝了個酩酊大醉,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去峨眉山找你娘親去了。他醉醺醺地跑到我娘親的墳前,莫名其妙地發酒瘋。」

  楊恆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就見真禪繼續用手語道:「我躲在一旁,見他突然衝到墓前砸碎了墓碑,又瘋了似地刨挖墳頭。我沖上去想攔下他,卻被他用腳踹翻,眼睜睜看著娘親的骨灰罈也被他挖出來,我又沖過去搶骨灰罈,就這樣跟他扭打起來。」

  他面色陰鬱,接著道:「後來,他砸碎了骨灰罈,還用腳跺踏灑滿一地的骨灰。我不讓他踩娘親的骨灰,他就一記記狠狠踩我。一邊踩還一邊罵我,我……實在忍不住,就出手了。」

  他慘然一笑,比劃道:「我真的不想跟他打的,我還一直求他放過娘親的骨灰。可他,簡直就是惡鬼,揍我揍得更狠了。我被他打得滿臉是血,昏昏沉沉,覺得心裡恨死了他,猛地張嘴衝他噴出一口血箭……」

  他的身子顫了顫,雙手掩住面孔,不再往下說,淚水從指縫間無聲無息地溢出。

  楊恆身軀僵硬地站在那裡,看著真禪沙啞道:「這是真的?」

  真禪不語,猛然噗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淚流滿面道:「你想殺我嗎?如果是,那就動手罷!我不願死在別人的手裡,所以我會反抗,而且又殺了許多滅照宮的人。可如果是你要殺我,我不會還手,只想早點兒解脫……」

  楊恆默然低頭看著真禪,心裡亂作了一團。不錯,他也曾對楊北楚深惡痛絕,差點就做了和真禪同樣的事。但當他真的聽說,楊北楚死了的時候,楊恆的心裡沒有解氣後的快慰,反而充滿一種難言的苦澀與矛盾。

  但這會是真的嗎?真禪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因一時的激憤殺了楊北楚?楊北楚為什麼要醉醺醺地跑去掘墓拋骨?楊恆想了又想,希望能從他的敘述裡找到破綻或者謊言的痕跡。可真禪的眼淚,真禪的痛楚,又都在告訴自己──那些事曾真的發生過。

  他頹然扭過臉,看著大浪翻湧,吞泥吐沙,沙灘銀白如鏡,已是深夜天涯。

  「站起來──」他艱難地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個字:「這不是你的錯!」

  真禪霍然抬頭,眼睛裡跳動著光芒。楊恆的低吼像是從胸腔裡爆發而出,道:「我們是兄弟!是兄弟,你怎能跪我?站起來,天還沒塌 ──就是塌了,也有我和你一塊兒扛著!」

  他近乎粗暴地將真禪從地上拽起,慢慢冷靜下來,用力將自己的兄長抱進懷裡。

  海濤轟鳴,明月西往,楊恆的眼裡有了淚光。他拍打著真禪的背心,發現到了嘴邊的話語變得無限蒼白,於是再也不說什麼,只是抱著這個同父異母,多災多難的兄長,用自己的體溫晤暖後者冷寂的心靈。

  許久之後,真禪放開楊恆,拭去臉上的淚痕,說道:「我要回去了。」

  「回去?」楊恆仰頭把淚水送回眼眶裡,問道:「你要回哪裡去?」

  「瓊崖山莊,」真禪回答道:「他們收留了我。」

  楊恆悵然一笑道:「那個和你在一起讓西門發狂的姑娘,是瓊崖劍派的女弟子?」

  真禪點點頭,比劃道:「是她救了我,又勸她爹爹收留我。」

  楊恆一怔道:「她是瓊崖劍派司徒掌門的女兒?」

  真禪低下頭不言語,楊恆問道:「那你打算如何向西門姑娘交代?還有,你準備一輩子都藏在這小島上,再不回中土了麼?」

  真禪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心裡……亂得很。」

  楊恆不再追問,緩緩道:「真禪,我從前也犯過傻,只是因為片刻的衝動。等我清醒過來想改正,卻發現有些事可以做錯,但有些事永遠不可能重新來過。所以,別讓自己只數到三,如果那個決定足以影響你的未來,就算給自己三個月又何妨?想清楚再決定。」

  真禪一震,良久之後重重地點頭,向楊恆合十一禮,退向崖邊。

  楊恆微露失望之色,緩緩問道:「西門姑娘病得不輕,你真地不打算去見她?」

  真禪欲言又止,終究騰身往瓊崖山莊的方向飛去,再沒有回頭看楊恆一眼。

  楊恆的眉宇揚了揚,在提氣準備截住真禪的一瞬間,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無聲月色下,只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沉浮於海天之間,漸遠漸去。

  ※※※※

  天色漸亮,西門美人悄然離開黎族大嬸家。臨行時,她在自己的枕頭下放了兩錠金子,又仔細地將屋子整理清掃了一遍。

  後半夜醒來,聽著屋外沙沙的枝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她無論如何都難以入眠。

  她隱隱約約猜到,楊恆會去找真禪。然而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西門美人還是決意趁早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但是走出了黎族大嬸家,她卻並不曉得自己應該去向哪裡。她天生就沒什麼方向感,否則那日也不會挾持著真禪稀里糊塗撞進煙波釣叟的府宅。只覺得眼前有走不完的山路,穿不盡的叢林,腦袋昏沉沉地擺脫不開真禪的影子。

  忽然,她聽到前方有淙淙的流水聲,是一條清澈的溪澗從山間流過。

  西門美人疲憊地在溪邊跪下身子,雙手捧起甘洌清涼的澗水送到嘴邊,飢渴地吸吮。她這才發現,溪水裡自己的倒影是如此的憔悴,如此的孱弱。

  飲了幾口澗水,西門美人精神稍振,舉目四望打量起週遭的景緻。

  林木森森山谷空幽,一片遠離人世塵囂的祥和靜謐。對岸大約十餘丈外的溪澗旁,有一頭母鹿正帶著兩頭小鹿低頭飲水。母鹿時刻機警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卻並未發覺西門美人的存在。而那兩頭無憂無慮的小鹿呢,則是時不時親暱而淘氣地在母親身上輕輕蹭撫。

  見此情景,西門美人的眼圈立刻紅了。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家。

  她靜靜地跪身在茂密的草叢裡,凝視著兩頭承歡膝下的小鹿和它們的母親,淚水一顆一顆像斷了線的珍珠般順著臉頰滾落。

  驀地,鹿群像是受到什麼驚嚇,惶然鑽入對岸的密林裡消失不見。

  西門美人一醒道:「有人來了!」心底裡對這驚走鹿群的不速之客頗感厭惡。

  這時候對面的林子裡走出四個黑衣人,臉上俱都佩戴著詭異的銀色面具。

  「銀面人?」西門美人早就聽楊恆說起過這伙兒神秘殺手,本以為他們隨著宗神秀的敗亡也銷聲匿跡,土崩瓦解。孰料竟是陰魂不散,教自己撞上了。

  想到銀面人的種種作為,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西門美人不由得暗生寒意,往身後的草叢裡縮了縮,更是屏住了自己的呼吸,驚疑道:「這伙兒人要幹什麼?」

  沒想到她的身子這麼微微一動,便已引起對方的驚覺。為首的一個瘦高個銀面人雙目如電射向西門美人藏身的草叢,說道:「老五,好像那邊有動靜。」

  西門美人暗吃一驚,身子埋得更低,自知病後體弱,一旦被銀面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加以截殺,委實凶多吉少。

  無巧不巧,背後不遠處呼地飛起一羽水鳥,俯衝向溪澗,雙爪探伸精準地抓起一條活魚,旋即向西面的密林裡投去。

  那被喚作老五的矮胖銀面人見狀一笑道:「是隻鳥兒,老大你也太緊張了。」

  銀面人首領哼了聲道:「這回咱們要對付的是劍聖石鳳陽的外孫女兒,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是拿不下她,咱們兄弟五個全都得抹脖子。」

  他身旁一個手持雙斧的粗壯銀面人呵呵低笑道:「那石丫頭又不是三頭六臂,咱們哥五個一擁而上,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西門美人凜然心道:「原來他們要對付的是石姑娘!」

  雖然她和石頌霜也曾見過幾面,卻遠談不上深交。只是聽聞銀面人要圖謀暗害石頌霜,一顆芳心仍禁不住提了起來,思忖道:「我要不要設法通知石姑娘?」

  就聽為首的銀面人冷哼道:「姓石的丫頭修為不俗,你我不可掉以輕心。稍後見她現身,老三便用『鬼火梭』先來個下馬威,老四趁機放出『南柯一夢散』,老五負責正面強攻,我從背後掩襲,再加上老二的『十八羅漢鞭』在外圍襲擾,務必一舉成功。記住了,必須拿活的!」

  西門美人越聽越是心驚,更替石頌霜捏了把汗。她閱歷甚是有限,但家學淵源,平日裡為免愛女行走仙林吃虧,桐柏雙怪也沒少講正魔兩道知名人物的來歷特徵。

  她一面偷偷打量那四個銀面人,一面暗道:「敢情那個老三是南荒鬼火崆的高手,而那個老二莫非就是雲岩宗早年的棄徒『怒目金剛』明嗔魔僧?還有『南河一夢散』──不正是藥夜叉辛二姑的獨門毒功麼?」

  眼見對方暗器、毒藥、強攻、偷襲諸般陰毒手段一併用上,石頌霜在猝不及防之下只怕插翅難飛。

  一念未已,沿著溪邊從北面飛速掠來一道黑影,卻是個身材瘦小的銀面人。

  他的身法快逾飛電形如鬼魅,腰間纏著一根用十八尊羅漢銅像雕鑄而成的軟鞭,應該就是那位「怒目金剛」明嗔魔僧。

  此人來到銀面人首領面前,身形說停就停,毫無凝滯生澀,沉聲道:「來了。」

  銀面人首領將手一揮,掣出背後一柄湛藍色的魔劍,低喝道:「大夥兒準備!」

  五名銀面人悄無聲息地沒入兩岸林間,其中的那個矮胖子與西門美人相距僅有六丈之遙。溪澗邊突然變得異常寂靜,靜得可以聽見葉子飄落在水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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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4 17:47:44
第四章 尋找

  須臾的工夫,一道潔白的嬌美身影緩緩出現在西門美人的視野中。

  儘管不願承認,但每次見到石頌霜,西門美人都會油然生出一種自愧不如、相形見絀之感。彷彿上蒼已將天下九成九的鍾靈之氣都賜予了這位美絕人寰的白衣少女,卻只吝嗇地將僅剩的那一分留給了自己。

  自神藏峰大戰之後,西門美人也是三年未曾見過石頌霜。此刻她驚訝地發覺,眼前的麗人好似出落得愈發冷豔動人,如同一抹灑在溪水上的絢麗朝霞,照亮了週遭的山色,舉手投足間已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只是在她清冷的眉宇之間,卻蘊藏著一縷化解不開的憂鬱,濃得像極了溪畔嫣紅的杜鵑花,讓人看了不自禁地心疼。

  她聽父母說起過,石頌霜這三年來幽居始信峰,孤寂地守護在厲青原的身旁。

  西門美人難以想像,石頌霜是如何在一個活死人身邊度過千多個日日夜夜。她更難以猜想,楊恆為何不去始信峰找回曾經失落的那份情感?

  西門美人的心裡不由得對石頌霜起了深深的憐惜之情,同時也覺得比起她來,自己的遭遇委實算不了什麼。畢竟,自己不需要去做那種兩難的選擇。

  可是石頌霜為何孤身來了瓊崖?難道是聽說了楊恆的行蹤,前來尋他?

  念及石頌霜即將面臨的險境,西門美人無暇細想,轉動腦筋道:「我要不要現身向她示警?可那五個銀面人有備而來,修為又強橫無比,恐怕如此一來我和石姑娘都難逃毒手。我該怎麼辦……唉,要是真禪那小和尚在這兒就好了。」

  想到真禪,她的心更亂了,眼瞧著石頌霜緩步而行,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卻一步步踏近了銀面人設下的埋伏圈。

  情急之下她靈機一動道:「我怎麼忘了楊恆那傢伙?依照那瘦高個的說法,他們只求生擒石姑娘,暫且不會傷了她的性命。我何不偷偷跟蹤,查出他們的巢穴所在,再找楊恆來救?」

  想到這裡她的芳心裡升起一絲小小的得意,暗哼道:「就算沒人幫忙,本姑娘也照樣能行。」

  得意勁兒沒過,猛聽林中響起尖銳的呼嘯,五支鬼火梭拖曳著長長的慘綠色的焰光劃破溪畔的靜寂,朝石頌霜的雙目、雙臂與小腹激射而至。

  石頌霜促遇偷襲卻是毫不慌亂,嬌軀後仰避過射向雙目的兩支鬼火梭,纖手掣動天廬神匕「叮叮」脆響切金斷玉,將分襲雙臂的鬼火梭劈落,左袖施展「琴心三疊」的道虛篇曠世神功,捲起最後一支鬼火梭反打向林中。

  「呼──」就在她化解鬼火梭之際,草叢裡陡然躍出一道黑影,正是藥夜叉辛二姑。她雙手齊揚,一蓬青色毒霧鋪天蓋地從側後方湧向石頌霜。

  石頌霜腹背受敵,臨危不亂,嬌軀出人意料地向溪澗中疾沉,左掌從袖袂裡探出拍出一股罡風,將襲來的南柯一夢散略略阻滯。

  「砰!」她的身影瞬即沒入溪水中,青色毒霧融入水裡卻被溪流稀釋並迅即沖刷向下游,頓時藥力大減。饒是如此,石頌霜仍覺得頭一暈,四肢生出酥軟感覺。

  沒等她運氣迫毒,頭頂上的澗水翻滾如注,一對赤紅色的魔斧破開水面斬向雙肩。

  石頌霜嬌軀往右漂退,天廬神匕鏗然劈出,卻只在厚重如山的斧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凹痕。與此同時她的靈台警兆陡生,一柄湛藍色的魔劍無聲無息向腦後襲來。

  石頌霜擰腰出掌,啪地擊偏魔劍,銳利的劍鋒劃破肩頭衣裳,一抹血色在清澈的溪水裡蕩漾開來。

  她清叱拔身躍出溪面,眼前一陣青光晃動,明嗔魔僧的十八羅漢鞭以逸待勞,鎖向石頌霜的腰際。石頌霜揮落天廬神匕,「叮」地斬斷兩節魔鞭。明嗔魔僧一凜退身,那鬼火崆的高手雙手使動一雙毒龍刺接踵撲到。

  戰況空前激烈,打從一開始石頌霜便全盤落入被動挨打的凶險境地。這五名銀面人俱都是一等一的仙林高手,兼之計劃周全攻其不備,任石頌霜一身修為堪比四大名門的耆宿人物,亦是在劫難逃。

  虧得銀面人一心要將她生擒,又忌憚天廬神匕銳不可當的犀利鋒芒,出手多有保留。可石頌霜幾次想倚仗天廬神匕的鋒銳闖出重圍,也盡為銀面人阻截。

  她此次孤身南來瓊崖島,只為找尋傳說中的漆膽黃蓮,以配製活死人丹解藥。

  她只想讓他醒來,然而三年過去了,彷彿這也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

  三年間,厲夫人曾數次託人前來探望,也送來不少珍貴的滋補藥材。可惜所有這些都無法救醒厲青原。

  不覺,黃山始信峰霍然化作了一座巨大空幽的墳墓,點點滴滴埋葬著她和厲青原的青春年華,埋葬著她心底曾經熱烈湧動的感情。

  她會時常情不自禁地想起楊恆,他的好他的壞,他的笑他的惱,在記憶裡依然清晰明了。

  可是石頌霜深深地明白,自己可以想念甚或想像,卻無法再讓時光倒流。無論厲青原醒來抑或永遠地沉睡,她都不能再離開他──這是命中注定的。

  前些日子毒郎中司馬病夫婦來始信峰拜訪,又聊及仙林中事,卻一如既往地小心避開所有關於楊恆的消息。只在閒談中說起,南海瓊崖島或有漆膽黃蓮,奈何司馬病曾經五次南下,均都空手而歸。

  但石頌霜仍是決定親自來瓊崖碰碰運氣。如果救醒厲青原還有一線希望,她為什麼要放棄呢?

  於是仿似冥冥中的天意注定,她和楊恆一前一後來到瓊崖島。彼此相隔不過數十里,卻正在擦肩而過。

  「噗!」天廬神匕劈斷毒龍刺,扎入鬼火崆高手的胸膛中。

  明嗔魔僧怒喝揮鞭,掃中石頌霜的左腿,登時衣衫碎裂鮮血淋漓。

  石頌霜身子一晃向左傾斜,辛二姑趁機欺近又在她的背上印了一記「紫冥毒掌」。

  目睹石頌霜接連中招,躲藏在草叢裡的西門美人死死咬住櫻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努力按捺下拔出奇形雙刀衝出去相助的衝動。

  她並非貪生怕死,只因即便自己衝出去,面對四名修為強悍、兇狠瘋狂的銀面人,亦徒喚奈何、白搭而已。唯今之計,只有隱伏不動,伺機追蹤到銀面人的巢穴,再設法通知楊恆。

  可是這滋味絕不比深陷重圍的石頌霜好受。銀面人每擊中石頌霜一下,西門美人亦是感同身受,甚而禱告這苦苦支撐的白衣少女及早放棄抵抗,任由對方擄走,也好少受些傷痛。

  然而石頌霜毫無束手就擒的意思,似乎自知險境,她面對攻來的斧光劍影全不理會,擺出一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之勢。

  反而是銀面人投鼠忌器,即不能放走石頌霜,更不敢運重手傷了她的性命。

  那矮胖子見勢不妙,猛地團身滾地,兩柄魔斧舞作滾滾寒光,猶如殷紅的雪球旋向石頌霜雙腿,暗自發狠道:「我先剁了她的雙腳,也算替老三報仇!」

  石頌霜的上盤被明嗔魔僧的十八羅漢鞭牢牢壓制,難以騰身躲避,只好身軀前傾天廬神匕直劈對手眉心。

  矮胖子自恃膂力過人,雙斧招式不改欲將天廬神匕絞飛。哪知石頌霜聲東擊西,玉足從裙底遽然探出,正踹中對方背心。

  矮胖子一聲悶哼飛跌而出,雙斧脫手擲向石頌霜面門。石頌霜仰身閃避,斧刃緊貼鼻尖呼呼掠過。猛覺右腿一緊,已被魔鞭縛住,耳聽明嗔魔僧喝斥道:「躺下!」一股巨力自鞭上傳來,身子不由自主往側旁軟倒。

  石頌霜處變不驚,揮刃斬斷魔鞭,就勢翻身斜飛,卻感肋下一麻,被辛二姑射出的毒針刺中。緊跟著那瘦高個銀面人首領橫劍拍擊,抽打在石頌霜的後腰上。勁力透處石頌霜經脈痠軟,真氣凝滯,再也堅持不住,摔落在地。

  明嗔魔僧搶上兩步,出手如風將石頌霜點昏過去,這才吐口氣道:「嘿嘿,厲害!」

  辛二姑將一枚解毒丸喂入石頌霜口中,問道:「老五,你的傷勢如何?」

  矮胖子坐在地上唾了口濃痰罵道:「娘的,這臭丫頭出腳可真夠狠的!」

  那銀面人首領道:「老四,將老三的屍首處理乾淨。老二,你照顧老五。」俯身抱起石頌霜往東北方向御風而去。

  辛二姑抬手將一蓬黃色藥粉灑散在鬼火崆高手的屍體上,「哧哧」聲響,遍體肌膚冒起半透明的水泡,頃刻間將他連皮帶骨腐蝕殆盡,地上未留下一點兒痕跡。

  她將那對斷裂的毒龍刺拾起丟進水裡,再看了眼四周,追著另三個銀面人去了。

  西門美人兀自不敢出聲,只覺得自己的心咚咚跳得厲害,悄悄綴在辛二姑的背後。

  行出三十里地,翻過兩道山樑,前方已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西門美人遠遠望著那四名銀面人,心裡犯了躊躇。需知海面上即無山石也無林木,所有景狀均可一覽無餘,自己若繼續跟蹤下去,立刻會被察覺。

  沒想到那四名銀面人挾持著石頌霜在海面上飛出裡許,驀地往海中沉落,倏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西門美人大感奇怪道:「難不成這伙兒銀面人的老巢是在海底下?」

  她不知海面下的景狀,唯恐打草驚蛇,不敢再跟。藏在礁石後等了半晌,不見那四個銀面人出來,心想:「十有八九這幫傢伙的巢穴便在附近,我得趕緊去找楊恆。」可一回頭,卻差點沒急得哭出來。

  只見眼前崇山峻嶺連綿起伏的,那條溪澗早不知位於何方,更不曉得從這兒到黎族大嬸家該怎麼走。

  她手足無措地在海邊站了許久,硬著頭皮往回走去。還好依稀能辨別出自己經過的那兩道山樑,可接下來的路卻越走越偏,打量著四周陌生的景物,西門美人心急如焚,更怕楊恆回到黎族大嬸家不見了自己,便會逕自離去。

  抬頭瞅了眼愈升愈高的日頭,西門美人筋疲力盡地靠倒在樹幹上,一邊沮喪地呼呼喘氣,一邊罵道:「臭楊恆,死楊恆,你到底在哪兒啊?」

  正感又累又急之際,忽聽身後的密林裡有人捏起嗓子模仿自己說話的語氣道:「臭楊恆,死楊恆,你到底在哪兒啊?」

  西門美人正在惱火無法尋見楊恆,聞言不由勃然大怒,回頭罵道:「是哪個不男不女的王八蛋在學姑奶奶說話?」

  數丈外的樹後響起「咯」地一笑,露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的腦袋來。他生得金發碧眼,一看就知不是中土人士,雙眼放光地瞧著西門美人,咧嘴道:「美女 ──」

  西門美人見狀恍然道:「敢情是個傻子。」若是在平時,連傻子都知道自己是美女,她不定多得意。可眼下哪有這份好心情,沒好氣道:「美女跟你有關係麼?別煩我。」

  就聽一個溫柔悅耳的女子嗓音道:「瑙仔,你又胡鬧,惹得人家不高興。」

  話音落處從少年身後並肩走出一雙青年男女。那女子貌美如花,男子英姿勃發,宛若從畫中走出一對神仙眷侶來。

  西門美人看得呆了,一時半會兒摸不清這三個金發碧眼異客的來路,少有地閉緊嘴巴沒有搭腔。

  那黑衣青年用字正腔圓的中土話問道:「這位姑娘,你正在找人麼?」

  西門美人嘟著嘴道:「我要找誰,和你沒關係。」

  那傻呵呵的少年卻往前湊近,忽然鼓掌笑道:「姐姐身上好香──」

  西門美人羞惱交加,揮掌扇向少年肥嘟嘟的臉蛋道:「小壞蛋,你胡說什麼?」

  「啪」地一聲脆響,少年雪白粉嫩的臉頰上頓時泛起五根纖細的紅指印。幸虧西門美人病後體虛,這一巴掌用不上力道,否則門牙也能打下三顆。

  少年似乎沒想到美人姐姐會揍自己,愣了愣「哇」地咧開大嘴哭道:「你打我,你打我,你壞!」從後腰上拔出一支又粗又短的烏黑鐵棍,拿在手中虛點西門美人,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

  「瑙仔!」金發美女見少年要出手報復西門美人,忙上前推開鐵棍,埋怨道:「姐姐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總是聽過就忘!」

  黑衣男子也跨上兩步,不以為然道:「雖說舍弟的言語舉止有失禮冒犯之處,可姑娘也不該動輒扇人耳光。」

  西門美人何曾被人教訓過,拔出奇形雙刀道:「怎麼,要打架麼?」

  黑衣男子皺了皺眉頭,說道:「姑娘,不知你要找的那位楊恆長得是什麼模樣?」

  西門美人心頭微動道:「莫非這三個怪人也認識楊恆?」嘴裡道:「你問這幹嘛?」

  黑衣男子沉默片刻,回答道:「實不相瞞,恰好我們也認識一位楊恆楊公子。」

  這時那少年已不哭了,好似忘了剛剛捱耳光的事,迫不及待地雙手比劃道:「對啊,對啊,我也認得他!個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十六七歲的樣子,好玩得不得了。可惜長得不帥,比我還笨。」

  西門美人心道:「這傻子胡說八道,楊恆哪會也是個傻子!再說,他該快滿二十了,怎會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卻不曉得這少年對楊恆的印象仍停留在三年之前的記憶裡。

  黑衣男子察言觀色,猜到自己所說的和西門美人要找的,多半便是同一個人,便道:「姑娘,你找楊公子有什麼事?」

  西門美人摸不清這三人的底細,猶豫著也不知該不該說,反問道:「你們是如何認識楊恆那小子的?」

  黑衣男子緩緩道:「他是我們的恩公。」

  這三人正是疾舞岩、魅嗣麗和她的白癡弟弟魅瑙仔。自太古神殿大戰後,三人為躲避祭魔族人的族規懲戒,背井離鄉遠來中原。這三年來隱姓埋名,雲遊四海,過得倒也平靜,只是思鄉之情與日俱增。

  為寬解魅嗣麗,疾舞岩便偕著她們姐弟二人前來瓊崖島遊歷,不想邂逅西門美人。

  西門美人聽疾舞岩這麼一說,戒意消去大半,說道:「那你們可有見過楊恆?」

  魅嗣麗搖頭,西門美人洩氣道:「鬧了半天白費勁兒。我要找他去救人,卻迷了路,急死我了!」

  魅嗣麗道:「姑娘想救誰?也是楊公子的朋友麼?」

  西門美人三言兩語說了,又道:「我沒工夫和你們閒扯,得趕緊找路回去。」

  疾舞岩一笑,道:「姑娘不必著急,這事包在我們身上。」

  西門美人懷疑道:「你識得那位黎族大嬸家?」

  疾舞岩拍拍魅瑙仔的肩膀道:「瑙仔,你領著我們去找這位姐姐昨晚住過的地方好不好?」

  魅瑙仔撥浪腦袋道:「我不去,她會打我的。」

  西門美人知道他們是楊恆的朋友,又明白魅瑙仔只是天生腦部缺陷,而非天生色鬼,氣早消了,說道:「小弟弟,我再不打你了,可好?」

  魅瑙仔見到西門美人露出甜蜜嬌美的笑容,臉上也不覺得痛了,點頭道:「好咧,咱們去找楊大哥玩兒!」眯縫起小眼睛聳了聳圓溜溜的蒜頭鼻子,又繞著西門美人轉了半圈,叫道:「啊哈,你是從海邊來的,難怪身上有股鹹帶魚味!」

  西門美人又好氣又好笑,就見魅瑙仔身上亮起一蓬銀光,雙足離地飄了起來,自顧自往東飛去。

  西門美人隱約猜到其中玄機,忙叫道:「喂,錯了錯了!我剛從那兒回來──」

  魅嗣麗溫婉微笑道:「姑娘放心,咱們只管跟著瑙仔就是。」取出一根兩尺多長的銀色法杖往西門美人身上一點,神息運處光霧泛起,將她托到空中。

  西門美人醒悟過來,自己已偏離了原先的路線,要想找到來時的道路,也只能按圖索驥先回到海邊。四人御風行到了第一座山樑前,魅瑙仔忽然停了下來,皺眉道:「有鬼,有鬼!」伸手往東北和西南方向分別一指道:「一個姐姐,怎麼能往兩邊走?」

  西門美人大喜過望,嬌笑道:「對,姐姐就是往兩邊走的,這次咱們往西走就對了。」

  四人掉頭行向西南,越過那條溪澗,不多時分便回到那位黎族大嬸的家門前。

  西門美人讚道:「小弟弟,沒想到你這麼能幹,了不起啊。」奔到門外喚道:「大嬸,大嬸!昨晚來過的那位楊公子回來了麼?」

  一推門,就見楊恆正向黎族大嬸道別,喜出望外道:「小和尚,你找得我好苦!」

  楊恆回來不見西門美人蹤影,料她是心灰意冷不願再見真禪,提早避開了。他向黎族大嬸道謝過後,也正打算離開,未曾料想這丫頭居然去而復返。

  楊恆目光掃處,便見西門美人身後還站著闊別多年的疾舞岩和魅嗣麗姐弟,不由詫異道:「咦,你們幾個怎麼碰到了一塊兒?」

  西門美人心急火燎,拽著楊恆往屋外走道:「沒工夫和你閒聊,快跟我走!」

  楊恆笑道:「你這回又想拉我去哪兒?」

  「當然是去救石姑娘,」西門美人風風火火地道:「她被銀面人抓走了!」

  楊恆吃了一驚,要換作從前單只西門美人這句話早就讓他蹦了起來,此刻卻迅速恢復冷靜,問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頌霜有沒有受傷?」

  西門美人語速飛快,將早晨的遭遇向楊恆敘述了一遍。楊恆點點頭,暗道:「還好,這伙兒人並無傷害性命之意,此際趕去應該還來得及。」

  三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關石頌霜的確切消息,怎知居然是個壞消息。

  他沒空去細想石頌霜為什麼會來了瓊崖島,銀面人擒拿她的目的何在,朝疾舞岩一抱拳道:「疾大哥,我急著去救人。咱們回頭再聊。」

  疾舞岩初見楊恆時,憶及當年背後下手險致他和蝶幽兒於死地的往事,心中一陣羞慚,說道:「楊兄弟,難得你還肯叫我一聲大哥!客氣話莫說,刀山火海今天咱們一同闖!」

  楊恆也非拖泥帶水糾纏不清之人,聞言當機立斷道:「好,如此有勞三位!」

  五人辭別黎族大嬸,由魅瑙仔在前覓路,魅嗣麗照料著西門美人在後跟隨,楊恆與疾舞岩走在最後。

  楊恆問起疾舞岩別後的經歷,卻對那日發生在太古神殿中搶奪軒轅心的一幕隻字不提。疾舞岩心裡又是敬佩又是慚愧,暗下決心道:「無論如何今日也要救出那位石姑娘來,也算略報昔日楊兄弟對我們三人的活命之恩!」

  神思運轉間,耳畔傳來隆隆濤聲,五人已來到碧波萬頃的南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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