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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愛情動心指數7【幸福誤差值四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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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38:14 |倒序瀏覽 | x 1
愛情動心指數7(幸福誤差值四之一)作者:惜之 

又來了!
繼母又來逼她去相親了,
這回她竟說爸爸的公司有人卷款潛逃,
導致財務發生困難!?
鬼才相信呢!
相親就相親啦,不必拐彎抹角,
何況單「蠢」的繼母根本不是說謊的料--
這個傢伙幹嘛成天背著個大冰箱在身上?
難怪長得再帥、條件再好,都沒有女人敢靠近,
不過,如果他同意跟她配合,
她倒是可以跟他約約會打發時間--
呃,她是哪根筋不對了?
居然讓他們的約會變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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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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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38:34
楔子

  從誠品出來,向右轉,約莫三十步,有一條說大不大、說小也還好的巷子。

  許多人甫到巷口,便被一陣剛出爐的蛋糕香吸引,再走近一點,麵包香、咖啡香將持續吸引你的嗅覺。

  倘若你有嚴重鼻炎,聞不到香味的話,先轉進去吧!

  數數你的步伐,一、二、三、四、五,抬頭,你會看見一塊小小的鍛鐵招牌,上面寫著「長春籐下午」,那是個很歐風的咖啡店,長長的籐蔓爬滿整棟樓,紫色的小花綴滿牆面,風吹過,你彷彿聞到陣陣花香。

  它營業時間不長,從下午一點到五點,有時候更早打烊,準備的東西賣光,老闆們不會再添新品。

  「長春籐下午」供應蛋糕、麵包、小甜點和咖啡。沒有Menu,老闆做什麼,客人吃什麼,沒得商量,反正一顆人頭兩百塊,今天出爐的食物都會出現在你的餐桌上。

  整體而言,這裡最壞的是服務品質——餐點沒人送到你面前,櫃檯人員不找錢,你在進門前,請記得先備妥零錢。

  看來,「長春籐下午」不是家有魅力的店,也許你預測,了不起開個三五個月就準備倒店。

  但是,大錯特錯!從開張至今,天天客滿。

  怎會這樣呢?聽說這裡的麵包甜點好吃得教人回味、這裡的咖啡濃郁香甜、這裡的老闆會下符咒似的,讓客人來過一次,就忍不住再來第二、第三回。

  推開「長春籐下午」的玻璃門,先看到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坐在櫃檯。

  別曲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她像男人或鬼,而是說她像仙女。她的頭髮很黑很長,像電視上賣洗髮精的廣告,輕輕一甩,甩得人心蕩漾。

  她的五官清靈,乾淨剔透,皮膚白皙得像棉花,大部分時間,她半垂眼簾,狀似在看膝上的雜誌,可是看半天,她都不翻頁。

  碰到這種狀況,不要懷疑,她、百分之百、正在、睡覺。

  假設不恰巧地,你剛好用完餐,剛好要離開,偏碰上仙女和周公相見歡,請閉氣噤聲,自動把兩百塊錢擺到櫃檯上。

  什麼?不擺錢,直接離開?可以啊,但攝影機會說話,如果你下次不想再進門,沒問題的啦!

  她叫做蕭默嫿,家人同事連同常上門的老顧客都喊她默默,下次見到她,你也可以這樣叫她。

  若是看到默默就驚為天人,那麼接下來的幾個女孩肯定會讓你流口水。

  「長春籐下午」裡負責煮咖啡的小慧,手長腳長,身高將近一百七十公分。她濃眉大眼、鼻樑挺秀、嘴唇紅灩、身段窈窕、氣質高貴……怎麼看都像混血兒,從高中開始,同學師長就鼓吹她出來選美,但她絲毫不感興趣。

  她對什麼比較感興趣?嗯,大概是發呆!

  常常,咖啡煮到一半,她就傻掉了,杯子舉在半空中,動作停頓,陷入發呆情境,最慘的是,她分不清幻想或實境。

  這嚴重影響她的交友狀況,尤其是和男人交往,所以她美則美矣,卻缺乏異性緣。

  店裡負責蛋糕製作的叫小也,她比蛋糕誘人,QQ臉、圓圓眼、厚厚紅唇、和一不小心就飆淚的靈活雙眼,可愛到不行的小也和她可愛的性格一樣討人喜歡,她什麼都不會做,獨獨對蛋糕情有獨鍾,她去法國學蛋糕製作,拿過金牌,聽說在法國期間,高傲的法國人對她猛烈追求。

  她的笑比楓糖更甜,回眸一笑百媚生,男人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最愛的是看電視,不管多灑狗血的八點檔,她都樂當忠實觀眾。

  還有人說,「長春籐下午」生意那麼優,她居功厥偉。

  假設你喜歡店裡口味特殊的花草糕點或麵包,你一定對那個端著烤盤從廚房跑出來,嘴裡不斷喊著「全世界最好吃的麵包出爐了」的女孩印象深刻。

  嚴格說,她的身材和現今流行的骨感美女有差距,說胖嘛也不至於,但全身有肉是事實。

  她是四個女孩當中五官最漂亮的,不管是眉眼鼻唇,完美得挑不出缺點,若說默默是仙女,她就是潔淨無瑕,讓人想抱在胸口疼惜的天使。

  她的名字叫點點,最大的嗜好是吃,默默恐嚇她,說她再吃下去會變成豬,她不慍不火,淡淡回一句:「我寧願當活生生的豬,也不要變成你這種鹹魚乾。」

  她最討厭瘦巴巴美女,更厭惡口口聲聲喊減肥的女人,這社會大家都跑去減肥,她們糕點要送到誰的肚子裡?

  好啦,介紹完四個美女老闆,不知道有沒有勾起你對「長春籐下午」的興趣?有的話,請自備兩百元跟我走,由我這個熟客帶你進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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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39:07
第一章

  不想回家的,若非阿姨在電話那頭又哭又叫,她才不勞駕雙腿走一趟。

  阿姨是默默的繼母,父母親在默默念國小三年級時離婚,不久,兩人各自婚嫁,默默沒變成可憐人球,反而是兩個幼稚夫妻的搶奪對象。

  從此,她在爸爸家住一個月、媽媽家住一個月,他們最常問女兒的話是:「默默,你比較愛爸爸還是愛媽媽」、「你喜歡爸爸買的衣服還是媽媽買的」、「媽媽送的玩具好玩還是爸爸送的」。

  她痛恨這種比較性問題!

  本以為,等他們各自再生下小孩之後,情況將逐漸好轉。

  可天算不如人算,不曉得是風水不對,或者體質無法配對,總之兩對新的、恩愛的夫妻,居然生不出半個小孩。

  默默仍是唯一繼承人,「前夫妻」的女兒爭奪戰更加白熱化,明裡暗裡,他們想盡辦法把女兒留在身邊。

  十八歲的默默,再也受不了父母親的無聊戰爭,決定搬出去獨居。

  話甫出口,他們先是尖叫哭鬧,想盡辦法要女兒打消念頭,但這招對女兒沒用,他們退而求其次,各自替她買下離自己最近的房子,要女兒選擇想住進哪一棟屋。

  杵在中間的默默,眼看兩個四十幾歲的男女你一句、我一句,鬧得不可開交,冷冷拋下話:「你們繼續吵吧,我明天申請南非的大學,搬去和黑人同居。」

  語畢,她打呵欠,把爛攤子丟給父母親,逕自上樓睡覺去。

  南非?不行,萬一默默嫁給黑人,會生出一群巧克力,萬一嫁給鑽石大亨,他們的家族企業要叫誰來經營?

  分析過厲害關係,前夫妻化敵為友,決定在兩家中間點買下一層豪華公寓,讓女兒搬進去。

  十八歲的默默開始獨居,二十二歲的默默從大學畢業,打死不進父母親的企業,略盡棉薄之力。

  兩對夫妻時時聚會討論,企圖找出辦法逼女兒工作,可惜,勤奮父母生出懶惰女,默默除了睡覺,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

  妥協又妥協,逼女兒相親成了他們的最後選項,他們得找個勤奮女婿接手賺錢機器,為自己的退休生活鋪路。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默默就接到阿姨的哀號電話,他們又找到「優秀男士」,要她出門吃大餐。

  阿姨苦著臉,勾住默默的手臂,半哽咽說:「默默,這回你一定要幫幫把拔的忙,把拔公司快倒了,他的經理卷款潛逃到大陸,公司營運遭受前所未有的困難。

  下游公司追著把拔還貨款,不然不肯出貨;國外訂貨的公司說我們再不出貨,要控告我們違約,到時把拔做一輩子苦工,也賠不了那麼多錢。」

  講那麼複雜?她編故事的技巧有待加強。

  默默冷淡說:「缺多少?我打電話叫媽送過來。」

  突然間,阿姨臉部潮紅,被包子哽住喉嚨似的,半晌發不出聲音。

  「呃、呃……你媽媽……她、她、她也缺錢。」她支支吾吾的。

  謊言被戳破?

  這女人,連說謊都笨,不過,老爸不就是看上她的笨?爸被媽的精明嚇壞,覺得女人還是笨點好。

  默默望著她,一語不發。

  「那個、那個你媽媽的總經理卷款潛逃……」她編不出另一個缺錢原因。

  「台灣很流行卷款潛逃?」默默冷笑。

  默默接話後,她立即串出一大段:「是啊、是啊,你都不知道,現在真的好流行哦,你有沒看那個力霸、那個中華銀行、那個辜家少爺,我都有看電視ㄋㄟ,股票變成壁紙,好可憐哦,他兒子還在電視上哭,要是你不幫把拔的忙,你也要跑到電視上去哭。」

  她態度誠懇認真,彷彿認真度夠,默默會相信這蠢謊言。

  唉……默默歎氣:「阿姨,不要演戲了。」

  「默默,你知道我在演戲?」半張嘴,她瞠眼盯住繼女。

  好聰明哦,不愧是聰明老公的優秀女兒,要是讓她來生,肯定生不出這種資質。

  「你是不及格演員。」

  默默伸懶腰,再繼續這類沒營養話題,她要馬上入睡。

  「默默,你是全台灣最厲害的女生耶,對啦對啦,經理沒有卷款潛逃,我們家沒有欠債叫政府幫忙還,也沒有賺大錢的內線交易……」

  默默截斷她的話,忍氣問:「爸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像以前一樣啊,你去餐廳吃飯,跟男生要名片回來,你看看男生,也讓男生看看你,然後……」

  相親是吧,這把戲要玩幾百次?

  她早說不嫁人,早說當人家老婆太累,她只想安安分分當千金大小姐,每天九點上床,睡到隔日中午十二點,難道這點微薄願望都不給?

  幸好,像繼母說的,她是全台灣最厲害的女生,她在短時間內,練就一身相親失敗法。

  「這次的對象是誰?」她準備好浪費一個晚上。

  「你有沒有聽過復升企業?」

  「有。」紅到不行的企業,專門進口名牌、創造名牌,搾光女人財產的惡劣企業。

  「它們新接棒的董事長……」

  「房慕晚。」

  不只聽過,他們在各大社交場合見過幾面,那男人不論走到哪裡都背著一台冰箱,臉上寫著生人勿近,看來爸媽的口袋名單用罄,才會考慮他。

  「對對對,房先生雖然有點嚴肅,但他品格很好。」

  品格很好?他用毛筆沾墨水寫在臉上了?鬼曉得他的品格如何,不過那種市儈男,要是品格可以標價,他鐵定二話不說,掛牌出售。

  默默不語,阿姨慌心,她半咬唇,用中年婦女的楚楚可憐哀求:「默默,要是你不答應,把拔回來肯定會罵我……默默……」叫老公把拔,也只有這女人做得到。

  「默默,把拔很老了,再不栽培接班人,他會比王永慶更苦命。」繼母唉兩聲,為丈夫的命運乖舛哀傷。

  「不愛當王永慶,當王又曾也不壞,沒事娶四個老婆,還可以到上海抱女人。」裝可憐,默默不甩,等爸去路邊賣玉蘭花時,她就會同情他。

  默默引發繼母大恐慌,她猛搖頭,癟了嘴,連聲道:「不要啦、不要啦,把拔對我很好,他不會去亂抱女人。」

  天,阿姨居然順著她的話接?再和她扯下去沒完沒了,她會累死、會血糖過低,直接昏倒在客廳。

  「什麼時候相親?」默默認命。

  「晚上七點。」

  已經約好?先斬後奏?老爸篤定她過不了繼母這關?

  默默無可奈何說:「我先上樓睡覺,六點再叫我起床。」

  「好好,沒問題,你好好睡哦,我不吵你。」

  對著默默的背影揮手,阿姨忍不住大笑。

  好棒哦,默默答應了耶,她真是最幸福的女人,嫁給一個體貼的把拔,附送一個懂事聽話的女兒,哪裡找得到比她更幸運的女人?

  ***    ***    ***

  偌大的會議室裡,十幾個經理低頭不吭聲,房慕晚的眼光掃到誰身上,誰的背脊就泛起陣陣涼意。怎有這麼陰森的眼光?

  不懂,房老董是親切溫和的老先生,怎生出這種體溫和正常人不同的怪兒子?一時間,人人懷念起年初退休的老董事長。

  沒有形容得過分,他的眼光真的很嚇人。

  有人猜新董卡到陰,背上附了個聶小倩,好心的員工甚至偷偷在董事長辦公室裡貼符咒,企圖解救可憐的新主人。

  可是,不知道是符咒法力不足,或是聶小倩新練了乾坤大挪移,功力更勝從前,總之,房慕晚依然冷上加冷,好像他是專為解救地球溫室效應而出生的超人。

  哦,說到超人,他真的是超人。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絲毫不覺得累,沒有娛樂、沒有休閒、沒有女友鬧鬧花邊新聞,他是個無可救藥的工作狂。

  跟在工作狂身邊,最可憐的地方是什麼?

  就是你若沒本事把自己變成工作狂,請早早填好離職單,聲明自己的無能,離開前,房慕晚將露出難得的、溫煦的笑容,祝福你事業有成。

  現在、大概、也許有人……已備妥離職單,等房董事長宣判雞頭轉向何方。

  右眼抖兩下,企劃經理戰戰兢兢舉高右手。

  「請說。」房慕晚嘴裡含了兩坨千年瓦上霜,口氣吐出,室溫降十度。

  「我想……是企劃部做的案子無法吸引消費大眾,以至達不到預期業績,針對這點,我自請處分。」

  五十歲的老頭,被三十歲的年輕男子嚇得雙腳發抖,人生閱歷在房慕晚眼前,全成了屁。

  房慕晚不語,眼光繼續在眾人身上搜尋。

  意思是,代罪羔羊只有一隻……太少?

  聶小倩啊聶小倩,求你行行好,請幫大家過這關,大夥兒會早晚三炷烏沉香,外加陳年普洱茶、高級進口水果,把你供起來。

  「會不會是研發組設計出來的產品,並不符合新女性期待,要不要我們再做改善之後……」

  「意思是,你並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房慕晚問。

  該死,說錯話了,每次推出新案子,老闆要求的是篤定、篤定,再篤定,他怎能用「會不會」做開場白。

  「董事長對不起,我是說,新產品不符合新女性期待,請給我們一點時間,我保證會做出更完美的產品。」研發經理嚇得雙腳顫抖,滿頭大汗。

  天,怎地又冷又出汗,莫非他被嚇得得到傷寒?

  老闆不說話,他的眼光再度呈現三百六十度旋轉,低頭,沒人曉得他正瞅著誰。

  在無辜羔羊心跳速率超過一百五十時,他開口了:「看來,沒人知道這次失敗的原因在哪裡。」

  失敗?說得好嚴重,這次的精華液哪有失敗,它一推出就造成話題,許多女影星甚至主動接洽,願意為產品代言,從百貨公司傳回來的訊息都很正面啊,他們不過沒達到預估的銷售業績。

  「先把辭呈收起來別丟掉,三天之後,我要看見完整的檢討報告,到時若做不出正確報告,今天寫的辭呈就派得上用場。」

  語畢,他合上資料夾,走出會議室。

  他前腳走,身後的十幾個人馬上呈癱瘓狀態,癱軟在椅子上。

  房慕晚進辦公室前,秘書先行報告:「房夫人在裡面等您。」

  點頭,開門。

  見到他,母親撲上來,像剛熬過飢餓三十的大老虎看見五星級飯店廚房烤出來的香脆乳豬。母親望著他,笑容燦爛。

  「阿慕,我交到新朋友,你知不知道是誰?」

  他對母愛一向不捧場,回辦公桌,入座、打開電腦,他還有很多事待做。

  房母趴到他的大桌子上,不管兒子聽不聽,她都要把這次跟團旅遊的經驗拿出來分享。

  「兒子,我跟你說,非洲大草原的獅子好勇猛哦,鬃毛又粗又亮,我們一面吃飯,柵欄外面還有幾隻大獅子在徘徊耶,最教人難忘的是,躺在帳篷裡,可以隱隱約約聽見遠方動物的吼叫聲。」

  無聊對吧?沒事花大錢去非洲草原睡帳篷,不過那是爸媽的退休生活,他沒意見。

  兒子沒搭話,完全影響不了母親的演說興致。

  「這趟非洲之旅讓我體認了生命本質,兒子,你知道生命本質是什麼嗎?」

  賺錢!他心裡想,但不打算回答。

  深怕一回話,母親立即多了借口往下說,他忙得很,沒時間聽長頸鹿與非洲獅演出的心靈雞湯。

  「你不知道對不對?當然囉,這不是你的錯,沒體驗過那種生活的人,根本無法體認生命本質。

  若不是你那麼忙,我真想幫你報名非洲之旅,讓你和默默獨自在非洲大草原上生活一段日子,你們絕對會愛上對方,在彼此身上證明生命本質。」

  末末?莫莫?默默?她在講什麼?

  算了,不重要,他只要持續閉嘴,等母親自覺無聊,乖乖離開,這招百試不爽。

  「你對默默是誰感到好奇,對嗎?」支起下巴,她眼裡裝滿期望。

  不,他不好奇,他對這季研發部開發出的新產品比較好奇。

  「默默的全名叫做蕭默嫿,她的父親是楷達電子的董事長,她的母親是新台銀行的總裁,我看過她的照片,她長相之漂亮,真是此美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慕晚沒聽進母親的話,因她母親得過「審美偏差症」,每個和他相過親的女人都長得「此美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所以呢,別太認真。

  「這回,我們的非洲行和默默母親同團,一路上,我和她媽媽聊得很契合,我們在想啊……」

  相親?有什麼難的,吃頓飯、拒絕女人,是他的拿手本領,光他嚇人的嚴肅表情,就會讓女人知難而退,相形之下,父母親的嘮叨囉嗦,還更難應付些。

  「媽,你知道我的條件。」慕晚說。

  他開出的條件苛刻,目的在於阻擋百分之九十五、過不了關的眾數,至於剩下的百分之五,好辦得很。

  「條件?是啦,你提過,可是我忘記了……」她抱歉地看看兒子。

  「身高一百七十五。」台灣要找出一百七十五公分高的女人不容易,除非到外國去挑,但他相信,父母親對於「和番」這種事,存有極大成見。

  「一百七十五公分哦?」

  糟糕,默默好像連一百六十公分都有困難,沒關係,矮子樂穿上去,頭髮梳十公分高髻,湊一湊,總能湊出一百七十五公分高。

  「有有有,她有一百七十五。」母親睜眼說瞎話,反正兒子又沒指明要「淨高」,她給「毛高」不算過分吧。

  「她念長春籐名校?」有頭腦、有身高、有家世背景的女性,他不信母親辦得到。

  「長春籐……啊,有有有。」

  她和朋友合開了家「長春籐下午」咖啡店,她們肯定是長春籐的高材生,不然怎會取這種名字。

  唉,這算是大大的誤會了。

  默默、小慧、點點和小也是懶得唸書的富家女,勉強混了個爛大學畢業,本來想待在家裡混吃等死,若非點點家裡逼她在工作和嫁人中間擇其一,她們怎會辛辛苦苦去開店,至於店名,更冤枉了,「長春籐下午」是小也看偶像劇抄來的。

  「她做哪行?」

  「她從事餐飲業,經營得很成功哦,據說是餐飲業的龍頭老大。」這些話,「彭風」成分居多。

  「什麼時候見面?」

  「晚上七點好不好,哦哦,當然還是以你的時間為主,你忙嘛!如果不行的話……」

  典型的先斬後奏,和默默家的笨蛋繼母同款,人家說,三個女人可以演出紅樓夢,她們三個,想演三國誌都不成問題。

  慕晚不想計較,他的時間寶貴。「就晚上七點。媽,不介意的話,請你先離開,如果晚上要準時出現,我現在必須專心工作。」

  「沒問題、沒問題,你人到就行,其他的我來處理。」

  兒子答應了,沒必要繼續窮磨菇,更何況,她得快點打電話給兩個親家母,真好,和女強人當親家,她突然覺得自己也變強了。

  ***    ***    ***

  默默低頭看表,還剩兩個小時,她要在一百二十分鐘內上床,換言之,扣掉車程,她得在六十分到九十分鐘之內,解決冰人。

  有困難嗎?不,她對自己信心滿滿,誰都不能拖延她的睡眠時間。

  進飯店,她一眼就看見活動型冰箱。

  他高大得像史前巨猿,跟這號男人交往太危險,光用身高體重,他能輕鬆將人壓成重殘,更何況,她有過敏體質,過敏的人最重視保暖問題,她都不吃冰了,怎麼可以跟冰箱走在一起?

  默默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走近房慕晚眼前,正準備打招呼的同時,房慕晚打量起她。

  她是蕭默嫿?不可能,他今天的相親對象是白雪公主,不是小矮人,要說她畢業於長春籐,他寧願相信她從中華藝專畢業。

  為什麼?因為她不像精明聰慧的女強人,反而像電視廣告名星,要是她願意,她那頭長髮,很適合為公司下一檔產品入鏡。

  很顯然,他不記得她,儘管他們曾經由第三者介紹過兩次。

  合理,他的眼睛只看得見仰角處,她要是不爬上桌子,他的視線無法和她交會。

  默默拉開椅子,在慕晚對面坐下,心想,今天也許可以更早回家。

  「這個位子有人坐。」慕晚冷淡說。

  「瞭解。」默默點頭。

  小也老批評她沒血沒淚、缺心少肚,這個男的心腸肯定比她更鐵石,因他連基礎的情緒感覺都沒有,嚴格說,他只能算是會走路的木乃伊。

  「很好,請你離開,馬上。」

  「謝謝,我也想離開,請給我,馬上。」她模仿他的斷句法。

  默默手伸到桌面,掌心朝上,等他名片遞過來,她保證,跑得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快。

  他審視她的手,須臾,打開皮夾,掏出千元大鈔,擺在她手心。能用錢解決的事,他不勞動口舌,和陌生女子打交道是種浪費行為。

  給鈔票很屌嗎?他該出門探聽探聽,將來她要繼承的銀行,什麼都不多,獨獨鈔票多到無處藏。

  她拿起千元鈔,東折西折,折出一條小小魚,笑著對房慕晚說:「雖然我的歌喉不怎樣,可是我很樂意為你獻唱一曲。」

  語畢,朱唇微啟,默默開始唱歌。

  「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倦了臥水草,餓了覓小蟲,樂悠悠、樂悠悠,水中世界,任自由。」

  歌唱完,她把錢魚收進包包裡,伸手招來侍者,要一杯咖啡。

  她是奇怪女人,雖然歌聲優美,比偶像歌手更甚。房慕晚心想。

  「你在等我唱別首嗎?不行,一千塊只能聽兒歌,想聽流行歌曲的話,至少要三千塊錢,這是行情價。」

  忍不住地,她想捉弄他。許是好奇心作祟吧,她竟然想打開冰箱,翻翻裡面有多少過期食物和黑心商品。

  他吸氣,沒人敢在他面前浪費他的時間和精神,這女人真是夠了。

  「走開,我等人。」他的基本禮貌不見。

  「我知道,親愛的,你在等我,很抱歉讓你久等。」默默刻意不說明身份,因為她想觀賞「冰箱爆炸走火」的情節,她相信一定驚險萬分。

  他用冷臉冰她,沒用,她有點熱,正需要冰袋降溫。他用寒目掃她,一樣沒用,她笑得溫暖熱切,彷彿她是不畏強勢的熱血青年。

  他火大,看一眼手錶,蕭默嫿遲到七分鐘,他有權離開。

  倏地,房慕晚起身。

  要走了?不好玩,還以為電線走火會引發火災,哪裡曉得,他的滅火器隨身帶。

  算了,默默拉住他的袖子,無奈地說:「房先生,坐下吧,你母親、我母親和我繼母正坐在五號桌,盯著我們的最新發展,倘使現在走人,我保證明天你得花很多的時間聽她們叨叨絮絮。」

  默默的話留住他,他回頭,濃眉上揚。

  「我是蕭默嫿,之前我們見過,你大概沒印象了。」她聳聳肩。

  正確,他是不記得了。

  「我猜,你和我一樣,對相親宴感到無可奈何,只不過身為子女,這是我們應盡的棉薄之力。」默默端起咖啡,輕啜一口,比小慧煮的差多了。

  慕晚很高興對方和自己有相同心情,殭屍臉緩和下來,多了兩分人性。

  「我想,這次相親,我們的父母親有相當大期待,才會連袂扮演徵信社人員。」以前,這種情形不多見,通常她只要乖乖帶回一張名片,任務便算完成。

  他同意,鬆開糾結眉頭,端起瓷杯,沒嘗過小慧煮的極品,他不覺得咖啡多差勁。

  「不介意的話,請和我聊天、交換名片,五分鐘之後,我挽著你的手走出餐廳,坐上你的車,請送我一段路,擺脫監視。」默默要求。

  「好。」終於,他說話。

  「很好,倒數計時五分鐘,開始聊天吧,不要只是我說、你聽,我懶得演單簧。」

  聊天?無聊行為的代名詞,但他同意蕭默嫿的作法,反正今夜浪費定了,回去後,他不想再給母親機會浪費他的寶貴時間。

  「我聽說你有一百七十五公分高。」慕晚隨口找來話題,沒考慮這個話題的禮貌性。

  「可能吧,下輩子等我找到優良基因,肯定能長到一七五。」她對自己的身高沒意見,沒想過男人會在意。

  「你念長春籐系列名校?」他老愛問人痛處,真搞不懂,這種人怎交得到女朋友。

  「能撈到大學念,我夠滿意了,怎能在乎它是長春籐系列,還是山茶花系統。」

  看吧,他觀察人的眼光奇準,她這種漂亮女生,光談戀愛就忙得很,哪有時間充實腦細胞。

  「你經營餐飲業?」

  「餐飲業?大概吧,我和幾個朋友合開一間專賣下午茶的咖啡廳,有空的話,你可以來捧場。」

  說著,她自然而然掏出名片,探身靠近他,輕聲暗示:「通常這時候,你也會拿出名片做交換。」

  慕晚慢條斯理地把名片遞出。

  說實話,他依舊認為這種聊天乏善可陳,仍然相信聊天純為浪費生命,可……他竟不想就這樣結束相親宴,奇怪。

  「很好,我們離開吧!」

  默默推開椅子,好得很,難得碰到合作上道的男生,要是每個相親男士都像他,她保證,不會每次都推三阻四。

  她勾住他的手,面帶笑容,坐上他的車,太棒了,今夜,她立下目標,八點入眠。

  慕晚不只送一小段,而是直接送默默回居處,她不像以往的相親對象,對他拋足媚眼,更沒試著用肢體接觸,勾動他的男性慾望。

  從走出餐廳開始,她連表演說話都省下來,一上車,她就等著下車,她對他擺明了不感興趣,這點,房慕晚很確定。

  也許是她的蠻不在乎太特殊,也許是她對他的漠視引人注目,總之,她得到他的注意與些許欣賞,成功地讓他記住她——蕭默嫿。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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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39:38
第二章

  生活一如平常,她睡到中午十二點,一點準時到「長春籐的下午」上班,五點半回到家,六點吃晚餐,九點上床睡覺,睡眠佔據她人生過半。

  她一星期買一盆薔薇花擺窗台的習慣沒改,在短短十天內把花養死的習慣沒變,她仍是對生活提不起興致的默默。

  只是偶爾,她想起兩個月前那夜,她在餐廳裡唱兒歌。

  「在餐廳唱兒歌」不算突兀,突兀的是蕭默嬗又唱歌了,本以為這輩子再不會開口唱歌,卻為了陌生男子破例。

  苦笑,她拿梳子把頭髮梳得又直又亮,走到窗台前,看著枯萎薔薇,兩個星期過去,是該乾枯了。

  默默把花辦一片片拔下,灑在水晶盤裡,今夜風揚起,會將它們高高刮向天際,帶著它們飛往另一個世界裡,他……會細心收拾吧……

  電話響起,她走到床邊。

  「默默,快點出發哦,阿姨約張先生七點鐘見面。」

  是天真無邪、浪漫到教人發狂的阿姨打來。

  「我會到。」默默冷回應。

  「張先生是把拔最得力的助手,要是你也喜歡他,把拔的公司就不怕沒人接管了,這件事,你媽媽不同意,默默,千萬別讓媽媽知道,好不好?」

  「好。」

  「我看過張先生兩次,他長得很帥、很陽光,唯一缺點是頭髮少了點,但人斯文又和氣,公司上下都喜歡他,把拔打算大力栽培,要是你們能夠互相欣賞就更棒了。」她的媒人嘴越來越棒。

  「我再不出門,會遲到。」她阻止繼母的碎碎念。

  「對哦,我忘記囉。對不起,你快出門哦。拜拜、拜拜,默默,愛你哦!」

  四十歲女人的可愛浪漫,全在繼母身上落腳。

  掛上電話,默默有心理準備,這位張先生,絕對不是好打發的男人。為什麼呢?很簡單,他是從中部鄉下北上奮鬥的窮小子,刻苦耐勞,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流學府,大學畢業後,進入父親公司上班,汲汲營營、鍥而不捨往上爬,爬到今天這個地位,這種人企圖心強,有不達目的絕不放棄的自勵精神。

  他知道董事長只有一個掌上明珠,更知道將來明珠是唯一繼承人。

  默默相信,即便公主眼歪嘴斜、坐輪椅、得阿茲海默症,他會視而不見,因為她身後帶著龐大家產,而他太瞭解貧窮的滋味。

  一個小時後,她坐在男人對面,無奈表情彰顯。該死,她演足神經質女人,可惜仍嚇不倒對方,怎麼辦?

  「張先生,我奉勸你一句,虧心事千萬別做。」她湊近她,口氣神經兮兮。

  「我、我從不做虧心事啊!」他笑出幾分尷尬。

  「是嗎?你後面跟很多個女鬼,尤其穿黑色衣服、長髮中分那位,面目特別猙獰,你有沒有對不起過她?」

  女鬼……他吞下口水,勉強說:「小姐,你在開玩笑嗎?」

  聽清楚沒?他說的是小姐,不是蕭小姐,換言之,他的確肖想烏鴉攀鳳凰。

  張玉扁,玉扁、阿扁,哦哦,他樂於當陳水扁,她還不愛當吳淑珍呢!沒辦法,她有輪椅過敏症,不喜歡百萬珠寶,至於發票……她習慣隨手亂丟,不習慣收集。

  雖然他五官不錯,身高不壞,勤奮上進,努力有為,體貼溫柔,處處順從,但——她不要他!

  打進門起,她問他是不是同性戀,他斯文回應;她問他交往過幾個女生,他給的答案可以拿到一百分;她想盡辦法讓他難堪,但他誠摯熱忱,積極擺明——我就是要追到你。

  「我從小研究密宗,開過天眼,不管陽間陰間,我都看得見。」語畢,她指指他頭頂上方,瞇眼。

  「知道為什麼你的頭髮稀疏?因為有個很像章子怡的女鬼坐在你肩上猛拔你頭髮;你平常覺得腰酸背痛嗎?沒辦法,她一直壓在那裡,你當然不舒服。」

  坐辦公桌的,十個有久個會腰酸背痛,很正常。但默默的話嚇到他了,他緊張地猛灌飲料,考慮回家後要不要找個通靈人士替自己驅鬼。

  「小姐,你、你的特殊才藝,真的很、很了不起。」

  特殊才藝?她舉雙手投降。

  「張先生喜歡吃魚子醬?」她瞄一眼餐盤。

  「對,魚子醬是風行在世上最久的奢華美食,尤以白鱘魚和閃光鱘兩種最出名,全世界產量非常稀少,現在剩下黑海、裡海和法國的吉隆德河有,光一口就要十塊錢美金呢!」他滔滔不絕地展現自己對魚子醬的瞭解,為躋身上流社會,他在品味時尚裡費了不少精神。

  說著,張玉扁用瓷匙優雅地挖一口黑金放進嘴巴。

  「張先生聽過嬰靈嗎?」默默支起下巴問。

  「嬰、嬰靈?」不是在討論魚子醬嗎?話題怎會轉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嬰靈上面?他張口結舌。

  「為了取最新鮮的魚子醬,不能殺死鱘魚,只能把它敲昏,然後剖腹取出魚子,過篩、清洗、瀝乾,幾千幾萬顆的魚子代表了幾千幾萬個小生命,這些生命未成形,就讓你一口吞到肚子裡,唉,你知道十塊美金讓多少嬰靈黏在你身後嗎?」

  呃呃……他突然不曉得該把嘴裡的「嬰靈」吞進去或是吐出來好。

  喝口紅酒,他端起笑臉。「謝謝小姐開導,以後我再也不吃魚子醬。有小姐在身旁,我可以學到不少新奇的見解。」

  新奇見解!?噢,她沒把他弄瘋之前,她會先瘋。

  揉揉眉心,她預估起父親的反應。嗯,他會派阿姨來當說客,用疲勞轟炸法解說張玉扁的十大好處,然後電話將每半小時響一次,因為阿姨對父親交代的任務絕對卯足全力,不達目的誓不甘休。可憐的默默、可憐的黑眼圈將爬上她的臉。

  「我想,今天到此為止吧。」

  第一回合,他贏她輸。

  默默猜,她還得出席第二回合,可是面對張玉扁,真的很煩,再來第二次、第三次,她寧願直接搬進杜鵑窩。

  「時間還早,小姐,我們是不是去看場電影?我知道最近有幾部片子不錯。」張玉扁建議。

  看電影?詭絲、咒怨或鬼娃新娘?默默無可奈何。

  就在這時候,救世主降臨!她看見他了——對她毫無興趣的房慕晚。

  他是黑衣拔發鬼聯絡來的,還嬰靈顯聖幫忙?不管,他是她的浮板,怎麼說,都先過了這關再談。

  堆起假笑,她說:「好啊,我先到化妝室補個妝,再去看電影。」

  「是。」他恭謹地起身送她。

  她起身,踩著高跟鞋,走到張玉扁背後,見他沒回頭,忙小跑步到房慕晚面前,趁他不注意,將房慕晚拉到女廁旁邊,有點霸王硬上弓的意味。

  房慕晚高大壯碩,甩開她,輕而易舉。

  然而,手半抬時,他認出她,終止甩手動作,由著默默帶到旁邊。說不出心情是好或壞,兩個月不見,他驚覺,自己沒把她丟出記憶區。

  「你也來相親嗎?OK,我們說好,你幫我一次,我幫你一回。」默默急道,因張玉扁讓她跳腳。

  「幫什麼?」他語氣和印象中一樣「清涼」。

  默默早早習慣他說話態度,要是打開冰箱,發現裡面吹出來的是暖氣,她才會嚇得跳開三尺遠。

  「不管用任何方法,你幫我拒絕外面的有為青年,讓他不要心存幻想;同樣地,如果你不喜歡今天的相親對象,我幫你,讓她對你失去興趣。」她想,解決女人要比解決男人容易得多。

  慕晚望她,半晌才道:「不管用任何方法?」

  「是,有本事讓他落荒而逃,我會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這麼嚴重!?不愛笑的他,居然想笑。雙手橫胸,他問:「看來,你碰到難纏男人,他對你很滿意?」

  聽見沒?他正在和女人聊天,這情況要是讓親戚朋友撞見,恐怕馬上有人熱心著手替他籌辦婚禮。

  「他滿意的是我的家世,和我身後代表的企業與上流社會。」

  默默有自知之明,雖然她氣質長相不壞,但美麗的外表早晚會年邁色衰,再怎麼樣都比不上金錢可愛。

  「瞭解。」他有相同困擾。

  「幫不幫?」默默問。

  「幫!」

  「好,我先出去,請你隨後到,我無法再多忍半分鐘。」

  「好。」

  朝他點點頭,默默把包包甩在背後,掛上笑容,走回桌旁,果然,房慕晚相當合作,她椅子未坐穩,他已經出現在張玉扁後面。

  「那麼晚了,為什麼單獨跑出來!?」房慕晚口氣惡劣,好像她歸他管轄。

  「你自己不也出來外面風流快活,為什麼我不能出門約會!?他可是我老爸的首選!」她順勢演戲,張牙舞爪,百分之百的潑婦茶壺狀。

  「你不擔心胎兒的健康嗎?昨天產檢,醫生要你好好休息,你怎可以四處亂跑!?」

  他壓住她的肩膀,擋住張玉扁的視線。

  這招夠狠,默默對他微笑,揚揚眉,以示讚許。

  「醫生是老大嗎?我幹嘛聽他的!」默默拍一聲桌子,用力推開房慕晚,挺胸對他大吼大叫。

  唉,慕晚歎氣,像極新新好男人。

  真是委屈他了,叫冰箱自我催眠,催眠自己是暖氣機,難呵……默默滿懷感恩。

  「你又吸毒?怎麼就是不聽話?」說著,他彎腰打橫抱起默默。

  「放開我!」默默倒掛在他肩上,還在演戲。

  張玉扁理所當然挺身站出,擋在慕晚面前。

  開玩笑,他抱走的可是財神爺,他不介意當掛名爸爸、不介意老婆有沒有染毒,只要蕭默嫿肯嫁他,讓他減少兩百年奮鬥,他要吃香喝辣,睡金躺銀,就算腿上綁了兩串嬰靈也不要緊。

  「放下小姐,她不想跟你走。」

  他以為自己很勇猛,然虛弱聲調洩露他的怯懦。不怪他,任誰站到慕晚身前,都會被他的威勢震懾。

  「你喜歡陽光嗎?」冷冷地,他問。

  「這、這有什麼關連?」

  「我的拳頭有兩百磅重,要是直接捶向你的鼻樑中央,你的顱骨將往內凹陷約十公分,十公分能壓迫到你的視神經,讓你一輩子見不到太陽。」

  你看,誰不震懾?他把威脅講得像在背古典文學,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有聲有韻,有節奏。

  張玉扁不自覺地退開五十公分,或者更遠,背脊處涼意一吋吋往上攀升……

  至於默默,若不是自己的胃吊在別人肩膀上,她會很不淑女地大笑特笑。

  明天的陽光,呵呵,明天的陽光……她一定要把這段拿回「長春籐的下午」,分享給咖啡女郎、蛋糕師傅和甜點小姐。

  ***    ***    ***

  慕晚扛著默默走到電梯間,放她雙足落地。和手機對話之後,房慕晚說:「現在,輪到你幫我。」

  「當然,你的相親對像在哪裡?你要不要先和對方談談,再決定需不需要我搞破壞,說不定,對方是個很不錯的女生。」

  他沒答話,帶她進入電梯。

  她用仰角七十五度看他,短短二十秒鐘,她覺得自己罹患頸椎僵直症。沒事長那麼高,想與天爭鋒?

  不演戲的他,回復冷漠,清涼感從默默腳底往上竄,該多帶一件外套的。

  他瞪著電梯上方的樓層燈,凝肅的表情教人畏縮。

  很生氣嗎?這次相親讓他非常不情願?

  唉,可憐女人,未見面先判出局。

  到底是誰發明相親?荼毒適婚卻未婚的男女,要讓她知道,她保證早晚三餐外加消夜,各詛咒他一遍,而且絕對比基督徒的飯前感恩更虔誠。

  電梯爬升,不一會兒來到十二樓。

  十二樓?沒記錯的話,這家飯店一到五樓是餐廳,六樓以上全是飯店,第一次見面就約在飯店房間?大膽小姐難怪被判出局。

  默默滿腦子劇情,一面解釋他的嚴厲,一面編排即將上檔的好戲。

  當,電梯門開啟,他率先走出去,默默合作地跟在他身後。房慕晚走得很快,她得加強雙腿的交叉速率,才跟得上他的腳步。

  他停下,一個不算矮,但在他跟前很像哈比人的西裝頭男子迎上。

  「少爺,小姐在裡面,她反鎖門,我喊了老半天,她都不肯開門。」西裝頭先生急道。

  慕晚指示他先下樓。

  臨行前,他看了默默一眼,懷疑她的身份,因他家少爺身邊,從不讓女人跟隨。

  慕晚敲敲門,「慕曦,開門。」

  默默跟著走近,靠近門邊,裡面隱約傳來哭聲。

  看來女主角也不是那麼欣賞男主角,既然如此,何必浪費兩人的時間?

  「不要理我啦,走開!」

  砰地,不知名物品砸到門板,耳朵附在門上的默默嚇一大跳,猛往後彈兩步,慕晚及時拉住她,免得她摔個四腳朝天。

  默默的狼狽,讓慕晚二度想發笑,要不是慕曦還在搞飛機、要不是他的心情太壞,說不定,他真會笑出聲。

  「開門,是大哥。」他皺眉,用力敲兩下門。

  「大哥,你別管我。」女孩聲音比剛才近,大約是走到門邊。

  大哥?默默聳聳肩,她剛編的劇情偏了方向。

  「任性有用嗎?你在這裡哭,哲宇聽不見。」慕晚說。

  「不管不管,我才不管有沒有用,我就是要哭,哭死我自己。」女孩負氣。

  接下來,另一堆乒乒乓乓的吵雜聲傳出,受難者除了花瓶,還加上一些塑膠製品。

  慕晚歎氣,看默默一眼,說:「你幫我把她弄出來。」

  「先讓我瞭解是什麼狀況。」

  看來,他的情形複雜得多,不像她,三言兩語,加上五分鐘八點檔連續劇情便能輕易解決。

  「裡面那個是我妹妹,她的男朋友要到美國念研究所,自從知道對方有意思申請國外研究所之後,這半年間,她又哭又鬧,企圖留下對方,可對方父母堅持,男孩也沒辦法。明天,他要上飛機了。」

  「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房慕曦。」

  「她男朋友呢?」

  「文哲宇。」

  默默雙手合掌,低頭思考三十秒鐘,然後敲門。

  「走開,大哥,我要靜一靜。」這回聲音更近,慕曦整個人都貼到房門上。

  「慕曦,你真的愛哲宇嗎?或者你只是不甘心他離開,純粹的佔有慾作祟?」默默說。

  「你是誰?」慕曦的口氣不友善。

  「比你可憐十倍的人。」默默靠在門邊,隔著一道門,兩個女生對話。

  「亂說,誰比我可憐?我那麼愛他,他都不肯為我留下,氣死我了,我想甩他兩巴掌!討厭討厭討厭……」慕曦連聲嚷嚷。

  「如果你真的愛他,你該感激他還在,可以讓你生氣、讓你怨,讓你在寂靜的夜裡,有個能思念的人。」

  也許是默默的句子太吸引人,總之,叫嚷的慕曦安靜下來。

  「假使他死了、不存在了,你想氣他、怨他都做不來,只能無止無境的流淚,不斷恨自己,為什麼他活著的時候,不對他好一點、溫柔一點?為什麼不把所有奉獻給他?」

  你將在遺憾中度過每個緩慢的日子,唯一能做的是早早上床、晚晚起床,讓自己留在夢裡夠久,讓他有充裕的時間來入夢,這種生活,才叫可憐。」默默沉浸在自己的遺憾中,忘記她是來說服人的。

  門打開一條縫隙,染滿紅絲的大眼睛,從門縫間望住默默。

  「我不懂你的意思。」女孩哽咽地說,和著濃濃鼻音。

  「我叫蕭默嫿,沉默的默,十六歲那年,我的身體不好,到鄉下奶奶家養病,認識了一個男孩,叫卓陌豐,陌生人的陌,他老愛用剛變聲的嗓音喊我默默,而我也叫他陌陌,這樣,我們在喊自己的時候,同時也在喊對方。」默默、陌陌,兩個有緣的男女生,偏偏無分。

  門又開一點點,她看見慕曦整張臉了,但她沒推開房門。

  「然後呢?」慕曦問。

  「陌陌是我的鄰居,他和我一樣不必上學,村子裡,就我們兩個年輕人最閒,我沒問他怎麼不上學,只暗暗高興著,有人陪我聊天、陪我悠閒,生活不會無聊。

  陌陌家有大院子,每次去找他,常見到他在松土、除草、澆水,可光禿禿的泥地裡卻找不到半株綠色植物,我問他想種什麼,他說還沒想到。」

  門整個打開了,慕曦對故事有著期待。

  「然後呢?」

  「我是都市人,他教我如何在溪裡抓魚、摸蜆,他帶我去採水果、抓夏蟬,我則唱歌給他聽、跳舞給他看。

  他的爸爸媽媽告訴我,陌陌從沒這樣快樂過,他們說,我是老天爺送給陌陌最好的禮物,豈知,陌陌才是老天爺送給我,最美好的禮物。

  有天,陌陌問我,我最喜歡什麼花?我隨口說是薔薇,其實我根本分不清楚玫瑰和薔薇有何不同。

  隔天,我看見賣花的叔叔開著卡車到他家,搬下很多盆花。陌陌告訴我,我是他的薔薇,他要在院子裡種下滿滿的薔薇,要我二十四小時陪著他。

  那時,我沒聽懂他的話,誤以為他擔心分離,因為我的身體逐漸康復,爸媽想要我回台北唸書,所以我回答他:『要是不能把陌陌裝在口袋裡,默默哪裡都不去。』那時,我笑得那麼璀璨開心,他卻淚流滿面。」

  「他很傷心,為什麼呢?」慕曦問。

  「他病了、快死了,所以他不上學、不做事,他專心一意陪我過日子。

  十六歲的我,很自我中心,觀察力壞到讓人恨之入骨,我看不見陌陌一天比一天消瘦、看不到他的嘴唇總是發紫,我只看得見他的笑臉,聽得見他說的每個和天使有關的故事……

  慕曦,我真羨慕你,你和哲宇不過短暫別離,只要兩顆心不變,有朝一日,圓圓的地球會把你們圓在一起,不像我們,再拚命,都回不到過去。」

  「陌陌真的死了?」

  「嗯,心臟病,醫生預估他活不過十八歲。他死在我懷裡,死前叮嚀我,我是薔薇,要一年比一年更茁壯茂盛。

  但我知道不會了,陌陌一死,薔薇失去容顏。我回到台北,每個星期買一盆薔薇,不澆水、不照顧,靜靜等它凋謝,我收集乾枯的花瓣擺在窗台邊,等風來,把它們高高吹到陌陌身邊,我要他知道,沒有陌陌,薔薇只能幹枯凋萎。」

  慕曦下語,她棲住默默,啜泣,為陌陌、為默默。

  都是陳年舊事了,怎在今晚全數傾吐?是慕曦太像當年的自己,還是因為年輕時期的愛情最乾淨?

  默默搖頭,也許是衝動加上一點點感同身受吧!不知道,她就是說了故事,一個她最不願提起的故事。

  「別哭,快樂點、瀟灑點,分離不是遺憾,永別才是彌補不起的缺憾。明天去送哲宇上飛機,告訴他,你不會變,不管時空變遷,你愛他,不改變。」默默淺笑,捧起慕曦的臉,為她拭去淚水。

  「嗯。」

  「回家吧,早早上床,明天早起,為他寫一封長長的信,在他還沒到美國之前寄出去,那麼他一到達目的地,就會收到你的愛情。」

  「嗯。」慕曦點頭。

  「走吧!」默默牽起慕曦,離開飯店。

  慕晚在後跟隨,他靜靜走著,不發一語,不明白是陌陌的故事感動了他,還是默默的哀慟撞上胸口,他不好受,比慕曦未開門前更不好受。

  ***    ***    ***

  他們送慕曦回家後,慕晚開車送默默回去。

  十一點半,早睡的默默累得不想說話,路上,聽著收音機裡傳來的音樂,兩人不發一語。

  下車,她朝車窗揮揮手,回身往公寓方向走,五步,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發現慕晚站在身後。

  「有事?」她問。

  「今晚,謝謝你。」

  「不客氣,你有一個很可愛的妹妹。」

  送慕曦途中,她對默默掏心挖肺,把自己和哲宇間的大小事全數說透,下車前,她靠在默默肩上說:「你要是我姊姊就奸了。」

  「我請你吃皈。」慕晚說。

  「不必了,我們是互相幫助。」默默淡淡說。

  「給我名片,下次需要幫助的話……」

  「我上次給過你。」默默提醒。

  「上次……」

  「你丟了?」默默直說。

  她不生氣,反而瞭解,因她也沒把他的名片存檔,對彼此而言,他們只是相過親的陌生人。

  「對。」他實說。

  「我身上沒有名片。」她說謊,她是不想和男人有「後續關係」。

  「告訴我電話住址。」

  「好。」她飛快把「長春籐的下午」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念出來,不相信他記得住。

  慕晚說:「我會找你。」

  找她做什麼?這時候,他沒花心思解釋自己的反射性的答話。

  找她?默默搖頭,她不期待他出現,就像不期待薔薇成長。「你忙,不必特意。」軟軟拒絕,她表現出絕佳教養。

  「我可以幫你做什麼?」

  她轉轉眼珠,敷衍道:「向你身邊男性募集名片,讓我好一段時間,不必相親。」

  他鄭重點頭,沒想過她只是敷衍。「好,再見。」

  「拜拜。」她不要和任何男人「再見」。

  她走十步,二度聽見他的腳步聲,默默歎氣,不想回頭再見他一面,不過慕晚習慣做主,不習慣接受他人意見。

  「陌陌一定希望默默讓自己開心點。」慕晚在她背後說完這句話,快步離開。

  默默站在原地,怔忡。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0:07
第三章

  「長春籐的下午」來了個不速客。

  他進門時,默默正在「午休」。

  她手支頭,長長的頭髮垂在櫃檯上,優雅睡姿和睡美人有得較量。

  慕晚不確定該不該叫醒默默,他很忙,只是路過,他想交給她一疊名片。

  他幫她,一如她幫他,可是她在睡覺,睡得很熟,那份自在悠然,完全不照管客人的眼光。

  站在櫃檯邊,首度,他認真審視她的五官,她相當漂亮,穠纖合度的身材、清妍嬌媚的五官,她睫毛又長又翹,在眼簾下方,刷出一道寬寬黑影。

  這麼美的女生,哪裡需要相親好把自己推銷出去?她是不想要婚姻吧。

  慕晚看一眼腕表,十五分鐘後,他有場會議要開,不能待在這裡太久。

  突地,他想起她對慕曦說過的話——

  你能做的是早早上床、晚晚起床,讓自己在夢裡待長一點時間,期待他來入夢。

  她在夢裡等待陌陌嗎?等待他為她帶來一朵薔薇,告訴她,要茁壯、要緊榮茂盛?

  十六歲的愛情沒道理刻骨銘心,那不成熟的年紀,不該承受生命中最痛苦的失去,可是她……她沒哭。

  對慕曦說故事時沒哭,但她眼底明明白白寫著哀慟;她沒落淚,可說到無奈處,嘴角微微抽動。

  他害怕空虛的女人,空虛的女人容易在男人身上投注非分期待,聰明的話,他應該快快走開,只是,他今天有點不對勁。

  又看腕表,剩下五分鐘,趕回去也遲到定了,但讓幹部們等十分鐘,是所有老闆們擁有的權利,雖然他從不做這種事,但偶爾破例……不要緊。

  再次,默默的話鑽進他腦海。

  他們說,我是老天送給陌陌最好的禮物,哪裡曉得,陌陌才是老天爺送給我,最美好的禮物。

  有個女孩對他說過同樣的話,她總在無依的時候找上他,彷彿他是專門替她解決麻煩的人物。於是,她感激地抱住他說:「晚,你是老天爺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他本想問,既然他是老天爺送給她最好的禮物,為什麼她不付出真情待他?

  可他沒問,為珍惜她的自尊。

  往往,他替她著想,在每一個小細節中央。

  論理說,他和默默同病相憐,差別在於,阻撓默默愛情的是上天,和破壞他愛情的人類比較起來,她比他更無奈。

  悄悄地,他為她心疼。

  再看手錶,距離會議預定時間,已經過十幾分鐘了,現在連同車程,他的員工至少要等上半個小時。

  我回到台北,每個星期買一盆薔薇,不澆水、不照顧,靜靜等它凋謝,我收集乾枯的花瓣擺在窗台邊,等風來,把它們高高吹到陌陌身邊,我要他知道,沒有陌陌,薔薇只能幹枯凋萎。

  慕晚又想起她的話了。是他的記憶太好,才會讓默默的話在腦間深刻。

  她是故意的嗎?她要懲罰自己,讓陌陌傷心,她怪他什麼都不說,獨自離去?她要薔薇凋零,表彰自己再不碰觸愛情?她不交男友、不願相親,她打算自我封閉,流連在一場場空幻的夢魘裡?

  開導她吧,教會她,愛情不是人生的重點,有人一輩子不識愛情,有夫妻同床異夢過一生,日子一樣快活順遂。告訴她,在感情中受傷的,不只她一個,打斷手骨顛倒勇,這才積極人生觀。

  再看手錶,真的停留太久了。他應讓把搜集的名片隨便交給店裡任何一個人,站在咖啡機前面的冷漠女孩、笑得出糖汁的女孩、胖胖的端烤盤女生都行,她們沒道理不替他轉交。

  說到名片,前天他下令要經理級以上人員交一張名片上來,這道亂七八糟的命令,引發辦公室裡議論紛紛,他們懷疑老闆別有居心,還有人上網,重新為自己印製有特色、能為形象加分的名片。

  要是曉得,他不過想幫一個女孩擋掉約會,不知道他們做何感想。

  手機響,他背身接。

  來電的是李秘書,他提醒慕晚要開會。

  正常的房慕晚會看手錶,估計自己在幾分鐘內到,但他沒這麼說,他說的是:「替我把今天下午、晚上的行程統統取消,我不進公司了。」

  電話那頭,李秘書當機,半晌沒回應,他想,李秘書嚇呆了。

  很好,這下子,他不必頻頻看表了。

  「先生,你站很久了,有事嗎?」點點走近問。他看默默很久了呢。

  「她……」

  「她在睡覺。」小也有靠過來。

  「不是睡覺,她在打坐嗎?」咖啡女孩,小慧冷冷說。

  「她還要睡多久?」慕晚問。

  「不曉得,這幾天她失眠,每天都在店裡補眠。」點點說。

  「一天睡十五個鐘頭的女人,少睡兩個小時,不算失眠。」小慧澆冷水。

  「人家是問默默午睡會睡多久啦,她通常從一點睡到五點下班。」小也插話。

  「我勸你不要一直看默默,不然她會生氣。」點點說。

  「她生氣……會怎樣?」慕晚好奇。

  「會五天不上班,每天待在床上二十四小時。」

  這種生氣方式……很別緻。

  「她不上班,我們就慘了,沒人收錢,很麻煩的。」小也說。

  「她這樣子能收錢?」這家店的經營方式,匪夷所思。

  「當然可以,你沒看見旁邊的箱子?客人離開,會自動把錢投進去。」

  這是良心收費桶?他是市儈,無法苟同。

  交談間,默默被吵醒,睜開惺忪睡眼,她一眼看見慕晚。他真的把住址電話記住了?厲害。

  「你怎麼來了?」

  問話同時,默默不自覺搖頭,這個男人呵,夢裡夢外都不放棄干擾她。

  有點著惱,他害她連日失眠,好好的夢被他的搞得七零八落,好幾次,在夢中,他把陌陌趕跑,讓她氣得跳腳。

  「這個給你。」他交給她牛皮信封。

  她是洋人,所以在慕晚面前拆禮物不覺唐突,更不禮貌的是,她不但拆開禮物,還把裡面的名片倒出來,一一細數。

  「二十七張,謝謝,我有七個月的時間不必再去相親。」

  收下名片,她直視慕晚,不說話,但意思很明白,就是——「先生,你的東西我收下了,沒事離開,別妨礙我做生意。」

  他沒反應,默默皺眉。「還有其他事?」

  「你有空嗎?」

  「沒空。」她直口拒絕。

  「你有重要的事?」慕晚擰眉,坐在櫃檯睡覺,算不得重要事件吧?

  「我……很忙。」忙著在五點半趕回家,洗個香噴噴的澡,煮一鍋白飯,吃飽後,九點準時上床。

  在工作狂面前說忙?慕晚想笑。

  「可以出去走走嗎?」

  不可以!話到嘴邊,默默閉嘴。突然,她想知道,這男人在她身上施了什麼魔法,讓她接連幾夜失眠。

  「等我一下。」

  她轉身,收拾幾本雜誌,起身,對滿店的客人說:「我要出去了,離開的時候,請大家把餐費放進箱子裡。」

  她走兩步,回頭對慕晚招呼:「走吧!」

  這樣就能離開工作崗位?慕晚皺眉,但不發表意見,也許女人經營事業和男人大相逕庭。

  ***    ***    ***

  車子開很久,將近兩個鐘頭,這對默默沒影響,因她上車沒多久就睡著了。

  她真的很能睡。慕晚想。

  他們正在夢中相約吧,夢裡有薔薇,有他們一起摸魚的溪水,而且陌陌的嘴唇不發紫。

  誰說死亡不是美麗的結束?常常,他希望靄玫在那場意外中死去,那麼,她受的苦會少一點……

  突然間,念頭浮上,慕晚嚇一大跳,他居然羨慕起那個陌陌。

  甩開怪異想法,加快速度,十分鐘後,他把車停在療養院門口。

  為什麼帶默默來這裡?為了證明,她的愛情和他的相比,不算悲慼?說不過去!

  可他來了,帶著還稱不上熟悉的默默。

  從他無緣無故幫助默默開始,她勸說慕曦、他為她搜集名片、他為她犧牲一個美麗的賺錢下午……默默不算特殊,他卻對她處處特殊,有點莫名,可他不討厭這份莫名。

  慕晚歎氣。

  很久了,他獨自守護這份心痛很久很久,從沒想過和人分享心情,但默默的故事勾動他講故事的想望。

  不想深入探究原因,只憑直覺,他選定她——一個對自己沒有企圖心的女人。也或者,是她的缺乏企圖心,讓他有安全感。

  「起床。」他推推默默。

  默默沒醒,偏過頭,靠到他肩上。

  她在微笑?為什麼?夢裡,陌陌帶著她舊地重遊?

  慕晚再推推她,捧起她的臉,她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憊。

  很累嗎?那個笑容甜蜜的女孩說她失眠,為什麼?

  忽地,他捨不得叫醒她,讓她睡吧,慕晚往後靠到椅背上,靜靜等待。

  打開皮夾,拿出女兒的照片。

  那是他的女兒,沒血緣關係,只在戶口名簿裡登記有案。

  樂樂很可愛,她有靄玫的眼睛、嘴巴,和圓圓眼睛……靄玫就是太過天真善良,才落得如此下場,要是她多點心機、耍些手段,或許能把想要的男人留在身旁。

  初見靄玫,他便喜歡上她,那時青春年少,她浪漫,他尚未學習現實。

  她是他真心愛惜的女生,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他都沒有這麼認真。他喜歡唸書,她愛看雜誌,他不要求她陪伴,卻買下一堆雜誌,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後拿著書,坐在她身邊當她的靠墊。

  他喜歡被她黏著,喜歡她吃零食時的可愛,他寵她寵得無法無天,他替她做功課、幫她交報告,他買下整個房間的零食,隨時歡迎她來報到,父母親很高興兩人相處融洽,相信靄玫將成為房家媳婦。

  直到趙儡出現,奪走她的身心與靈魂。

  「你怎麼了?」清醒的默默偏頭望他。

  他眉頭糾結,原本就嚴肅的臉,更添幾分嚴厲。

  「你醒了。」回神,他對默默微笑。

  有進步,他的面目表情多了柔和線條,看來較不嚇人。

  「嗯,你說出去走走,就是來這裡?」她指指藍光療養院的招牌。

  「介意嗎?」

  「為什麼?」

  「平常人不會到這裡來『走走』。」

  「你的意思是……想我誇獎你不平凡?」

  他笑了,因為她的慧黠。

  她猜,他要告訴她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不完美。

  「不難看。」她說。

  「什麼意思?」他不解。她是個思緒跳躍的女生,不夠專注認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你的笑容不難看,之前我以為……」她似笑非笑。

  「以為什麼?」

  「你的顏面神經有殘缺。」

  他再笑,然後歎氣。「曾經……我是陽光男孩。」

  陽光男孩?這是他講過最好笑的笑話。然而,默默沒笑,把陽光男孩變成冰雹男人,需要很大一片烏雲。

  療養院裡面,有他的烏雲?

  「不是要走走?下車吧。」默默打開車門。

  他也下車,領身帶她。

  兩人經過一片花圃,走入小徑,在第三排房子的左手第二間門前,他停下腳步,默默沒催促他,耐心等待慕晚整理心情。

  他深吸氣,牽起默默。

  需要她給予勇氣嗎?她沒掙開他,由著他緊握。

  門打開,白色的房間裡坐著蒼白女人,憔悴臉龐掛著悲愁,她從窗口眺望遠處,空茫的雙瞳裝滿無助。

  默默不怕她,蹲在女人身邊,手蓋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手背上的溫暖讓女人回頭,她定定望住默默,癡癡傻傻笑了。

  「嗨!」默默向她打招呼。

  「儡呢?我等他很久了。」女人問默默。

  「我不認識儡。」默默誠實搖頭。

  「他是我最愛的男人。」

  默默點頭問:「他很好嗎?」比她身後的男人更好,好到在她最狼狽時,願意照顧她?

  「儡啊……很好很好……」說著,她又笑起來,癡傻嬌憨地笑著。

  她總是在笑,而房慕晚總是酷著臉,多強烈的對比,女人的笑顏寄托在陽光男孩的悲哀裡。

  默默起身,走到房慕晚身邊,準備聽故事。

  慕晚沒開口,女人倒先唱起歌,她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聽不懂她在唱什麼,只聽得出裡面夾了幾句我愛你,每唱到這裡,女人就加大音量,她要把自己的愛唱給儡聽?

  默默笑笑,帶點無奈。

  風大了,她走到窗邊想關窗,女人動作比她更快,她猛然跳起來,撲向默默。

  贏弱的她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力氣,死命掐住默默的脖子,在毫無防備間,默默後腦勺撞上牆壁,一陣劇痛教她不及反應。

  「壞女人!為什麼勾引我的儡?我要殺死你,我要把你們殺光光!殺死你、殺死你、殺死你……」

  「玫,放手、快放手。」他扣住靄玫的腰,企圖將她拉開。

  模糊間,默默聽見慕晚的聲音,她被掐得呼吸不來,冰冷的十指扣在她頸間,逐漸縮緊,默默以為自己要昏倒了,然下一刻,新鮮空氣湧入,瘦削指頭離開,她猛咳嗽。

  「默默,快按鈴!」

  她抬眼,發覺慕晚把女人壓在床上。

  鈴?鈴在哪裡?她四處張望,發現床邊有一個紅色鈴,不管正不正確,她衝上前,按下。

  五分鐘後,醫護人員進門、接手。

  再過五分鐘,靄玫在床鋪間沉睡。

  「你們要不要先出去?安眠藥會讓靄玫睡很久。」護士對他們說。

  慕晚不反對,攬住默默肩頭往外走,直到花圃間,停下。

  看著默默凌亂的長髮,他直覺伸出五指,緩緩為她梳理,兩人都不說話,他們尚未自震驚當中恢復。

  一梳二梳,他梳的不只默默的頭髮,也同時梳理自己的心情,醫生告訴他,做最壞的準備,也許這輩子,靄玫就這樣過了。

  這輩子……一輩子有多長?靄玫才二十六歲,她要這樣過一輩子?背負著罪惡,拒絕回到現實社會?他還能怎麼幫她?他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對不起,你受驚嚇了。」他終於開口。

  「是啊,你得帶我到廟裡拜拜,求平安符。」默默刻意輕鬆,不願加深他的沉重。

  「她叫做徐靄玫。」慕晚說。

  「嗯。」她坐到花圃邊的矮磚牆。

  「我認識她那年,才十九歲,她比我小四歲。她的父親往生,母親將她托給我們後改嫁,她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那段時間,我們形影不離。」坐到她身後,慕晚把默默擁入懷裡,這時候的他,需要一點體溫。

  「這年齡的愛情,最乾淨純粹。」她經歷過,所以知道。

  「我喜歡她,是一見鍾情,那時候的靄玫,圓圓的,很可愛。」

  「嗯。」

  「我常告訴自己,長大後娶她為妻,我們要生一男一女,男的像我、女的像她,等我們老了,看著兒女,想起我們的青春倩事。」

  默默笑開,同樣的夢她也作過。

  那時,她指指手肘上的紅痣,告訴陌陌:「你要認清楚,有紅痣的是我,沒紅痔的是女兒。」

  陌陌說:「我不會搞混,到時候小默默變成老默默,沒有女兒的青春美麗。」

  她噘嘴不依,大喊:「我才不會老,我要一直保持這樣。」

  他說:「除非有人發明返老還童水。」

  她說:「錯,我買皮鞭奴役你,逼你賺錢讓我去照脈衝光、打玻尿酸,再不行的話,我們一起坐飛機到蘇俄改造基因,永保青春美麗。」

  年輕時的蠢話,回頭想想,有了淡淡心酸。

  她老了,沒有年少的時的輕靈乾淨,而陌陌保留永遠的年少時期,誰說老天虧待陌陌、優待默默?不!老天虧欠的是她。

  「我以為,我們的人生很確定,沒想到,意外在不經意間造訪。」

  「那個叫做儡的男人?」默默問。

  「對,他是花花公子,年紀比我大五歲,對於女人,他很有經驗。那年我在大學,為一項研究計畫,常留在學校和數授磨到三更半夜,我以為靄玫和我一樣忙,因她正準備大學聯考,誰曉得,她陷入熱戀,不管學業功課、不管我們談過幾千遍的未來前程。」

  愛情呵,教人盲目。

  「然後呢?」

  「靄玫懷孕了,她只能向我求助。」縮縮手,他抱她更緊,不管回首幾度,再想從前,他總是冷。

  「這對你,是晴天霹靂?」她沒拒絕慕晚的貼近,她懂,這種打心底泛起的冷意,穿再多衣服都解決不了。

  「對,但她是靄玫,再生氣都無法拒絕的徐靄玫。我逼趙儡娶靄玫,他不願意,東躲西躲,想盡辦法躲開我的緊迫盯人。

  一天天過去,靄玫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她不敢告訴母親,更不敢讓我父母親知道她把生活過得這麼糟。於是,我買下一棟房子,找來管家廚師,金屋藏嬌。」

  「孩子呢?」

  「是個女孩,戶口登記在我名下,她叫做房樂玫,我希望她的出生能帶給靄玫快樂。可惜並沒有,靄玫得到產後憂鬱症,她的情緒不穩定,經常哭鬧,到後來,我得找專人看顧她。即使如此,悲劇還是發生。」

  「怎麼回事?」

  「那天很熱,靄玫想到百貨公司逛街,看護陪她出門,沒料到她在百貨公司裡碰到趙儡抱著另一個女生,她擺脫看護,跟蹤趙儡。接下來的事,我不清楚,直到晚上十一點,我接到警察局的電話,指控她縱火燒掉趙儡的房子。我趕到警局時,靄玫就成了你見到的模樣,她不斷喃喃自語,說自己燒死趙儡。」

  「趙儡被燒死了?」

  「沒有,目睹經過的鄰居說,趙儡和女伴半裸的、慌慌張張的從屋裡逃出來,靄玫卻一直想衝進去,說要和趙儡死在一起。

  之後,趙儡失去消息,而靄玫住進療養院。剛開始那幾年,靄玫情況嚴重,她常自殘、瘦得剩下不到三十公斤,那時,我想過,也許死亡對她是比較仁慈的選擇。」

  慕晚歎氣,下巴擱在她頭頂上,雙手圈住她的腰,她的背靠向他的胸膛,擁抱她,讓他心安。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悲劇,靄玫的悲劇掛在趙儡身上,而我的悲劇和靄玫的命運相系,我不曉得,悲劇會不會無止盡延續下去,只能要求自己,別讓自己困在悲劇裡。」所以他工作、他奮發,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默默說:「你贏了,我的故事不如你。」

  「我不開玩笑。陌陌再好,你的日子都要繼續,你不能一天睡十五個鐘頭,等待陌陌入夢,更不該折騰一盆又一盆的薔薇,折磨你的人生。」

  低頭,默默苦笑。「回去吧,我累了。」

  沒反對,他鬆手,牽她走回汽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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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1:15
第四章

  他載默默回家,回到曾經是他金屋藏嬌的地方。慕晚在這裡長居,和女兒樂樂一起。

  她沒問慕晚,為什麼到他家裡?她沉默,耐心等他回復心情。

  「我答應陪樂樂吃晚餐,一起來,好嗎?」慕晚問。

  說不好?不,車子進了他家大門,而她不習慣當彆扭女生。「希望你的廚子做菜合我的胃口。」

  「你吃東西很挑?」停車,他問。

  「我偏食。」她承認自己難養。

  「你什麼東西不吃?」下車,他在車子這一邊。

  「紅肉。」她也下車,站在車子另一邊。

  「還有?」幾個大步,他同她站到同一邊。

  「白肉、不是綠色的蔬菜和顏色特殊的東西。」她認真細數,還扳動手指。

  「我是不是問你,你吃什麼東西比較快?」他想笑,今天第二次。

  是她長相滑稽?沒有。她說話幽默有趣?SOSO,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想笑?真心微笑這回事,已從他的人生中隱頓,她怎有本事教它重現江湖?

  因為她對他不感興趣,讓他覺得安心?因為她的一言一行都教人安心?因為同病相憐,讓他和她在一起時,倍感安心?

  不管哪個原因,他在她身邊安心,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白飯、綠色蔬菜、蛤蜊。」

  「用這些東西可以把人養大?」

  「所以我不『大』啊!」她抬高右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大笑。

  她的偏食令人髮指,陌陌想盡辦法想改造她,沒想到,他自己被改造。陌陌說,他早晚因為她死於營養不良……他的死和營養不良無關……低眉,她的笑顏瞬間黯淡。

  他猜,她想起陌陌,那個男人肯定為她的偏食很苦惱。

  「進來吧,我介紹樂樂給你認識。」他拉高音調。

  「希望她不是個難纏的傢伙。」她對所有的小孩子都沒轍。

  「樂樂不是,她聰明、敏感、早熟,和她相處一段時間,你將發現她是全世界最可愛貼心的女孩。」

  「老王,說得好。」拍拍他的肩,她搪塞。

  「老王?」他皺眉,被她弄得一頭霧水。

  「是啊,你家的瓜又香又甜,連賣相都比別家好看幾百倍。」

  他聽懂了,她切兩顆檸檬酸人。

  門開,成串音符流竄,默默看見彈琴的樂樂,這麼小能彈莫札特,很厲害。

  曲子結束,樂樂回頭發現慕晚,微笑浮上同時,看見父親身後的默默,快樂瞬間結凍,她僵住笑容,不友善眼神直視默默。

  「樂樂,她是蕭阿姨,你陪阿姨聊天,或帶她四處參觀,我到書房打兩通電話,馬上回來。」慕晚揉揉女兒的頭髮後,逕行離開。

  把首次上門的客人丟給女兒?還真盡責。

  樂樂看她、她看樂樂,兩個人都極度缺乏熱情,對只到自己腰部的女人,默默不懂如何發展友誼。

  「我不喜歡你。」樂樂單刀直入,半點不迂迴。

  「太好了,我們有共識,我也不喜歡小孩子,跟你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很老。」聳聳肩,彼此看不對眼,可以減少交談。

  默默走到沙發邊,慕晚不當她是客人,她也不必太客氣。屁股黏到沙發上,柔軟度OK、舒適度OK,她抓起抱枕,腿往上勾,找個最舒適的姿勢窩著。

  樂樂觀察她的舉動,須臾,走到她身邊。「你想嫁給我爸爸,當我的新媽咪?」

  默默隨著她的問題瞠大雙眼,舒服姿勢變形,縮進沙發最裡面。「我的膽子很小,別把這種可怕假設連到我身上。」

  「你是說……」

  「我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你爸爸。」默默斬釘截鐵。

  她的斬釘截鐵刪除了樂樂的敵意,樂樂放下緊繃眉毛,鬆弛聲音,問:「為什麼?很多人都想嫁給我爸爸。」

  「第一,我很富有,不需要男人養。」手支起腦勺,她恢復輕鬆自在。

  「你很會賺錢?」為配合默默的舒適,讓她不必仰頭說話,樂樂坐到地板。

  「我家開銀行,你說我的錢多不多?」默默打呵欠,和慕晚東奔西跑,她的午睡時間被謀殺掉。

  樂樂點頭,不管是不是真懂,眼前起碼不必擔心多個後媽。

  「第二,我一個人的生活很美妙,我想幾點睡就幾點睡覺,不必為丈夫等門。我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不必煩惱老公的早餐還在冰箱。最重要的是,不結婚就不必生小孩,不生小孩,就可以一輩子過得幸福美滿。」

  她捏捏樂樂的臉頰,發覺小孩沒有她想中難纏。

  「小孩很討人厭?」樂樂問。

  「當然,我喜歡維持美妙身材,不愛因為生小孩變成人頭豬身像,而且養小孩之麻煩,光想到就頭皮發癢,所以,你千萬別說什麼要我當你的新媽媽之類的話,會害我作惡夢。」說著,她順勢抓了抓頭髮,表現出頭痛狀。

  「所以你永遠都不想新娘?」

  「新娘很快會變成舊娘,不管什麼娘,我都不當。」

  默默的詳細解釋徹底消除樂樂的疑慮,她決定不和默默對立。「那就好。」

  「別擔心,我不會搶走你爸爸,事實上,要是我會開車,我要偷走你爸的車子,直接回家。還是……樂樂,你有沒有駕照?」

  她的問題逗趣了樂樂。「罵什麼急著回去?」

  「我上床的時間快到了,而且我不太喜歡和你爸相處。」她隨口敷衍。慕晚是好人,雖然嚴肅,但幾次相見,她認識他溫柔一面。

  「你不喜歡我爸?」

  「你不覺得他有點凶?說話時,眉毛眼睛不動,只嘴巴張張合合,我還以為他戴了人皮面具。」

  樂樂笑開:「爸爸不會凶我。」

  「你是他女兒當然例外。我們可沒這種殊榮,若非必要,誰不想躲他?樂樂,你上國小了沒?」她試著和樂樂談天,因為想起靄玫,同情心催促她為樂樂做些什麼。

  「我念小學一年級,蕭阿姨。」她記起自己的禮貌。

  「別叫我蕭阿姨,你可以和我的朋友一樣,叫我默默。我和幾個朋友開一家店,有空你來找我,我請你喝咖啡、吃蛋糕,我們供應的餐點很不錯。」

  「好棒,我喜歡蛋糕。」樂樂拍手。「我很羨慕做蛋糕的師傅,他們隨便擠一擠,就能擠出漂亮的奶油花。」

  「的確不簡單,小也教我好幾次,結果我擠來擠去,擠不出奶油花,只擠得出一坨……」

  「擠出什麼?」樂樂追問。

  「一坨狗大便。」說完,她和樂樂同時大笑。「下次,我介紹小也給你,她是很厲害的蛋糕師傅,她到法國學做蛋糕,還拿過幾次金牌獎。」

  「好啊,我一定去找你。」默默的提議讓她心動。

  「先說好,我不會開車,別叫我來接你。對了,我剛剛聽見鋼琴聲,是你彈的,還是CD播放曲?」她明知故問。

  「我彈的。」樂樂驕傲地說,她的音感很棒,老師要她去學第二樣樂器和樂理,準備報考音樂資優班。

  「小時候我也學鋼琴。」

  「你的老師很凶嗎?」

  「嗯,我的指頭沒立起來,他就拿鉛筆敲我的手指頭。」

  「我的老師會拿硬幣揠在我手背上,掉下去就慘了。」

  「多慘?」

  「把我罵到臭頭。」

  「只有罵人而已?小兒科,我的老師會摔琴譜,罵我音癡,把我趕出琴室。」

  「那你怎麼辦?」

  「我一面哭,一面把譜撿回來,繼續彈。」

  「你好可憐……」

  就這樣,她們找到共同話題,兩人聊開,她們談學校生活、說童年,默默告訴樂樂台灣哪裡很好玩,樂樂告訴默默學校男生有多討厭。

  說說笑笑間,樂樂窩到沙發裡和她並躺,等慕晚回到客廳時,看見她們抱在一起——睡著。

  ***    ***    ***

  不自主地,慕晚來到默默家門前。

  這……不尋常,他心知肚明。

  他做事有目的、有計話,而默默不在他的計畫裡。

  雙手插入口袋,他在她屋前徘徊,他不是猶豫該不該按鈴進屋,而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一個在晚上八點半造訪默默的理由。

  終於,他想好理由,按電鈴,等待。

  默默開門,看見慕晚,微微詫異。

  「你要睡了?」

  他看見她身上的睡衣,很可愛,是粉紅色的、印滿卡通圖案,未成年少女穿的那種。

  「對。你要進來嗎?」她指指屋內。

  通常這時候,梢稍懂得禮貌的男士會客氣說:「不了,你要休息,我在門口說說就行。」

  但很明顯的,他的禮貌沒受過專業訓練,因為,她的問句才出口,他的長腿已經跨入門檻,登堂入室。

  她的公寓很大,單身女子獨居未免孤單,可是她佈置得很不錯,暖暖的色系、柔和燈光,是所有女孩都會喜歡的裝潢。

  客廳旁邊的陽台,她用庭園造景,造出一個溫室花房,裡面沒種滿珍貴花材,而是尋常可見的果樹,像桑樹、木瓜、芒果、芭樂之類。

  他不客氣地往溫室方向走。「怎會想到種果樹?」想吃水果,菜市場很多。

  默默笑而不語,那些果樹呵,有她濃濃回憶。

  「我明天送十籃來給你。」慕晚以為她是水果的愛好者。

  「不要。」

  「為什麼不要?你的樹能結出足夠食用的果實?」

  「不要小看它們,我的芒果開了花,有沒有看到一顆一顆小果實?我保證今年有好收成。」她打開溫室燈光,引領他進入,指指矮枝,秀給他未成熟的綠色果實。

  行!大樓裡種果樹,在寸土寸金的台北都市,被鄰居知道,會氣得吐血。

  默默指枝頭上的綠色小豆豆,告訴慕晚:「芭樂再兩個月才結果,它是土種芭樂,味道有點苦澀,和我們在菜市場買的不同,不能直接啃,用糖醃過才好吃。

  至於木瓜,說出來嚇壞你,它一年四季都結果,木瓜牛奶是我最常吃的早餐。」她的手碰碰莖上的白花,推他上前細看。「喜不喜歡木瓜花?」

  「還好。」木瓜花不艷麗、不特殊,他說不出特別感受。

  「我喜歡它的樣子,乾淨、純潔,像十六歲少女。」

  十六歲是她人生中最美麗,忘不了也不想忘的年齡,於是她努力地在現實生活中,為自己留下十六歲的痕跡。

  她說十六歲,慕晚聽懂了,懂得她的心念和感動,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個呢,桑樹也結果嗎?」慕晚問。

  「當然會,不要看它小小棵,結實纍纍的時候,還得用竹竿替它撐起枝椏,才不會垂到地面上,每年桑葚結實太多,吃也吃不完,我把它們熬成汁、做成醬,存進冰箱。你看,這是草莓,我最嬌嫩的貴客,它很難長得好,結的草莓又酸又小,我看過很多園藝書,還是沒辦法把它們養好。希望明年春天,它們能有優異表現。」

  「有趣,我也讓園丁在家裡替我種幾棵果樹。」

  「豐收期讓人很開心。」默默說。

  在豐收期,她總想起果樹下的笑聲,陌陌封她做芭樂公主,她鬧說不好聽,那木瓜公主呢?芒果公主呢?她統統不要,到最後,她選了草莓公主。

  陌陌不同意,說草莓不好,太嬌嫩柔弱,沒有農夫細心呵護長不好,他要默默健康堅強,不畏風雨摧殘,她不高興地回答:「那我當野草公主好了。」

  後來,她才知曉,健康是陌陌唯一的心願,他把心願送給她,她卻不接受。

  歎氣,她老想起過往,小慧說她得了阿茲海默症,她說只有這種病人才記不得眼前的事情,滿腦子只有過往一切。

  小慧哪裡曉得,她就是不肯忘,不忘記默默和陌陌的每分經歷。

  她進客廳,慕晚跟著進屋,他走到她的書房,書房是她所有房間隔局最大的,四面牆上四座巨大的書櫃,從地板到天花板,到處堆滿書。

  「樂樂也愛看書,要是她到你的書房,一定很高興。」他連樂樂都想帶進她的生活。

  「那你要控制她的零用錢,否則她會在二十歲之前宣佈破產。」她跟在他身後四處走,彷彿他是主人,她才是不請自來的客人。

  「這是過來人的經驗?」

  「我不會破產,我媽開銀行。」她重申事實。

  「你以為開銀行就不會倒。」他揚起濃眉說。

  「這是詛咒還是祝福?」默默問。

  他笑、她也笑,相視而笑的感覺很棒,那是不語、心靈卻相通。

  「對我來說,銀行倒了是祝福,我再不必找個幹練男人結婚,好繼承媽媽的事業;但對我媽而言,那是天大詛咒,她和叔叔花多年心血經營的銀行,若毀於一旦,等同於世界毀滅。」

  「你不喜歡從商?」

  他又當主人了,拉起她,走往她的寢室,他很沒禮貌,真的,閨房哪能讓男人隨意進出?

  「我只喜歡睡覺。」

  既然他不愛當客人,她也不必費心演主人,倒到床上,抱枕頭、拉棉被,記得提醒他,離開時把門反鎖。

  「睡覺很舒服?」他坐到她床邊問。

  「難道不是?」

  「我以為睡覺是不得不,才做的事。」

  「什麼意思?」默默問。

  「我口渴,有沒有東西喝?」他轉移話題。

  「冰箱下層,紅色水瓶裡有桑葚汁。」

  「你要喝嗎?要不要帶一杯給你。」

  「不,我刷過牙了。」

  「我從廚房回來,你會不會睡著?」

  「也許,九點,是我上床的時間。」她指指床頭櫃鬧鐘。

  不過,她失眠好久了,對慕曦說過故事後,她想念陌陌,也常想起慕晚,陌陌和慕晚在夢中交叉出現,她弄不懂怎麼回事,也分析不出所以然。

  然後,靄玫又帶她另一番震撼,她的悲、她的苦,加上慕晚的無能為力,讓默默厘不清紛亂。

  「我動作快點。」

  說著,他到廚房,為自己倒水,再回寢室時,她已就入睡姿勢。

  啜一口,他皺眉。「很酸,不好喝。」

  「正常應該加冰糖,我沒加。」

  「為什麼?」

  「生活中甜蜜很少,酸楚很多,若養壞味蕾,未來碰到苦難,肯定適應不良。」

  這叫防範未然,她吃過大虧,連續痛好幾年,直到現在,尚且無法恢復,她怎能放任自己吃甜?

  「是你本性悲觀,還是陌陌把你變得悲觀?」

  慕晚趴在她床前,眼裡掛著淡淡憂傷。

  不想談,她說:「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對你而言,睡覺是不得不做的事?」

  「不睡,我沒體力應付隔天工作,若有足夠體力,我寧願把睡眠時間拿來做事。」他回答。

  「為什麼把發條上得那麼緊?」人生短暫,何不慵慵懶懶、放任自在?

  「工作會讓人全神貫注。」他喜歡全神貫注、不分心。

  「你不全神貫注的話,會想起靄玫、想起她的悲哀,然後聯想到自己的無奈?」默默趴在枕頭上問。

  「蕭默嫿,你是個可惡女人。」一口氣喝掉酸果汁,他湊近,同她面對面。

  「為什麼?」她睜大眼睛,一派的無辜。

  「你不允許別人采究你的內心,卻允許自己無限制跨越界線。」他口氣凝肅。

  她輕鬆笑笑,「聽起來,我對你很不公平。」

  「對。」她愛封鎖自己的世界,就不能強逼別人開放世界。

  她想半晌,笑答:「好吧,以後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權利問我一個。」

  「那你先回答,你的悲觀來自天性或者已逝愛情?」他堅持自己的問題。

  「不是今晚,我太累了,不睡覺不行。」搖頭,她無賴地把頭埋入枕中。

  他定定看她,三秒鐘,然後賭氣說:「我明天再來找你。」

  「別忘記幫我把門反鎖。」她在枕中叮囑。

  「我知道。」慕晚起身,離開。

  「房慕晚。」臨行,她喚住他。

  「什麼事?」慕晚回頭,見她用手撐起腦袋,側身望自己。

  「你來我家,只是想參觀我的房子?」她的房子說不上豪華,至少比他家簡樸得多,特地上門參觀,說不過去。

  「樂樂想知道你什麼時間方便,帶她認識做蛋糕的小也。」他在門外想半天的借口,還是派上用場。

  「隨時,叫她到『長春籐的下午』找我。」

  「我會轉告樂樂。」

  他走了。默默沒有順利入睡,她又……失眠……

  ***    ***    ***

  他來了又來,一次一次,越走越習慣。到後來,默默懶得替他開門,索性給他備用鑰匙,叫他自己解決進出問題。

  說白了,他到默默家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頂多吃點白飯、青菜,喝些酸果汁,總之是些「不會寵壞味蕾」的食物。然後電腦打開,一面工作,一面和她閒聊。

  無趣對不?是蠻無趣。

  那他怎還來?因在默默身邊久待,那解釋不來的心安,教人上癮。至於默默,她太懶,懶到連拒絕都不想費口舌。

  「冰箱裡有點點給我的鳳梨酥,要吃自己去拿。」

  說不寵壞味覺,她還是替他準備甜點,因為、因為……哦,因為待客之道是中國禮儀的最基本。很好,她找到不錯借口。

  她抱了抱枕斜躺在沙發,打開電視,才不管會不會影響慕晚的工作。

  電視重播紅極一時的「惡魔在身邊」,女主角很可愛、男主角很帥,但默默最喜歡的部分是屬於年輕人的戀愛,輕狂飛陽,沒有負膽。

  慕晚坐在地毯上,關掉電腦,和默默一起看電視。不可思議吧,工作狂學會娛樂自己。

  他和默默不同,雖同在青春年少接觸愛情,而愛情同樣以悲劇作結局,但默默沉溺過往,不願時空前進,以為停留越久,記憶越深越不教自己傷心。而他不願回想過去,努力工作催促時間迅速進行,他認為,時間過去越久,傷口才會恢復得看不見痕跡。

  假使人人身上都有一個時鐘,那麼,他的時鐘走得太過,而默默的時鐘丟了電池,一動不動。

  他拿了鳳梨酥,坐在沙發間,靜看劇情。

  過聖誕節,女主角挖空心思親手給男主角製作禮物,沒想到禮物未送出先聽到惡毒批評,配角們說:「最俗的禮物是親手織的手套圍巾,太噁心了。」

  賓果,女主角真的織手套給男主角,未免丟臉,她趁四下無人時,偷偷把禮物拿去丟掉。但男主角把禮物撿回來,收下。

  慕晚笑笑,他的心硬,這樣的劇情無法感動他,才想出口批評,回頭,竟發現默默眼眶潮紅。

  「怎麼了?」他拿走她手中的遙控器關掉電視,做主將她攬入懷中,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的悲慼。

  默默沒反對,因她正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而他的,很好用。「那樣的手套,我織過一雙,粉紅色的,只是試織。」

  「然後?」挪挪身子,他更靠進她。

  「我本想,要是織得不錯,就織一雙藍色手套給陌陌,我戴粉紅色、他戴藍色,在寒冷的平安夜裡,藍色手牽著粉紅手,熱烘烘的,一定浪漫到不行。」

  「織得如何?」

  「我的家政課很少及格,要不是管家幫忙,我大概每年都得留下來做家政補考,但那雙手套,我織得很成功。」

  「禮物送出去了?」慕晚問。

  「陌陌沒等我,他在聖誕節前一周去世,我把未織成的手套扯開。抓住線頭拚命抽,我一面哭、一面罵他不守約定,亂成團的毛線沾滿我的眼淚鼻涕。」抓住他的衣服,她把頭往裡埋,她不是鴕鳥,但她欣賞鴕鳥的行事風格。

  「你應該把手套繼續完成,讓他把禮物帶走。」

  慕晚拍拍她的背、親親她的額,他知道自己安慰人的手法不高明,但他願意為她盡力。

  「他的手太冰,再多手套都暖不了。」她在他懷間低語。

  慕晚摟她、親她,一次次撫過她的長髮,他不多話,默默的傷不是安慰可以解決。

  她整理好情緒,刷開頰邊淚水,問:「你呢?你給過靄玫聖誕禮物?」

  他問她一個問題,她要回問一個,這是公平,是之前的約定。

  「我沒親手做過禮物,但聖誕節我挖空心思,替她尋找造型別緻的鑽飾。」慕晚說。

  「她送什麼給你。」

  「不一定,手錶、皮夾之類。」他們的禮物都是花錢換來,不似默默,費了神卻傷了心。

  「你還留著嗎?」

  「沒有。」丟了,所有和過去的東西,他統統丟掉,唯一留下的只有樂樂。

  「為什麼不留。」

  「不想停留在過去,我希望時間快跑。」

  「你想時間快跑,你就能快點等到靄玫痊癒?」一針見血,她戳中他的要害。

  「拒絕回答。」

  慕晚別過身,他用溫柔安慰她,她卻拿刀拿槍,一舉剌穿他的心,忘恩負義的傢伙!

  「那你也別問我問題。」公平公平,他們的交情建立在公平上頭。

  「至少我沒停留在過去,不准自己的生命往前行。」要比賽戳人痛處嗎?他學過西洋劍,誰怕誰。

  「你在批評我嗎?」手叉腰,她用跪姿爬到他面前,對著他的眼睛問。

  慕晚沉默。

  他但願可以把話說得更明白,他想說:你別成天都在睡覺,把睡眠時間挪一些來規劃未來,你的人生可以變得很不一樣。他想說:就算你做一千一萬個和陌陌有關的夢,他也不會再回來。

  「我們在吵架?」默默又問。她是懶惰蟲,吵架讓她覺得辛苦。

  「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熱衷吵架,所以請你去找別人。」語畢,她放下抱枕,往寢室走去。

  他熱衷吵架?有沒有說錯?

  迅速追上前,慕晚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是用力過猛,她沒站穩,他也沒抓穩,最後一秒,慕晚只能運用良好的體覺細胞,旋身三百度,讓自己先摔到地上當肉墊,同時,她跌進他懷裡,唇觸上他的唇。同一瞬間,兩個人都受到驚嚇。

  他不是陌陌,但他的吻,給她相同的溫馨悸動。

  她不是靄玫,可她的唇,吸引了他的眷戀。

  怎麼會?默默滾開,躺在地上,喘氣。

  三十秒後,她轉頭看他,發現他已經看自己很久。

  四目相對,他看她、她望他,他們都在確定一些感覺,無數問號在腦間盤旋,他們弄不清楚自己和對方,也弄不懂兩人間的曖昧。

  慕晚先回過神,坐起身,假裝無事。

  「樂樂放暑假想去雪梨玩,你有空的話,她想邀你同行。」他隨口胡謅,只是為了應付尷尬。

  但樂樂到過「長春籐的下午」後,愛上默默和她的姊妹淘們,是真的,不是胡謅。

  「出國?不要,太累了。」她也坐起來,故作自然。

  「我們不跟團。」他又謅,東兩句,西兩句,計畫成形。

  「還是累。」她站起身,倚在門邊,試著把剛剛的意外排除腦海。

  「曬太陽對身體很好。」他也站起來,和她一起靠在門邊。

  「台灣的暑假是澳洲的冬天。」她提醒他,南半球和北半球不同。

  「冬天的太陽不傷人。」

  「不行,我要上班。」

  上班?哈哈!他的員工要是各個像她,早在三百年前就被Fire。「又如何?沒有你,店不會倒。」

  「你一向習慣勉強別人?」

  「嗯,這是我的習慣。」

  「可惜我的習慣是——不接受勉強。我要睡了,回家時別忘記替我把門帶上!」砰地,她鎖上房門。

  慕晚站在門外,久久……笑開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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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1:54
第五章

  口口聲聲拒絕,她仍舊和慕晚、樂樂去了雪梨。

  只睡十小時的日子,讓她好痛苦,在雪梨歌劇院、在維多利亞公園、在岩石區、在海洋館……不管哪個地點,她最常說的話是——什麼時候才去飯店,我快睡著了。

  剛開始,樂樂還會緊張她發出的悲鳴,到後來,父女兩人把她的哀號當成配樂,隨便聽聽。

  他們拉著她東奔西跑,動物園裡,幾隻無聊的袋鼠讓他們樂得大叫;雪梨灣裡,幾艘白色帆船也引來他們的喊叫聲。酷哥房慕晚在雪梨、在沒人認識的都市裡,擺脫形象,陪著女兒鬼吼鬼叫,不介意惹來眼光。

  他們沒人性地壓縮默默的休眠時間,他們用誇張笑容逼迫默默展露笑顏,他們瘋狂購物,要用、不要用的買買一大堆,她嘲笑慕晚,乾脆買只無尾熊回台灣,沒料到只是嘲笑,他還真的四處打電話,問問有沒有辦法偷渡無尾熊。

  八天假期,他們玩瘋了。

  回台灣,九點半下飛機,慕晚沒送默默回去,直接把她帶回家,打橫抱起累到快暴斃的女人進自己房裡,那晚,她的睡容陪他入睡。

  隔天默默醒來,看一眼手錶,呃,清晨七點鐘,天,她怎能比太陽早起?

  可怕,那對父女硬生生將她的生理時鐘調回正常範疇。

  不不不,她要睡!

  默默,你快睡著了,你很累、眼皮沉重,快睡快睡,數到三你將閉上眼睛,進入深沉睡眠,一、二、三、睡。她喃喃地對自己催眠。

  眼睛閉上,她並沒進入熟眠區。慕晚的笑躍上腦間,一個不愛笑的男人笑出陽光臉,怎麼了,他一天天轉變,變得不像她初識的男人?

  默默翻過身,把頭埋回棉被裡。

  突然,她的手摸到一……一堵牆?

  不對,誰會在床上砌牆?猛掀開被子,起身,她被眼前男人嚇到。

  他睡眼惺忪,鬍髭從下巴處冒出來,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緊實。

  該死的性感魅力,十個女人站到他面前,十一個深受吸引,不嚴肅的他好看得緊,就像不露獠牙的獅子,勾人親近。

  揉揉眼睛,兩度甩頭,她得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睜眼閉眼,唸咒驅逐幻影,用盡辦法後,他仍在,她……和房慕晚共度一宿?

  「還沒中午十二點,那麼早起做什麼?」他的手擺在後腦勺,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他們同床共枕、他們同床共枕、他們同床共枕……她繼續消化他帶來的「驚喜」。

  「你、你……為什麼……」

  「在床上?」他涼涼問。

  她點頭,眼睛圓瞠。

  「因為這裡是我的房間,這張是我的床。」

  他笑出幾分邪氣。

  說實話,默默比較喜歡剛認識的房慕晚,那時候的他又冷又酷,不愛說話兼帶肅穆殺氣,但在他身邊,默默覺得安全,現在……她有嚴重危機感。

  「為什麼我在你的房間、你的床上?」默默問。

  「你睡死了。」

  「你把我搬進這裡?」

  「對,我家沒客房,樂樂的床是兒童Size,雖然你的身高……」他住嘴,表情已經把沒說完的話接了十足。

  「你不能紳士一點,去睡沙發?」她指指靠窗處的長型沙發。

  他微笑。

  沒錯,昨晚他是睡沙發,但半夜她的哭聲擾人,慕晚以為她醒了,結果並沒有,她閉著眼睛掉淚,聲聲低吟嗚咽,她哀求陌陌別離開身邊。

  於是他爬上床,擁住她,像磁石般,引來她的吸附,她手腳並用抱住他,他拍她的背,輕言:「別哭,我在這裡,哪裡都不去。」

  他說過無數遍,直到她聽夠保證,鬆開雙手,沉沉入睡。

  他不曉得這樣的夢困擾了她幾年,只是心疼,心疼一個人的床鋪,夜半,誰來安慰?

  「沒必要。」慕晚說。

  「沒必要?」

  慵懶的默默提高音量,他居然說沒必要?

  他成功逼出她的本性了,翻身,她跨騎到他身上,雙手壓制他脖子。「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沒必要?難道我不是女的、你不是男的,或者以為我是同性戀,你是斷背山?」

  「沒必要是指你太小只,你有沒有在我床上,我都感覺不到。」他翻過身,把她壓在床上,額頭頂住她的,用自己的手腳把她釘出耶穌十字相。

  帶一點淘氣和調皮,他用鼻子刷過她的鼻樑,沒吻她,卻沿著她的唇一路向下,熱熱的氣體呼上她的胸口,教她氣喘吁吁。

  這算……調戲或者勾引良家婦女?

  他抬身,得意地笑眼望人,彎彎的眉毛撕去他的嚴肅。

  默默瞪住他,久久,她語無倫次:「你、你、你被魔鬼附身了,你不是房慕晚,房慕晚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霍地,他驚覺自己不對。

  靄玫出事後,他再沒辦法與人輕鬆聊天,他的人際關係變差,他不想和任何人建立無謂的交集,他甚至不會笑……

  他知道別人背後怎地批評他,知道他們給了無敵鐵金剛、鐵面人的封號,他沒意見,因旁人的感受影響不了他半點,他告訴自己,奮發向上,再不浪費心思在女人身上。

  什麼時候他又健談了?什麼時候他又會痞、會笑、會欺負女生?

  從默默勸出慕曦,他以為找到同病相憐的淪落人那天?從他敞開心胸,帶默默認識靄玫,讓她分享前塵舊事的下午?或從她解答他的問題、他回答她的好奇,他們交換過往愛情來自我療傷的同時?

  他定住,默默也發覺自己不對勁,推開他,下床,她走到窗台邊。

  她不想慕晚加入生活,她說過,要把自己終生囚禁在夢中,她要不斷夢見陌陌,不斷在夢中織就未竟愛情,然後她變成莊周,分不清經營「長春籐的下午」是夢境,或者和陌陌相戀相攜的深夜是夢裡。

  她半點不想改變,不管地球繞過幾圈,不管春秋更迭,她發誓要為陌陌保持最純粹的愛戀。

  慕晚下床,他也不要改變。

  他不結婚、不談戀愛、不和女人交集,此生他有靄玫和樂樂就足夠。這念頭,他沒更改過。

  默默只是談得來的好朋友,他們有共同話題、相似的愛情背景,她脾氣不壞,可以容忍他的霸氣,僅僅如此,其他的?沒有!

  他不可以做出曖昧舉止,不可以讓默默誤解他的心意,更不可以逾越友誼界線。

  深吸氣,他調整態度。「餓不餓?我讓管家替你準備早餐?」

  「不必,我到客廳等你,若你準備好了,請送我回家,我很累。」

  她早餐只喝酸酸的桑葚汁,她的麵包只夾酸酸的桑葚果醬,她不養壞味蕾,以免碰到苦難適應不良,因此她要堅持拒絕慕晚給的甜蜜滋味。

  是的,她的悲觀是陌陌帶來的,她學會再多的快樂都會過去,過不去的是痛苦,它一回回吞噬你的心,啃嚙你的知覺。

  所以,她不要快樂,不要甜蜜,不要所有美好東西。

  「你可以留在這裡休息。」慕晚迅速把晨褸穿上,和她保持距離。

  他再度對自己重申默默的定位。

  她是朋友,自從靄玫出事之後,他唯一承認的好朋友,他願意和她分享心情,願意你問一題,我問一題的公平,一樣肯在她面前偶爾失序,因為她是朋友,朋友是不會對朋友計較太多的。

  「我認床。」

  她把慕晚界定在快樂那部分,這分鐘,她決定拒絕他連同拒絕快樂。

  見她瞬變的臉色,他想,他們該好好談談。「等我五分鐘。」

  她沒意見,走出門,她需要空間想清楚,如何終止兩人間不該有的……情愫?

  ***    ***    ***

  手機關掉、電話不通,大鎖換掉,門鈴叫不出房裡女人。

  慕晚瞪著默默的大門發火。

  什麼意思?不去「長春籐的下午」上班,所有能聯絡到她的方式,她一舉消滅。她想和他劃清界線?憑什麼!那天他們談得好好,他申明朋友的定義,他還唱了幾句「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至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一扇窗能讓視野不同」。

  然後,她居然關上窗、封鎖他的視野,這是什麼跟什麼?

  拳頭在她門上敲敲捶捶,他要把睡美人給吵醒,鈴聲一遍按過一遍,他不在意會不會吵到鄰居。「開門,我數到三就開!」

  他在命令誰啊?

  壓住太陽穴,默默在屋裡走來走去,一圈一圈,她的慵懶被他的積極趕跑,她煩得想找地洞鑽進去。

  「開門,你再不開,我去找鎖匠。」

  閉嘴!默默搗住耳朵,咬牙切齒。

  這回她真的失眠了,以前晚兩小時入睡,她就自覺罹患失眠症,考慮找醫生拿安眠藥,現在她是整夜沒辦法合眼。

  三天、七十二小時!可怕吧,白天她昏昏沉沉,夜裡睜大雙眼,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暮晚甩不開的臉。

  她把陌陌的照片攤在眼前,試著叫陌陌替她驅逐壞人,可慕晚的威力強大,三不五時跑出來嚇人。

  怎麼辦?她早晚會發瘋。

  錯了錯了,不該敵不過樂樂的眼淚,陪著飛澳洲,不該隨便讓強勢男人入侵,最不該的是……她怎能在他的床上醒來,由著他的□昧舉止引發遐思。

  不行,丟掉那天所有記憶!問題是,越想拋棄的記憶,越容易回到腦海裡。

  噢,老天,她頭痛欲裂。

  「很好,我立刻打電話找鎖匠。」門外,他扯開喉嚨吼叫。

  砰!爆炸了。

  她衝到門邊,用力打開門、用力瞪他、用力地用力氣他。「房慕晚,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定住,高舉的右手在捶向門扇前定住。

  突然間,兩人都停電。

  「為什麼?」幽幽地,他問。

  「沒錯,為什麼?」

  為什麼他跨進她的生活?為什麼他插入她和陌陌之間?為什麼不讓她安靜過日子,非要把她弄到精神崩潰?

  「為什麼你有黑眼圈?」

  那麼能睡的女人都長出黑眼圈,那他這種一天睡不到四小時的男人,不是要從頭一路黑到腳底?

  黑眼圈?始作俑者還敢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沒去上班。」他說。

  「我是老闆,愛上班不愛上班,由我做主。」和他出國那幾天,她不也沒上班。

  「你的手機不通。」

  「沒電。」事實是,她把電池拔掉。

  「電話也打不通。」

  「沒繳費,被剪了。」她隨口胡說,慕晚瞄一眼電話,話筒被丟到沙發下。

  「門鎖換了。」

  「最近小偷猖獗。」敷衍又敷衍,默默把敷衍他當成對話重點。

  「你不想見我。」他指出真正理由。

  喉嚨被掐住,她說不出話,不厚道的他單刀直入,不給人模糊空間。

  「你不想見我,對不對?」他大步一跨,跨進她的家。

  她深吸氣、深吐氣,整整十下,然後用力點頭。「對。」

  「為什麼?我冒犯你了?」

  她又重複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她很喘,像氣喘病患。

  「我不喜歡你加入我的生活圈。」

  「容我提醒,是你拉我加入,不是我主動。」慕晚說。

  她想了想,沒錯,是她要求他幫忙在先,可是後來一次次,他上門,而她……無心拒絕。

  「我錯了,對不起。」手橫胸,她懶懶地半靠在門框上。

  「然後呢?」

  然後……「拜拜。」水遠不見。揮揮五指,她連動作都敷衍得讓人想海扁。

  「你彌補錯誤的方式是一句對不起?」

  「不然,你還想要什麼?」磕頭嗎?她連對神鬼祖先都不磕頭了,折腰是她的極限。

  「友誼。」

  友誼?好陌生的東西,連長春籐裡面那三隻也不敢向她索取的物品,他居然光明正大上門,跟她說「我要」。大膽呵,這年代的男人。

  「說話。」他冷漠又強勢,可惜碰到懶散女,冷漠失蹤,強勢對她無用。

  「你不能強求我沒有的東西。」

  扯開嘴角,她不是好女人,針對這點,她執著且確信。

  「你沒有友誼!?」

  濃眉揚開,他想發火。多年來,他未曾對誰交心,好不容易,他有了想納為朋友的女人,可她居然說自己沒有友誼。

  「我性情冷淡。」

  「那麼這段日子,我們之間……」

  「規劃外。」她說謊,懶女人豈會為難自己做規劃,她唯一的規劃是早早上床,天天睡到自然醒。

  「我以為你替我開導慕曦,是把我當朋友看待。」他提出朋友證明一。

  「不,那是回饋,你也幫忙過我。」她反駁。

  「我以為你願意和我去看靄玫,是因為我們中間有友情成分。」他提出朋友證明二。

  「不對,我以為只是出去走走,沒想到你對散步地點有特殊喜愛。」她搖頭。

  「我以為你和樂樂相處融洽,是看在我們的情分上。」朋友證明三。

  「不,是樂樂長得討人喜歡。」她反對。

  「到澳洲……」

  「純屬意外。」

  「真正的意外是你從我床上醒來,以為我對你別有居心,想和我保持距離,最好能回到從前,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

  又是單刀直入、一針見血,這男人呵,肯定沒聽過善意謊言。

  台階,是給兩個人下的,又不是專門搬來讓她這種小短腿爬,笨男人,就這樣互道珍重再見,留下朦朧感覺不好,幹嘛弄得四方鮮明,無處遁逃?

  不說話,默默斜眼望他。

  「來不及了,我已經認識你,決定把你當成好朋友,也決定由你分享我的生活。」

  直接地,她想說「我不要」,但他眼底的寂寞阻止她未出口的拒絕,他……很久沒有朋友了,對不?

  孤獨。是她很瞭解的感受。在陌陌離開的日子裡,在每個無法入眠深夜,孤獨侵襲她每根神經。

  就在她撐不下去的時候,夢見陌陌,之後她開始學習長睡,她讓自己無止無盡地睡著,讓陌陌有機會出現。

  但慕晚不行,他必須睜著眼,面對工作、女兒,甚至是瘋狂的靄玫,比起她,他的命真的壞很多。

  「當朋友好嗎?我總算找到人和我談心,我不想失去這份友情。」他的雙手扶上她的肩,語氣裡帶著懇切。

  「為什麼是我?」她問。

  「因為我們擁有同樣的痛。」

  「不,你比我好,也許有一天,靄玫會回到現實世界,而我的陌陌,不回來了。」默默捨不得,捨不得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心有溫度,而胸腔裡熱烈跳躍的心臟,失溫。

  「你忘了,靄玫不愛我,回到現實後,我甚至不敢確定,她要不要我當她的陌陌。」他想歎氣,忍住了,一段不屬於自己的愛情,他怎能有多餘要求?

  又是孤獨眼神,這樣的眼神教她怎別開眼?伸手,默默用掌心蓋上他的眼簾。

  「怎麼了?」他想抓下她的手,她不肯,加了力道,蓋在他眼睛上方。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她會心疼,心疼自己曾經歷過的孤獨。

  「為什麼?」他還是抓下她的手,深邃眼眸望入她的瞳孔。

  「我不想當你的朋友,但你的眼神讓我違背心意。」

  「當我的朋友很糟?我能陪你談陌陌,談記憶。」他包裹住她的拳頭,溫度傳入她心底。

  「很糟。」她有小委屈。

  「哪裡糟?」

  「我不想和別人分享陌陌,他是我專有的。」她的陌陌……只能是她的,她不和點點、小慧或小也分享,他貼著默默的專用標籤。

  「你很專制。」專制男人居然撞上比他更專制的女人,要不要舉雙手投降?

  「我承認。」

  「如果陌陌有你說得那麼好,我也想和他交朋友。」

  「他不需要朋友,有我就夠了。」

  「你都用這種方法趕走陌陌身邊的女人?」他試著幽默。

  「不,我的手段更凶殘一點,只不過你是男人,所以……」

  「手下留情?」

  「對。」

  「那麼如果我持續用感性眼神望你,你是不是願意和我做朋友,也介紹我和陌陌認識?」

  他的眼神不感性,只是孤單……話到唇邊,她吞進去。

  「還是不想?」等不及她回話,慕晚搶問。

  她沒答。

  「你是個孤僻女人。」他說。

  她笑了,分明適合用在他身上的詞彙,他居然拿來形容她。哈!男人,不認識自己的動物。

  「我對你沒有非分想法,我們只當朋友,很單純的朋友,可以嗎?」他鄭重說。

  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

  「可以嗎」在她胸口敲出迴響,她想搖頭,但問號像傀儡娃娃身上的線,圈綁了她的四肢,讓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謝謝。」他激動擁她入懷,說清楚了,壓在心上的大石除去,他們要當最好最好的朋友!

  ***    ***    ***

  是朋友,好東西就會一起分享。

  房慕晚和默默成了好朋友。

  他帶她到花市,那是他從小就喜歡逛的地方,母親的手巧,任何植物都種得活,連神秘果都讓她養出纍纍果實。

  有母親從小教導,慕晚對植物多少有了粗淺認識。「這是石蓮,某些品種的石蓮花可以吃,聽說養肝。」

  默默對花認識不多,除了陌陌給她的薔薇,薔薇呵……她養不活的花朵。

  「你見過九重葛嗎?我母親在家裡種了道花牆,是由各色的九重葛交纏築起的,春天一到,紅的、粉的、紫的、白的,各色九重葛開放,美不勝收。

  你看,這是蝴蝶蘭、這是拖鞋蘭,蘭花嬌貴難養,但再難的花到她手中,還是乖乖俯首稱臣。你喜歡花嗎?我買一盆送你……」話出口,他突地安靜。

  他想起她的薔薇,一盆盆刻意養死的薔薇花。

  笑笑,她知道他聯想到了。

  岔開浮上念頭,她說:「我不喜歡花,給我一棵果樹,我可以把樹養得很好,記不記得我的小果園。我不愛驕矜東西,我要生命力盎然,就算風雨、就算烈陽也烤不乾、曬不壞的勇者生命。」

  「你的果園夠熱鬧了。」大手揉揉,他弄亂她的長髮,她不以為意,反正她是懶女人,懶和丑本就一線之隔。

  「我想要一棵葡萄,你送不送?」她指指園藝家修得漂亮整齊的葡萄盆栽,上面結了兩串小小的綠色葡萄。

  「好啊,你喜歡吃葡萄?」嘴巴才說好,他已經掏皮夾付錢,要老闆把盆栽送到她家。

  「不喜歡。」

  她搖頭,亂亂的頭髮一搖,亂得更凶,他一面笑,一面替她梳順髮絲,她的頭髮烏黑柔順得……很好玩。

  「不喜歡吃,為什麼想種?」拉起她的手勾在自己臂彎,他們是好朋友,卻有了老夫老妻韻自然。

  「你去過普羅旺斯嗎?」默默問。

  「沒去過,聽說那裡是熏衣草的故鄉。」

  側臉,他發現她矮得很,小小個頭只到自己肩膀,瘦瘦的手臂像兩根小鼓棒,要是一個不小心,肯定壓壞她。她啊,還說不愛驕矜,她就是最驕矜的女性。

  「對,旅遊書籍上是這樣介紹的,不過那裡的重要經濟作物是葡萄,釀酒、當桌上水果的品種都有。普羅旺斯很漂亮,有許多道地的法國餐廳賣著最道地的法國味,那裡的人習慣親吻自己的手指,誇大食物的美味……」

  默默頭靠上他,沒有刻意,她只是在回想多年前陌陌給她看的圖片介紹。

  「下次,我們一起去普羅旺斯。」他心血來潮,想看法國人親吻手指。

  「不要。」

  「為什麼不?你說那裡有很棒的風景、餐廳和葡萄。」

  「那裡是我和陌陌約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陌陌說,等存夠錢我們就搬去那裡,種幾公頃葡萄園,每到收成季節,釀出很多美酒,把我們的地窖塞得滿滿。」她瞄慕晚一眼。

  他在瞪人,因她的計畫區,少了「朋友」的身影。

  「別這樣看我,好吧,到時我送你一整箱上好葡萄酒。」

  該不該剖開她的腦袋?陌陌不在了,他不會存夠錢和她一起搬到普羅旺斯、不會種上幾公頃葡萄園,更不會在酒窖裡塞滿美酒。他想問她,分不分得清楚現實與夢境,只是呵……她笑得那麼開心,他不想破壞眼前情景,只好由著她作夢。

  「你們經常作約定嗎?」慕晚問。

  「對,我們約好一起上大學,我念藝術、他念財經,將來我的作品由他來統籌發行,他要當我的經濟人,把我的事業推上高峰。我說不好,我喜歡賴在家裡,想畫畫就畫畫、想作曲就作曲,不要拿出去賣錢,陌陌說,那麼他只好努力賺錢養家囉。

  我說我很好養,一天兩份自助餐就飽,不要鑽石、不要名牌衣服,我有他……就有了全世界。」

  換句話說,失去陌陌,她失去了世界?慕晚笑笑,無所謂,他會為她創造一個新世界,比盤古開創的那個更美好完整。

  摟上她的肩,他說:「十六歲是不懂現實的年齡,以為兩人膩在一起,什麼事都能不在意。

  錯了,蕭默嫿,現實殘忍,你不努力賺錢,就沒辦法保有優渥生活。買葡萄園,要錢;請農夫耕種,要錢;法國冬天冷得嚇人,裝暖氣設備一樣要錢。所以你的圖畫、曲子統統要拿出來換錢,懂不懂?」

  他市儈得討厭,但這種聊天讓默默開心,不必等入睡,陌陌就進入她心裡,不帶孤獨的想念,讓默默覺得甜蜜。

  第一次,她承認把陌陌介紹給慕晚是正確決定。

  「你真的好養?」慕晚問。

  「嗯,給一張舒服的床和一碗白飯,我可以活得很好。」

  「你活得很好?」他搖頭,擺明了不苟同。

  「當然很好。」

  她有陌陌、不必擔心經濟生活,現在更棒了,有個不存非分念頭的好朋友,他會自動出現,豐富她單調枯燥的日子,生活還能比她現在更好?

  「真的很好?」慕晚再確定。

  「真的很好。」默默認真作答。

  「既然很好,何不讓自己開心一點?」

  「我不開心嗎?再沒人比我更愜意了。」

  「愜意的女人,微笑時不會在眉頭打死結,好像被逼迫。」他站到她面前,伸出大拇指在她眉間壓按。

  「我哪有?」推開他的手,她的眉是柳眉、是和風吹過就會掃出春意的漂亮眉形,哪來的糾結?鬼扯!

  「你有,要不要我送你鏡子,讓你攬鏡自照?」他捧住她的臉,往裡面擠壓,不胖的臉硬是讓他擠出兩團肉圓。

  「你以為自己笑起來很好看嗎?」她不甘示弱,伸出手指在他臉上揉揉捏捏,要製造皺紋,誰不會?

  「比你好一點吧,至少,員工看見我的笑容會以為自己中了大樂透。」最近公司謠言流傳,說他交女朋友,生活「性福」美滿,所以時時面露笑容。看來,一個朋友對人的影響,比書上寫的更大。

  「你的臉是南極冰巖,笑起來像冰層破裂,會讓人墜入萬丈深淵,你的員工之所以快樂,不是因為看見你的笑容,而是感謝上帝沒讓自己掉進冰巖破裂的大縫隙。」

  「有那麼嚴重?」他壓壓自己的臉。

  「我可以送你鏡子啊,還是名滿天下的古董鏡。」

  「哪個名滿天下的古董鏡?」

  「白雪公主後母最喜歡的魔鏡,魔鏡啊魔鏡,這個世界上誰的笑容最和藹可親?

  魔鏡說:『我給你一顆手榴彈,只要炸死二十億九千六百萬人,房慕晚的笑容就是和藹可親排行的第一名。』」

  他大笑,她也笑,可惜他們手邊都沒有鏡子,否則會發現,默默的眉頭糾結不見,而他的冰層因溫室效應,化為柔軟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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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2:25
第六章

  「默默,你不跟我們一起玩?」樂樂親親默默,牽起父親,走出默默的單身公寓。

  「不了,你們好好玩。」

  小也發神經,到處說樂樂是她女兒,要樂樂喊她媽媽,今天,她們約了遊樂園、做蛋糕,還說弄到太晚的話,要留樂樂一晚。

  「小也要教我做芒果慕斯,她說學校園遊會時,要陪我一起擺蛋糕攤。」

  「小也小也小也,成天喊小也,樂樂,你變心了,你喜歡小也比喜歡我多。」默默佯裝吃味。

  「沒有,我最喜歡默默了。」同樣的話點點也說過,有人為她爭寵,讓樂樂好得意。

  「記住自己的話哦,要是我發現你偏心,對別人比對我好,我一定和你斷交。」默默的說詞,引來慕晚莞爾。

  樂樂名副其實地快樂。

  之前,她懂事乖巧、循規蹈矩,慕晚要她做什麼,她都毫不猶豫地點頭,她是好女兒、好學生,她用一百分讓父親開心,她知道父親忙碌,不要賴要父親相陪,她孤單從不開口說明。

  現在,有默默、小也、點點和小慧,生活中多了一群愛她的大女生,樂樂變得活潑。

  課餘,她跟著新朋友學煮咖啡、做麵包點心和蛋糕。偶爾,她教五音不全的「小也媽媽」拉小提琴,帶前庭平衡很差的點點跳芭蕾,和算術很強的小慧比賽心算。

  日子變得豐富多采,她一天比一天更喜歡默默,喜歡默默加入生活,也喜歡她是一家人。

  「不會,默默是第一名。」樂樂慎重說。

  慕晚捧腹大笑,默默皺眉,他湊近她耳邊說悄悄話:「這句話,樂樂對小也、點點和小慧都說過。」

  這女孩,小小年紀就懂得安撫人心,長大後還得了,一群男人恐怕被她耍得團團轉。沒戳破樂樂謊言,她靠近慕晚耳邊說:「你女兒有當大眾情人的本錢。」

  大人說小話,樂樂不依,「你們在說我的壞話嗎?」

  「多疑,你有壞話讓人說?」慕晚抱起女兒,轉頭對默默,「我先送她下樓,管家和司機等她很久了。」

  「樂樂拜拜。」速戰速決,默默關門,背靠門扇,自個兒笑出聲。

  慕晚說,她和樂樂說再見,每回都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十八相送,依依不捨。

  回頭想想,沒錯,她們在一起,話說不完。

  她喜歡聽樂樂說學校的事,樂樂批評老師同學的用詞讓人笑翻天,她承認自己是不良長輩,通常小人批評大人,身為尊長應該板起臉孔,用忠孝仁愛四維八德做訓誡,但她沒有,單單笑著、聽著。

  在默默面前,樂樂是個成功的演說家;在樂樂面前,默默是盡職的傾聽者。在聽取樂樂的生活同時,她回想自己的童稚青春。

  五分鐘,慕晚回來,手裡多了兩瓶紅酒。

  從「當朋友」那天算起,短短十三天,他們有了「朋友」的相處模式。

  不在公司的時間,他都和她一起度過。不是他在默默家裡工作,就是她到他家陪他。

  偶爾,他們看場電影、逛逛掛滿霓虹燈的街道,偶爾,她抱著樂樂說說廢話,唸唸故事書,一不小心,兩人同睡在兒童床上。

  「我不喝酒。」她拒絕慕晚遞過來的酒杯。

  「為什麼不喝?」他輕啜一口,甘醇芬芳,這是陳年葡萄酒,昂貴得不像話。

  「我的酒品很差。」她別開頭,不受誘惑。

  「多差?」他的酒杯在她鼻尖晃兩下,又繞回自己唇邊。

  味道不錯,默默舔舔唇,壓制慾望。「聽說我喝醉酒,會四處抓人亂親。」

  「誰告訴你的?」

  「陌陌。我答應過他,他不在的時候,絕不碰半滴酒精飲料。」

  「你這麼聽話?」他仰頭,一飲而盡。

  「不是聽話,只是守約,凡是和陌陌的約定,千百年,我不違反。」她說得信誓旦旦。

  「除了喝酒,你們還有其他約定?」靠到她身上,他喜歡她身上的氣味。

  「不在別人面前唱歌。」推推他,默默坐直身,酒的香味染到他身上,誘人。

  「為什麼?你歌喉很差,怕嚇壞別人心臟?」慕晚說反話,他記得她的歌聲好聽得值一千塊錢。

  「錯,我的歌喉很優秀,清脆響亮、黃鶯出谷,只是我把它當禮物送給陌陌,送出去的禮物怎能收回?」

  「就像人魚公主把聲音送給巫婆?愚蠢。」他不以為然。

  「人魚公主不愚蠢,她為愛情奉獻聲音,真有錯,錯在癡心,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做,若上帝肯留下陌陌,我願意化成五彩泡泡,圍繞在他身旁。」

  「即使他身邊有另一個新公主?你被童話故事荼毒了。」用手指推推她的笨腦袋,從這刻起,他要嚴重懷疑她的智商。

  默默大笑。

  「是的,即使他身邊有了新公主,我愛他,要他快樂,不要他消失。房慕晚,你比我幸運,至少你擁有靄玫、樂樂,你可以時時探望靄玫,盼望她好起來。知道嗎?能夠盼望是件多麼幸運的事。」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哽咽。

  她沒了盼望、失去期待,她確定陌陌死去,再不出現眼前。知道嗎?這種確定有多麼殘忍。

  「還有呢?你們還約定多少傻事?」他轉移話題。

  「不哭。」

  「不哭?」他聽不懂。

  「我不哭,在他的葬禮上、在他墳前,在我們共同走過的每一塊土地……我不哭,因為我的眼淚教他不安穩。」

  吸吸鼻子,她揚起笑臉。「我不哭,不管你怎麼惹我,我都不哭,房慕晚,聽見沒?你眼前的女人很特別,她不用眼淚困擾別人,不用哭泣逼迫你心不甘心不願和我交朋友,我保證你很安全。」她起肖了,說一堆瘋話,可她不擔心,因為身為「朋友」,他一定能諒解。

  大手揉過她的頭髮,笨!他從不認為她危險。

  慕晚走到櫃子邊,裡頭有張陌陌和默默的合照,他們站在一大片金黃花海前,默默解釋,那是向日葵,他們說好等葵花結耔,炒熟一大甕葵花耔,帶到鳥園喂鸚鵡。

  可是,陌陌等不到葵花結耔,住進醫院那天,葵花剛剛萎了花瓣,留下空心。

  她說她沒哭,跑到葵花田間,凝望花心,想像自己空茫的心情。

  慕晚拿出照片,說:「喂,陌陌,還記得我嗎?上回,我向你自我介紹過。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默默偏頭,看著慕晚幼稚動作,好氣又好笑,想當莊周的人是她,她可沒要求所有人都和她一樣,分不清楚幻想與現實。

  「陌陌,今天是我的生日,通常這天我很難捱。」他吸氣,繼續往下說:「以前我的初戀女友會在這天為我點上蠟燭,陪我喝掉一整瓶紅酒,我們談未來、談人生,談得她圓圓的臉上浮現兩抹紅暈,對我說生日快樂……

  很久了,我不過生日,因為現在她離我很遙遠,也因為她再不會帶著薄醉對我大喊生日快樂。

  假如你同意的話,請讓默默破例,陪我喝一小杯,我保證不讓她喝超過一百cc,保證不讓酒品不好的她,出門殘害路人,更保證她明天會平平安安在自己床上醒來,貞潔無憂。」

  房慕晚說完,轉頭看默默。

  「陌陌沒說同意。」默默笑著搖頭。

  「他需要一點特殊的道具來和我溝通心意。」慕晚敲敲腦袋說。

  「例如?」

  「例如擲茭。」

  他成功斗樂她了。默默笑彎腰,須臾,她仰頭問說:「你說過的保證都會做到?」

  「一定。」

  「好吧,拿來。」她走到慕晚身邊,接過照片,凝視半晌,然後放回櫃子裡,轉頭對慕晚解釋:「我和陌陌之間,溝通不需要擲菱。」

  「當然,你們是情人嘛,要是陌陌有意思和我玩斷背山,我就會有你的本事。」他開玩笑。

  然後,她接過酒杯,喝下不超過一百cc的葡萄酒。「房慕晚,生日快樂,許願吧!」

  「沒聽到生日快樂歌,很難許願。」他要求很多,沒辦法,大家都說壽星最大。

  「我才不唱歌。」她鄭重聲明。

  「我知道啊,所以我自己唱。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祝慕晚生日快樂……吹蠟燭……」他張開口,拿她的臉當蛋糕吹氣,抓住她的手在掌心,四手相握,許願:「我希望我們一天比一天更快樂;我希望傷心早早過去,不要讓我們流連沉溺;我希望愛你的陌陌,變成人魚公主的泡沫圍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讓你重新活過;我希望你的時鐘正常,別留在原點,停滯不前:我希望……」

  酒精在她肚裡醱酵,她是兩口啤酒就會大醉的女生,一百cc對她,負擔過度。

  「不行貪心,生日心願只能許三個,太貪心的話,就會砰!什麼都沒有了。」

  隨著砰地一聲,她張開手臂,迷迷濛濛的雙眼對上慕晚。

  「看看我,我就是貪心鬼,我貪心,要擁有陌陌此生此世,下輩子再下下輩子,過度貪心的結果,哇……」她手指半空。「哇:哇……哇哇哇……什麼都沒有了。貪心呵貪心:要不得的壞習慣……NoNoNo……貪心不好,貪心真的很糟……」

  她在笑,眼淚滾下。醉了,顧不得「不哭」的承諾,她跳舞,抱起抱枕胡親一通,抓起檯燈也親個不停。

  真醉了?難怪陌陌不要她喝酒。

  喝醉的女人能做什麼?睡覺吧,他答應陌陌,讓她平安在自己床上醒來。

  「別親了。」

  慕晚從她身後攔腰抱起默默,不讓她的嘴巴接近所有能接近的東西。慕晚有點後悔,不該為了生日讓她破戒。

  不能親?誰說的!

  默默翻過身,抱起慕晚的脖子,說是醉眼迷離,她仍不偏不倚親上他的唇,啾,好大一聲,又軟又甜,還有醉人的紅酒香醇。

  慕晚一時反應不過來,下秒鐘,她的唇又湊過來。

  不,他不在這種時候吃默默的豆腐,扳開她的臉,他笑著躲開。

  親不到、親不到……這人怎麼這麼會躲?好吧,沒得親,唱歌,例子一破再破,她不介意了。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艷的水仙,別忘了山谷裡寂寞的角落裡,野百合也有春天……」

  她唱歌,歌聲果然是黃鶯出谷,清脆響亮,半點不誇張,只是呵,這份禮物好厚重,陌陌怎忍心收走?

  苦笑,慕晚的心憐一點一點擴充。

  抓住慕晚的衣襟,默默問:「野百合也有春天,那我呢,我的春天在哪裡?我再愛再想再怨再念,陌陌都不會知道了。他照管不到昨日的誓言,只能放任我在山谷裡寂寞無助。怎麼辦啊……我怎麼辦……」她又哭又笑,酒精將她變成半瘋狂女人。

  「不會了,你不會寂寞無助,你有我,我在,我出去替你找尋春天。」他立誓。

  她突地捧住他的臉,問:「你有沒有後悔過?說!你一定有最後悔的事,對不對?」

  有,他後悔沒使出全付心力把靄玫搶回來,後悔當年紳士地退讓開,以為靄玫的幸福比他的快樂重要,卻沒看清楚,趙儡給不了幸福。

  捧起腦袋,默默捧住腦袋,聲淚俱下。

  「好後悔、好後悔,我好後悔……我矜持什麼呢?驕傲什麼呢?就算先說出『我愛你』,讓陌陌贏一局又如何?幹嘛要贏,幹嘛不退讓,我那麼愛他,為什麼不告訴他,我真的真的好愛他……」

  他替她捧頭,替她把頭收進懷中,慕晚緊擁她,胸口的痛一回強過一回。

  那是她藏在內心深處的遺憾?親親她的額,她的淚水教人犯疼。第二次,他承認陌陌是對的,和她約定不哭,否則她的淚會盲了她的眼。

  「我好差勁,贏下一城,卻輸掉一輩子的悔恨難平。」默默嚷嚷,醉得一場糊塗。

  推開慕晚,她唱歌跳舞,搖搖晃晃,一下子跳上沙發,一下子在桌上旋轉。

  那水中的水仙呵……怎地教人迷戀,怎她就沒有教人迷戀的本領,要是有……陌陌會留下來吧,讓默默愛著陌陌,讓分離永遠找不到他們的足跡……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艷的水仙,別忘了山谷裡寂寞的角落裡,野百合也有春天……

  她滿屋子奔跑,春天、她的春天,春神來了怎知道?她就是不知道啊,才會錯過一年又一年花季……

  暮晚沒限制她的行動,任由她奔馳跳躍,只隨時小心她會否摔跤,適時提供人肉墊。

  終於,她跳累了,慕晚也累得氣喘吁吁,一百cc的紅酒讓慵懶女性變成精力充沛的無敵女金鋼,誰說酒精魔力不大?

  慕晚坐在牆角,張開的雙腿中央半躺著面色緋紅女生。

  她半張眼,對他叨絮:「對不起,我輸了,陌陌……我愛你,你聽見了沒,我承認輸,我跟你說愛你愛你愛你……」

  他抱緊她的身子、她的頭顱,抱緊她的歉疚和傷心,她的痛染上他,陣陣熱烈的壓縮,壓得他窒息。

  「陌陌聽見了,他知道你愛他想他念他,他知道你只怨自己、恨自己,他和我一樣心疼你,只是沒辦法把你摟在懷裡。告訴你,他從未留戀開放在水中的水仙,你的春天,他和你一樣珍惜。」

  夜深,他一動不動把默默摟在懷裡,貼著她的頰、她的額頭,他要想盡辦法把春天送到她身邊。

  ***    ***    ***

  擾人清夢是可惡行徑,雖然已經超過十點鐘,還是罪無可這。

  她不醒,由著慕晚在客廳喊叫,反正他有鑰匙自由出入,不需要她起床迎賓送客。

  慕晚衝進寢室,抽掉默默身上的棉被。

  「起來,快一點。」

  不起床,默默發誓和他對抗,縮起手腳,她把自己縮成熟透蝦米。

  「懶惰,快起床。」他站到她床前,抓起她的肩膀亂搖。

  默默篤定不起床就是不起床,反正她的慵懶他不是沒見識過。

  她不應聲,他就沒辦法嗎?

  大錯特錯!他走到衣櫃邊找衣服。好朋友嘛,有什麼分享不得,她的身材如何,他抱也抱過、摟也摟過,大致模樣不會有太大出入。

  坐到床邊,二話不說,他翻過她的身子,將她擺平,他橫跨她身上,就強暴犯姿勢。

  嗯……不壞,視覺角度正好,他解開她的第一顆鈕扣,然後第二顆,第二顆鈕扣剛好縫在小熊維尼的鼻子上,不曉得解開第三顆後,會看到什麼秀色春光。

  還不起床?他掃她一眼微微顫抖的眼簾——明明醒了,還跟他強,這女人,要不得的固執讓人不爽。

  好,動手解開第二顆,反正主人不在意,他這個既得利益者,何須處處考量?

  手往下滑一吋,落在鈕扣上,邪邪笑開,他把衣服往上提拉。

  默默假裝不下了,她推開暴徒,瞪大眼睛,滿面慍色。

  「你到底想做什麼?」默默大喊,用她從未用過的超高分貝。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十二樓的植物人先生沒聽見。」他指指天花板。

  「你不必上班嗎?樂樂呢?你怎不在家裡當好爸爸、到公司當好老闆,沒事跑來吵我睡覺?」

  抱住枕頭,翻身,把頭藏在枕頭下、屁股朝上。

  頭痛,沒睡飽很可憐,她的起床氣有本事燒燬一座東京城,她在憋、在忍,他怎看不出她有多讓步?

  「第一,今天是假日不上班。第二,樂樂一大早就被小也外借,還叫我們不必等她吃晚餐。第三,我不是沒事好做,我有充分計畫,計畫帶你出門。」他笑得像彌勒佛。

  「不要,我要睡覺。」搶過棉被,她窩進舒適空間。

  「到車上你想怎麼睡就怎麼睡。」他很體貼,在後座擺了高級蠶絲被和羽絨枕。

  「車廂太小不好睡。」

  「記住了,下次我開貨車接你。起床吧,我給你十分鐘整裝,十分鐘之後,我會進浴室接手你做不完的工作。」

  說著,不顧默默意願,他彎腰將她打橫抱起,直接送入浴室裡。

  把衣服遞給默默後,他背靠門外,開始讀秒:「你剩下九分五十六秒……」

  這裡是哪裡?默默不知道,硬要編派出一個地名的話,就說它是……荒郊野外。

  草很青、樹很高,她不曉得這麼偏僻的民宿,誰會特地到訪。但它的確規劃得很棒,前有湖後有山,民宿右手邊養牛養羊養馬,後頭有個大大的山谷,靠在欄杆,由上往下望,紅黃紫粉,野花隨風招搖,高大樹木,淺淺深深的綠盤踞。

  他要帶默默尋找野百合的春天。

  「默默……」慕晚圈起嘴巴,朝著山壁那頭大喊,山谷間傳來回音——默……默……默……默……默……

  他回頭問:「你要不要玩?」

  她學他,圈起嘴唇,大叫:「房慕晚,你完了……」

  回音不厚此薄彼,山谷為她傳來完了……完了……了……了……

  回望慕晚,默默暢懷。

  「你知道回音的故事?」

  「沒聽過。」風吹,將她的長髮吹成黑瀑,柔柔軟軟的瀑布在身後交織。

  「ECho是森林中的精靈,她美麗聰穎,人見人愛。宙斯的妻子赫拉誤會Echo是宙斯的外遇,善妒的赫拉一氣之下向她施展魔法,從此Echo只能重複別人話裡的最後一個字,再不能自主發音。

  可是Echo真正心儀的是另外一個男子,這名男子成天等待Echo回音,可是Echo再卻也說不出我愛你,男子始終等不到Echo的愛,最後只好絕望離開。」

  默默笑容僵硬,陌陌也和Echo心儀的男子一樣,等不到她說我愛你,絕望離開?

  慕晚轉身,扳過默默肩膀,正視她說:「陌陌成了天使,他隨時隨地圍繞在你身邊,只要你大聲對他說『我愛你』他會聽見。」

  她抬眼,疑惑。他怎知未出口的三個字,是她的遺憾?

  「那天,我喝醉說的?」默默猜。

  「對。」

  「我還洩露多少秘密?」

  「不多,破例比較多。」她喝酒、唱歌、大哭,所有約定全數破局。

  「破什麼例?」

  「你唱歌了,歌聲很好聽,出谷黃鶯比不上你。」他的批評中肯。

  「還有呢?」默默斜眼,她不會在他面前大哭特哭吧?

  「你偷哭,趁陌陌不注意的時候。放心,陌陌不知道,這點,我替你隱瞞得很好。」他對她眨眼。

  天!讓她死了吧,所有醜態都讓他看光。蒙住臉,深呼吸,兩分鐘後,再抬眼,她努力輕鬆愜意。「你怎麼幫我?」

  「你的眼淚鼻涕都在我身上,我猜,陌陌誤會我才是愛哭男人。」

  她笑出聲,僵硬的臉頰畫出弧線。突地,他很高興默默是個守信女人,因為在理智清醒的眼前,她憋住淚水,不哭。

  「你想,陌陌會生氣我唱歌嗎?」

  「不會。」

  「為什麼?」

  「如果他真心收走你的歌聲當禮物,他會像人魚公主裡的巫婆一樣,讓你唱不出完整歌曲,至少會把你變成五音不全的小也那樣。」

  點頭,她同意他。

  「我猜他希望你常唱歌,嘉惠好朋友,也嘉惠成為天使的他。即使成為天使,對於美妙歌聲還是有聆聽慾望。」

  「真的?」

  「真的。喊吧,大聲對陌陌說我愛你,他早洗淨耳朵等待你。」他鼓吹她。

  默默盯著慕晚,沒勇氣喊叫。

  「膽小鬼,我來幫你。」說著,他圈嘴巴,對山谷喊:「陌陌,我愛你、我愛你,愛你……」然後,精靈Echo出琨幫忙——愛你……愛你……愛你……你……你……

  默默蒙住眼睛笑。

  「笑什麼?」慕晚拉開她的手。

  「我聽見陌陌在抗議。」她指指耳朵。

  「抗議什麼?」

  「他說他不是Gay。」

  「不是他的錯,他沒去電影院看斷背山,不瞭解男性的戀情往往從這樣山明水秀的地方開啟。」慕晚說著,拉起她的手鼓吹:「準備好了嗎?對陌陌說我愛你。」

  「嗯。」用力點頭,準備好了。她閉眼,雙手合掌,再睜眼時,大聲喊:「陌陌,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你……」

  Echo不負眾望,一遍遍替她復誦著愛你,把她的愛情、她的遺憾一古腦兒帶入天際。

  她喊了一次又一次「陌陌我愛你」,她喊得淚水濕透衣襟,這回,陌陌再笨都看出她失約,但不在乎了,她半點不在乎,因她終於對陌陌傾訴愛意。

  「說的好,唱歌吧,陌陌在等你。」

  慕晚替她起了音,然後,默默接續。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艷的水仙,別忘了山谷裡寂寞的角落裡,野百合也有春天……

  野百合的春天回來了,在這個山谷裡,有Echo相挺、有慕晚支持,她沒了遺憾怨恨,她的深情傳送。

  環上她的肩膀,慕晚滿足歎息,他又會寵女人了,在靄玫之後。

  「下午我帶你去一個私人鳥園。」慕晚說。

  「去鳥園做什麼?」

  「我不會種向日葵、不會炒葵花耔,但是我會刷卡。」

  「然後?」

  「我刷卡買下很多包葵瓜子,我們去餵鸚鵡。」

  「慕晚……」

  「別懷疑,我和陌陌已經建立交情,我會幫忙他,替他將承諾你、卻來不及完成的事情,一件一件做齊,包括到普羅旺斯種葡萄。」他說得篤定。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不懂,他們「只是」朋友。

  「沒辦法,誰讓我和陌陌交情深厚。」他聳聳肩。

  「不,我要聽真心話。」

  真心話嗎?真心話很難說,他已經很久沒說過。

  輕咳兩聲,右手捫住胸口,他試試看。

  「蕭默嫿,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大段時間,我忘記如何笑、如何說話,我只會不停工作,用賺錢來麻醉自己,有人說我是肉身機器,我痛恨卻無法改自己,一天天,我越來越冷漠、我寂寞得接近瘋狂。

  然後,你出現,唱了魚兒水中游,仙女棒揮動,我逐漸變回靄玫出事前的房慕晚。

  是默默和陌陌的愛情故事感動我嗎?我不確定,但你們的故事的確讓我覺得不孤單。

  我很高興有你分享我的失意,所以我發誓,從現在起,我也要分享你的不如意。這就是朋友存在的最重要定義。」

  她靜靜望他,輕吁氣。「謝謝。」

  「謝什麼?」

  她壓壓胸口。

  「陌陌在這裡,留給我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每天,我痛著醒來、痛著入睡,痛得忘記傷口已經形成多年;我遺憾昨日的甜蜜留不到今天,遺憾那年的青春成為眼前滄桑,我以為拿時間賄賂傷口有用,光陰將為我免除疼痛,問題是……傷口依然吞噬我所有的藍色天空。」

  垂下眉眼,那痛將跟隨她一輩子吧!

  「別讓傷口為難你,陌陌知道,會心疼不已。」輕輕地,把她的頭攬進胸口,他要連同陌陌製造出來的傷口一併接收。

  會嗎?陌陌心疼她,一如往昔?

  「你的字典是怎麼解釋『朋友』的?」慕晚問。

  「兩個談得來、有默契的人?」

  「你的版本過時,我的版本是這樣說的。朋友——是以不同形式存在的優碘,可以用來愈合心中創傷。看清楚,我是強效型優碘,我在你身邊,請記得一天塗抹三回。」

  「我們一天沒見那麼多次面。」默默回答。

  「放心,一定會有的。」慕晚勾起她的肩,樂意成為她的優碘。「走吧,去餵鸚鵡,順便告訴他們,葵花田里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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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2:55
第七章

  她的睡眠時間變短了,因為她必須起床「塗抹強效型優碘」。

  答對,慕晚會來接她上班。

  很怪對吧,明明是他賺錢,她何必跟到公司?可是幾次僵持,她輸他贏。到了第五次,她乖乖在他到門口前,把自己打理好。

  她到他公司裡做什麼?

  當秘書小姐。

  好笑?的確。

  她竟把家裡的龐大企業丟到一旁,跑到他身邊當小秘書。

  剛開始,她做的是花瓶,倒茶送咖啡外加看雜誌,慢慢地,她也打一些字,做點小小的文件翻譯,接下來,記錄、聯絡、行程安排全有她的份。

  也是在行程安排這部分,她認識了把工作看得比命重的房慕晚。

  他們是兩個極端相同又不同的人物。

  不同的是,碰到情傷,她選擇放空,啥都不做,讓自己躲在虛幻夢中,而他選擇壓搾所有精力,在工作上發揮無限效能。

  相同的是,他們都在躲避,只是他躲在工作背後,而她避入睡夢中。

  中午,他們一起吃飯,下午司機送默默到「長春籐的下午」上班,然後他接她下班,他們共度整個夜晚。

  樂樂對嶄新的生活形態很滿意,原本的敵意被期待取消,好幾次,她偷問小也和點點,默默有沒有可能當她的新媽媽。

  她得到的答案常數人失望,因為她們的回答是——不會,默默太懶惰,絕不進入婚困替自己添麻煩。

  這天是假日,樂樂被小也帶走,她有強烈需求,要樂樂幫她追男朋友。怎麼回事?默默和慕晚都沒搞懂。

  沒有樂樂在中間,兩個大人相瞪眼,不知做什麼才好,靈機一動,她決定帶慕晚到鄉下奶奶家。

  和爺爺奶奶打過招呼,默默領慕晚來到陌陌家門前。

  籬笆半開,卓媽媽和以前一樣,她老說,把門關上,會把客人給關在外頭,卓家是好客家庭,把客人擋在門外的事,是絕對不做的。

  默默走進院子,薔薇長得好高,幾乎與默默齊肩。

  不同顏色的薔薇掛在枝頭,風拂過,花瓣微微顫抖,陌陌說那是薔薇之舞,她笑問,要是舞動得太用力,一不小心跳下枝頭怎麼辦?

  薔薇……一種她不太認識的花卉,因為陌陌,抽離她們的陌生,牽起她們的情緣。

  「它們是陌陌為你種的?」慕晚問。

  「嗯,它們被照顧得很好,和我窗台邊的很不一樣。」

  「也許台北的天空不適合薔薇。」慕晚接話。

  屋子傳來開門聲,卓媽媽的聲音自廊下出現。「請問是哪位?」

  默默回頭,她認了一會兒,眉頭開展,顧不得穿鞋子就衝下來,她熱切地抱住默默,像多年以前。

  「默默,是你、居然是你。」她推開默默,審視一番,又把她抱回胸口。「好孩子,你變得那麼漂亮,卓媽媽認不得了。你啊你,我以為你再不回來,我天天盼,總算讓我盼到,你好不好?告訴卓媽媽,你過得好不好?」

  卓媽媽的話連珠炮發射出來,沒給她回話空間。

  「走走走,進屋裡,卓媽媽冰箱裡有你最愛喝的仙草。」不由分說地,她拉默默進屋,被忽略的慕晚只好跟著進去。

  甫入門,卓媽媽興奮地朝二樓喊人:「爸爸,快下來,你看誰來了。」

  沒多久,樓梯間咚咚咚腳步音響,身形壯碩的中年男子隨聲音出現。然後,同樣的熱情、同樣的愉悅在「爸爸」臉上擺喜宴。

  「默默,你長大了。」歎一聲,卓爸爸凝視默默,一瞬不瞬。

  「可不是,好快,默默長大了,我們怎能不老?」卓媽媽感慨地揉揉發酸鼻子。

  「你還好嗎?身體好嗎?」拉起默默,兩夫妻前瞧後瞧,非要瞧見她很強壯才安心。

  「卓爸、卓媽,我很好。」

  「那就好,人吶,健康最重要,要照顧自己,懂不?」叮嚀十次他都不嫌累。

  「嗯。」

  她答應了,允下的是不可能任務,她連一盆花都照顧不好,怎照顧得了自己?

  「你知不知道,陌陌擔心你,他囑咐我們照顧你,要我們不准你偏食、不准你耍脾氣不吃東西,他嘮嘮叨叨要我們注意你的身體,還把該注意的事項寫了長長一大串,可是你回台北,我們一件都沒替他辦到。」卓媽媽感歎。

  「卓媽,你們不需要替我擔心。」

  「可你還是好瘦,一陣風吹來就能把你吹到北極圈,默默,你要多吃東西。」卓爸爸抓起她纖細手腕,滿臉的不認同。

  「默默,我有禮物想送給你,你來了,剛好可以親手交到你手上。」卓媽媽一路說,一路往二樓走。

  卓媽媽離開,卓爸爸才看見慕晚。「默默,這位先生是……」

  「他是我的朋友兼上司。」默默說。

  「你好,我叫房慕晚。」總算有人注意他的存在。

  「房先生看起來很有書卷氣,是教授嗎?」卓爸爸用選女婿的眼光細瞧。

  「不,我是商人。」

  慕晚不太適應這類眼光,通常,他只會在相親對像眼中遇見這種光芒,然一個中年男子在他身上投射眼光,除了怪,還是怪。

  「商人?收入穩定嗎?」卓爸不介意被批現實,比較介意慕晚配不上默默。

  「還可以。」他盡力恭謹,因他是陌陌的父親。

  「員工有幾位?」

  「我不太確定,大概七、八千。」他考慮回公司後,看看人事報表。

  「那是大企業囉,你常向銀行借貸嗎?你會不會欠下呆帳,潛逃大陸。」

  卓爸一問,默默忍不住笑出聲,她聯想到天真的繼母。

  「卓爸,你在做什麼?即使他欠呆帳,也不要你還啊。」

  卓爸揉揉默默的頭髮,寵溺說:「傻默默,卓爸是替你擔心,很多檯面上看來不錯的企業家,哪天不聲不響倒了,最可憐的是妻子兒女。」

  「卓爸,慕晚和我不是那樣的關係。」

  卓爸不理她的解釋,自顧自說:「陌陌最擔心你的固執,擔心你再不肯認識其他男生,平白斷送一生幸福,看見你和房先生,我放心不少。」

  陌陌去世那年,她不言不語,成日渾渾噩噩、吃吃睡睡,默默的父母嚇壞了,忙將她接回台北,他們幾次北上看默默,面沒見著,都教她父母親勸回。

  他們能理解身為父母親的心疼,所以沒有太勉強對方。

  「卓爸……」默默低語。

  「陌陌心疼你,要我們照顧好院裡的薔薇,他說薔薇長得茁壯,你才會平安健康。他要我們親眼看你走出悲傷,要我們看著你找到好男人,進入禮堂,陌陌還叮嚀我們,親手將你交給新郎,並出言恐嚇,要是你過得不幸福,陌陌會讓他好看。懂了嗎?陌陌不要你自我封閉。」

  「懂。」陌陌永遠替她著想。

  甫從樓上下來的卓媽接話,她拿著大紙箱。

  「臨終前,陌陌交代我,要親手替你裁製婚紗,他畫了款式,要我依樣做出來,我整整做兩年才把婚紗完成,還以為沒機會交給你了,幸好你來,幸好我們能完成陌陌的遺願。」

  卓媽拿出婚紗,在默默身上比劃。

  婚紗是船形領,貼身的蕾絲袖子在手肘處綻放,裙擺像層層波浪,墜起一朵朵絹布薔薇,那是她的禮服,陌陌為默默設計的婚紗。

  「等你結婚那天,我要剪下院裡的薔薇,用很多很多的白紗蕾絲,替你編出世間獨一無二的捧花,好不?」卓媽問。

  「好。」

  「默默,你是卓媽的女兒,當媽媽的,可不可以要求女兒,一定要幸福?」

  「可以。」默默忍不住淚水,珠淚滑下。說好不哭的,還是落淚,她呵……是不守信用的騙子。

  慕晚不語,感動撞擊,他替默默高興,有陌陌這般深愛她的心,難怪她但願長睡不願醒,難怪她要日夜夢裡追尋,尋找陌陌的蹤影。

  門被推開,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站在門外,慕晚朝他笑,他皺眉,不以為然地把帽沿拉到後腦勺,奇怪的反應,但慕晚沒計較。

  「爸媽,我回來了。」男孩的聲音喚起相擁而泣的女人。

  她們同時回頭,看見男孩,默默嚇呆。

  默默彎腰,屏住呼吸,伸手觸上男孩臉龐,像確認什麼似的,她捧住他的臉,一看再看。

  慕晚以為男孩會皺眉、會不以為然,像他剛做的。可是怪了,男孩沒有,他捺住性子,讓默默摸個夠。

  「我以為不會見到你。」男孩的話教人更心驚。

  未停歇的淚水加快頻率,凝視男孩,默默無助哭泣。

  怎麼可以?那是陌陌的眼睛鼻子嘴唇,陌陌的神態語氣,熟悉又陌生的陌陌縮小了,教她說不出話。

  「哥說你愛哭,你果然很愛哭。」他從口袋掏出面紙,替默默擦掉淚水鼻涕。

  「別訝異,他是小陌,我們做試管嬰兒,堅持把陌陌生回來。佩服我們的毅力吧,老蚌生珠,同事不知要恭喜我好,還是取笑我較恰當。」卓爸摟摟妻子肩膀說。

  「小陌?」默默問。

  「是,他簡直是陌陌影子,我們相信他是陌陌,為安慰我們的悲傷重生。只是我們有小陌安慰,你呢?默默,讓自己快樂一點、幸福一點,陌陌會開心的。」

  她點頭,但滿心的紛亂呵,理不出頭緒。

  小陌牽了她進院子,剪下薔薇送她;小陌帶她進房間,把收藏多年的大哥的日記簿給她;小陌不叫她別哭,只是安靜地遞面紙給她。

  最後,小陌告訴她,要她幸福,這是他和大哥的共同心願。

  ***    ***    ***

  向日葵抽得很高,默默站在畦間,幾乎被淹沒。

  「再哭下去,台灣面紙公司要頒獎表揚你了。」慕晚拍拍她的頭,想把縮在他胸口處的女人給叫出來。

  「我不用面紙了。」她用的是他的衣服,要是美國棉織業願意頒獎,她不反對。

  「對哦,難怪我很冷。」被洪水淹過,所有人都覺得冷吧。

  「大男人不行怕冷。」圈緊他的腰,她要哭,哭盡所有不平委屈。

  「你……很不舒服對不對?」他圈住她的背,輕輕搖晃。

  「嗯。」

  「我以為女生拿到禮物都很開心。卓媽媽的禮服做得很棒。」那是件用足心情裁製的新娘禮服。

  他一說,她哭得更凶。

  「你在生氣陌陌怎可以被生回來?你每天睡覺,以為他總是準時從天堂飛進你的夢裡,沒想到他回來了,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怎麼可以,他猜她的心,猜得如此精準?默默轉動頭,把新淚留在他衣衫間。

  「你和他約定天堂見面,可他不在那裡了;以為他無時不刻、一直看護你,沒想到,他的眼光沒有落在你身上。」

  對啦,她不平,她想他念他,他卻忘記她;他新生了,她卻變成老女人。

  「你衝突又矛盾。一方面高興他回到人間,安慰卓爸卓媽,又開心他的身體健康,往後,他的人生充滿希望,另一方面,感歎人事滄桑,他再不是你的陌陌,你的愛情與思念,硬生生折斷。

  你想說服自己,小陌不是陌陌,那只是卓爸卓媽的自我安慰,你相信他仍在天堂,等你歸去,卻又心疼他在天堂裡寂寞,寧願他是小陌,讓愛他的親人圍繞照料。」

  討厭,他怎能把她亂七八糟的思緒理個清透?這種犀利男人討厭到極點。

  拾高手,她搗住他的嘴巴,阻止他往下說。

  她仰頭,濕透的睫毛掛上晶瑩剔透,她望他,委屈滿囊。

  慕晚笑笑,拉下她的手,親親她的額頭。「別哭了,你該高興,到最後,你們的愛情不是枯竭,而是豐沛。」

  「不懂。」她搖頭,搖下兩串水珠。

  他捧起她的臉,為她拭去。

  「不管小陌是不是他,他都要你快樂,對不?他要你幸福平安、要你快樂永恆,這種愛情不是凡人給得起,陌陌給了,所以他是天使,不是爾等俗物。能擁有他專心一意的疼愛,不論時間多短,你該滿足。」

  「不要,我是貪心水蛭,陌陌的愛,我要很多、再多、更多。」

  「我相信很難。換成我,我也想要更多,才不輕輕鬆鬆欺騙自己滿足。」揉揉她的髮,他又親她抱她。

  糟糕,他也變成貪心水蛭,一旦抱她便上癮,抱得不想鬆手、不想自我滿足。

  多年來,他的心破了大洞,沒想過找東西填平,只想著,早晚會習慣破洞存在。默默是個柔軟抱枕,她堵住破洞,讓冷風吹不進來。

  好吧,貪心就貪心,他又親了她的臉,吮去她的淚水,往下,他尋著她的雙眉,軟軟甜甜唇瓣,補了心也補足貪念。

  理智回籠,他推開默默,以為她嚇得說不出話。但是沒有,默默只是盯他猛看。

  「怎麼了?」

  「平時,你習慣用親吻安慰女人?」手觸唇,說不出感覺,陌陌沒吻過她,她不懂自己的心臟為什麼怦怦怦怦,跳個沒完沒了。

  「別把我說得像變態。」拋開尷尬,他試著自然。

  「沒人說你是變態嗎?」

  「當然沒有。」說過的人都去找閻王報到了。

  「那、那……我可不可以告訴你,用親吻安慰女人,很、很……」很一種她說不出來的滋味。

  「你不舒服?」慕晚問。

  「還好。」

  說不舒服太矯情,事實上,她想再被「安慰」一回,但舒服嘛……不像,那種被電擊的酥麻……不對,她太亂,才連簡單感覺也找不到形容詞。

  「那就好。」

  他不愛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若她痛苦,他願意找到另一種方式來安慰她。

  慕晚把她圈回懷裡,不知不覺間,他習慣她在胸前,習慣那個位置為她保留。

  「我在生氣陌陌。」她終於說出感覺,雖說得沒有慕晚好。

  「我懂。」撥開她的長髮,他喜歡她聰慧的雙眼,雖然它們現在紅腫得稱不上亮眼。

  「可是他沒錯。」默默說。

  錯的是她,她打死不讓陌陌成為過去,她想勉強陌陌留下。

  「生氣一個沒做錯的男人,很困難。」他接話。

  「我在嫉妒。」

  嫉妒?這個說法特殊。「你說說,嫉妒什麼?」

  「如果小陌是陌陌,以後他將愛上一個比我年輕十倍的漂亮女生。」

  居然嫉妒這個?慕晚想笑,但他自我提醒,同理心的重要性,所以他憋住笑,裝出正經。

  「如果小陌不是陌陌,我怎知天堂裡有沒有一個風騷天使對他拋媚眼,就算她長得沒我好,至少她有一雙雪白翅膀,至少她的稱號是天使不是懶女人。」

  比來比去,她都處在下風。

  她總算瞭解,不管用多少方式強求,她和陌陌已成過去?瞭解讓她很傷心吧?酸酸的感覺,卡在慕晚胸處,不是因為她的淚水停駐,而是不捨跑來攪局。

  「然後呢?」他問。

  「不管是未來的美麗女生或風騷天使,我都沒資格阻止。」

  無能為力?難受,他懂。

  慕晚親她,這回額頭親兩下、臉頰親兩下,至於嘴唇……為了變態問題,暫且存放。

  「很不公平。」

  她的手仍圈在他腰際,扯住他的襯衫,有一點點怯懦、一點點哀憐,不流淚的眼睛比流淚更教人心惜。

  「哪裡不公平?」這次,他聽不懂。

  「他要我幸福,我一心想阻止他的幸福;陌陌為我做婚紗,我打死不嫁;他對我好,我卻擺爛要他難堪,我對他……很不公平。」

  吸吸鼻子,她宣示般說:「決定了,我要為陌陌穿上婚紗,走入婚姻,讓他放手去追求天使或美麗少女,我再不擋住他的快樂,這回輪到我來祝他幸福。」

  她的思緒怎地三百六十度大轉變,慕晚頭暈。

  「沒人要求你用這種方式展現公平。」他不同意。

  沒人要求,她也決定這樣做,假使這是讓陌陌放下擔心的方法、假使這是陌陌對她的最後要求,沒問題,不過一個婚禮,憑她的能力,不難經營。

  「慕晚,求你好嗎?」

  「求我什麼?」

  「你和我結婚,讓我穿著陌陌的禮服嫁給你。」

  這是她想半天想出來的公平?他有點嫉妒了,為什麼這樣的專注愛情,輪不到他頭上?

  慕晚不說話,默默咬唇輕問:「你不願意嗎?」

  「對我有什麼好處?」他沒好氣說。

  「娶了我,你不必再相親,我爸媽的事業很大,可以滿足你對工作的狂熱。」他要好處,她就舉出好處吸引他。

  「這兩點,我有本事自行解決。」不需要靠一個婚禮,或一個不想嫁給自己的女人來幫忙。

  「你考慮靄玫,對不?」默默輕問。

  提到靄玫,濃眉映上濃霧。她還會好起來嗎?她清醒後,愛的仍是趙儡嗎?她說恨他,滿目紅絲、張牙舞爪地恨他,她恨他沒盡全力挽救她的悲劇,恨他不支持她的愛情,她的恨昭然若揭,靄玫清醒後,他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局面。

  慕晚沒答,默默以為自己猜對了。

  「別擔心,如果靄玫恢復健康,我們的婚約自動解除,你仍然單身,仍然可以回到她身邊,照顧她、疼惜她。」

  條件不壞吧?可他仍然不回答。

  默默癟嘴,「我知道你偏愛身高一七五的長春籐名校女強人,我離你的標準有點遠,不過我才二十六歲,還有努力空間。」

  努力?慕晚嗤之以鼻。

  想念名校有可能,她父母有錢,捐一座圖書館大概能拿到入學許可證,至於身高,下輩子再想。

  「拜託拜託。」

  這種事能用拜託的?她講的不是借錢或協助,是一生的婚姻大事,怎能這樣草率?

  他說:「我們是朋友,不是情人。你想對陌陌公平,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

  「娶朋友做老婆,奸歹比娶陌生女人來得好。」默默沒想過會在葵花田里向男人逼婚。

  「不要。」他拒絕。

  「真的不要?」女人拉下驕傲向他求婚,他竟半點面子都不給。

  「不要。」他斬釘截鐵。

  「好,你不要,我找別人。明天開始,我要密集相親,有人肯娶,我就嫁。」她五指朝天,發誓。

  就為一件婚紗?為一個陌陌到底有沒有被生出來的羅生門?這女人頭殼壞掉,可憐的陌陌喜歡笨蛋,難怪到死都還操心不已。

  默默轉身,用力跨步,像展現決心似的。

  她要嫁、要嫁,今天嫁不成明天嫁,她相信老爸老媽的經濟實力,肯定讓她很好嫁。

  慕晚橫眉,看著她的背影,很想衝上前,從她的後腦勺打下去,也許打得她腦震盪,她就不會突發奇想。

  「蕭默燼,你給我回來。」他的鼻孔噴火,拳頭緊握。

  「沒空,我要去找男人嫁。」她沒回頭。

  「我數到三,你馬上回來。」誰敢娶她,他就把那個男人打得顱內出血,昏迷指數降到1。

  「你數到一百吧,安慰你的幼稚園老師,告訴她,她的數學教得很不錯。」默默頭也不回。

  「你回來,我……我娶你。」

  話脫口而出,他妥協,為了笨女人。看來,女人的智商果真不必太高,只要脾氣夠魯,便能逼得高智商男人妥協。

  她停下腳步,緩緩轉身,手叉腰,盯他,沉默三秒鐘。

  「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你回來,我就娶你。」慕晚用力吐氣,他這輩子沒這麼冤過。

  「你是說話算話的男人?」

  「我從不出爾反爾。」

  「好。」

  她往回走,一路上,摘下一朵朵盛開葵花,走到他面前時,她握了一大把金色太陽,把花塞到他手中,默默說:「向后羿求婚吧。」

  她是新版后羿,瞧,她一把射下一二三……九顆太陽,長長九九(久久),不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慕晚瞪她,夠扯,他被一個女人威脅。

  「快求婚。」她扯扯他的袖子,催促。

  「嫁不嫁給我?」他不情願得很嚴重。

  「嗯……唔……嘶……」偏偏頭,她假裝考慮再三,做作得很欠扁。

  他瞪她,兩簇火焰在瞳孔冒煙。「太勉強的話……」

  搶在他前面,默默急道:「我嫁我嫁。」

  拿過太陽花,拉起慕晚的手臂,頭靠入他肩上,她哼起結婚進行曲,轉頭,不看慕晚齜牙咧嘴。

  默默記起Echo的故事,想大聲喊叫,告訴陌陌別憂別煩,她要把自己嫁掉了,他再不必牽掛,可惜,這裡沒有山谷和回音。

  但陌陌會知道的,對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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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4:09
第八章

  默默和慕晚訂婚了,訂婚當天,人人都開心,蕭家和房家的長輩、樂樂、卓爸卓媽和咖啡店裡的好朋友,都快樂得不可言喻,獨獨小陌不高興,他悶聲,半句話不說。

  幸好樂樂在,她帶小陌到處跑,硬把笑容逼到他臉上,無奈吧,那個比默默年輕十倍的漂亮女人,居然是她的繼女。

  不管怎樣,默默和慕晚的互動越來越好了,好到慕晚不後悔被逼婚。

  暑假到,樂樂整好行李,讓司機送她到卓家度假,默默無力阻止,這時代女孩太主動,要是讓她和樂樂競爭小陌,她穩輸不贏。

  「很累嗎?」

  慕晚關上電腦,走到默默身邊,拉起她,他坐到她位置,然後把膝間位置留給她。他喜歡抱她、喜歡聞她的髮香,也喜歡她像蝦球,縮在自己身上。

  默默的父母親不像話,兩人才訂婚,就逼慕晚接任兩家企業總裁,不過慕晚是工作狂,以前,他用忙碌讓自己躲避罪惡,後來忙變成他的標誌,現在忙碌,多了成就與驕傲。總之,他愛上工作與工作帶來的成就感。

  「不累,你呢?哦哦,對不起,你是Machine,說累太侮辱人。」

  她靠上他胸膛,隨著他的呼吸起伏,她唱和他的頻率。和他這種人長期在一起,不知不覺間會變得上進,她是懶女,「上進」太違背本性。

  「我有固定休假。」他提醒默默,比起以前的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他的進步明顯。

  「瞭解,星期日嘛,真了不起,原來Machine也需要充電。」

  「你在挖苦我?」他居高臨下看她。

  「你……你是哪種機型?怎麼連挖苦這種高級情緒都懂?」

  「蕭默嫿,你再繼續說吧,反正我對結婚不是太感興趣。」她擅長挖苦,他對威脅學有專精,一人精通一項,很公平。

  好吧,他打敗她了,想結婚的人是她,主動的是她,逼婚的人還是她,原則上他已經夠委屈,她沒道理咄咄逼人:「你對我很差。」

  「比陌陌對你壞?」他妒嫉,未婚妻竟是靠陌陌的強迫得來。

  「壞多了,他不會威脅我、恐嚇我,只會無條件說好好好,你想要什麼,我都替你辦到。」陌陌把她寵得無法無天。

  「想改嫁的話,趁早。」

  話是這麼說,慕晚的手把她鎖得又牢又緊。

  雖然默默沒念名校,但她很聰明,聰明得讓他日益喜歡,喜歡到入睡前,想起她,他的眉眼彎彎,他想,娶她,是個很不錯的決定。

  「我只好開始考慮二十年計畫,等小陌長大。」歪歪頭,她笑得曖昧。

  「恐怕行不通,卓陌品比較喜歡當我的女婿。」想起女兒的主動積極,他大笑不已,誰說女大不中留,女小一樣很難留。

  環住她的腰,軟軟的她、熱熱的身體,她填補了他所有空虛。

  她很小,坐在膝間,高度只到他的脖子處,親親她的髮梢,他習慣性地把下巴擱在她頭頂。

  窩入他胸口,戀上他的體溫,默默不知道慕晚是不是自己的春季,只曉得在他身邊,很安全。

  「慕晚……」默默喚。

  「嗯?」

  「別感到負擔,我知道你愛靄玫,不會逼你喜歡我,我們就像現在這樣,和平相處、互相扶持,運氣好的話,順順利利過一輩子;運氣差的話,揮手說拜拜的時候,我們仍然感激對方。」

  不知為什麼,說話同時,她的心臟嗆得緊。

  他沉默,不願靄玫加入話題,摟著她,輕輕搖晃。

  「謝謝你肯幫忙,做完這件,對陌陌……我可以認真和他告別,只不過要忘記陌陌,很難。」默默歎氣,她騙不來自己。

  「別忘記他,別急著告別,他永遠在你的人生佔有一席之地。」慕晚說。

  「真好,嫁給不嫉妒的丈夫。」她笑笑,更往他胸口鑽。「誰說,老公一定要愛老婆,我們這樣也很好,對不對?」

  慕晚又沉默了,因她的話,他覺得不對,卻找不出更正確說法。

  「Machine壞掉了嗎?為什麼不說話?」她拉拉他的襯衫,半仰頭,看著他好看下巴。

  「我會……努力當個好丈夫,也許哪天你願意,我們生個小男生。」計畫大改變,他真心有一個家庭,有妻有子女。

  「為什麼生小男生?」女生也很好,她喜歡樂樂,再生一個「歡歡」,他們成了歡樂家族。

  「理由和你爸媽一樣,我不想當Machine當到一百歲。」

  他發現自己喜歡和她一起勾勒未來,多年來,他首度對未來有了希冀期待。

  「樂樂也能繼承事業。」她不允許家裡有排外條款,不管血緣事實,她當定了樂樂的「親愛媽咪」。

  「樂樂一心當蛋糕師傅,而我是弱勢父親,沒本事勉強她。」

  「找你女婿吧,用我老爸老媽那招,壓搾女婿的全部精力。」

  「這是我最沒把握的部分,要是樂樂和你一樣固執,非小陌不嫁,而小陌又對我有宿敵情結,你想,他會對我的錢折腰?」

  默默被惹笑了。退讓吧!不想結婚的慕晚讓步同意和她結婚,她怎還能處處強勢?

  「好吧,生一個兒子,若我的生殖系統還不壞的話,多生兩個男生也行,這樣你就不必用高壓手段訓練兒子當新型Machine。」

  他們真的在談論婚姻呢,老公老婆兒子事業與未來……他們越談越順,再不久,他們將要牽手走入眼前的談論。

  「我不會那麼殘忍,你沒聽過,虎毒不食子?」

  她跪到他膝上,攀住他的頸子,額頭靠上他的,溫柔笑著。「慕晚,忍不住想再謝謝你。」

  「又謝?」她真是多禮女人。

  「謝謝你幫我,謝謝你對我很好,謝謝你願意同我規劃未來。」

  「沒辦法,誰叫你向我求婚,我對主動的女人缺乏免疫力。」他們又同聲大笑,笑聲傳出辦公室,嚇呆門外的兩個秘書。

  慕晚的手機響起,他接電話,臉色丕變。

  「怎麼啦?」

  看著慕晚起身、匆促整理包包,不語的嚴肅勾動她幾分心慌。

  他深吸氣,凝重說:「靄玫醒了,我要到療養院去。」

  靄玫醒了!?是重大的好消息呢,她的臉色怎能瞬間蒼白?她怎能不替他狂歡?強壓下驚訝,她擠出笑容撐場面。

  「太棒了,恭喜恭喜,靄玫清醒,喜事臨門,快去快去,別拖延時間。」她推著他往門口走,心臟壓鉛。

  他走了,門關上,背靠門板,她明白,沒有了,所有計畫轉眼空談。

  虛虛的,是心情;空空的,是腦袋;亂亂的,是思緒。被抽空的她,只剩下一堆幫不了自己的亂麻,她做了新繭自縛,對嗎?

  ***    ***    ***

  牽著樂樂、站在靄玫面前,她知道自己的出現缺乏立場,只是……她想幫忙……

  幫忙?慕晚不需要,靄玫更不需要。

  慕晚抱住靄玫,他的胸口出現所有人,她,蕭默嫿,再不屬於那個空間。笑不出來,她退兩步,想退出這個空間。

  「樂樂……快來媽媽這裡,讓媽媽看你,好嗎?」靄玫伸手。

  樂樂搖頭,對於久病的母親,她無分毫記憶。

  默默推推她,將她帶到慕晚和靄玫面前,默默和慕晚相視一眼,她看見他的疲憊,而他,發現她的悲涼。

  「樂樂,你不是常吵著想見媽媽?」慕晚鼓勵她。

  樂樂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她早把默默當成媽媽……有心事,她只想找默默商量,不需要其他人幫忙,緊抓住默默的裙擺,她用眼光哀求默默別離開。

  「你想我?好女孩。」靄玫抱住樂樂,但她發現女兒拉住默默裙擺時,憤怒抬頭。「你是誰?」

  「她叫默默是……樂樂的家庭教師。」慕晚解釋。

  家庭教師?她懷疑地看嚮慕晚,她怎是家庭教師,他們……恍然大悟,對,是她忘了,他們約定過,靄玫清醒後,所有事都不算數。他們不是未婚夫妻,他們沒有親密關係,沒談過心、沒分享過秘密、沒有友誼,他們之間就此埋葬。

  「現在的家庭教師部長得這麼漂亮嗎?」面對默默,靄玫像刺帽般張揚銳利。

  默默假意聽不懂靄玫挑釁,柔聲答:「謝謝太太誇獎。」

  靄玫冷言問:「樂樂功課好嗎?」

  「她是個很優秀、聰明懂事的好學生。」默默拉開樂樂的手,蹲下身,拂拂她的辮子說。「樂樂,我先回去,你乖乖聽媽媽的話,知不知道?」

  「默默……」她想搖頭,又怕父母不高興,癟了嘴,勉強點頭。

  「真乖,我回去問小也和點點,幾時候有空再帶你做蛋糕。」額頭碰碰她的,默默起身面對慕晚和靄玫,索性把戲演到底。

  她彎腰敬禮。「先生、太太我先回去,有需要的話再打電話給我。再見。」

  語畢,她迅速轉出病房。門關,肩垮下,默默閉上眼睛,她提醒自己,不哭。

  是心痛?怎地一波波,波濤洶湧?她不懂,為什麼腸胃結成團,痛得她想嘔吐?

  沒道理啊,她很清楚,慕晚和靄玫的情分媲美默默和陌陌,他們是一家人,或許若干年前,他們的愛情被人惡意破壞,然多年後,他們得償宿願。

  身為好朋友,她該為他們開心,怎能心酸艱苦,以為世界末日在眼前?

  你是錯的。默默對自己說。

  你們是朋友,慕晚用多少心思支持你和陌陌,同樣地,你該給予慕晚和靄玫同樣支持,即使全世界都不看好他們,你也要挺身而出,站在朋友立場送出祝福。

  你不能因為靄玫躺在慕晚胸前而難過,不可以見他們一家人團聚而落淚,她要歡心鼓舞,要和慕晚用同樣心情迎接明天。

  是啊是啊,這才是好朋友該做的事,她和慕晚是朋友,他們要彼此相挺、要分享快樂,慕晚的快樂就是她的啊!

  對,她不能失去力氣,不能落寞灰心,說不定再過幾天,慕晚和靄玫決定結婚,她不但要站在他們前面,擋住兩家長輩的責難,若慕晚有需要,她還得歡歡喜喜穿上禮服,當他們的伴娘。

  是啊是啊,這才是好朋友嘛,她要笑、大聲笑,要打起精神為他們準備婚禮,要給慕晚獻良計,教導他,如何討女朋友歡心。

  默默用一句句「好朋友」,堵住成形悲慟,儘管她尚不懂,痛從何處來。

  她抬頭挺胸,拉出笑臉,走出療養院,好朋友啊,她朝靄玫病房方向用力揮手,他們是好朋友!

  可是,走五步,她猛然想起,慕晚說她是樂樂的家庭教師。

  他……不需要「好朋友」了吧……

  ***    ***    ***

  默默回復一個人的生活,只是呵,被調整過的生理時鐘調不回來。

  她在清晨時分清醒,在深夜入眠,她想多睡一些,縮縮身子蜷在棉被裡面,以為夠暖夠溫,自然會熟睡,哪裡曉得,習慣是個古怪精靈,讓她不由自已。

  十天,幕晚沒找過她,手機沒響、沒留話。

  有了情人,朋友算哪棵蔥?重色輕友是天性,並非人格缺陷,他很正常,她有什麼好埋怨?

  他不錯了,強效型優碘替她治癒若干傷口,助她從醉生夢死間清醒,他指出一條大道,告訴她,別怕,大起膽子往前行。

  只不過,她以為這一路有他相伴,不至寂寞,卻沒想過,兩人必須分道揚鑣。

  很正常啊,朋友本就只能陪你一段時期,不是一生一世,朋友分享的是記憶,不是人生,這就是朋友啊,她的版本中,對「朋友」下的定義正確無誤。

  二十天,默默請假,不管是公司或「長春籐的下午」,成天在公寓裡閒晃。

  喝桑葚汁、泡木瓜茶,她在溫室裡一待好幾個小時。吃蛤蜊湯泡白飯時,再沒人責備她偏食,更沒有嘮叨聲音逼她嘗試不同食物。

  賴在床上,那個沒念過中國禮儀、學不會男女授受不親的男人,再不出現將她翻醒,她的生活回復慵懶期,她回鍋當懶散女。

  三十天,她想,她必須徹底忘記他。

  她拿筆做計畫。

  首先,先忘記他的手機號碼;第二步,忘記可愛的樂樂女兒,然後把他們的出遊照片藏起來,把他送的葡萄樹轉贈給二樓林太太,對了,還要將他留在這裡的衣服寄回去給他。

  接著,睡睡醒醒間,她將忘記過往曾經,慢慢地,她忘記他的長相容貌,屆時,陌路相逢,他想不起她,她只覺得他熟悉。

  計畫很棒對不?只是呵……會做計畫的人是房慕晚,不是蕭默嫿。

  那天,點點傳八卦,她說樂樂的母親搬回家了,雖然情緒仍不穩定,但她的病情很樂觀。

  樂樂很悲傷,她對母親感到陌生,卻不能不和她親近。後來,她得到慕晚應許,到「長春籐的下午」找默默,可惜默默請假,她抱住點點,哭得好傷心。

  聽見這消息時,默默在電話這頭假裝冷靜。

  她說:「點點,你該安撫樂樂,告訴她,她的父母親經歷過無數風雨,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她該感激,不應哭泣。」

  昨天,小也打電話,氣呼呼地說,慕晚和靄玫要結婚了,他們去看婚紗、訂喜筵,他們只顧著自己的快樂,沒想到樂樂的傷感。

  小也說,樂樂抱著小慧大哭,不斷問,她是不是再也見不著默默?

  這次,默默沒本事假裝冷靜,她想說幾句道理或祝福詞,張口,卻發不出聲。

  掛上電話,她埋頭痛哭,為了連自己都不瞭解的情愫。

  她不明白自己怎能難過哀怨,因每個分析,她都分析出慕晚和靄玫間屬於「正常發展」,誰能為了「正常」哭泣?

  不哭不哭,她洗掉淚水,刻意穿上美美的外出服,拿包包,她要出去旅行。

  默默自我提醒,她是不做計畫的蕭默嫿。於是,車子來了就上車,車子停了就下車,不預估目標,她要在最短時間內,徹底消滅慕晚對她的影響。

  她去花蓮,住兩晚民宿,環境很好,心情太糟。

  她看書寫信,信寫給陌陌,滿紙描的全是厘不清的心。

  她自己和自己對話,她在寂寞裡,唱歌跳舞,一個人狂歡;她參加民宿舉辦的烤肉大會,在狂歡的男男女女中間,獨自品嚐寂寞。

  亂極了,她的生活被好朋友攪出混亂。想彎腰收拾,竟發覺不知從何整理。

  最壞的發現是——她愛上他了,在不知不覺間。

  她拚命否認愛他,但越否認,愛他的感覺越清明。她不要變心,但心自行變異……她再騙不了自己。

  真壞,她怎能愛上他?

  黃蓉不愛郭靖愛喬峰,阿朱偏偏起死回生,成局混亂,怎地收場?

  不要愛他,不能愛他,默默不愛房慕晚,她企圖用一百個「不」來阻撓愛他的心,成功嗎?當然不。

  然後,她瘋狂地在火車上唱歌,車廂有近八成的旅客,只是她看不見他們,只看見自己的孤獨。

  幸好,她的歌聲很棒,沒人出聲阻止,反而在她化不開的悲慼間,為她心酸。

  她重複著同首歌,唱過無數回合。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哪裡,就連自己也看不清,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她失去陌陌、失去慕晚,她的心事只能自己和自己對談,她的一輩子走走停停,飄泊不定……

  ***    ***    ***

  意外。

  默默拖著疲憊步履回到公寓時,慕晚站在門口等她,見到她,二話不說,將她擁進懷中,力氣之大,彷彿要將她擠入胸腔,融為一體。

  不懂,她不懂他的出現、他的憔悴、他的欲言又止……他要結婚了,不是?

  他完美的下巴冒出青色髭鬚,他的深邃眼睛佈滿紅絲,要當新郎的男人,怎可以狼狽?

  他不顧默默意願,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嘴邊,微微的刺,剌痛她的神經。

  不行,她才在練習著如何一個人吃飯旅行、看書寫信,他出現,瞬地打破她的慣性規律。

  再次擁她入懷,又加上力道,默默掙扎,練習適應孤獨很辛苦,她不要前功盡棄。

  「別動好嗎?我想抱抱你。」他在她耳邊說,聲音低啞闇沉。

  他哭了?病了?這不是新郎該有的表現,默默緊繃的手鬆下。要抱抱就抱抱吧,她也想被擁抱,這感覺比一個人對話談心要好。

  吸氣,她吸進他的氣息,不是古龍水,是淡淡的麝香味,科學家說那叫費洛蒙,用來幫助動物求偶的工具。

  只是呵……他想求的偶不是她,他怎能在她面前散發香味,蠱惑女人犯罪,是很壞很壞的行為。

  她沒動,任由他安靜抱住自己,她在他的體溫中游泳,載浮載沉,安心舒適得不願言語。

  他抱著她,連日的紛亂消失,他又能神閒氣定。

  她學過魔法嗎?怎什麼都不做,便讓人順心,她該去當心理醫師,那麼台灣的躁鬱症人口將大幅減少。

  不對,她是養蠱的苗女,她在他身上下了蠱,教他離她三百哩便心痛得無法自已。

  他們相擁多久?不知道,大概半個小時或更多吧。

  他不順的呼吸順了,她的心酸少了,他和她同時知道,遺忘對方,不在能力範圍內。

  「你還想抱我多久?當我們變成化石,在博物館展覽的時候,名稱會不會叫做茱麗葉與羅密歐。」默默先開口,她試著輕鬆……但沒成功。

  「你去哪裡?我等你兩天。」

  兩天,他以為她不回來了,以為她從他認識的世界消失。

  他嚇壞,在她的屋裡流連徘徊,不敢離去。第一次,他恐懼無助,她嚴重破壞英雄的自信心。

  他等她兩天?怎行?他是大忙人,有成堆工作等他進行,還有靄玫,他日日夜夜盼她清醒,她醒了,他怎能不留在她身邊?

  但默默沒問這堆問題,她說了另一句——

  「你有我的鑰匙。」

  「我知道,但在門口等,你回來,我會馬上見到你。」

  門裡門外的距離有多遠?不過短短十秒。

  「那麼急著找我?」

  默默被他大大的身子包裹,緊貼的身軀,膠合的四肢,假使他們是上等巧克力,會在這樣的溫度裡融化。

  默默得到新體驗,原來「被收納」很舒服、原來她身心健康,絕對不會得到幽閉恐懼症。

  「對。」

  他很急,急成熱鍋螞蟻,他迫切找到她,卻沒想過找到她之後,能做什麼事情。

  「要告訴我什麼嗎?」

  他們還是好朋友嘛?他們分享的快樂,仍然勝過獨自擁有嗎?

  他說不出口。

  她歎息。「要不要……我們進屋再談?」

  「好。」

  慕晚打開門,帶默默進屋。

  彷彿兩人進屋,立時回到從前,他積極工作、她慵懶歪在一邊,他不必抬頭便知道她在偷瞄自己,她被逮到,紅了臉,閃開眼。

  默默放下包包,為兩人倒桑葚汁,這是她僅有的飲料。

  這回他喝了,不皺眉頭,沒有批評,反而覺得它酸得符合心境。

  兩人對坐,三秒,他把自己挪到她身邊,大手一勾,勾她入懷,扣住她的腰,他不要她無緣無故失蹤。

  他的臉靠在她頰邊,鬍渣刷痛她的臉。「你該刮鬍子了。」

  「你家裡沒有刮鬍刀。」

  兩天,他吃光她的存糧,穿她的浴袍、睡她的床,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狽,但,照管不了。

  「你一直沒回家?」她驚訝。

  「對。」

  「為什麼?」

  「我明天要結婚了。」他說。

  說恭喜嗎?這是最切合題意的回答,可是她說不出口,她腦海裡有幾百句琴瑟和鳴、白首偕老的賀詞,偏偏話到嘴邊,痛了喉。

  這不是身為好朋友該有的表現,她應大叫大跳,或者用力捶他一拳,笑說:「了不起,動作真快。」

  但,她做不到。

  「呃。」默默還是發出音,一個連自己都不滿意的氣音。

  「我不想結婚,可是我要結婚。」他說。

  「我的語文程度不壞,但你難倒我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睜大眼睛,她不讓淚水往下流,好朋友守則第一條——為對方祝福。

  「我以為三十天不見你,就會忘記你。」他也做了計畫,恰巧和她的計劃相仿。

  默默苦笑,真是心有靈犀。

  手壓在他的手背,他們都太小看遺忘,以為不理會、眼不見,遺忘便自動成局,沒想到它是寄生在他們身上的籐蔓,非把他們的養分吸乾、生命力摧殘殆盡,才會教他們遺忘過去。

  「我失敗了,我沒辦法入睡,一閉眼,我們在山谷間大叫『陌陌,我愛你』、我們在沙灘上比賽誰的足印多、我給你一千塊,你為我唱一首魚兒水中游、你在向日葵花田里向我逼婚……畫面一再重現,然後天亮,我將你更加牢記。」

  她懂,他也佔據了屬於陌陌的夜,出現又出現,每次出現都有不同的形象。

  一下子是大型活動冰櫃,一下子是溫柔好男人,一會兒嚴肅,一會兒體貼,不管哪個房慕晚,都教清晨醒來的默默落淚。

  她不但毀了和陌陌的約定,又讓自己變成愛哭鬼,這種朋友……真的不該交往。

  「樂樂關在房裡哭,她問我,是不是不能再見你。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也不確定。我找不到人問,我想問問,有什麼辦法能讓我不想你,讓我眼睛望住靄玫時,看見的不是你的身影?」慕晚把臉埋入她發間。

  很難吧,兩天花蓮行,她處處見到他。

  明明陌生人矮了他二十公分,她還是誤以為他站在前面,快步行進,她老聽見他的笑聲、老看見他對自己招手,怎麼辦呢?她得了妄想症。

  「我討厭這種感覺,我不懂自己愛了靄玫那麼多年,怎麼再面對,她會變成陌生人?

  我想呵護她,但每個動作都讓我覺得虛偽;我努力想為她創造快樂,我帶她和樂樂四處郊遊,但在她身邊的我,無法快樂;我試著和她說話,試著抓回過去的感覺,卻發現自己好累。

  默默告訴我,是我變了嗎?為什麼我變得怕她?為什麼我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愛她?」

  他恐慌嗎?

  她也會。

  她怕自己幸福太過、忘記陌陌;怕自己變心、遺失往昔,她掙扎再掙扎,是他一句句開導她,讓她相信,她的幸福是陌陌的希冀,她才放手任自己開心呀,怎地現在,他也對自己起了懷疑?

  「你說,我該怎麼辦?」

  「完蛋,你愛上我了。」她似真似假地說。

  她只想把凝重氣氛弄輕鬆,沒有別的意圖,真的。

  她知道他就要結婚,也許有點婚前恐懼、也許有點摸不透心情,她想扮演心靈導師為他解套,就像他對自己做的那樣。

  可是,他居然回答:「我知道,我愛上你了,我是個不專一的男人。」

  他這麼說,她怎麼回話?她發傻,接不出新句。

  他愛她!?

  她被他的話打出五分昏迷。他愛她……他愛她……他愛她……她……愛他……

  藏在「朋友」後面的關係被揭穿,她不知所措,心慌亂意,她慌得說不出話。

  他是靄玫的,有明文規定,他們的訂婚只是權宜,她愛上慕晚已是不該,他怎能拋棄需要保護的靄玫,變心?

  「我真差勁,我愛靄玫的時候,她愛趙儡:我愛你,你愛陌陌。我好像非得當人家的第三者。」

  他的苦笑讓她想哭,他們搭錯線,再多的悔恨皆於事無補。

  「我自私想過,也許我可以告訴靄玫,我們已經訂婚,我和她已成過往,當朋友或兄妹都不錯。我會盡全力把她的生活安排的舒適愉快、無憂無慮,你也能幫助她,重新點燃生命鬥志,她會變成我們的好朋友、樂樂的好母親,也許若干時日後,她會找到新愛情。

  但她不過聽見我和樂樂在談論你,就瘋狂了,她哭喊著,全世界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她到處砸東西,對著我喊趙儡,甚至拿刀子劃手腕,流了滿地鮮血,樂樂嚇壞了。

  醫生到家裡看靄玫,她緊抓住我,哭求我別送她進療養院,她說,只要結婚就好了,結了婚她會安心,不再亂發脾氣,她一再保證,只要擁有婚姻,她會變成過去的靄玫,可愛、惹人憐惜。默默,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這些日子,他過得很折騰吧?難怪他睜眼說瞎話,編派她當家庭教師。

  默默順順他緊繃雙眉,輪到她對他心疼。「你不差勁,只是倒楣、沒弄對時機。要是我十六歲認識你,我會愛上你。」

  「這叫做精神鼓勵?」慕晚問。

  「不,我在講述事實。十八歲的靄玫不愛你,吃盡苦頭;二十六歲的靄玫願意放下心情接納你,你應該慶幸。」這些話不真心,但她比誰都懂,強把慕晚留在身邊,若靄玫發生意外,他們都負擔不起。

  果然心意相通。

  他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他付出努力試圖創造契機,然一再再失敗的他,該把過錯歸到誰身上?

  他苦澀說:「靄玫不能再受刺激,我承諾她清醒後,給她最完美的人生,現在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

  所以他不想結婚,卻「要」結婚。

  「你要更努力點,靄玫吃的苦頭夠多了,她需要你的定心丸。」

  「嗯,那我們呢?怎麼辦?」

  「我們是好朋友,朋友會在遠方寄予祝福。」

  「不再見面?」握緊拳頭,他把她收在掌心,不想放,但不能不放。

  「不見。」兩個字,說出來,心痛胃痛,肝腸寸寸斷。

  「為什麼?」

  「因為你會變心,而我不喜歡當外遇。」

  「那我還可以做什麼?」

  「可以在這裡待一夜,今晚是你告別單身的單身派對。我陪你說話談心,等到明天,光鮮亮麗地去當你的新郎倌。」她在笑,笑容裡滿足無奈。

  慕晚自默默身後抱住她,手臂橫過她的胸口,他的頭垂在她肩窩。他但願有權利說不、但願能拋棄承諾當小人,他但願自私自利,不顧一切,追逐他要的愛戀。

  他在哭,淚水漫過她的肩胛。

  「不行哦,哭是新娘的權利,新郎怎麼能哭?」

  默默一面說,淚水一面沿著頰邊滑落,落入他濃密的黑髮裡。

  他又笑又哭。笑自己和丘比特結了仇,愛神刻意將情箭亂射。

  「別哭,我來教你,心很苦很苦,苦到再也忍不住的時候,你把我們的照片拿出來,想一想、笑一笑,生活會變得比較有趣。」

  怎是有趣?想她一遍,痛一回,她明明在身邊,他竟然要離她遠遠。

  「要是有空,你到我們去過的度假農莊,對山谷大喊——默默,我想你。我們心有靈犀,我會知道。」默默說。

  不,他要喊——默默,我愛你。不管聽不聽得見,他都要她知道。

  「我答應你,不再成天睡覺,我試著去幫爸媽的忙,他日再見,我成了商場女強人,到時,我們來談合作契約,我們又能正大光明當朋友。」

  不行,她悠閒慣了,辛苦工作會要她的命,事業統統交給他,他來苦,她只要負責獲利。

  重重歎氣,她不想隱瞞他、隱瞞自己。回身,她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很輕的一個吻,不帶遐想,只有心疼。

  「送你一份結婚禮物好嗎?」

  沒等慕晚回答,她又說:「我去旅遊,想了又想,分析又分析,糟透了,我竟然分析出我愛你。

  我想,在你陪我一起思念陌陌時,我就愛上你了,不,或許更早,在你傾聽默默和陌陌的故事時,我已經愛上你。因為你是個很帥、很神秘、很容易讓人愛上的好男人。」

  默默愛他,真好,他不是單戀。

  可惜,這麼棒的禮,為什麼要到他決定和靄玫結婚前才入囊?

  他暗暗決定,從此,他要專心愛默默,再也不准自己變心。

  他們說了一夜話,這回,陌陌、靄玫都不在他們話題裡,他們交心,在慕晚的單身派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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