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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愛情失憶指數4【幸福誤差值四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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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5:31 |倒序瀏覽
愛情失憶指數4(幸福誤差值四之二)作者:惜之
 
她是他未婚妻的最好朋友,
但……
他跟蹤她兩次!
他找徵信社調查她!
他買下她隔壁的公寓!
變態?他承認。
理由?他無法解釋。
就如同他無法解釋第一次見面時,
心頭的那股悸動所為何來!
他想,
問題或許出在他腦中消失的那塊記憶拼圖,
而她,
或許有辦法給他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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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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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6:06
楔子

  從誠品出來,向右轉,約莫三十步,有一條說大不大、說小也還好的巷子。

  許多人甫到巷口,便被一陣剛出爐的蛋糕香吸引,再走近一點,麵包香、咖啡香將持續吸引你的嗅覺。

  倘若你有嚴重鼻炎,聞不到香味的話,先轉進去吧!

  數數你的步伐,一、二、三、四、五,抬頭,你會看見一塊小小的鍛鐵招牌,上面寫著「長春籐下午」,那是個很歐風的咖啡店,長長的籐蔓爬滿整棟樓,紫色的小花綴滿牆面,風吹過,你彷彿聞到陣陣花香。

  它營業時間不長,從下午一點到五點,有時候更早打烊,準備的東西賣光,老闆們不會再添新品。

  「長春籐下午」供應蛋糕、麵包、小甜點和咖啡。沒有Menu,老闆做什麼,客人吃什麼,沒得商量,反正一顆人頭兩百塊,今天出爐的食物都會出現在你的餐桌上。

  整體而言,這裡最壞的是服務品質——餐點沒人送到你面前,櫃檯人員不找錢,你在進門前,請記得先備妥零錢。

  看來,「長春籐下午」不是家有魅力的店,也許你預測,了不起開個三五個月就準備倒店。

  但是,大錯特錯!從開張至今,天天客滿。

  怎會這樣呢?聽說這裡的麵包甜點好吃得教人回味、這裡的咖啡濃郁香甜、這裡的老闆會下符咒似的,讓客人來過一次,就忍不住再來第二、第三回。

  推開「長春籐下午」的玻璃門,先看到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坐在櫃檯。

  別曲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她像男人或鬼,而是說她像仙女。她的頭髮很黑很長,像電視上賣洗髮精的廣告,輕輕一甩,甩得人心蕩漾。

  她的五官清靈,乾淨剔透,皮膚白皙得像棉花,大部分時間,她半垂眼簾,狀似在看膝上的雜誌,可是看半天,她都不翻頁。

  碰到這種狀況,不要懷疑,她、百分之百、正在、睡覺。

  假設不恰巧地,你剛好用完餐,剛好要離開,偏碰上仙女和周公相見歡,請閉氣噤聲,自動把兩百塊錢擺到櫃檯上。

  什麼?不擺錢,直接離開?可以啊,但攝影機會說話,如果你下次不想再進門,沒問題的啦!

  她叫做蕭默嫿,家人同事連同常上門的老顧客都喊她默默,下次見到她,你也可以這樣叫她。

  若是看到默默就驚為天人,那麼接下來的幾個女孩肯定會讓你流口水。

  「長春籐下午」裡負責煮咖啡的小慧,手長腳長,身高將近一百七十公分。她濃眉大眼、鼻樑挺秀、嘴唇紅灩、身段窈窕、氣質高貴……怎麼看都像混血兒,從高中開始,同學師長就鼓吹她出來選美,但她絲毫不感興趣。

  她對什麼比較感興趣?嗯,大概是發呆!

  常常,咖啡煮到一半,她就傻掉了,杯子舉在半空中,動作停頓,陷入發呆情境,最慘的是,她分不清幻想或實境。

  這嚴重影響她的交友狀況,尤其是和男人交往,所以她美則美矣,卻缺乏異性緣。

  店裡負責蛋糕製作的叫小也,她比蛋糕誘人,QQ臉、圓圓眼、厚厚紅唇、和一不小心就飆淚的靈活雙眼,可愛到不行的小也和她可愛的性格一樣討人喜歡,她什麼都不會做,獨獨對蛋糕情有獨鍾,她去法國學蛋糕製作,拿過金牌,聽說在法國期間,高傲的法國人對她猛烈追求。

  她的笑比楓糖更甜,回眸一笑百媚生,男人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最愛的是看電視,不管多灑狗血的八點檔,她都樂當忠實觀眾。

  還有人說,「長春籐下午」生意那麼優,她居功厥偉。

  假設你喜歡店裡口味特殊的花草糕點或麵包,你一定對那個端著烤盤從廚房跑出來,嘴裡不斷喊著「全世界最好吃的麵包出爐了」的女孩印象深刻。

  嚴格說,她的身材和現今流行的骨感美女有差距,說胖嘛也不至於,但全身有肉是事實。

  她是四個女孩當中五官最漂亮的,不管是眉眼鼻唇,完美得挑不出缺點,若說默默是仙女,她就是潔淨無瑕,讓人想抱在胸口疼惜的天使。

  她的名字叫點點,最大的嗜好是吃,默默恐嚇她,說她再吃下去會變成豬,她不慍不火,淡淡回一句:「我寧願當活生生的豬,也不要變成你這種鹹魚乾。」

  她最討厭瘦巴巴美女,更厭惡口口聲聲喊減肥的女人,這社會大家都跑去減肥,她們糕點要送到誰的肚子裡?

  好啦,介紹完四個美女老闆,不知道有沒有勾起你對「長春籐下午」的興趣?有的話,請自備兩百元跟我走,由我這個熟客帶你進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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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6:32
第一章

  六點,「長春籐下午」已經打烊。

  將店裡整理乾淨,小慧坐在合併的餐桌前發呆,默默趴在桌面上,和小慧一樣呆,只有小也忙進忙出,擺桌、插花,還不停看手錶。

  「宋希壬先生快到了,拜託拜託,別出神。」小也在小慧面前合掌拜託。

  宋希壬……宋希壬是誰?小慧敲敲腦袋認真想。

  哦,想起來了!點點要介紹宋希壬和她認識,點點說,她的希壬哥哥是很好很好的男人。

  還有好男人嗎?她以為白歷行離開地球後,世間最後一個好男人自此絕跡。

  小慧聳聳肩,不認同。

  點點年底要和未婚夫結婚,婚前抱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心態,但願身邊朋友都有好歸宿,於是安排了這場相親會。她拍胸脯保證,說希壬哥哥和她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感情比親兄妹好十分,她說他好,絕對不出差錯。

  青梅竹馬?本來她也有個甜蜜的青梅竹馬,本來她也想梅子成熟、竹林成蔭,哪裡曉得,人願向來天不從。

  「又發呆?不行啦!小慧,你的發呆嚇跑多少男人啦!難道你打算一輩子這樣過?」小也推她。

  不能發呆嗎?那麼漫漫長日要怎麼過,才不教人心慌意亂?

  小也不懂,發呆很好,一發呆,歷行藍藍的眼珠子就在她面前晃,暖暖的溫柔包裹她冷冷的寂寞,甜甜的笑、惡作劇的笑,每個笑容在她心中激起圈圈漣漪。

  「游穎慧!」小也大吼,真想拿桶冰水往她頭上潑。

  「嗯?」小慧回神。

  「請你專心,他們來了!」小也把小慧往門口推。

  「哦。」專心、專心……專心是很難的事!

  「不能只有『哦』,你要發誓,百分之百專心。」小也抓起她的手朝天,逼小慧找來天公作證人。

  「哦,我發誓百分之百專心。」小慧無奈。

  門打開,點點左右邊各站一個男人,兩個都高得像天神,點點在中間很像哈比人,哈比人自卑嗎?當然不,在魔戒裡面,他們拯救全世界。

  見到好朋友,點點勾起未婚夫手臂,介紹:「默默、小也、小慧,這是我的未婚夫,鈞璨哥,很帥吧?比布萊得彼特更好看對不對?你們不可以搶哦!他是我的。至於這位,他叫宋希壬,是痛恨哈比人的電線桿,哼!高有什麼好?又不想當盤古,長得鋪天蓋地的,了不起嗎?」說到希壬,點點忍不住踮起腳尖,和他比身量。

  鈞璨伸手按到點點頭頂,把踮高的點點往下壓。看清楚沒?冬瓜的氣勢就是矮人半截。

  他們的打鬧引來歡笑聲,然歡笑聲裡獨缺一人,是信誓旦旦要專心的小慧,她在視線接觸到點點的「鈞璨哥」的同時,發傻。

  是錯覺吧!她怎看見他有雙藍藍的眼珠子,有很多藍藍的溫柔,藍藍的湖水裡填滿藍藍的笑容?

  揉揉眼,睜眼、閉眼,她以為做足眼球運動後,會發現藍色世界只是幻覺。可是,並沒有,宋鈞璨的溫柔笑容仍然勾勒著藍藍色澤,他和她對望,一瞬不瞬。

  小慧不知道自己在湛藍天空下哭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滑,只知道那藍呵……藍上青天……

  ***  ***  ***

  游家莊裡,游穎慧的大名人人知。

  她不是超人,也非當紅歌星,但從她出生那刻起,大家就相信她將會變成台灣第一位女總統。

  怎麼說呢?

  她出生那天,白天天氣晴朗,嚇死人的熾熱太陽一上升便受到詛咒,可到了黃昏,天空居然出現整片的橘紅色,將綠草、窗台映出瑰麗色彩。

  種了一輩子田、有經驗的老農夫仰望遠空預測,明天將起颱風。話出口沒多久,遠遠地,風起沙湧,才收完第一期稻作的枯田里,未曬乾的稻稈被刮上半空中,連接幾個小小的龍捲風在游穎慧阿公的稻田里翻騰,看得人目瞪口呆。

  然,怪風並未持續太久,方入夜,星稀月明,老人家紛紛拿起搖扇到門口開講,討論黃昏時的異常氣象。

  無預警地,阿嬤從屋裡衝出來,大叫:「生了!阿鳳生一個查某囝仔了!」

  這時阿公抬頭,看見夜空的文曲星大放光明。靈光一閃,這個初生的小孫女……莫非是文曲星下凡?

  果然上學後,小慧處處表現不凡,漸漸地,同學把「天才」和「游穎慧」劃上等號。

  為落實天才二字,小慧在課堂上看課外書,回家後、鎖起房門,才在額間綁起「加油、奮戰不懈」的白布條,拚命寫測驗卷。

  高中,她以滿分成績考入台南女中,而南部最知名的私立黎皓中學為了搶優秀學生,校長特地登門拜訪,願意提供高額獎學金,請她進黎皓就讀。

  然而,小慧並不願意,她相信念黎皓的,全是些眼睛長在頭頂的富家子弟,頭腦普普、見識普普,連長相都普普。

  普普非原罪,罪在這些人自以為是白雪公主、白馬王子,出口不成章,三隻小豬當成語,膚淺得讓人要到廟裡收驚。

  但,黎皓提出的條件太好,好到小慧的長輩們覺得她不念,是忤逆不道、辱沒祖宗的大事情,於是,她「委屈求全」了。

  小慧沒料錯,黎皓裡的豬頭比正常人多,他們比名表、比名車、比誰的老爸賺錢最多,卻從不比誰的腦袋瓜內容物豐富,他們的眼珠子長在髮梢,風吹,揚上半天高。

  幸而,小慧身材高挑、五官亮麗、皮膚白皙,明明生活在鄉下,可鄉間的大太陽有本事曬大農作物,卻沒本事曬出她的黑色素。外表替她的人際關係加了不少分,讓她不至於被排除於富家子女的社交圈。

  小慧第一次見到白歷行是在圖書館,她得借很多書到課堂上閱讀,好繼續她的「天才偽裝」工程。至於會注意到白歷行,是因為他站在經濟書刊區。

  特別吧!大部分同學挑書,會從小說部找起,這年齡的青少年,很少對經濟法律感興趣的。哦!順帶一提,小慧第二次在圖書館遇見歷行,是在法律常識區。

  早上才見到白歷行,下午老師便領他進教室,介紹他是新來的轉學生,然後,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之後,小慧對他有了粗淺認識。

  白歷行成績不好也不壞,社交未見活躍,他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那種學生。

  硬要找出他的特點?好吧!他很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走到哪裡都算得上鶴立雞群;而且他冷漠,走近他身邊半公尺,冷得讓人想多穿兩件衣服。

  他從沒對誰熱絡,彷彿非洲獵豹誤入熱帶叢林,放眼所見,沒有任何一種動物在他的記憶範圍內。

  至於他的五官,頂多是……整齊吧!該有的都有,鋪排在一起,還算順眼,倘若他的眼光不那麼冷淡,或許能為他的人緣加點分。

  這種男生,誰都不會放在心上,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也許,游穎慧和白歷行就這樣過完三年,兩人關係僅只於高中同學。

  ***  ***  ***

  「班長。」老師進教室說。

  「起立,立正、敬禮。老師好,坐下。」小慧出聲。

  「發考卷。這次模擬考,大家的成績不太理想,請同學記得,學期末數理資優班會再編一次班,把全校八十名以外的同學送到普通班,再從普通班裡找到成績優秀的同學遞補,請大家好好努力,期末考都能考出好成績。」

  不可避免地,老師在發考卷前先來段精神訓話,每科的老師都不例外,私校嘛!學生成績影響老師學年的續聘問題。

  「游穎慧,九十六分,表現不錯,下次繼續加油。」

  「是。」小慧走到講台前,恭敬接下考卷。她回座位,從書包翻出糖果,塞入嘴巴,甜甜的味道和勝利相當。

  接下來幾個六、七十分的同學,一一接過考卷,通常此刻,小慧習慣關起耳朵,專注於課外書上頭,然,白歷行三字出現時,她的耳朵卻自動張開了。

  「白歷行,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考滿分綽綽有餘,我不懂為什麼你只要拿六十分,各科老師都向我反應過,你能不能稍微改變對分數的態度?」老師語重心長。

  白歷行的能力考滿分綽綽有餘?小慧抬頭,懷疑老師是否期望過高,這傢伙向來只在及格邊緣徘徊呀!

  她望了望白歷行,有一點不服氣。他真的那麼行?

  小慧的疑問在白歷行帶著考卷經過身旁時,得到答覆。

  情況是這樣的,坐在小慧右前方的男生,對白歷行不爽很久了,除開他的身高討人厭,他高高在上的驕傲也令人憎恨,再加上老師那句讓游穎慧也讓全班不服氣的刺激性話語——你的能力考滿分綽綽有餘,促使他做出惡劣舉動。

  當白歷行走近,猝不及防地,他伸腳絆人,白歷行重心不穩,匆促間,伸手扶住兩旁桌子穩住自己,同一時間,手上的考卷落地,飄到小慧腳邊。

  她撿起考卷,瞄一眼,這人……

  怒焰澆汽油,急速燃燒!

  這傢伙只挑兩個加起來剛好有六十分的大題來作答,更狠的是,那兩大題是整張考卷最難的部分!

  挫敗侵襲,小慧垮肩。

  小慧表面不在意成績,事實上,她比誰都在乎。她在人前看小說、玩社團,人後卻付出百分之兩百的努力,而白歷行寫考卷的態度,擺明了他不要分數、不認為分數具有意義,他把她最在意的東西當成路邊狗屎。

  白歷行穩住腳步後,伸出比常人大上一倍的掌心,攤在小慧面前,要她交還考卷。

  瞪他。

  白歷行讓小慧覺得自己低能,就像汲汲營營追求名利的人,看見一簞食、一瓢飲,也不改其樂的顏回時,會自我感到庸俗。

  她和他,仇結下了!

  ***  ***  ***

  宋鈞璨不是白歷行,他的鼻樑太挺、嘴唇太豐厚,而五官太俊俏,他沒有歷行的嚴肅,只是那雙眼睛,蘊藏了無數溫柔。

  低眉,小慧磨著咖啡豆,她的心也在磨著。隨著歲月流逝,她磨豆、磨心,折磨她不死的愛情。

  上次的相親是成功或失敗,恐怕沒有人能下斷論,因小慧連男主角都沒見到。

  她依稀記得宋鈞璨眼中的藍色湖水受引渡,引進自己眼裡,瞬地,她大大眼睛蓄滿濕意,然後,不由分說,她推開人,走出「長春籐下午」,結束相親。

  這是小慧知道的部分,她不知道離開後,鈞璨也隨之離開,更不知道他跟在自己身後,坐捷運,逛過大半個台北市。

  加上幾滴白蘭地,她為自己調一杯愛爾蘭咖啡。

  細細品啜,一點點醉、一點點茫然、一點點的微醺,薄醉會將她帶到歷行身邊,在他身邊,每分鐘都是春天,有暖風徐徐,有花香微甜,有輕言笑語,有她樂意沉溺的幸福甜蜜。

  店門被打開,點點帶著希壬和鈞璨進來,看見小慧,她有幾分意外。

  「小慧,今天放假,你幹嘛過來?你不會是要準備開店吧?」點點嚷嚷。

  放假?哦,又是星期日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七天過去。一個七天、十個七天、一百個七天,她度過無數個歷行不在的七天。

  「這麼熱愛工作?看來,點點有個很棒的合夥人。」鈞璨走近小慧,主動對她說話。

  鈞璨想,他喜歡她!在第一次見面,在他沒道理地跟蹤她大半天之後,他發覺自己很想多瞭解她一點點,為什麼?原因不明。

  小慧抬眼,再度撞進他的藍眼珠裡。

  他怎能有雙藍眼睛?那是歷行的專屬標記,藍眼睛不能溫溫柔柔地望著每個人,因歷行的溫柔只給她,不分贈。

  「小慧,不行哦!你又發呆了,在想什麼?」

  點點在她面前揮手,把她的魂魄從九重天外拉回來。

  「沒事。」小慧搖頭。

  是的,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不該讓她有事。

  希壬擠到點點和鈞璨中間,對小慧說:「我想你弄錯對象,我才是點點要介紹給你的男生。嗨,我叫宋希壬。」

  希壬伸出友善的手,可惜小慧釋不出友善,小慧想對希壬禮貌性微笑,但……真抱歉!她的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奔往藍色地帶。

  游穎慧很美麗,希壬注意到了;她望著鈞璨的感動深情,他也注意到了。他不瞭解小慧不合理的表現,如同他不懂從不對女人感興趣的鈞璨,怎對小慧感到興趣?

  「穎慧小姐,我曉得鈞璨體貼俊逸,許多女生都深受吸引,但你不行,記住,他是你閨中密友的未婚夫。」

  希壬說得有意無意,似真似假,讓人聽不出他只是玩笑或存心。

  她的異樣被看穿?小慧首度正視希壬,帶著一絲惱怒。

  「希壬哥,你在說什麼話嘛!」點點不依地推推希壬。

  「我在說格林童話,童話虛假,白雪公主、灰姑娘和人魚公主統統是假的,至於王子嘛……」希壬笑出一抹邪氣,瞄瞄身旁的鈞璨。

  他在暗示她,別自比公主,別把童話套在宋鈞璨身上?

  小慧冷冷反辯:「不是所有女人都相信白雪公主,就像不是所有非洲人都喜歡殺戮、不是所有的回教徒都是恐怖分子。」

  點點聽不懂他們的隔空交戰,笑問:「怎麼會談到非洲人?」

  宋鈞璨是聽得懂的,他脫口而出:「游穎慧,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生。」

  一句話,命中紅心,小慧來不及閃避,被打個正著。這句話,歷行說過,用同樣的醇厚嗓音、同樣的節奏音調……

  ***  ***  ***

  她被打敗了!

  她總是被歷行打敗,除了第一次交手之外,那回他輸在缺少準備。

  「請你道歉。」小慧堵到白歷行面前。

  好吧!她承認要求無理,但他實在讓人消化不良。

  站在書架邊,他把「卡內基溝通與人際關係」放回去,細看這位脾氣很差的女生。他做錯什麼?

  考慮三秒鐘。好吧!道歉就道歉,他不想在此浪費時間。

  「對不起。」歷行說。

  小慧錯愕。他道歉了?這麼簡單?

  她以為得使出十八道功夫,才磨得出高傲男一句對不起,沒想到……呃……!?○&◎……胸口處卡住,她停電三秒。

  她深吸氣,「你知道自己做錯什麼?」

  「我撞到你?」他回答面無表情。

  「錯。」他錯在高高在上、引人自卑。

  「我拿了你要的書?」

  「錯。」

  他把整座圖書館搬走,也比不上別人的自尊心嚴重。

  「這裡是圖書館,我們到外面談。」小慧提議。

  「我還沒有找到書。」他拒絕。

  她能接受拒絕?當然不!

  「十分鐘後我在圖書館外等你。」語畢,小慧抽出他剛放回去的「卡內基溝通與人際關係」擺進他臂彎。「相信我,這本書很適合你。」

  ***  ***  ***

  十分鐘後,他準時出現。

  她維持手橫胸的潑辣姿態,端起架子,翹高下巴,直接切入主題:「為什麼你的考卷不寫滿?」

  「我及格了。」他淡淡說。

  他可有可無的態度教人不快,彷彿她多年爭取的,不過是網路裡一則無關痛癢的冷笑話。

  「把考卷寫滿對你有什麼損失?」她叉腰問。

  「我不想多浪費四十分鐘。」他沒義務回答,但還是實說了。

  「什麼!?」

  什麼什麼什麼?意思是,他只花十分鐘寫考卷便寫出六十分!?天旋地轉、頭昏眼花,從小跟著她的「天才」字眼,變成沉重負擔。

  她算哪門子天才?每天唸書念到一點半,早上五點還要偷偷躲到廁所用功,她拿到考卷就拚命寫,生怕無法留出足夠時間來檢查試卷,沒想到,他只肯為成績浪費十分鐘!

  約莫是她看來大受驚嚇,他試著解釋:「剩下的時間,我可以做別的事。」

  利用月考做別的事?她有強烈無力感,下次她要不要一面考試、一面替阿公耕田,來證明自己有實力?

  「我可以研究哲學或機械原理之類。」

  他的口氣始終清冷,好像他不是那麼情願同她說話,但他的解釋一句又一句,沒直接調頭走人,說他不情願,似乎不對。

  「對你而言,四十分鐘比沒寫的四十分重要?」小慧問。

  「不是重要,而是沒有必要。」

  「你打死不肯多花十分鐘去拿滿分?」她的語氣虛弱。

  感覺糟透了!當她使出全副力氣,自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正想為成就感到光榮時,竟發現,自己的驕傲來自對手的放水!

  「拿滿分有什麼用?」歷行不解。

  「拿滿分可以得到同學羨慕眼光,並在老師面前顯得不同,至少證明了自己不豬頭。」她努力說服他。

  「眼光、不同或者豬頭會影響你的人生?」

  他摘下有色眼鏡,要把游穎慧看仔細,然後,小慧看見了,他有一雙藍色的溫柔眼睛。

  她發傻,因他藍藍的溫柔讓人掉入泥淖。

  她不說話,歷行以為她認同自己,扯扯唇角,「你該多想想自己要什麼,別盲目跟著別人追求,因為你的未來不和別人相同。」

  話說完,他戴上眼鏡,意謂溝通結束。

  這不是她要結論,抓住歷行的手,她不讓他離開。「可、可是,這樣不對!」生平第一次,她結巴。

  「哪裡不對?」

  他斜靠牆邊,把剛借來的書放進書袋裡,裡面有本她建議的「卡內基溝通與人際關係」。他的人際關係是不好,這點他同意。

  「當大家追求同一目標,你卻反其道而行,也許你覺得沒什麼,卻大大傷害別人的自尊心。」

  「比如?」

  「比如人人追求名利,而你清高、視名利如糞土,這種行為會諷刺了追逐名利的眾數。」

  「所以我諷刺到你了?」話出,他笑。

  這回,他真的在笑,嘴角往上提,頭朝她湊近,近到游穎慧不由自主地……腎上腺素大量分泌!

  推開他,小慧退兩步,用手勢示意他留在原處。吸氣吐氣,當她考慮著如何辯駁時,歷行說話了:

  「你是誰?念哪個班級?」

  他居然不認得她!?

  再次,小慧的自尊被丟到地上踐踏。

  她以為自己是紅透半邊天的紅牌學生,然,天天坐在同一個空間的白歷行竟問她是誰?

  小慧壓抑脾氣,皮笑肉不笑地答:「我和你同樣念一年三班,湊巧吧!更湊巧的是,我是貴班班長。」

  他偏頭想想,點頭,「難怪,我覺得你眼熟。」

  眼熟?在他們相處近三個月後?他脫窗還是白內障?

  「白歷行同學,我以班長身份要求你,把考卷寫滿!」她鄭重說。

  冷臉露出春陽,她不是在說笑話,但他的表情像在看喜劇六人行。

  「我想,即使是皇帝,也沒權利向我提出這種要求。」

  「你大概不知道,老師授權,讓我做主選擇下學期的合作幹部,若你期末考還是用這種態度寫考卷,我將提名你當服務股長,假設你愛當不當,故意擺爛,我有權利提報你出公差,屆時,你泡在圖書館的時間將會減少很多,至於你的哲學、機械原理或經濟學……哼,看著辦吧!」

  祭出恐嚇,她贏得這回合,游穎慧終於為可憐的自尊心扳回一城。

  吃顆糖吧!用甜蜜來慶祝自己贏得一場。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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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7:01
第二章

  聽說隔壁搬來新鄰居,好幾位單身女郎去拜訪過了。這年頭,主動的女人不比男人少,「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定理,適用於愛情。

  小慧沒作禮貌性拜訪,原因是她的社交向來很糟,她已放棄在這方面努力,反正,她打定主意當奼女。

  抱著紙袋,裡面有她十天份的食物,她習慣大採購,不愛常跑超市。

  小慧不樂意出門,她有電視、有滿櫃子的書,可以消磨所有上班以外的時間。她年復一年穿著相似的衣服,對於儀表,要求不多,至於吃呢?隨便!生活嘛!活著便算目的達到。

  站在電梯前,她發呆。

  這是習慣,習慣讓第六感做主日常瑣事,她不需要專心就能上下電梯,不需要專心就能餵飽自己,她的日子過得渾噩,可沒什麼不好。

  「嗨,小慧。」

  熟悉的聲音,讓小慧在瞬間罹患心臟病。是歷行?!

  像機器人般,卡卡卡,她僵硬地轉動脖子,將眼睛轉到有他的方向。

  「不記得我了?我是宋鈞璨。」鈞璨笑臉迎人。

  是宋鈞璨,不是白歷行?

  目視範圍慢慢擴大,從他的藍眼睛為定點,慢慢增加,將鼻子、嘴巴、眉毛納入她的視力範圍。她看清他的五官了,真糟!分明只有眼睛像、聲音像,她怎會錯認?

  小慧記起希壬的「格林童話」,挪挪身子,離他三步遠,把彼此間定位於「陌生」。

  瓜田李下是壞事兒,她不愛朋友閱牆,更不愛錯認只有眼睛像歷行的男人。

  「很巧,我買下你隔壁公寓,我們成了鄰居。」鈞璨說。

  他跟蹤她兩次,找徵信社調查她的生活,而買下公寓、當她的新鄰居,是他做的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當中,最莫名其妙的一件。

  新鄰居是他?不可思議!小慧低頭不回應,靜靜等待電梯。

  電梯到,小慧進入,鈞璨隨後跟進,不大的空間裡,有兩個人的呼吸。

  「我不喜歡咖啡,雖然它很香,不過喝過你煮的咖啡,我對咖啡改觀,你的手藝真的很棒!」

  他說話,她沉默。

  鈞璨瞄向小慧,她冷漠、不善溝通、拒人於千里之外,通常對於這種女生,他不會主動Touch,但他喜歡她,她在的場合,讓他有安全感。

  這話千萬別往外傳,他不缺乏母愛,也沒有戀母情結,怎會在陌生女孩身上尋求安全感?何況只是初識。

  鈞璨找不出合理邏輯,但他真真確確喜歡看見她、喜歡當她的鄰居,更喜歡和她單獨在電梯裡,儘管到目前為止都是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我們見過面嗎?在以前?」他找到新話題,興匆匆問。

  「為什麼這樣問?」終於,她出現反應。

  「不知道,我在美國長大,從沒來過台灣,可是,我似乎見過你。」

  「除了台灣,我哪裡都沒去過。」

  話說完,她閉嘴,態度擺明,交談到此為止,別繼續。

  他熱切、她冷淡,照理說來,他們不該再有交集,可鈞璨的偏執症發作,硬要將兩條平行線湊到一起。

  「那麼,我不可能見過你……你相信前世今生嗎?說不定前輩子,我們有—段緣分。」

  胡扯!小慧別開頭,用後腦勺對他。

  再度,熱臉貼上冷屁股,他榮獲今年度「最差搭訕獎」。

  「你說除了台灣,哪裡都沒去過,你不喜歡出國嗎?看看不同的世界與文化、認識不同的人種和想法,很有意思!尤其是紐約,世界的金融中心,你在那裡會認識一堆和魔鬼交換靈魂,換取龐大利益的商人。」

  哈!他居然在鼓吹一個不熟的女生,到自己成長的環境裡,認識那群缺乏靈魂的朋友。

  宋鈞璨,你瘋了!他對自己說。

  認識他們做什麼?用她的咖啡拯救他們的靈魂?或者拿咖啡和魔鬼交易?不!她有自己的世界,且她的世界豐富多采,因為裡面有個白歷行。

  「我說動你了嗎?下個月我要回紐約一趟,有意願的話,我們可以結伴同行,我帶你去時代廣場、去參觀自由女神……」

  他瘋得更凶了,最壞的是,他對踩界線產生非常大的興趣。

  「宋先生。」

  小慧阻止他的想像力,若非他對開發紐約觀光大有興趣,便是他的天性過度熱情,以為對待陌生人的最好方法,是邀對方出遊。

  「叫我鈞璨。」他笑眼對她,害她有三秒鐘迷惑。

  端正意志,她說:「你知不知道台灣有一種人?」

  「什麼人?」她要向他介紹台灣?很好,他想知道有哪些觀光景點,有空兩人可相偕出遊。

  「窮人。」斜眼瞄他,小慧不知道他在爽些什麼。

  「怎麼說?」

  「他們努力工作,只想生存下去,最大的希冀是平安。他們沒想過拿存款換取機票,沒想過認識魔鬼朋友,更沒在乎過不同人種有什麼奇特想法。」

  「所以……」

  「所以我對你的紐約不感興趣。」

  結束對話,她把注意力放在電梯的樓層燈上。到了,電梯門打開,啪地,鈞璨迅速把電梯門關上。

  他在做什麼?

  「你不喜歡紐約,那麼一定喜歡台北囉!走,帶我去認識你的都市。」他笑咪咪說。

  這男人沒學過看臉色還是智商不夠?小慧用力吸氣,怒瞪他。

  他笑咪咪盯住她的臉,隨著電梯一層層往下降,她的怒氣一階階往上攀揚。

  噹一聲,電梯門打開,甩手,她用力拍向樓層板面,強迫電梯送她回家。

  「你在生氣嗎?」鈞璨問。

  不對!她高興得不得了!她正為了宋鈞璨邀她同游紐約、台北,歡天喜地得想表演現代芭蕾舞!

  吸氣、呼氣,她用加大的呼吸聲傳達心情。

  他嘻皮笑臉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生氣的時候真漂亮,紅紅的臉,紅過十二月的聖誕紅。」

  一句話,他打死小慧的怒氣和加大版呼吸聲。

  十二月的聖誕紅浮上眼簾,放眼看不盡的紅,紅透半邊天……

  這回,他的藍湖水未受引渡,但她的心走入雨季。

  ***  ***  ***

  小慧不知該佩服自己能力高超,連冷冰冰的白歷行都能收服,或罵自己笨,無端替自己樹立敵人,因她親手把第一名送出去了。

  下課前,老師合上書本,對全班說:「各位同學,大家有沒有發現,最近白歷行成績突飛猛進。昨天歷行告訴我,班長和他深談過,希望他改變學習態度,針對這點,老師很感激班長,我希望全班同學和白歷行一樣,稍稍改變態度,一定能和歷行一樣念出好成績。好了,班長,下課。」

  起立、立正、敬禮、謝謝老師。

  小慧收拾書包,滿腦子亂。他沒事幹嘛跟老師亂說?

  背起書包,一臉不悅,她走出教室,沒幾步,發現白歷行等在樓梯處。

  別開臉,小慧假裝沒看見。

  「游穎慧。」他喊她。

  不理,她加快腳步,由著他在身後追。

  「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跨開腳,兩步就追上,抓住她的手肘,強迫她停下。

  「我知道。」她還知道下次收到成績單,將在名字旁邊看見刺眼的2,這叫作「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你不會提名我當幹部,對不?」

  上課前,他聽見老師要游穎慧把下學期的幹部名單交出來。

  他來要求她履約?誰甩他!

  「再說。」她跩上天,天庭天公大,地界母舅公大,至於班級嘛……當然是班長最大!

  「什麼再說?你出爾反爾!」他皺緊眉頭。

  「我們立了契約?我怎不記得?」她翹高下巴,表現得很大條。

  「你到底想怎樣?」他搖頭,女人真難搞。

  想叫他的考卷只寫滿九成五,留下零點五成讓她有獲勝機會?不,這種話太傷她的自尊!

  「我沒想怎樣。」她擺明耍爛。

  「我只想安靜念完書,三年後拿到畢業證書。」不要老師的興奮眼光、不要同學的崇拜,更不要做一堆在領取畢業證書之外的精力浪費。

  「很好,我們的目標一致。」她也想領畢業證書,最好再加上一張市長獎獎狀。

  抽回手,她走得飛快。

  「你在氣我?」一句話,他拉回她的腳步。

  用力轉身,她說反話:「生氣?不,我的修養好得很!」

  「你生氣我填滿考卷後,成績在你之上?」

  「哈哈!」小慧乾哈兩聲,面對擅長玩猜謎的男生,最好的方法就是別讓他知道自己猜錯猜對。

  「你後悔對我祭出恐嚇,換得你不想要的結果?」

  他又猜,他在元宵節出生的嗎?

  「哈哈!」小慧再哈兩聲,這次的哈哈帶上些許尷尬。

  「奸,你想要第一名的話,我不介意考回六十分,或者你希望我拿幾分,事先知會,我全力配合。」

  這這這……她還想多哈幾聲,無奈氣虛,回家得啃兩條人參來補氣。

  見她不語,他繼續說:「我很忙,沒時間玩無聊的分數遊戲。」

  大聲哭吧!她的拚命在他眼底只是遊戲,她輸得真徹底。

  挺胸,她祭出驕傲:「我為什麼要你的全力配合?就算第二名,也是我的實力,我不要不屬於我的第一名。聽懂了嗎?你、不、準、讓、我!」

  「那好,希望你說到做到,若你非要我當股長,我會考回六十分,然後告訴老師,我的實力讓你痛不欲生,為了同學情誼,我不願意剝奪你拿第一名的喜悅。」

  這回,輪到他恐嚇她。

  「啊……白歷行!」她氣瘋了,甩亂頭髮,緋紅撲上臉頰,指著他,指尖顫動,半晌說不出話。

  「我在。」

  突地,他感到興味盎然。

  她的紅紅臉、鼓鼓腮幫、閃閃動人的眼睛亮啊亮的,第一次,他覺得她真好看,好看得像他常去的紅色花圃。

  雙手插入口袋裡,悠閒地望住她的憤怒,她越生氣越好玩,她明明想張牙舞爪,痛抓他一番,偏又極力忍耐,企圖維持好學生形象。

  她還在憋……他開始在心中讀秒,預測她多久會爆炸。

  「你……可惡透頂!」

  咬牙切齒,她的人生未逢敵手,第一回碰見,就輸得零零落落。黎皓多豬頭,而這人是豬頭酋長,是豬頭中的大豬頭!

  歷行拿掉眼鏡,笑開。

  她真的很美,美到他有小衝動,衝動將她的模樣拍照存檔,最好連同紅色花圃裡的聖誕紅一起入鏡,讓她看看,自己和聖誕紅有多像。

  小慧尖叫。礙眼的白牙齒、礙眼的藍眼睛,礙眼的白歷行怎不到別的學校當轉學生?!

  「走,帶你去一個地方。」不由分說,他決定實現自己的衝動。

  「不去。」小慧停在原地。

  他沒聽見,照樣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我說不去。」

  歷行繼續往前行。

  連連小跑步,她湊近他耳邊吼叫:「白歷行,你再不放開我,我保證,一定讓你對今天的作為深感後悔。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唯一優點就是說到做到……」

  莞爾,歷行笑容擴大,冷冷的他添上暑氣。

  「白歷行!」她理智盡失,朝著他的手背用力咬下,迫他停下腳步。

  他停了,低頭看看手上的齒印,沒生氣,反而靠得她更近,笑說:「你再那麼生氣的話,我只好……」

  「只好怎樣?」小慧撐出氣勢。她不怕他,雖然他個頭高,但她也不矮。

  他的額頭頂住她的額頭說:「我就當眾吻你。」

  轟!原子彈炸毀廣島長崎。

  歷行勝利了!所有恐嚇都比不上這句震撼有力。小慧閉嘴,雙唇抿得緊緊,怕說到做到變成他唯一的優點。

  很好,她閉嘴了,而且受驚嚇的她和生氣的她一樣美麗,美得像怒放中的聖誕紅。

  他拉她往前走,走到巷子口,黑色轎車停在那裡。

  他們上車,再停車時,他手上多了照相機,而停車的地方栽滿聖誕紅,十二月,火紅聖誕在風中對他們招手。

  白歷行把她推到盆栽前,不由分說,猛按相機,生氣的她、生氣的紅紅臉頰,像極了他最愛的花種。

  從這天起,歷行藍色的眼眸時時跳躍,在書頁上,在筆記本裡,也在小慧愛思考的腦袋中央。

  ***  ***  ***

  鈞璨手端兩大盤菜,笑容可掬地站在她家門前。

  「希壬食言,訂了餐,卻跑到外面應酬,你得幫忙。」

  讓他進來?不想,她不要繼續在他的藍眼中沉淪,不讓他進來?不合情理,她畢竟是點點未婚夫婿。

  她不擅長猶豫,卻老在藍眼睛前猶豫。

  「很難決定?不過是一頓晚飯,就當作是敦親睦鄰!」

  她靠在門邊,安靜。

  「地球上有兩億人口沒飯吃,我不好意思把食物丟掉,如果和我一起吃飯很為難的話,要不要我把菜分一半送到你家?」

  他夠委屈求全了,她還能拒絕?小慧讓開身,讓他順利進屋。

  放下兩道菜後,鈞璨得寸進尺地牽起她的手,要她幫忙拿剩下的菜。

  小慧想甩開他,可是,繼眼睛、聲音、笑容之後,又找到他與「他」的另一個相像——

  他牽她,不是十指交握、不是抓住她的手心,而是拉起她的手腕,就像白歷行。該死,他還有多少個白歷行習慣?

  怔忡間,她進了他的屋子。

  他的公寓比她的大兩倍,全新裝潢過,清一色的米白,明亮乾淨,昏黃的燈光,添上柔和幾許。

  不自覺地,她走向客廳藏書,逐一閱覽,全是很棒的文學作品,讓人訝異的是,書櫃裡有一大半是中文書。外黃內白的Banana居然看得懂金庸!?

  她抽出「人鼠之間」,在書後頭,龍飛鳳舞的藏書籤名再度抽痛她的心。

  他的字跡像極白歷行,她不禁自問,假設她挖出一百個他和歷行相像的地方,是否可以大膽推論宋鈞璨=白歷行?

  「奇怪嗎?我雖在美國長大,卻有不錯的中文底子。」

  抽走她手上的書,他把小慧帶進書房。「我在高中時代,迷上二月河和高陽,我有整套他們的作品。你喜歡他們嗎?」

  書房,名副其實,牆上,釘了座近四百公分寬的書架,除了落地窗邊的音響和房中央的大型沙發之外,這裡統統是書,滿屋子的書籍令人開心,恍惚問,她回到高中時期,站在一排排的書架中間尋訪桃花源。

  以書為話題,鈞璨成功地扭開她的語言系統。

  小慧答:「我看過二月河和高陽,但沒看齊,他們的作品引人入勝。」

  「喜歡的話,隨時歡迎你來這裡看書。哦,我和希壬不常在家,我給你鑰匙。」說著,他從口袋掏出鑰匙串,取下一支交給她。

  瞇眼望他,不確定該不該接下,雖然她受書冊吸引,可是……

  他們不算認識,甚至稱得上陌生,他怎能隨便把家中鑰匙交給陌生人?再慷慨的人都不該做這種事!

  「怎麼這樣看我?我很奇怪?」他微笑,笑容裡有她的熟悉。

  「有沒有人教過你,防人之心不可無?」忍不住,她問。

  「防你嗎?我想不需要。」鈞璨聳聳肩。

  「那是因為你不認識我的貪婪。」瞄眼週遭圖書,要是語言程度夠好,她連英文書都偷。

  「你對知識貪婪?」鈞璨大笑,他是個愛笑傢伙。「我在資本主義社會下長大,在我熟知的社會裡,有個叫作Lvan Bocsky的人喊出一句精典名句——貪婪是健康的,你可以貪婪,並且覺得自己很棒。」

  說得好,這男人不但愛笑,而且還愛唸書、愛引經據典,糟糕,她又找出另一個「像歷行」的證據,再下來,她是不是要到廟裡請示神明,問問宋鈞璨是不是讓歷行的靈魂附身。

  「等你遺失所有書本,我還可以覺得自己很棒?」半挑釁地,她仰高下巴。

  「當然,到時候我將和你分享讀書心得。」說著,他順手抽出兩本老捨的作品遞給她。「借你。」

  收下,這秒鐘起,小慧變成猶太人。反正他大方,她何必放著便宜不佔?「你怎知道,我是把它們讀進去,還是賣出去?」

  「你需要錢的話,我提供你更好的管道。」

  「什麼管道?」

  「當我的管家,你有時間就過來整理環境,工作時間自由、工作內容自由。」他是慷慨的Boss。

  「我不會做飯。」

  她只能煮咖啡,了不起把青菜魚肉放在鍋裡面用水燙熟,沾醬油下飯。

  「我會。」他膨風。

  「洗衣機我只會用One Touch的。」多按兩個鍵,她就不行了。

  「我的衣服向來送洗。」

  「我不用吸塵器,只用3M拖把拖地。」她是電器殺手,來一部死單數,來兩部死成雙。

  「夠了,這就是我要的能力。」瞧,他對管家的要求真的不多。

  「你的腦袋有問題?」她偏頭,抿直的唇角掛起倔傲。

  「也許。」他同意,從找徵信社調查她那天起,他的問題就明顯嚴重。

  他都承認自己有問題了,她還能落井下石?

  她從書櫃裡再抽幾本書,當她翻到國中時期看過的桂花巷,暖意滑過心頭。她記得,她最喜歡在歷行自誇自擂時,用書裡那句「紅龜粿,咬一口,還沒看見餡呢!誰知好壞」來嘲笑他。

  「當我的管家好嗎?」他再問,態度誠懇。

  「你習慣用這種草率態度面試員工。」

  「面試員工是希壬的工作。」

  「幸好,用你的方式,公司未開張,得先預備倒閉。」

  他大笑,不介意她的揶揄。「願意嗎?薪水不錯,一個月十萬塊。」

  「十萬塊台幣?」他瘋了,這價錢能找到三個全能管家,而不是只會用3M拖把的弱雞。「找我這種家事白癡當管家,對你有什麼好處?」

  「敦親……睦鄰?」二度搬出同樣借口,他詞窮。

  「你的敦親睦鄰太昂貴,你忘記自己是資本主義的產物?」

  :我是。」就是過度資本主義,才會想用錢擺平。

  「你的靈魂已經和魔鬼做交易?」她用他的話嘲笑他。

  「我沒有,希壬才是。」語畢,鈞璨大笑,不自主地,小慧也露出笑顏。

  「你真是好朋友。」她搖搖頭,繼續在書架上搜尋書目。

  「好嗎?當我的管家?」

  「不好。」拒絕又拒絕,她不要男人闖入她的世界,儘管他有歷行的聲音、眼睛、筆跡和牽手方式。

  「你很難溝通。」

  「謝謝誇獎。」她不被激怒。

  「你的人際關係有待改善。」

  改不改善都沒差,反正她決定要孤獨終老。

  他從書架上取出「卡內基溝通與人際關係」擺進她臂彎。「相信我,這本書很適合你。」

  小慧被雷轟到,熟悉的深藍色書面、熟悉的作者書名,他把她弄呆了,這本書,多年前,她曾經推薦……

  ***  ***  ***

  白歷行性情大變!

  原本對人冰冷疏離,現在他對挑釁游穎慧產生極大興趣,雖他仍不太和其他同學說話,可一站到小慧面前,話多到讓人想替他進行唇部縫合術。

  白歷行和游穎慧槓上。

  白歷行次次考滿分,滿分之後囂張地到游穎慧面前獻寶,一句「我贏了」,把游穎慧氣得七竅冒煙,然後再貼近她問:「需要我讓你嗎?」

  後面那句比前面那句更具殺傷力,好幾次氣得游穎慧掄起拳頭往桌上拚命捶,若是她得到躁鬱症,白歷行絕對是元兇!

  期末考結束,在一陣大搬風後,班上加入十幾位新同學,且女生居大部分,她們組了「我愛歷行團」,處處打聽有關白歷行的習慣、興趣和背景。

  怎麼搞的,低調的白歷行突然聲名大噪?

  謠言惹的禍!

  體育課時,歷行的眼鏡不小心被同學撞掉,在發現他有雙藍眼睛之後,傳說紛紛出籠,傳說歷行是歐洲某個小國的王子,他正遊歷世界,學習各國文化,好在繼承帝位時,具備國際觀。

  有了穿鑿附會的傳說,名氣怎能不扶搖直上?想當皇后的女生、想成為國策大臣的男生、想交個王子朋友來炫耀身份的同學,多如過江鯽魚!

  哇哩咧!有藍眼珠是王子,那小慧的混血兒五官不就代表「歐洲某國的公主」嗎?拜託,媒體人滿街跑的今天,別說台灣藏一個王子,就算藏的只是個小小的外國明星,都會被追出來。

  王子?我咧……呸!

  白歷行稱不上帥,真的,他了不起個頭比人家高,高個子同嗎?才怪,又不是養聖誕樹,越高越值錢。

  至於歷行,他貪看小慧發火的模樣,他喜歡她紅紅的唇翹上半天,喜歡紅紅的太陽貼入她頰邊,更喜歡她把氣憋在胸口,吐不出來的古怪表情。

  白天,他在學校裡複習她發火容顏;夜裡,他有她的照片,氣鼓鼓的她,氣得好美麗!

  「寒假,你有沒有計畫?」歷行走到她身邊問。

  小慧放下背到一半的「師道」,含顆糖果,瞪他。

  有!計畫一,找密集班補習,開學時讓他好看;計畫二,每天背兩百個英文單字,開學後讓他好看;計畫三,每天寫一百題數學,開學後讓他好看……計畫十,把所有的課文背熟,開學後讓他好看。

  計畫詳盡對吧?所有的計畫都是「讓他好看」。

  「沒空作計畫?你對功課太認真了,這不是好事,未來社會不需要考高分的人。要被社會需要,必須擁有獨特才能,你會不會第二、第三種語言?你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你的情緒EQ是否讓人驚艷?相信我,考高分絕對不是『特殊才能』。」

  這話由最後一名的同學講出來,較具說服力,從名次擺在最前面的人口中說出,只會讓人覺得他居心叵測、陰險惡毒。

  「你為分數排名生氣,足見你的情緒智商不足;你不使用英文閱讀溝通,卻把時間花在文法上面,代表你不但笨,而且沒看透語言是溝通工具而非高深學問;你就是把古文觀止背得熟透,也沒辦法幫助你適應辦公室倫理。看來看去,你全身上下只有一個優點——漂亮,也許你可以考慮進入演藝圈。」

  他又企圖惹火她。

  她將緊握的拳頭克制在身側,冷淡答話:「你不是我的師長,我的才能與智商不勞你評判。」

  這是針鋒相對,但歷行深受吸引。

  美麗、漂亮、有精神朝氣,若是她能一直維持這個表情,他肯定很開心。

  她在燒火,他在笑,火越旺盛越能滿足他的變態需要。

  「我只是建議。」

  「閉上你的狗吠!」她低吼。

  輕輕鬆鬆,他惹得她跳腳,臉紅唇紅,雙目圓瞠,眼角閃著淚光,這回是她的生氣記錄中,最美麗的一場奇景。

  美呵……她美得讓他好感動,好山好水都比不上她的容顏,粉腮添黛,柳眉迎風招展,不必出遊了,台灣十大美景就在他眼中。

  歷行拔下眼鏡,少了層咖啡色,她臉上的紅鮮得讓人想嘗。

  他湊到她眼前,她不得不看,漸漸地,他藍藍的眼睛沉澱了她的脾氣,那溫柔,柔得像潭清淨湖水,她徜徉其中,忘記憤怒,忘記藍眸的主人老是教人咬牙切齒。

  「寒假我要去夏威夷,想不想一起去?」他問。

  去夏威夷能讓他好看嗎?

  「不去。」

  啪地,小慧用力合上課本,走出教室。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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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7:43
第三章

  他是個不懂接受拒絕的男人,而且耐心非凡,讓小慧無力招架。

  她妥協了一次之後,第二次出現,有一有二,有三成了理所當然,於是,他以她的公寓當客廳,來來去去。

  他端來五星大廚的精心傑作,按了她的門鈴,她換好衣服,正準備出門。

  「你要出去?」

  「對。」

  「很急?」

  並不,她要到大超市採購,洗衣精、衛生紙沒了,冰箱空蕩蕩,再不出門會餓死,被發現時,恐怕已成乾屍。

  「不急的話,先吃飯。」他代替她回答,把菜端進屋,順口吩咐:「你去拿碗筷,我回去把剩下的幾道菜端過來。」

  很自然對不?他以為自己是男主人。

  小慧不想同他爭論。鈞璨有個特點,若是她同他說一句,他就有本事勾出一大串話,也許她不小心再應個兩句,兩人的情況馬上轉變成聊天,然後越說越熱烈,偶爾還會演出辯論大會。

  這種談話方式,很容易讓人瞭解彼此,很容易把對方歸納為朋友範圍,再一個不仔細,感情豐富,越過界線,發展成男女感情。

  她不讓這種事發生!

  雖然宋希壬很討厭,但他的話現實而真確,宋鈞璨是點點的未婚夫,而她,是點點的親密好友。

  菜布買好了,小慧看著滿桌的牛排龍蝦,他天天吃大餐?點點要真嫁給他,照這種吃法,不到半年,恐怕腫得走不出家門。

  「你在笑什麼?」鈞璨問。

  笑點點發福!不可以,這不是身為好朋友該說的話。

  「快吃吧!我等會兒有事。」她封殺他的話題。

  「所以……」他看看腕表。

  「你有一小時。」拿起筷子,她夾起酥炸銀魚,擺進碗裡。

  「一小時夠了,我的消化系統不壞,但要是因急速進貪引發腸胃病變的話,我可以來敲門,請你送我到醫院。」

  他不想被封口,硬是東一句、西一句拉扯。

  「我會給你醫院地址,最多,再替你叫輛計程車。」她簡潔回話。

  「只替我叫計程車?唉……我母親錯了。」他學她,夾起一筷子酥炸銀魚。

  她聽不懂他的話。

  「她說台灣人情味濃厚,假的!只有地址和一台計程車……」他在嘮叨。

  她噗哧笑開。這個男人呵……她當然會不自覺地跟他聊天,當然會不自覺同他增進情誼,不管她樂不樂意。

  「游穎慧,你為什麼會變成這種人?」

  哪種人?他的話題未免拋得太遠,教人如何接?

  「孤僻、冷淡、愛發呆的寂寞女生。」他解釋自己的問題。

  「宋鈞璨,你為什麼會變成這種人?」她不甘示弱。

  「我?哪種人?」他用筷子指指自己。話是怎麼接的?怎接到這裡?她不該先解釋自己的孤僻成因嗎?

  「過度熱情、不懂看臉色的自以為是男生。」還他一棒,讓小慧得意。

  大笑。他真的喜歡同她說話,她反應快、想法特別,棋逢對手的快感讓人想一再品嚐。

  「我承認看不懂你的臉色,因你大部分時間都板著臉孔。我猜,也許必須對你更熟情一點、更自我中心一點,才能猜透你的真心情。當然,如果你肯和我多說話,肯把心思晾在我面前,或者,我們的溝通可以更Easy,讓我省去自我中心和熱情。」

  看吧!她多說一句就不行了,他吐還她的何止是一串,根本是一大串!

  「瞧,你又不說話,好吧!我繼續發揮『自我中心』的特殊能力。你孤僻、冷淡,你寧願發呆寂寞,也不願同旁人交朋友,是因為……你被某個人傷害,從此井繩當蟒蛇,把人類當成外星怪物。」

  什麼跟什麼?小慧怒眼瞧去,他不被她的眼光恐嚇。

  「就算我說錯,你也不准阻止我,因為我正在『自我中心』。」伸出食指,他在她面前搖搖搖,自顧自往下說:「那個男人或女人很壞,他贏得你所有情誼和友愛之後,大刺刺宣佈,你的感情是笑話,他根本不在乎。他把你給的蘋果泡上毒藥還給你,讓你在悲傷之餘沒注意,吞下毒蘋果,從此變成怪怪女。」

  「還有嗎?」放下筷子,她板起的臉孔添上寒霜。

  「有啊!我的童話書看很多。」

  睜大眼,她看他還敢不敢往下瞎說。

  鈞璨不懂「怕」字怎麼寫。「你把自己關在玻璃棺材裡,不讓人碰觸,以為這樣子很安全,卻沒想過,除了安全,幸福快樂、喜悅成就……都是人生的必備品。更何況,不打開玻璃棺材,白馬王子怎能從森林那端出現,拯救你?」

  「不必!」她用力吞果汁,兩顆瞳鈐眼死盯他。

  「不必什麼?王子還是喜悅人生?」

  「不必你的關心,我很好,我的玻璃棺材明亮潔淨,而且是小矮人純手工打造的精心作品,我不要王子,不管他想從森林那端還是沙漠雨林區出現,I don't care,至於你,宋鈞璨先生,如果你能不打擾我的生活,我會更『幸福快樂、成就喜悅』。」

  話說絕了吧!這下子,她倒要看看他怎麼接招。

  他看她三秒,望望手錶說:「快吃吧!我們剩下三十分鐘,吃飽後,我開車送你去誠品或超市。」

  他的轉移話題不但速度快得讓她驚訝,連方向都準得讓人不解。放下筷子,她反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哪裡?」

  糟!說太快,把徵信社給的資料抖出來了。

  「我不知道啊!除了誠品或超市,想去哪裡,我都送你去。」他含糊帶過。

  她狐疑望他。

  「快吃。」

  說著,他在她碗裡疊上一堆肉、一堆菜,堆堆堆上天,他以為自己是七月普渡拜天公。

  她還在看他,不轉眼。

  鈞璨歎氣,問:「你在生氣嗎?你知不知道生氣的游穎慧……」

  「不准說我很美麗。」擋下他的話,她迅速拿起筷子扒飯。

  「我沒要說你很美麗,我是要說你臉紅得……」

  不准說我像聖誕紅。這次,她搶得太慢,讓他贏得先機。

  「像聖誕紅。」鈞璨說。

  天!搗起臉、。

  這個強盜,怎麼老搶歷行的專利?!

  ***  ***  ***

  小慧對吃不講究,對穿也懶得很,問她有沒有看電影的意願,她想半天,搖搖頭,說了聲:「出門太累!」

  她的生活簡約得媲美苦行僧,鈞璨能賄賂她的東西不多,除了書還是書,所以,很快地,書櫥擺滿新書,他找來裝潢師傅把另外兩片牆也釘滿書架,以備不時之需。

  沒錯,他成功將她從小玻璃屋引到大玻璃屋來——利用他的書房。

  他用最多的話題是書,作者的觀點、小說的發展、文學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不管從哪個議題切入,都能引發熱烈討論。

  這天他們討論蘇菲•金索拉的「家事女神」,女主角是個神經質、勤奮認真的律師,她在升上合夥人當天被上司陷害離開職位,誤打誤撞成為富人的管家。故事緊湊有趣,最有趣的是女主角從當紅律師變成下人管家的心路歷程。

  「畢竟是小說,在現實社會中,誰能說放棄就放棄?」鈞璨說。

  「的確不容易,可事情碰上了,能怎麼辦?」她是過來人,知道碰上了,只能乖乖俯首。

  「你想,從考上法學院、進入律師事務所開始,再經多年歷練,好不容易為自己拚出一片天下,怎這麼輕易被打敗?她的堅毅性格,不是一朝一夕磨練出來的。」

  「難道,人的性格一輩子不改變?」

  「三歲定一生,你沒聽過?」

  合上書,她若有所思說:「這句話,以前的我也相信,我是資優生、我將成為台灣史上第一個女總統,這些在我出生那刻注定。」

  「然後……」

  「然後,我不過是個咖啡匠。」她聳肩自嘲。

  「發生什麼事?」

  「我從入學就愛拿第一,我處處要求自己讓人驚艷,直到高中時期,有個人搶走我的第一名,我只好培養起老二哲學。」她幽幽說。

  「你恨死那個人了?」拂開她的劉海,他對住她的眼睛說話。

  「不。」

  她愛死他,她恨的是來不及對他說Aloha,恨自己任時光匆匆流過。「他要是不全力以赴,放水讓我贏得第一,我才覺得侮辱。」

  「驕傲!」他又多喜歡她一項了,喜歡她的驕傲。

  「大家都知道我是驕傲的游穎慧。」她不否認。

  是歷行打破她的驕傲。想起他的眼、他的眉,想起他愛極的拿鐵咖啡,

  「你喜歡那個搶走第一名的人?他是男生?」

  小慧掃他一眼,不愛他敏銳的觀察力。這男人不應開公司,該去當亞森羅蘋。

  「是,我喜歡他。」小慧推開他壓在劉海上的手,他們沒有那麼熟。

  「他是敵手,你怎麼會喜歡?」他提醒。

  「因為……」

  因為當年太年輕、年輕得無力理解愛情?或者因為愛情對他們而言,理所當然,花時間去分析,太笨、也太浪費時間?

  敷衍地,她給出答案:「因為他常在我的桌上放一把桂花。」

  甜甜的香伴她度過無數晨昏、甜甜的香讓她忘記吃糖,那年,青春飛揚。

  「一把桂花就能贏得你的友誼?」鈞璨笑問。太好了!他也喜歡桂花。

  「你沒給我桂花,不也得到我的友誼?」小慧回答他。

  他們是朋友嗎?算是了吧!他對她很棒,處處替她著想,雖然她不喜歡他的自作主張,但……他的存在,的確讓她愉快。

  「有嗎?我是很想得到你的友誼,可你不計一切拒絕。」他說得哀怨。

  她有這麼惡劣?從他死皮賴臉,天天陪他晚餐之後,從他為她買來一套一套新書之後,她以為自己的態度改善許多。

  「好吧!給你機會,從明天起,每天給我一把桂花,我嘗試對你更和氣一點。」

  「說話算話?若我給了桂花,你又要求天山雪蓮怎麼辦?」他淘氣問。

  「那你要心存感激,因為我沒叫你種大麻、送我罌粟花。」小慧堵他。

  庸人自擾!他拿不出天山雪蓮,隨便找來睡蓮,她也分辨不出真假。

  「要贏得你的友誼真不容易。」鈞璨手指在她額間敲兩下,不曉得腦袋裡面裝了多少古怪東西。

  「物以稀為貴。」

  她的友誼不多,分給小也、點點、默默後就差不多了,硬加入他一個,說實話,她左支右絀。

  「換句話說,你的朋友少得可憐。」

  「朋友少是事實,至於可憐,我不認為。」朋友交那麼多做什麼?玩集集樂,集越多越富有?算了吧!她寧願花時間看書。

  「孤僻不是好性格。」原來愛看書的人無法適應人群。

  「廣結人緣的你,性格比人高兩級?」孤僻總比三姑六婆強。

  「我想求助時,有人挺身幫忙;傷心時,有人樂於傾聽;痛苦時,朋友們會跳出來告訴你,別怕,我們在這裡;我找不到任何有關朋友的壞處。」他想列舉交朋友的十大好處,試著勾引她開拓友誼圈。

  「傷心時,我不要人傾聽,我要的是幾本書來轉移注意力;不管有沒有人在身旁,我不在意,因為深居簡出,自會減少痛苦機率。而開心和痛苦是相對的東西,我不要開心,痛苦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聽懂沒?她不需要朋友,他舉的例子對她不合用。

  「你想當小龍女,無慾無怨?」

  說得好,她是不要太多情緒交流,不愛人、不恨人,不要幸福或沉淪,平淡如水的日子最教人安心。

  「我同意你的比喻,還想得到我的友誼嗎?條件提高了,替我蓋一座古墓,我就讓你當第一位訪客。」

  鈞璨歎氣,她從玻璃棺材搬進古墓,不管怎麼搬,都是杜絕外界。

  伸手,他揉揉她的頭髮,帶點親匿與愛惜。

  她又想躲開,但他眼中的愛憐阻下她的直覺。他怎能對她這般好?

  ***  ***  ***

  小慧和歷行仍然吵,他們總是爭論不休,但這些爭執並沒有破壞兩人感情,相反地,口舌之間,他們更加認識彼此。

  是焦慮吧!月考幾天,小慧糖果吃得很凶,一顆接一顆,沒讓嘴巴空閒過,她需要很多的甜味,壓制心慌感覺。

  「Aloha,這個給你。」歷行給她一個小紙袋,打開,甜甜的香氣撲鼻而來,深吸一口,舒暢。

  自他從夏威夷回來後,他老對她喊Aloha,她沒理他,他越喊越起勁,成天Aloha、Aloha叫不停。

  「糖果少吃點,像你這種吃法會得糖尿病。」他笑笑繼續說:「我家裡種很多桂花,以後我每天給你帶一把。」

  歷行嘴上說得輕描淡寫,卻是他想了好幾個晚上,勉強擠出來的辦法。

  他在關心她?好吧!等量回饋,她也該釋放些許友善。

  小慧從熱水瓶倒出黑咖啡,遞給他。那是她煮的,除開唸書,她沒別的本事,煮咖啡是唯一強項。

  歷行看看黑咖啡,猶豫。

  他從不碰咖啡,但……那是小慧親手端上。好吧!他喝了,喝得很「豪情壯志」。

  好喝到迫不及待?好吧!再多給他一點善意。小慧觀察他的動作,出現錯誤解讀。拿回空杯子,她又倒滿一杯。

  他看她一眼,二度「豪情」。

  從這次之後,小慧每天為他準備一壺黑咖啡,他越喝越見滋味,他們的交情從咖啡開始,也在之後,由咖啡繼續。

  而他,每天捻下一把桂花,取代糖果帶給她的愉悅,甜甜花香,伴她走過無數寂寞深夜。

  「你喜歡咖啡?」小慧問。

  他微笑,不想說謊,轉開話題:「喝咖啡、聊是非。來吧!我們來閒話家常。」

  聊天?很奇怪的感覺,他們只會針鋒相對。

  搖頭。她想,很難。

  「找不到話題?好吧!我先起頭。我父親是英國人,英國人個性裡多少帶點冷酷,我們不像一般父子那樣親密,我們正式鬧翻是在我國二那年。」

  「鬧翻?為什麼?」國二就和家人鬧翻,他未免太早熟。

  「我是個同性戀,他不能接受我的性向,趕我離開家門,從此我們沒再見過面,直到他去世那天。」

  不長的五個句子,帶給小慧雙重震撼。他是同性戀?他為此和家人鬧翻,直到生死相隔?

  「你母親呢?」小慧急問,這是他們第一次提及家人。

  「她當然難過,為了這件事,我好幾次想死,割腕、跳樓、燒炭……每種方法我都考慮過。」

  「你是白癡嗎?只有白癡才會想到用死解決問題,我還以為你很聰明……」她氣瘋了,一拳捶向他的肚子後,抓住他的肩膀猛搖。

  「你不要那麼激動。」他讓她嚇到了,第一次,他把她惹到想砍人。

  「怎能不激動?你說你是同性戀,沒關係啊!很多名人都是同性戀,說不定你長大就變回來了,你說你……」她一面說,又搖晃起他。

  「騙你的,除了我爸爸是英國人那句之外。」他咧開嘴,笑出陽光臉。

  「騙我的……」小慧聽懂了。「白歷行,你……」

  「我爸媽很恩愛,恩愛到我外公眼紅,斷絕父女親情。前兩年,我父親往生,外公和我母親聯繫上,我去美國就是去見外公。」他輕描淡寫,幾句帶過。「剛才那只是範例,示範如何聊天。」

  「製造別人的緊張,是你的聊天方式?」她瞪他。

  「若我的聊天方式不對,你來教導我正確方法。」他坐正,洗耳恭聽。

  考慮三秒,她開口:「我姨婆住台東,每年四月,滿山滿谷的金針花開,美不勝收。阿姨、舅舅不住老家了,他們到都市發展,可不管走得再遠、再久,只有回到家鄉那刻,心才感覺平安。」小慧說。

  「家鄉是人類的根,感情是切斷不了的。」他同意。

  「對,我大哥說每當他心慌意亂時,想到家裡綠油油的稻田,心情就自然而然平靜。他說,要是有工作機會,他願意選擇回鄉。」

  「你呢?」

  「我?」

  「你也想到大都市工作?」

  「也許吧!不過我要是當總統,我就來搞個大遷都,把總統府搬回家。」

  她突發奇想、他大笑,一個總統的願望,不是國泰民安、不是民生樂利,居然是把總統府搬回家,真讓她當總統,台灣前途堪憂。

  「你呢?」小慧問。

  「不知道,沒想過。」

  他的未來,外公早已規畫好,他要他到美國念大學、研究所,然後進家族企業上班。

  他想配合嗎?他不曉得自己適不適合當商人,不知道有沒有領導能力,唯一確定的是,離開台灣……看一眼小慧,他不捨。

  「姨婆希望孩子留在身邊,不希望他們去競爭或賺大錢。」

  「老人家怕寂寞?」

  「不全然是,姨婆篤信道教,相信無慾無為才能獲得真幸福,她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屋寬不如心寬,錢多不如歡喜多。」

  「很有哲理的話!」他歪歪頭,靠到她肩上,高度剛剛好。

  小慧推開他的頭。搞清楚!這裡是教室,不是飯店。「下次帶你去姨婆家,我相信滿坑滿谷的金針花會引發你無限想法。」

  「約定了,下個春假,我們一起去。」

  「要去的話,你得謹記,千萬別觸犯姨婆的禁忌。」小慧叮嚀。

  「什麼禁忌?」

  「姨婆認為人間最大罪行是殺生,認為就算是小蟲子也有生存權,所以他們到現在還在用蚊香趕蚊子,不用捕蚊燈濫傷生命,家裡螞蟻登堂入室,他們用肥皂水驅離,不會趕盡殺絕。」

  「在我看來,最大的罪行不是殺生,而是偷竊。」歷行辯說。

  「偷竊比殺生更嚴重?」小慧輕嗤一聲,不以為然。

  「偷竊是萬惡淵藪,所有的罪都源自於偷竊。殺人,是偷走那個人被親人朋友擁有的權利;說謊,是偷走世人知道真相的權益;舞弊,是偷走正義公理。」他側眼望她,等她回辯。

  「依你的說法,我認為剝奪才是萬惡源頭。戕害別人的意志,是剝奪人們的自由意識;傷害生命,是剝奪生命活下去的權利;偷竊,是剝奪別人擁有的權力。」揚眉,她不是辯論低能兒。

  他笑開。「游穎慧,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生。」

  「瞧,你剝奪了我自卑的權益。」

  她大叫,他大笑,感覺飛快竄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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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8:04
第四章

  小慧和鈞璨順理成章熟了起來,因為他的主動、主動再加上主動。

  偶爾,在點點的堅持下,小慧和希壬、鈞璨、點點出門,點點說,這叫培養感情,她一再保證,宋希壬是品質優秀的好男人。

  希壬喜歡她嗎?並不,小慧認為他喜歡諷刺她,比喜歡她更多。

  在點點要求下,希壬不得不送小慧香水。送禮時,他不忘提醒,別在鈞璨面前噴,香水不是用來投資她勾引別的男人。

  被點點逼著送餐點時,希壬會加上兩句,別吃太飽,精力旺盛的女生費洛蒙多到嚇人。

  小慧不想理他,他偏常出現她眼前。挑惹她,成為希壬的最佳娛樂。

  相較之下,小慧喜歡待在鈞璨身邊,即使是一句句鬥嘴,也能鬥出兩人的笑聲。

  沒錯,是笑聲,不笑的小慧開始發出笑聲,愛發呆的小慧在他面前不發呆,情況是怎麼發生的?她不太清楚,她頂多是……妥協再加上一點點的順其自然。

  小慧用鈞璨給的鑰匙進到他家,先到廚房拿兩瓶德國冰山礦泉水,再走入書房,按舊習慣,搬十幾本書疊到沙發邊,根據經驗,只要在晚上十點鐘前走人,她碰到希壬的機率不高。

  抽出紅翻天的Kite Runner,坐入大號沙發裡面,小慧進入閱讀世界。

  這是本好書,才讀兩頁便欲罷不能。她專心得沒發覺門開門關聲,沒聽見鄰房有個男人脫衣洗浴,當她發現眼前站了個只在下半部圍浴巾的裸體男人時,尖叫已不足表達驚嚇。

  她保持鎮定,倒抽氣、吐氣,別開臉,努力憶起先賢古訓。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男人不是好禮物……」她喃喃自語,曲解聖賢的「禮」。

  把他比作禮物?那麼是不是天上掉下來那一個?希壬撇開嘴角,曖曖昧昧地回了句:「相信我,我絕對是精品。」

  湊近小慧,他惡意地將她鎖在自己和沙發間。

  「走開!」她拉高音調,考慮要不要用貝齒在他肩膀印製化石。

  「別害羞,我們是男女朋友呀!」

  想起點點的一廂情願,希壬苦笑。點點常問他,和小慧的感情跑到幾壘?哪知她的好友不愛跑壘,只愛欣賞男人在壘包上轉圈圈。

  「你想太多。」小慧手腳並用,企圖把他推開。

  然而,她雖在女人群中鶴立雞群,但在一百九十幾公分的男人眼裡,她頂多是只發育良好的小母雞。

  輸了!除踢倒腳邊的十幾本書之外,她沒本事把大象從身前推開。

  不過這聲巨響,引起門外鈞璨的注意力,下個十秒,他衝進書房,拉開希壬,插入兩人中間。

  他冷臉問希壬:「你在做什麼?」

  「我剛從巴黎參加時尚周回來,正向小慧展示今年最新流行! 人皮大衣。」他嘻皮笑臉,吊兒郎當,沒把鈞璨的怒氣放入眼底。

  「把衣服穿上。」鈞璨惱怒。

  「你怎知小慧對人皮大衣不感興趣?」

  希壬繞個彎,又要去挑釁小慧,但她比他更快,躲到鈞璨身後。對付恐龍的最佳方法,就是躲到另一隻恐後,等待他們自相殘殺。

  她是小人,她知道。

  「我不喜歡這個顏色,顏色再加重點會更好。」小慧在鈞璨身後探出頭來耍嘴皮,取笑希壬是白斬雞。

  「不要開玩笑。」鈞璨滿臉嚴肅,把她推回安全區。

  「OK!找知道了。規則七,游穎慧滯留期間,我得保持衣著光鮮。」希壬高舉兩手,投降,退出書房。

  鈞璨為小慧量身打造許多規則,要求希壬遵守。東西用完要擺回原處、書房的書不可以碰觸、冰箱玻璃瓶裝的德國冰山礦泉水是小慧專用,不能偷喝……等等等。

  「不必,有穿小褲褲我就能接受。」小慧自鈞璨身後嗆聲。

  「游穎慧。」鈞璨轉身制止她。

  扯扯唇,不以為意,小慧彎腰把書本搬起來。

  「這麼晚了,你怎不回家?」

  那麼明顯的事還用問,除了滿坑滿谷的書,還有什麼能留住她?

  但她東拉西扯,說些無聊話:「我在尋找三一九槍擊案的元兇,我逮到他了,沒想到你衝進來,讓他有機會畏罪潛逃。」

  「我是認真的。」他接手她的書,拉著她,用「白歷行拉法」,把小慧帶回她家。

  才進客廳,他便開門見山問:「你有意思和希壬交往?」

  她看他,沒回答。

  他嚴肅認真的表情讓她想起另一個男生,他十七歲,認真起來的時候,有三十歲男人的沉穩。

  「這不是你和點點希望的?」怎麼還來問她?

  不,他從沒希望過,他知道希壬無心、知道點點過度熱情,更知道她和希壬不會成局,要不是晚上希壬的表現過火,他不會突如其來問上這樣一句。

  鈞璨說:「希壬是我的表哥,身世有點複雜,你想聽嗎?」

  「閒著也是閒著,聽點故事也不錯。」她坐進沙發裡,他跟著坐到她身邊。

  「他父親是我外公外遇對像生下的孩子,當年舅舅的母親帶著舅舅遠走高飛,獨立扶養兒子,之後舅舅結婚,生下希任,遺憾的是,不久舅舅和舅媽因病去世,希壬等於是他祖母養大的。

  幾年前,希壬年事已高的祖母找上外公,一直以為自己沒兒子的外公高興極了,馬上將希壬和他祖母接回家,並希望希壬進入公司擔任幹部。

  這事對我外婆而言,是重大打擊,外婆只育有我母親一個女兒,她沒道理反對希壬加入大家庭,但步入晚年才發覺丈夫不忠,情何以堪?幸而有我母親和點點扮演中間人,慢慢搭起外婆和希壬祖母的友誼橋樑。

  希壬是不願意搬到我們家的,他覺得那是寄人籬下,對於外公的安排,更是處處對抗。他吊兒郎當、漫不經心,完全不理外公的精心栽培,他玩女人,結交過的女朋友如過江之鯽,我母親取笑他,把那些女孩全娶進門,我們家不旦可以上演紅樓夢,還可以組聯合國。」

  為何告訴她這些?想嚇退她對希壬的感覺?他白費力氣了,因她對希壬沒感覺。

  「突然覺得我爺爺的潔身自愛彌足珍貴。」她開玩笑,試圖掃除他眉眼間的陰影。

  「希壬的女朋友很多,多到讓人咋舌,他從不付出真心,也不對女人有所要求。」他加重口氣。

  很好啊!把愛情架設在最簡單的關係上面,這種人不受傷。小慧想。

  「點點相信你適合他,我並不認為。」鈞璨說。

  「哦?」這倒有趣了,憑什麼他不認為?

  「你們一樣聰明,也一樣拒絕愛情,兩個拒絕愛情的人,怎能在一起?」

  他又知她拒絕愛情?小慧不答,等著他繼續。

  「也許你的拒絕激發他的好勝心,也許他會弄假成真,也許你將被他的鍥而不捨感動,但這都不是發自真心。」

  他在勸說她別接受希壬?點點知道,肯定問他居心何在!

  「然後?」把頭髮塞到耳後,她認真傾聽。

  「在你想和希壬正式交往前,我希望你慎重考慮。」慎重考慮他們的「不適合度」有多高。

  「謝謝提醒。」點頭,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目的達到,鈞璨該回去了。轉身,環顧週遭,兩條腿尚未出現離開意願,但嘴巴堅守禮儀。

  「那……晚安……」

  「晚安。」她不留客。

  孤男寡女很危險,尤其和有雙藍眼睛的男人共處,更是險上加險。

  「晚安。」

  再說一次,他往大門處走,手在門把上壓了五秒鐘。

  終於……當!讓他想到能留下的對話。

  「吃過晚餐了嗎?」

  他猜她沒有,拿起書,她常沒日沒夜,忘記光陰持續,而腸胃需要營養補給。

  「還沒。」她實話實說。

  「你冰箱裡有東西可以下鍋?」

  「有。」

  鈞璨笑容成形,有幾分得意找到借口留在這裡。

  回身,他說:「我也沒吃,進廚房吧!我們來煮點東西。」

  就這樣,他登堂入室,把權利橫過牆壁,入侵鄰居。

  ***  ***  ***

  「給你。」鈞璨用碟子裝滿桂花,送到她桌上。

  白白花、甜甜香,她幾乎要以為他是那個天才男孩。

  「謝謝。」小慧收下。「其實,我很久不吃糖果了。」

  「什麼?」他沒聽懂。

  對哦!他哪裡知道,歷行送桂花是為了替她戒糖果。

  「沒什麼。」搖搖頭,她走回房間,他不避諱跟隨。

  她把床頭櫃的小說拿起來,回頭,發現他靠在門邊,滿臉的不苟同。

  「你有話說?」小慧問。

  「對。」

  「說吧!別客氣。」

  「你的房間顏色太暗,容易讓睡覺的人感到心情沉重。」同款同色的深褐傢俱,他方進屋,就被壓得透不過氣。

  「沉重或輕鬆是種對比性形容詞。不懂得輕鬆的人,根本不會感到沉重。」很多年了,她的心情是梅雨季,老早老早,她遺忘晴天的乾爽舒適。

  換言之,她的沉重不因為傢俱色澤,而是沉重一直在她心底盤踞。

  拿開她手上的書,環過她的肩,他大聲說:「走,我帶你去爬大樓。」

  「爬大樓?」小慧不懂,這是新式運動?抱歉,她向來跟不上時代。

  「心情不好的時候,要爬得高高,『沉重』爬不了高階梯,只好留在樓下。」所以,他愛爬高樓,在他感到窒息或束縛的時候。

  「等你下樓,壞心情不會再度貼上來?」

  「不會,壞心情是個沒耐心的傢伙,它在樓下找不到你,自會另外尋找新宿主。」

  小慧笑開,想搖頭說「我的心情又不壞」,可他藍藍的眼睛帶了誠懇,她明白,他沒有額外要求,只想帶她丟棄沉重。

  「走吧!保證安全把你送回來。」伸出手,他二度邀約。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待在家裡?」

  「知道。」他知道她的世界很廣泛,只是全來自書中。

  「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一個人勝過嘈雜熱鬧?」

  「知道。」他將提供寧靜式聊天,不會讓她感覺吵鬧。

  「你知不知道,你有強烈的控制慾望?」

  「知道。」

  他想控制她的生活,想驅逐她生活中的寂寥,想她的歲月有他加入,想喜歡她,不被拒絕。

  「那你知不知道,這會造成我的困擾?」

  「知道。」他同時知道,他會將她的困擾一併解決。「走吧!我們去爬高樓。」

  「那你還相邀!」她懷疑,他們之間的溝通有問題。

  「因為我知道,和我爬過大樓後,你將欲罷不能,也許你仍然喜歡待在家裡、喜歡寧靜,但和我出去走走絕不會是困擾。」他說得好有自信。

  考慮三分鐘,她妥協、點頭,疊上手,用友誼解釋兩人。

  「高樓風大。」他從衣櫃中找出外套披上,並細心為她把頭髮撥出來。「別穿高跟鞋,爬樓梯很累。」

  「我的身高還需要高跟鞋?」她有一百七十公分呢!

  「也對,你不是哈比人。」

  「在背後取笑點點,不是高尚人格應有的行為。」

  「也對,我改進。」

  他們出門,正討論要爬哪棟大樓時,鈞璨手機聲響起。

  「喂……點點,有事嗎……怎麼會……好好,不哭,我馬上趕過去,你在哪裡?」

  掛上手機,他抱歉地看向小慧。「對不起……」

  「點點在找你?快去吧!」她刻意微笑,展現理解。

  鈞璨揮手再見後,很快離開。

  望住他的背影,小慧低頭,寂寞現身。人吶!真是寵不得的生物體,才多了朋友就適應不了孤寂。

  小慧搖頭。宋鈞璨是點點的未婚夫,友誼對他們而言已不適當,她怎能期待些什麼?

  心情沉重,沒有朋友相伴,她還是想爬高樓,還是想把沉重留在樓下,讓它尋找新宿主。

  轉身回房,把鈞璨給的桂花倒入紙袋裡,攬入口袋中,她出門,從安全梯往頂樓方向跑。

  站在頂樓,迎風仰望月光,風吹亂她的長髮,微笑裡有一絲淒涼。

  她鼓舞自己,很棒了,至少今夜,她有甜甜的桂花香;至少今夜,她學會應付沉重的妙招,這招……比歷行的「拳擊手」更好。

  ***  ***  ***

  他喜歡她,不需要更多的確定;而她喜歡他,不用言語,即使他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即使他的五官嚴肅,卻有對不稱職的溫柔眼睛,即使他惹火她的功力可以拿諾貝爾獎……她依然喜歡他。

  寒假過後,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倒數計時。聯考即將來臨,同學們的皮繃緊,大家唯一的幸福是偶爾可以看看歷行的藍眼睛,幻想些不可能發生的宮廷奢華,緩和象牙塔裡的悲哀氣息。

  小慧認真考慮想念的科系,但她和歷行討論未來出路時,他卻心不在焉。

  外公堅持歷行到美國完成大學學業,他不肯,可是母親希望留在親人身邊,母親的意願讓他左右為難,他可以不理會外公,卻不能不在乎母親,父親往生後,照顧母親是他最重要的責任。

  「怎麼啦?你怪怪的。」小慧在他眼前揮手。

  「沒事。」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間。

  「沒事才怪!說吧!是朋友的話,一起分擔。」

  小慧敲敲他的額。請給她能看穿人心的放大鏡,她要把他的煩惱一次看夠。

  「『朋友』真是好用的名詞!」

  他拉下她另一隻手,一樣把它包裹掌中。

  白歷行和游穎慧不再只是朋友,兩人心知肚明,不過他們太年輕,不急著用愛情拴起彼此,他們有著年輕人的把握與篤定,誠摯相信,兩人未來終將牽繫。

  「好酸!你在諷刺我嗎?」小慧揚眉。

  「我有沒有說過,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生?」歷行笑出滿眼溫柔。

  「說過一百次了。」

  「聰明女生,你是對的,我的確在諷刺你。」揉揉她的髮,他奇怪,小慧怎麼曬不黑?

  「為什麼諷刺我?朋友不是可以無限制刺探對方隱私?」她明知故問。

  「不是無限制,分享要有條件。」勾起她的肩,擁她入懷,他喜歡她軟軟的身體和軟軟的香氣。

  「哦!原來……我們算不上真正朋友。算了!不想說,不勉強。」別開頭,抽回手,她佯裝發怒。

  「別生氣,我還沒作決定,等決定之後,第一個告訴你。」

  「我會第一個知道?」

  「對,有什麼比朋友更重要?」他又酸了,不過這回的酸,濃度正好。

  「好吧!既然是朋友,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喏,給你。」

  她給他一個福袋,紅色福袋裡裝了海鹽和他的生辰八字,福袋外面有五個串在一起的小玉環和流蘇。

  「我媽媽替你拿到文昌帝君廟過爐了,戴這個上考場,保證你心想事成。」

  「這是幸福符?」

  「對,中國式幸運符。」她指指玉環說:「這叫步步高陞,戴了這個,我們的成績會一天比一天進步。」

  「你也有?」

  「當然,考大學的只有你啊?」說著,她從書包裡拿出自己的步步高陞。「約好囉!幾個月後,我們在台大相見。」

  「你真有自信。」

  「有自信不是壞事,媽說,考前她會準備蘿蔔、甘蔗、芹菜、包子、粽子,帶我們一起到廟裡拜拜,媽說白媽媽對這種事肯定外行,所以一切包在她身上,我的哥哥們經過文昌帝君加持,每個都考上第一志願。」

  對她來說,聯考是大事,她沒想過,聯考對歷行而言,不像對她這般重要。

  歷行微笑。「我爸爸教過我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

  「碰到沮喪或不如意時,躺到地板上,從一數到十,然後奮力跳起來。」

  「做什麼呢?」

  她沒聽懂。好好的在談聯考,怎跳到「沮喪」、「不如意」?難道他對自己沒信心?他的實力比她強啊!就算意外,也不會差到哪裡。

  「像拳擊手一樣,即使被打倒在地,利用短短的幾秒鐘休息,當再次躍起時,竭盡全力創造新局。」說著,他做出拳擊手的動作。

  她凝視他,不語。

  「要不要試試?很有效的,每次碰到挫折時,我躺下、數十秒、跳起來,便覺得自己充滿希望。來,我教你。」

  他拉她坐倒在地面上,他躺下、她沒躺,他嘴裡數著一二三,她眼睛泛上憂鬱。

  他停止讀秒,她居高臨下看他,幽幽問:「為什麼我們會沮喪?」

  「世事不盡如人意。」他說。

  「你在擔心聯考嗎?」

  她打算等他回答Yes後,就用力朝他肩膀拍下去,罵他庸人自擾,然後大力保證他一定會考上全台最高學府。

  可是他沒正面答覆。

  「說啊!你到底在擔心什麼?」她催促他。

  「說不定我們不在同一所學校,說不定畢業之後,見面機會變少,也說不定有什麼意外在前面等……說不定的事太多,我要你記得,當你挫折、不順利的時候,試試我的方法,再跳起身,你又是女鬥士游穎慧。」

  「為什麼你有那麼多的『說不定』?有什麼意外在前面等?為什麼你預言我會挫折、不順利?」

  她越問越心虛,似乎真有事情即將發生,而她不知道,也無從預防。

  她沒哭,只是心虛,但她的惶惶然已教他不忍。

  「我不過講了『說不定』,說不定意謂著不見得會成真的事……」他企圖解釋,卻越解越亂。

  「可不可以不要『說不定』?可不可以把意外刪去?」她追著他問。

  直覺地,他想說「可以」,但終究沒出口,給了希望又給失望,不人道。

  「不行嗎?一定要有很多『說不定』、很多『意外』?我一定要挫折沮喪?一定要試試你的方式?」

  他別開頭不答。

  轟地,重槌敲上,她知道不對,至於哪裡不對,他不說,她猜兩千回也猜不出正確答案。

  他背過小慧,他的背影教她恐慌,拉拉他的衣角,他不回頭。

  小慧歎氣,沒轍了,她自身後環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背上,把手插入他掌中,輕輕握。

  經過很久很久,他說:「小慧,你知不知道Aloha除了哈囉、再見,還有什麼意思?」

  「不知道。」她在他背脊問搖頭。

  「還有『我愛你』。」所以,他白天、夜裡,趁機對她說過好多次心意。

  「是嗎?」

  原來還有我愛你啊!那麼以後,她也要學他,天天都說Aloha,Aloha成了他們的專用暗語。

  Aloha、Aloha……他愛她、她愛他……

  「游穎慧,Aloha。」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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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48:41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3-12-27 00:50 編輯

第五章

  吹一夜風,小慧感冒了。

  打電話去「長春籐的下午」請假,默默二話不說,把店門關上,三個女人擠到小慧家裡,把她拉去打針看醫生,折折騰騰,直到小慧抗議,她們才離去。

  連睡幾個鐘頭,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聞到一股飯香。是媽媽在熬粥?不,是她在作夢!這場病把她變成愛睡覺的默默了。

  想睡就睡吧!反正不急著醒,手臂伸到額間,夢裡,她額頭溫度仍然高得嚇人。

  「你醒了?」藍眼睛朝她笑。

  小慧也對他笑,輕聲說:「Aloha。」

  Aloha,鈞璨沒聽懂她,但回她一句「Aloha」。

  「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煮了稀飯。」

  「歷行,那片聖誕紅被砍光了。」

  她在作夢,夢見歷行對她笑,夢見他的Aloha說得和以前一樣棒。

  他坐到床邊,扶起小慧,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讓爺爺失望了,當不了女總統,文曲星不幫忙,我連好大學都考不上。」窩進他懷裡,她低聲啜泣。

  終於他聽懂,她在回憶過去。長長手臂圈住她的身體,鈞璨安靜聽她言語。

  「我想專心唸書、想考得像你一樣好,可我老是發呆。發呆不好,我知道,但只有發呆時,我才能看見你的藍眼睛、你的高個子。」

  賓果!謎底解開,小慧愛發呆,是為著在發呆間尋找「歷行」。手臂加深力量,擁住她,他想用密密層層的安全網將她裹緊。

  「發呆不會讓你快樂。」鈞璨喃喃自語。

  「發呆時,我忘記你已經離我遠去;發呆時,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統統回籠。記不記得莊華屏?她好喜歡你,要我幫忙傳情書,你氣極敗壞,罵我怎能做這種事,你越氣,我越開心,因為我知道,你只愛看我的信。」

  多麼自負的女生,竟敢替情敵傳信!?

  鈞璨輕搖頭,聽著她的自言自語,彷彿他也經歷過同樣場景,對於他們的情緒有了熟悉。

  「同學問我,我們到底是不是一對情侶,我回答:『你以為我會和我搶第一的人建立交情?』我的答案讓女生們放心,因為謠傳間,你是歐洲某國的王子,和你談戀愛等於開啟變身鳳凰的魔法門。好好笑!你怎會是王子?你不過是個沒有爸爸的可憐男生,你喜歡我們家的熱鬧、我們家的人情味,那是你沒有享受過的溫情世界。」

  鈞璨笑笑,原來他是王子呵!難怪她過盡千帆皆不是,一心留在白馬王子的夢裡。

  「你怎能死?我想過幾千遍,你那麼年輕,一場小車禍怎能奪去你的生命?你的未來那麼光明,上帝怎捨得不讓你經歷?你沒死,我聽到的是謠言,反正繞在你身邊的謠言多到不行,不差這一個,對不對?」

  歷行死了,小車禍奪去他的生命?不合理,當年一場大車禍弄壞他的身體,他歷經長達兩年的復健與整型都一步步熬過來了,她的歷行怎能被小車禍帶走?

  「白歷行,你到底要不要回來?我等得不耐煩了,你再不回來,我隨便找個人嫁掉,管他希不希壬,有人娶我就嫁……快回來啊……請你……」

  她在哭,沒有情緒的小龍女因為楊過,紅了眼,柔腸寸斷。

  心揪到一塊兒,他讓她的無奈弄得心碎。這個男人、這個姓白的王子怎不出現?就算他真成了鬼魂,都該到她的夢裡,鼓舞她重新面對人生!

  衝動,他舉臂,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坐到自己膝間,他用身體收納她所有傷心,他用體溫熨暖她發冷的心。

  「不哭,我在這裡。」

  他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髮梢,他不要她哭,不要她的世界充滿無能為力。

  「等你病好了,我親自帶你去查清楚,那個白歷行怎沒給你消息,他死了,總有家人母親,他們不該不負責任地讓你空等。有我帶你,不怕,半點都不要怕。」

  他保證又保證,若白歷行之於她的人生是陰影,那麼,他要用他的友情,教她重見光明。

  小慧不語,靜靜窩在他懷裡,傾聽心跳聲,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歷行,我真想你,好想好想。」

  真那麼想?他莞爾,拉起棉被蓋緊兩人。「再睡一會兒,我陪你。」

  「我陪你」?多好聽呀!這句話,她等了好多年。

  閉上眼,摟住他的腰背,有體溫的他,溫暖得好真實,滿足地輕吁氣,她愛他呵……永遠不變……

  他輕拍她,聞著她的髮香,靜靜等待她再度入睡,睡前,她又叨叨絮絮說了她和歷行之間,於是他知道聖誕紅的故事,知道歐洲王子和拳擊手的陳舊故事。

  他想笑,但笑不出聲,因為,心疼。

  最後,她在他懷中睡著,他也跟著入睡,她的夢裡有白歷行,而他的夢裡有游穎慧。

  當希壬接到點點的電話,要他過來看看小慧感冒有沒有比較好時,他在她的臥室裡看見兩人相擁同眠。

  希壬臉色倏地鐵青,身側的拳頭緊了緊。

  宋鈞璨,你怎麼能!

  ***  ***  ***

  「醬油給我。」鈞璨一面翻動鍋裡的菜一面說。

  「哦。」小慧把醬油遞過去。

  他的廚藝教人刮目相看,優雅流暢的動作讓小慧目瞪口呆。

  「把菜端上桌,湯再十分鐘就好了。」他嘗嘗口味,望眼手錶,再往食譜瞄一眼。

  「好。」小慧乖乖接受指揮。

  她的動作慢半拍,再進廚房時,鈞璨已把鍋鏟清洗乾淨。

  他怎突然想煮菜?

  起因是鈞璨下午沒回公司,直接往小慧家報到,發現她拿書研究如何做蛋糕。

  他懷疑,連吃都懶惰的女人會研究食譜,一問之下,才知她生日到,心血來潮,想學小也,為自己烤個小蛋糕。

  接下來,他帶她去超市,買書買菜買鍋鏟,還買兩瓶昂貴紅酒,再接下來,就是眼前這模樣了,幾本做菜的工具書,他腦袋裡充滿邏輯,哪道菜先做、哪道菜擺後頭,環節緊扣、有條不紊。

  「塗鮮奶油!」他把刮刀遞給小慧,她猶豫半天才接手。

  五分鐘後,她宣佈放棄,她從來不是刷油漆高手。

  瞧著凹凹凸凸的蛋糕,他笑著直搖頭,不再相信做菜是女性的本能之一。「我來,你把湯端出去,小心一點,別燙著。」

  端東西?簡單,那是她的特殊專長,多特殊……嗯,除了煮咖啡之外,做第二好的。

  她端湯,擺到餐桌上,整整新買的長莖玫瑰,再把滿碟子桂花挪到客廳桌上。

  小慧打開通往陽台的落地窗,窗外大大小小十來棵半人高的桂花,正值桂花季,濃濃的甜溢入心底,深吸一口,伸伸懶腰,懶洋洋的秋呵懶了她的骨頭。

  走到廚房,靠向邊門,凝視他的背影。

  那年,書讀累了,歷行為她煮泡麵,她像這樣倚在門邊,看著他的優雅。不過是煮泡麵,他把它變成藝術,教她好欣賞。那時,他回過頭衝著她笑,說:「Aloha,你的面煮好了,很香哦!」

  當時,她尚不知Aloha有我愛你的意思,只把它當成「哈囉」聽聽,哪裡想得到,他隨時隨地藉機向她表明「我愛你」。

  笨蛋!她怎讓自己的外語能力如此差勁。

  鈞璨把蛋糕抹得和牆壁一樣平。

  他像歷行,在許多時候。他們都是默默對人好,卻不說出口,他們都企圖挑惹她的脾氣,然後在快惹火她時大笑,讓她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他們也都賄賂她,用各種方式。

  於是,她常常錯認,在恍惚間。

  她自問,真能擁有這樣一份友誼,而不傷害他和點點之間?真的可以放任自己每天多喜歡他一點點,卻不過分?會否有朝一日,他們中間模糊了界線,再分不清兩人感覺是友誼或愛情?

  應該保持距離的,小慧想。可他的笑臉、他藍藍的溫柔,教她無從拒絕。

  「Aloha,你瞧,蛋糕好了。」鈞璨向她揮揮手。

  他怎會說Aloha?很簡單,小慧生病那天說了好幾次,他以為她喜歡。

  小慧發傻,Aloha從他口裡吐出來,音調和歷行同模樣,那麼,他是不是也像歷行,知道Aloha的另外含意?

  心慌意亂,她想確定什麼似地急問:「我們只是朋友,對不對?」

  鈞璨暖暖的笑容掛滿眉梢,認真考慮三秒鐘,決定不嚇壞她,何況他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情。

  「當然。」他口氣篤定。

  他的答案讓小慧鬆口氣,卻也免不了地浮上淡淡失意,真是奇怪又矛盾的情緒,她竟然抓不準自己心情。

  「你有沒有看見我背後貼了張字條。」轉身,他用背對她。

  「紙條上面寫……」她刻意微笑,儘管不由衷。

  「點點所有。」這話,點點天天掛在嘴上說,大概全世界都知道了。

  「嗯,看見了,恭喜你名草有主。」

  「十七歲那年,我就讓點點訂走,若你有喊價意願,該提早十年出現。」

  「十年前,我有個比你棒十倍的男朋友,我為什麼要將就你?」

  「那個叫作白歷行的男生?」

  他問,她僵住。

  沒有歎氣、沒有大大的反彈動作,她只是微微地雙肩下垂,苦澀入侵唇舌問。

  歷行影響了她十年,她相信未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影響力將持續醱酵。

  「他仍然讓你很傷心?」

  「我想吃蛋糕。」悶悶地,她說。

  蛋糕才塗好鮮奶油,還沒擠上花樣。鈞璨沒拒絕,拿叉子,挖一口布丁蛋糕遞給她。

  她吃一口,再吃一口,兩人沒交談,而鈞璨耐心地等她吃掉一大半。

  胃口真好,若不是淚水點點串串滴在蛋糕上,他還想揶揄她是大胃王,是她的淚水,收拾了他的調侃。

  德國冰山礦泉水沒了,鈞璨倒來檸檬水,她喝兩口,皺眉,以為夠甜了,哪裡曉得終是逃不掉酸滋味。

  她心酸,因為突如其來的檸檬口味;他心酸,因為她滑在蛋糕上面的斑斑淚水。

  「檸檬水是點點愛喝的,希壬常搞得很酸。」鈞璨抱歉。

  小慧靠在流理台上,歪著頭,壓壓自己的胸口。「我從不談歷行,談起他,我這裡很痛,得吞下很多的糖果,才能消弭滿嘴的苦澀。」

  「我馬上去買糖果。」不是說說而已,他抽出鑰匙,立即行動。

  「不必了,點點的檸檬水教懂我,再多的糖不過是掩人耳目,我欺天欺地,欺不了自己。」

  他走近,為她拭淚,他想,她肯定心痛,痛得再多的甜都無法安慰。

  衝動地,他將她擁入懷中,手掌撫過她的長髮,他理不開她糾結心緒,至少能為她提供支撐。

  「你從哪裡知道白歷行?」頭埋入他懷中,小慧暫且假裝這是友誼的翅膀。

  「你生病那天。告訴我,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紅了眼,是因為我的藍眼睛和他相像?」

  「是。」

  「除了眼睛,我們還有哪裡像?」

  聲音、表情、溫柔、體貼……他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原則上,你的五官比他好看,他的臉刻板嚴肅。」

  鈞璨要的是「他們哪裡相像」,她卻告訴他「原則上」,他們哪裡不一樣。

  「我整型過。」

  整型?想當偶像明星?小慧嗤笑。他說真話,她卻當他在開玩笑。

  「他不會做菜,只懂煮泡麵。」她說。

  「我也只懂煮泡麵,今天是新手上路。」鈞璨努力讓自己像歷行,以為越像他,便能獲得小慧越多友善。

  「他對人際關係有點冷感。」

  歷行不愛交朋友,即使女生喜歡他,男生願意當他的知交。

  「這部分,我比他好太多,儘管青春期時的我有點彆扭。」

  小慧把頭從他胸口拔出,首度,她覺得找個人談歷行,感覺不差。「我生病那天還透露多少秘密?」

  「有人傳說白歷行是歐洲王子,你們共有的歲月裡,聖誕紅燦爛,他出車禍,你失去他的消息……你說很多,獨獨沒說他對你好不好。」

  「他常惹我生氣,也老愛當我的靠山,我強迫他吃我煮的菜,他逼我喝難喝的四物湯,他常用輕蔑口吻說:『你那麼想要第一名的話,我可以放水。』我恨他的口氣苛薄得像冰刀,砍傷我可憐的驕傲。於是我偽造他的字跡寫情書給女生,惹得他雞飛狗跳。」說完,她大笑。

  「聽起來,他對你不怎麼好。」

  「不,他對我很好,我喜歡他,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她舉五指,鄭重宣示。

  「你不必用那麼多個『非常』來強調,在你病得模糊時,我就知道你有多喜歡。可是他離開了,你的『喜歡』怎麼辦?」

  世界上最討厭的人是什麼人?是愛抖出真相的男生!

  小慧搖頭,「可以不談了嗎?」

  就讓她帶著喜歡,住在地獄裡吧!

  「好,吃飯吧!今天是你的生日,開心點,沒有男朋友在旁邊,有好朋友在也不壞。」拉起她,他下定主意打敗點點、小也和默默,當她最好的朋友。

  ***  ***  ***

  六月初,高三生進入緊鑼密鼓階段。

  每天有考不完的試,每天老師都提出若干必考重點,學生腦子裡塞滿滿的全是和考試有關的事,有人開始失眠,有人夢見考卷發下來,發現考題統統不會寫。

  為了歷行的「說不定」,小慧比平常更用功,她熬夜整理出一份份必考題給歷行,逼著他念,她企圖消滅他的「意外」,非要爭取兩人考上同一家大學的機率。

  星期一,歷行請假。

  中午午休時間,小慧迫不及待請假,衝到白家,白家大門深鎖,鈴聲響遍,無人應。

  星期二,歷行沒出現。

  小慧硬著頭皮去問導師,導師說歷行的外公生病,他請假十天,回美國探病。

  問題是,兩個星期過去、三個星期過去,聯考的日期漸漸逼近,小慧為歷行整理了密密麻麻的重點等他回來念,他始終沒出現,她無處探聽歷行的消息,只能等了又等。

  黑色星期五,老師在課堂上公佈大消息。

  小慧不認真聽,一心煩惱歷行再延遲,會趕不及參加大考。

  「各位同學,學校昨天接獲消息,白歷行同學在美國發生車禍,傷重不治……」

  誰出車禍?傷重不治?白歷行?

  當然不是歷行!她腦子裡全是他,不管老師說誰,她都張冠李戴,胡亂湊對。

  不是歷行!怎是歷行?他好好的,和他的外公在一起,絕不會出車禍!

  「大家都知道,白歷行同學很優秀,碰到這種事……」

  又聽成白歷行了,她真該去耳鼻喉科作檢查,不不,耳鼻喉科醫生會把她轉到精神科,幻聽不是普通醫生可以解決的問題。

  小慧茫然抬頭,望著老師張張合合的嘴,半句都理解不了。怎麼啦?是她用功過度,把和考試無關的話題自動刪除?

  可……為什麼好幾個女生拿面紙擦淚水?誰死了?某個偶像明星還是偉人?這些人哦……不行哦!快聯考了,怎能一天到晚追逐明星?

  不對!她得弄懂老師說誰死掉,萬一死的是民族英雄,可是會列入今年新聞考題的!

  小慧低聲問鄰座同學:「喂,老師說誰死掉?」

  鄰座女孩抬眼,紅紅的眼、紅紅的鼻頭,裝了滿滿的哀戚。她回答:「是白歷行啦!」

  「哦,是白歷行。」

  小慧表情漠然,好像死的是隔壁鄰居,與她無關。

  但下一刻,白歷行三個字像漣漪般,一圈一圈在她的意識裡逐漸擴大,倏地,她理解了白歷行代表什麼意義,那是她日裡夜裡念幾百次的人吶!白歷行、白歷行……

  她像反應緩慢的雷龍,一棒打下去,經過幾十秒才把痛覺反應到中樞神經。

  痛,一點點、一點點、再一點點……漸漸迫近,她痛得無法呼吸,痛得看不清講台上老師哀悼的表情,她就是覺得痛,好痛,五腑六髒全絞碎了……

  不行,她要找名醫來打針,打那種最強效的止痛針,不然這痛……會死人……

  沒打招呼、沒舉手徵求老師同意,倏地,她起身往教室外走去。

  聽不見老師的叫喚、看不見同學的訝然,她很忙,忙著四處找醫生,治療胸口的疼痛萬分。

  不知道走多久,沒注意搭上哪班公車,在她對週遭有反應時,發現自己站在歷行第一次帶她來的聖誕紅苗圃前。

  現在不是冬天,聖誕紅不肯艷紅,綠綠的葉子零零落落,乏人照料。

  他在這裡替她拍下許多照片,照片裡的她正生氣,氣什麼忘記了,只記得他說:「你生氣的樣子好美麗,我沒見過有人可以像你這麼生氣,又這麼吸引人心。」

  她吸引他的心嗎?

  倘若吸引了,他怎捨得離她而去?或者是她還不夠生氣、不夠美麗,那麼,她願意、她願意,為他再表演幾百場很美麗的生氣。

  於是,緊握拳頭,她尖叫、她怒吼、她跳腳、她一拳一拳捶在牆面上,不顧疼痛、不管淚水滑滿雙頰。

  夠不夠?夠不夠生氣?如果夠了,可不可以讓時間回到原點,讓他們再次相見?

  她閉眼,期待睜開雙眼能看見他藍藍的溫柔,聽他同她辯論:「偷竊是萬惡淵藪,所有的罪都源自於偷竊;殺人,是偷走那個人被親人朋友擁有的權利;說謊,是偷走世人知道真相的權益;舞弊,是偷走正義公理。」

  但她睜眼後……

  沒有,他沒拿照相手機站在她面前,也不打算同她辯論。

  他用了意外當借口,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邊。

  好棒哦!他的「說不定」實現了,他的「意外」成真,他真的不是普通人,他是能事事洞燭機先的劉伯溫。

  劉伯溫吶!你明明是古人,何苦跑到這邊戲弄現代女子的感情?

  她哭彎腰,淚水濕透泥土,說什麼情人的眼淚最浪漫,哪裡浪漫?分明就是痛苦難堪。

  他說要為她過情人節,她大笑說,若不認真準備考試,他只能替她過清明掃墓節,因為她將活活被罵死。

  夠狠了是吧?他未替她過情人節,她得先為他過清明節,掃墓呵……她要怎麼掃,才能把對他的愛情一併掃除?

  他們沒親口證實這段感情不僅僅是友誼,他們以為未來機會多的是,然而,來不及了,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不甘心吶!她不甘心!

  不顧泥地髒污,她照著歷行教給她的方法做。

  趴在地上,從一數到十,她想跳起來,可惜沉重的心沉重了她的身體,她沒辦法跳躍,沒辦法成為創造新局的拳擊手,一次又一次,她試了又試,卻始終沒本事讓自己變成女鬥士。

  嘔極、怒極,游穎慧張揚拳頭對天空揮舞。

  「騙人!白歷行,你是個大騙子!你早就預謀離開我,你早就準備好說詞,再不回到我身邊。車禍是假的對不對?死亡是假的對不對?你只不過想找一種最簡翠的說詞告訴我,你要和我分開,不想和我繼續。騙子、騙子、騙子!」

  她吼了又吼,吼得聲嘶力竭,喉嚨著了火,燒去她全數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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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50:36
第六章

  當鈞璨和小慧雙雙坐在佳餚前,不速之客出現——希壬和點點拿著蛋糕回到家裡。

  點點看見滿桌子菜,忍不住拍手,連聲嚷嚷:「小慧,你真不可思議,居然能燒出那麼多菜,不管、不管,身為好朋友沒吃過你煮的菜,太不公平!下次你一定要煮給我和小也、默默品嚐。」

  小慧答不出話,她總不能說——點點,你錯了!做飯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鈞璨哥,至於為什麼「你的鈞璨哥」要洗手做羹湯?因為「你的朋友」心血來潮,想過個不一樣的生日。

  「我去拿碗筷。」

  小慧進廚房,經過希壬身旁時,接收到他意味深遠的眼光。

  不過一個眼光,希壬成功地引出了小慧的罪惡感,同時間,她發現,自己從友誼圈撈過界。只是朋友不該接收他的全部關注,對不?

  「太好了,有小也的蛋糕、有小慧的美味料理,我要大吃特吃。」點點順手抓起一個鳳梨蝦球。

  「這蛋糕……」鈞璨問。

  「今天小慧過生日,小也特地烤蛋糕要我帶過來,小也的蛋糕是世界冠軍哦!鈞璨哥,你一定要嘗一嘗!」

  「再吃下去,肥死你,不怕結婚禮服穿不下去。」希壬捏了捏她圓圓的臉頰,後面那句特地說給小慧和鈞璨聽。

  「不怕,鈞璨哥喜歡胖胖的點點,對不對?」她賴到鈞璨身邊,勾住他的脖子。

  小慧擺出淡漠,假裝不以為意,她走出廚房,放下碗筷。

  點點對小慧說:「你那麼會做菜,卻老虐待自己的腸胃,真奇怪。希壬哥,你知道小慧平常吃什麼?她煮開水把青菜、香菇放進去煮熟加鹽巴,和著飯就當一餐耶!又不當模特兒,保持身材做什麼?和自己過不去嘛!你該學學我的美食主義。」

  懶得煮菜卻為男人弄出滿漢大餐……這代表什麼?代表友情已不足以形容兩人之間?希壬想,不能放任他們之間繼續了。

  「我先回去了。」她想盡快離開,找個地方反省自己的行為。

  「不行啦!一起吃飯,今天你是壽星,我們得替你慶生啊!小慧,生日快樂!」點點用軟軟嫩嫩的肥手圈住小慧頸圈。

  回抱點點,小慧說:「你們吃吧!我冰箱裡還有飯。」

  希壬走近小慧,說:「既然小慧生日,男朋友豈能不表示,走吧!這裡留給點點和鈞璨,我們去外頭吃大餐。」

  希壬提議,點點附和。

  「希壬哥,你要送禮物給小慧哦!」說著,她湊近小慧耳邊、善意提醒:「小慧,你認真一點,很多女生在追希壬哥,一不注意,他會被別人追走。」

  「別聽點點恐嚇,她常誇大不實,只要你同意,明天我就娶你,不給其他女人機會。」希壬笑兩聲,扣住小慧腰際走出。

  希壬對小慧的親近,讓鈞璨不舒服,直覺地,他想將兩人分開。

  很嘔!不明所以的氣悶!做菜的好心情消失,冠軍蛋糕引不起他的快樂。

  ***  ***  ***

  出門,小慧淡淡對希壬說:「我要回家。」

  「我破壞了你的好心情?你想留在裡面,享用你為鈞璨做的大餐?」他嘲諷。

  「那些菜不是我做的。」

  不是她做的?更嚴重了!從不進廚房的鈞璨親自下廚,慶祝她的生日?

  他記得有一回,點點餓得在沙發打滾,要求鈞璨為她煮泡麵,鈞璨寧願守在電腦前面,也不肯伸手解救,幸好他回家,點點轉而向他求助,她才沒因飢餓而亡。

  「我們……談談好嗎?」放棄諷刺,希壬露出真誠。

  「談什麼?」

  「你和鈞璨之間只是朋友,或更深一層?」

  有意思吧!這句話,不久前她才問過,看來,想證實這點的人,不只有她和鈞璨。

  「答不出來?因為你不確定自己的感覺?」希壬追問。

  「我們是朋友,很普通的朋友、不會出現其他發展的朋友。」她加強語氣說。

  「鈞璨也這麼想嗎?」手橫胸,背靠在電梯邊,希壬態度認真。

  「應該是吧!」他很清楚自己背上貼了標籤。

  「要聽聽旁觀者的看法嗎?」

  「請說。」

  「我們回台灣三個月,鈞璨和點點的約會不超過十次,而且有兩次爽約,點點心裡不舒服,當面問他,鈞璨回答:『小姐,我忙得很,你知道成立一間新公司有多少事要忙?』

  他忙嗎?不盡然,再忙,他都能抽出空到隔壁,找你聊天,這點不需要我多解釋吧?你們一說起話就沒完沒了,好幾次,還要我上門『善意提醒』。他有時間替你種桂花、有時間替你上誠品挑書、有時間陪你逛超市,卻沒空和未婚妻吃頓飯。現在,請再告訴我一次,你仍覺得,你們只是朋友?」

  「你在指控我,剝奪點點和鈞璨的相處時間?」

  「我不是指控,是陳述事實,若我有說錯的地方,你可以指正我。」

  指正?不,她無言,他說的全是事實。

  「我知道感覺難以控制,何況你們有共同的興趣和思想,也明瞭人與人之間常有著難以理解的緣分,也許是緣分催促你們的相知相惜,也許緣分讓你們像磁石,彼此吸引,可是,你真的想這樣繼續下去嗎?你可以不顧點點的傷心,成就自己的愛情?」

  他在說什麼呀?哪裡來的愛情?她沒想過成為第三者。

  「我不知道你們發展到什麼程度,但我很清楚,再往下走,你們都會受傷,你想看到這樣的局面?」

  他是對的,即使話剌耳,可她該死的不能不苟同。

  「我該怎麼做?拒絕鈞璨上門?」小慧問。

  「你拒絕不了他。」他不是沒看過她的拒絕,但他更相信鈞璨的執拗與堅持。「我們當男女朋友吧!清楚狀況後,你不必費心拒絕,他自會死心。」相信鈞璨的執拗與堅持之外,他也相信他的責任道德與兄弟情誼。

  能嗎?她能和宋希壬當男女朋友?小慧自問。

  「你反對?」

  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前,她能反對?

  「不說話,我當你同意了。就從現在開始,我陪你過個熱熱鬧鬧的生日,我們去吃大餐、買禮物,表現得像一對情侶。然後……」希壬放開胸前的手,把手搭到她身上。

  「然後?」她對著他的眼睛問,他沒有藍眼珠,但黑色瞳仁裡流露誠懇,他真的想和她交往?

  「說不定你會發現,我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討厭。」

  「你並不喜歡我,不是嗎?」小慧問。

  「你美麗聰慧,身材好、皮膚好,更棒的是你會煮一手好咖啡,我沒道理不喜歡你。」他用微笑蓋過眼底苦澀。

  「你不喜歡我,但擔心我和宋鈞璨交往太過,影響他和點點的感情,對不?」她一針見血。

  他訝異於她的觀察力。

  「你想保護點點,或者說……點點才是你喜歡的女生?」她隨口猜猜,卻猜得他臉色發白。

  讓死的女人!該死的敏銳!

  裝出若無其事,他用大笑掩飾,回答:「我為什麼要保護點點?她是鈞璨的未婚妻,保護她是鈞璨的責任,與我無關,我只是不願有人受到傷害。」

  多高貴的情操呵!為了擔心有人受傷,自願奉獻犧牲,這種狗屁話,希壬連自己都難以說服。

  他望她,全力發揮演技;她望他,企圖尋找謊言的蹤跡。這樣的四目相望,看在外人眼底,還以為是戀人間的深情款款。

  「若之前我對你的追求表現得不合格,那麼請相信我的心意,我是真的喜歡你,也許還談不上愛情,但假以時日……會的。」

  如果他得「真的」喜歡游穎慧,才能確保點點的幸福,他保證,自己將做到滿級分。

  希壬的演技太好,小慧被說服了。

  「倘使我不喜歡你呢?」

  「那麼,給我一點虛情吧!一天一點,虛假早晚成真。」

  「我沒有你的樂觀。」

  「不試試就放棄,你太沒有企業家精神。」

  她沒想過當企業家,至於精神……更別提了!

  「走吧!我們去過生日。」他搭起她的肩,表現得像個男朋友。

  一頓五星級龍蝦大餐,她只掀了掀龍蝦的鬍鬚,打結、拆開、打結又拆開,那兩根須真經得起折騰,這是希壬吃過、最痛苦的一餐。

  他帶她逛百貨公司買禮物。

  名牌店裡,她冷眼看週遭女人,問他:是人體彰顯了衣服的高貴,還是衣服高貴了人們?

  他答不出,她笑說:「高貴不過是表相,人們之所以愚蠢,就是太過迷信商人創造出來的虛偽。」

  希壬怕被圍毆,而圍毆原因是女朋友太聰明,於是,他急急忙忙帶她逃離名牌店。

  在鞋子專櫃間,她搖頭表示不明白,為什麼把動物皮套在腳上,會讓人顯得不凡,而不是殘忍血腥?她的疑問句讓店員傻眼,也令希壬哭笑不得。

  最後,在鑽石精品店裡,她對店員問:「你有沒有看過血鑽石?」「註:那是李奧納多主演的電影,講述非洲人為了開挖鑽石,悲慘不人道的事跡^

  聰明的希壬馬上拉她離開,她無心創造愛情,他心知肚明。

  只不過呵……他怎能輕易放棄?

  ***  ***  ***

  他抽掉她手中的化學課本,揉亂她黑壓壓的秀髮,笑著說:「這種唸書方法,會把人念笨。」

  「你的話拿去告訴教育部長吧!說服他別努力把學生弄笨。」小慧搶回課本,月考對她而言,是重大事件。

  「這是最糟糕的部分,歷屆的教育部長們在比賽,看誰有本事製造出最多的蠢蛋,我們是他們的業績,不管高不高興,誰教我們比人家晚生了好幾十年。」

  小慧大笑,笑翻到床上,他跟著躺到她身邊。

  小慧的單人床小小的,他高大身軀擠入,空間變得好小,肩並肩、手臂貼上手臂,他聞得見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髮梢的茉莉香味。

  窗外蟲鳴唧唧,夏蟬在枝高唱求偶舞曲,微風從紗窗往裡吹,一陣一陣。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什麼都不做,單單和她並肩。

  「將來……你也去當教育部長吧!」

  「你要我去荼毒兒童青少年?我不做傷天害理的事。」

  側過身,歷行支起頭。她的側臉很漂亮,清晰明白的五官,是雕塑家手下的完美產品,食指伸出,輕輕劃過她的額頭、鼻樑、人中、紅唇,最後停在她的下巴上,她的每吋肌膚都白得無法無天。

  「不對,我要你去改變眼前的不合理,讓中學生有機會呼吸,有時間做愛做的事情。」

  「做什麼愛做的事情?」他湊近她,口氣曖昧。

  「比如像現在,不讀書,放空……放空……」她推開他的曖昧。他想裝大野狼,還得看小紅帽肯不肯。

  原來她同他一樣喜愛眼前。

  「好,決定了,等你當總統,一定要提名我當教育部長,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你公民沒讀好,教育部長是行政院長提名的,和總統沒關係。」她學他,支頭側身,同他面對面。

  「你連這種無聊東西都背得那麼熟,游穎慧,你完了。」他的食指往她額間一點,她受力,往後翻倒。

  「我哪裡完了?」小慧仰躺,問。

  他翻到她身上,用狗爬式跪在她身體上方,居高臨下,笑容可掬說:「你全身上下都被學校散播的毒素侵蝕,沒有一處完整,唉……病人膏肓,恐怕只有再世華佗才救得了。」

  「哈哈!你才中毒呢!中那些哲學書的毒,道可道,非常道,倒行逆施、道貌岸然、江洋大盜……」

  她高舉雙手雙腳,想學摔跤選手,將他摔得鼻青臉腫,無奈,他的體型比她大很多,羽量級大戰重量級,她毫無勝算。

  沒有勝算的人通常會耍點小奸惡,所以,她伸出食指朝他腋下呵癢。

  咯咯咯,他笑得好誇張,媽媽說,怕癢的男人疼老婆,如果媽媽說的是真理,那麼將來他一定是妻管嚴的滿分老公。

  他縮成一團猛笑,小慧不放過他,騎到他身上,繼續攻擊敵方。

  三秒後,他決定不坐以待斃,抬高比她長的雙腿扣住她的腰際,舉高比她長的手臂拽住她的身體,然後,伸出比她長的手指……反擊……

  啊啊啊……哈哈……她笑得花枝亂顫,幸好她不是男生,否則她一樣是妻管嚴俱樂部的成員。

  他大笑,她也大笑,銀鈴聲串串,遠遠傳開。

  從夢中驚醒,鈞璨直身坐起。

  夢裡,他是白歷行。

  多真實的夢!小慧身上的汗水味停留在他鼻間,耳邊還聽得見她喘息的笑聲。

  風吹過肌膚,他猛然抬頭,沒有紗窗,窗門緊閉……不對,那是空調送來的人工風。

  怎會?是他聽太多白歷行的故事,讓自己化身?還是白歷行想藉著夢境,向他傳達些許意見?

  抓抓頭髮深吸氣,他有幾分茫然,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得像是……親身經歷。

  不想了,就算要想,也等晚上再說,今天放假,他要幫小慧補過生日。

  看看手錶,九點了,居然睡過頭。

  鈞璨迅速起床盥洗,他用最短的時間整理好自己,昨天,他翻了一夜旅遊書,書上說陽明山的竹子湖海芋盛開,若小慧同意的話,他們可以上山探訪,然後泡溫泉、吃山產,過個美好的星期日。

  走出家門,前往鄰居處,他習慣自行開門,不習慣等門。

  可門打開,希壬居然在裡面!

  目光掃過,鈞璨尋找點點的身影,說不定,希壬只是陪點點過來。但,並沒有,小慧的公寓小到可以一眼看穿,那他來這裡做什麼?

  「小慧,鈞璨來了。」希壬朝小慧的寢室喚,輕鬆自在,像在自家裡。

  「哦,我馬上出去。」小慧回應。

  「坐啊!我去幫你倒杯茶。」說著,希壬往廚房走。

  他幫他倒茶?有沒有說錯,對這裡,他比他更熟悉。

  「不必了。」鈞璨臉色鐵青,盯住希壬,不知他要搞什麼鬼。

  「隨你。」希壬重新坐回沙發,兩腿張開,背往後靠,隨意得很。「小慧在換衣服,等一下我們要出去看電影。」

  看電影?她不是說出門太累?是希壬讓她心甘情願疲憊?

  鈞璨眉頭緊皺,等不及小慧出來,直接往她房裡走去。

  打開門,化妝台前,小慧正在梳頭髮。

  「我……馬上出去。」尷尬,小慧結巴。

  他沒理她,走到小慧面前,勾起她的下巴,凝視她眼眶下的黑影,良久。

  「昨天,你沒睡好。」

  怎睡得好?希壬的話在耳邊繞過整晚,良知說話、道德說話、連點點無助的眼神也對她說話,他們是真的不該再繼續了。

  「是啊!我……」

  「我們瘋到很晚才回來。」希壬進屋,替小慧接話。

  「瘋到很晚?」鈞璨揚高聲調。

  「沒錯,我帶小意見識台北的夜生活。」希壬走到兩人中間,插入。

  手環起小慧的肩背,用動作宣示所有權。

  「她不能熬夜的。」拉過小慧,鈞璨把她帶回自己身邊。

  她是他的,由他罩,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你怎麼這麼清楚?她是我女朋友又不是你女朋友。」希壬涼涼笑開。

  「你的女朋友還少了?不要一廂情願,小慧對你不感興趣。」

  是他給她買書、為她做菜,是他時時掛著她的悲哀,同她分享白歷行的精彩,他費盡心血,才讓自己升格為朋友。

  希壬呢?他做了什麼事?奚落小慧?不斷交女朋友?和點點吃遍大台北?憑什麼她是他的女朋友!?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很奇怪。鈞璨,你知道自己的立場嗎?」希壬瞄小慧一眼,該她表演了。

  「我的立場不勞你費心。」鈞璨不滿。

  咬唇,小慧定心,走到希壬身邊,希壬順勢擁上她的肩。

  「鈞璨,我想我們應該把話說清楚。」小慧語帶無奈。

  「我們哪裡沒說清楚?」

  他們每天、每分鐘都在說話。他知道她的心情思想,她理解他的邏輯方向,他不懂,他們哪裡不清不楚?

  「我很感激你對我付出友誼,是你帶我走出古墓,建議我花花世界很有趣,我聽取你的建議了,昨天……我們玩得很開心。」

  意思是希壬捷足先登,奪走他全副努力?意思是友誼滿足不了她,她要拋開白歷行,接納新愛情?他只能和她談天,希壬卻能帶她「玩得很開心」,於是,她衷心相信,花花世界很有趣?

  垮了!崩了!他不知道什麼東西潰堤,只是驚濤捲襲,捲走他一寸寸碎裂心情。

  鈞璨下垂的眉頭讓她不忍,可她幫不了忙。

  他們必須停止,真的必須,她不想弄到大家都傷痕纍纍,她沒有能力收拾那樣的殘局。

  「我沒忘記你給我的建議,但這段日子的觀察,我相信有本事讓自己成為希壬的幸福歸依。」

  她在說話,張張合合的兩片唇,說的全是假心意。

  痛,痛極了,只是友誼啊!怎地結束一段友誼讓人胸口痛到不行?

  抬眼,他問:「所以,這是你的決定?」

  「是的,你會尊重我,對不對?」她歪頭,問他。

  鈞璨極力壓抑,他表情猙獰,身側的拳頭握緊,句子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間擠出。「對,我會尊重你。」

  語畢,他跨開大步離去。

  他離開,她不語,維持同一個動作,她被定格了。

  他難過嗎?傷心嗎?他有沒有和她一樣,心抽搐?他有沒有後悔在她身上投注時間?他是不是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對不起!他辛辛苦苦培養的友誼,她一揮手便將它們全數毀去。她知道自己有多殘忍,但她呵……身不由己……

  希壬走到小慧面前,輕輕拭去她眼角淚水,伸手,將她攬入懷間。

  「你做得很好。」

  他在心底對她Say sorry,為了自己的私心而抱歉。

  「告訴我,我做對了。」

  「你做對了。長痛不如短痛,你們都會熬過去的。」希壬說。

  又熬?熬了多年還不夠?她的冬天怎麼那麼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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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50:55
第七章

  鈞璨工作績效一塌糊塗,他壓根忘記來台灣的目的。

  點點在身邊,他想的是小慧,想她的淚水、她的聰穎,更常想起的是她軟軟的身子窩在自己胸前,他思念她,非常思念。

  點點再遲鈍,都感受到鈞璨不對,她以為自己做錯事,頻頻向他說對不起,最糟的是,她的歉意讓他不耐煩且有罪惡感。

  「經理,這是第一批樣品,廠商先拿過來請您批示。」秘書恭謹地把樣品擺到他桌上。

  「放著。」他盯住電腦螢幕。

  「希壬先生希望您快點決定,大陸工廠要準備大量生產了。」

  鈞璨沒回應。

  「經理,希壬先生……」秘書小姐欲言又止。

  「他急的話,你拿過去讓他作決定。」

  「可是,希壬先生說……」

  左一句希壬先生、右一句希壬先生,鈞璨不耐煩。

  難道全天下的女人只看得見宋希壬?他到底多帥、多有魅力?怎他都事先提出警告了,她仍迫不及待衝到他身邊?他真的不懂,他對哪個女人有心?沒有啊!從來就沒有!

  問題是,他再有心都比不過無心的宋希壬。他輸了,輸得奇慘。

  啪地,他把樣品往地上一丟,忿忿拿起鑰匙走出辦公室。他知道自己在遷怒,但他無法和宋希壬待在同一處。

  「經理!」

  經理這些日子很怪,失去了溫和平穩,心浮氣躁得常讓人難堪。

  唉……她該聰明一點,遠離暴風圈。

  搖搖頭,她遵照鈞璨的建議,把樣品拿進希壬的辦公室。

  鈞璨離開辦公室,大樓外,天空落雨,他懶得帶雨具,直接走進煙雨濛濛的台北市區。

  雨水很快濕了他的臉,他不在意,緩步慢行,馬路上的車、騎樓裡的人們,添上幾分朦朧。

  小慧在做什麼?在「長春籐的下午」煮咖啡,一杯甜、一杯香,一杯一杯?或者和他一樣在發呆,透過迷濛雨水,猜測誰會從雨後走出來?

  大概發呆吧!那是她的拿手絕招。

  ***  ***  ***

  下課的路上,歷行、小慧玩玩鬧鬧,你追我跑,青春洋溢的年代。

  「給我!快給我啦!」

  小慧在他的右口袋翻半天,找不到,轉而翻向他的左邊口袋,左邊也沒有,接著,上衣口袋、前後褲袋一陣亂翻。

  他一面躲、一面跑,她拽著他,腳步跟上。

  「你再不給我,我要生氣了。」

  「生氣吧!反正你生氣很漂亮。」他捏捏她的臉頰,看能不能把她惹得更火大。

  「白歷行,你很差勁!搶女生的糖果算什麼?」她停下,雙手叉腰,一臉不平。

  他笑嘻嘻,不介意自己「算什麼」。

  「你吃太多糖果,分一點給別人不過分。」說著,他打開掌心,她尋尋覓覓的糖果就躺在那裡。

  「那是我的,我有權決定要不要分給你。」她像小孩子一樣搶上前,追著他高舉的手臂往上跳。

  一次、兩次,她跳得快喘死了,也搶不到糖果。該死的臭男生,沒事長那麼高。

  她跳累了,壓著腹部兩側,彎腰喘氣。

  他順理成章打開糖果含進嘴裡,嘖嘖!甜得膩人。

  小慧見狀,跳上前,搶了糖就跑開,跑到安全距離之外,一把撕掉包裝紙,把剩下的白色曼陀珠全塞進嘴巴。

  贏囉!他的笑容移師到她臉上。

  他走向前,揉揉她的頭髮,問:「你是苦瓜嗎?沒事吃那麼多糖果。」

  「對啊!我是苦瓜,等喂夠了糖,我就變成甜瓜。」

  他大笑,她不以為意,這是個吃再多也不會肥胖的年齡。

  ***  ***  ***

  雨變小了,鈞璨不曉得自己幾時走進傳統市場,十步外,一個老太太捧著竹簍蹲在路邊賣苦瓜,他趨前,掏出千元大鈔給對方。

  「請你回去餵它們吃糖果,喂夠了糖,它們會變成甜瓜。」

  語畢,未等老婦反應,他再度走入雨中。

  老太太握著千元鈔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是瘋子吧!這年頭,連瘋子都穿得起西裝囉!

  ***  ***  ***

  音樂教室裡,歷行彈著紅到爆的西洋名曲Color Of The Wine。

  小慧靠在他身上,隨著他的曲子哼上幾句,他的手指修長優雅、他的曲子教人陶醉不已,他一面彈一面對著她笑,她翹高下巴聆聽,彷彿自己是劇院包廂裡穿著絲綢的高貴仕女。

  他停下音樂,轉身,環住她的腰,她懶懶地伸伸手腳,問:「有什麼事是你不會的?」

  「有啊!生小孩。」他直覺反應。

  「嗯嗯,沒錯、沒錯,這點我比你略勝一籌。」那是她天生的優勢,不管他再拚命,也搶不到她前頭。

  「這麼開心?」

  手臂從後頭往前勾,他把她的頭勾到自己胸口,壓壓她軟軟的臉、黑黑的眉,他想,再好的畫家,也畫不出這樣一張生動姣好的面容。

  「能贏你的東西不多嘛!」

  拉開他的手,她正面對他,崇拜一點點,寫在眼角,喜歡很多很多,刻在眉梢。

  「所以,你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啊!誰不佩服天才?」她說得酸溜溜。「可是,千萬別忘記,天才還是要靠我們這種女生,才生得出來。」

  說完,她伸出食指在琴鍵上壓按,叮叮咚咚,按出怪異旋律。

  歷行苦笑,這傢伙,果然是音癡!

  歷行抓住她的食指,用她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彈奏愛的羅曼史。

  MiMiMi——MiReDo——DoSiLa——LaDoMi……

  鈞璨不自覺地對著迎面走來的孕婦微笑,天才沒有她們,還真的辦不到!

  孕婦還給他溫煦笑容,那是母性光輝,小慧懷孕時,臉上也會帶著這樣的笑容吧!不過……音癡大概生不出莫札特,他不該有太高期待。

  突地,雷聲轟轟,驚醒他的茫然。

  理智回籠,鈞璨霍地想起,為什麼他腦海裡出現這樣的畫面?那是小慧和白歷行的場景,他不在啊!

  只是幻想嗎?

  那麼,歷行剛毅的五官呢?他並不認識他,從來未曾見過,怎地,他出現在他心版上,栩栩如生?

  閃電劃過天際,靈光乍現,一件多年來,他從來不曾懷疑的事浮上心頭。

  有沒有可能……宋鈞璨就是白歷行?

  這假設太教人震撼也太大膽,可是,他再找不到其他可能性,解釋白歷行的頻頻出現。

  是嗎?有可能嗎?機率是多少?

  他是實事求是的男人,他要真真確確的答案,不要模糊空間。誰能幫他找到答案?誰能助他一臂?

  然後,他想到她,不多思考,迅速抬手,招呼計程車,鈞璨要親自證實心底懷疑。

  ***  ***  ***

  鈞璨回家,沒換下濕衣服,直接到陽台摘下滿掌花香,再到小慧屋前,猛按電鈴。

  開門,他濕透的髮梢兀自滴水。

  他凝視小慧,久久不說話。

  七日不見,恍如多秋,時間在他們中間創造了魔法,彷彿,他們從未分開過。

  「你怎麼來了?」

  自然而然地,她替他把頭髮往後撥,用手心拭去他眼簾上的水滴。

  「我拿這個來給你。」

  他抓起她的手,攤開,把握在掌裡的桂花香送給她。

  「你的花摘不完嗎?」鼻酸,小慧無法將花香納入胸口。

  「我的花很多產。」

  她低頭,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得到她的頭頂,她有兩個發漩,聽說有兩個漩的女生聰明絕頂,這麼聰明的她,怎會受希壬拐騙?

  「你不該來的。」小慧輕言。

  怎麼辦?她要怎麼拒絕,才能將他杜絕於生活圈?

  「怕希壬看見?放心,他在公司。」他苦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慧低頭,不知如何接招。

  沉默片刻,尷尬橫在當中。

  終於,鈞璨開口打破沉默:「我們……連朋友都不是了嗎?」

  她選擇希壬之後,他仍願意同她當朋友?抬眼,她看他,看得心疼心酸。

  他瘦了,髭鬚冒出頭,頭髮被雨水打亂,領帶歪到一邊,愛整潔的他變得狼狽。

  小慧咬唇,忍不住伸手,用袖子一次次為他擦去發間垂下的雨水。

  「如果你還想當朋友,我們就是朋友。」小慧答。

  只是朋友,沒有太多牽扯,不會妒嫉猜疑,不會狼狽消瘦。

  可是呵……說時容易,做時難。

  「是朋友就幫我。」

  微微激動,鈞璨抓起她的手,他的手很冰,像剛在冷水潭裡泡過。

  「幫你?」她沒聽懂。

  「幫我弄清楚我是誰。」

  「你是宋鈞璨,若你搞混了,點點可以幫你、希壬可以幫你,獨獨我幫不了忙,畢竟,我們才認識三個月。」他找錯人了。

  「不,只有你能幫。」他口氣堅決。

  「怎麼幫?」

  「帶我回到你和白歷行的高中時期。」

  在那裡,他一定可以找到蛛絲馬跡,證明自己的幻想有意義。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小慧碰碰他的額頭,確定他沒生病。

  「我很清楚。」

  「那你知道我回不去了嗎?就算你有一百個地方像歷行,就算你的邏輯思考和歷行統一,你仍然是宋鈞璨而不是白歷行,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個未婚妻,是愛了你很久很久的點點,你們將走入禮堂,就在年底。」她戳破可惜現實,聲音哽咽。

  要是沒有點點,也許吧!她會在他身上尋找歷行的影子,並說服自己,他是歷行派來的救贖天使。

  也許他們有機會成雙成對,也許他們的幸福會在彼此的努力間展開,只是……這些假設都不能成立啊!因為他有點點,而點點是最關心她、照顧她的好朋友。

  「我出過車禍。」他憑空冒出一句。

  「很好,你找到一個歷行雷同處。」小慧答得好敷衍,靠在門邊,她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說服他,回到點點身邊。

  「我喪失十七歲以前的記憶。」他認真再認真,可惜她心不在焉。

  「更好了,從這裡做延伸,我可以寫一部小說,題目訂作『夏季戀歌』,夠不夠偶像劇?」他弄錯了,愛看八點檔的是小也,她無法忍受狗血。

  「曼陀珠。」他說。

  這回只有三個字,卻惹得她猛然抬頭,小慧的認真從這裡開頭。

  「誰告訴你的?」

  歷行走後,她再不碰這種糖果,點點、小也、默默不知,希壬和他更沒道理知道。

  「Color Of The Wine、愛的羅曼史。」他輕輕哼起旋律。

  MiMiMi——MiReDo——DoSiLa——LaDoMi……

  「你……」她說不出話。

  「你的手指頭太僵硬,愛的羅曼史不能這樣彈,Slow Rook的曲子要圓潤溫柔。幸好你在其他的事情上略勝一籌,不然,就一無是處了。」

  「略勝一籌?」她喃喃問。

  「對,你生得出天才,而我生不出來。」

  搗住嘴巴,這是她和歷行的對話,他怎能知道!?怎麼能知道呀!?

  仰頭,淚水滑落,她不知該相信什麼。

  「別哭,我不想弄哭你、不想你傷心,這些年,你的難過夠多了。」他冰冰的手熨上她的臉,接收她溫熱淚水。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猜,我也許就是離開你很多年的白歷行。」

  她頻頻搖頭。「我不喜歡你的假設,我以為就這樣了,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我們各自尋找快樂,你怎能可以突然出現,推翻我所有設定?」

  「對不起,我抱歉。」

  他將她擁入懷間,輕輕的吻落上她額間,像白歷行對她做的那樣。

  「你不是歷行,真的不是,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她近乎哀求了。

  「你以為我很愛當白歷行?要不是那個夢,要不是蟬聲唧唧的午後,我不當教育部長、你的公民不必背得那麼強,我們的摔角大戰……天,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困惑迷惘,甚至相信起自己最不屑的怪力亂神……」

  鈞璨語無倫次,假使他真是白歷行,那麼,最難適應的人,不是只有小慧。

  又來,他要翻出多少歷史來讓她相信謬誤,他不是,真的不是。

  「怎麼辦?」她自問。

  點點的哀怨在眼前、希壬的不諒解在眼前,他們說好了呀!怎能變卦?可是他說,他是白歷行啊!

  「幫我,我得弄清楚自己是誰,我要知道,那段空白的記憶裡有沒有台灣和游穎慧,如果家人給的全是謊言,我不想這樣過一生。幫我!請你幫我!」他說得急切。

  「我能幫嗎?」她問。

  「你能不幫嗎?」他問。

  他們就這樣對峙,兩兩相望,整理腦海中所有訊息。

  有可能嗎?他的假設有幾分可能性?她自問。

  她願意相信他不是胡扯,不是胡言亂語?他自問。

  時間在他們中間流逝,一段一段,過去的鏡頭在兩人腦間反覆上映。

  他說服她了,因為他說「如果家人給的全是謊言,我不想這樣過一生」,沒錯,她也不想在謊言裡度過一生,她想知道答案,想知道歷行是否真的遠行。

  「好,十分鐘。」他點頭,走出門,前腳才跨出去,馬上折回來,捧住她的臉,認真問:「你已經答應了幫忙,別逃跑,好嗎?」

  他擔心她出爾反爾?看來,她真的沒給他安全感。

  「我不逃,我就站在這裡,等你十分鐘。」

  「好,我一分鐘都不讓你多等。」

  他離開,她無力地背貼著門扇。

  那年,她在圖書館外等他十分鐘,這年,她在門後等十分鐘。

  若答案驚人,白歷行等於宋鈞璨,那麼……逝去的十分鐘開啟他們的交情,未來的十分鐘呢?是展望或終曲?

  ***  ***  ***

  火車經過桃園後,不再下雨了,陰霾離去,黃昏的太陽從窗口射入金光。

  他轉頭對她微笑,她扯扯唇角。

  「累嗎?要不要睡一會兒?」

  小慧搖頭。「有點餓。」

  「買火車便當?」鈞璨問。

  小慧嫌惡地皺皺眉頭,她痛恨排骨肉,油滋滋的炸肉塊,讓人作惡。

  「我幫你吃掉排骨。」鈞璨說。

  「你……」她驚訝看他。

  「我一直都知道。」

  至於為什麼知道,他不太瞭解,在敦親睦鄰的訂菜期間,他沒叫過排骨,在他陪她買菜、做飯的日子,他沒考慮過排骨,是潛意識提醒他,她有多偏食,還是殘留的記憶,告訴他,這女孩不好養?

  小慧眉頭皺得更緊了,萬一,他真的是歷行,怎麼辦?

  他的手疊上她的手,輕輕握。「我並不想嚇你,我們暫時忘記點點和希壬好嗎?」

  「嗯。」只是暫時,她在心底悄聲提醒。

  「我看過一本書,裡面的句子很有趣。」他很聰明,以書本為話題,容易讓她放鬆情緒。

  「什麼句子?」

  「不要害怕尚未發生的事情,你要勇敢相信,那些事,傷害不了你。」

  「句子寫得很好,但是我不同意。」

  「為什麼?」

  「我是過來人,我受傷了,並且傷得很重。」

  那時,歷行教她拳擊手的挫折時間,她隱約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她問,他不答,然後,她傷了,她的人生全盤改變。

  他無言。她的傷是他造成?

  她偏頭,對他微笑,他伸手揉揉她的頭髮,攬過她,正式宣佈:「從現在起,所有不好的念頭統統丟掉。」

  然後,他們吃了鐵路便當,鈞璨吞掉兩塊排骨。然後,他們夜晚抵達南部,到飯店休息一晚。再然後,他們於隔天清晨回到多年不見的校園。

  站在佈告欄前,小慧說:「他站在這裡嘲笑我,他說,如果我真的很想要第一名,樂意為我放水。我豈是那種想不戰而勝的人?不!我是花木蘭,要親手創造奇跡。」

  鈞璨沒說話,愣愣地伸出食指在佈告欄玻璃鏡面上劃圈圈。

  心嗆兩下,小慧盯著歷行的招牌動作,他把圈圈畫在她的名字上,嘲弄她的名字太大眾化,偶爾,湊近她耳邊,惡意問:「第一名,好重要?」

  歷行暖暖的氣息,暖暖地紅了她的耳垂。

  心嗆未止,鈞璨突然靠近,無意間,唇貼上她的耳際,噴出暖烘烘氣息。「我來過這裡。」

  小慧推開鈞璨,下意識掩起右耳,那潮紅,開始從耳根子往上竄了吧!

  驀地,他抓起她的手,大步跑向女廁所,她來不及發出抗議聲,他先說話。

  「這裡不種花了?我還以為有黃金葛。」鈞璨口氣沮喪。

  小慧臉色驟變,手微微發抖。

  是的,她曾對歷行說:「女廁裡的黃金葛,顏色鮮嫩得好漂亮,和外面看到的不一樣。」

  歷行竟在課後潛入女廁,割下兩截黃金葛,花了兩個月時間,在花盆裡養得茂茂盛盛送她。

  後來,她才知道,那品種叫太陽黃金葛。

  「我們去圖書館繞繞。」小慧說。

  鈞璨沒反對,初識小慧時的熟悉感在這裡重現,他摸不著邊,然眼前的一樹一花、一磚一瓦,似乎曾經存在於他的生命中間。

  「我和歷行常在這棵樹下鬥嘴。」她碰碰樹幹,樹長高長壯,粗粗的樹皮刻劃歲月痕跡。

  「你要他離你遠一點?你不要同學知道你們的交情很好?」下意識地,他說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話。

  「我想,生病那天,我說過不少話。」小慧尷尬解釋。

  他沒反駁,但若有所思。

  走到圖書館前,甫靠近紅色的磚牆,鈞璨出口的句子,嚇著了小慧。

  他說:「你該多想想自己要什麼,別盲目跟著別人追求,因為你的未來不會和別人相同。」

  她沒答,他繼續往下說。

  「你生氣的樣子很美麗,像盛開的聖誕紅,紅得讓人驚艷,惹火你是我最大的娛樂和興趣。你說:『我以班長的身份要求你,把考卷寫滿。』你要推薦我當服務股長,你用上圖書館的時間來威脅我……我真的來過這裡,對不對?我是白歷行,對不對?」

  好吧!這次他真的成功嚇到她了,推開鈞璨,她跑得又急又快,迅速腳步踩出一個個不規則的叉叉。

  叉、錯、叉、錯,他的推論全屬錯誤,他不是歷行,他們從未共同擁有曾經……她在心底不斷否定。

  「我記不得過去,但我相信點點、外公外婆對我說的每句話,我相信自己從未來過台灣,相信自己在美國土生土長。」他吼叫。

  他在她身後追,飛掠的環境在他腦中奔馳,熟悉寸寸加劇,他來過這裡,每跑一步,他更添確定。

  「點點不會說謊,你別為了捏造答案胡亂猜測。」她找到一個薄弱理由反對他。

  他不停腳,跨開長腿,在校門前將她攔下。

  鈞璨抓住她的肩膀,問:「點點不說謊,便證明我說謊?你要用這種推論方式嗎?行!希壬不說謊,所以他說你們不只是交往,而是深深熱愛對方,這是真的?」

  她愣住,說不上話。

  「懷疑了?沒錯,希壬是這樣對我說的,所以我輾轉難安、心緒不寧,我每天都問自己,為什麼這句話會讓我尖叫?」

  小慧仰高下巴,不教淚水淌下。

  「相信我,我也紛亂,我也摸不著頭緒、厘不清自己,我怎會對這裡的每樣事物都感到熟稔?為什麼那些我沒有印象的事跡,一件件衝出我嘴裡?我發誓,你生病那天,真的沒有說那麼多。」

  「你相信大自然是被北極熊破壞而不是人類?你相信小雞好樂意飛進麥當勞裡,變成香噴噴的炸雞滿足我們的腹欲?」荒謬!從她答應陪他到這裡,就是一場大荒謬。

  「在沒有天文學家之前,人們相信宇宙以地球為中心;在沒有太空人之前,中國人認定嫦娥在月球裡哭泣;沒有比爾蓋茲推翻定律,電腦還是和足球場一樣大;沒有醫學的進步和努力,我根本無法站在這裡。

  我以為你會相信我、支持我。可你一味否定,連基礎的信任都不給。小慧……我真的真的感到不可思議,我真的相信自己就是白歷行。」

  她傻了又傻。

  須臾,她問:「如果……如果你是歷行,學校附近有一家吃到飽的冰苫,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可是我很想吃草莓冰。」他沮喪搖頭,該死的,要是他能記起吃到飽的冰店多好。

  草莓冰?他胡謅的吧!是瞎貓碰上死老鼠?

  歷行愛吃草莓冰,卻覺得男生點這種冰太女性化,常要她幫忙買,然後帶回家慢慢享用。他從沒進入那家冰店,從未佔過老闆「吃到飽」的便宜。

  「我在哪裡替你買參考書?」一試再試,她相信科學,不相信巧合會一再發生。

  「我不知道,我不寫那種東西。」第二個不知道,鈞璨相信自己輸掉兩分。

  但鈞璨沮喪時,小慧再度心驚。他沒說錯,歷行從不寫參考書,她買下,到最後,還是由她負責寫完。

  仍是瞎蒙?

  「你知道歷行的家往哪個方向?」她越問越不確定了。

  「不知道,請帶我去好嗎?」

  ***  ***  ***

  小慧和鈞璨站在白家門口,從鏤花大門往裡瞧。

  十年,花園裡,歷行種下的桂花長得比人高,芒果結實纍纍,一年一年,無人理會的果實在母株旁邊發芽、成長。

  「魚池裡有兩條肥到不行的大鯉魚。」鈞璨說。

  不否認了,她再不能自欺欺人。

  「我沒鑰匙,不能帶你進去印證。」

  鈞璨蹲下身,手伸進門後花盆,費了大勁力才將盆栽挪開一點點,這動作讓小慧啞口。

  她怎忘記,平日總有人為鈞璨等門,但他仍習慣把鑰匙藏在花盆下面,他說,這叫以備不時之需。他,是個謹慎的男生。

  鈞璨像挖到法老王的寶藏般,樂不可支,再次,他證明,他不是大放厥詞。炫耀似地搖搖手中鑰匙,插到鑰匙孔裡,試幾次,他才將生銹的鍛門打開。

  「走吧!」

  答案要出籠了,鈞璨拉起小慧,壓下胸口的蠢蠢欲動,邁開大步往屋裡走。

  進門,鈞璨受到電擊似地,踉蹌。

  「鈞璨……」小慧低喚,為他的凝重憂心忡忡。

  他環視週遭,牛皮沙發、壁爐、貝殼餐桌……窗台邊的小花盆裡,原本種了聖誕紅是不是?

  驀地,塵封場景一幕幕躍上,他喘息、他激昂,那些似曾相似的過去重回身上。

  想起來了!他全想起來了!

  他激動地搭上小慧肩膀,不詢問,是陳述:「在這裡,你煮咖啡,搭配我母親做的手工餅乾,你指指窗外的長春籐,說要把這段光陰取名為『長春籐的下午』。」

  小慧點頭,對對對,這是「長春籐的下午」的由來。

  兩分興奮、五分激昂,他匆匆帶她進廚房,指著爐子說:「在這裡,我第一次做菜,是替你煮泡麵,你說味道很精采。」

  是啊、是啊!他的泡麵裡有蛋、有蛋殼和青菜,還有兩顆外熱內冰、未解凍完畢的大貢丸。

  他們手牽手跑上樓,進入「歷行」房間。雙人床、大書桌,擺設和多年前同模樣,只是窗簾破了、風鈐斷線、厚厚的灰塵佈滿櫃子,他打開衣櫃,抽出藍色外套。

  「你很喜歡這件。」

  「我常借穿。」小慧喘不過氣。

  「你不平衡,你在書桌前用功唸書,卻考不贏躺在床上、愛念不念的我。」抓起桌上的原子筆,鈞璨興奮說。

  「你讓我懷疑爺爺的判斷力,也許我不是星宿,你才是下凡的文曲星。」

  還需要更多證明?不必了,他可以篤定,自己就是白歷行。

  「來!」他牽她跪到地板,從床底下摸出紙盒。

  「裡面有什麼?」小慧問,這盒子她沒見過。

  下意識地,他說出讓自己也讓小慧震驚的字眼:「你!」

  四眼互望,空氣僵住,鈞璨壓在盒面上的手抖著。

  「要打開嗎?」小慧問。

  「嗯。」他篤定點頭,掀開盒蓋。

  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將他塵封的記憶,一一送上來。

  許多舊照片,黑白彩色統統有,小慧在聖誕紅前,她氣得雙眼冒火的容顏、小慧在客廳品嚐咖啡的甜美、小慧在圖書館裡,專注的眼神……小慧、小慧,無數個游穎慧。

  放下盒子,他深吸氣,那暢快,不僅僅是找到記憶。

  張開手,他說:「小慧,我回來了!」

  她哭了,淚水滴在照片上,男孩回到屬於她的夏季。

  手撫上他的臉,不一樣的臉,一樣的溫柔,歷行……他是歷行,千真萬確的白歷行啊!記憶或許不在,但愛情深埋。

  「你遲到了,老師說你只請假十天。」再顧不得什麼了,她放聲大哭。

  「對不起,我錯過大考,錯過我們的約定。」鈞璨說。

  「我替你謄了滿滿的重點考題,你沒回來,我失了心。」投入他懷中,她摟他緊緊。

  「對不起。」抱住她的身體,好開心。

  「你應該保重自己,不應該讓我擔心。」她有滿腹牢騷,存了許多年。

  「對不起。」沒關係,他願意提供胸懷,讓她發洩。

  「你……真的真的真的對不起我……」

  「我知道,對不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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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0:51:22
第八章

  希壬開門,門外,臉色凝重的鈞璨和顯然大哭過的小慧並肩齊站。

  「我以為你們私奔了。」希壬嘲笑。

  「我會的,等我把事情說清楚之後。」鈞璨護在小慧身前,握緊她的手,不教人欺侮。

  「你敢!」

  「你想我敢不敢?」鈞璨揚眉。

  小慧拉拉鈞璨的袖子,輕搖頭。

  「你要臨陣脫逃嗎?不准,聽到沒有?不可以讓我孤軍奮鬥。」他激動地將她抱入懷中。

  他們在火車上談了又談,鈞璨沒辦法說服她的罪惡感,她反反覆覆,考慮點點、考慮希壬,就是不考慮自己,到最後,他只好逼她相信,沒有她,宋鈞璨將痛不欲生。

  「你們在做什麼?」

  點點不曉得幾時站到希壬身後,她抓抓亂蓬蓬的頭髮,困惑地望住鈞璨和小慧。為什麼小慧在哭?為什麼鈞璨哥那麼生氣?是誰惹了誰?她該站到誰那邊?

  「沒事。」希壬攬住她,往裡走。「你還沒吃晚餐,我煮了面,吃一點。」

  「可是小慧在哭。」

  「你剛睡醒,看錯了。」希壬的過度保護太明顯。

  「希壬哥!」她推開希壬,走回門邊。

  「鈞璨哥,你為什麼把小慧弄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耶!」點點拉過小慧,以母雞保護小雞的姿態護衛好友。

  最好的朋友!?小慧胸口遭重擊,好朋友的背叛是不是傷人更深?

  「點點,我們談談。」

  鈞璨走兩步,希壬將他往後推,好像他是帶了瘟疫的蟑螂。

  看看希壬再望望鈞璨,點點弄不清兩人的詭譎態度。

  「好啊!」點點說。

  「下次再談吧!點點剛睡醒,腦袋不清醒。」小慧想避開。

  鈞璨拉住小慧,不允許。

  「鈞璨哥,你想談什麼?」點點把希壬、小慧、鈞璨都推到沙發上。

  他看小慧一眼,認真點頭,他不會改變也不會反悔。

  表情嚴肅,鈞璨問:「你告訴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是真話還是謊言?」

  鈞璨一問,點點刷白了臉,希壬不明所以,他是後來才加入宋家。

  「真、真的啊!你帶我去上幼、幼稚園,還陪、陪我走、走路上學……」點點結結巴巴。

  「我要聽真話。」鈞璨不贅言,直視點點,看得她心慌。

  「鈞璨哥……」

  「我相信你不會對我說謊,所以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照單全收,以前我信你,現在,我希望能夠對你重拾信心。」

  「鈞璨哥,你、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點點焦慮,雙手扭成麻花。

  「我記起許多往事,心中已有答案,要你親口說,只想再次證實罷了。點點,我真的在美國土生土長?我從沒離開美國?我原本的名字真的叫作宋鈞璨而不是白歷行?」

  他問題像魔棒,一口氣封住點點的嗓。

  鈞璨叫作白歷行?希壬不解。

  「說實話,點點。」鈞璨又逼她。

  「對不起,鈞璨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答應過爺爺,絕不告訴你真相。」點點往後縮,直覺窩進希壬懷裡。

  「我原諒你,但我要聽你親口敘述過去。」

  「我……」她仍然猶豫。能夠說嗎?爺爺知道了,肯定會生氣。

  她看一眼希壬,期待他能替自己拿主意。

  「說吧!爺爺那邊有我。」希壬攬住她的腰,他讓她依靠。

  事實上,天塌下來,他早準備好替她頂,在他身邊,點點不須有半分恐懼。

  咬咬指甲,點點小心翼翼說:「你很少回美國,中學時期偶爾和阿姨到夏威夷陪爺爺奶奶度假,後來為了大學在台灣或美國念的問題,你和爺爺起爭執,阿姨站在你那邊,說你在台灣有很要好的女朋友。

  爺爺聽到這個,更生氣了,他說阿姨就是擅自嫁給門不當戶不對的外國人,才導致父女失聯,於是爺爺更堅持要你留在美國唸書,和台灣斷絕所有連繫。事情越演越烈,家裡到處籠罩著低氣壓,大家都高興不起來。

  有一天爺爺不在家,你要我幫忙偷護照,我成功了。於是你提了行李就要溜回台灣,沒想到半路發生嚴重車禍。清醒後,你忘記所有事情,爺爺趁機替你改姓名,在漫長的復健過程中,我們合力編出一套故事騙你,讓你安心留在美國。」

  這就是真相?等了多年的答案水落石出,小慧竟輕鬆不起來。

  「鈞璨哥,別生氣好不?要不是第一次見面,你送我很多桂花,我真的不會喜歡你,你是第一個送花給我的男生,我好愛好愛好愛你。」點點啜泣。

  鈞璨和小慧互望,那是兩人的約定,居然也牽扯上點點的感情。

  「我真的好喜歡你,你那麼聰明,別人只看見我的水桶腰,你卻看得見我的心,你說我的心純善清靈,你還說,沒受過污染的心最美麗。」那麼聰明的男生,她怎能不愛?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哭得哀天泣地。她真的很愛他,愛到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想改變對象。

  「你車禍醒來的時候脾氣好壞,常對我吼叫,要我離開。你還打翻我帶去的藥膳,把我的手臂弄出二度燙傷,痛死了,但是我告訴自己忍耐,我要對你好三次,若是三次後,你一樣對我不耐煩,我就放棄對你的愛。可是第三次,你就對我很好了呀!那麼好的你,我怎麼捨得不愛?」

  點點的話字字真心,一句句濃濃的愛意,教人聽了不忍,小慧滿心掙扎,她無所適從了。

  「我對不起台灣那個女生,可是奶奶說,年輕的心不定,只要鈞璨哥沒回去,她很快就會忘記你。這麼想,讓我的罪惡感減輕,而且鈞璨哥的臉一天天恢復,從鐘樓怪人變成湯姆克魯斯,你越來越溫柔、越來越快樂,到最後,連支持你的阿姨都同意,也許不回台灣,對你是比較好的選項。」

  所以,鈞璨也愛點點,也對她溫柔快樂?

  「不對,那個女孩從沒忘記我,我的遲遲不歸推翻她的總統人生,她無法交男朋友、無法正視生活,她沉溺在書的世界裡,只因為,我們在圖書館前正式兩人的交情。

  而我從不喝咖啡,除了她親手煮的之外;多少女生愛慕我的俊容,我不為所動,並不是我們未婚夫妻的身份局限了我,而是對那個女孩的愛,始終在我的潛意識中。」鈞璨道。

  「你和她遇上了,是嗎?」點點遲疑。

  「是的,她叫作游穎慧,你最好的朋友。」鈞璨開誠佈公,不隱瞞。

  「小慧,鈞璨哥是你的歐洲王子?」點點不敢置信。怎麼會?地球這麼小,她的未婚夫和最好的朋友……

  小慧拒絕答,她不想對朋友殘忍。

  「是我害了你們?對不起,我很差勁,我只想著自己愛鈞璨哥,沒想過你的感受。我以為再不愛上別的男生,我以為一輩子對鈞璨哥很好很好,就可以彌補罪過,卻沒想到小慧……」

  點點的哭聲亂了小慧的心,她和自己一樣,不再愛上別的男生,她許的是一輩子的願,而不是今天明天。

  怎麼辦?要是不回黎皓高中,鈞璨和點點就成局了,對吧?鈞璨的人生規畫中,一直有點點的存在,對吧?他也愛點點,只是捨不得過往,他覺得對自己抱歉,為了不能實現的諾言,對吧?

  對的、對的,她和歷行之間已經模糊而久遠了呀!鈞璨在意的是責任,而點點掛心的是罪惡情結,那些都無關愛情,既然如此,她何必硬要介入?

  就讓她來解除兩人的危機吧!點點和鈞璨是一對,互敬互愛了多年的男女,怎能不成對?

  不多思考,小慧倉促決定。她走到點點面前,抱住她。

  「點點別哭,我不怪你,真的。」小慧保證。

  「對不起,我是個爛人。」

  「誰說你爛?你是對的,年輕的心不定,我怎會喜歡一個高中同學十年?我和鈞璨已經過去了,他的未來掌握在你手上呀!別在意了,好不好?」她輕拍點點的背。

  「游穎慧!?」鈞璨大喊,不相信她居然把自己拋開。

  小慧不聽,刻意忽略他、忽略真心,繼續對點點說謊話。

  「高中時期的愛情,我早就遺忘,你和默默不也常提醒我,放手過去,才能讓自己得到幸福?你一定是哭暈頭了,記不記得你替我介紹很優秀的希壬先生?我們正在穩定交往中啊!」她抓出希壬替自己背書。

  「你沒騙我?你不愛鈞璨哥了?」點點的眉頭鬆弛。

  「我幹嘛騙你?哪個女人肯自愛情中退讓?你和鈞璨相戀多年,總不至於讓一場舊事妨礙吧!」小慧語調飛揚,笑在眉梢。

  「小慧,閉嘴。」鈞璨爆吼,阻下小慧的自欺欺人。

  「鈞璨,別再說,都結束了,答案出爐,我們之間劃下完美句點。知道你還健康活著,我很欣慰,從此,我能放心地和希壬交往。」

  她握緊拳頭,指甲陷進肉裡,她的痛人心,不形於外。

  小慧逼回淚水,輕笑扯唇,然她扯痛的不是唇角,是即將爆裂的心。

  別碎呵!可憐的心臟,請撐住,撐過這一場,之後……隨你!

  「你在說謊。」鈞璨不信她,半句都不信。

  「我沒說謊。我同意和你去尋找答案,是因為我對歷行仍然放不下,現在,真相大白,我還有什麼放不開?」

  她還在笑,笑容更擴大、更張揚,謊言想騙得過人,說謊者必須先欺得過自己,說得誠意、說得真摯,說得對方相信自己不虛偽。

  「假的。」他踉蹌兩步,失意。

  「年輕時的輕狂,你怎能當真?鈞璨,你是好人,我喜歡你,是真的,你是個很棒的對手,挑起我不服輸的心,也是真的,但那無關乎愛情。你離開,我或許遺憾,但不至於傷心啊!我們之間從未言愛,對不?」

  她但願他沒想起Aloha那個橋段。

  「看著我,你還能說不愛我嗎?」他下賭注,賭她不捨得。

  他輸了,小慧瞄點點一眼,確定心地純潔的女孩能帶給他足夠幸福。

  用力咬下舌頭,她用疼痛自我支撐。

  「鈞璨先生,我不愛你,我們只是朋友。」

  「不愛?」

  她居然說不愛?失望痛擊,鈞璨站不穩腳步。

  小慧緩緩搖頭,她在心底對他說:歷行,Aloha。

  Aloha、Aloha、Aloha……她在胸口種下無數個Aloha。他活著,她便滿足;他幸福,她便愜意,她不是非要將他佔為已有。

  不對,他記得她的眼淚、她的心疼,他記得她是怎麼樣懷念歷行,他更記得她的生命如何繞著過去運行,她說謊,一定一定。

  「我、不、相、信!」

  鈞璨跨大步,下一秒,他抓住她的手臂,奮力往外走。

  ***  ***  ***

  鈞璨把小慧家門鎖起,不讓任何人來打擾。

  「我們只是朋友?」他問了句小慧提過的問題。

  「是的,你的背上貼有點點的專屬標記。」

  她也盜用他的話來回應。

  「知不知道,標記代表什麼?」

  鈞璨緊握她的手說話,他想拉她、碰她,用觸覺神經感受她真實存在。

  小慧不語,別開頭。

  他不許,勾住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標記代表責任、承擔,而不是愛情,知道嗎?」

  他的手很冷,冰冰的手扣住她的冷清,哀傷感覺沁心。

  既知是責任承擔,他怎能任性地把她帶開?

  「你聽見了,我出車禍、脾氣很壞,而點點在身旁耐心相待,從此,我允下責任與承擔,我並不想背叛我們的愛情。」

  從小,母親就是他的重要責任,然後外公、外婆、公司、點點都成了他責任。他從未拒絕過責任,長輩怎麼認為,他順從實行,不覺得不妥,然這回……他有了叛逆心。

  「點點喜歡我,她說那叫一見鍾情。那時候的我是個醜八怪,顱骨變型,誰看見都會受驚嚇,可是她不離不棄,我發誓,要竭盡全力照顧她的一生。」鈞璨悲傷說。

  點點並非迷惑於他俊帥的外表,而是愛上他的心,一路扶持至今,這樣的情分,即便是再沉重負擔,他都挑定了。

  她懂,所以她放手。

  當朋友吧!朋友就好,朋友會有一段期間親密,然後在下一段各分東西,他們的親密期過去,接下來是各分東西,好得很,她將作好準備,準備將他排拒於生命。

  小慧退兩步,她想說些祝福辭彙,讓兩人重歸定位,但啟唇,哽咽。

  「整型手術折騰人,幸而有點點,她總笑瞇眼,替我趕走所有晦暗思維,每次手術後,她睜眼說瞎話,一下說我變成李奧那多、一下說我變成湯姆克魯斯,她話說不停,讓病榻上的我,覺得也許……活著不是壞事。

  最後一次手術,醫生拆掉繃帶,她主動把鏡子送到我手中,笑著說,阿湯哥、小布都被我遠遠拋在後頭,是她鼓舞了我的求生意志。」

  沒錯,這是點點,她天真可愛,開朗光明,有她相伴,他們的愛戀樂曲會迷人,會說服全世界。

  「我知道,我和點點之間始終少了點什麼,激情?眷戀?但我不認為那些重要,良好工作、可人妻子,很少男人能擁有這樣的人生,至於愛情,不必了,我不是小說家,不必親身經歷。

  直到碰見你,我被你泛紅的眼睛深深吸引,我不變態,目光卻無法離開你哀傷的背影,然後那天,我跟在你後頭回家,我調查你的鄰居,花大錢請他搬出去,成為你的新鄰居。」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他做了,因為潛意識裡的白歷行。

  「我找人調查你,報告書上說,你足不出戶,獨獨喜歡上誠品,我投其所好,在公寓裡替你佈置一個小誠品;我為你種下滿陽台的桂花,並在每個清晨采收;我為了你學習廚藝,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做這些事時,我沒有罪惡感,只有形容不出的快樂喜歡。

  希壬察覺我不對,千方百計阻擾,他說你是他喜歡的女人,我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反正他喜歡的女人遍佈全世界;點點粗線條,但也會懷疑,我拒絕太多次約會,只想回家休息,天曉得,我回家不是休息,而是想藉機上門,和你聊幾句。小慧,我並不真正想當朋友,我是心機用盡,企圖卸除你的心防,期待你展開雙臂歡迎我走入你的古墓。」

  小慧動容。

  歲月淬煉,他不如十七歲時駑鈍,那時,他們同班三個月,他不認得她,而今,單單第一眼,他做足難以想像的事,只為了加入她的封閉世界。

  「是嗎?我們只是朋友。」確定再確定,他不相信緣分只將他們定位於朋友之間。

  她不想只是朋友呀!但局勢安排了她的角色。

  倘若游穎慧是個好演員,她會自然而然說:「是的,我們只是朋友。」可她不擅於演戲,於是她哭了,在他藍藍的溫柔間淚光閃爍。

  她的淚水提供了他足夠的自信心。「我是對的,你愛我,一如我愛你?」

  她不答,點點的淚水仍在她胸口灼熱。不背叛,她絕不背叛啊!

  「是啊!如果只是朋友,失去了彼此怎會腸斷心裂?怎會煎熬輾轉、痛心疾首?那次,你要我尊重你的決定,讓你留在希壬身邊,我尊重了。但才走出你家大門,我馬上後悔,我想走回去對你說:『很抱歉,我的字典裡面沒有尊重這個辭彙!』」

  「你沒有回來……」小慧接話。

  「不,我回去了,看見你躺在希壬懷裡。我大大發飆,那幕讓我暴怒不已,我生氣、激動,沒辦法工作或定心,我對每個員工發脾氣、延宕每件企畫案,我不再是自己認識的宋鈞璨。

  我反覆作夢,夢裡都是你和白歷行,片片段段的記憶跳出來,我還以為是白歷行和我心有靈犀,然後,我睡著、醒著、白天、夜裡……白歷行佔據我每一根思維……

  小慧,當知道自己白歷行之後,我有多震撼,你懂嗎?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愛你,我可以挑戰希壬的佔有慾,還可以『不尊重你』,我對自己發誓,要用盡一切手段讓我們重回過去,我要接續我們的愛情,我要天天對你說Aloha,直到游小慧原諒改變她一生的白歷行。」

  請別說服她,她已下定決心成全他和點點了呀!她用力咬唇,咬得沁出血絲。

  記得嗎?點點那麼愛他,不管他是鐘樓怪人或湯姆克魯斯;點點那麼愛他,歷時多年不更變;點點那麼愛他,為他保持純淨善良的心地……要是游穎慧不出現、要是白歷行繼續隱藏,他會和以前一樣愛點點。

  是的,他的堅持來自於罪惡感,他無法原諒自己改變她的一生,那不是愛。他以為過去那段很美,想要重溫,那也不叫作愛。他忘記事過境遷、人心會變,真讓他們從頭來過,也許再多的努力,都找不回愛情。

  「我相信你愛十年前的我,也相信再來過,我們能幸福相守。我不確定的是,眼前的你,愛情和友情孰輕孰重?」

  小慧搖頭,他怎專挑她答不出的題目問?在他面前,她不是高材生吶!

  「或許,你心裡某個部分喜歡希壬,覺得放棄他不甘心;或許,你覺得,點點的友誼對你而言,比我的存在更重要;或許,你已經習慣沒有我的日子,並決定重新開始;也或許,你只是在說謊,不想成為掠奪愛情的第三人。我不知道哪個或許是對的,小慧,我要你不考慮點點或希壬,認真想消楚,什麼才是你要的。」

  斷了吧!一刀割斷,別再拖拖拉拉,她堅信他和點點有愛,堅信往事已惘然,這就夠了!夠了!

  「是不是,我說了,你的字典裡就會出現『尊重』這個詞彙,不再後悔?」緩緩地,她問。

  「是。」她的問題教他心驚。

  「你還是你,穩重體貼、不會變成瘋狂上司?」

  「是。」

  「你會努力讓自己的生活過得順遂,不讓痛苦上門?」

  小慧的問題,一點一點描繪出她的答案,鈞燦聽懂了,不管他說再多話、表達再濃厚的感情,都無法教她動心,他還能自欺,說他一直在她心底?

  「對不起,歷行,我們都不是十七歲的少男少女,若那年,我們有情有愛,也是過去式了,愛情最忍受不了光陰摧殘,幾千個日子過去,感覺早已不在。我很抱歉,請你珍惜點點,一如從前。」

  她的心像黃豆,磨子推過,輾轉,她但願壓出的湯汁能豐富他的生命,讓他幸福平安。

  她叫他歷行而非鈞璨,所以她明白他是誰,卻堅持對他抱歉。

  「你的話不是謊言、沒有虛假?」他問。

  「是的。」

  「是深思熟慮下的答案?」他再問。

  「是的。」

  「好,我尊重你。」

  他定定看她三分鐘,這回,他不再面目猙獰,只是徹底死心,失望佈滿他每根神經,抽開所有希冀,他親手放開愛情。

  點頭,他轉身離開。

  門關上,小慧開始咳嗽,從小咳到大咳,彎腰蜷曲,一陣陣,強烈。

  她咳得心臟快跳出來了,咳得五腑六髒翻騰,腸呵、胃呵,她的肝吶,統統找不到定點,再咳、又咳……咳呵……咳出陣陣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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