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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灰姑娘的眼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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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3:50 |倒序瀏覽 | x 2
灰姑娘的眼淚 作者:惜之
 
有人說,
每個女孩都擁有屬於她的守護天使,
就好像──
睡美人,有披荊斬棘來吻醒她的白馬王子,
莎拉公主,有無微不至照顧她的長腿叔叔,
而屬於我的你,在哪裡?
十年了,這120個孤獨的月,3650個寂寞日子,
親愛的你,知道我還在等你嗎?
在你回到我身邊之前,我答應你,我會──
學著堅強,忍住眼淚,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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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4:14
  楔子

  封鈴迅速穿過醫院長廊,茫然若失的眼光沒有定位。

  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牙關咬得喀喀作響,寒冷的十二月天,她竟流了滿頭大汗。

  她不懂,怎麼變成這樣,不就是發燒?

  誰不發燒,發燒不是吞兩顆退燒藥就解決的小毛病嗎?那麼簡單的東西,怎會變成死刑?

  急性淋巴白血病占了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點六,這種病的發生率約為五萬分之一到十萬分之一,在國內每年會有一百五十到兩百個病例被發現……

  醫生的話像壞掉的唱盤,在她耳邊重複播放。

  十萬分之一……好小的機率,居然教她碰到,運氣真糟!

  她怎老撞上手足無措的倒楣事?倘若她存活的使命,是印證“無能為力”四個字,她……何必辛苦?

  痛恨,她像被關在籠子抽取膽汁的黑熊,痛苦、掙扎,日復一日。

  跑不了、躲不開,清晨睜眼,發現竟然沒死,然後,又是無可奈何的二十四小時。

  血癌如果不治療,絕大部分病例會在半年內死亡,它的治療方式一般是化學治療、基因治療、免疫療法或骨髓/幹細胞移植,整個治療過程非常漫長。

  這是個痛苦而煎熬的歷程,病患和家屬往往因為經濟、身心、社會、事業……等等壓力,而導致治療失敗。

  意思是不治會死,治了、堅持度不夠,還是一樣死。

  但……又如何?堅持夠、勇氣足,和醫生百分之百配合,就不會死了嗎?

  錯,得到這種病,你只能選擇早死、晚死,而不能選擇不死。

  多令人痛恨的選擇,為何偏是她來決定?

  不要半年,她要很多個半年,她有許多事沒做、許多話沒說。她還沒賺夠錢,帶寶貝環游世界;還沒買下一幢有山的別墅,日升日落,細賞山嵐起降。她腦袋裏面計畫很多,半樣都沒實現,不可以這樣結束……

  不知不覺間,淚水刷下,在她臉上刻劃出斑駁。

  一直以來,她想當太陽花,迎著太陽,展現生命力;她想當輕輕一彈就蹦上半天高的球,她要高高地,看盡大地的美麗;她要自由自在、要無拘無束,要盡情揮霍生命。

  然生命對她不公平,它給的磨難比平順多,見不得她快樂。

  她以為,艱辛已矣,生活將逐漸好轉;她以為,自己是倒吃甘蔗,越啃越見甜蜜。豈知,情勢急轉直下,她的“好”讓命運黑手掠奪。

  怨懟、不甘心……她的恨層層堆積。

  站在醫院大門,封鈴凝望灰濛濛天空,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掛著冷漠,清冷的世界裏,沒人插手她的悲傷。

  雨落不停,她在雨中發呆。

  她無法想像明天、後天,只能幻想世界就此打住。

  結束吧,跳過中間的痛苦歷程,跳過五年、十年、二十年,跳過所有的不堪和難捱,直接把結局掀開……

  冷。

  她的身體顫抖著,計程車的喇叭聲震天價響。

  然而,她聽不見喇叭聲,靈魂飄蕩在幽暗的空間,她企圖找到一扇門、一方窗,逃開這場窒息……問題是,她辦不到……舉目淨是無止無盡的黑。

  放眼所及的黑,黑上她的心,抹掉她少之又少的希冀。

  沒有了,最後的擁有即將消失,往後,她再沒辦法理直氣壯……

  累。

  連續五天沒闔眼,關幀的雙眼充滿血絲。

  合作契約簽定,他搭十六個小時飛機回到臺灣,本想直奔大床,好好睡覺,哪知,才上車就接到白雒意的電話——

  老頭子病了。

  早跟他說病從口入,他不聽,天天珍饌美食,活該高血壓、糖尿病。老頭子住院,還得勞駕他來當孝子,在眾經理面前演戲。

  屁!他不爽到極點。

  他沒睡飽容易發飆,這習性全世界都知道,偏偏死老頭欠扁,拉著他嘮嘮叨叨。一下子事業工作、一下子問他要不要娶老婆?好像生為兒子的他,有義務滿足老頭子的無聊願望。

  病房裏,只有白姨懂得察言觀色,她忙把關幀推出病房,要他快回家休息。

  連再見都沒說,他不想二度踏進那間病房,和老頭子“再見”。他最好有本事快點出院,別麻煩他三天兩頭往這裏跑。

  他,從不是當孝子的料。

  走過長廊,兩條長腿速度慢下來,他累斃了。明天早上要開會,下午視察新廠的進度,他的行事曆滿檔,他是苦命商人。

  關幀拍拍額頭,要是手邊有兩打蠻牛,他樂意把它們當開水喝。

  出醫院,司機已經在等候,懶得撐傘,關幀加快腳步,打算筆直跑進車子裏,沒想到缺了仔細,擦身撞到人。

  停下腳步,他不是想說對不起,而是想看看哪個白癡會站在這裏擋路兼淋雨。

  雨越下越大,醫院外的走廊遮不了雨水,女人濕透的長髮貼滿半張臉,無神雙眼呆滯地仰望灰蒙天空。

  “喂!”他口氣惡劣。

  關幀一把拉起她的手臂,用力將她扳過身。他沒學習過如何對女人溫柔,沒辦法,他老媽離開太早,這種事,他欠人教。

  四目相對,閃電劈過、急雷打下,在陣陣震耳欲聾的雷聲中,震驚同時跳上他們的眼。

  是他!

  是她!

  求證似地,關幀撥開她的頭髮,忙把她的五官細細看清楚,她蒼白的雙頰、瘦弱肩膀、她的眼和眼角上永遠不變的無奈。

  沒錯,是她——他魂縈夢系的女人。

  他找她十年,翻遍每吋共同走過的土地,他登報、貼尋人啟示、找征信社,他用盡辦法……最後不得不承認,她不是地球人,她已經坐上太空梭回到母星球,再也不肯見他。

  他強迫自己放棄、放棄又放棄,然後,她出現了,在雨中,淋了滿身狼狽。

  “封鈴。”

  他迫不及待將她擁進懷裏,藉著體溫、觸覺,一遍遍向自己證明,他不是睡著,不是睜開眼睛在作夢。

  狂喜,他空虛的生命再度注進活力。謝天謝地,他們又兜在一起。懊悔在他胸口炸開,想對她說的千次對不起,銜在嘴裏。

  她也激昂、也狂熱,抑不下的千般情緒在胸口奔騰翻湧。

  他出現,在她措手不及時,一如當年,讓她沒有拒絕的機會。

  她有千言萬語想說,同樣半句都出不了口。

  她想問戴安娜有沒有成為他的王妃?他們的小公主、小王子已經幾歲?還想問問,他在幸福之際有沒有曾經……曾經記起一個影子,那個努力創造他的快樂,卻徹底失敗的影子?

  失敗。

  形容得真好,她是失敗者,失敗者何必過問勝利者驕傲愉快的人生?干卿底事呵!

  過去就該遺忘,她的痛苦太多,不需要回憶過往,挖掘不曾封口的傷痛,再折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封鈴,你知不知道……”他握住她的肩膀,熱切道。

  她截下他,冷冷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他的“風鈴”碎了,無法隨風起舞,叮叮噹當,娛樂他的心情。

  “你說什麼?”粗眉皺起,這不是他預估的反應。

  他想一把將她臉上礙眼的冷淡抹去。

  認錯人?屁話。他不是白癡,不會把復習過千萬遍的臉孔錯認。她怎敢忘記他?怎麼能對他漠然?

  垂眉、垮肩,封鈴疲憊。

  她沒力氣應付他,只想找個不被打擾的地方,怨天尤人、哭天喊地。

  他不該闖來、不該演出重逢劇……她已經累到無法形容了呀!她真的累到好想崩潰。

  “我知道你還在生氣,但再生氣都不准這樣對待我!”他向她下命令,用他最習慣的口氣。

  不准嗎?哼!憑什麼。

  一咬牙,猛地,她推開他,跑進大雨中。

  他直覺邁開腳步狂追,他跑得很快,可她比他更快。

  封鈴死命狂奔。這不是她要的久別重逢、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滿肚子怨恨,怨恨對她不公平的世界。

  是的、是的,命運對她乖戾,她何必對命運溫順妥協。

  “封鈴……”他一面跑,一面叫喊。

  不聽、不聽、不聽……她再不乖乖為他停下、再不遵從他的命令,她不要聽他、看他、想他,她早已離開他的生命,早已親手摧折自己的愛情,已經已經、已經不再笨得用那等待守護誰的心。

  看不見人潮、看不清車陣,她用盡力氣奔跑,不管前方是不是康莊大道。

  幾個轉彎,他追丟她了,沮喪……

  關幀抱住肚子、彎下腰,靠著牆壁猛喘氣。

  他沒有跑贏她的紀錄,她是飛毛腿,他則是被訓練不到半天就放棄的肉腳男。

  又錯失她了嗎?不甘心!

  關幀怔怔盯住柏油路面。

  封鈴走了,她隨性進出他的生命,他卻抓不住半點影子?蠢斃!

  不,不想放她走,後悔那麼多年了,他不要後悔無止盡延伸。他的確做錯事,但沒有哪一種錯誤,應該用一輩子來接受懲罰。

  關幀,快動動腦筋,一定要找出她,她在臺北、在你生活周遭,快點結合所有線索,你一定能找到蛛絲馬跡。

  快想,她人在醫院、她看起來疲憊不堪、無助茫然……所以她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想到這裏,關幀像裝了新電池般彈跳起來。

  快累死的男人,跑過大街、跑進醫院,跑入電梯,跑回他賭咒,打死也不再進去的病房。

  猛力推開門,他拉開喉嚨大喊:“白雒意,你給我出來。”

  父親、白姨、白雒意同時回頭。

  “我要講幾次你才懂,叫我大哥。”白雒意涼涼說。

  “大你的頭,快出來,不然我就把你的醫院搞垮。”他祭出恐嚇。

  白雒意無可奈何聳聳肩,拉關幀出病房。“發生什麼事?”

  “我看見封鈴,她生病了,我要你調閱所有的病歷,把她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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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4:43
  第一章 聖誕禮物

  她是小草,疾風勁雨中可以低頭,但不能認輸的野草。

  這個事實在十歲那年,封鈴就知道了。

  那時,她剛失去父親,母親賣掉房子,償還嚇人的醫藥費。

  她懷疑,為什麼餐廳做菜出錯,客人可以要求退費;醫生醫死人,病人家屬卻要繳高額醫藥費?

  她沒問,因為無解。

  她只能等待風雨過去,昂首挺胸,對著太陽嗆聲:“我沒輸。”之後,拚命茁壯。

  高二上學期,她在學校接到電話,訊息傳來,母親心臟病發,封鈴趕到醫院時,沒見到她最後一面。

  母親胸痛是老毛病,醫生要她多休息。可一天兼三份工的女人,哪來的時間休息?

  這次她沒付醫藥費,因為母親的雇主關先生代付了。

  關先生是大好人,關太太也很仁慈,幫忙辦完後事,聽說封鈴沒有其他親人可依靠,便留她在關家大宅幫忙。

  喪事期間,她不掉眼淚,挫敗打擊教會她,哭泣不過是浪費生命資源。對於人生,她依然不認輸。

  進關家第一天,她拚命工作,管家交代她的工作,她無一漏失。

  晚上十點,管家吩咐她把宵夜送上樓給大少爺之後,就可以休息。

  封鈴想到的不是休息,而是人生轉捩首日,她熬過了,往後第二天、第三天……她將越來越習慣。人生無法規劃,只能適應、妥協。

  端起咖啡、蛋糕,封鈴輕手輕腳走到二樓。

  敲門、進屋。

  大少爺正在念書,讀著厚厚的原文書,她擺好宵夜,視線卻不自覺落在英文字上。

  “急性淋巴白血病”她不自覺念出聲。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個陌生字眼,當時並不知道,往後她將嘔心瀝血同這個專有名詞搏鬥。

  “你的英文不錯。”大少爺說。

  她抬眉,眼睛對上他的視線。

  大少爺很斯文,白白淨淨的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很像醫生。

  “我很小就學英文。”封鈴回答。

  “對英文有興趣?”

  “是我父母親的夢想,他們希望送我出國留學。”

  她父親有機會出國的,但家道中落,落掉了他的夢。結婚生子後,他把夢想堆到女兒身上,而她,樂意為父親圓夢。

  “你是封媽媽的女兒?”

  “是。”

  “她從我這裏借回去的英文書,是給你看的?”

  “是。”

  她不只看大少爺的英文書,也從母親那裏聽取大少爺的故事。媽媽說,大少爺書念得極好,考上醫學院那天,關先生大宴賓客,在庭院裏席開百桌,所有人都出席了,獨獨關家二少鬧失蹤。

  媽媽說,大少爺隨和親切,二少爺桀驁霸氣,兩人天差地別,下人們都儘量避開二少爺、親近大少爺。

  她還說,大少爺是新太太帶進關家的繼子,二少爺才是關先生和元配的親生兒子,但大少爺孝順、體貼,關老爺對他的疼愛,比二少爺更甚。

  母親愛說大少爺的好話,但讓她印象深刻的卻是二少爺的壞,那位倍受孤立的孤臣孽子……日子不好過吧?

  “有需要的話,自己過來拿,我不在家也無所謂,留張紙條就行了。”

  他指指牆上一大排書架,裏面的原文書多到讓人羡慕。

  “謝謝大少爺。”

  “我聽封媽媽說,你的功課很好,常當模範生。”

  “還可以。”模範生的日子過去了,她懂得認命是生存的重要條件之一。

  “真想念書的話,別放棄,繼續自我進修,爭取同等學歷考大學,課業上有困難,儘管來找我。”

  “謝謝大少爺。”嘴上說謝謝,她心底明白,升學是遙遠而奢侈的夢想,念書與她,失去緣分。

  “你很嚴肅,封媽媽比你隨和多了。我叫白雒意,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或叫我白哥。”

  白哥、白鴿?賣洗衣精嗎?她抿嘴一笑。

  “終於把你逗笑。很有效吧,我常用這招和美女搭訕,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很漂亮?”

  她不回答,點頭,謝過。

  他推開椅子,站到封鈴面前,手搭上她的肩。

  “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碰上了躲不掉,沒辦法重頭來過,回顧也無濟於事,你能做的,是別和自己過不去。”

  她懂。

  她知道再不舍,父母親終是將她捨下;她知道人生苦短,不能停留駐足,即使不知道目標在何方,也得往前走。

  “很晚了,早點休息、別想太多,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他笑了笑,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好像在看證嚴法師。”

  又笑開。她算是見識了大少爺的親切隨和,難怪人人說他好。

  “大少爺晚安……對不起,我喊不出白鴿。”

  “沒關係,你喊我白鴿,我也飛不起來,下次試試喊我灰(菲)哥,說不定我的頭皮會前後震顫。”

  回眸一笑,走回廚房,在大少爺身上,封鈴得到些許安慰。這個家的主人,個個善良體貼。

  意外地,她發現廚房裏面,有人背對她,在冰箱翻東西。

  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也不對,不多久,她聽見他低聲咒駡。

  “媽的,什麼東西也沒有……冰箱那麼大台擺好看……”

  忍不住,她出聲:“這台冰箱裝的是做菜的食材,水果、餅乾、飲料放在左邊那台冰箱。”

  男人倏地轉身,盯住她。他沒被突然出現的封鈴嚇到,封鈴卻讓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嚇著。

  他的眉角有一道撕裂傷,血未完全凝固,他的右臉頰腫了,皮衣手肘處擦破,左腳破了個大洞的牛仔褲裏,染出一團鮮紅。

  他是小偷,還是誤闖豪宅的強盜?但小偷怎會從冰箱下手?

  眉頭皺攏,她試著解開他的身分。

  突地,看見她皺眉,他的嘴角震顫,三秒,癟癟的嘴唇咧開,大笑。

  “你是誰?新來的?我以前沒看過你。”

  新來的?他的口氣、他住在這裏……噢哦,想起來了,是媽媽常拿來當負面教材,訓誡她,交男朋友時,一定不能碰的類型——二少爺,關幀。

  “我叫封鈴,今天剛到這裏。”

  “沒聽過。”他的口氣不似“白哥”親切,難怪他會是大家眼中的難纏主人。

  “你受傷了。”她指出事實。

  他的頭髮蓬亂,幾束發絲被乾涸的血液黏在額間。

  “關你屁事?”他濃眉上挑,嘴角吊著一抹嘲諷。

  她不和刺蝟計較,繞過他,走到冰箱旁邊。“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看一眼冰箱。“我不吃甜的。”

  “我煮面給你吃,好嗎?”她打開右手邊的冰箱,從裏面找出幾棵白菜和青蔥。

  定眼望她,他喜歡看她皺眉模樣,她的眉毛讓他龍心大悅。“好,我喜歡吃豬肉和牛肉、不喜歡吃餃類、青菜水果、蛋和魚。”

  偏食!但她不想灌輸他均衡營養有益健康,他聽得進去才有鬼。

  “知道了。”她從保鮮盒找出一塊五花肉,燒開水,放進去燙,另一邊的爐子,熱水下面。

  關幀看得出她並不贊同自己的口味偏好,卻仍照他的話做,這個說不出來的為什麼,讓他笑顏逐開。

  照理說,他剛海扁兩個混混、身上掛彩,荷包空了,又發覺信用卡不翼而飛,心情應該壞到想找人發洩。但一個陌生的封鈴、一個熟悉到讓他很感動的皺眉表情,卻讓他心花怒放……

  面下鍋,她開始磨蒜頭、切碎香菜,調他沒見過的醬汁。

  身子一蹬,他坐在她身後的廚臺上,凝視封鈴忙碌背影,讓他覺得幸福滿載。

  深吸一口食物香,咕嚕咕嚕的腸胃作響。他有這麼餓?

  很久了,至少好幾年,他不認為這裏是家,但今晚,封鈴為他溫習了家的味道。

  不到十五分鐘,一碗香氣四溢的面擺在他面前,上面鋪了幾塊彈性一級棒的蒜泥白肉。

  端起碗,肥肥的豬肉咬下,油冒出來,滿嘴香。

  關幀說不吃水果,她還是拿出葡萄和養樂多放進果汁機。

  等他把面吃完,她問也沒問,把葡萄多多放在他手邊。是順手吧,他竟沒有多餘反應,就把深惡痛絕的水果吞進肚子裏。

  “我還要。”他把碗推到她面前。

  “再一碗麵?”

  “蒜泥白肉。”他指指鍋子裏沒切完的豬肉。

  果然是肉食暴龍,逼他吃青菜水果,違反食物鏈法則。

  她沒有對主人唱反調的習慣,拿出砧板,一片一片把肉切了,堆在他的碗中,然後順手洗起果汁機和杯子。

  他的進食顯然比她清潔速度更快,一下子工夫,空了的碗筷又推到她手邊。

  “你……還要?”封鈴問。

  正常人像他這種吃法,不胖成豬頭才怪,可他好瘦,像根竹筷子插上貢丸,最壞的是貢丸上面傷口多,多到你連他是香菇貢丸還是藥膳養生貢丸都分不出來。

  “洗完碗後,到我房間。”

  去他的房間?三更半夜?她習慣性皺眉。

  她在猶豫?

  她不爽,可再不爽,他還是要她來。於是,從不向人解釋自己行為的關幀破例了。“你來幫我擦藥。”

  擦藥啊,鬆口氣,是她想入非非了。

  “是。”她應聲。

  “二樓樓梯右轉第一間。”

  “知道。”

  他轉身,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裏微笑。他喜歡她皺眉,相當喜歡。

  封鈴洗好碗,快手快腳回下人房洗澡,沒時間吹頭髮,用乾毛巾隨手擦擦,往二少爺房間。他應門,全裸的身體只在腰間圍條浴巾,乍現春光。她別開眼睛,努力鎮定不了臉紅心跳。

  “妳回去洗澡?”他看一眼她滴水的髮尾。

  “下人房的熱水只供應到十一點。”她看看手錶,十一點零五分。

  “以後沒熱水,到我這裏洗。”什麼說法啊,封鈴裝作沒聽見。“那是什麼?”他指指她的手。

  “是臨時冰袋,你的臉有點腫。”她極有效率地進浴室找來乾毛巾包住冰袋,敷在他頰邊。“醫藥箱呢?”

  他指指桌上,她走過去,打開,發現裏面應有盡有,想來,對於二少爺,醫藥箱是生活必備品。

  捧來醫藥箱,他沒講話、她也不應聲,封鈴小心謹慎替他的傷口上藥,這一上藥,她才發覺,他身上的舊疤、新疤,大大小小幾十道。

  正常人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他是職業打手或者………單純對生命充滿憤懣?

  處理好他的上半身,封鈴蹲在他身前,把他的毛巾撂起一點點,露出膝蓋傷口。

  天!傷成這樣,他還能洗澡,他沒有痛感神經?

  又皺眉,他愛死了她的皺眉。

  他咧開嘴,驕傲得意。“我不痛。”

  是嗎?既然不痛,她何必小心翼翼,擔心把他弄痛,方想著,她就把半瓶氧水倒在他的傷口上。

  他倒抽氣,她忍俊偷笑。

  說時遲,那時快,關幀勾住她的下巴,迅速把她的臉抬起來。

  被逮到了!她唇邊的笑,來不及收藏起來。

  “你故意的?”他臉龐緊繃。

  她斂起笑,皺眉。“我以為這是正常程式。”

  她的眉頭,收拾了他的不平。

  “動作快一點。”他粗魯著嗓子說。

  不是不痛嗎?她低下頭,一連串流暢動作,替他把該包的地方全包好,至於那些舊的,新舊不分的……不痛就好。

  她收妥醫藥箱,把垃圾桶放回原位,任務完成。“二少爺,都弄好了,我可以……”

  “不可以!”

  什麼?她連話都沒說完,他就下達禁止令。

  “還有其他事?”

  “替我吹頭髮。”他無賴的口氣,和耍賴小孩一樣。

  封鈴翻眼。他以為自己是皇帝嗎?

  憋氣,她懂得人在屋簷下的道理。

  乖乖拿來吹風機,幫他把頭髮吹乾,他的頭髮太長,前面部分蓋住眼睛,如果他願意修剪的話,她的技術還不錯。

  吹過頭髮,她才扯去插頭,他又說話了。

  “你的頭髮太濕,滴到我身上了,吹乾。”

  她花三秒鐘時間反應,然後退幾步,站到角落裏,把自己的頭髮吹乾。

  憑心而論,她有點緊張。

  二少爺的壞脾氣人盡皆知,他在家裏搞革命,在外面也不安分,常聽說他打架鬧事,關先生幾乎每星期都要出入警察局道歉,賠錢。

  他是個讓人頭痛的兒子。

  封鈴一面吹頭髮,一面暗地觀察他。

  他在外面幹架,打得不夠舒暢,想回家找人補幾拳?

  他會不會對女生動手?她要不要掉兩滴眼淚,表示自己很可憐?或者講幾個笑話巴結他,躲避危險……

  “你站在那邊做什麼?”

  他不耐煩吼叫,她回神。

  “我……沒有,很晚了,我先回去。”封鈴把吹風機電線卷一卷,往櫃裏一塞,忙著走向門邊。

  “我有說你可以回去?”他的眉毛一邊高,一邊低,暴躁地說。

  她瞬地站住腳,懷疑自己該不該回頭。“二少爺還有事?”她背著他說話。他要打人了、他要打人了!這五個字在她心底跑馬燈,用新聞快報方式,一次、兩次……無數次出現。

  “過來。”他喊。

  趨吉、避凶,不管他是吉或凶,她都應該保持距離,以測安全……這件事,媽媽講過、管家叮嚀過,連第一天上工,好心的園丁叔叔都向她提醒過,在界門綱目科屬種中,他是屬於毒物科、駭人聽聞、屬生人勿近種。

  “聽不懂國語?要不要我用台語復述?”

  她深吸氣,轉身,機械似地走到他面前,滿臉的忍耐。“二少爺,時間真的很晚了。”

  “你只知道下人房供水到十一點,不知道十一點半,下人房大門會鎖起來,不讓進出嗎?”

  他濃濃的眉毛往上挑高,兩雙粗壯結實的手臂往胸前一抱,臉上寫著:看你要怎樣。

  封鈴直覺看手錶,懊惱!怎麼忘記了?

  “還要回去?”他看好戲似地躺回床上,兩手交疊在後腦勺。

  她歎氣,他掛笑臉。

  “二少爺沒其他事的話,我先離開。”今晚到客廳沙發窩著好了。

  “你想去哪裡?”

  她不語。

  “睡沙發吧,我不會把你不遵守下人守則的事,洩露給管家知道。”他慷慨地把棉被拋在沙發上,兩手一攤。

  她考慮著。

  這裏是比客廳溫暖得多,但她比較情願向大少爺求救,那裏……似乎安全得多。

  “想那麼久,怕什麼?怕我侵犯妳?”他突地湊上前,惡意地,鼻子貼上她的鼻子。封鈴大驚,後退兩步。他什麼時候走近的?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掃瞄,對著她緊皺的眉毛,露出一抹興味。“妳根本沒發育完全嘛,我對未成年少女興趣缺缺。怎樣?給妳三秒鐘考慮,一,二……”

  她連忙接話:?“如果不打擾二少爺的話。”

  他沒回應,轉身從櫃子裏抱出一襲新被和睡衣,帶點刻意,當著她的面扯下腰間浴巾。

  封鈴一驚,忙背過身。他故意的!她看見他得逞的奸笑。

  明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還給她看限制級!

  她傾聽身後動靜,略估他換衣服時間,好半晌,她回頭,他已經找到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晚安。”她動作更快,一閃眼,窩進棉被裏,把頭蒙進去。

  關幀望著棉被上起伏的曲線,剛硬的五官線條柔和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度過一個不生氣的夜晚。

  很難得!因為平常他總是生氣。對父親生氣、對姓白的女人和她的兒子白雒意生氣,他對自己生氣,也對全世界生氣,沒有一件事讓他看得順眼、沒有一分鐘讓他順心。

  他氣得要死,卻沒人明白他為什麼生氣,於是,他更火了。

  是她皺眉的樣子、她對他妥協的樣子,壓下他的忿忿不平……想起封鈴,他張開嘴,笑意盎然。

  自他有記憶起,母親沒舒展過眉頭。

  她常對兒子說,自己不快樂,年幼的關幀只能想盡辦法逗母親歡喜,跳舞、唱歌、說冷笑話;他優秀、他可愛,他努力當模範生……他讓她當班親會裏最驕傲的母親。可惜,她的眉頭總是深鎖。

  後來,他放棄了,他說服自己相信,天底下母親都為子女憂慮,皺眉頭是母親的一號表情。當他相信這個推論時,母親居然開心微笑。

  那天,他放學回家,她對他說:?“我終於自由了!小幀,你也替我高興對不?”

  錯,他沒辦法替她高興,沒辦法為了那紙讓她自由的離婚協議書感到開心。他拒絕跟母親離開關家、他拒絕接母親打來的電話、他拒絕聽和母親有關的消息,因為他很生氣。

  沒有一個母親,可以背叛孩子。

  那天以後,他憤世嫉俗、功課一落千丈,他成天在外諷車,家變成他的臨時旅館。

  他憤怒、他氣焰高張,周遭人卻對他微笑,他們怕得罪他,怕他的拳頭落到自己身上。

  沒人對他皺眉,沒人敢對他說?“你不對”。

  這情況惹得他更憤怒了。父親長輩對他百般包容,傭人們面對他如臨大敵,卻不能不巴結微笑……他越來越生氣、越來越生氣……到後來,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生氣,只好繼續生氣,一直一直氣下去。

  然而今夜,只見一面的封鈴,對他皺眉……轟地,他的氣沒了。

  薄薄的唇合不上,他閉起眼睛,回想她的表情……

  這個晚上,他睡得很安穩。沒有怒氣的晚上,他聞到窗外飄來甜甜的七裏花香。

  早餐桌上,讓人意外地,關幀竟然出席。

  關先生、關太太有藏不住的笑意,大少爺表現一如平常,絲毫不覺得關幀的出現有什麼特別。

  關幀瞥一眼桌上的西式早點,臉色沉下來。

  關太太察言觀色,問:?“小幀,你不喜歡吃這個對不?想吃什麼,告訴白姨。”

  “面。”

  他倒一杯咖啡,加三匙糖、三杯奶水,和一和,倒入嘴巴裏。起床後,他發現封鈴不在房間,棉被、枕頭迭得整整齊齊放在沙發上,他猛然坐起身,隨便刷牙洗臉,就急衝下樓。他不是肚子餓、不想吃早餐,更沒想過,出現在餐桌邊,會引出旁人愛笑不笑的曖昧表情。

  僵住臉,他耍酷耍得更徹底一些。

  他看見封鈴了,她拿著拖盤,替白雒意添上兩片剛烤好的全麥土司。

  通常,他晚上睡得很糟,常翻來翻去,贈到近天亮才睡得著。

  別說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然後外套一撈,摩托車騎了,跑到外面惹事生非。

  但是昨夜,他睡得出奇得好,沒作惡夢、沒翻身,一覺到天亮,趕上早餐,純粹碰巧。

  “你想吃面?乾面還是湯麵,我馬上弄。”白姨討好說。

  “我要她煮。”大手一指,他欽點封鈴。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全家嚇一大跳,連封鈴也受驚不少。

  “封鈴?她昨天才來,可能還不瞭解你的胃口……“關太太笑著解救封鈴。

  “我要吃昨晚那種面,還要加很多的肉。”他沒理會關太太,直接對封鈴下令。

  “你們昨晚見過了?”關先生問。

  他是大老爺,連老爸都不甩的大牌老爺。封鈴無奈皺眉。

  不喜歡他的態度?無所謂,她肯皺眉就行。

  再看一眼——

  好看、爽,她的眉頭最好永遠皺著,別鬆開。

  關幀是尷尬製造機,一出現,全家人尷尬到不行,只有白雒意是泰若自然地吃著吐司。

  “快點,我餓死了。”

  見封鈴不動,他拿起刀叉,在桌上敲敲打打,兩條腿抖啊抖,抖不停。男抖窮、女抖賤,他老爸捨不得教,封鈴很想走過去,給他一拐子。處在文明的家人裏,他是化外之民。

  白雒意開口說:?“封鈴,妳幫他下麵,可不可以也給我準備一份?”

  “是,大少爺。”封鈴點頭,轉身向廚房走去。

  關幀瞪白雒意。什麼嘛,他說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白雒意開口,她馬上行動,她家裏的大大小小一樣,選好邊站?

  仰頭,他又調了杯多糖多奶咖啡,灌進肚子。

  “這種喝法,你會得糖尿病和高血壓。”白雒意丟出話。

  “你住海邊?管那麼寬。”他對他不爽。

  “為你好。”

  “不必。”他抓起麵包,塗上厚厚的一層奶油和果醬,光看就膩死人。

  “這些是反式脂肪。”不怕心肌梗塞,儘量塞。

  “我喜歡,我愛,不行?”

  糖尿,他的;血壓,他的;心臟,他的;他高興,誰有意見?

  “我只想告訴你,我要開減肥門診,你來看病的話,我給你打五折。”他淡淡說。

  關太太推推兒子,深怕他把關幀惹火,好不容易有機會全家人聚在一起,氣氛千萬別打壞。

  “小幀,正好你有空,我們可不可以談談你的學業。”關先生說。

  “沒興趣。”三個字,他回絕老父親。

  “你高中畢業兩年多了,再這樣下去……”

  關幀把叉子一丟,變臉。

  關太太拍拍丈夫的手臂,用眼神暗示他,別碰敏感話題。

  關太太轉移話題:?“今天是假日,小幀有沒有什麼計畫?”

  他瞄父親一眼,眼光再飄過滿臉慈愛的關太太。媽的!他又不是她的誰,幹嘛用看兒子的眼光看他?他把麵包上面的奶油果醬咬掉,再塗上更厚一層。“沒有。”

  “想不想和我們去參加公司的聖誕晚會,今年有邀請很多大牌藝人來表演。”

  他扯扯嘴角。“沒興趣。”

  “不然,有沒有想要的禮物?耶誕節嘛,好小孩都該得到禮物。”

  他是好小孩?媽的!那不良少年指的是誰?今年的聖誕老人應該到精神科掛急診。

  這時候,封鈴端出兩碗面,上面鋪了滿滿的白切肉,加了蒜泥的醬汁澆在上面,看起來好吃到不行。

  關幀把麵包丟到旁邊,手端過一碗面,唏哩呼嚕,把東西塞滿嘴。

  封鈴望他,搖頭歎氣,長不大的男孩。

  她饒過關幀,走到白雒意旁邊,把面放在他桌上,誰知,惡劣的關幀居然起身,橫過大半個桌面,搶走白雒意的面。

  是怎麼回事?關太太和關先生互視。

  “小幀,有那麼好吃嗎?”關先生問。

  他挑囂地向雒意拋去一眼。

  “大少爺,我再去煮一碗?”封鈴問。

  “好啊,大碗一點,幫我送到房間。”

  “是。”她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她對白雒意笑?

  轟!關幀火冒三丈。

  雖說他愛看她皺眉,不愛她笑,但她的笑也不准送給別人,她的面,她的肉,她的汁,她的笑,統統是他的,沒人可以跟他爭。

  “封鈴。”他把碗往桌上一頓,不爽的眼睛,不爽的鼻子,不爽的嘴巴加耳朵,他的七孔都不爽到想扁人。

  “小幀,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要封鈴——聖誕禮物!”

  說著,他抬眼瞪白雒意,一邊把搶過來的面塞進嘴巴。

  “小幀,封鈴是人,不是禮物!”關先生耐住脾氣,好聲好氣地說。

  “我就要她,她只能聽我的命令,只能煮東西給我吃,只能做我要她做的事。”

  “幼稚!”白雒意低聲說。

  他不以為忤,幼稚就幼稚,只要封鈴乖乖待在他身邊,當他的小奴隸,其他的隨便。

  “可是……”關先生想說話,關太太連忙阻止。

  “小幀,等我和封鈴討論過後,再給你答復,好不?”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三兩下,把兩碗面掃進肚子,像餓過三百年的茹毛飲血野獸。倒第三杯咖啡、第三次把它弄得甜死人,關幀把它當成漱口水,擺進嘴裏漱幾下,然後推開椅子,搖下話——

  “除了封鈴,我什麼都不要。”

  意思是,沒得商量了。要嘛,就給他封鈴,不然別在那邊假惺惺,當聖誕老人。

  關幀走了,白雒意仍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離開座位時說:?“縱容他,絕對不是最好的管教方法。”

  “可是……小幀第一次想要人陪。”

  “他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佔有欲。”他搖頭,不認同繼父和母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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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5:50
  第二章 我喜歡妳

  封鈴沒想過自已會變身為聖誕禮物。她的雙手擺在膝間,及肩長髮垂在頰旁,淡淡的愁思畫入眉梢,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明白這個要求很過分,但我希望妳能幫幫小幀。他是個好孩子,若不是母親離開,他不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讓所有人怕他。”

  是嗎?他是暴龍和好孩子的結合體??“關先生是那種投入工作就渾然忘我的男人,小幀由母親一手帶大,母子感情非常好。關先生長期把生活重心擺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導致他的母親抑鬱寡歡,她一直想離婚,是小幀讓她無法下定決心,直到她認識邱幗信……”

  父母離異導致他性格暴戾?

  “兩人協議離婚後,小幀的母親原想帶他一起離開,但他不肯。他選擇留下去卻敵視父親,他大概在氣父親沒有盡全力留住母親。”

  “關先生沒有試圖挽救婚姻?”

  “他說,當妻子與邱幗信在一起時,妻子璀璨耀眼的笑容,是他從沒見過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幸福,而這份幸福,他給不起。”

  二少爺……很辛苦吧,摯愛的母親的背叛。他肯定難以釋懷。

  “三年前,我認識關先生。當初關先生正為小幀的事煩心,雒意也剛好在幼年即失去父親,所以我們的話題全是圍繞兩個孩子轉,慢慢地,我們變成朋友,最後就結婚了。”

  母親投入新愛情,父親再婚,封鈴有一點點理解他的戾氣來源。

  “小幀對於我和雒意的加入,始終保持冷淡。關先生本來希望多個兄弟,能幫助小幀改變,但他始終不願意和我們建立關係,甚至刻意避開全家人聚會。但今天早上他竟和我們一起早餐,這實在太讓人訝異。”封鈴聽得很認真,對於二少爺,她有了深層認知。“他從不向我們要求,可他居然要求妳……對不起,我們是自私的長輩,但有機會能改變小幀,我們都要試。”

  他們把賭注放在她身上?她和二少爺不過萍水相逢。

  “封鈴,求妳好嗎?”

  她真能幫上忙?望著關太太懇切的眼光,想著桀驚不馴的二少爺,她勉強同意了,雖然整件事荒謬得很。

  中午未至,她出現在關幀面前,淡淡娥眉深鎖,她不對他說教,只是冷眼看他。

  他坐在椅子裏,一雙腳晃啊晃。平常這個時間,他剛起床,刷好牙,聽幾首無聊的流行歌曲,背上包包,準備出門作怪。

  今天情況特殊,他一早就起床,吃掉兩碗分量驚人的面,進屋,等待白姨和封鈴的談判結果。

  一本體育雜誌快被他翻爛,直到她進門,他悄悄鬆口氣。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裏看我?”他放下雜誌,右手跨在椅背上,歪頭,吊兒郎當地問她。

  “二少爺要我做什麼?”

  她唯一的工作是配合他的需求,簡單說來,她是他的台籍女傭。

  “你想做什麼?”他反問。

  “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有拿繩子把你捆起來嗎?”他的態度很流氓。

  “謝謝二少爺。”封鈴道謝,轉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裡?”他叫住她。

  “你說我可以做自己的事。”

  “對,但是……在我眼前做。”她皺眉。皺眉了、皺眉了。他忍不住微笑。她一定很想罵他欠教養,可惜奴隸不能違反主人意願,她只好憋住,不斷憋住,把兩道眉頭皺在一起,形成兩道美麗波浪。

  她忍氣吞聲,走到他面前,輕問:?“可以請教,我哪裡得罪你?”

  哦,耐力不足,她才憋小小的一陣子,就想掀底牌。

  “沒有。”

  “為什麼要整我?”

  她十六歲,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在學校念高二,眼前這只巨型恐龍,手長腳長,臉上的青少年羞澀早已褪去,怎麼看,至少多她兩三歲,可是他的幼稚,無賴,讓封鈴覺得自己像他媽。

  “我沒有整你,我是喜歡你。”

  迅雷不及掩耳,他伸出大手掌把她往自己身前拉,力量很大,她反抗不了。

  他審視她的眉,細細兩道,皺起來很有力量;他看她的眼,水汪汪,亮晶晶,有神得讓人興奮;再看她的鼻子,恩……有點短,是那種應該花錢整形的缺陷部位。至於她的嘴,小小的,紅紅的,軟軟的,香香的,不知道吻起來感覺如何?

  她的手太瘦,但很有力氣;她的腿不夠長,不知道跑起來夠不夠快;她的身材很……沒料,想當女F4,得等到下輩子重新投胎。

  但她出奇的美,出奇的讓他很興奮。

  沒錯,他喜歡她,並不想惡整她。

  她用力掙脫關幀,退兩步,站在安全距離處。紅紅的臉,紅紅的耳朵,她得大喘五口氣,呼吸才能回復正常。

  “問題是,我不喜歡你。”到著倔強,她瞪他,忘記少爺高高在上。

  “沒關係,慢慢來,你會喜歡上我。”他的口氣充滿自信。

  “我沒時間玩公主、王子的無聊遊戲。”她惱怒。

  “不對,從今以後,妳唯一的工作是跟著我,我們將有相當多時間培養感情。”歡她生氣的眉形。她強壓不滿,決定用沈默抗議。

  要同他對峙?他挑眉,從口袋掏出香煙,燃上,吞雲吐霧。

  很好,她的眉又往中間兜攏。

  封鈴痛恨煙味,卻不能禁止二少爺在他的私人空間裏抽煙。

  沒事找事做,她在他眼前把床整理好、把髒衣服洗起來、打開窗簾迎入陽光……能做的事都做完時,他徐徐燃起第三根煙。

  過敏發作,她開始流鼻水,封鈴仰高頭,努力不讓鼻水往下流。

  她每隔兩分鐘就進浴室擾鼻涕,然後乖乖站到他看得見的地方,等待下一個指令。他沒說話,光望住她,彷佛在思考深奧問題。十分鐘後,她進階了,從流鼻水進步到咳嗽,先是短促兩聲,然後四聲、五聲……一成串,喝水也沒用。

  她的表現很明顯,他知道煙味讓她不舒服,但他在跟她拗,他堅持等她叫自己熄煙。

  可是她和他一樣拗,半句話都不說,寧可進出浴室,憋住咳嗽,憋得滿臉通紅。

  他和她杠上了。

  再抽一根煙,他關上窗,故意把她留在毒氣室裏面,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猶太人血統,但他知道,被毒氣包圍的她,不會比集中營裏的猶太人好受。

  封鈴咬住唇,無聲抗議。

  一根煙、兩根煙……十根煙,他努力增加毒氣濃度。

  她越咳越凶、越咳越凶,消失多年的氣喘犯了,她咳得彎下腰、喘不過氣、站不住腳。

  他冷眼看她,胸口起伏加大。

  氣!她不求助、不呼救,她的固執比他想像中更嚴重。

  五、四、三、二、一,熄掉煙,他讓步、他妥協,行了吧?

  打開窗戶,他把她帶到陽臺呼吸新鮮空氣,她還是咳個不停,紅通通的臉成了熟透蘋果。

  他不想折騰她,她卻被折磨得不能呼吸。她病了?中毒了?世界上有沒有一種香煙過敏症,會讓人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心緊,關幀下意識打橫抱起她,一邊下樓,一邊大聲喊人。聽見他的暴吼,白雒意從房間衝出來,看見封鈴的模樣,二話不說,進車庫開車……

  第一次交手,他就差點兒把她搞死,封鈴知道自己的運氣很爛,只是沒想到會爛到淋漓盡致。

  他厭惡自己,在知道她有氣喘病史時。

  醫生問她:?“妳明知道氣喘犯病會致死,為什麼不隨身攜帶氣管擴張劑?”

  她喘著回話:?“我很多年沒犯病,醫生說很多人過了青春期,體質改變就不發作了。”

  醫生口氣很差,回問:?“妳過青春期了?既然多年沒犯,為什麼突然發病?”

  關幀知道為什麼,是他害的。

  他痛恨自己。

  回家後,關幀強迫封鈴躺在自己床上,雒意不同意,和他大吵一架。

  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大少爺的脾氣好、溫柔、體貼,這種人怎會吵架?但他們就是吵了,吵得下人們瞠目結舌。

  別說下人,連關幀自己也不信,從白雒意和白姨進入關家起,他們的對話很少超過五句,為了封鈴,他們竟做了第一次的?“深度溝通”

  “封鈴不是你的芭比娃娃,你不可以為所欲為。”雒意出口就是指責。

  “你自認為瞭解我?算了吧。”關幀冷哼,抬高下巴,用高高在上的角度瞄人。

  “我不瞭解你?哈!你幼稚驕縱、自我中心,什麼事只想到自己,你的傷心、你的不平最偉大,別人的想法、委屈,都是狗屁。你曾設身處地想過嗎?也許離婚對你父母親是解脫、是尋求另一種幸福的轉折?當然沒有。你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感受,你只在乎自己好不好受,你想霸佔父母親,要他們的眼睛只看得見你,你不順心順意,就拚命發脾氣,用墮落來加深他們的罪惡感。這些事,我不便插手,因為那是你和父母之間的家務事,但你不能勉強封鈴。她是外人、一個進關家不滿兩天的女孩,你怎能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沒逼她。”

  “那為什麼她進你的房間不到兩個小時,就氣喘病發?”

  “那麼關心她?她到我房間多久,需要你拿手錶在外面計時?”

  “我當然關心她,她的母親剛去世,十六歲的小女生為求生存,不得不放棄學業,到我們家幫傭,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對她付出關心。”

  “她的母親………”

  “你恐怕連她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吧?這個家對你而言,除了提款機功能之外,還有什麼作用?你關心過這裏的哪個人?”

  “她的母親是誰?”

  “是笑口常開的封媽媽。她才四十歲,就為了生活勞頓,心臟病發。她去世,封鈴舉目無親了,但她連發脾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她得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這裏、在最短的時間內認命。”

  是她?

  他知道封媽媽,但她的笑口常開只對白雒意,對他,她習慣低頭躲掉,這個家裏,每個人都當他是兇神惡煞,他心知肚明。

  關幀不認錯,冷言:?“住在關家很糟嗎?你不也住得好好。”

  “既然住在關家很好,你幹嗎僨世嫉俗,滿臉的孤臣孽子?”

  “你管到我頭上了?你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大哥?”

  “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我都是你的大哥。”

  “哼!”他撇開臉,他不需要大哥。

  “你有權自暴自棄,有權過你自以為是的趣味人生,封鈴卻連選擇權都沒有,相較之下,你會不會汗顏?”

  “對我說教?省省吧!”

  “你以為我愛說教?”他歎氣搖頭。“你曉得封鈴她有多喜歡上學?你知道她最大的夢想是出國念書?不,你只知道如何折磨她的驕傲自尊,只知道如何讓她臣服與你,把她變成可以任你擺佈的靈魂。”

  她喜歡念書?這回輪到關幀皺眉了。不,就算要幫助,也是由他來幫,不需要外人插手。一下子,他把內人、外人做分類,封鈴在裏面,白雒意在外面。

  “你不該把她當成缺乏自主意識的娃娃,請你仁慈一點,她畢竟是個未成年少女。”

  白雒意每句話都是對的,但關幀不想讓他驕傲。

  他捏捏拳頭,抬高下巴,驕恣的表情讓人想跳腳。

  “收起你的關心,封鈴歸我管,我想怎麼對她就怎麼對她,你沒有發言權,以後沒事也少碰她。你說對一件事了,她就是我的芭比娃娃,而我,從來不和別人分享玩具。”

  搖下話,關幀轉身走掉。

  冥頑不靈!白雒意氣得臉紅脖子粗。這種不受教的傢伙,說再多都是枉然。

  知道白雒意生氣,關幀刻意抬頭挺胸,好像自己得到吵架杯冠軍獎座。

  他進廚房,要人熬一碗營養豐富的海鮮粥,他還親自指導廚子,要她放多少肉、多少鮑魚、多少豐富食材才夠,他要在封鈴身上養肉,免得讓白雒意指控他虐待未成年小孩。

  可是當關幀端著海鮮粥回房間時,兩人又對上了——

  他已表明封鈴的管轄權歸他,白雒意又跑進房間和封鈴有說有笑,分明沒把他放在眼裏!

  “妳慢慢看,這兩天我找時間買一台語音翻譯機給妳。在這之前,妳先用英文字典查,這是我用過的。”他拍拍她的肩。

  “謝謝。”她在笑,笑得讓關幀覺得刺眼。

  “妳有意願繼續念書的話,我可以請朋友替妳找參考書,我朋友是很有名的家教老師,有他……”

  “不必。”關幀插話。

  這傢伙聽不懂人話?

  他走到床邊,用屁股把白雒意擠掉,擺臭臉送客。

  白雒意不理關幀,繞過他,直接對封鈴說:?“有任何需要就來找我。”

  關幀半推半拉,送客到門邊,壓低聲音說:?“她的夢想歸我管,不勞你插手。”接著,砰一聲,用力把門關上。

  他回到她床邊,惡霸說:?“你不准去找他。”

  她不答話,低頭,試著理清混亂。

  她昨天才進關家,整理睡房,認識關家大小,做家事……一切順利,直到深夜撿到滿身是傷的關幀之後,順利結束。

  早上為一碗面,關幀在餐桌上發神經,接著她變成關幀的專用僕人,然後,她消失多年的氣喘被誘發。

  這個男人……不討人喜歡。只是想起他的不馴,想起他失去母親的悲哀,她沒辦法對他更壞。

  “吃飯。”

  他把碗筷遞到她手上,她合作,低頭吃飯,但吃幾口就吃不下去了。

  “為什麼不吃?”

  “太油太鹹,肉太多。”她簡短說。

  她開口說話,他臉立即好轉,整個下午,她跟醫生,護士說話,跟白雒意說話,連問她路的老伯伯,她都跟人家有話聊,就是他一開口,她就閉嘴。

  “我叫人把廚子開除。”他把飯拿開,直覺反應地回答。

  什麼?封鈴反射地拉住他的衣服。“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麼?”他一頭霧水。

  “不可以開除廚子。”

  “為什麼不行?她煮的東西難吃。”關幀忘記,油膩出自與他的親手指導。

  “也許他是照你的口味做的。”

  “是嗎?”他端起面,吃了一口。果然,一點都不鹹,不油,肉不多。

  “你的口味太重,對身體不好。”封鈴說。

  “知道了,以後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他沒給她機會嘮叨。“我下去,再讓廚子重煮。”

  “不必了,我想睡覺。”

  “哦。”

  他走到窗邊,關上窗簾,拉拉她的棉被,雖沒說對不起,但他抹抹臉,像個彆扭孩子,半天,擠出一句話——

  “妳以後有什麼病,要先讓我知道。”

  這算對不起嗎?封鈴莞爾。

  就這樣,她睡著,他在床邊盯著,整整六個小時。

  自厭、懊悔,他恨自己,偏白雒意的聲音不斷在他耳邊繞,一次次,把他所剩無幾的良知痛鞭一頓。

  是嗎,她和自己一樣,失去母親?不,她更慘,連父親都沒了,她是小孤女,和自己一樣孤獨,卻沒辦法像他一樣活得自在隨性……

  是嗎?生存對她而言很困難、她的夢想不能實現,她想念書、想出國,那麼上進的女孩,卻只能學習認命……

  不舍冒出頭,他缺乏同情心,可他同情她的遭遇。

  關幀走到櫃子邊,打開,翻出裏面的香煙,洩憤似地扭轉、丟進垃圾桶。

  不抽了,他再不抽煙了。

  丟掉滿櫃子香煙之後,他走到床邊,側身躺下,把封鈴摟進懷裏,輕聲低語:?“妳乖乖當我的芭比,我會疼妳,讓妳的夢想成真。”

  黃昏,關先生進家門,發現兒子坐在客廳。

  太意外了,接連兩天,關幀都沒在外頭鬼混。

  他不舒服?他想改變戰場,在家裏面大鬧?疑惑在關先生心底成形,對這個頭痛兒子,他常覺得力不從心。

  吸氣,他謹記妻子說的——給小幀多一點時間、多一點耐心,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看見成人世界的困難。他沒有妻子的樂觀和信心,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能為兒子做什麼。

  “小幀,你在等我嗎?”關先生拍拍兒子的肩膀,坐下。

  “我有事想和你談。”

  要談?更意外了,他以為這輩子,兒子不再和他談話。

  “好啊,現在嗎?要不要到外面吃飯,就我們父子兩個。”他態度熱切,滿懷希望。

  “不必,這裏談就好。”

  “沒問題,想談什麼,你說。”他身子向前傾,眼神專注。

  “我要請家教。”

  他聽錯了嗎?

  昨天他試著和小幀談學業,他滿臉的不以為然,怎麼才隔短短幾小時……

  “你的意思是?”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誤解小幀的話。

  “我要請各科頂尖的家教老師,到家裏幫我準備大學聯考。”他別開酷臉,不想看父親的過度興奮。

  “你準備繼續升學?”這句話他已等了兩年多。

  “對。”

  “好,我馬上交代人去辦。太棒了,兒子,你總算想清楚,學業畢竟重要,它對你的未來……”

  小幀轉過臉,一個眼神阻止他的長篇大論。

  “呃,恩,沒關係,今年沒考上也無所謂,只要願意開始……”

  他截下話:?“我要封鈴陪我一起念書。”

  “封鈴?”

  妻子猜對了,封鈴將是改變小幀的契機,他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第六感。

  “對,有困難嗎?”他有一個囂張下巴,而現在他正用囂張下巴對準自己的衣食父母。

  “沒有。”

  “她考上大學的話,你要提供她學費。”

  “當然。這有什麼困難?”就算她想念貴死人的貴族學院,他也供到底,因為是她讓小幀想上進呢!

  “你也要負責她將來出國念書的費用。”關幀說。

  出國念書……所以小幀也要跟她出國?

  他想盡辦法都辦不到的事,封鈴居然輕輕鬆鬆幫他做到了。

  感謝老天,把封鈴送到他們家。

  “沒問題,我也提供她就業機會,將來她想到公司當經理、副理,都可以安排。”

  關幀橫了父親一眼。他也想得太遠了吧?

  看著父親咧到後腦勺的嘴巴,他扯扯唇,不做表示。

  “封鈴真是好孩子,你說,我要不要替她辦個帳戶,像你和雒意一樣,幫她彙零用錢……”

  “不必。”她由他來養。

  “對了,衣服鞋子,我聽你白姨說,封鈴的行李很少,這年齡的女孩子都愛漂亮,讓你白姨帶她上街大採購……“他因為封鈴改變了這個令人頭疼的兒子,他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將她當菩薩供養。

  “不必。”他冷冷拒絕。

  “不必嗎?那、那……補藥好了,這小孩瘦巴巴的,要念書也要有好體力,就這樣,我讓白姨去找中醫師替封鈴配幾副中藥,你說好不好?”

  真受不了老頭子的興奮過度。

  “隨便。”他丟下話,離開沙發,走向樓梯口。

  “小幀,你幫忙想想,封鈴有什麼其他需要……“他擔心自己給得不夠。

  站在樓梯上的關幀突然停下來,轉身道:?“我要一台空氣清淨器。”

  “空氣清淨器?”關幀的答復讓人愕然。

  “我房間空氣不好。”

  “哦。”關先生答過,才想起,什麼時候他房間的空氣變不好了?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幀已經兩天沒到外面惹事,他開始想要讀書,計畫未來出國……夠了,這個轉變,他等了太多年。

  關幀進房間,鴨霸地抽掉封鈴手中的英文小說,丟到床角。“那是大少爺的書。”她皺眉,把書本檢起來。“妳想看書,我給妳買一堆。”

  她要看書,可以,只能看他的。

  她歎氣,閉嘴。

  她被他弄糊塗了。關太太說,她的工作是服侍二少爺,但兩天下來,扣掉上醫院那段,她還沒做到任何和?“服侍”相關的事。

  “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當著她的面脫下衣服,換襯衫。他以為自己是模特兒?是她太安全,還是他習慣在每個女生面前隨便?封鈴偏開頭,非禮勿視。下一秒,他的臉在她面前晃。“我在問妳。”說著,他的大掌覆上她光潔額頭。

  “什麼?”她被陡然放大的五官嚇到。

  “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她被強壓在床上超過二十四小時,她不想再來一次二十四小時。

  “很好,我帶妳出去買衣服。”

  “什麼?”她又沒聽懂了。

  他揚起濃眉,拋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是我弄錯嗎?我還以為妳很聰明個笨女生。”

  “什麼意思?”

  “動作快一點。”話搖下,他從床邊退開。

  他到底在想什麼?邏輯與眾不同,東跳西跳,她跟不上他的跳躍思考。

  “我不懂,我並不需要衣服,我來這裏是為了工作……“她試著厘清。

  “妳想穿著女傭服上家教課?”話一丟,他走出房間。

  家教課?腦袋轟過,她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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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6:06
  第三章 芭比娃娃

  關幀支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寫著考題,封鈴在計算紙上面算著解不來的數學題。

  她的數理不是普通的差,熬夜寫試卷也幫不了忙,她不像他那麼厲害。

  封鈴懷疑,他根本不需要家教,他的程度好到讓人咋舌,一點都不像一個隻會惹事的青少年。

  注意力飄到他身上……封鈴想著過去幾個星期,他對她很不錯,雖然他從不開口說明。

  他給她找老師,給她買一大櫃原文書,給她買衣褲,鞋子,他對所有人都大小聲,獨獨對她壓低聲音。

  他戒掉抽了三年多的香煙,他把她當成公主般供著……他對她的好,好到馨竹難書。

  “看什麼?又不會寫了?呆!”

  他不是好脾氣的男生,耐性更比平常人差幾分,但碰到她的爛數理,居然也把他磨出耐力。

  “我的數理沒救了。”

  封鈴瞄著書本上的駭人符號,懷疑數學是一群怪人發明出來,折磨正常人的東西。

  見她皺眉,他展開大大笑臉。他真的好看她的眉。

  大手撈過,他揉亂她的頭髮,順勢把座椅滑到她身邊。“沒救就沒救,考試時,我坐你隔壁,你把答案紙交給我,我幫你抄一抄。”

  講什麼啊?他以為教育部是他家開的?

  “我擔心考不上好大學。”她只念到高二上學期,以同等學力考大學本就吃虧,加上腦袋瓜不靈光,考茶了,她愧對關先生、關太太和眼前的大恩人。

  “考不上好大學會怎樣?殺頭?判無期徒刑?”他說得無關緊要。

  名師一小時要兩千塊,要不是她的冠狀動脈沒阻塞,聽到這種價位,肯定會心臟病發。

  “關先生花那麼多錢……”

  “他錢多得沒地方灑,妳幫他丟一些,是做功德。”說著,關幀推開椅子把她拉起來。

  “可不可以……你不要那麼堅持,你考你的、我考我的,我們沒必要念同一所大學。”

  “哼!”這是他的回答。

  他叫老頭子把錢準備好,等他和封鈴考上大學,就一起搬出去住。白雒意嘲笑他,萬一,一個考在南部、一個留在北部,房子要買哪裡?台中?還是山明水秀的南投地區?他橫眉豎眼,對全家人丟話:?“我要和封鈴念同一所學校。”

  就是這句,讓封鈴倍感壓力。以她目前的能力,頂多上私立大學,而他不是?“台清”也有?“交成”,他的前途怎能敗在她手中?

  “不能再考慮一下?”封鈴哀求。

  “不行。”他二話不說,否決提議。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要和妳在一起。”

  又是這句教人臉紅心跳的說法。

  為了和她在一起,他寧願蹲在房裏敷豆芽,等她安靜看完小說。

  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出門、不飄車,三更半夜在外流連的不良少年名單將他除名。

  為了和她在一起,他的犧牲多到讓她好窩心。

  怎麼辦呢?一個男生這樣對妳,妳怎麼可能沒有感覺、不心動?

  “念好大學對你有幫助,而且你的程度很好,我不想你將就我……這樣,我對關先生非常愧疚。”?

  “愧妳的大頭。”啪地,他打上她的後腦,但他控制了力道,不痛。

  他不溫柔,手勾在她的脖子上,將她往外帶,她手裏還抓著鉛筆,眼睛盯住桌上的數學題。

  “你要去哪裡,老師給的作業還沒寫完……”

  他回眸,不屑問:?“妳叫那只類人猿什麼?老師?哼!”

  他不爽數學家教很久了。

  額禿發疏、下巴鬍子刮不乾淨,長得像山頂洞人不打緊,眼睛還色瞇瞇,要不是封鈴喜歡他的教法,逼他不得不百般忍耐,他老早一腳把他踢進太平洋。

  “你不要害我,那些題目我得弄好久……”關幀掀唇一笑。又如何?他拉她出門,拉她上北投泡溫泉、吃土雞,並且非常不尊師重道地蹺掉類人猿的數學課。

  她的擔心,他聽進去了。

  她怕拖累他,焦慮得睡不著,夜裏拚命啃書的情形,他也看進去了。

  於是,一入夜他就把她綁上床,用長手長腳將她圈在懷裏,強迫她睡覺。她睡不著時,他哼起歌曲,助她入眠。

  她有沒有睡著?當然有,他有一副好嗓子。

  於是,他三不五時拉她出遊,冷漠的他,沒學過如何助人放鬆心情,但他成功地讓她忘記擔心。

  於是,他安排託福考試、安排留學中心……他弄一大堆她不曉得的安排,沒告訴她為什麼,只要她聽話照做。八月中旬,聯考發榜。不意外地,她考上一間排名不太好的私立大學英文系,沮喪失望的表情尚來不及顯露,關幀就丟給她一份文件。

  封鈴才知道自己?“已經”申請上美國紐約大學文學院,而他,也申請上紐約大學商學院。

  號外!號外!

  關二少爺大轉性、力爭上游。墮落少年迷途知返,進入紐約大學,身為父母親,多麼欣慰感動。

  雖然關幀還是不肯見母親,和她分享上大學的喜悅,但他同意父親席開百桌,慶祝關家有子初長成,規格和當年白雒意考上醫學院一樣。宴席之後,緊接著的,是一連串忙碌。在紐約找房子、買房子,裝橫佈置、買車、雇管家……所有生活照料,關老爺都要做到最完善。

  他是個盡心盡力的父親,沒人能否定。

  封鈴在房間裏,凝娣陽臺上關幀的背影,他端著紅酒靠在欄杆邊,輕輕哼著歌曲。

  他捨不得離開家嗎?畢竟,是生活二十幾年的地方。

  雖然叛逆、雖然唱反調,這裏終是親人聚集的地方,再冷漠、再視而不見,家人對他的關愛,怎麼可能感受不到?

  她的選擇,哪裡出錯了?

  大學聯考發榜那天,她上網查到分發的學校,皺著眉,有滿肚子的抱歉想對他說。

  誰知,他連聽也沒聽,擰擰她的臉頰,把她的臉當棉花糖擺弄,玩得開心透頂。

  玩夠了,他把資料丟給她,在看清裏面的內容後,她嚇得合不上嘴,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她想不起自己幾時寫過自傳和申請書,更無法想像紐約大學會收她這種中輟生……

  他的臉湊到她眼前,眉開眼笑問:?“要念爛大學還是紐約大學隨你選,反正我要和你念同一間。”

  然後他說:?“我是喜歡到美國啦,不過你想留在臺灣的話,我就留。”

  他說:?“要是我以後當董事長,紐約大學的背景應該會比較好吧。”

  他說:?“聽說洋妞很熱情,要是娶一個洋老婆回來,你想,老頭子會不會發瘋?”

  他說:?“紐約大學的學風,應該有我這種天才發揮的地方吧?”

  他說東說西,明示暗示都要她選擇紐約大學,於是,她選了——尊照他的意願,自己的夢想。

  但席開百桌的熱鬧夜晚,白雒意對封鈴說:?“這傢伙真不賴,說到做到,我佩服他。”

  封鈴不解,他才解釋:?“我告訴他,妳想念書、想出國,妳的夢想被現實壓榨,如果他有一點點仁慈,就該對妳更好。他回答我,妳的夢想歸他管,不准我插手,我以為那傢伙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封鈴這才恍然大悟。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為她。

  有沒有心動?當然有。被人這般對待,誰不感動?

  他從不說甜言蜜語,總默默替她設想;他不懂如何對她溫柔,卻把她的需要擺在重點處。

  曾經,他丟給她一袋有中藥味的衛生棉,命令她:?“以後妳就用這種。”

  這件事的前兩天,她才和傭人小莉討論過經期困擾。

  曾經,他買一大堆莫札特CD給她,因為新聞報導裏說,聽莫札特的音樂,腦袋會變聰明,小孩念書時,最好放莫札特音樂。

  那時,她正為解不出來的數學題苦惱。

  今天他帶她出門,她以為他又要買一大堆有用沒用的東西,充實她過度擁擠的衣櫃。

  令人訝異的是,他買了水果和冥紙,帶她到父母親墳前。

  他說:?“要出國了,妳不跟老爸老媽報備嗎?”他的眼神充滿溫柔,她感動得啞口無言。她想的到、想不到的事,他全替她張羅好了。

  燃起香,他給她一灶香,自己也拿了一灶,低聲說:?“封爸爸、封媽媽,封鈴申請上紐約大學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啟程。請不必太擔心,我會照顧她,不讓她有危險。如果功課不行,我替她請家教;如果鬧脾氣不吃飯,我會揍她一頓,逼她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如果有人想釣她,我一定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不管他是白人、黑人、黃人,還是紅人……”

  他一直說話,引出她氾濫淚水。

  他怎麼能夠……對她千般萬般好?

  那次氣喘發作,他強迫她住進他的房間。

  他讓出大床,窩在小小的沙發上,偶爾她作惡夢,他偷渡到床上,環著她的腰,像兩隻迭合的小湯匙,一覺到天亮。他對她百般呵護,卻從未蹦越過界線。

  所以不幸地,他料中了,她的確慢慢喜歡上他。

  是的,她喜歡上他,愛上他了。在她十七歲的時候,愛上一個霸氣、不懂甜言蜜語,卻處處替她著想的二少爺。

  她愛他……因為他對她很好;她愛他,因為他為她盡心費力;她愛他,因為他把難得的體貼給了她;她愛他,原因有一百個,每個原因都是他對她比對自己更好。

  封鈴的視線在他的背影後徘徊。

  他是怪物,明明有一堆人圍在他身邊,想盡辦法討好他,她卻老在他背後看見寂寞;他是個資質極優的傢伙,卻往往表現得漫不經心、事事無謂。

  他不快樂,他在和全世界作對的同時,也和自己作對。但願她有本事讓他更開心一點。

  走到他身後,她扯扯他的衣角,他回頭,下意識抬手把她攬進懷中,她在他懷間歎氣,他聽見了。

  “為什麼歎氣?不開心?”他對她那麼棒,她再不開心,就遭天譴了。

  “不是,我很開心。”她抬眉,對上他的眼。“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不信。”

  “可是,我相信。”

  “不科學的東西!”他嗤之以鼻。

  “如果沒有前世今生、如果我前輩子沒有給你很多恩惠,多到你還不完,我實在想不出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他笑笑,把她的頭髮揉成鳥窩;她沒動手刷平,反手也把他的頭髮撥亂。

  她看他。對嘛,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桀驚不馴,憤世嫉俗,彷佛全世界都對不起他。

  “為什麼呢?”她追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對我好?”

  因為你愛我、對我一見鍾情嗎?她在心底悄聲問。

  “我想怎麼對人就怎麼對人,不需要原因。”他眼底蕩起笑意。

  討人厭的爛答案。

  “是不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噗嚇一聲,大笑。

  他很少笑的,尤其是大笑,忍不住地,她也跟他開口笑。

  “明天,我送妳一面鏡子。”

  “鏡子?家裏有……”哦哦,她聽懂了,他在嘲笑她。

  咬唇,她臉紅。

  哈!他將她抱緊,緊得她差點不能呼吸。

  真好玩,芭比娃娃,他的芭比、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芭比……他越玩越上手了。

  她是唯一能逗他開心的傢伙。但是,喜歡玩芭比娃娃的男人,會不會被貼標籤?

  大部分行李都寄到紐約公寓了,他們只需要帶兩個隨身包包上飛機。該準備東西的都準備好了,就等明天一早的飛機,將他們送往陌生國度。下午,白雒意把關幀找出門。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關幀從頭到尾否認白雒意是哥哥,所以兄弟一道出門……很難想像。

  回家後,關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晚餐還是封鈴替他送上樓。

  她不懂他在氣什麼,也不敢探問,因為經驗教會她,關幀發脾氣時,最好躲得遠遠,才不會被颱風尾掃到。關幀洗過澡後,封鈴一面替他吹乾頭髮,一面察言觀色。他看起來似乎沒那麼氣了,要拔虎須,這時候比較安全。

  舔舔唇,她輕問:?“你還生氣嗎?”

  他沒答。

  “如果你有心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忙。”

  幫忙?問題就出在她身上,別幫倒忙就好了。關幀撇唇。

  不肯說?封鈴想,要不要去找大少爺?說不定大少爺願意告訴她原委。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他問得她無力招架。“妳有喜歡的男生?”

  “我?”

  驀地,她翻紅了臉,心臟坪坪坪一陣亂跳,呼吸窘迫。他啊,老愛害她氣喘病發。

  她的臉紅讓關幀非常火大。白雒意沒說謊,她有喜歡的男人,兩人正在秘密交往、熱戀中。

  問題是,他已經盯牢她每一分鐘,她哪來的空閒時間去交男朋友?難道是……新來的庫丁?

  有可能,他是大學園藝系的學生,來家裏打工,上次,他看見園丁送一大把花給她。

  關幀加大音量問:?“到底有沒有?”

  能說嗎?說——我喜歡你,關二少爺?

  “沒有。”久久,她囁嚅道。

  他鬆口氣,?“很好,就算有的話也趕快把它結束掉。”

  “啊?”她眼底滿是疑惑,她沒聽懂他的話,他卻誤以為她在問:?“很好,就算有的話也趕快把它結束掉。”

  於是,他牛頭不對馬嘴地給了個亂七八糟的答案——

  “我們要出國念書了,功課不輕鬆,妳不要以為我可以幫妳蒙混過去。以後,我念的東西和你不一樣。”

  她更加混亂了,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懂沒?”他加強語氣問。

  “懂了。”明明不懂,她還是乖乖說懂,因為他的表情帶著惡念,她太有經驗,這時候最好別惹他。

  “上床睡覺,明天一大早要到機場。”解決掉封鈴的?“愛情”,他鬆弛心情。

  “我想去跟先生,太太說再見。”

  “不必多此一舉。”他拉開棉被,攔腰抱起她,把她往裏面塞。

  “沒說再見,我會不按,我不是他們的子女,他們沒義務負擔我的一切。紐約大學的學費,真的很貴。”

  她上網看了,學費,生活費,在那麼昂貴的都會裏,那是她父母親存一輩子錢,也圓不了的夢想。

  他不說話。她知道,他已經默許。

  一向是這樣,他不同意的事,她多兩分堅持,他便默許。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去?你離開家裏,先生和太太很捨不得。”

  他放開她,自個兒鑽進被窩中,冷淡說:?“不要試著拉攏我們,我和老頭子之間,不是妳有能力改變的。”

  “哦。”她點頭。懂了,他與父母親之間,是她越不過的界線。

  封鈴離開房間,往樓下客廳走。

  客廳裏,關先生和關太太在聊天,她站在樓梯口,想等一個適當的時機出現、切入。

  意外地,她聽見自己的名字在他們的話題中間……

  “我還是不明白,封鈴為什麼可以輕易影響小幀?不過妳是對的,讓封鈴留在小幀身邊是正確的決定,見他上進、認真,看他不再忿忿不平,我很感激封鈴。”關先生說。

  “你真的看不出來嗎?”關太太問。“看出來什麼?”

  “為什麼小幀喜歡封鈴?”她故作神秘。“妳知道?”

  “嗯,八九不離十。”

  “他們以前認識?”

  “不對。”

  “一見鍾情?”

  “不對。”

  “不要賣關子。到底怎麼回事?”

  “你不覺得封鈴皺眉的模樣和小幀的母親很像?”

  關先生這才聯想到。“封鈴和紫祺……對啊!我怎沒想到?”

  “小幀把對母親的感情投射到封鈴身上。你應該想到的,小幀有多愛紫祺,,哪來這麼多恨?恨到想用墮落,喚回紫祺的注意。”

  “沒錯,我記得他為了討紫祺歡心,多麼盡力。”

  “上回我和紫祺見面,告訴她,小幀要出國念書的事,她哭了好久。”關太太說。

  “是我的錯,我輕忽家庭、輕忽紫祺的不快樂。”

  “換個角度想,現在紫祺很幸福,小幀也慢慢走回正途。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理解男女之間,不是那麼容易的課題……“

  他們繼續談論關幀和母親的事,站在樓梯轉角處的封鈴,深受打擊。

  真相大白!

  原來,她是幻燈機投射出來的影子,一個名為?“母親”的影子,他對她,想像多於事實。

  難怪她怎麼追問,都問不出他為什麼待她好,原來是他把對母親的寵愛、專注給了她。還以為他紳士,不對她蹄矩,怎知在他心目中,她是母親,非異性,他對她有親情,無愛情。心硬生生被揪住、擰轉,椎心疼痛已不足以形容。

  她冒冷汗,舉步維艱,顫慄在周身掀起效應,她掉落谷底了,往下沉、往下降。為什麼她啊……笨到錯解愛情?

  她終於明白,每次他把她弄得皺眉,他便好開心,是因為相像啊……苦笑。十七歲的小母親……她終得忍受他的無賴與霸氣。忍受不難,難的是心不受傷、難的是若無其事站在他身旁……

  在紐約擁有這樣一層公寓,肯定要花不少錢——五十幾坪,三房兩廳、廚房衛浴一應俱全。

  關幀、封鈴進門時,熱騰騰的飯菜已在桌上待命,行李早送到且整理好了,他們有位經驗老道的高級管家。

  但是,當關幀發現管家將和他們同住,二話不說,他蠻橫地把人趕出家門。

  封鈴以為他坐長程飛機,太累,亂發脾氣,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一通長途電話,不管臺灣是什麼時間,逕自把人挖起來,哇啦哇啦一大串,擅自決定,這裏是他的獨立空間,不准任何人入侵。

  封鈴沒意見,做家事,在她的能力範圍內。

  至於和關幀同居……有何關係?他們同床共枕幾十回,他們同寢同居至少九個月,在這時候矜持,未免矯情。

  晚上,他們吃過飯,她整理好廚房,兩人各自回房。

  異國的第一個夜晚,她睡不著。

  這裏,是她夢想的第一步,未來會順利發展嗎?

  大概會。只要跟在關幀身邊,繼續當他的小媽,她的前途無可限量。

  只是啊……那個已經變質的?“喜歡”怎麼辦?你不能強迫青蛙回去當蝌蚪,不能要求蝴蝶縮回蛹裏當毛毛蟲,又怎能勉強摻了愛情的心,無視愛情?

  苦苦的,她的愛情加入雜質。他給的感情不純粹,不純粹的原料製造出來的感覺,甜不了、蜜不來,酸澀比快樂多。封鈴壓住胸口,靜靜感受裏頭傳來的隱隱心痛。她沒有成立過救災中心,應變能力差得可以,這樣的自己不能放任愛情,更不能誤解他的心。

  封鈴,請妳牢記,他對妳,沒有愛情。

  她把長髮在腦後束起來,推開窗。

  九月,紐約的秋天帶來些微寒意,這個大都會埋藏著她的夢想與未來,她應是帶著興奮無法入睡的。但,並不。

  在這裏,他們擁有各自的房間,他不會擠到身邊,從背後抱住她,暖暖的氣在她耳邊製造溫馨。

  她不必一再重複同樣問題:“你什麼時候,才不會爬到我的床上?”

  然後,聽他千篇一律的回答:“等妳滿十八歲、成年後,我就尊重妳升格為女人。”

  很矛盾的關幀對不?他一面拿她當母親,一面又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可誰不矛盾?她一面不要他爬上床,卻一面在沒有他的星空下,輾轉難眠。

  關太太說對了,男女之間不是容易課題。關幀沒學會,她也學得不怎樣。

  回床、閉眼,數羊。她的羊數了三千多隻,把自己從小牧戶數成農場大亨仍舊毫無睡意。是不是該換一種動物來數,挑爬得慢、可以數更久……鱷魚?

  門被打開、關上。

  床略略下沉,棉被下的封鈴笑開。

  她知道,他來了。惶惶然的心情,定了位。

  “妳睡著了?”他低沉的聲音在棉被外面。

  她拉下棉被,眼神清澈澄亮。“沒有。”

  他伸開雙臂。“過來,我要抱妳。”

  “哦。”她照做。這是他們的習慣,他發號命令、她合作,然後他會對她很好,好到讓人心生感激。

  她喜歡這個模式、習慣這個模式、樂意遵循這個模式。

  可……如果有一天,她不乖了呢?他會不會把全部的好收回去?念頭在她腦海一閃而過。

  他緊抱她,把她的頭壓在胸口,發出一聲滿足的吟哦。

  他生了一種病,不是叛逆而是孤寂,他經常覺得空虛,想抓住些什麼,卻老力不從,只有她在的時候,小小的身子嵌進他的胸懷,才能把那種不愉快擠開。

  他喜歡這種感覺,比看她皺眉更喜歡。

  “我睡不著。”她說。

  “我也是。”

  “我有點擔心新學校、新同學。”

  “我也是。”

  他並不那麼擔心,但他喜歡和她?“一模一樣”。

  “我很開心,有你在我身邊。”封鈴兩手緊環住他的腰。第一次,她對他主動。

  他點頭,在她髮間落下一吻,帶著胡髭的下巴貼在她額間,刺刺麻麻。

  “父親去世時,媽媽抱著我,叫我別害怕。她說,假設有一天,她不在了,我要找個能在我孤軍奮鬥時擁抱我的人,因為一個人的感覺很可怕……”

  他懂,他也是一個人、長期的一個人。

  “處理母親喪事時,我逼自己快速長大,我提醒自己,我是野草,不是溫室花,沒有權利停在原處哭泣。我清楚孤軍奮鬥的必要性,沒有時間去幻想擁抱。可是你來了,有點狼狽、有點冷酷和一點點霸道,不管我要不要,你都把擁抱塞給我,所以……謝謝你……”

  即使,他拿她當影子相對待,她依然在他身上獲得安慰。他趕走她的恐慌、強勢塞給她溫暖,有那麼一小段時間,她誤以為自己是溫室玫瑰。

  她在對他剖心?

  她很乖、很聽話很懂事、很順他的心意,她是他的好芭比。

  他心知肚明,主人能控制芭比的動作,卻控制不了芭比的心,現在她願意對他交心,是不是代表他……做法成功?

  “你對我很好,我希望能為你做更多事,有我幫得了忙的,請儘管告訴我。”

  當影子就當影子吧!她想開了。誰說在他身邊當影子,不會感受到幸福愉快?是嗎?那他就不客氣了。

  “明天,幫我煮一碗面,要很多肉那種。”他笑,在她頭頂上微笑。

  她也笑,在他胸口處發笑。

  “沒問題。”

  “以後,我每天要抱妳睡覺,不管妳是不是年滿十八歲。”

  “好。”

  他突然不說話,她等了好一下。

  “只有這樣?”

  “還有。”

  “你說,我會一條一條記住。”?

  “明天再講。”?

  “為什麼?”?

  “因為還有兩千多條。”

  “哦。”她噗嚇笑出聲,在他的心臟前。

  他拉過棉被,把兩個人包裹成麻花卷。

  “睡吧。”他低聲說。

  她服從指令一向精准,他說?“睡吧”,她果真在五分鐘內入睡。

  異國的夜空、異國的夢,他們的人生在踏上新旅程之際,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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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6:38
  第四章 日安紐約

  封鈴用功,關幀也不遑多讓。他們在新學校,各自找到想要的學習,忙碌成為他們生活的一大部分。

  星期日當天,他們本來打算出遊,好好認識紐約,可是一通電話,破壞他們的約定。

  “我不能去了”關幀說。

  “哦。”她沒問原因,由著淡淡的失望在眼底成形。

  “我要去聽一場演講。”她的失望促使他做出解釋。

  “嗯。”那種演講太專業,她聽不懂,跟在後面,只會讓他覺得麻煩。

  “我儘量趕回來吃午餐。”他承諾。

  “好。”

  “那妳……”

  她揚起笑臉,保證。“我會找事做。”

  “很好。”

  他加快速度,把稀飯扒進嘴裏。

  他怪得離譜,離開臺灣,才思念起家鄉的燒餅油條和稀飯。他的怪,沒有管家可以應付,封鈴只好自己來。

  她買食譜、買材料,短短一個月,除了蒜泥白肉加麵條,她還能做出滿桌地道臺灣菜。

  替他拿書包、帶外套,她像個盡心的小妻子……不,是小媽媽,把兒子送出門。

  把餐桌、廚房整理完後,她回房念一會兒書,想起關幀中午或許會回來,匆忙淘米下鍋,然後加一件外套到超市買菜。

  做個糖醋魚好了,他喜歡吃肉,魚肉比豬肉優,再做個什錦高纖湯,再放一點排骨,騙他連同蘿蔔、金針一起吞下去沒見過比他更偏食的男人。哄他吃兩根菜,比逼他跳樓更困難。

  然而,她失望了,從十二點到一點,桌上的三菜一湯從溫熱躺到冰冷。

  關幀沒回家。她考慮要不要把菜收掉時,關幀打電話來,說中午趕不及了,她自己吃飯,晚上他會帶兩個同學回家。

  他一句話又讓她忙起來。

  把菜收掉,穿上外套,她又提了袋子往超市走。

  關先生常打電話詢問他們的生活狀況,他告訴封鈴,要是關幀能多交朋友,改變孤僻性格就好。那次聯絡,封鈴聽說了許多關幀小時候的事,她方知,他曾經是個陽光男孩。父母離異,對他傷害真的很大。

  不過,沒關係了,他要帶朋友回來呢!

  真好,他開始交朋友了,不管是兩個、三個,還是五個、八個都好,她要讓大家喜歡這裏,喜歡加入關幀的生活圈。

  她要盡全力幫忙拓展他的社交圈。

  這樣子,他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慢慢恢復他的陽光青春。

  六點鐘,關幀和朋友未到家,她已把鳳梨蝦球、橙汁排骨、白灼鮮蝦、魚香茄子和銀芽雞絲擺上桌,中間還有一道清爽的蛤蜊湯,甜點她準備了水果和炸芋丸。

  為了迎客,她熱心地在客廳桌上插一盆火鶴。

  門鈴響,她開門,迎進關幀和兩個外國學生。

  都是男生,一個身材壯碩,有著德國人的啤酒肚,灼灼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厲害人物。另一個金髮藍眼、略瘦,戴著斯文的金框眼鏡,親切的笑容不離嘴,很有好塢明星的架式。

  “要不要先開飯?”她替關幀把外套拿走。

  “當然,他們的目的就是來吃飯。”他看兩個傢伙一眼,沒打招呼,自顧自坐到餐桌旁邊。

  封鈴望他一眼,苦笑搖頭。關幀的人際關係不是普通的差。

  關幀吃不慣漢堡、牛排,封鈴只好一大早起來替他準備便當。

  每到午餐時間,兩個大個兒就跟在他屁股後面,追著要分享他的便當。

  幾次下來,關幀被弄煩了,勉強答應請他們吃一頓。

  於是,他們來了,雖然他不是太樂意。

  封鈴陪笑。“不好意思,請進。”

  有啤酒肚的叫諾門,像明星的是賽恩。諾門道謝,走進餐廳,對著滿桌好料瞠目結舌,口水沿著嘴角滑下來。

  賽恩則是進餐廳之後,推推眼鏡,從頭到腳將封鈴看一遍,問道:?“這麼多好菜,全是妳弄的?”

  “沒辦法,這裏買不到地道的中式料理。”

  她笑著替大家添飯,接著入座。

  飯桌氣氛在兩杯啤酒下肚後拉開,在談論教授課堂時轉為熱烈。每個人都高談闊論,各有各的見解。

  封鈴靜靜聽著關幀闡述想法,這是第一次,她看見他自信滿滿、有條有理,不慍不火地用各種角度說服對方,她發現了他的價導能力。將來他面對下屬時,也會像這樣威風篤定吧?

  她想,他大概真的很喜歡企管經濟。

  “關幀,要不要加入讀書會?”賽恩提議。

  “對啊,我們讀書會裏臥虎藏龍,什麼人物都有。”諾門說。

  “讀書會?做什麼?”關幀問。

  “我們會討論一些商業法案、特殊營銷,經濟發展之後產生的問題等等。每次的討論都讓人欲罷不能,激蕩出許多創意思考,很有意思的。要不要來試試?”諾門遊說他。

  “讀書會裏有位性感女神哦,漂亮,腦筋快,身材辣到讓人流口水。大家全拿出看家本事,打賭看誰可以先追到她。要不要加入競爭行列?看在這頓晚餐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力。”賽恩手掌一拍,關幀岔氣。

  “你們是開讀書會還是追女會?”關幀嘲笑。

  “什麼表情嘛,等你認識戴安娜之後,保證你驚為天人,朋友放兩邊,色心擺中間,一天到晚只想要達陣。”賽恩推推他,笑得兩眼淫蕩。

  “再看看。”他聳聳肩,不以為意。

  “什麼再看看,就星期三下午五點,我們上完管理學後一起去。”諾門不給他推辭空間。“等你加入之後,讀書會偶爾可以來這裏辦吧?”賽恩露出真面目。這傢伙滿腦子想的都是封鈴的手藝。

  “這裏空間大,又有好料可吃,大家肯定爭先恐後加入。”諾門同意。

  “對對對,就說定囉!”

  關幀看看諾門,再看看賽恩,聳肩,沒意見。

  封鈴替大家添湯,再把削好的水果和甜點端上桌。

  她想著讀書會,要是關幀感興趣的話,他馬上會有一群朋友、一群像諾門、賽恩的死黨陪伴他。

  這樣下去,他的孤僻,早晚要被消滅。等他畢業回臺灣,他將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想到這裏,封鈴開心。

  到時,恨放下、怨淡了,他可以和親生母親好好相處,尋回小時候的親情,一定會很幸福。

  他為她做的事很多,她能為他做的卻很少,現在能陪著他、見他一點一點改變,她很快樂。

  “天!這是什麼東西?”諾門大叫,拉回封鈴的注意力。

  “那裏麵包芋頭,外面裹芝麻,用油炸出來的丸子。”封鈴解釋。

  “好好吃,要是我們到街頭擺攤來賣,肯定賺大錢。”他誇張地連塞三顆,嘴巴鼓得像雨天求偶的青蛙。

  “你喜歡的話,我冰箱裏還有材料,回去之前告訴我一聲,我做一些讓你帶回去……”她想替關幀籠絡人心。

  “不必,他的腰圍粗,吃太多炸的,對心臟血管不好。”關幀否決。

  他不愛封鈴對別人太好。

  “小氣鬼!你有沒有朋友情誼?居然說這種話。”

  “我們認識不深。”關幀直接否認他們是朋友。“要決鬥嗎?我是可以為了吃和人決鬥的男人。”

  說著,諾門掄起拳頭,學拳擊手在原地跳來跳去,揮拳,關幀閃過了,拳頭砸在賽恩臉上。

  “喂,幹嘛打我。”賽恩不示弱,還諾門一腳,不知是故意還是不小心,他那腳踢在關幀小腿上。沒多久工夫,三個男人鬧在一塊兒,從餐廳打到廚房,難得地,關幀大聲笑開懷……

  入冬第一場雪,讓在臺灣長大的封鈴看得目不轉睛。這就是雪,潔白清豔……她呆呆站在馬路上,呆呆追逐被風吹斜的雪花,等發現不對勁時,已經迷路了。

  但她運氣不錯,在遲了四十五分鐘之後,回到家門口。

  “不請我進去喝杯熱咖啡?這不是對待恩人的做法。”金髮碧眼的藍恩衝著封鈴笑,滿頭滿臉的雪花,像極聖誕老人。

  “嗯……我不太方便。”她支吾其詞。

  “妳和男人同居?”

  同居嗎?她分不清這樣算不算數。

  “我住在雇主家裏。”她找出最簡單的話,將情況解釋清楚。

  “雇主?”

  “我打掃做飯,賺取學費和生活費。”

  藍恩懂了。

  “我認識的中國學生都是天之驕子,大多由父母親供應生活。”

  在美國,十八歲之後,絕大部分青年要負擔自己的生活費用,一面打工,一面上學。理所當然。

  但中國人很少這樣,中國父母親對子女呵護備至。“我的運氣沒那麼好。”

  “既然如此,下次請我喝咖啡。”他提出邀約。在藍恩眼中,封鈴充滿神秘色彩,上課、下課,沒課的時間從不在學校多作逗留。她不參加社團活動,也很少加入同學團體。但她越是這樣,越是突顯她的神秘。

  “一定,謝謝你。”

  “Bye。”藍恩把圍巾多繞兩圈,凍壞的手插進口袋,他對封鈴眨眨眼,轉身離開。

  來紐約三個多月了,之前的忐忑不安隨著學習進入狀況,慢慢解除。

  同學都好,教授也不錯,她像只貪婪水蛭,拚命吸取豐富生命的知識營養。她很快樂,她比從前活潑、愛笑、樂觀。

  輕哼著同學教她的美國童謠,她跳著腳進入電梯,因為這場雪,也因為她好幸運。

  回到公寓前,她的鑰匙還沒插進鑰匙孔裏,門自動打開。

  乍見關幀,她揚起笑臉。

  “回來了,餓不餓?我馬上煮飯。”

  她的笑,礙眼。

  他的臉色陰沈,心情糟透。她那麼開心?談戀愛了?那個男人看起來不是好東西。老外性觀念開放,不認真。幾句話,他把藍恩否決得很徹底。

  他在生氣?她的眉心皺起。

  見她皺眉,他的心情略開。“剛剛誰送妳回來?”

  “他叫藍恩,是我的同學。”她從實招認。

  “他想追妳?”關幀臉色難看,口氣非善。

  “不是啦!我迷路碰上他,我給他地址,他順路送我回來。”她急急解釋。

  “就這樣?”

  “就這樣。”她鄭重點頭。

  “為什麼迷路?”同一條路,她走過無數次。

  “下雪了。”

  “下雪和迷路有什麼關係?”他以為她在唬弄自己。

  “不知道,但下雪是事實,迷路也是事實。”她到現在也沒弄懂,怎會在走過幾百次的路上迷失方向。

  但她的眼光真誠,真誠到讓他感覺懷疑她的話太過分。

  “妳喜歡他嗎?”他換個方向問。

  “你說藍恩?”

  “對。”

  “喜歡啊!他很和氣,對每個人都好。上次還是他教我怎麼使用圖書館的借書系統,不然很多Homework 才不知道怎麼下手……“

  封鈴越說,他的臉色越沉、越醜。

  “不准喜歡他!”他大吼一聲,打斷她的話。

  她被嚇到了,睜大眼睛看他。她研究不出他在氣什麼。

  “我的話,有沒有聽進去?”他抓起她的手,弄痛她。

  “有。”她乖乖回答。

  “不准喜歡他、不准跟他說話,在學校碰到面,妳要裝作沒看見。”

  “為什麼?”同學之間這樣做,人家會不會覺得她驕傲、難相處吧?把人際關係搞得這麼尷尬,好嗎?

  “我不要妳跟別人在一起,妳只可以跟我在一起,懂了沒?”

  “懂……“也不是太懂。

  她是跟關幀在一起啊!可同學之間,每天上課碰面,怎麼能?“不在一起”?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讓他抓狂。

  “我討厭看到男人送妳回來、討厭他們色瞇瞇的眼光盯著妳,更討厭妳把‘喜歡’浪費在他們身上。”

  哦,他指的是男生,不是全部同學。但為什麼討厭呢?封鈴忖度他的表情。難道是……嫉妒?她被自己的大膽假設嚇到。

  “有沒有聽我說話?妳是我的,我要妳怎樣,妳就要照做。”

  她又受驚嚇了。

  他說她是他的,是不是代表,他對她有了某些認定?是不是代表,她對他,不再是影子而已?

  也許,不知不覺間,他越過那道界線,走進愛情中間,他對她,比?“小媽”多了一些些。

  心漲得滿滿,因為她對?“妳是我的”的解釋,讓她忘記窗外正在飄雪,以為時序正式進入春天。

  幸福的感覺在心間奔騰……她啊,值得了。

  “怎不說話?”

  說話?哦,對,找句話說,倉促間,她回答:?“知道了,我會照做。”

  他捧起她的臉。“以後迷路,打手機給我,我去接妳,不要讓別的男生送。不管是藍恩還是紅恩、白恩、綠恩,妳不可以讓任何男人接近妳。”

  “好。”她愉快點頭,想著,明天買一杯咖啡帶到學校,當作還了藍恩的恩情。

  “不能嘴巴敷衍,要確實做到。”

  “我不敷衍你。”她的態度和他一樣認真。

  “有男人對妳示好,妳要毫不猶豫地拒絕。”

  “嗯,毫不猶豫地拒絕。”她用力點頭。

  “有人想借機邀妳出門,妳要告訴他們,妳沒時間。”

  “好,我沒時間。”在她的合作下,他展眉,淡淡的笑在唇邊添溫。她很乖,他就對她很好。關幀和封鈴的慣性定律,從無改變過。他握起她的手,走進封鈴房間。

  她乖,他對她很好的時間到了。

  他指指床上,那裏躺著一襲紫色禮服和高跟鞋,及地的緞面禮服,裙襬間幾十隻小蝴蝶翩然起舞,完美的剪裁、高貴的材質,讓人坪然心動。

  “耶誕節,我們系上辦聖誕舞會。”關幀說。

  “對,我們系上也辦。”她興高采烈。

  她沒參加過舞會,同學們討論那天要做什麼打扮時,封鈴不敢加入討論,因為她沒有合宜禮服。

  現在,她有了!

  忍不住,她把禮服拿在身前比劃。

  聖誕舞會,一定很好玩。

  “不去你們系上,妳陪我出席我的聖誕舞會。”他代她作主。

  很過分,對不?但遵照?“她乖、他疼她”定理,封鈴無條件同意。“我會告訴別人,妳是我妹妹,妳只可以跟我跳舞,不准和陌生男人講話。”妹妹?他的稱謂驅逐她的快樂。

  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他想找個安全身分把她收在身邊……是不是她弄錯了?他對她只是佔有欲,並沒有她想像中的愛情?

  她下意識皺眉。

  “別不高興,我是為妳好。那些老外的愛情哲學,妳吃不消。”

  那你的愛情哲學呢?她想問,可是問不出口。

  “等妳年滿十八歲,我會替妳找一個好男人,到時,妳再談戀愛吧?”他擅自替她作主。

  他想找的好男人叫關幀嗎?他的話是欲擒故縱,還是真心誠意?她被弄糊塗了。

  “餓不餓?我煮飯。”封鈴轉開話題,逼自己不想。春天丟掉、愛情丟掉,那條親情界線仍在中間。她不要想了,想多會頭痛。

  “不必,晚上我要和同學要討論一篇報告,我只是特地把衣服先帶回來給妳。”

  “哦。”她低眉,臉上掛起失望。

  他在這裏念書,如魚得水。他的認真用功,遠超出封鈴所能想像。

  他經常告訴她一堆經濟學上的專有名詞,然後一一解釋給她聽。他喜歡舉很多成功商人的例子,分析他們成功的因素。

  他告訴她,有個叫做戴安娜的女同學,多麼聰明,她分析切入問題的角度讓人匪夷所思,她的報告如何有創意、她的見解讓人心悸……

  他變得多話,在他的?“專業領域”裏。

  關幀說,他終於理解老頭子為什麼把生命投注於公司,因為商場上的詭譎多變,是人生最該嘗試的冒險;他說,如何成為偉大的商人,將是他未來二十年的最大挑戰;他說,如果能說動戴安娜,她將是他共創事業的強力幫手……

  當封鈴把這些話轉述給關先生聽時,她聽見他在電話那頭哽咽。虎父無犬子,他們身上有相同基因、相同血液,會愛上同一種東西,理所當然。“我不會太晚回來。”他穿上外套時說。“好。”她在旁邊替他準備圍巾、手套。

  “下雪了,妳留在家裏,不要四處亂跑。”他一面套上靴子,一面說。

  “好。”她把電腦交給他,為他打開門。

  臨去前,他突然記起什麼似地,轉頭。“不要打電話回臺灣、不要當間諜報告我在這裏的生活狀況。”

  她咬唇,點頭。“對不起……我知道了。”

  她認錯認得很快。是她多事、是她不自量力。

  關幀投過一眼,很快就原諒她,因為他心情很好。今晚,他準備好幾個案例要和戴安娜討論,他很期待聽到她的看法。

  封鈴目送他進電梯後,關上門,一屋子的空虛襲上,教人措手不及。他有了社交圈,她的世界染上寂寥,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變長了……

  她就是那位聰明的、有創意的、可以共創事業的戴安娜?封鈴以為她是外國女生,沒想到她來自臺灣。她美麗高貴,出身良好家庭,她是讓人看過就難以忘懷的優質女性。聖誕舞會上,她秀了一手小提琴,台下觀眾為之瘋狂。

  她是燦斕耀眼的角色,難怪關幀對她推崇不已。

  封鈴坐在角落,穿著漂亮禮服當壁花。她接收過指令,今晚不管誰走近,都不准微笑、說話。

  於是,她安靜坐了將近兩個小時。

  剛開始,她坐在他們一群人中間,聽著他們說她聽不懂的笑話,她不明所以地陪笑,傻傻扮演局外人。

  然後,關幀被帶開,一支支舞接著跳,許多女孩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封鈴方明白,在這裏,他有多受歡迎。

  這才是青春!他褪除一身晦暗,角逐亮眼;他自墮落中找到方向,力爭上游;他闖進最合適他的世界,並在這個世界裏面發光發熱。

  這種發展很好,真的不錯,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唇舌間含了膽汁。

  戴安娜下舞臺,牽起關幀一起跳舞,她在他懷間笑著、說著,他們的共通話題很多。

  突然間,她發覺他的背影不再孤獨,他已成功融入熱鬧圈圈,那個憤世嫉俗的傢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superstar。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她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眼眶灼熱?

  低頭,耶誕節不適合紅著眼,她努力拉抬唇角,讓旁人誤會她很快樂。不知不覺,他背上的孤獨附上她心間。

  “封鈴,我們要到酒吧續攤,妳先回家。”關幀走來,她忙隱去苦笑。

  “為什麼不帶她去?平安夜耶,把妹妹丟在家裏太惡劣。”戴安娜替封鈴爭取。

  “她未滿十八歲,酒吧不會讓她進去。”關幀說。

  “妳那麼小啊?有個這麼小妹妹真好。”戴安娜熱情地環過她的肩。

  戴安娜親切、優秀,沒有人會討厭她,但封鈴無法讓自己喜歡她。

  都是她的錯。她明白。

  “那麼小?要不是我還有道德良知,我會在平安夜帶給妳一個銷魂、難忘的回憶。”

  名叫巴比的男生靠過來,衝著封鈴曖昧一笑。

  只是開玩笑,大家都明白,偏偏巴比的玩笑犯到關幀,他提起巴比的領子,冷聲道:?“把話再說一次。”

  “他不敢啦!誰敢對我們的封鈴妹妹下手,在場一人一拳,就把他揍成豬頭。”諾門趕緊道。

  戴安娜拍拍關幀,安撫道:?“別氣,巴比喝醉了,現在打他,他沒感覺,倒不如等明天酒醒,再踢他兩腿。”

  他忿忿鬆開巴比,拉起封鈴走到門邊,替她把外套拉緊扣好,再把連身帽套到她頭上。“妳先回家,早點睡覺。”

  “好。”封鈴點頭。

  “睡前喝一點溫牛奶,妳最近胃不舒服。”

  “好。”

  “睡前利用時間想想,這幾天假期要做什麼,也許,我們可以四處走走。”

  意思是……他們可以共度新年假期?

  她笑開,甜甜的笑容裏,沒有皺眉陰影。“好,我上網查資料。”

  在諸多叮嚀之後,關幀把她送出門。

  諾門和賽恩互看一眼,挑眉問:?“你見過佔有欲比關幀更強烈的哥哥?”

  “沒有,如果我像他那樣,女朋友會讓我生不如死。”賽恩回答。

  回家後,封鈴洗澡、上網查旅遊資料、喝溫牛奶……她把關幀交代的事全做完後,卻沒有上床睡覺。她靠在窗邊,輕輕哼著聖誕歌曲。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聖誕老公公,駕著美麗雪橇……

  第一次參加聖誕舞會。

  說實話,舞會不好玩、平安夜不好玩,連漂亮的禮服穿在身上,都沒有想像中好玩,其中最不好玩的是……戴安娜和關幀共舞。

  他們的感情很好?

  應該吧!

  不經意間,?“戴安娜”三個字出現在他們的話題裏面。他們的交情並非泛泛,他對她甚至……有幾分崇拜……

  會不會,感情越深越濃,他們從朋友變成情人?陡然心驚,封鈴被自己嚇到。如果是呢?如果他愛上戴安娜,她怎麼辦?乖乖當封鈴妹妹,安靜認分,假裝她對他,和對待兄長一樣?

  能做得到嗎?壓抑的愛情,日日蠢蠢欲動,她得花很大力氣,才能控制它們不出籠。

  假使他愛戴安娜、假使他們的感情升溫,她能若無其事給予祝福?

  寒意從腳底竄上,她微微顫抖,光是想像就讓人難以忍受……

  下雪了,雪花自天空緩緩降下,鋪起一片銀白世界。

  他們在酒吧裏做什麼?唱歌、跳舞和……親熱?戴安娜和他互擁、熱吻,周遭的人拍手叫好……

  停!封鈴,夠了!別浪費精神胡思亂想。也許愛情永遠不在關幀和戴安娜之間發生;也許他們將是事業上最成功的搭檔,但無法在情感上親近;也許他們對彼此的欣賞,僅僅止於能力。有那麼多的也許、不確定,她幹嘛做無聊想像?

  反復、矛盾,理智和情感在胸口交戰。

  她找來一大堆關幀對自己好的事例,證明他對她有多麼重視;她說服自己,早晚有一天,他和母親嫌隙消失,他不再在她身上投射影子;她努力對未來樂觀、努力看好自己的愛情發展……

  是的,新的一年即將到來,她要對關幀、對自己多點信心。

  封鈴坐在長毛地毯上,環起膝蓋,把頭蒙進抱枕裏。

  門鈴響起,關幀回來了?

  她急忙跳起,衝到門邊,打開大門,門外,戴安娜扶著喝醉酒的關幀,歪歪斜斜的,站不穩。

  “嗨,對不起,妳哥哥喝醉了。”戴安娜笑說。

  “謝謝。”封鈴連忙接手。

  “妳可以嗎?妳很嬌小。”

  “可以的,我孔武有力。”她努力對戴安娜微笑,努力假裝喜歡她。

  “那好吧,我回去了。”

  “謝謝妳,晚安。”封鈴迫不及待地把門關上。

  她扶關幀回房間,他很重,但她真的?“孔武有力”,幾次深吸氣後,她順利幫他躺回床上。

  “瘋啦,怎麼喝這麼多?”

  小小埋怨,她說完,笑出聲。

  她才是瘋了,居然對一個喝醉酒的男生嘮叨。

  她好心好立忌擰來熱毛巾幫他擦臉,誰知道他大手一拉,把她拉進懷裏,然後,像平常一樣,八爪章魚緊扣住她,哪裡都不准她去。

  “真是,要衡量自己的酒量嘛!”她又嘮叨。糟,她越來越像老媽媽了。

  他把頭埋在她頸間,低吟著:?“不要走……“

  “好,我不走。”

  她騰出一隻手拉過棉被,把兩個人蓋起來。

  “睡吧。”她輕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媽媽,今天輪到她當老大,由她來保護他。

  可是……

  不對,他埋在她頸間的唇正在親吻她的脖子,他的大手從她的衣服下面往裏面探索……

  封鈴心底警鐘大響。

  她應該退開、應該跑回房間躲起來,應該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讓情況留在最單純的現在。

  她明白他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有理智,應該由她來掌控場面,失序只會讓情況難堪,她不想……不想……

  隨著他的吻往上攀升,陣陣心悸催動,她無法呼吸了,她的身體泛起陌生熱潮,鼓躁、喧鬧著,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想貼近他、偎近他……他沒有理智,而她的理智隨著他放肆的動作,遺失……她喘息、推拒,一點一點,她明白,自己正在淪陷。她無法想像明天,只能被動地,接受他的索取。

  他的唇封上她的,輾轉探索、吮吸,他汲取了她的氣息、她的靈魂……

  失控了,她的世界失控了、她的人生失控了,她的命運……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7:06
  第五章 晴天霹靂

  他在躲她,封鈴明白。那天,她在他床上醒來,他已經離開。接連幾天,她起床時,他早早出門;晚上,她等他等到入睡了,他才肯回家。

  他不想這樣發展,對不?他不想和她牽扯關係,對不?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逃避。

  她終於確定,那句?“妳是我的”代表的是佔有欲,無關愛情。

  他對藍恩的憤怒,就像對他繼父的憤怒,他不樂意任何人搶走他的母親或者……玩具。

  他在生氣。不看她,不碰觸她,說不定,他還想把她打包寄回臺灣。封鈴悔不當初。她不愛這樣,她想為他做飯、準備便當;想幫他洗衣打掃、,她更想要掠過那個夜晚,回到從前。

  可是他不給機會。

  封鈴蜷縮身子,坐在窗邊。雪不下了,冬天未過,對雪的驚豔已然淡去。

  這就是人性。情會淡、心會淡,曾經重要的東西,事過境遷,也會變得淡然。

  他對她,也淡了,是嗎?是不是,她該識趣?該早一步離開?

  封鈴把頭埋進膝間,讓運動褲吸去淚水。

  她以為自己不會哭,可是,她還是哭了,為一段連愛情都稱不上的感覺。

  門鈴響,是關幀回來?

  有點意外,她忙跳下窗臺,來不及穿上拖鞋,衝到門邊。

  封鈴急忙打開門扇,卻發現門外是諾門、賽恩和幾個關幀的男女同學。

  “太好了,我們擔心妳不在家。”賽恩忘情地給她一個大大擁抱。

  “膽子很大哦,要是讓關幀知道你抱封鈴妹妹,不拿菜刀砍你才怪。”

  “關幀很變態。封鈴妹妹,有這種老哥,累不累?”

  她微笑,搖頭。

  “有手藝高強的妹妹,我的保護欲也會強得嚇人,要是封鈴妹妹被壞男人拐回去做菜,才讓人痛不欲生。”諾門幽默道。

  “說得好,封鈴妹妹,想交男朋友,可不可以先考慮賽恩哥哥?”他彎下腰,靠得很近,金髮幾乎貼在她的額頭上。

  直覺地,封鈴退兩步,她不習慣男人靠近。

  諾門提高他的後領,把賽恩拉開。“你最好拿點封口費,不然,你的‘輕浮’舉動傳到關幀的耳裏,就等著被修理吧。”

  “對,關幀的身手不錯,你會被剁成雞丁……”

  “雞丁?太客氣了,應該是肉泥。”

  接著,你一言、我一語,大家越說越起勁。

  封鈴看著熱熱鬧鬧的一群人,輕咳兩聲,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來。“對不起,你們來找關……我大哥嗎?他不在家。”

  “不是啦!下星期二是關幀生日,我們打算提前替他慶祝。本來想上餐廳,可想來想去,想到妳做的菜比餐廳更好吃,於是,我們買一大堆菜,打算在這裏給他辦Party。”

  “我不確定他什麼時候才回家。”也許又是三更半夜。

  “放心,他和戴安娜在一起,等我們安排好,她會帶他回家。”

  是戴安娜啊……幾天假期,他都和她在一起?

  見封鈴不語,賽恩說:?“妳不認識戴安娜?她是妳老哥的女朋友耶!成績優秀、臉蛋優秀,身材也優秀得不得了。以前我說她是性感女神時,關幀還滿臉的不以為然,結果呢?才加入讀書會,魂一下子就被勾走了。”他們已經是公認的男女朋友了?闊雷打過,她心痛得喘不過氣。

  封鈴是貨真價實的大笨蛋!她還在猜測他們是否情深意濃、她還想著他們只是拍檔,原來他們早就跳開朋友階段,正式成為情人。

  難怪那夜意外,他氣得這麼徹底,因為她成了他愛情裏的污點……

  心沁入悲慘,愛情漬了硫酸,她的魂魄分離,連哭泣都顯得好笑。她的立場啊,荒謬!

  “封鈴妹妹,妳怎麼了?”諾門憂心地看著她的臉。

  “沒事,菜交給我。”她連忙搖頭,接手食材,否認雙手雙腳在顫抖。

  “嗯,客廳交給我們佈置,我們分頭進行。”

  “是。”她轉身小跑步進廚房。切菜、燉肉,她用忙碌瓜分難受……戴安娜、女朋友、愛情、平安夜……字幕像跑馬燈,踐踏她混亂矛盾的愛情。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盲目期待,是她分不清愛情與影子,她怎有權難受?

  燙傷手?沒關係,心比手更痛。

  切到指頭?無所謂,那血啊,把她的愛情一併帶出心頭。

  不怕的、沒關係的,愛情只有她知道,她只要關起門,大哭一場,明天,雨過天青,她又是封鈴妹妹、是小媽,是有關二少爺罩著、前途無可限量的小孤女。

  對,就是這樣。

  喜歡他,要連他的愛情一起喜歡;愛他,要連同他的最愛一塊兒欣賞;婆媳多少有競爭心結,她要快快掠過心結,接納戴安娜,因為……因為她不知道的因為……

  “封鈴,好了沒?關幀到樓下了。”賽恩進廚房催促。

  “嗯,好了。”

  帶著些許茫然,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她被簇擁著進客廳,不知誰關掉電燈,熱鬧的客廳瞬間變得安靜。封鈴被動地站著,被動地看著哀傷擴大她的傷口。她和歡樂格格不入,她很清楚,自己不屬於這裏,她還是站著、看著、等待著,等待那對真正的男女朋友。

  “Surprise!”當門打開時,大家同聲大喊。

  燈亮,她看見關幀和戴安娜手牽手,心重重一錘,她的愛情被壓得粉碎。

  很好,她親眼看見了,不必想像、不必猜測,不必懷疑和猶豫,事實已然擺在眼前,關幀和戴安娜,才是一對。

  而她……是多出來的第三人。

  “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同學們輪流跑上前,把預備的禮物交給關幀時,他酷酷的臉上,出現笑容。

  “戴安娜,妳送關幀什麼?”巴比問。

  “我今天才被告知,又被分配帶他四處逛,哪有時間準備禮物?”

  “妳不必準備禮物,只要香吻一個,就足夠關幀回味了。”賽恩說。

  “對,舌吻、舌吻、舌吻、舌吻、舌吻……”

  同學們鼓噪起來,大家一面拍手,一面喊著舌吻,戴安娜笑紅了臉,展開手,大方抱住關幀……

  他們接吻了嗎?

  不知道。

  她終究沒有勇氣看。

  輕輕地、悄悄地,她退後,一步步,退回房裏。

  縮進被窩間,她閉上眼睛,想著餐桌上的麻婆豆腐。第一次,她做這道菜,他吃掉整鍋白米飯,他說:?“要不是妳的功課太繁重,我要在紐約替妳開一家餐館,保證兩年內,妳變成富婆、我變成大富翁。”那時,她的心甜甜的,以為富翁、富婆是天生一對。

  她很厲害呢!她把他的?“肉胃”變成?“雜食胃”,他肯吃青菜,也肯吃五穀米飯,雖然她煮五穀米飯時,他都要問:?“幹嘛煮這麼念爛的飯。”

  她會笑著替他添上滿滿一碗,說:?“我要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活那麼久做什麼?”他問。

  “以後清明節要拜託你囉,記得幫我帶提拉米蘇,那是我最愛的食物。”

  “白癡。”他瞪她一眼,然後,三口兩口把飯塞進嘴裏。

  他們的關係,很多是建立在吃上面。他老嫌飯菜不夠鹹,她說她同情他的味蕾,然後經過幾個月折磨之後,他居然說外食東西很鹹。這件事讓封鈴學會,他今天不愛的東西,也許明天就愛了,他是個彈性很大、適應力超強的男生。

  於是,她笨了,她開始相信,只要努力維持兩人間的親密,或許有一天,影子成為形體,加入他的最愛,贏得他的心。

  幸好今天諾門、賽恩聯手打破她的固執癡愚,教她清楚明白,愛情和食物不能分在同一類。

  她和他……畢竟遙遠……

  抱著棉被,門外的熱鬧隱約傳來,她閉上眼,任由眼淚在頰邊蔓延。

  深深,人散去。封鈴披上外套,走入客廳。客廳裏留下歡樂之後的狼藉。

  今晚,所有人都很盡興吧?這樣子……很好。她喜歡關幀快樂,抑鬱不適合他。找出塑膠袋,把地上的垃圾收齊。搬來椅子,踩上去,把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綴飾拔下來,再將殷子收進洗碗槽,擰來抹布,用力擦拭桌上的污漬。

  她不思考,她放縱自己想像,想像他們和好,他們的關係回到過往。

  他沒有她要的愛情,但他給得起友誼。他不愛她,但他對她有保護欲,得不到全數,能分到一點點關愛也好。

  不都說了嗎?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為什麼非要前進?為什麼非要把美美的空間打破,讓自己狼狽不堪?

  關幀的房門打開,封鈴停下動作,轉頭。

  他們面對面了,沒有其他人在場,只有他和她。封鈴放下抹布,雙手在褲管上擦擦,她壓抑渴望、無助與傷心,慢慢走到他面前。

  “對不起。”她深吸氣,說話。他的頭髮散亂、胡髭從下巴處冒出來,清冷的眼光一議她有一絲膽怯,可她不想放棄機會,深怕他離開,兩人又是幾個日夜碰不著面。

  “對不起。那天你喝醉了,我應該推開你,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封鈴把錯搶先攬上。既是她的問題,她招認。

  關幀臉龐浮上冷然。

  憑她?全身上下沒幾兩肉的女人,推得動他這個龐然大物?

  他是在生氣,但不對她,而是對自己,因為他酒醉亂性,欺負未成年少女,他有很深的罪惡感,嚴重到無法面對她。

  今晚,他進門,眼光掠過一群高大身形,落在她身上。

  她瘦得不象話,下巴尖了,紅紅的雙頰轉為蒼白,進房間的背影帶著蕭索淒然。

  關幀明白,這些天,他不好過,她一樣難熬。

  同學離閑後,好幾次,他想敲開她的房門。沒動作,是因為他還沒想到該說什麼,直到客廳傳來響聲,他沒多加思考,直覺出門。

  關幀不講話,她慌了手腳,急急找話說:?“那個晚上純屬意外,事情發展不在估計內,沒關係,我們都是……”該死,她連?“我們都是成熟男女,誰也不必為誰負責”這種話都沒有資格講。

  他一貫沈默,靜靜望她。

  “對不起,原諒我,我保證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她一退再退,退到他想要的安全範圍。

  他歎氣,大大手掌撫上她削瘦臉頰。

  該承擔錯誤的人是他,他怎麼會讓這個未成年少女給承擔了去?

  他想認錯,但拉不下臉。

  封鈴小心翼翼、察言觀色。他不生氣了嗎??“別氣我好不?讓我們像以前一樣,我給你帶便當,晚上我們一起吃飯聊天,偶爾出門逛街。我保證努力當封鈴妹妹,不再給你搗亂、添麻煩。”她伸出五指,指天立誓。還認錯?關幀聽不下去了!

  “笨蛋。”他的大手落在她發梢,把她的頭髮揉得跟自己一樣亂,然後一個用力,將她勾進懷裏。

  她的笨,天下無人能及。她搶走他該說的對不起、她被欺負了,還在哀求他別生氣。

  這種女生絕對不能放出去,她一出門肯定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吃乾抹淨。

  他的動作安慰了她的恐懼,在他懷裏,她重拾安心,抓起他的衣角,滿足喟歎。

  “只有你了。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連同學都很少互動,我很害怕,哪天你也不理我了,該怎麼辦?我害怕孤獨,一個人的寂寞,會把人的生氣消磨殆盡,我不想被孤獨追著跑……”

  她的喃喃自語,一句句落進他耳裏,勾起他的心疼。

  她沒有親人,是上天害的,至於後面那兩項,他承認,是他的傑作,他的確有義務理她,把她的孤獨踢掉、埋掉、燒掉、摧毀掉。

  “我沒有生氣,只是很忙。”他說謊。關幀親親她的額,連日的鬱悶清空。他喜歡她、需要她,比自己知道的多更多。

  “我們和好了?”她抬眼問。

  “我們本來就沒有不好。”他逆心拗口。

  吐氣,輕笑,她往他懷裏鑽,同他親昵已經變成她的日常習慣。

  封鈴果然配合。生日會之後,諾門提議讀書會移師關幀家裏。於是,關幀經常帶朋友回來。

  封鈴煮飯、做點心、打飲料,應付上門食客,等他們離開,認分打掃整理,從無抱怨。她喜歡他快樂,即便他的快樂必須和戴安娜的存在掛勾。只是,最近封鈴常鬧胃痛、嘔吐,做菜變成她的苦差事,可她還是咬牙做了。

  把牛肉從袋子裏拿出來,光聞味道,她就受不了。

  管不來別人詫異眼光,她一路從廚房奔回房間,抱著馬桶猛吐,空空的胃袋裏沒東西,吐出的全是墨綠色膽汁。

  賽恩和關幀在她房前敲門,等好一會兒,她才來應門。她臉色青白,眼眶發紅,五根搗在嘴巴的手指,瘦骨磷絢。

  “封鈴妹妹,妳不舒服?”

  賽恩想摸她的額頭,還沒有碰到,關幀先把他的手揮掉。要量人肉溫度,他的手也很好用。

  “沒有發燒。妳要不要去看醫生?”關幀說。

  “不必,只是腸胃炎,吞胃乳就好了。”她搖頭。

  “妳有沒有水土不服,還是厭食症?”賽恩眉毛一邊高一邊低,斜眼睨她。

  她提起精神,?“都不是啦!我保證沒事。再一下,半個小時內開飯,今天吃匈牙利牛肉燴飯。”她匆匆離開,賽恩若有所思地說:?“阿幀,你覺不覺得小妹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關幀把他推開。

  “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小妹圓圓的,可愛得讓人想捏她的臉。第二次來,雖然瘦一點,還不錯看。但接下來這幾次,她暴瘦得過分。你確定她沒有吃藥丸減肥?”

  “她哪有資格減肥!”關幀嗤一聲。該減肥的是這群吃白食的人。

  “說不定她想學名模當紙片人,當哥哥的要多關心一點。”他捶捶關幀。“你沒空的話,我很樂意來陪她,幫她紆解壓力,恢復容光煥發。”

  “不必,你這個活動型生殖器,讓你陪過的女生都很危險。”

  關幀回到桌邊,繼續資料彙整,她是瘦了,在話談開的那晚,他就發覺了……本以為事過境遷,她會回復生氣,眼前,他不確定了。

  同時,心裏浮上賽恩的話。

  封鈴把飯菜端上桌,打開鍋蓋,又是一陣教人無法忍受的腥臭,她的嗅覺和胃壞掉了。強忍住反胃,布好碗筷,封鈴招呼大家吃飯。

  戴安娜勾起關幀手臂,誇張地湊近牛肉鍋嗅聞,對他說:?“如果你想跟我結婚的話,一定要有‘封鈴’陪嫁,不然,永遠別想娶到我。”

  說著,她繞到封鈴身前,給她一個碎不及防的熱情擁抱。

  封鈴安靜地接受她的擁抱,心底卻刮起狂風暴雨。

  他們已經談到結婚?

  真快。男有情、女有意,這樣的婚姻是百分之百的幸福甜蜜。棒極了,關先生一定很開心。

  關幀會邀她當伴娘吧?肯定會,因為到目前為止,她仍是他喜歡的封鈴妹妹。她盡想著違心之論,努力假裝自己開心快意。然而……心被千斤重石碾過,碾出破碎難堪,她全身冒雞皮疙瘩,寒冷從四肢往中央竄。

  “妳太貪心囉!要關幀也要封鈴。不行!二選一,妳不可以拿走我的好朋友,也帶走我的幻想情人。”諾門說話間,把整塊牛肉塞進嘴裏。

  “不必選。戴安娜,妳把關幀帶走,沒有他在旁邊礙手礙腳,把封鈴管得死死,我們男生才能公平競爭。”賽恩說。

  “誰跟你們公平競爭?封鈴是我的,我先對她一見鍾情。”

  大家推推擠擠,笑鬧成一團。

  封鈴看不出來哪裡好笑,她只看得見陰霾千里,只覺得沉重抑鬱。退幾步,她退出餐廳,想找個空間,治療她傷重的腸胃和坎坷的心。關幀放下碗筷,跟上,抓住她的手。封鈴回頭,虛偽笑容迅速掛回臉龐。

  “為什麼不吃飯?”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她指指胃。

  “我帶妳去看醫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經驗,幾天就好了。”她說得無關緊要。

  “妳確定?”

  “當然。”

  “好吧。”他放掉她的手臂,讓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關上房門,她又衝進廁所,她越來越熱愛她的馬桶,每天都要光顧它好幾回。

  是心理影響生理?是她厭惡戴安娜,卻逼自己忍住念心,對她展開雙臂,力表歡迎,胃腸才向自己抗議?不知道。十七歲的未成年少女,尚未歷經成長磨練,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麼辦?嚴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擺不平,她真怕自己對戴安娜太壞,教關幀看出端倪。

  他們已經論及婚姻,他們已是眾人眼中的班對,他們之間再沒有她存在的空間…

  誰來告訴她怎麼辦?她不樂意演第三者、不愛當破壞人物,她喜歡關幀快樂比喜歡自己快樂多更多……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啊!

  蒙住雙眼,她從沒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關幀和她約好去逛博物館,戴安娜無預警出現,兩人行變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封鈴頭暈目眩,天空在她眼前盤旋。

  星期日,他在門口和戴安娜吻別,她看見了,衝進廁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進去的蘋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戴安娜留在他房間一起做報告,她藉故遞點心、送茶水,進進出出好幾遍,那種窺伺心理,讓她僧恨自己。

  她快變成壞女人了。她想。

  繼續演戲嗎?她快演不來了。可她沒辦法離閑,她想待在他身邊,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揚鑣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關幀在一起。

  白癡?她舉雙手贊成,因為連行為都控制不了的封鈴,的確與白癡無異。

  也許、說不定,關幀真的要娶戴安娜時,她還會自動自發,讓自己當陪嫁。

  她……無藥可救了……連特教中心也幫不了她的智缺。

  門外傳來歌聲,她悄悄打開房門,看見關幀和戴安娜在眾人的鼓掌聲中,牽手唱情歌。

  轟地,一陣耳鳴,她拚命捶打額頭,匆忙回到床邊,搗起耳、打開小說。

  這本書,她看過無數次,她在裏面尋找別人的失敗愛情,來安慰自己超載的悲哀。

  她哭別人,也哀悼自己受傷害。她很清楚,給不了他幸福未來,就該放手他的現在,安靜結束是最好的對待。她明白,對於無言的愛情,唯一的救贖是手放開,因他們之間,已然遙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堅持在感情候車月臺這邊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終點站。

  問題是,有了這麼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無法死心塌地離開。

  淚無聲無息滑下,在愛情面前,她終究癡傻……

  封鈴在學校暈倒,保健室的護士小姐詢問她最近狀況之後,建議她買驗孕棒。她驗了,在麥當勞的廁所裏面。

  然後,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裏,靠著大門,頹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縮著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燈。真是棒到無話可說。現在,她連留下的資格都沒了。該怎麼做?

  告訴他,她懷孕了,不管怎樣,他得負起責任?她終於有資格插入他與戴安娜之間,就算不是他的終點站,她也能逼他下車臨檢?

  那麼,他的反應會是什麼?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準備好享受他的愛情與青春,怎能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外,結束一切?

  然後呢?

  她乖乖墮胎,乖乖聽話,他就像以前一樣,對她很好、很好。只是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條未成形的生命交換。

  換嗎?她…怎做得到……

  頭痛欲裂,她的靈魂被綁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間。

  突地,她聽見關幀房裏出現細微呻吟,她猛地起身,下意識走近、推開門她被點穴了,動彈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滿淚水。是關幀和戴安娜……是男歡女愛……一個點頭,豆大淚水一顆顆淌下。

  完了,她完了,徹底完了,她沒辦法插隊,沒辦法流連他身邊……

  “小妹!”

  戴安娜發現封鈴,關幀迅速轉頭,四目相交,心臟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麼一下子紐約變成北極?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動彈不得。

  “妳在做什麼?”關幀大吼。

  “對、對不起……”

  封鈴沒有勇氣面對他,轉身,一塊一塊,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沒力氣了,她沒力氣應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訊息壓得她無法呼吸。

  “開門!”關幀在她上鎖的房門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幾乎把門板卸下。她好累。孩子、戴安娜、關幀……他們讓她好累,只是她太習慣在他面前聽話,

  她合作、開門,與他四目相對。

  他不說話,她無言,兩個人杵在那裏,無聲相望。

  “這時間,妳為什麼不在學校?”關幀問。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時候,他就約戴安娜到家裏,做戀人情事?

  她無權生氣的,但還是生了氣。

  呆,她老忘記自己缺少立場。

  她換話題,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第一次見到我,就喜歡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為我皺眉的樣子嗎?”她從來無心扮演他的母親。

  “妳想說什麼?”她的話讓他不耐煩。

  “我皺眉的模樣,很像你母親,對不?”她打開天窗,透進來的不是溫暖陽光,而是讓人抑鬱的陰森。

  “不准提她!”聽到母親兩個字,他像刺蜻般跳起來。

  她點頭,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麼像?”

  他抿緊雙唇,冒火。

  “追根究柢讓你厭煩?好吧,不問,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並不真心想對我好,你想好好對待的人,是你母親。”

  “我說過,不准提:…”他怒指她。

  伸手,封鈴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將它包在自己掌心。“對不起,最後一次了,請讓我把話說完。”她放開他,走到窗前,背對他,比較容易開口。

  “你的母親沒做錯,她只不過比一般女人更勇於爭取自己的幸福,這並不影響她對你的關心。從生下你那刻起,她就決定用一輩子來愛你,你怎能因為她想多愛自己一點,便恨她、怨她?”

  怒目圓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關幀狠狠扳過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來告訴我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醫生,不要以為我對妳比別人好,就有權對我胡說八道!”

  沒錯,就是壞在這裏——他對她比對別人好。

  “我知道你很愛她。倘若不愛,你不會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你不會毫無節制地對一個外人好。”

  “閉嘴!”他暴吼。

  封鈴不乖了,她不閉嘴,繼續往下說:?“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會面對面,把心結打開。打電話給你母親吧!”她從抽屜拿出電話號碼交給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個替代影子。”

  “哼!”他憤慨,背過她,把電話丟掉。她靜靜望他一眼,彎身檢起,放在桌面。她輕歎,走到他身後,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書了,我要回臺灣。”

  “為什麼?”她的話像炸彈,轟得他跳腳。

  “我適應不良,無法承受功課壓力。醫生說,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議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說謊!妳想懲罰我!”

  封鈴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懲罰誰?她錯判情勢,誤以為愛情可以依賴等待,哪知……算了,多想無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箏。當封鈴不好,風一撥弄,心就亂,她想變成封箏,風吹、風催,該飛的時候就展翅高飛,高傲瀟灑,不說再見。

  “因為戴安娜對不對?妳不喜歡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為她的美好讓妳自慚形穢?”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陣亂搖。

  他瘋了、語無倫次了,他亂吼亂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麼。

  但……他哪裡說錯?她是自慚形穢啊!她不聰明、不高貴;她不會拉小提琴,只會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為獻出貞操很偉大,怎知願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難。

  “我要回臺灣。”她重申。

  自慚形穢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會讓女人變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壞他與戴安娜、不想他負責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飽受委屈,他的未來很長,長到她無力纏繞。

  “不許!”

  她沒回應。“我說不許走,聽懂沒叩!”他對著她暴吼。她沈默。“我的話妳不聽了?”他的口氣冷峻。

  “對不起。”她悠悠歎息。

  這回,她鐵了心。

  她的心太多傷口,再不治,會死掉,她得走得遠遠,遠到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療養。

  “不要對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學也沒關係,我養妳。”

  養?是豢養吧!

  養一個影子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但影子跟著不屬於他的主人,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遲遲不肯承諾留下,讓他氣瘋了,怒火在胸口燒炙,他像頭猛獸在房裏亂繞,焦頭爛額,手足無措。

  封鈴看著他的舉動,有幾分動容。

  她對他仍然重要?即使戴安娜在身邊,他一樣要她?

  她可以帶著這點虛榮驕傲,什麼都不顧慮,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裏的寶寶由不得她任性。

  生氣、爆炸、鬼叫……他表現得再野獸,都更改不了她的決定。他的氣無處發洩,只能用拳頭揍牆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鐘,是她的極限。

  緊咬唇,她見不得他傷,不能不妥協……她衝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著淚,承諾起違心之論。

  “不要………不要打了,我留下,沒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頭,一把抱住她,兩條手臂鎖著、綁著、圈著她。就算要禁錮才能留下她,他也會這麼做。

  接下來半個月,關幀不讓她離開視線。她沒特別反應,一如平常,做菜、打掃、上學,沒有太大異樣。他們也聊天,都想將那夜的爭執褐過,彌補創傷。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舊秩序裏;慢慢地,他放鬆警戒,以為封鈴改變心意,不回臺灣了。

  沒想到星期三,他在讀書會結束後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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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7:29
 第六章 意外重逢

  漫長十年過去。關幀學成歸國,接下父親的公司,異母異父的哥哥白雒意爬上醫院院長位置,兩個兄弟都很行,但關幀從不承認他們是兄弟。白雒意一通電話,關幀丟下公事,衝進醫院,找那位不討喜的?“大哥”。

  “你怎麼找到的?”關幀推門進入,拉扯喉嚨亂叫。

  “病歷表,封這個姓氏不多見。”他指指桌上的病歷。

  “上次我們查過所有病歷。”

  “對,我們查的是病患,我突然想起,也許是她的親人生病……”

  “胡扯,封鈴老早就沒親人!”關幀是她唯一的親人,而她,捨棄了。

  “錯。”他指指病歷表。“封以謙,封鈴的女兒。”

  “她結婚了?”晴天霹靂,他被打得頭昏腦脹。

  難怪她假裝不認識他……是誰?哪個該死的男人敢碰他的封鈴。她是他的,幾百年前就決定了。

  “你是糊塗還是智障?如果她嫁人,小孩子怎會姓封?”白雒意無奈。這傢伙碰上封鈴,智商指數自動降低。

  “封……”

  “封以謙今年九歲。我推算過,封鈴應該是在美國念書時懷孕的。”

  美國?

  不可能!她被他管得死死,一下課就回家的乖女生沒道理……等等!天……他想起來了,平安夜、耶誕節,喝醉酒的晚上……

  震驚!水落石出,孩子是他的,所以她不得不逃,因為他當時正狂戀戴安娜。懸看胸口多年的疑問霍地解開,他無法說話。想起來了,他緊迫盯人的日子裏,她問過:?“你愛戴安娜嗎?”

  他毫不猶豫回答:?“愛。”

  然後,她再沒說話,苦苦的笑蕩在唇邊,眉頭上的無奈帶著淒涼,她低著頭,手指在裙襬處畫勾勾叉叉。

  那時候,她就決定一個人養小孩,決定撒出他的世界?

  “孩子是關家骨肉?”白雒意歎氣。

  他早料到,封鈴跟著這個傢伙不會有好結局。

  “要不要我幫你們做DNA比對?”

  “不必。”?

  “好吧,失散多年的父親,準備接手第二顆震撼彈吧!”白雒意歎氣。

  “什麼震撼彈?”隱約,他心慌。

  “你以為封鈴為什麼在醫院出現?來買麥當勞炸雞?”他丟給他不以為然的眼神。

  “你女兒病了,很嚴重、麻煩的疾病。急性淋巴白血病,這種病歷占了小兒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點六……“

  四人病房裏,傳來陣陣嘔吐聲,封鈴輕拍女兒背脊,讓她把胃裏的東西吐乾淨。是化療的副作用,封以謙已經吐了整個早上。嘔吐後,以謙躺回床上,封鈴拿起嘔吐物到廁所清洗,順帶洗掉臉上淚痕。

  她以為自己夠堅強,沒想過遇到狀況,那一點點堅強派不上用場。

  吐氣,她不哭,女兒還在外面,等待媽媽的支持。

  封鈴擦乾臉,擠出微笑,走出病房。

  “媽,妳又哭了。”以謙很懂事,擠一個安慰式笑臉送給母親。

  “我沒哭。”她坐到病床邊,抱起女兒。

  “說謊,妳的眼淚滴到我的衣領裏。”?

  “對不起……“她親親女兒的額頭。

  “妳放心,我會好起來,音樂班的入學考試快到了。”

  “對。”封鈴認真點頭。她當然要好起來。

  “媽,不要怕,好不好?”她敏感而乖巧,早熟得不像個孩子。

  “我不害怕呀。”她說謊。不怕下拔舌地獄,只怕實話讓女兒心慌。

  “騙人!妳怕我死掉。妳常把手指放在我鼻子前面,看我有沒有呼吸。”

  “被妳發現了?媽媽真的很笨。”?

  “幸好我的頭腦遺傳爸爸,沒有遺傳到妳。”

  “是啊,幸好……”鼻子酸了,她忙用手指拭去,不讓淚水又滴入女兒衣領。

  “我不會死,我要變成音樂家,帶妳到各個國家玩。”

  封鈴苦笑。讓重病的女兒來安慰自己……她是失敗母親。

  “我想去維也納、匈牙利、奧地利。”封鈴說。

  “我想去法國、西班牙。”以謙接著說。

  “荷蘭、瑞士也不錯。”

  “我有那麼多事沒做,天公爺爺不會帶走我。”以謙有把握。

  “是。”她點頭,一個過度用力,她的淚水又滑入女兒後領。真糟!

  “唉,妳真愛哭,傷腦筋。”以謙撫著母親手背。她們要相依為命,誰都不能離開。

  封鈴坐到以謙面前,輕問:?“我那麼傷腦筋,怎麼辦?”

  “是啊,要是我死掉,不能照顧妳,妳一定很慘,怎麼辦呢?”

  “不是普通慘是非常驚人宇宙無敵慘。”以謙是她活下來最重要的力量。

  那年,她差點死在產臺上,是女兒宏亮的哭聲逼著她醒來;山窮水盡了的女兒催著她努力前進。這十年,她只為女兒活、為女兒工作,女兒已經成了她的生命中樞,一根斷莖……

  “媽。”

  “怎樣?”

  “我很想抱怨。”

  “好啊,偶爾抱怨,沒關係。”封鈴把女兒攬進懷裏。

  “好倒楣哦,為什麼讓我碰到這種病?”

  “對啊,好倒楣,十萬分之一耶!機率和中樂透一樣小。”

  “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不等到我一百歲的時候再生病?”她嘟起蒼白的嘴唇,看得封鈴好心酸。“好倒楣,為什麼是妳生病,不是我生病?我很能吃苦的。”要是能轉換就好了,女兒是天才呢,天才應該留下來造福世界。

  “妳生病的話,沒有人能賺錢付醫藥費。”

  “我有存款啊,不然把房子賣掉。”只要女兒不病不痛,她願意傾盡所有做交換。

  “妳沒教我煮菜,我會餓死。”說太多話,以謙輕喘。

  “我教過妳買便當。”讓她病、讓她死,她不介意,只要女兒健康快樂,走完她精彩絕倫的一輩子。

  “媽,我們已經碰過最倒楣的事,不會再更倒楣了,對不對?”

  以謙聲音轉小,封鈴知道,女兒累了。

  “對。”

  “妳多翻譯一些稿子,多賺錢,讓醫生用最貴的藥來幫我治病,好不好?”

  “沒問題。”

  “約好了,打勾勾。”

  “嗯,打勾勾。”忍住淚,她伸出小指勾起女兒的小指。輕輕拉攏棉被,把她的小小女兒包起來。她的女兒啊……倒楣,她真好倒楣哦……為什麼不少倒楣一點呢?眼眶熱了,她不在女兒面前哭。別開臉,封鈴迅速拿起熱水瓶出病房裝水。

  沒料到,跨出病房,她撞上一堵牆。

  牆在那裏很久了,他聽見她們的抱怨、她們的夢想與她們的無能為力,他的心被壓榨抬眼,封鈴的心臟暫停。退兩步,她直覺跑開。她夠倒楣了,不想再面對更壞的狀況。

  可他的聲音比她的動作更快。“妳可以跑,我也可以把女兒帶走。”她緊急煞車。什麼女兒啊?誰說他可以……以謙是她的,一轉身,她臉色凝肅。這個男人,沒有權利!

  “你說什麼?”她咬緊牙關。

  “封以謙。”

  “她不是你的女兒。”她否認。

  “驗DNA,用科學證明她和我的血緣關係。”

  “你……”

  他居然敢說這種話!?她難產的時候,他不在,女兒發燒跑急診室的時候,他不在;他們貧病交迫的時候,他一樣不在。然後,他出現,就要搬出DNA證明以謙是他的私人財產?

  她發狂了!一直以來都是她一個人的,他憑什麼!

  醫院樓梯間,他們面對面,她對他無言,他卻有無數話想對她說。

  “我把妳的話聽進去了。”關幀沒頭緒的話打亂她。

  什麼?她不懂他的意思,皺眉……她猛然想起,這是他最喜歡的表情。

  “妳是對的,我在每個女人身上尋找我母親的影子。”他加入注解。

  說這個啊……無所謂了,不關她的事。她很忙,有太多事等著應付,她沒力氣風花雪月,或者回首過去十年。

  “妳皺眉的樣子像我母親,而戴安娜從頭到腳、五官面貌,連說話表情都和我母親有七分神似。”他說得真切。

  太滑稽了!她居然輸在?“不夠像”?

  愛上一個長不大的男人,是不是報應?

  “妳失蹤,我瘋狂找妳,我翻遍所有妳能去的地方。我恨自己不夠霸道,我應該沒收妳的護照,寧可妳恨我,也不要妳走開。我不斷自問,哪裡出錯?我想到妳的暴瘦、妳的鬱鬱寡歡,模糊間……我抓到端倪。妳愛我的,對不對?”

  多遲鈍的男人,受他百般寵愛,哪個女人不會愛上他?

  嘴角上揚。他猜對了。她的表情告知他,他沒猜錯方向。

  “我從不分析,為什麼妳要對我好,我認為妳的好是天經地義,就像我母親理所當然要把我擺第一。直到妳不在了,我開始恐慌、憂懼,我手足無措,又想回去飄車,把積壓在胸口的寂寞吹散……“

  他不是有個七分像的戴安娜?熱戀情人,何來寂寞?

  “想起妳說要回臺灣,我買了機票,跟著飛回來,我聘征信社、登報,用所有辦法找妳,可是妳蒸發了,我找不到。我開始頹廢墮落,回到我們初識時……”

  傻!欺負自己,能改變現實?隱隱地,她心痛。

  “我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想清醒,夢裏,我看見妳皺眉,我對妳大吼,憤怒妳對其他男人太親切;夢裏,我的妒忌讓自己好痛心。我恍然大悟,我喜歡妳,不單單因為妳愛皺眉頭。”可惜,他的恍然大悟來得太遲。但……不重要了,十年光陰,很多事都可以雲淡風輕,包括愛情。

  “我從酒精中清醒,發現陪在我身邊的,是我母親。她像小時候一樣摟著我,她心疼歎氣,她對我說:‘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為你找到封鈴。’我才知道,在夢中,我比平時更坦白。我聽妳的建議,和母親深談。我們談過去、談未來、談誤解、談疼愛……那之後,我再不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對母親的熟悉與安心。”

  恭喜!封鈴在心底輕語。

  “我回美國把書念完,我和戴安娜分手,我再不需要另一個母親,但找妳的行動從未停止。畢業後回臺灣,我接下父親的事業,是空降部隊,很多人對我不滿,但我都擺平了,因為我身上流有父親的遺傳基因,對工作有強盛的主導欲”。

  “我過得緊張忙碌,因為我必須讓自己很忙,才不會想起妳。然而,夜深人靜,我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我想妳,封鈴。”

  他不是多話男人,更不習慣對人解釋,今天他破紀錄了,可她面無表情,沒有絲毫動容。

  關幀歎氣,?“這是我的十年。妳的十年呢?”

  她的十年?

  工作、養小孩,生活是一場場磨難……她再沒有心力愛人,眼前,困難橫溢,等著她過關斬將。

  她的沈默讓他心慌,他知道她可以很乖、很合作,但執拗起來,往往是他妥協。

  他扳過她的肩膀,問道:?“為什麼不說話?我猜不出妳在想什麼。”

  猜不出來嗎?沒錯。他從來不懂她,他只用自認為對她好的方式待她。

  推開他,封鈴冷淡說:?“關先生,我很感激你曾為我做過的一切,但事過境遷,我們已是不相關的兩個人。”她冷漠,清冷眸光裏沒有他期待的感動。

  “什麼意思?”

  “就此打住吧!回到你的生活圈,不要記起我們。我不知道你對以謙的病知道多少,但我真的沒有精神和你討論過去。”

  何況,他的愛情早就不在,他只是自欺欺人得太過分。

  他訂婚了不是?他將和蔣家千金結婚,蔣妮棻占去雜誌大版面,裏面的內容全是他們的愛情見證。

  他做錯了。他不該騙她,不該以為她能像從前,笑著看他和戴安娜的幸福。

  她量小氣窄,傻事再也做不出來,在愛情國度中等待,是最愚昧的行為。離開美國那天,她已想得透徹明白。低頭,繞過他的身邊,她要去照顧女兒。她不要他了,她不給他彌補機會。

  下意識地,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胸前,鎖住。

  不行,他花那麼大工夫,才明白自己愛她。他追追尋尋,終於再度相逢,怎肯放開手?

  她是他的!這句話,他已經講過十個年頭。

  “不要走……“他低聲懇求。

  封鈴歎息。他們之間不是要不要走的問題,而是根本走不到一起,他們各自有命,怨不了天地。

  “我不會走,以謙要在這裏接受治療,除非你逼人太甚,否則我不會帶以謙離開。”她實事求是。

  “碰到問題躲避,是妳的處世態度?”他怕她又逃,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不要講大道理,我的態度幫我走過十年單親生活。”她認真道:?“不要出現在以謙面前、不要逼我帶女兒轉院,你很清楚,對於逃走,我很有經驗。”

  語畢,她毅然決然離開。

  關幀凝望她的背影,清楚,她,不一樣了。

  封鈴趁以謙熟睡,回家把行李和工作帶到醫院。她不能停止工作,以謙的病需要大筆花費。

  她拖著行李箱回到病房時,竟發現以謙的位置空了。是病情惡化嗎?

  心陡然提到半空中,護士帶她去做檢查……醫生決定化療無效要開刀……亂七八糟的猜測壓迫胸口,她眩暈……不,沒時間眩暈,她要找到女兒,要趕快弄清楚發生什麼事。

  踩著紊亂腳步,她衝到護理站,逢人就問:?“603的封以謙到哪裡去了?”

  一位熟識的護士看見她,快步走來,輕拍她說:?“以謙媽媽別擔心,以謙搬到九樓的單人病房,她的情況很穩定。”

  只是轉病房啊……她吐氣,鬆弛緊繃神經。但轉單人病房?她繳不起費用啊!

  “我們沒打算轉病房。”封鈴不解。

  “是以謙爸爸決定的,妳要不要自己去跟以謙爸爸討論?”

  以謙爸爸?

  關幀!

  這個人……怎麼就變成以謙爸爸了?誰同意他可以這樣做?他憑什麼霸道?

  憑什麼鳩占鵲巢?

  他不知道缺席十年的人,沒資格當爸爸?他聽不出她的話不是單純恐嚇,而是絕對會做到?他怎能這樣?他怎能一再替她下決定?

  帶著滿肚子憤慨,她拖起行李,搭電梯上九樓。

  “很痛嗎?慢慢來,千萬不要太勉強。”白姨拿著牛肉粥喂以謙。化療破壞了以謙的口腔黏膜,她嘗不出食物味道,食物碰到傷口更是痛得不得了,吃東西對她而言,是痛苦差事。

  “不會痛。”以謙勇敢說。她喜歡奶奶。

  “不痛的話,多吃幾口好嗎?吃多一點,身體才會快快康復。”紫祺說。

  關幀母親用調理機,把牛肉粥打成泥水,她和白姨一人一邊,耐心哄以謙。

  “好。”她忍住痛,把食物塞進嘴巴裏面。

  關幀捨不得,她的模樣跟封鈴一個樣,明明不喜歡,還是勉強。“可以了,那麼痛,不要再吃,我去給妳買霜淇淋、買慕思蛋糕……“

  這種痛不該讓九歲女生承擔,理應由他這個當爸的來負責。

  “沒關係,我好很多了。”說著,她又吞下一口牛肉粥。

  “以謙真乖。”白姨忍不住落淚。那麼可愛的小孩,為什麼要受盡苦難?以謙環視周圍。她從沒有被這麼多人哄過,她對他們不熟,但她可以感受到他們對她極好。

  大爺爺、小爺爺、大奶奶、小奶奶、伯伯、爸……爸……她一面在心底復習他們的稱謂,一面笑開。

  爸爸——她好想、好想喊出口的兩個字。

  她時常幻想,哪天爸爸出現,他會像超人從窗外飄進來,擺一個帥帥的姿勢,還是雷霆萬鈞,以綠巨人的登場方式出現?

  她很想要一個爸爸,從她知道同學們都有爸爸那天開始。但她敏感而早慧,她察覺每回提起這個話題,媽媽的眼底總是勾起淡淡憂鬱,她不想媽媽難過,只好絕口不提父親。

  而今天清晨,奇跡出現,媽媽前腳離開病房,自稱?“爸爸”的男人出現了。

  她傻傻望著他的臉,有被悶棍打到的感覺,明明陌生,她偏偏覺得,沒錯,爸爸就是這個人。

  他的眼睛是爸爸、他的鼻子是爸爸、他看人的樣子是爸爸、他對自己發呆的樣子也是爸爸,

  她的爸爸就該長成這樣——毫無道理地,她全然接受,他是爸爸。

  為了證明他是爸爸,他說了許多老故事給她聽,也給她看了媽媽的舊照片。其實,他真的不需要什麼證明,她就是相信啊!

  接著,熱熱鬧鬧跑出一大堆親人,帥帥大伯,爺爺奶奶,他們輪流抱她、親她,他們有一大堆話想對她說,他們帶來很多禮物。

  突然間,她變成童話故事裏眾星拱月的小公主。

  “以謙好棒,都吃光了。”奶奶驕傲的口氣好像說——天,以謙當上美國總統了。“現在,妳可以許一個願望。”大伯靠近,和以謙額對額貼近。

  “什麼願望都可以嗎?”她喜歡大伯,他很帥、很親切溫柔,她喜歡他圓圓的眼睛,笑起來時,變成瞇瞇眼。“只有一個不可以。”白雒意捏捏她的臉。

  “哪一個?”

  “不可以希望大伯變成禿頭大肚男。”

  白雒意一說,以謙笑開。

  “我不會許害人的願望。”

  “那……OK,妳說吧,我化身成願望達人,達成所有妳想要的希望。”

  “我希望,以後能常常見到你們。”

  多卑微的願望。她勾動大家的心酸。

  “為這種小事浪費一個願望,妳實在不懂得精打細算。”關幀抱起女兒坐在自己膝上。“乖女兒,以後我們會天天來,讓妳看我們看到煩……“

  怒氣衝衝的封鈴在病房入口處停駐,她的憤慨被女兒臉上的滿足澆熄。因為,發病之後……第一次,她在女兒臉上找到笑容,這個笑容不是苦中作樂、沒有半分勉強。滿屋子的歡樂讓她一嫋足。她不願承認,但他的確在最短的時間內籠絡了女兒。他總是這樣予取予求,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封鈴板著臉孔,忿忿不平。

  為什麼不灌溉的人,有權利享受收割?為什麼缺席男人,一出席便贏得愛戴?

  她應該闖進去、應該給他們擺臉色,應該二話不說帶女兒離開,讓他清楚明白,她不是說說就算了。

  然而,以謙的快樂阻止她的衝動。她怎捨得剝奪她少之又少的愉悅?

  以謙想要一個父親;想要像所有女生一樣,被父親摟在懷裏,撒嬌、嬌欲;她想要很多親人圍在身邊;想要耶誕節時,禮物拆不完。

  她給不了女兒很多家人,而他,給得起。現實、殘酷,但她無法否認。“媽,妳來了。”以謙發現她,忙對她招手。

  “嗯。”她走到女兒身邊,抱起她。“有沒有舒服一點?”?“有,我吃很多飯。”

  女兒得意的表情讓她很失意。以前不論她多費心哄騙,以謙都吃不了三口,他卻辦到了。這是不是代表,照顧以謙,他比她更適合?心抽痛。

  “以謙越來越棒了!妳要不要睡一下?”

  自始至終,她不看關幀或其他人,她刻意用忽略來抗議他們串聯,以一敵十,她的勝算微乎其微。

  “我睡不著,我想和爸爸玩一下。”

  爸爸,叫得那麼親熱……真快,她不過一轉頭,他就侵入她的領地?怒氣張揚,她慘白的臉色透出青綠,緊握的拳頭隱藏怒火。

  多年前,他要了她當聖誕禮物。現在,他又想要走以謙當禮物?

  憑什麼啊!憑什麼封鈴就該隨他撥動?

  怒氣累積到胸口,她再也無法保持緘默。

  “以謙,妳忘記了,妳只有媽媽,沒有爸爸?我們是很特殊、與眾不同的家庭。”

  “可是爸爸………”以謙猶豫。

  “不要再說了!”封鈴臉色鐵青,緊皺的眉頭埋進抑鬱。喉頭哽入石塊,吞不下,吐不出來,糖醋醬油統統和在一塊,她難看的表情嚇壞女兒。

  “媽,妳生氣了嗎?”以謙也跟著皺眉,甜蜜笑臉瞬間不見。

  是,她生氣了,氣女兒現實,幾個禮物就收買她;氣關幀不把她的話聽進去,硬生生破壞她們的平靜。

  知不知,以謙的病已讓她焦頭爛額,她每天、每分鐘都要鼓吹自己勇敢堅定,他怎能在這當口,跳出來替她製造問題?他憑什麼認定,她不會崩潰、不會發狂?

  “我們談談。”關幀強勢地拉起她的手臂。她瞪他,他們之間沒有話可談。

  “是啊,跟關幀好好談談,以謙有我們照顧,妳不必擔心。”白姨打圓場。

  “走,不要在以謙面前失控。”關幀說。

  說得好,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會讓人失控。

  他大手一攬,半強迫地將封鈴帶出病房。

  白雒意看著封鈴,淺淺笑著。他有預感,這回,關幀不會輕易過關。

  接手,他把侄女抱在懷中。呵呵……小美女終於輪到他手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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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7:52
  第七章 溫柔征服

  他把她塞進樓梯間,兩手壓著肩膀,把她釘在牆上,她在生氣,他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妳不可以這樣對以謙,她在生病,妳難道不知道?”他的口氣嚴厲,彷佛做錯事的是封鈴。

  他有立場教訓她?

  笑話,挑起混亂的人是他耶!

  “你不出現,我怎會對她生氣?”她們母女過得很好,再辛苦、再累的日子都熬過來了,她們從不需要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誰知,他出現、主導一切,她變成不懂體恤女兒心情,剝奪女兒幸福的壞母親。真好、真棒,她該給他拍拍手,頒個模範父親獎牌。

  “妳生錯氣,妳該生氣的對象是我。”

  沒錯,她該生氣的對象是他。

  “誰給你權利替以謙換病房?誰給你資格讓以謙認爸爸?誰說你能用禮物收買她?”

  她咄咄逼人。

  “我只想補償,盡一個父親該盡的心。”

  “補償?真有趣!有錢就能擺平是嗎?”

  “錯!我但願在過去幾年都能陪在她身旁,是妳拿走我的權利。”

  他竟然指控她!?天!混亂的世界、紊亂的真理。

  “如果當年我告訴你,我懷孕了,你會怎麼做?放棄戴安娜,和我結婚,還是要我放棄孩子?”

  她問住他了。

  二十一歲的他,沒有養小孩的念頭,他只有自我中心、傲慢和唯我獨尊。她的推估……並非全無道理,說不定他真會要求她把孩子拿掉。

  “我沒猜錯?你會勸我,十七歲的女生當不了好媽媽,事業前途比一個不受歡迎的生命重要;你會說,為孩子放棄一輩子的夢想很傻,因為你還沒有準備好當爸爸。”

  他不辯解。

  “我沒有冤你,對不?我和你不同,就算沒有任何準備,我都決定生下以謙。好幾次,房東催房租、奶粉罐見底、我餓得連水都沒得喝,我多想自殺啊,是以謙的哭聲讓我記住,我是媽媽,責任不准我一死了之。

  我的翻譯稿讓出版社退了又退,走投無路時,你知道我去做什麼?鋼管女郎,對,你沒聽錯,是鋼管女郎,我丟掉自尊,一心一意只想喂飽我的女兒,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即便我是別人眼中的斕女人,我都堅持當以謙的好媽媽。請問,你哪來的資格出現,串聯所有人孤立我?你怎麼敢大搖大擺亮出身分,輕鬆幾句,就讓以謙相信父親愛她?你對我……真的好差……”

  看著她的黑眼圈、她的蒼白憔悴,他深深歎氣。抱歉,是他不對。

  關幀把她贏弱的肩膀攬入懷間。讓他幫忙吧,他的肩膀比較寬、他的力氣比較大,她可以卸下重擔,讓他來承擔。

  “對不起,是我太著急。白雒意說急性淋巴白血病是種麻煩疾病,需要家人強力支援,我不知道還能擁有她幾天,只想把快樂送到她面前,我知道這做法對妳不公平,但求妳給我機會,若她的日子所剩無多,我希望她每天都幸福快樂。”

  他的話像根銳針,刺穿了封鈴脆弱的汽球心,砰地!炸出滿地碎片。

  她反手推開關幀,朝他大吼大叫。

  “不准、不准,你不准說這種話。”她氣瘋了,她不敢想像的事,他怎敢當她的面說出口!

  掄起拳頭,她捶他,拉扯他的衣服,用盡力氣……

  “誰說她的日子所剩無多?你知道這種病經過治療,五年不復發的機率有多高嗎?

  “有……”他怎能點破?怎能點破啊?

  “你不可以說這種話,半句都不能說,以謙會好好的,她會好起來……”

  她激昂、她哭泣,她恨不得上天下地,追到閻王的生死簿,把以謙的死期一筆勾銷;她恨不得讓自己替女兒痛,替女兒苦,她情願減壽給女兒添福氣。

  她滿腦子事情,卻從不敢想像女兒會離她而去。

  他怎能點明說破?

  “對不起。”他抓住她的手,將她壓入胸口,他知道,她的壓力已遠遠超載。“我錯了,以謙會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她要改寫金氏世界紀錄——全世界最長壽的人,她不會輸掉這場疾病戰爭,她會健康起來,會見證醫學奇跡。”

  在他懷裏,她啜泣不已。

  天知道,她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說服自己,血癌只比感冒麻煩一小點?她發誓又發誓,發誓沒有任何事能將以謙帶離,她用全副精神和上天賭,賭自己贏、老天輸。

  她的神經繃到極限,隨便一個外力,都會將她擊潰。他若有良心,就該退出,讓她全心全意和病魔打仗,不應該阻撓她盡力。

  關幀輕拍她單薄的背脊,他後悔,當年為什麼不多幾分警戒?為什麼任她獨自支撐?

  鋼管女郎……那麼驕傲的女人啊……

  “以謙答應我,再痛苦,我們要一起衝鋒陷陣,她不輸,我也不輸。我們都說好了呀!為什麼你要加入,讓情況變得複雜?”

  “我保證不讓情況複雜、我保證不改變現況,我保證我的出現,是為了幫忙而不是掠奪。封鈴,以謙永遠是妳的女兒,誰都搶不走。”

  他但願給她一千個承諾,只求她安心。

  他的懷抱好溫暖,溫暖得讓人不想離開……頭重腳重……她累到極限……關幀的胸口濕掉一大片,他沒催促她,任她哭個過癮。她早該發洩了,她只是個女人。

  “過去我做錯事,造就妳的痛苦,我發誓,以後絕對不會。”他輕聲說。

  他拿什麼發誓?拿他的蔣家千金?

  天……她在想什麼?蔣小姐、王小姐,不管是哪個女人,都不關她的事,她只要女兒好好的,就滿足。

  離開他,很痛,但她仍然坐上飛機割捨愛情。再來一次,她不確定自己還有勇氣面對,她不能二度沉溺,不能在他的強勢溫柔裏淪陷,一次教訓早該教會她,愛情是痛人的壞東西。

  不再笨了,十七歲少女長大成人,她分辨得出真實與虛幻,不作夢、不等待,她只想扎實踏穩每個腳步。封鈴推開他,拭去淚痕。

  “到此為止吧。你過你的日子,別來打擾我們。”

  她的視線落在他的皮鞋上。關幀不再是當年的叛逆少年,他全身名牌,剪裁優雅的西裝套在身上相得益彰。他很帥,商場多年,刻劃出他穩重成熟的形象,這種人和名媛淑女才相配。

  她不是淑女,她是個疲憊不堪的母親,沒有資格想像愛情,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在哪裡。

  什麼口好話說盡,她仍然固執?

  “不好。”

  關幀斷然拒絕,他不放手封鈴,錯一次,苦頭嘗透,他不容許一錯再錯。

  “你想逼我把以謙帶走?”她也跟他倔強。

  “妳帶不走她,我請了特別看護,她會阻止妳做蠢事。”

  蠢事?她沒做過?從答應當他的芭比娃娃開始,她把人生弄得一塌糊塗。

  “你憑什麼替以謙作主?”她拉高音調,怒火隱隱上升。“據我所知,所有的醫生都認為我的安排正確。”所有醫生?只有白雒意吧。“我不要你碰我的女兒。”

  “我非碰不可,她是我的女兒,身體裏流著我的血液。我要給她一天一驚喜,在她的面前學習做個好父親。妳,沒有權利分開我們父女。”

  他惱了,她比印象中更執拗。

  “你……”她咬牙切齒。

  “對以謙,我想做的和妳一樣,妳沒理由推開她應得的幸福。”

  他在跟她討論以謙的幸福?多好笑!

  “我要在……”

  “你以為沒有你,我們很不幸?”

  “妳在曲解我的話……”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她死命盯住他,腦海裏繞過幾千種想法,找不到可以把他隔離的好辦法。

  “為什麼要逼我恨你?”她情願默默守著暗戀過一輩子,她情願看不見他,在想起他時,想的都是他對自己的寵溺。

  轉身,她滿懷怒濤,憤然走掉。

  十年前,她不能怪他愛上戴安娜;十年後,她再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惡意招惹自己。

  有那麼多人幫忙,封鈴更消瘦了。

  這不是關幀估計的結果,他以為把她身上的擔子移開,她才有力氣期待未來,但目前看來,並沒有。

  他們兩人僵持著,她的鬱悶,同樣在他心中。封鈴不承認,有一群關愛的親人,以謙的恢復情況突飛猛進,她會笑、會苦中作樂,也會調侃自己的禿頭。她沒辦法反駁關幀,他畢竟正確,即便憤怒,她沒道理剝奪女兒的幸福。是的,以謙的心情重要,相形之下,她的痛苦不值得一提。

  關幀確實有能力給以謙最好的醫療照顧,女兒的幸福和她的心情孰輕孰重,根本不必費心評估。

  關幀的父親母親、繼父繼母經常帶來一大堆補品,哄孫女吞進去,他們的耐心讓人動容,也因此,化療後常出現的蒼白削瘦,並沒有在以謙身上顯現。

  她以為很忙的?“院長”,卻三不五時出現病房中,講笑話、變魔術,以謙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她偷問封鈴,將來可不可以嫁給白雒意?封鈴搖頭反對,她不看好老少配。但沒當過父親的關幀居然舉雙手贊成,還說很樂意聽白雒意叫自己一聲爸爸,並訂下條件,女婿的財產要全數登記在女兒名下,原因是老男人死得早。

  至於關幀,他根本是把病房當成辦公室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分分秒秒盯住封鈴和以謙,不讓她們有機會消失,他不准另一個十年插隊。

  為什麼這樣做?封鈴不懂。

  他將有一個妻子,將會生下許多孩子,他根本不需要這樣對待她們。

  唉……算了,她沒精神深究,眼前她只能想著以謙、愛著以謙。

  午後,訪客離開,病房裏只剩下封鈴和關幀。

  關幀用幾個故事把以謙哄睡,封鈴坐在旁邊,逐字翻譯英文。眼看父女一天比一天熟悉,那些以謙只告訴母親的秘密被關幀套去,向來冷漠的關幀對女兒用盡熱情。

  這讓封鈴憂心仲仲,深怕哪天,法院相見,她失去女兒的監護權。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倘若再失去以謙,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問題是,她無法在這當下考慮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關幀攻陷女兒的心。

  束手無策讓她疲憊。封鈴關掉電腦,把稿子收起來,走到女兒身邊,拂開她額前亂髮,女兒引以為傲的頭髮變得稀疏,再不久,會變成光頭吧?以謙告訴過她,她害怕當光頭女孩,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白雒意正好出手代勞。

  他帶以謙到別的兒童病房認識新朋友,一圈逛下來,她回房時,高興抱住母親的脖子說:?“媽,掉的頭髮會慢慢長回來耶,妳可不可以幫我買一頂毛帽?”

  當然可以,但白姨比她動作更快,她挑了七頂漂亮到不行的毛帽送給以謙,以謙高興得大聲拍手,給它們取名字——彩虹、粉紅凱蒂、橘子芬達……從星期一到星期日,她天天換新帽。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關幀問。

  封鈴別開臉。她仍然抗議,不願妥協。“妳那麼生氣,我們要怎樣合作幫忙以謙?”關幀對她的耐心讓人讚歎。合作?哪裡需要,他不是一手包辦了?

  “封鈴,我們可不可以……“關幀想說服她,但話到一半,門口來了訪客。

  是蔣妮棻,關幀的未婚妻,報上刊登好大一篇,全世界都知道他們的排聞。

  這意謂什麼?意謂她願意為關幀接納以謙?

  關幀一步步得到女兒的認同之後,再讓蔣妮棻加入親人行列,他不躁進、慢慢攻心,他讓她放下防備之餘,才下手搶走女兒?

  很冷,醫院的冷氣突然降溫,她不自覺地顫抖。

  “我來探望以謙。啊……以謙在睡覺?我來得不是時候。”蔣妮棻一進門就靠到關幀身上。

  “想和她玩?妳要先領號碼牌。”關幀看見她,態度輕鬆,與面對封鈴時的沉重不同。

  “她真的很紅耶,關爸每次談起她,都滿面笑容。”

  “當然,她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聰明的孩子。”老關賣瓜,全世界的瓜,就屬他出產的最甜。

  “要是我不巴結她,這輩子是不是別想踏進你家?”蔣妮棻開玩笑問道。“沒錯,妳要先學會拜碼頭。”他們的熱絡親密敲打她的痛處,他們理所當然的討論,揪住她的憤懣,以謙還不是關家的財產啊……

  咬牙。她真想把理智丟掉,真想自私一點,帶以謙遠離他們的親情攻勢……只是,女兒的笑容,她怎捨得?

  到最後,她終要放手對不?和關幀爭奪,她沒有勝出的機會。

  封鈴走出病房,把空間留給關幀和蔣妮棻,她迅速走到樓梯間,推開門,選一個臺階坐下,把頭埋入手臂中。

  這裏,成了她的臨時避難所。她的世界一團混亂了?搗住臉,她不哭,只是痛苦,苦楚一吋吋侵蝕她的心,她被困住、被壓扁了,她喘不過氣,心臟被拉扯撕裂。

  “妳要繼續折磨自己嗎?”不知何時,白雒意跟著她進入樓梯間。

  她抬頭,冷笑。誰喜歡折磨自己?

  “妳很清楚,以謙的病是長期抗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癒,妳不能比她先倒下去。”白雒意說。

  封鈴淒涼一笑。有他們在,她倒下去有什麼關係?

  “妳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很不好?氣喘又犯了嗎?”

  她的情況從沒好過,有沒有犯氣喘都一樣。

  “為什麼不吃不睡?妳是最糟糕的照顧者,妳想以謙替妳擔心嗎?”

  她怎吃得下、睡得著?

  她只想盯著女兒,天天看、天天碰,她不確定,以謙還能當她多久的女兒。一個有財力、有婚姻的父親,比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母親,更能讓檢察官青睞吧?打官司,她是輸定了。

  白雒意拍上她的肩膀上,柔聲問:?“妳到底在想什麼?可以讓我知道?”

  她要是能夠理出頭緒就好了。歎氣,她抬頭,輕道:?“我沒事。”?

  “妳不高興我們疼愛以謙?”

  是不高興,但她無權承認。搖頭。

  “妳恨關幀?”她有資格恨他,獨立、生子,對一個少女而言,太吃力。

  他說錯,恨是一種需要立場的東西,她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

  “妳不說出來,沒有人知道如何幫妳——我們不能談談?”

  何必談?她已開始逼自己妥協,逼自己相信以謙跟著關幀才是正確安排,她供不起的,他給得輕易。

  “謝謝你,我很好,我只擔心以謙的病,懇求你,把她的病治好,她真的是個很棒的女孩。”

  她輕描淡寫把他的擔心放逐關外,垂著雙肩。未來啊……不在她能規劃的範圍內。關心,不需要。

  以謙被壓在手術臺上,四個護士用力壓住她的身體,要她不能扭動。

  她像只無助的小動物,雙眼充滿惶恐。醫生手上的大號針筒,緩緩插入她的脊椎,要抽取她的骨髓做檢驗,檢查化療對她的血球變化有沒有療效。這是不能麻醉的,以謙痛得大聲哀號。

  醫生對她說:?“不要哭、不要動,要是沒成功,還要再痛一次。”

  以謙多聰明啊,她當然知道失敗要重來一次,她當然知道扭動身體會增加困難度,可那種痛怎能忍得住?

  許多病童的家長在看見這一幕時,放棄治療。更多的家長在這時候歇斯底里,瘋狂喊叫。孩子身上的痛,痛入父母心啊!封鈴知道以謙拚了命在忍耐,知道她寧願咬破嘴唇,也不讓母親知道自己好痛,要不是忍不住,她絕對不會哭……

  關幀蹲在以謙面前,牢牢握住她的手,不停對她說:?“乖女兒,看著爸爸的眼睛,不要轉開,認真看我。”

  她很努力看了,但噬骨的疼痛讓她無法停下號哭。

  封鈴終於明白,為什麼父母親會在手術室裏崩潰,這種慘絕人寰的折磨,比煉獄更磨人。難怪醫生要她堅持、難怪醫生說,小孩生這種病,父母最需要的是勇氣。她還以為化療已經是最痛苦的階段,豈知,骨髓穿刺才是艱苦。

  “媽,我受不了了,我好痛!”以謙大叫。

  封鈴吞下淚水,轉到手術臺前,和關幀並肩蹲在一起。

  “以謙,閉上眼睛,專心聽媽媽說話。記不記得鐵軌旁的小黃花?我們約好要一起去拔。明天好不好?明天我們跟醫院請假,去采一大把插在花瓶裏。

  春天快到了,春天暖暖的風啊,吹過我們的臉頰,把長長的頭髮吹出一層一層波浪,我聞到雞蛋糕的香味,甜甜的……”

  想像力把以謙帶離疼痛知覺,她不哭不扭了,她聞到雞蛋糕香味,聽見老婆婆的叫賣……

  封鈴一邊說話,一邊吞下哽咽,淚水沾滿胸前,為她可愛的女兒,為她年輕脆弱的生命。

  “好了。”醫生一句好了,所有人都鬆口氣。護士替滿頭大汗的以謙整理好,送她回病房。

  全身緊繃的封鈴放鬆後,頹然坐倒,傻了、癡了,控制不了的淚水,靜靜淌下。

  關幀心疼,擁她入懷。

  “妳表現得很好,真的很好。”身為母親,再脆弱,都要磨出勇氣。

  “骨髓穿刺,每隔一兩星期就要做一次。”她喃喃自語。

  “我知道。”

  “以謙好怕痛,小小的擦傷都會讓她受不了……”怎麼辦?那麼痛,怎麼可以讓小孩子煎熬?

  “她可以的,妳在、我在,我們會幫她度過。”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全身顫抖。

  “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貪心,我放棄治療,半年就半年,我帶她上山下海,帶她環遊全世界,我要充分利用半年,讓她不帶遺憾離開。”

  “妳在說什麼?才第一次妳就放棄!?妳不是要她長命百歲?妳不是要她登上國際舞臺?”他抓住她的肩膀,企圖搖醒她。

  “你不知道她多怕痛,你不知道她的觸覺多敏感,你不知道她表現出來的往往只有她忍受的十分之一,你什麼都不知道……”不管了,她放聲大哭,聲淚俱下。

  “就算這樣我也不放棄。我還沒學會當個好父親,我還沒有把欠她的還清,我還沒寵夠她,我不准妳放棄,不准妳的傷心影響她的心情。”

  “你以為我愛放棄?以為我不珍借她的性命?可惡,你怎麼能批判我……”她捶他、恨他、怨他,他不過是一月父親,怎知她和以謙有多少心靈相通。

  “理智一點!妳這樣對以謙沒有幫助。”他抓住她的手,大聲說。

  居然是她不夠理智?她要是不理智,早就一柄掃帚把不相干的人趕出病房,不會在女兒笑的時候別過身落淚、不會睜眼看女兒慢慢變成關家人,更不會慎重考慮退出女兒的世界。

  所有的決定,只要對以謙好,她願意無條件投降啊!

  可是,這樣的她……仍然不夠理智?她還能怎麼做,誰來教她?

  封鈴拚命搖頭。她想不出來哪裡做錯,為什麼壞事總是落在她頭上?她從沒要求過大富大貴,她只求平安順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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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08:38
  第八章 幸福降臨

  第二次骨髓穿刺,以謙一樣狂吐了出來。她受的煎熬不比女兒少,她每吐一次,封鈴就覺得自己的心肝腸胃也跟著嘔。

  只是幸運啊……關幀一直待在她身旁,默默支持。

  她常在夜半驚醒,夢裏,她看見又粗又長的針插進女兒的脊椎,女兒扭動哀號的情她醒來,就會發現自己被一個溫暖懷抱圈住,暖暖的雙臂、暖暖的胸膛,吸收了她的驚惶。

  她不得不感激,感激他在這裏。以謙越來越常鬧脾氣,因為她也害怕那種嚇人、卻不能不進行的酷刑。封鈴和關幀輪流把她抱在身上,輕輕搖、慢慢哄,說著她熟悉的故事、唱著她熟悉的歌。

  “我來,妳去吃飯。”

  關幀把母親送來的午餐擺好,把以謙抱到自己身上,來回搖擺,說著從網路上找到的冷笑話,企圖逗出以謙的笑臉。

  冗長的治療過程,把大家都磨得失去信心。

  以謙更瘦了,和她母親一樣。成打的營養補給品堆在櫃子上,母女倆有志一同,打死不碰,每天都要他祭出恐嚇,才肯勉強喝幾口。

  封鈴飯入口中,食不知味,望住關幀哄女兒的背影,歎息。

  兩個月過去,他從未失去過耐心,她是真的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給他,他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好父親。

  以謙睡著後,他把女兒放在床上,拉棉被、調空調溫度,然後坐到封鈴對面,用筷子夾起一堆豬肉。

  還是愛吃肉,他沒有膽固醇問題嗎?封鈴苦笑。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常吃蔬菜水果。”

  她搖頭,× × 牌蔬菜579 不能算,那叫糖水。

  “如果妳嫌我吃的不健康,等以謙出院,我再讓妳喂。”

  像以前那樣?不要,她厭倦了在他背後委屈。

  “告訴妳一個好消息。醫生說,下個禮拜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情況穩定的話,我們就可以帶以謙出院。”然後,每隔幾周回醫院做化療、檢測血球,直到有配對成功的骨髓出現。

  “我知道,白院長告訴我了。”封鈴說。

  這段時間,為了以謙合作無間,現在,他們之間少了劍拔弩張,她正視他對女兒的努力,她認同他,一如認同自己。

  “我想帶她回家。”他說得小心,怕她生氣。

  “回關家?”

  “不是,我在陽明山有房子,那裏的環境不錯,空氣也好,我希望以謙能搬過去,房間都準備好了。”

  “好。”封鈴點頭。

  她同意了?她居然沒抗議!

  “需要我到妳的公寓搬東西嗎?”關幀問。

  “好,我會把以謙的東西整理好。”

  “以謙的東西?妳不搬?妳要我一個人照顧以謙?”他訝然。

  “我搬過去方便嗎?”蔣小姐不介意她住進去?

  “為什麼不方便?我都整理好了。妳不是想把女兒丟給我,就不聞不問吧?”

  說什麼話!她哪是不聞不問的母親,她只是不能不考慮蔣妮棻的想法。

  “你確定?”封鈴問。

  “確定。”沒什麼不確定的,他要女兒,確定!他要她,一樣確定!

  就這樣,血液檢查後的兩天,封鈴和女兒搬進關幀的房子,關幀準備回公司上班。教人感動的是,為了以謙,他在客廳擺了一架演奏琴,以謙一看見鋼琴就迫不及待跳上椅子,彈奏蕭邦圓舞曲。太久沒碰鋼琴,她的快樂,言語無法形容。“

  先睡一下,睡醒了再彈,好不好?”封鈴問。

  “我要爸爸陪。”

  “媽媽陪不好嗎?”封鈴看著女兒。她不知該開心還是傷心?傷心女兒移情或開心關幀徹底進入她的心底……

  “以謙,爸有沒有告訴過妳,做人要貪心一點?”關幀把女兒扛在肩上,走進他預備的兒童房。貪心?這是他教育女兒的方式?封鈴搖頭,不贊成。

  “要怎麼貪心?”以謙問。

  “爸爸媽媽都在面前,妳可以要求兩個人陪,不必給自己出選擇題。”他挑眉,調皮的眼光逗樂了以謙。

  “好,我要爸爸媽媽一起陪。”

  “這就對了,老爸要培養妳當接班人,商人本色就是貪婪,妳不可乙太善良,太客氣會讓人吃死死。”他把女兒放在他挑了老半天的公主床上。

  他的話又讓封鈴皺眉了。

  他最愛的那號表情出現,忍不住地,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在她額頭烙下親吻。

  封鈴被電到,連連後退。

  那是什麼動作?是一時興起,還是早有預謀?圓瞠的雙眼寫滿不解。他啊……在做什麼?

  偷香成功,關幀開心得想跳恰恰,要不是女兒在場,他不會只親額頭,他會直接從保護級演到限制級。

  “爸爸錯了,媽說,忍耐退讓,不計較,才能夠贏得喜愛。”以謙說。

  關幀瞥封鈴一眼。

  她習慣退讓?所以戴安娜出現,她避回房間;蔣妮芬出現,她躲到病房外面?笨!不懂得爭取的女人,到最後什麼都得不到。這不是請求公理正義的世界。

  “你連我的教育方式也有意見?”封鈴出聲。

  “當然沒有。我好不容易把你請來,怎能把你氣跑?你是對的,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對。”

  他嬉皮笑臉的模樣不像董事長,他的嚴肅在女兒和封鈴面前瓦解。不在意,因為她們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替女兒拉拉棉被,把封鈴也蓋在裏面,他和封鈴一左一右把女兒夾在中間,小小的兩隻手握住爸爸媽媽,她將他們的手相交迭。

  “媽媽,妳知道天堂在哪裡嗎?”一句話,碎不及防,封鈴被灌下滿腹酸水。

  她答不了話,是關幀替她解圍。“為什麼問?”

  “隔壁房的姊姊和我生一樣的病。她說她不怕,要是醫生治不了她,她會飛到天堂,然後耐心等一等,她的爸爸媽媽很快就會把她生回來。”

  “是這樣啊!”病重的小孩、不死心的父母,他們得共同創造多少美麗童話,才能安慰脆弱無助的自己。

  “如果醫生治不了我,你們會把我生回來嗎?”以謙追問。

  封鈴說不出話,紅紅的眼眶轉向窗邊。

  “媽,妳不想把我生回來?”

  關幀大手一托,把以謙和封鈴托進懷抱裏。“女兒,不會有這種事發生,醫生一定可以治好妳,除非大伯樂見他的醫院被夷為平地。”

  “如果不小心呢?萬一呢?你們為什麼不答應我,一定把我生回來?”

  以謙急了,她不知道這種話對父母親有多傷,她只想要得到答案,只想確定她不會從父母親當中離開。

  “不許說這種話。妳答應過我,再苦、再痛都要把病魔趕走,不准退縮!”封鈴口氣硬了。

  “對,要當老爸的女兒,一定很勇敢不准說喪氣話!”關幀強勢。

  “可是……我真的很怕……“癟了嘴,以謙想哭。

  關幀歎氣,他的強勢逼迫不了女兒。他在她耳邊低語:?“我保證,妳會永遠跟在爸媽身邊,妳沒機會離開我們,就算談戀愛,那男的,也得先通過我這一關。”

  “永遠嗎?”?

  “對,永永遠遠。現在,閉上眼睛,我講故事給妳聽。”

  以謙安心了。“我想聽你和媽媽的故事。”

  “好。有一次我用摩托車載媽媽出去逛街,她膽小,車子稍微騎快一點,她就在後面尖叫。回家後,她氣衝衝下車,我嘲笑她,她頂我一句:‘飆車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操縱機器,有本事的話,來飆腳。’”第三十一次,他細說當年。

  “什麼叫飆腳?”以謙問。

  “跑步。”

  “哦,我也喜歡飆腳。”

  “真的?果然虎母無犬女。我想,大男人怎麼可以被小女子嘲笑,就接下挑戰書,槍聲起,我們兩個繞著花園開始跑。”

  “媽媽贏了。”她接得理所當然。

  “妳怎麼知道?”關幀訝異。

  “媽媽跑步很快,我沒有見過比她跑得更快的人。然後呢?”

  “她贏了,可以向我要求一件事。”

  “媽媽要什麼?”

  “要我把摩托車賣掉,不准再飆車。”

  “你照做?”

  “我很重視承諾的。”

  “幸好,媽媽救了你,飆車很危險。”

  “救我?有沒有說錯,她剝奪我追風的快感,讓我人生少了很多樂趣。”

  “你可以找比較安全的樂趣,不一定要飆車。”這丫頭,講話口氣和她老媽一模一樣

  “爸爸,我想聽你們在美國的事。”?

  “妳喜歡美國?”

  靜聽父女對話,封鈴竟感覺淡淡幸福。要是可以這樣,無病無苦,度過每個寧靜的下午,人生……多好……

  “我長大也要去那裏。”

  出國夢,從外公外婆到媽媽再到她,一脈相承。

  “我念紐約大學商學院,剛去的時候,我脾氣-不好、性格執拗,沒有同學受得了我,可是到最後我居然有一大群好朋友,妳知道,他們是怎麼來的嗎?”

  “不知道。”?“我受不了美國的速食文化,妳媽媽只好幫我準備色香味俱全的便當帶到學校,同學看見了猛流口水,一天到晚想到我們家吃白食。然後,一次、兩次他們來家裏吃飯,愛上媽媽的好廚藝,吃人嘴軟,他們只好和我變成好朋友。”

  “他們是喜歡你,還是喜歡媽媽煮的菜?”以謙問。

  “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說完,父女倆哈哈大笑。

  他們的對談,讓封鈴想起諾門和賽恩,他們……是很好的人。

  “要不要晚上請媽媽煮飯給我們吃?”關幀提議。

  “好,媽,我要吃紅燒獅子頭、蒜泥白肉、燒鴨和鳳梨蝦球、紅燒牛脯,可不可以?”她問封鈴。

  “妳和我都是肉食恐龍,強勢的遺傳基因真可怕。”關幀說。

  “肉肉最好吃了,大家都喜歡吃肉肉。”以謙加油添醋。

  “噓,小聲一點,妳有沒有看見媽媽在皺眉?”關幀湊在女兒耳邊問。“可是肉肉真的很好吃。”

  “吃那麼多肉,會變成壞脾氣暴龍,沒人喜歡妳。”封鈴不得不插話了。

  “要那麼多人喜歡做什麼?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大伯喜歡妳就夠了,把妳小乖媽那套‘忍耐退讓不計較’丟掉,爸爸來給妳建立正確的人生觀。”

  封鈴真不知道,以謙在他的教養下長大,會變成怎樣。

  明明說要睡覺的,他就是有本事鬧得女兒捨不得睡著,看著大孩子、小孩子,不知不覺間,她又變成他的媽媽。

  “妳為什麼在這裏?”封鈴打開門,迎上一句帶著攻擊意味的話。她怎麼在這裏?

  女兒在這裏,她在這裏不對?

  大概吧,她忘記這裏即將有個女主人,看來是她惹人憤慨。

  “對不起,關幀不在,妳想找他的話,請撥他的手機。”封鈴客氣退後。

  “別想轉移話題?我的問題是,妳為什麼在這裏?”

  “以謙需要人照顧。”

  “看護呢?沒請嗎?”

  “我不知道,這事我沒插手。”

  “我很清楚妳在想什麼,妳想借著女兒拉線,和關幀破鏡重圓?當初是妳不要關幀,幹嘛又冒出來?是這些年沒找到好男人,還是突然發覺他現在的身分地位很符合妳的標準?”蔣妮棻口氣惡劣。

  這段日子,關幀的冷淡度讓她心生警覺,她發現再不積極以點,說不定真會錯失機會。

  蔣妮棻和關幀是世交,感情不差,去年她和臺灣,投到他旗下工作,關幀不但把她當成好朋友,也當成得力助手。

  他對她比對其他女人特殊,特殊到旁人誤解兩人,他也無所謂。

  於是她開始在他身邊佈局,清除所有具威脅性的女人,她刻意親近他的長輩,加入他的家庭聚會,她隨時隨地在他身邊出現。

  她知道關幀沒愛過其他女人,也知道封玲這號人物,但十年過去……她相信,自己的勝算很大。

  但,她受到威脅了。以為得血癌快死掉的小孩,居然奇跡似的出院;以為早該離開的封玲,出現在他家裏面,她開始擔心關幀的感情翻盤。

  封玲看蔣妮棻一眼不像吵架,她沒本領也沒精神。

  “說啊!你打什麼算盤?”她語調拔高,做了水晶彩繪的指甲推開封玲。

  “請小聲一點,關幀不再家。”她擔心蔣妮棻會吵醒以謙,她才剛睡下。

  “我問東,你回答西,是遷回戰術?”她就是要拉扯喉嚨大叫不行嗎?

  “你在擔心嗎?”封玲被惹火了,淡淡一句,刺向蔣妮棻的痛處。

  “我有什麼好擔心?”

  “擔心自己屈居下風,我取而代之?”

  “你想要嗎?”

  “現在不想要,但如果你繼續叫囂的話……我就不確定了。”封玲不想講這種話,她很緊張以謙,一心想打發她。

  以謙在發燒,醫生要她再觀察,每次量體溫,她都戰戰兢兢,擔心溫度持續升高,她考慮要不要找關幀會家時,蔣妮棻來了,把她糟透的心情弄得更斕。

  封玲來不及防備,眼前一個黑影,臉頰瞬地熱辣疼痛。

  “你不回贏的,我跟他交情不同意般,不會輸給突然冒出來的女人。”

  輸不輸,都隨便,快走吧,別再來招惹她了,現在她是刺蜻碰上誰倒楣。封玲頭痛心厭,恨不得把她推出門。

  “你儘管再對我懷一點,等我嫁給關幀,封以謙可是捏在我手中,到時她會得到什麼待遇,全看你的表現。對了,先通知你一聲,我和關幀已經找律師討論以謙的監護權。”她雙手橫胸,挑畔。

  她和關幀找律師討論以謙的監護權?是這樣嗎?她一邊給她溫情攻勢,讓她放鬆警戒,一邊乘隙追擊?

  第二回合,封玲輸了。

  她早知道難免自己將要在關幀和女兒面前退開,也知道她放手,以謙才能享用更好的生活……但沒想過這麼快。至少等以謙痊癒吧……

  蔣妮棻見她臉色蒼白,心裏不禁得意。“不要惹我,你餘額早離開,讓我和以謙培養感情,說不定我會試著把她當親身女兒看待,若你繼續用這種態度對我……不要後悔,這是你選擇的。”

  低頭,封玲憋住氣,走往以謙房裏。在這種狀況下,她能放開女兒?她可以下賭注,賭蔣妮棻會真心相待?她不確定了,打好的心裏建設瞬間崩塌。

  天!她在做什麼?現在不該想這些。以謙在發燒,她的病情不穩定,當母親的怎能把精神放在女兒爭奪戰中?

  把溫度計放在女兒腋下,她抿唇,在腦海裏面搜尋所有回發燒的原因,但她把溫度計拔出來,看見溫度的那刻,心臟被吊到半空中。

  不等了,她抱起女兒,衝出家門……

  又住院了,他們回家還不滿兩個星期……

  “是不是我太粗心,忘記醫生的叮嚀?”封玲在場廊來回走著,焦急憂懼。

  “怎麼病情急轉直下?一定是我的錯,絕對是我的錯,只是錯在哪裡啊?我怎麼想不出來?”

  是她獨佔欲太強,老天看不過去?是她和蔣妮棻的爭吵顯露她惡毒本性,上天罰她過度貪心?她是不是凶星?為什麼她的親人一個個離開……

  猛地,她睜大眼睛。

  凶星……是啊……怎沒想到這點?她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相繼去世……連愛了十年,相依了十年的女兒也要離她而去……

  苦,沒有權利降服……果然,是懲罰……果然,問題出在她身上。

  是命多蹇,運乖淚……她是問題克心,她這種人註定一世孤苦,卻偏偏貪求幸福。

  她的心崩裂,知覺迷離,唯一的念頭是把以謙送走,不受她牽連,以謙才能活命。是了,就是這樣,不會錯……

  長廊那頭,關幀急急走過來。

  看見六神無主地封玲,他兒話不說,把她收入懷中。

  “沒事的,以謙沒事的,白雒意在裏面,她不敢讓以謙出事。”

  她推開他,看著他的雙眼,很認真,很認真。

  “關幀,我輸了。我放棄了,你不必找律師打官司,我把以謙的監護權給你。”

  她不適合把孩子留在身邊。不應該擁有親人,她的自私自利只會害慘女兒。她弄懂了,決定放手了。

  “你在說什麼?什麼律師?什麼監護權?”他以為他發瘋了。

  她沒聽進他的話,叨叨絮絮說:“以謙跟你才會幸福,跟著我只會一塌糊塗,我不要還她,我要她平安快樂長大。我求你,請蔣小姐對以謙好一點,以謙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人家對她好,她會回饋真心。”

  以謙很乖,誰都可以證明,她懂事善解,有這種女兒是前世積德,蔣妮棻應該清楚自己有多幸運。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他勾起她的下巴,堅持她看自己。

  “你不是要和蔣小姐結婚?不是希望得到以謙的監護權?我把監護權給你了,不必對薄公堂。”

  “你從哪裡得來的八卦消息?誰說我要娶蔣妮棻?誰說我要對薄公堂?”

  “不是嗎?可是蔣小姐說………”

  他沒聽她把話說完,直接截取結論——“蔣妮棻對你說的?”

  “她說錯了嗎?”

  這女人,虧他那麼信任她,上次的雜誌事件,蔣妮棻堅持是記者斷章取義,他信了她,沒想到,她把同樣的話搬到封玲面前說。

  這回,絕不願諒她。

  “當然說錯。這輩子我結婚的對象只有一個人——她叫做封玲。除了你,誰都不准當以謙的母親。至於蔣妮棻,她只是我眾多員工之一,頂多她的父母親和家裏的老頭子有點交情過,從明天開始,她連我的員工都不是了。”她可以惹他,但不能惹上封玲。

  所以……她亂了。

  “上次不是你沒聽清楚,就是我沒講清楚,這次,你要認真聽。”他捧住她的臉。

  認真聽什麼?封玲茫然。

  “封玲,我愛你,我的心非你莫屬。也許我笨過,不理解我們的感情早已參入愛情元素。但分離,相思讓我頓悟,我不能沒有你,你在我身邊,我才能感覺幸福。我也許霸道,也許可惡,但我願意用這輩子讓你覺得,忍受我,有價值。”

  千思百慮,她整理不出。

  看著她的表情,他歎氣。“我知道你沒聽進去,你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沒關係你只要記得你是我的,我們有責任和義務讓孩子過得開心懈意,懂了沒?”

  懂?不懂。她轉頭看著檢查大門。

  他明白,這時候她心裏只放得進以謙,放不下愛情。

  他會繼續努力,說一遍她聽不懂他可以說一千遍。拉過她的手,攬她入懷,霸道的他,難得溫柔。“信不信,我比你更篤定堅持?”

  “什麼?”她一頭霧水。

  “我篤定以謙會戰勝血癌,她身上流有我的不服輸血液。”

  她望他,他不容置疑的表情按下她的心。

  她用力點頭,相信她的以謙會好起來。

  情況不如關幀預期,以謙的病情在瞬間惡化。

  過低的白雪球數值讓醫生不敢貿然進行化療,以謙睡睡醒醒,失去以往的活潑。關家長輩天天往醫院跑,封玲終日以淚洗面,所有人心情都沉重無比,他們開始懷疑焦心,害怕時間已經走到極限。

  “別這樣,以謙會難過。”白雒意環起封玲的肩。

  “我認真配合醫生說得每一句話。”她說,帶著埋怨。

  “我知道。”

  “我沒有給她偏方或草藥,也沒有中斷治療。”她靠在牆邊,幾乎站不直。

  “我知道。”

  “醫生告訴我,這種病有百分之七十的孩子可以被治好。”她搖頭,是資料騙人,還是她的命很差?

  “是。”

  “為什麼我的以謙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她甚至連骨髓捐贈都等不到。”真的不懂。請給她一個答案,讓她明白問題所在。

  “封玲……”他不知道該怎麼給於安慰。

  “如果是我的錯,為什麼不報應到我身上?”她把頭蒙在掌心,淚水自指縫間滲出。

  這種事,怎能說誰對誰錯?白雒意搖頭歎氣。

  關幀從病房出來,慘白這臉,急急拉起封玲往裏面走。

  “以謙醒了,她想跟你說話。”

  以謙醒了?她飛奔進病房床邊,緊抱住女兒,企圖把冰冷從她身上逼退。“以謙……”

  “媽媽………我不想說再見………”以謙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沒人要你說再見。”

  “可是,我要走了……”

  封玲心驚,想起在網站上看到的文章。文章裏說,血癌的孩子天生比常人敏銳,他們能預知自己的死亡。

  不要,不可以說再見……她的牙齒打顫,她的心被撕裂成碎屑,她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寒冷一寸寸壓上心頭,她連伸手抱女兒的力氣都沒有。

  “爸爸,媽媽,可不可以再把我生回來?這次,我要健康,不要當天才……”

  她在交代後事?不要,她不聽……她要去神遊,要去找玉皇大帝,求他們把以謙留下來,讓她代替女兒離開。

  她傻在女兒床邊,呆呆地看著她和關幀靠在一起。現在她才發覺,一謙和關幀有一摸一樣的鼻子和嘴唇,他們的父女緣為什麼這樣淺?為什麼她不要讓以謙碰上關幀?

  懂了,上蒼看不慣她的自私,決定讓她痛不欲生。

  “媽……我真的好愛你……”以謙虛弱伸手貼上臉頰,想拭去母親的淚。

  “愛我就不要走,咬緊牙關撐下來,讓我再愛你,疼你六十年。”她握住女兒的手,悽楚迷離的笑容看的人心傷。

  她做錯事,為什麼要以謙來接受懲罰?自私的是她,該死的是她,她願意萬劫不復,願意下地獄,願意魂飛魄散啊……

  以謙微微笑著,半眯得眼睛宣告她累了。“我真高興……能當你的女兒……”

  封玲眨眼,串串淚水滑過頰邊。

  走到盡頭了嗎?真的分離了嗎?她們的願望怎麼辦?她們未實現的夢想怎麼辦?

  不要……她搖頭……不要……不要到此為止,她要繼續,她要不間斷,她不要生生死死阻隔母女情……

  她抽身,從病房逃走。這是惡夢,她只要跑得夠快,就可以把它甩開。

  對,是假的,假的,她的以謙活得好好,現在……哦,五點半,鋼琴課快結束了,她得趕緊去把以謙接回來。

  下個月,以謙要參加音樂班考試,老師還幫她報名鋼琴比賽,她一定可以拿冠軍,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天才……不省錢了,她不擋樞門媽媽了,她要去把那套藍紫色的緞面小禮服買下來,給以謙比賽的時候穿。

  倒是以謙出場,一定會博得滿堂彩,評審眼睛一亮,看見未來的明星在舞臺中間發光,所有的媽媽都羡慕她有個讓人驕傲的好女兒……

  封玲跑進雨中,不斷招手。計程車怎麼不停下來……

  關幀追在她身後,拉住她。

  “你要去哪裡?”他氣極敗壞。

  “怎麼辦?上次我看上的那套小禮服一定被別人買走了……”她恍神。

  “你在說什麼?”他沒聽懂她的話。

  “以前很想穿那套禮服上臺,可是好貴哦,要八千塊錢,要是不要買房子就好了,我會花八千塊買衣服,把以謙扮成小公主,以謙真的很喜歡當公主……”她語無倫次。

  “封玲……”她的哀愁染上他的眼。

  “你沒聽過女兒鋼琴演奏對不?你錯過太多了……都是我害的,對不起,以謙一直想要父親,是我太害怕,怕她有了你,就不想要我……”

  關幀仰頭,吞回淚水,他將她抱進懷裏,替她遮去風雨。

  “她好愛你,她最大的願望是在舞臺上彈鋼琴給你聽,我幹嘛要阻止呢?我知道關家在那裏,我要找你好容易,我為什麼不完成她的願望呢?我真是全世界最差勁,最自私的母親……”

  他聽不下去了,他的心和她一樣痛。“不是你的錯,人生有很多無可奈何,你沒錯……”

  “不對……不對……我錯了,錯的離譜,錯的過分,錯的該死,黑白無常,你們應該來拘提我,停止欺負我的女兒……”她瘋狂揮舞雙臂,仿佛真的阻止旁人看不見的勾魂使者。

  “封玲,我們回去,以謙在等我們。”他拉住瘋狂的她。

  “不行,不要我去買衣服,聽說這次的比賽,評審來自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我一定要買到那套禮服,八千就八千,了不起我下個月天天吃泡麵……”

  猛地,她推開關幀,衝入車水馬龍的馬路當中——

  “封玲!”關幀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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