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緩慢地睜開美眸,眨了眨,好一會兒過後,蘇迎春悠蕩的神智才緩慢地從夢鄉中歸來,立刻地,才剛被狠狠疼愛過的身子感覺到疼痛,身子裏那陣酸軟的感覺令人難以啟齒。
她一臉呆愣愣地,看了看四周,心裏依舊有些迷糊,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夢裏,抑或是已經清醒回到了現實。
好半晌,她沒有動彈,就像個洋娃娃似地任由韓慕夏替她穿好衣服,甚至於是底褲,都由他親自動手替她穿好。
她看著他的眉、看著他的眼,一切忽然間變得清晰了!
一層薄薄的淚霧浮上她的美眸,模糊了他在她眼底的身影,她用力地眨去淚光,細嫩的嗓音哽咽著,「你忘記我了,是不是?你明明說好不會忘記我的,為什麼你沒守信用?」
「你果然想起來了。」他的語氣平平淡淡的,期盼已久的結果終於來臨時,他竟然出乎意外地冷靜。
剛才,當她說起十七歲的夢時,他就已經隱約猜想到了,而剛才擁抱她時,她熱烈的回應更教他確信,那個像純真的天使般狂愛著他的小迎春回來了!
從好遙遠,不可捉摸的遠方回來,就在他的面前,讓他明明就知道不可以,卻還是忍不住與她做愛。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為什麼你沒有?!」她咬住嫩唇,兩行淚水滾落頰邊。
聞言,韓慕夏勾起一抹冷笑,幽暗的黑眸就像是透不進光的岩石,他定定地瞅著她,「痛苦的人到底是誰?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這些年來,在我們之間痛苦的人究竟是誰!」
「那當然是——」
「是你?你要說痛苦的人是你自己嗎?」他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勾在唇畔的微笑冷得教人心裏發寒,「你確實可以這麼回答,但是,你真的確定嗎?因為思念而痛苦的人,真的是你嗎?」
「我……」她一時語塞,原本的篤定突然間變得不太肯定,因為她看見了藏在他眼底的痛,從她的角度看著他的悲傷,心裏忽然覺得好難過。
「六年了,從那一天過後,已經整整六年了。」他語氣平淡地提醒她這個殘酷的事實。
「六年了?」她虛弱的嗓音幾不可聞,這時候的她才真正地醒了過來,真正地意識到她不再是十七歲的蘇迎春。
從那一天過後,已經整整六年了!
「你一直都在的,是不是?」
她把全部的事情都兜起來了,鳳大哥是在他離開之後才出現的,如果鳳大哥是代表著他的眼睛看守著她,那只要鳳大哥在的一天,就代表他的視線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韓慕夏苦笑了聲,如果在今天之前的蘇迎春遲鈍得令人生氣,那今天的她卻是聰明得讓人想要稱讚。
整整六年的時間,她只要想到韓慕夏整整有六年的時間都在她的身邊,她卻不知道自己愛過他,而且還愛得那麼深,她就覺得他好可憐,自己也好可憐,因為,她寧可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地記住,寧可讓自己的心傷得又重又痛,也不要忘記自己很愛他。
對他的愛,每一分都是她的寶貝,是她最捨不得放棄的珍寶,怎麼可以說忘就忘呢?
「不要!不要!我不要——」她雙手抱頭,激動地尖叫。
她不要失去記憶!她要老天爺把六年的歲月還給她!她不要這個男人就近在咫尺,她卻不知道自己很愛他!
「春,冷靜一點!」他抱住她,輕聲地哄著。
「我不要!我無法冷靜,我現在覺得好難過,你知道嗎?我真的覺得好難過,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不跟我把話說清楚?如果你早一點出現,或許我早就想起來了……」她哽咽著說,一串串淚珠子像斷了線似的,不斷地滾落她的頰邊,濡濕了她白潤的臉蛋。
如果,她早就恢復記憶的話,當他向她求婚時,她就不會因為心裏還有一點疙瘩而遲疑。
她會點頭,又哭又笑的點頭,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他的妻子,如此一來,在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白金婚戒,就會是為她戴上的。
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太遲了!
「因為這道傷痕。」他苦笑著,伸手撩開她的髮絲,輕撫著她額際那道泛白的傷痕,「你傷得好重,那些人下手好重,我以為你會死掉,我全身都沾滿了你的血,你知道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血會覺得害怕,會想要發抖。」
如果,他知道與自己扯上關係,會替她招惹石倉悟海的加害,會讓她差一點就丟掉小命,那他會遠遠地將她丟開!
但他覺悟得太遲,當他趕到那個地方時,就見到她躺在血泊當中,直到今天,他依舊無法淡忘心臟為之冰涼的那一瞬間,那種寒進骨子裏的戰慄感。
「你就是那個把我抱去醫院的人,對不對?為什麼你不留下來?我爹媽知道你的,我告訴過他們很多關於你的事,如果你那個時候留下來,或許我就不會忘記你……」她緊緊地抱住他,嗚咽地低語。
他輕撫著她柔順的髮絲,輕輕地笑喟了聲,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第二次,這時候情況未明,誰離他越近,就會被傷得越深。
「從明天起,你不必再去上班了。」他放開了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冷然的神情充滿了疏離。
「為什麼?」一個刺激尚未平復,另一個刺激卻又接踵而來,教蘇迎春覺得快要瘋了。
「因為這個。」他伸出左掌,對她展示出套在他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我把你開除了!反正把你留在身邊也沒用,還是讓你離開比較好,畢竟我們兩人的關係不單純,我怕我新婚的妻子會吃醋。」
在他手指上閃動的光亮就像利刃般劃疼了她的心臟,她瑟縮了下,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立場責怪他。
「如果我那天答應你的求婚,那你要娶的人會是我吧?」她小聲地問,不太確定自己能否得到他肯定的答覆。
韓慕夏聳了聳肩,深沉的眸光依舊牢牢地鎖住她蒼白的小臉,沉渾的嗓音充滿了漫不經心。
「誰知道呢?事實是,那天你並沒有答應我。」
*****
蘇迎春花了一個小時收拾辦公室裏的雜物。
她在這裏待了好幾個月,可是只花了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而真正教她覺得悲傷的事情,是她原本自認人緣不差,但是要離開公司了,卻沒人要替她辦歡送會,最慘的是就連多瞧她一眼的閒工夫都沒有。
蘇迎春把收好的雜物擱在同一個小紙箱裏,然後轉頭看著四周,確定自己沒有遺留任何東西,這時,她的眸光不經意地透過玻璃,看見了她心愛的男人與他的新婚妻子。
他的新婚妻子比她想像中還要漂亮,與他十分相配,她看見他微笑著聽妻子說話,那溫柔的神情在不久之前還屬於她!
「還沒走嗎?」韓慕夏走出來,淡淡地瞥了桌上的紙箱一眼。
「就快了,在我走之前,應該還可以耽誤你一些時間吧!」她深吸了口氣,心跳得好快,深怕他會不答應。
「我的時間很寶貴。」他冷冷地提醒她。
他沒有立刻駁回她,她就厚臉皮地當做他答應了!蘇迎春定定地看著他,同時也忍不住地看了站在他身後的美麗女子一眼,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你知道迎春其實是一種花嗎?」
「我知道。」
「那你想不想知道一個關於它的悲傷故事呢?」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有話就直說吧!」
「我只是想讓你一起分享這個悲傷的故事,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命運竟然與它一樣,不,應該說我的比它的更悲慘。」蘇迎春泛開一抹淺淺的微笑,笑意就像小小的漣漪般,還到不了她的眼底,就已經消失無蹤了。
她回眸看著韓慕夏高大挺拔的背影,猜不透他現在心裏在想什麼,但她不想再費力去猜測,只看著他的背影,她什麼都猜不著,但就算讓她可以正面看清楚他,也什麼都無法猜透。
「在幾千年前的遠古時候,在這片土地上鬧了大水,天地一片渾沌,百姓的農作受到了水害,天無日夜,節無四季,百姓難以為生,於是舜命禹治水,於是大禹帶人勘察水路,他辛勤工作,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有一天,他到了塗山山上,遇見了一位姑娘,姑娘替他們指引水路,並且為他們燒水煮飯,一起努力要治水。」
「我聽不出來這段故事與迎春花有任何關係。」
她對他的冷淡語調無動於衷,自顧自地說下去,「後來大禹與塗山女日久生情,結為夫妻,不久之後,塗山的水道完成,大禹要繼續修築下一段路程,在臨去之前,大禹解下系在衣袍上的荊藤,纏繞在妻子的身上,對她說『等到我解決水患的那日,就是我們團圓的日子。』塗山女含淚問著夫君說『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大禹回答她『放心吧!春天來臨,樹木都還未抽出綠芽之前,我就回家了!』
「後來的世人只知道大禹為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卻不知道在那塗山上的家中有個妻子在等待他,塗山女為了成全夫君治水的宏願,所以就算見到了夫君也不曾出聲呼喚,就這樣看著他來了又走,直到再也見不到他的人。」
「你囉囉唆唆的,到底把話說完了沒?」新上任的韓太太終於沒了耐心,開口催促。
「住口!」韓慕夏低喝了聲,立刻教她噤了口。
「就快說完了,韓太太,請你捺著性子聽我把最後的話說完吧!」蘇迎春紅著眼眶,沒讓盈眶的淚水滾落下來。
「後來……」她哽咽著,用盡了力氣讓自己說下去,「後來大禹終於治水成功,百姓們安居樂業,早忘記了塗山女,而她就守在塗山頭上,日日夜夜地望著山路,等待著夫君歸來,然而為了疏浚而從河溝中挖出的淤泥,不斷地往塗山上堆放,一吋吋地加高,終於把塗山女給淹沒了,後來大禹歸去,遍尋不著愛妻,只見到當日纏繞在妻子身上的荊藤開出了滿山遍野的迎春花,原來,塗山女到死都沒忘記夫君的話,在春天來臨之前,在萬物尚未抽出嫩芽之前,已經先為春天綻放了花朵,以最燦爛的姿態迎接她心愛的男人。」
「確實是……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他笑著替她鼓掌,「謝謝你讓我聽到這麼一段美麗的故事。」
「六年前,你離我而去,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等你回來,所以塗山女的痛苦,我都知道,後來我把你給忘了,好不容易有段平靜的日子,你卻又出現喚回我全部的記憶,現在……現在你才說不要我了,那你能不能想再想個法子,讓我把你給忘記呢?」
她顫著聲,噙著淚,不懂他為什麼可以如此無動於衷,為什麼看見她如此難過,他還可以笑得出來!
「抱歉,對於你的問題,我只怕是無能為力,出了這道門之後,咱們就是陌生人,我會把關於你的事情都忘記,忘得一乾二淨。」說完,他伸出大手,但要牽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新婚妻子的手。
看著他們兩人親密地牽著手離去,終於,強忍在她心底許久的淚水,就在這一刻潰堤而出,不到片刻的時間,已經濕了她整張慘白的嬌顏。
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很漂亮,就算他是真的執意要與她分手,她也可以瀟灑的對他說聲「再見」。
但是她唯一得到的,是他的「視而不見」,在與他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成了空氣,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是空氣,因為,在她胸口劇烈撕扯的疼痛,張牙舞爪地提醒她自己依舊是有血有肉的人哪!
既然她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為什麼他能夠對她視若無睹?
因為不再愛她了,所以才會連多見她一眼都不願意嗎?
可是往日的情分不假呀!就看在那些情分上,難道就不能好好再正面瞧她一眼嗎?就只是再多瞧一眼,對他而言就真的那麼難辦到嗎?
她該怎麼辦呢?
懷抱著滿滿有關於他的回憶,卻已經不被他喜愛了,這樣痛苦難過的日子,她還要忍受多久呢?!
*****
風輕柔地吹著,就像是情人的唇吻在臉頰上。
爛漫的春光宛如盛極的笑靨,教人望之心醉,也炫目得教人覺得刺眼,不敢迎視。
韓慕夏知道自己不敢迎視的理由,是因為他心虛,春光太過美好,卻格外地突顯出他的血腥與殘忍。
「你將迎春傷得很深。」鳳知秋走進屋裏,就看見韓慕夏閉眸假寐,明明就戀戀不捨地沐浴在春光裏,卻逃避地對燦爛的春光視而不見。
「我知道。」沉冷的嗓音幽幽地從他的唇間吐出。
「你真的知道嗎?韓慕夏。」鳳知秋冷笑了聲,眸色瞬間變得寒冷,「不,你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懂得迎春的心被你傷得多痛,你就不會,也不敢,一次又一次揮著利刃割傷她的心。」
「就算是知道了會將她傷得很深、很重,我手裏這把刀還是要落下去,不怕她傷,就怕力道不夠狠,她不會死心。」
「你要她對你死心,徹底死心?」
話落,室內的空氣一瞬間變得死沉,韓慕夏睜開眼睛,轉頭靜淡地看著窗外,蕩漾在藍色天空之下的春光,一如她美麗燦爛的笑靨。
她總是可以笑得很開心,在她身邊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被感染,不由自主地與她一起覺得高興。
可是那天,她哭了。
他走了好遠,卻仍舊聽見她抽泣的聲音,她好難過,哭得好悲傷。
聽著她的哭聲,讓他離去的腳步每一步都有如千斤重,每走一步都想要回頭,想要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直到她不再哭泣為止。
驀地,他苦笑了聲,斂眸看著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戒子。
他們之間曾經有過諾言,那個諾言的珍貴性遠遠超過在上帝面前互許終生至死不渝的誓言。
但是,諾言的成立,在於兩個人都必須遵守承諾。
她食言了。
她,當年惹人憐愛的小迎春,說就算他恢復了記憶,也絕對不能夠把她給忘記,否則她會非常難過。
他並不知道是否一般人記憶失而復得之時,就會把失憶期間所發生的事情,所遇上的人全都忘光。
因為,他從來沒有失去過記憶。
六年前假裝失去記憶,只不過是他用來掩入耳目的手法,事情的發生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而唯一的意外,就是認識了當年的小迎春。
因為不想讓敵人得知他的行蹤,所以住在那棟大房子的期間,他一直避免與人交往,就算是多說半句話都嫌懶,所以一般人根本就無從知道這棟洋房住了人,而她是意外,是突然降臨在他生命中驚喜的「意外」。
他永遠都忘不掉當她抬起小臉時,滿臉淚痕的狼狽模樣,又是淚水又是鼻涕,再加上沾到了泥巴雨水,那個樣子真的很淒慘,但是卻又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我見猶憐。
就是那一副令人心魂迷惑的面容,讓他決定不與她保持距離,決定保護她的安危,讓她進入他的生命領域之中。
但是老天爺真的很愛惡作劇,明明是她害怕他會忘記她,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然是她被石倉悟海的手下所傷,忘記了與他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還記得當年她出院的時候,笑著走在父母之間,與他迎面擦身而過,只將他當成陌生人。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從此不再見她,因為只要他在她身旁一日,就會帶給她無窮無盡的危險。
但六年過去了,時光越是漫長,就讓他越是感受到遠離她的痛苦,六年之中的每一天,那個天真單純的小迎春都會出現在他的夢中,說他如果真的把她給忘了,她將會非常傷心難過。
半年前,他遭到暗殺,同時也發現在組織之中有內賊,利用組織的名義做私人的買賣,金額動輒上千萬美金,這種事情如果不是分工夠細,而且熟知組織內部運作的人絕對幹不出來。
他並不害怕生命受到了威脅,但是,在最危險的那一刻,他只想見到心愛的小迎春,所以他回到臺北,想方設法讓她來到他的身邊。
但才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錯得離了譜,因為,敵人不是只要他的命,連同他最愛的人的命也想一併取走,要他們血債血還,用他們的性命給石倉悟海報仇!
「我只知道,」他輕喟了聲,難緩心痛,「同樣的事情不能發生第二次,第一次我失去了她的愛,難保再發生第二次,我會連她的命都保不住。」
跟在韓慕夏的身邊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哀傷的神情,鳳知秋識趣地不再說話,但是心裏卻很明白一點,那些讓他露出如此脆弱表情的敵人必須有點心理準備,因為他們絕對會死得很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