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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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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7:31:33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五

  且不說相國府兩位小姐如何吵得針鋒相對、火星四濺,讓一眾權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鬥狠,各自撂下了狠話無數,洛陽滿城上上下下,關注的還是國相楊公國忠回城省親這件真正大事。

  臘月底,洛陽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餘。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錦裘,只是苦了城裏城外的窮人家,瑟瑟抖著,還得忙碌生計,籌辦年貨,肚子裏不住咒著老天,面上還得堆出笑臉,在外人面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等大雪,正是因相國大人回洛陽才帶來的吉兆。

  臘月二十八,雪住天晴,東都洛陽滿城鑲銀,迎來了官道上數百人壯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軍鐵騎,當朝相國楊國忠正在隊伍中間。只不過他並未如朝庭其他大員那樣乘坐八抬暖轎或是六乘車輦,而是乘一匹高頭白馬,身披亮銀軟甲,軟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這樣頂風踏雪而來。

  遙遙望去,人如玉,馬似龍,那滔滔氣勢,實令人讚歎!

  洛陽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時,儘管凍得面色發青,但見相國如此風采,自然采聲一片。洛陽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擁兵一方,本來是該楊國忠去拜見他的。但此時楊國忠權勢滔天,他便也迎了出來。為示敬意,又免非議,李安車駕便停在了洛陽城門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遙見楊國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惱怒。歡喜的是楊國忠權勢薰天,自己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畢竟楊玉環在獻給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惱怒的是想想十幾年前,這楊國忠不過是洛陽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與自己相比一者在天,一者在地,這短短時光裏,人事變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著他了?而且居移氣,養移體,自那楊國忠坐上高位後,氣質潛移默化,如今踏雪而來,竟也是有模有樣的,誰又會想起十餘年前那個在洛陽遊手好閒、一臉憊賴模樣的小混混?

  既然有妹如玉環,楊氏一族這一輩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楊國忠更是其中翹楚。

  見楊國忠隊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一臉笑容,走出車來,親自迎上。

  洛陽城外一番客套後,楊國忠終於前呼後擁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銀甲,在正堂坐好,受過宗族眾老、妻妾兒女的參拜,方得餘暇喝一口茶。

  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滾、餘香剛發之時,楊宛儀便沖上來抱住楊國忠左膝,叫道:“爹爹!元儀她欺負人,你要為我作主!”

  楊元儀又豈是個肯示弱的?當下占了楊國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現下倒反咬一口!”

  楊國忠素來痛愛這一雙冰肌雪膚的女兒,也知她們自小不合,自元儀懂事時起就打到現在的。當下拍拍她們,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一旁的兒子問道:“恕兒,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楊恕向宛儀元儀各望一眼,嚅嚅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來被姐妹兩個欺負得狠了,畏懼早種在心底,這時哪里還告得出狀來?

  見獨子這個樣子,楊國忠搖了搖頭,心中暗歎一聲。好在楊恕年紀幼小,日後好好教導,還有成材之機。自從府上延攬到了西席先生濟天下之後,在他的教誨下,楊恕性情實已變得陽剛許多,見識也頗見寬廣,令楊國忠心中暗自稱許。

  見楊恕說不出所以然來,楊宛儀眼珠一轉,立刻搶著道:“爹爹!元儀她說族裏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臉蛋吃飯的軟貨!”

  楊國忠臉色登時有些難看了。他向來自詡樣貌,楊元儀若真是如此說,那可是把他也罵在裏面了。這一句構陷實是厲害,休看楊宛儀還不到十歲,這心機機變著實小看不得。

  只是若論機變狠辣,楊元儀也絕不稍遜半分。見楊國忠黑著一張臉,她也不為自己解釋,而是叫道:“爹爹!宛儀喜歡族中幾個堂哥,但能說出來的好處只是他們生得漂亮而已。啊對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陽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后的遊戲,她演皇后,演得開心得很,聽說他們不光穿了龍袍鳳冠,還專門做了一張龍椅呢!”

  這下饒是楊國忠跋扈慣了,也不由得面色大變,厲聲喝道:“宛儀!這可是真的?”

  楊宛儀鮮見楊國忠發這麼大的脾氣,登時嚇得小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楊國忠一見之下,就知必有此事。這事連元儀都知道了,那還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雖說只是小孩子們頑皮,可是畢竟龍服鳳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報了上去,他與李安至少都是個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們有不臣之心的誅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寵。

  楊宛儀見勢不妙,忙向元儀叫道:“元儀!當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嗎?只是我不肯帶你……”

  啪的一聲,楊國忠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元儀小臉登時腫了起來,她大眼睛中溢滿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

  楊國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你踏出府門半步!以後也不准你再和洛陽王府的人來往!如果再讓我聽到你玩什麼皇帝皇后的遊戲,我就把你嫁到回紇去!”

  這陣狂風驟雨般訓斥登時把楊元儀嚇得傻了,直至楊國忠含怒拂袖轉入後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楊元儀一眼。楊元儀哼了一聲,毫不示弱地回瞪過來,而後方趾高氣揚地離去。

  待楊國忠沐浴更衣完畢,在書房中坐下時,心中怒氣早歇。宛儀元儀這點小孩子的把戲,如何欺瞞得過他去?只是如此心機,在這個歲數的孩子中實是罕見而已。可惜的是宛儀元儀都是女兒身,長大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如果楊恕能有她們一半的聰明伶俐,楊國忠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楊國忠便吩咐下人將濟天下請到書房,先問了會二女一子的功課進展,便沉默不語,似心中有難斷之事。濟天下安坐下首,自顧自地品茶,等待著楊國忠的下文。在這一代權相之前,濟天下倒是舉止從容,進退有據,分毫不見驚懼畏縮。

  片刻之後,楊國忠終將手中茶盞放下,道:“我這次回洛陽,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這憂從何來?”

  濟天下顯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爺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爺憂心之事,想來當在廟堂之上。”

  楊國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過我只是隱約感覺不妥,卻不知不妥處在哪里。先生何不再為我剖析一二?”

  濟天下點了點頭,起身繞廳踱了數周,做足了籌思架勢,方道:“能夠令相爺憂心的,不外乎能夠威脅到您的大敵罷了。”

  楊國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說的是!這個月以來,張宗正、顧憲周等人幾次三番上奏摺,說我強買土地、私練精兵、結黨營私什麼的。那顧憲周甚至膽敢當朝指摘我的不是!聖上耳根軟,被這等人說得久了,說不定真信了他們幾分……”

  濟天下笑了笑,道:“相爺這就糊塗了。這些年來相爺治國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貴妃在宮內為奧援,這朝堂之上雖有數百文武,誰又能威脅得了相爺啊?那些人說就讓他們說去,相爺根本不用去理會,反讓天下人知曉相爺的泱泱氣度。”

  楊國忠深覺有理,當下連聲稱是,忙又問起這大敵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卻又在何處?

  濟天下正色道:“相爺之敵,只在廟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書房壁上掛著的一幅工筆細繪的本朝疆域圖前,並指如戟,指向北方邊陲!

  楊國忠一看濟天下落指之處,登時離座而起,寒聲道:“安祿山?!”

  楊國忠目光如劍,濟天下卻夷然不懼,沉聲道:“放眼天下,惟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可為相爺之敵!”

  楊國忠盯著地圖上安祿山的封疆,目光越來越是陰冷。

  安祿山坐擁三鎮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與楊妃暗通款曲。現下宮中朝內,誰不知他與楊妃那點事?滿朝上下,瞞著的只一個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楊玉環何以會喜歡上這個粗陋胡人,竟然連他這個兄弟都冷落了。楊國忠實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權勢,其實有九分是得自這個貴妃妹妹。如今玉環寵愛移向外人,這讓他如何不慌?

  原本紛亂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楊國忠心念如電,此刻想的已是該當如何設下連環毒謀,好能扳倒安祿山,去了這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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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六

  夜宴時分,濟天下方自楊國忠的書房中出來。

  小半個時辰中,他已將天下大勢都解說一番。濟天下腹中實有幾分乾貨,短短功夫,已從時勢、運命、廟堂、疆域,甚至天時地理風俗等角度重行解構時局。他用詞簡練,句句切題,往往三五句便可將一件事講得清清楚楚。

  楊國忠凝神傾聽,偶爾才會問上兩句。他越聽眉頭便鎖得越緊,直至濟天下講完,方吐一口氣,才發覺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濟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時,遠遠已聞到酒菜香氣傳來,立時覺得腹中饑餓,加快了腳步。

  年關又至,自濟天下到楊府授業,轉眼間已是兩年了。初來時楊國忠曾親自出題試他學問,這濟天下無論經史子集抑或地理風物,皆是對答如流,舉止大氣從容,在權相面前不曾張惶,也未有逾規,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一時之間,濟天下頓成洛陽士林學子公敵。

  時日遷延,楊國忠發現當日濟天下點評時局時所預言之事一件件兌現,心中驚訝,從此便對他格外高看一線。每次回洛陽之時,他總不忘與濟天下聊一聊天下事,聊過後紛亂廟堂即會重歸清明,他也因行止得當而聖眷日隆,從一眾楊家人中脫穎而出,將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濟天下教授下,國忠二女一子的功課也頗有進境,更難得的是這濟天下非是個只懂死讀聖賢的書呆子,這兩年來,宛儀元儀雖是鬥個不休,但姐妹兩個所用計謀的狠辣陰損與日俱進,有時已令楊國忠暗自心驚。就連懦弱老實之極的楊恕性情也有變化,偶爾也能陰壞一把。這等變化看得楊國忠胸懷大慰,他身為權相,見自家兒女漸通權謀傾軋,只會覺得一身榮華後繼有人。仁義道德,在楊國忠眼中那是用來束縛旁人的鏈鎖,怎會希望自家子弟變成那些重義守禮、循規蹈矩之人?

  至此,楊國忠又高看了濟天下一線。

  於是乎兩年之內,濟天下月規束修從十兩紋銀一路躍遷至三百兩,居處也一年數遷,還配了個侍寢丫環。

  濟天下所受禮遇雖比尋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個下人,而非楊國忠心腹幕僚。這相府家宴,稍遠一些的親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賜一桌酒席,已屬難得禮遇了。

  濟天下的手已放在門板上,忽然抬頭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墜滿鉛雲,讓人心裏又堵又寒。一陣冷風忽地吹來,濟天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禁罵道:“這賊老天!白天還是好好的,怎地這會就是這麼重的雲了?看這樣子,還有數日大雪好下。”

  年節時分的洛陽是極寒的,濟天下又有了些年紀,火力不如那些年輕人來得精壯,一陣寒風襲來,登時就打了個寒戰。此時院門內透出的柔和燈光與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便是十分誘惑了。

  濟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臥房中已佈置好了一席精緻家宴,環兒已鋪好了床帳,正將一個熱熱的銅炭爐塞進被窩裏,要為濟天下暖被。當然,若大一張床區區一個炭爐怎夠?還要環兒那豐腴身軀才暖得起來。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蕩蕩情景入眼,濟天下卻如泥塑木雕般立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顧呆呆地看著主座上端坐著的一個淡淡身影,那正是紀若塵。

  此際紀若塵已睜開雙眼,望著一桌飯菜,若有所思。他坐處距離環兒不過一尺,環兒卻全無所覺。她聽得門響,立時回過頭來,眼波蕩漾,向濟天下軟綿綿地叫了聲“老爺。”

  環兒一轉身,紀若塵便明明白白地處在她視線之下,可環兒卻似根本沒有看到他。

  一道冷汗自濟天下鬢髮中滑出,順著面頰落下。他便吩咐環兒到外廳去,全然不顧環兒滿臉的錯愕。環兒種種媚態作足,換來的卻是濟天下不耐的催促,只得恨恨出去。

  濟天下小心掩好門,方苦笑著在紀若塵對面坐下,問道七日神遊,可有收穫?

  紀若塵此時正伸手撈了一條蒸全魚,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條扔入口中。蒸魚入腹,便有一小團黑霧生成,將那魚裹了,頃刻間化得乾乾淨淨。紀若塵皺了皺眉,又取過半只肥雞,同樣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風捲殘雲般,轉眼間一桌豐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只給濟天下留了點湯湯水水。

  紀若塵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異,可于修行全無用處。”

  濟天下博覽群書,道典也讀過不少,聽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這些菜肴雖精,畢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還真當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當然不會這麼說,只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雖相處短暫,濟天下已發覺這紀若塵時而深不可測,時又顯得對世事一無所知。濟天下是熟讀史書的,知道追隨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這事又由不得自己,這紀若塵憑空而來,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無從躲藏,若不從他,不知何時就會人頭落地。濟天下正在連歎命苦之際,忽然紀若塵向他盯了一眼,目光有如實質,直透心底,登時將濟天下驚出一身冷汗。

  紀若塵雙目星芒斂去,並未問濟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貴妃的事情辦得如何,而是看似隨意地講了講七日神遊經過。

  在紀若塵觀來,洛陽自然不是那座雄偉的東都模樣。他神識魂魄分成三千魂絲,向四面八方鋪散而去。魂絲探察之下,發覺洛陽地下氣脈竟已支離破碎,處處透著煞氣陰火。若以地脈觀之,簡直就是支離破碎。地脈叢中另有數個完全不見底的深壕,不住自內吹出萬古毒炎,紀若塵數根魂絲探得過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給煉化了。這些魂絲無形無質,但根根都與本命魂魄相連,毀卻一根都對紀若塵損傷不輕。儘管此番神游紀若塵也收得若干地氣,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奧秘。

  濟天下是生了一隻陰陽眼的,當下便看到有一道隱隱黑氣慢慢自地下滲出,逐漸飄入紀若塵鼻中,與他融為一體。饒是濟天下行走天下,此時也不禁覺得陰風陣陣,遍體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沒關門窗一般。

  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早已不適宜修道之人修煉,但對於身懷九幽溟炎的紀若塵而言倒是如魚得水。此刻與濟天下閒談時,便仍有八十一根魂絲徐徐掃動,將星星點點的地穴陰氣引入紀若塵體內。數條地裂中噴湧出的陰炎受魂絲牽引,一起一伏,幅度逐漸增大。

  二人在房中閉門清談,並未注意到房外異相。

  隨著地火波動,院中積雪上開始鼓起一個個小包,無數螞蟻蟲蝥正源源不絕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面上漫無目的地瘋狂亂爬,直至凍死為止。一時間銀白如境的積雪上竟佈滿了黑色斑點。若大的洛陽城中,孤貓野犬之類的早已蹤影全無,一隻只烏邪麻雀紛紛自棲身巢中飛出,拼命向洛陽城外飛去。初時尚是三三兩兩的,到後面便是成群結隊,一片片有若烏雲。有那晚歸的行人見了,開始還嘖嘖稱奇,但見大群鳥雀不要命似地飛走,心中便似擱上了一塊冰,逐漸就變了臉色,一個個紛紛加快腳步,趕回家後一邊向家中婆娘訴說路上遇到的異象,一邊飲酒壓驚,就連那不擅飲的也都多喝了兩杯。

  偏院之中,濟天下也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心跳得一陣比一陣快,冷汗也不時滲出,卻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麼。此時紀若塵仍似一無所覺,正不疾不徐地講著神游之時在楊府花園中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物事,或許過上兩天就能催發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對天地大道認知又有進境。

  相府正堂中開著三席,楊國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裏族中之人,也有幾個得意門生在席。楊國忠正自談笑風生,講著些宮中趣事。除了楊元儀時不時打斷插話,其餘人都是屏息靜聽,在合適時機方歡喜讚歎一番。

  堂上其樂融融,堂下絲竹悠悠,端的一副盛世景象,賓主齊歡。

  此時堂下樂班中諸器齊歇,只一名頭髮花白的樂師鼓起腮幫子,將一支洞蕭吹得盪氣迴腸,連楊國忠都聽得暗自叫了聲好。

  然而一陣雞鳴聲猛然在窗外響起,叫得尖銳刺耳。這聲雞叫突如其來,那老樂師受驚之下,竟一口咬在洞蕭上,脫落了一顆牙齒。

  楊國忠也驚得一顫,隨即面上便浮起一層黑氣。席上門生見座師發怒,立時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打擾相府夜宴。

  幾個門生出了正堂,便無聲息了。楊國忠心中煩燥,不等回報便逕自起身,推開窗戶向院中望去。兩扇花窗一開,他登時也呆住了。

  院中桂花樹梢,一隻母雞高高立著,正引頸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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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七

  楊國忠面色瞬息數變,但立刻換上一副雲淡風清的表情,隨口吩咐道:“這是哪來的野雞?來人哪,給我抓起來燉了。”

  相爺吩咐,下人自然全力執行。連那幾個四體不勤的門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場捉雞。這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母雞別看生得肥實,撲飛起來倒頗見輕盈,樹梢牆頭,池邊石後,都是它藏身閃避之處,一時間將相府眾人狠狠羞辱了一番,只可惜雙翅難敵眾手,終是被某僕婦的一雙肥掌牢牢按住。

  母雞伏誅,家宴重開,但楊國忠心事重重,早沒了興致。就在此時,遙遙的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聽那怪異聲調,顯然又是雌雞,而且不只一隻,似乎全洛陽的母雞都在這入夜時候引頸長鳴!

  牝雞司晨,這大凶之兆幾乎是個讀書人都知道。

  席上眾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於是家宴草草結束。楊國忠獨坐書房,心中煩燥,猶豫不定是否將剛才捉雞的下人們,甚至是席中不那麼重要的族人通通殺了。雖然牝雞司晨這凶兆遍佈洛陽,畢竟開叫第一聲的肥雞是立在他相府後花園的桂花樹上。這事如若傳到長安,還不一定會生出多少流言。且這凶兆生在自家門戶,這讓楊國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凶兆指向何處,也不知是否會如數年前那樣,又有另一個魔物在洛陽出世。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請濟天下。

  下人傳召濟天下時,他正自說得口沫橫飛,向紀若塵高談闊論著該當如何顛覆本朝。濟天下大意就是本朝雖初顯頹相,但氣運仍在,四邊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斷沒有在三十年內覆沒的道理。惟一可行之道,或在於引發廟堂傾軋,將所有有才之官,不論是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發一場內亂,則是再好不過。但即算有一二反亂,也不至動搖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亂時,明皇早該駕崩了。

  濟天下引經據典,口若懸河,紀若塵只是安靜聽著,直至濟天下被叫去相爺書房,他也未置可否。

  一入書房,濟天下便見楊國忠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楊國忠剛說了句“先生,您看這牝雞司晨……”,

  濟天下心念如電,不待楊國忠說完,便一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爺!”

  楊國忠雙眉緊皺,道:“這是大凶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濟天下便即湊了過去,又是一番長篇大論,說道如是這般……總之當他出了書房時,已將楊國忠哄得心花怒放,滿面紅光。至於進屋時那一句謊,早悄悄地圓上了。

  此時此刻,獨坐房中的紀若塵雙目忽開,左瞳中現出一朵紫蓮,正自綻放!

  臘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蓮破冰而出,于冬日盛放。古蓮大如大碗公,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蓮瓣邊緣處綴著閃閃金絲,端的是妙不可言。這異事自然早有人報給相爺,楊國忠看了後,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後花園,不許人隨意走動。

  楊國忠雖不通風水,也曉得這古蓮是大吉之兆。至於兆頭主什麼,他自會細細詢問高人。說到國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麼一位,當然是濟天下。

  臘月三十,風雪如晦。濟天下頂風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頂,要夜觀天相。

  寒風如刀,大雪紛飛,濟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壓壓的一片雲,還是黑壓壓一片雲。

  若是透過風雪重雲,卻可見長安方向一道紫氣沖天而起,矯矯如龍,聚而不散。濟天下見了,不禁頓足長歎,哪知瓦面濕滑,他又凍得四肢麻木,當下腳下一滑,就是撲通一聲重重摔在院內,哼哼嘰嘰的半天也爬不起來。

  大年初一,這日天下太平。

  在這去舊迎新之時,道德宗九宮同樣張燈結綵,只是喜慶味道實是有些淡薄。自從破解了圍山之困後,道德宗與天下群修便陷入輾轉仇殺、不死不休之局。諸派在道德宗破圍那日死傷慘重,於是朋友、兄弟、姐妹、親族、師門長輩,許許多多與死傷者掛得上邊的不斷站出來,要報這血海深仇。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損了,宗門也不能坐視,如此輾轉報復,血仇日深,真應了紫陽的預見。

  與其餘諸宮相比,太璿宮就更顯冷清。這數年間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張景宵隕落,黃星藍也不知為何修為大減,更不大理會宮內事務。張景宵幾位師兄弟不滿已久,若不是此時正是多事之秋,說不定就將黃星藍的位置給奪了去。

  諸人各懷心事,因此就是在這大年初一之夜,太璿宮內也是一片寂靜,數盞彩燈、幾棵花樹就是惟一的裝飾,因無人餵食仙果靈丹,宮中豢養的靈禽異獸們早早就已回巢歇息,沒一隻肯出來撐撐場面。

  主院正堂中,黃星藍憑窗而坐,面色憔悴。張景宵在世時自來對她愛護倍至,幾乎什麼難事雜事都未讓她做過,因此她雖然修為高深,對宮中事物、人事傾軋卻幾乎全無經驗。現下景宵真人已殆,黃星藍自己也為了拔起八根釘住蘇姀的鋼釘而修為大損,因此已難於壓制幾位師兄弟。但權勢從未在她心中有過位置,此時此刻,惟有一個張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

  張殷殷自地府歸來後,便將紀若塵忘得一乾二淨,黃星藍還有些歡喜,畢竟經歷過這許多風波後,張殷殷與紀若塵實是很難有個結果。其後紀若塵身隕消息傳來,黃星藍更是暗自慶倖,如果張殷殷還記得紀若塵,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再入一次酆都地府。

  從地府歸來後,張殷殷就性情大變,變得恬淡安靜,有時整日也不說一句話,黃星藍屢次相問,她自己也說不上有何不開心的事,只是高興不起來而已。黃星藍就有些憂在心頭。

  年關之前,久未有往來的雲中居忽然遣人來到道德宗,帶隊仍是與諸真人有舊的天海老人,與前次不同的是,這次來了楚寒與石磯,卻少了個顧清。天海老人前一次躊躇滿志踏上西玄,志在較技,結果卻變成了送親。今番重上西玄,倒是一開始就準備要談親的。

  雲中居派到道德宗結親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寒與石磯。說是結親,但據天海老人講,實是雲中居掌教雲中金山結合派中古藉,悟出一門雙修之法。此法極是霸道,可令修煉之人道行迅速提高,如有足夠靈藥配合,則進境會驚人之致,據說數月之內即可修入上清之境。但此法對修習者資質要求極高,對兩派來說,找些稀罕靈藥反倒是容易得多了。既然是雙修,當然修習之人要結為道侶,而且此法只能有一人修習雲中居心法,另一人必須是別派子弟,因此天海便帶著楚寒、石磯再上道德宗。

  時值多事之秋,無論是雲中居還是道德宗,如能多一個上清修為的門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雲中居此時與道德宗結親,另一層意思是告訴天下修士,這場大亂,雲中居決定站在道德宗這一邊。

  雲中金山不是不知顧清已隨吟風返回青墟,更不可能不知吟風及青墟宮實與道德宗勢不兩立,但他仍與道德宗結親,隱約之意,或是再也不認顧清是雲中居門徒了。

  天海此來重任在肩,紫陽真人也不願怠慢,好在前次楚寒與石磯上西玄山時,對道德宗年輕一輩傑出弟子均已見過,雙修伴侶選擇起來也就容易了許多。

  黃星藍心中牽掛著女兒,見楚寒人品樣貌才學道行無一不是萬中無一,心中便十二分的滿意,當下提了張殷殷出來。楚寒曾見過張殷殷一次,對這外媚內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極佳的,而且他此來也無特定人選,心灰意冷之時,選到哪個是哪個,當然一口應允下來。

  雲中居這門雙修法對天資要求極高,道德宗如此大的門派,年輕一輩的女弟子中能夠修習的也不過張殷殷、姬冰仙、含煙等寥寥三五人。黃星藍既然先提了殷殷,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略略商議,便將這事定了下來。

  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宮,想必定要與黃星藍好好爭上一爭。

  輪到石磯時,倒是橫生波折。她纖手一抬,直接點出了尚秋水出來,道除了此人,旁的誰也不選。尚秋水面上血色盡去,周身冰涼,幾乎動彈不得,卻是死也不肯相從。這一對鬧將起來,聲勢之大倒是出乎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意料。接下來的數日,石磯將尚秋水追得滿山躲藏,但無論使何手段也無法令他屈服。石磯豈是容易相與的?她惱羞成怒,一次拿住了尚秋水後,便當場撕破面皮,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舉,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時趕到,便要給她得了手去。說來也怪,尚秋水明明道行高過了石磯,但就是對她怕得厲害,好似見了天敵一般,十成道行發揮不出三成來。

  被石磯如此一鬧,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卻又無計可施。

  與這邊天雷勾動地火般的轟轟烈烈相比,楚寒與張殷殷相處得平淡無奇。兩人偶會相伴而行,講講道,說說法,半點***也無。

  如是,便也到了大年初一。

  初一這夜,張殷殷獨坐在天璿峰崖邊,一雙小腳在深不見底的絕淵上蕩來蕩去,一雙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呆呆地望著繚繞峰間的淡雲薄霧。

  此時腳步聲響起,一個高大身影向張殷殷行來。

  張殷殷輕輕地歎了口氣,空空洞洞的雙眸中重新浮起生氣,道:“吾家,你怎麼來了?”

  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蘇姀收伏的吾家,此際他不知有了什麼際遇,已有了自己的身體。聽得張殷殷詢問,吾家不答,反而問道:“殷殷小姐,你現在想要做什麼呢?”

  “想跳下去。”張殷殷淡淡地道。

  吾家雙眉緊鎖,良久方沉聲問道:“是因為與楚寒的婚事嗎?”

  張殷殷以手托腮,平平淡淡地道:“與這件婚事無關吧。楚寒各方面都很不錯,我沒什麼可不滿意的。我只是喜歡坐在這裏,喜歡看這裏的雲,喜歡……跳下去。”

  她慵慵懶懶地舒展一下身體,刹那間的媚,頓令吾家覺得眼前一亮。伸好懶腰,張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幽幽地道:“很久很久了,這裏一直是空的,很……難受。”

  吾家默然不語,絕崖之頂,就這樣陷入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吾家長歎一聲,道:“那空的地方,本來是有一個人的。”

  張殷殷嗯了一聲,仍是心不在焉的道:“是嗎?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紀若塵。”

  “紀若塵?”張殷殷黛眉輕輕皺起,反復念了幾遍這個名字。

  忽然有若一道電光劃亮識海,她猛然跳起,大叫一聲:“紀若塵!”

  張殷殷如風般沖到吾家面前,纖手抓住吾家鐵甲胸口,一發力竟然將他提了起來,叫道:“他怎麼樣了!?你告訴我!”

  吾家側過頭去,不願望向她精緻無雙的面龐,沉聲道:“公子一年之前……已然身故。”

  張殷殷纖手血色漸漸褪去,五指逐漸無力,再也提不動吾家,將他放落在地,隨後她連站立的力氣都已失去,慢慢蹲下,纖纖十指下意識地抓著滿頭青絲,肩頭顫抖不休,好不容易,才聽到她嗚地輕輕哭了一聲。

  吾家只能呆呆立著,看著。

  張殷殷雙手抱頭,整個人縮成一團,能看見的只有抓緊青絲的一雙纖手,蒼白得如冰若雪。

  吾家站得筆直如旗,眼前卻已有些模糊,甚至都沒發覺張殷殷是什麼時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的。

  吾家依稀記得,似乎自始至終,張殷殷只哭了一聲。

  “他是怎麼死的,死在哪里?”張殷殷問,語氣平淡的如同在談論一個不相關的人。

  吾家道:“我們只知道公子身故的時間,何時何地均不知道。我只聽說,公子那次下山後,好象是向無盡海去的。”

  張殷殷點了點頭,理理紛亂的秀髮,便向太璿宮飄然而去。

  “殷殷小姐,你要去哪里?”吾家感覺有些不妙,在張殷殷身後叫道。

  張殷殷頭也不回地,淡然道:“去給他收屍。”

  “可是……”見張殷殷遠去,吾家聲音小了下去,變成一聲歎息:“都已經一年了啊……”

  一刻之後,張殷殷已只影單劍,出了太上道德宮宮門,如風遠去。

  守門的兩個道德宗弟子本想攔下她盤問,結果張殷殷一人一記耳光,乾脆俐落地將二人扇飛,去勢未慢分毫。

  午夜時分,張殷殷突然離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諸真人所知,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還是將這個消息遣人告訴了楚寒。

  經過昨夜一事,張殷殷與紀若塵往昔的情事又為人想起,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約略說了一二給楚寒知曉。

  楚寒聽後,獨坐一夜,直至天明時分,方收拾行裝,向天海老人及紫陽真人秉告說準備下山,要隨張殷殷東行,陪她去收撿紀若塵屍骨。

  事已至此,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也無話好說。楚寒與張殷殷已有婚約在身,楚寒又沉穩幹練,有他在身邊照顧張殷殷,也能令人放心些。

  於是楚寒帶了簡單行裝,也下了西玄山,一路向東追去。

  鎮心殿深處的石牢中,吾家單膝跪地,正等候發落。

  蘇姀哼了一聲,怒道:“多事!”

  吾家沉聲道:“是,吾家知罪!可是……若要看著殷殷小姐與楚寒成婚,過那世間所謂圓滿幸福生活,吾家寧可多此一事!”

  “你!”蘇姀先是大怒,然後怒意漸氣,轉而淺淺一笑,道:“罷了,多事就多事了吧。反正如果到了殷殷與楚寒成親那日,那件事還沒有轉機的話,我也是會多事的。”

  說著,蘇姀輕掩小嘴,打了個哈欠,道:“好倦!真不想離開這個小窩呢,看這風雪大的!可是不出門又不行。唉,我這當師父的就是命苦呀,還得親自動手幫徒兒搶男人去。”

  蘇姀的聲音柔潤如珠落玉盤,說不出的好聽,可是吾家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於是吾家看著蘇姀身後一大片狐尾有如孔雀開屏般展開。他揉揉眼睛,定神看去,然後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再次向蘇姀身後狐尾望去。這次他數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九條狐尾在空中飛舞。

  可明明還有一根狐尾釘在牆上!

  吾家目瞪口呆,看著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勢齊齊拍在牆壁上,於是釘住第十根狐尾的鐵釘倒飛而出!

  蘇姀千年束縛一時盡去,當下輕輕一笑,自語道:“現下世道變了呀,什麼妖魔鬼怪都敢跳出來橫行。他***,看姐姐我這次可會輕饒!哼哼,一人一個耳光,統統扇扁了你們!”

  轟鳴聲中,鎮心殿轟然倒塌,一道白光沖天而起,輕鬆擊穿護宮的西玄無崖陣,消逝在東方天際。

  只留下道德宗一眾大小雜毛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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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7:33:53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九 不肯棲 一

  一縷縷魂絲宛如條條小蛇,靈動地在不時噴湧而出的地火毒炎間穿行,最終在相府中彙聚,一一歸入紀若塵幾近透明的身軀之中。他以神識觀瞧已身,見胸中文王山河鼎正自緩緩旋動,根根魂絲自鼎口投入,與鼎中幽幽藍焰融為一體。每根魂絲上或多或少地載了些別的東西,比如陰氣之魄,比如地火精華,又如毒炎火種,這些星星點點的精華地魄都為鼎中溟炎所融,最終化為紀若塵身軀的一部分。

  鼎身上鐫刻的上古大篆不時亮起,明滅不定,每亮一次,便會射出數道魂絲,向遠方遊去。每個大篆代表意義各不相同,這些魂絲便也有了不同。不同賦性的魂絲載回的精魄便是不一樣的。比如溟炎其性至陰至寒,所化魂絲載回的只能是陰氣之屬,絕不可能是地火毒炎。魂絲自帶一點靈性,足夠趨利避害,繞開屬性相克的氣脈或者陷阱。

  勉強說來,紀若塵修的也是丹道。只是他修的這顆丹與眾不同,是以文王山河鼎為基,鼎中溟炎永燃不滅,溟炎外又結成一顆玲瓏心,以此為法力運使憑依。尋常修道人吸日月精華,采天地靈氣,溫養金丹,以求天道。

  紀若塵此時則管它是精華靈氣還是陰火地煞,統統扔進鼎中煉了,快則七日,慢則三十六日抑或是七十二日,入鼎之氣皆會去蕪存精,化成他本元的一點靈力。

  這點靈力,即是道家所載修道人最本原的一點精華,是一切道法之基,典藏中或稱玉液,或稱天漿,說得都是這個。這元力妙用無窮。可脫胎換骨、可易筋洗髓、可內養金丹、可外放傷敵,總而言之,幾乎沒什麼是它做不了的。修道之途三千,之所以有高下之別,即在於多數道法修煉出的皆是元力所化之物,比如說五行真元等等。而最高妙的法門皆是直接修煉元力本身,如三清真訣修入上清境界後,一顆金丹所生真元,便至少有一半是這等本原元力。

  此次進入人間界後,紀若塵雖無實體,但實際上已是長生,若能安心修煉個千八百年,以元力無所不能的特性,則必可修得內外圓滿,無有缺漏,即有金剛不壞之軀,又有地裂天崩的道法。而尋常修道門派修至極處,或是道法強,本體弱;或是金丹靈性足,丹力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陷,這即是不修元力的壞處。

  然正如一兩銀子不能花上兩次,元力再好,卻也有限,紀若塵只能將其用在最急需的地方。在修至極處之前,和其他修士相比,紀若塵卻是沒什麼優勢的。

  前有蒼野十載之根基,後與貪狼生死相搏,紀若塵此時心志已堅凝如一,再也不可能動搖。修道人飛升最大一劫的心魔已不是問題。此時在紀若塵面前,大道即為坦途,時機一至,便可一飛沖天。

  紀若塵修行法門源於蒼野,核心處即是巧取豪奪四字,蒼野魔神奪來的靈氣真元駁雜不純,凝聚成內丹後,又得耗費漫長時光除去內丹中雜質,然以文王冊河鼎為金丹,所煉化的乃是至純無力,因此紀若塵又繞開一座難關。

  此時洛陽相國府中炮竹聲聲,而紀若塵獨坐房中,全神凝視著身內緩緩旋動的文王山河鼎。須臾,山河鼎噴出縷縷青氣,一滴通體渾圓、色作深青的水滴緩緩自鼎中浮出,水滴中心處有一點紫金光芒閃動。

  這是進入人間界後,紀若塵凝成的第一滴玉液天漿。

  於這第一滴玉液天漿的用處,紀若塵便有了猶豫。他此際道行法力不過是太清初階,用以提升真元或是大多數修士的第一選擇。不過初至人間界,理清在此間修煉法訣後,紀若塵便已決定先行凝聚身軀。然他忽然心念一動,卻將那滴玉液天漿灑在山河鼎下,丹田之上的位置。

  玉液天漿一落,即刻化成一片青色霧氣,凝而不散。隨後三千魂絲又牽來一顆蓮子,投入到這片青霧之中。蓮子受了青霧溫養,緩緩脹大、破皮,一點綠意便蓬蓬勃勃地萌發出來,隨後抽枝發葉,吐芽結苞,一朵紫蓮便在這青霧上盛放。此蓮瓣作深紫,邊緣有紫金絲纏繞,蓮蕊暗紅如火,隱約可見一顆藏藍蓮子正孕育其中。

  這朵紫蓮,看上去與相府池塘中所生古蓮竟有九分相似。

  紀若塵日前神游,偶於相府中感應到一點微弱靈氣,隨即發現是一枚上古蓮子,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竟還有一線生機。其後紀若塵神遊之際,不忘以神識溫養蓮子,七日後終於成功催發古蓮。

  此刻他所做的,是以神識將那株古蓮的靈氣都攝了過來,凝成一顆蓮種,投入在玉液天漿化成的福田之中,果然重新生出一株古蓮來,蓮蕊中也結了一子。古蓮生長至此,只在福田中輕輕搖曳,再也不見生髮。至此,紀若塵已知玉液天漿所化福田中靈力已然耗盡。但若想將古蓮蓮子完全育發成形,則還不知要消耗多少玉液天漿,更有可能需要特殊機緣,方能催熟這顆蓮子。

  至於楊國忠萬般小心呵護著的那株古蓮,現下則僅有其形,再無神韻,就不知這世上所謂高人們能否看得出來,即使看出來了,也不知有沒有那個膽子直言不誨,給本朝相爺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別人或許難說,濟天下是肯定沒有這個膽子的,自詡天下事無所不知的他,想來也不會做這等蠢事。

  既然福田已成,古蓮方生,紀若塵便吐一口氣,滿室生香,徐徐張開雙眼。他本想繼續神遊,汲取靈氣,但感應到一點若有若無的氣息剛進了偏院,便醒了過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元儀的小臉自門後探出,四下張望,口中不住叫著:“神仙哥哥呢?神仙哥哥?”

  紀若塵安坐不動,他此際無形無質,楊元儀哪里看得到他?但小女孩仍不肯離去,執著地叫著:“我知道你在!滿屋子是你的味道呢,神仙哥哥,你出來吧!我不偷看你的雀兒就是!”

  饒是紀若塵心如冰石,也被元儀這一句震出了幾絲裂紋來。

  這楊元儀生得甜美無疇也就罷了,偏她通體清淨無垢,資質極佳。紀若塵以神識觀之,她便是一團溫溫潤潤的光,暖得十分舒服,令他起不了殺心。不然的話,若是在蒼野之中,縱是鬼車之類的魔神膽敢冒犯,紀若塵也會殺上門去,不光毀其形體,滅其元神,還會將追隨鬼車的嘍羅殺得乾乾淨淨,不光斬草除根,還要犁地三尺,方肯甘休。

  眼見楊元儀深吸一口氣,又要大叫,紀若塵只覺心頭有些發麻,如被雷擊了一下,只好咳嗽一聲,現出身形來。這次他留了個心眼,面目身形都是清晰的,也未幻化衣服,但身周雲霧繚繞不散,將要害處都遮蓋了起來。如果元儀硬要衝入雲霧,也定是無所發覺,因紀若塵自肩以下,其實都是一片霧氣而已。

  “神仙哥哥,你果然在呢!”看著元儀很有些陰險狡詐的笑,紀若塵登時明白上了她的當。她根本不知房中有沒有人,只是進來就叫而已。這等陰險法門,也不是有人指點,還是她自行領悟的。

  楊元儀本還想自吹一番,忽見紀若塵目光寒如秋水,不禁打了個寒戰,吐了吐舌頭,趕緊說正題:“神仙哥哥,我們去微服私訪吧!”

  紀若塵一怔,他雖還有些不通世事,但也知道什麼叫微服私訪。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微什麼服,私什麼訪?

  楊元儀性子是急的,不等紀若塵回答,便連珠炮似地道:“明天宛儀那小賤人要偷偷溜出家去,和洛陽王府上那幾個繡花枕頭弄個詩劍論道會,要在得月樓廣邀才子修士,談詩論文,演練道術,哼哼,還不夠她們忙的呢!我本想偷偷告訴爹爹,宛儀不聽他的命令私自出府,爹爹肯定會用家法將宛儀屁股打爛。可是我後來想想,還不如我們微服私訪,偷偷去參加他們這個什麼詩劍論道會,你將那些道法半生不熟的修士通通滅了,我再找濟先生去羞辱那些酸丁一番,將這鳥會攪黃,讓宛儀小賤人在全洛陽面前丟盡顏面,這樣才好!”

  這位相府千金身份尊貴之極,行事卻是如此潑辣,放狠話時不時帶出幾個髒字,可還不讓人覺得粗鄙,也不知是何等能人,才能將這塊小小的良材美玉教成這樣。紀若塵心念一轉,便想起濟天下已在相府任了兩年西席,除了他還能是誰?

  紀若塵正暗中感慨楊元儀小小年紀,就已頗見狠辣,對付自家親姐都如此陰損時,那元儀開口又道:“等攪了那鳥會之後,我再去告訴爹爹宛儀私溜出府之事,讓爹爹用家法打得她屁股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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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九 不肯棲 二

  直至被元儀拖了去“微服私訪”時,紀若塵尚有些感慨元儀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毒辣心思。這一次“微服私訪”,楊元儀倒是花了許多心思,特意準備了兩套相應的平民裝束,與紀若塵換上了,便摸出了相府邊門,揚長而去。

  楊宛儀及一眾權宦子弟包下洛陽聞名的得月樓,來舉辦那“詩劍論道”大會。所謂詩劍論道,無非是一眾紈絝子弟聚在一起飲酒作樂,吟幾句歪詩豔詞,耍幾下綿軟劍術而已,哪會有什麼真才實料?楊元儀便是早料定了這點,方拉了紀若塵前來砸場。在她心中,至少神仙哥哥會的隱身術,便足以力壓全場、狠狠羞辱姐姐那群人一番。

  這些紈絝年紀不一,還有二十餘歲的,楊氏二姐妹其實年紀最小,只是為著楊國忠的權勢,這些人方才奉了二姐妹為主。另有洛陽王世子,與楊宛儀打得火熱。

  洛陽城中,有邀月樓與得月樓比鄰相伴,皆以佳餚名曲出名,並為洛陽名樓。時近元宵佳節,洛陽城雖是劫後餘生,但刻下也是滿城張燈結綵,鞭炮陣陣。看來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這座千年古都已恢復了元氣。得月樓與邀月樓上,都是人影幢幢,酒樂陣陣,說不出的熱鬧繁華。

  紀若塵此時雖無實體,但撐起一身衣服卻無問題,再修飾一下外表,便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若無相當道行,根本無從看破他的本來。若說道行真元,他勉強達到了太清前三境的築基階段,雖然真元微弱,可若與這些紈絝相比,高個十七八倍還是有的。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正合他的修煉。收伏貪狼星君後,更能引來一縷星力補償已身,因此如無干擾,紀若塵修行之速,幾可十倍於過往。

  十年生死沉浮,於他是開闢了一條修道坦途。奮勇精進中惟一阻礙,便是他自身的心境。

  破空而至後,除卻一些散碎記憶,紀若塵實對人間界一無所知,於人情世故更是不太通曉。但他又自前世記憶中得知人情世故忽略不得,於是楊元儀相邀,便欣然同意了“微服私訪”,實也是想品一品世事百態,看一看人間繁華。

  紀若塵與楊元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一路向得月樓行去。自覺得了撒手鐧的楊元儀興奮得小臉通紅,腳步飛快,在人群中穿來繞去,一路疾行。紀若塵足下片塵不染,不遠不近地跟著,然就在行過一個岔路口時,他忽然停了腳步,向右方望去。

  人流如潮,瞬間都寧止了下來。

  紀若塵目光如月,越過五道街,無數人,落在了一個灑然當街穿行的道士身上。那道士如有感應,立時抬起頭來,也望見了紀若塵。便在這一瞬,老道渾濁的雙眼中驟然亮起如劍光華!然他隨後便面有疑惑,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隨著人潮遠去。這道士一襲粗布道袍洗得已有些發白,看上去貌不驚人,然而只踏出幾步,就已在人潮中消失。

  紀若塵獨立街口,雙眼瞳孔深處已是一片湛然的藍,一頭黑髮無風自動,幾乎無人注意,那根根發絲的末梢,會化作星星點點的湛藍炎屑,慢慢在風中消散。他雙眉如劍,神識運轉如電,瞬息間已推算過萬千種戰況,只是無論採用哪種戰法,他都會大敗虧輸。於是紀若塵心湖中浮上一片冰寒,慢慢將隱約的殺意鎮壓下去。此刻他道行與對方差距過大,已經不是靠運氣與拼命可以彌補的了。

  然若過上數年,結局便或會不同。

  洛陽東門處,那老道已施施然出了城門,也不知他如何在數息之間,就從城中央走到了東門外。

  老道抬首望天,但見一半蔚藍,一半鉛雲,不覺搖了搖頭,暗道:“不過是個剛剛築基的雛兒,怎就把你驚得丹氣也動了?唉,想當年洛陽一戰,輸了玉虛半籌,這數年來遊歷天下,本以為大有進益,可現在看來,這心境仍得磨練啊!就是不知玉虛那雜毛,現下進境如何……”

  紀若塵眼中藍色徐徐褪去,回復成尋常模樣。但他立時一怔,楊元儀已經不見了!

  他當下也不驚慌,心如止水,緩步向前,神識已如水般四下鋪散開去,將周圍一切變化盡收心底。方才與那老道對峙時候並沒多久,楊元儀想必走不遠。

  神識散出後,不多時他便自萬千嘈雜聲音中分辨出又驚又怒的一聲哭叫,正是來自楊元儀,方位不過百丈之外。

  紀若塵身形一動,如遊魚過隙,向聲音來處行去。

  此時一個一身戎裝的魁梧大漢正大踏步走入邀月樓。這人一臉如鋼針般的短髭,面色紫紅,相貌兇惡,身後還跟著十餘名披甲掛刀的隨從。這些親隨披的都是熟銅護胸甲,腰間挎的是四尺斬馬長刀,神情彪悍,與本朝尋常軍卒大為不同。領頭大漢懷中還抱著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姑娘,任她如何呼喊叫駡,也不放手,只是嘿嘿笑著,毫不掩飾笑聲中的淫邪之意。

  這些人聲勢極大,掌櫃的忙迎了上來,只作沒看見大漢懷中的小女孩,陪笑著剛想搭腔,那大漢身後一名隨從便擎起斬馬長刀,在掌櫃臉上啪的一拍,將他拍得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那隨從罵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將軍你也不認識了?今天將軍借你這地方樂上一樂,那是給你面子。再敢囉嗦,大爺一把火燒了你這鳥樓!”

  那掌櫃的在洛陽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但知道這些來自北地胡疆的軍爺招惹不得,當下心中暗自叫苦,又不住咒駡。那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哪經得住這等大漢蹂躪,還不得把性命送在樓上了?她死在邀月樓上,日後客人必定嫌棄這裏不吉,沾染了血氣邪穢,哪還肯來?掌櫃的思前想後,一咬牙,暗中派了個夥計從後門溜出去報信。

  這時得月樓三樓上立著十餘名錦衣貂裘的紈絝子弟,將邀月樓的爭執看得清清楚楚。居中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面色有異,望向身邊立著的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女,道:“咦?那粗人懷裏抱著的怎麼看著有些象元儀?她怎麼穿了身平民衣服?”

  少女面色瞬息數變,最後清秀的眉宇間透出一絲陰冷,道:“就是她!”

  “那我們怎麼辦?看著不管嗎?”這少年衣飾華貴,以黃色為主,顯是有帝室血脈的,正是洛陽王世子。不過看上去他卻以身邊這小女孩為尊,不為其他,只因這小女孩乃是相國楊國忠長女宛儀。

  宛儀面色陰冷,道:“當然不能不管,但不是現在。等會那小賤人叫上一會後,再讓衛士過去要人好了。”

  洛陽王世子心頭一寒,暗想那大漢如此粗壯,元儀年紀幼小,如被他弄上幾下,說不定命都沒了,到時候楊國忠暴怒起來,知道自己就在左近,怎會不遷怒?其餘紈絝子弟也驚于宛儀的狠辣,個個噤若寒蟬,儘管覺得不妥,也不敢有所表示。

  那大漢登登登上了邀月樓三樓,三樓上早被一群軍卒層層把守著。此時一個雅間房門一開,走出一個全身披掛的雄壯將軍來,向那大漢瞪了一眼,不悅道:“老二,你怎麼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在洛陽鬧事嗎?”

  那大漢將元儀一舉,嘿嘿笑道:“大哥,你看這小娘皮,生得就跟個天仙兒似的,咱們北地哪有這等寶貝!你知道俺只好這一口,現在實在忍不住,等辦完了事再來和大哥吃飯!”

  將軍皺眉道:“這小孩是什麼來歷,你弄清楚了嗎?”

  元儀尖叫道:“我爹是楊國忠!誰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讓爹殺他滿門!”

  大漢哈哈大笑:“你爹從洛陽知府一路變成了相國,這官升得挺快哪!接下來是不是要說皇上也是你爹啊?你爹要是楊國忠,那俺就是李隆基了!”

  說話間,他挾著楊元儀進了邊上一個雅間,隨手將門關上。

  只見那將軍眉頭緊鎖,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目光銳利之極,似一把出鞘之劍,在得月樓上一眾探頭探腦的少年少女臉上掃過。這將軍亦是個殺人如麻的人物,殺氣極重,那些沒經歷過什麼風波的權貴子弟被他如此一瞪,立時個個臉色發白,或轉身,或縮頭,再不敢向邀月樓望上一望。

  那將軍身旁副將看出他的擔憂,便道:“看那小女孩衣著,最多是個小官家的女兒,沒什麼好擔心的。這洛陽城中,還有什麼人物能放在將軍您眼裏啊?”

  將軍眉頭仍未見舒展,吩咐道:“你立刻出城,令全軍拔營列隊,準備啟程。這邊等老二完事,我們便會出發。”

  副將領命,飛奔下樓。

  對面得月樓上也是亂成一團,宛儀俏面雪白,緊咬嘴唇,硬是不肯開口叫人去救元儀。

  其他人面色可都是難看之極,這些人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畢竟不是傻的,知道如果元儀出了事,楊國忠必是雷霆之怒,那時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進去。有那膽小的,已偷偷溜了下樓,一路往家中飛奔去了。洛陽王世子雖然身份特殊,額頭上也是遍佈冷汗,心中反復想著是否該不顧宛儀氣惱,命衛士去對面攔阻。

  邀月樓掌櫃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忽覺眼前一花,樓門大開,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個散發布衣的年輕人。這人立在門口不動,緩緩掃視著一樓的客人。

  此時尚是寒冬,他在門口這麼站著,登時寒風呼嘯而入,不論客人或是小二,皆是一個寒戰。當下便惱了許多人,可他們與這年輕人那全無生氣的目光一觸,立時又是一個寒戰,哪敢多言半句。

  紀若塵將一樓掃視一周,並未看到楊元儀,便向樓上走去。這時掌櫃的攔了上來,道:“對不起,客官,樓上已被人包了……”

  掌櫃的話音未落,紀若塵便伸手在他胸前輕輕一推,似是要他別來煩擾一般。掌櫃一怔之際,忽然騰空而起,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淩空撞在立在牆側的酒架上,登時撞碎無數酒壇。他後腦又重重在牆壁上一撞,立刻暈死過去。

  樓中一名粗壯夥計見了,馬上高叫一聲“有人搗亂哪!”,便挽起袖子沖了上來。其餘夥計聽得招呼,也各自抄起板凳木棍,圍將上來。邀月樓便是放在整個洛陽,那也是有財有勢的主,雖然得罪不起朝庭大佬、封疆大吏,可弄死一兩個上門惹事的布衣白丁,豈在話下?這些夥計不敢與樓上的軍卒相鬥,但群歐一個白麵後生,當然武勇可嘉。

  紀若塵此時胸中殺機漸起,怎肯與這幾個夥計糾纏不清,於是一把抓住最先沖來的胖大夥計的拳頭,就勢反轉,再輕輕一送,只聽撲的一聲,那夥計的拳頭竟已插在自己的腹中!

  一眾夥計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紛紛硬生生刹住腳步,呆呆看著紀若塵拾級而上,向二樓行去。

  紀若塵行得不急不慢,一步步拾級而上。此時樓上腳步聲響起,一名軍校疾奔而下,看到紀若塵正上樓,那軍校便是一刀鞘當頭擊落,大喝道:“大爺緊急軍務在身,讓路!”

  但刀鞘距離紀若塵尚有半尺,便再也落不下去。不知怎地,紀若塵一隻手已握住了他的咽喉,一邊慢慢收緊,一邊問道:“楊元儀在哪?”

  軍校駭然聽著自己頸骨正劈啪作響,他久經沙場,知道對手只消再加一點勁,便會捏碎自己頸骨。可是他哪知道楊元儀是誰?只得掙扎叫道:“我不知道…..”

  又是撲的一聲悶響,紀若塵五指收攏,竟是將那軍校的脖頸生生捏斷!他看也不看那顆掉落的頭顱,也不擦拭指間淋漓的血肉,正想拾級而上時,忽然樓上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聽那聲音,正是楊元儀!

  紀若塵聽了,便向前邁了一步,身影已然消失。

  樓上雅間中,大漢渾身燥熱,雖然尚是寒冬天氣,他仍用力扯開前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他心中騷癢難耐,頭上大滴汗珠滾下,化成騰騰熱氣,不住上升。楊元儀小小的身體就擺放在大漢面前的桌子上,她掙扎了許久,早就沒了力氣,眼見那大漢脫了上衣,又伸手去解腰帶,嚇得用盡僅餘的力氣,全力尖叫!

  楊元儀的叫聲聽在那大漢耳中,如聞仙樂,立時便覺得一道酥麻酸冷直透到了骨髓裏,險些便要把持不住精關。大漢嘶地一聲吸了口涼氣,不敢稍動,方才將流精忍了回去。他忽然有些捨不得,猶豫著是否該將這小女孩養大,好收了做房小妾。若現在下手,她定會喪命,實在有些可惜。

  就在猶豫刹那,大漢忽覺胯下升起一點寒意,隨後一種詭異的酸脹濕涼感覺,瞬間自胯下升至咽喉!

  雅間樓板無聲無息地碎裂,紀若塵冉冉升起,手中握著一根丈許長的紅木木槓,竟然是邀月樓的樓梯扶手!此際紅木扶手已從那大漢胯下插入,幾乎沒入一半!

  紀若塵面無表情,右手一轉一送,大漢一聲悶哼,身不由已地仰首向天,大嘴一張,紅木扶手竟已從他口中穿出!

  如此血腥淒厲場面,居然沒嚇住楊元儀。她看清來人,叫一聲“神仙哥哥”,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從桌上躍起,撲到了紀若塵懷中,大哭起來。

  紀若塵只知殺伐,哪會安慰人?他皺了皺眉,伸手將楊元儀從身上摘下,走到雅間房門處,一腳將房門踢飛,安然步入中廳,便在一眾北地軍校面前,將穿了那大漢的紅木扶手往樓板上一插!

  十餘名軍校轟的一聲叫,然後便是嗆啷啷一片拔刀聲,寒光閃閃的斬馬長刀指向紀若塵,將他團團圍住。

  那將軍聽得騷動,已自最大一間雅間中步出,猛然見了**在中廳的大漢,雙目立時變得血紅,失聲道:“老二!”

  那大漢仍未斷氣,聽到叫聲,眼珠勉強轉了轉,手足抽動了一下。

  將軍知那大漢已然沒救,可一時又不會死,仍得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當下嘴角抽動,沙啞著嗓子道:“老二......大哥親手送你上路,你就安心去吧!”

  將軍劈手奪過身邊親隨手中斬馬長刀,揮手一擲,長刀已將大漢穿心!

  直到那大漢眼中最後一線神光也散去,將軍方才望向紀若塵,輕聲細氣地問:“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藉貫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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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九 不肯棲 三

  紀若塵忽見那將軍如此和言悅色,他雖然處世經驗無多,不過略一轉念也就明白了這將軍的用意,那是怒到了極處,要殺光自己九族以為報復,於是笑了笑,道:“你以為,今天還能活著回去嗎?”

  “大膽!”,“放肆!”旁邊一眾親衛大聲喝罵著,就待一擁而上。那將軍一抬手,親衛立時收聲,看來訓練有素,軍紀極嚴。

  將軍目光如狼,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紀若塵身上掃過,忽然哈哈笑道:“就憑你這點剛夠築基的真元嗎?或者是我眼拙,看不出你其實深藏不露?”

  未等紀若塵回答,一名文士便自雅間內走出,冷笑道:“將軍沒有看錯,這小子的確只有築基的道行,不過是手腳快些、力氣大些而已。不過還不知道他師出何人。這也不難,待吾試一試他的身手,自然就會知道。那時吾當召集同道,滅了這狂妄小子的師門!”

  這文士面上儘是狂傲之色,眼光斜斜地落在紀若塵身上,上前幾步,便要動手。可他餘光卻瞄著那將軍,既有立威於軍卒之前、又有討好將軍之意。

  紀若塵看了,心中似有所悟。雖然今日出得相府才算真正入了人世間,但他也看到、悟到了太多東西,看來人情世故的精微微妙處,絲毫不比什麼三清真訣淺薄了。

  此時一片腳步聲響起,數名紅袍銅甲、腰挎鬼頭刀的王府侍衛跑上樓來,紛紛喝道:“王府侍衛辦差,都把兵器放下,否則格殺勿論!”原來洛陽王世子越想越覺得後果嚴重,忙不顧宛儀反對,將侍衛派了過來,只希望還能趕得上,別讓元儀受太重的傷。

  眾侍衛氣勢洶洶地抖出身份,誰知平日裏一跺腳地都要抖三抖的名頭不光沒鎮住樓上眾人,幾名軍卒反而移動腳步,將這些侍衛隱隱給圍了起來。看著軍卒雪亮的刀口,狼一般的眼神,以及毫不掩飾的殺氣,王府侍衛們氣焰登時消得七七八八。有那機靈的就想悄悄地退下樓去,但在這些如狼似虎的軍卒注視下,又不敢稍動,不由得暗中叫苦連天。這些侍衛功夫是有兩下的,可是平素裏欺壓良善、騷擾百姓哪需要什麼功夫?他們舒服日子過久了,與殺人如麻的北地軍卒一對上,立時就分出了高下來。

  那將軍低沉地笑笑,面上閃過一絲戾色,道:“殺了我的弟弟,這麼輕易的就算了嗎?”

  親衛隊長見了,長刀一指,喝道:“哪來的閒人敢冒充王府侍衛?給我斬了!”

  數名軍卒立刻跨步而上,刀光閃爍間,已將三名王府侍衛的人頭給斬了下來。余了兩名王府侍衛不待軍卒們動手,已嚇得坐倒在地,一股尿騷味就冒了出來。

  骨碌碌一顆人頭滾到了楊元儀面前,刺鼻的血腥氣薰得她小臉一白。不過這小女孩膽子大極,竟然拎起裙子,一腳將人頭向將軍踢去。

  文士見了,不待將軍發話,便踏前一步,惡狠狠地道:“都是你這小賤人惹的禍事,這次不將你捉到塞外去,賣給胡人為奴,讓你天天被蠻子騎,還真是便宜了你!”

  狠話放完,文士昂然再向前邁一大步,口中頌咒,周身便泛起數道青濛濛的光。他又取出一張符來,左手二指成劍指,指上燃起淡淡火焰,嗤的一聲穿過符紙,符紙立刻燃燒起來。這文士口裏念的是束縛咒,手中符咒是烈焰尋心符,他這是要一心二用,既擒楊元儀,又滅紀若塵。世人皆知施放道法需要寧神聚氣,能夠同時施放兩個法術,顯是對道法掌控得精細入微,這等本領可是不常見的。

  將軍眉頭微皺,不過也未攔阻,而是任由那文士施為。

  符已燃了一半,紀若塵卻動都不動,文士眼中不屑之色更加濃了。“烈焰尋心符一發,便會在你心脈中引燃一團心火,然後焚斷心脈而死,你當是尋常火符,可以憑動作快閃過去嗎?”文士冷笑著想到。

  符紙一燃,都是頃刻化灰。轉眼之間,烈焰尋心符已燃到符尾,文士指上火焰轉成淡淡的紅色,這是符法行將發動的前兆。

  便在此時,文士眼前忽然一花,本在十步開外的紀若塵不知怎地竟已到了面前!看到紀若塵那漠無表情的雙眼,文士心中狂呼不妙,可現在法術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紀若塵動作輕柔,半分多餘的力氣也不肯用,握住那文士的手腕,隨意一折,便將他那燃著符紙的手**他自己的嘴裏。烈焰尋心咒也罷,束縛咒也罷,都被堵在了文士腹中。

  腹中真元烈焰四下狂沖,文士的臉立刻泛起一層紫色,喉嚨裏嗚嗚叫著,可是整只右手都被深深插在嘴裏,一時哪里拔得出來?

  紀若塵松了手,退後一步。便在此時,他忽然感應到背心一點涼意襲來!紀若塵日夕神遊,靈覺何等敏銳,立時知道自己感應到的只是來襲者的一點殺氣,至於真元或勁風,則是半點也感應不到,這偷襲者道行肯定不低,隱匿攻敵更可稱大師。

  紀若塵毫不閃避,而是反手向後揮去。他的手臂柔若無骨,體內可憐的點滴真元悉數運到了指尖,於是食中二指彈出寸許長的指甲,閃著森森藍光,顯得鋒銳無匹。紀若塵雖未回首,但他習慣了以神識辨識周圍,看與不看區別不大,這反手一抓,正好抓向來襲者的咽喉。

  嗤的一聲輕響,紀若塵胸口突出一截閃亮的刀鋒,刀身厚重鋒銳,正是北地斬馬刀。

  中了致命一刀,紀若塵卻似毫無所覺,反手一抓去勢反而更加淩厲!他其實本無實體,別說一刀,就是百八十刀穿體而過,也于他全無作用。就在去勢將盡時,他左手突然伸長一截,這絕非生人能夠做出的動作,亦大出來襲者意料,因此隨著指尖上傳來一點暖意,紀若塵知道五指已搭上了來襲者咽喉。他更不猶豫,五指皆彈出鋒利指甲,一把狠狠抓下!

  來襲者亦絕非庸手,驟變突生時,大喝一聲,竟硬生生止住沖勢,反而後退一步,避過了紀若塵洞金穿石的一抓。而且他眼力更是了得,一刀刺入已知紀若塵身體有異,當下再次斷喝,一道雄沛真元傳到斬馬刀上,整口長刀立時發出熾熱光華!

  紀若塵軀體大半仍是虛無,不受尋常刀劍斬擊,可是純由修士真元化成的刀罡反而對他傷害更大,來襲者更是將沛然如山的殺氣也注入到真元中,所生成的刀罡更是淩厲狠辣。紀若塵此刻真元實際上極其微弱,受刀罡一沖,不光山河鼎中真炎一暗,就連福田中的紫蓮也搖了一搖。

  兩人交擊只在電光石火間,一觸即分。

  紀若塵順著沖勢向前一步,方徐徐轉身,意態從容,如閒庭散步。他抬首望去,見來襲者原是那名將軍。將軍掌中刀上刀罡仍吞吐不定,看來不光有修為在身,而且道行遠超那仍在地上掙扎的文士。

  紀若塵輕彈五指,將指尖上的鮮血皮肉彈去,淡道:“將軍殺人不少。”

  那將軍此際面上輕視之色已去,但凜然殺機卻更是濃郁,整個樓面如同飄起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盯著紀若塵,道:“你傷得可比我重。”

  將軍咽喉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皮肉被紀若塵生生的撕了一塊去,看上去可怖,其實只是些皮外傷,對於他這等擁有深厚真元之人來說,不過小事一件。

  將軍獰笑一聲,手中斬馬刀緩緩揚起,道:“你年紀輕輕,倒還有些膽色。也罷,就讓本將軍送你上路吧!”

  適才一擊之下,這將軍已發覺紀若塵來歷雖奇,動作迅若鬼魅,但真元薄弱,還遠不是自己對手。紀若塵動作再快,自己也盡可跟得上,畢竟真元雄厚方為一切之本。

  紀若塵雙袖忽然飛出,卷住身旁兩名親兵的腦袋,倏忽發勁,但聽啪啪兩聲,血肉碎骨腦漿四處迸射,算作對將軍的回答。

  將軍饒是城府極深,當下也氣得鬍鬚顫抖,真元澎湃如潮,不停地注入斬馬刀中,眼看著刀罡漸亮,刀身中竟然浮起一片青色花紋。這一刀斬出,弄不好會直接毀了紀若塵的靈丹福田。

  紀若塵靜如止水,安定地注視著將軍的雙眼,將軍那銳利如劍的目光對他全無影響。

  將軍深吸一口氣,如同長鯨吸水,綿延不絕,濃郁的殺氣更不住自體內湧出!

  殺氣攀至巔峰一刻,將軍雙目精光大盛,斬馬刀嗡的一聲長吟,便要當頭斬下!

  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一聲呼喚響起:“史大將軍!”

  這聲呼喚實在來得太過突然,聲若洪鐘,驟然叫破了將軍名姓,又恰好他氣勢剛剛升至巔峰之際,驚嚇非小!史將軍只覺胸口一滯,一口鮮血便湧上了喉頭。他身體晃了一晃,這才穩住,驚怒交集之下,轉頭向樓梯口望去。

  這將軍姓史也好,姓趙也好,于紀若塵全無干係,反正他幾乎對本朝故事一無所知。因此那叫聲傳來,他只當犬吠,毫不動意。

  叫聲未歇,樓梯上便躥出一個高大矯捷的中年文士,但看他紅光滿面、中氣十足,就知最近生活優渥、油水十足。

  這文士生得相貌堂堂,只那麼一站,便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油然而生,正是相府西席濟天下。

  濟天下渾然不覺周圍遍佈的殺氣,向那將軍一抱拳,長笑道:“原來是三鎮節度史安祿山安大人麾下第一猛將,史思明史大將軍!只是不知道這大過年的,史將軍怎的不與家人歡聚,反到洛陽來了?”

  史思明滿面黑氣,判斷不出這突然冒出來的傢伙是何方神聖,壓著性子問道:“先生何人?”

  濟天下撫須笑道:“在下只是相爺身邊一介布衣,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不過今日這事與相爺有些干係,在下便自作主張趕來此處,想勸史將軍早日歸返塞北。洛陽苦寒,凍傷了士卒不好,凍了史將軍就更是不好了。”

  聽他這麼一說,史思明面色凝重,心下驚疑不定。相爺身邊一介布衣?笑話,這等貼身幕僚是能時時和楊國忠說得上話的,可比一系的等閒小官要重要得多。這等人物,怎麼會突然跑來?話說樓內衝突從始至終也沒多少時間,他若是一路從相府快馬趕過來,也就剛剛趕得及而已。莫非這件事真與楊國忠有關?而且這文士說話高深莫測,即指了自己,又隱隱點出城外兵卒,若說他沒有厲害手段跟在後面,史思明自己也不會信。

  史思明統兵多年,是個狠辣果決、當機立斷的人物,目光在紀若塵、濟天下和楊元儀身上一個來回,沉喝一聲:“我們走!”然後飛起一腳,踢倒半片牆壁,直接躍出,正好落在一匹戰馬背上,揚鞭但聽樓外蹄聲如雷,一路遠去。

  十余名親衛分成三隊,一隊斷後,一隊收屍,一隊跟隨史思明,層次分明,井井有條。

  北軍如旋風般離去,楊元儀也不能在這事非之地多呆,一眾當事之人離去後,自有隨後趕來的相府衛士封樓打掃,將相關痕跡清理乾淨,並且狠狠威脅掌櫃的一番,命他不得透露隻言片語。相爺二小姐被個莽漢挾入房中,不管長短,也不論是否有過什麼,只要傳出了消息去,就是天大的醜事一件。這等大事,若是楊國忠知道了,就是滅了在場眾人的口,也大有可能。

  楊元儀受了驚嚇,自有相府衛士護送回府。得月樓上的詩酒大會也草草落幕,一眾人等張惶離去,作鳥獸散。濟天下倒是不急不忙,還備了輛馬車,拉紀若塵上了車,慢慢悠悠地向相府行去。

  紀若塵話極少,幾乎整日都不說一句,這點濟天下早已知道。好在他口才便給,當下自顧自地說起史思明的來歷事蹟,又由史思明講到安祿山,再順勢講到本朝國運歷史,又由大及小,重新歸到史思明身上,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因此這一段路,走得也不算氣悶。

  眼見相府在望,濟天下又說起史思明素以殘忍狠辣著稱,時常將塞外邊族數百口的小部落整族屠了,因此凶名在外,尋常軍卒就是與他對望一眼也是不敢。他接著便問上仙此時法力未複,何以毫不畏懼史思明的殺氣?

  紀若塵似乎低沉地笑了一笑,可惜濟天下耳力不足,沒聽清他究竟笑了沒有,便聽紀若塵道:

  “我手上冤魂,何止多他十倍?”

  濟天下忽覺車廂中起了一陣寒風,刺骨的涼意透衣而入,刹那間手足冰涼。其實車廂密不透風,還燃著兩個熟銅炭爐,暖意融融,哪里會冷?

  濟天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卻是說不出話來,身體也悄然挪了挪,距離紀若塵遠了一些,車廂中就此安寂。

  紀若塵安坐,今日之事如流水般在心中一一滑過,待想到那真火焚心的文士時,心中一動,問道:“為何有些人越沒本事,就越張狂?”

  濟天下略一思索,便答道:“這等人或是仗勢妄為,或是井底之蛙,其實比比皆是,不必在意。須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紀若塵聽了,初次對濟天下有了幾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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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7:35:1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九 不肯棲 四

  此間事了,便是該如何向楊國忠秉告。濟天下深明孔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之意,當下大筆一揮,將此事細節與牽涉人等砍得七七八八,最後便成了史思明部下驕橫,衝撞了二小姐楊元儀這等可大可小之事。在一應相關人等的全力掩飾下,就如此報了上去。畢竟報喜不報憂乃是為官之道,無喜可報時,就得將憂報得小些,再小些。

  出乎眾人意料,聞知此事後,楊國忠久久不語,半晌將茶杯一摔,轉入後堂去了。堂上大小官員面面相覷,不知哪里出了紕漏,只有濟天下面有得色。

  回入後堂後,楊國忠揮退下人,忽然大袖一拂,將花架上數個瓷瓶掃落在地,怒喝道:“那頭蠻豬!你手下一個莽夫也敢如此欺我!?”

  盛怒之余,楊國忠親自提筆,揮就數份奏章,歷數安祿山三大罪狀。其一,聲色犬馬,窮奢極侈;其二,予取予求,民怨鼎沸;其三,驕橫跋扈,有不臣之心。奏章還將朝中素來與安祿山交好的幾個官員也一併掃了進去,給了個結黨營私,諂媚小人的名頭。奏章寫好,他便令親信快馬出發,將奏章送去長安。只待正月十五一過,便要上奏明皇,且要安排幾個得力的親信大臣一併上書彈劾,前後呼應,方顯聲勢。

  出了此事,楊國忠已無心年節,離著元宵還有數日,即行啟程返京,要在明皇面前好好參那安祿山一本。

  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近年來楊國忠權傾朝野,靠的是楊妃的裙帶和明皇的寵信,要說身具經天緯地之才,就是他自已也不會信的。安祿山獨鎮三鎮,旗下悍卒十萬,搭上了楊妃後,得明皇恩寵幾乎要蓋過了楊國忠去。這一年來,楊國忠已如梗在喉,漸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祿山自恃得寵,也就逐漸不將楊國忠放在眼內。楊國忠豈是寬容之人,就此記恨在心,尋著機會在明皇跟前進了幾次饞言,明皇只笑言道胡兒豈是這等人,就輕輕揭了過去。如此寵信,越發令楊國忠恨得深了。

  至於二小姐元儀招攬回一名修道煉氣之士這等小事,楊國忠聽過便算,早拋在腦後。哪家不養幾個清客,反正一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國大人日理萬機,怎顧得上這些瑣碎?

  楊國忠返京後,相國府中又變成了元儀最大,整日價的向濟天下的小院跑,看紀若塵端坐神遊,一看便是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無聊。

  元儀似乎粘上了紀若塵,可濟天下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紀若塵,偶爾不得不見,也是訕訕一笑,想方設法匆匆逃離。

  紀若塵則終日靜坐神游,宛若萬載石雕,不論進房的是元儀、濟天下抑或是環兒,都不能令他稍抬眼皮。

  只是偶有一日,紀若塵忽然問起交待的事籌畫得如何了,濟天下登時一驚,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切尚在掌握,只是欠些火候,仍需細細謀劃,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紀若塵出神片刻,道還需等兩個人來,但不管他們來是不來,都只等三月。

  時如逝水。

  元宵一過,宛儀見元儀遇險一事似已被大多數人忘卻,心思又活動起來。她早聽說當日救下元儀的修士住在濟天下院中,於是便又找上了洛陽王世子,強討了一個據說道行高強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數名好事的世家紈絝,擁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識抬舉、強自出頭的修士。

  眾人擁著宛儀氣勢洶洶地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地般沖進了紀若塵靜坐的偏室,將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元儀本是伏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紀若塵,此時見姐姐率眾闖入,當然一臉怒色,卻出奇地沒有發作。

  宛儀一臉傲色,故意不看元儀,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是何許人?報上名來!”

  她本不期望會得到回答,早準備數個三下便揮手喊打,治對方個“不敬之罪”,將來在父親面前也可占個“理”字。

  紀若塵雙眼不抬,低聲道:“紀若塵。”

  這一下,元儀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宛儀則是大為得意,心道這傢伙看上去頗有些氣勢,沒想到實是個銀樣蠟槍頭,自己還沒怎麼著,隨便一嚇就嚇倒了他。只是……宛儀得意之余,又向紀若塵望瞭望,忽覺這傢伙實是生得不錯,比自己身邊簇擁的那群世家子弟強了不少,看來元儀眼光倒也不差。

  這些念頭在心中一掠而過,宛儀哼了一聲,向一個錦衣束發的青年一指,道:“這位是青雲觀高弟劉學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騙子可比!此次劉公子不辭辛苦,特來教你兩手道法,免得你學藝不精,將來沒處混飯……”

  宛儀說得正高興,紀若塵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你知道我為何會告訴你名字嗎?”

  宛儀一怔,道:“為何?”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免得你以後做惡夢時,還不知道夢到的是誰。”

  宛儀登時愣住,那邊早惱了青雲觀得意高弟。劉學途踏前一步,用身體將宛儀護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儀小姐面前無禮?還不快快跪下陪罪!不然的話,我劉學途……”

  可惜他這氣宇軒昂的一番話還未說完,紀若塵忽然雙眼微開,望定了劉學途,低喝一聲:“滾!”

  劉學途只覺紀若塵雙眸實是深不見底,不及驚訝,便有一道寒氣自頂心而入,透體而過。刹那間,那濃而不化的殺意令他心膽俱喪!

  劉學途到底有些根基,幾經掙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時紀若塵早已雙目低垂,又自神遊去了。劉學途內心天人交戰,幾番欲上前拼命,但剛才侵入心頭的殺意揮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識中四處遊走,雙腿如釘在原地實在挪動不了半分。強自撐了片刻,終於大叫一聲,掩面而去。

  宛儀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的退走。

  子夜時分,紀若塵神遊歸來,萬千魂絲徐徐收入體內,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與太清天真境相當,餘下靈氣,皆融入了雙目。此際他雙目若開,無需神遊,亦可看清方圓百丈內一切地火靈力,陰陽兩途,均無滯礙。

  劉學途出了大醜,回觀之後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兩位小姐面前丟的臉,青雲觀顏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間煙火,那也得臨近羽化飛升時才行,尋常門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寶器物、靈地仙山,哪一樣都耗資巨萬。是以人間官宦商賈的供奉,對修道門派十分重要,青雲觀想再上一層樓,若能得到楊國忠這種級別的大臣支持,當然從此事半功倍。

  青雲觀修的是正宗道法,劉學途也有幾分眼力,看出紀若塵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強上一線,只是自己過於輕敵,對方的道法又有幾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機侵入意識,一處潰崩,決堤千里。他回觀後膽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師叔董建一,想要找回這個場子。

  事關青雲觀前程飯碗,對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無推辭的道理。將劉學途訓斥一番,指摘他不戰而逃,膽氣實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一備齊法寶丹藥,便與劉學途同返洛陽。因為要在相府兩位小姐面前鬥法,董建一額外精心地修飾了一番,行走之間,長須垂胸,大袖飄飄,腰纏絛絲帶,足踏登雲靴,十足十的仙風道骨。

  十余日後,青雲觀叔侄兩個重返洛陽。宛儀原本對劉學途這廝的不戰而逃鄙夷到了極處,別說給好臉色,不亂棍打出去已經算是客氣的了,待見到了董建一,臉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這老傢伙賣相不錯,想必有些手段。

  於是宛儀再次呼朋喚友,浩浩蕩蕩地殺入別院。

  時隔半月,紀若塵耐心似乎消退許多,還未等宛儀扔下場面話,便向眾人望了一眼,叱一聲:“滾!”

  宛儀只覺驟然裸身立於冰天雪地之間,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從腔子裏躍出來!恐懼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轉身奪路而逃,直奔出院門,方才稍定。宛儀環顧左右,見同伴們比她還要不堪得多,一個個連滾帶爬,哭爹叫娘,爭先恐後從院中逃出。

  劉學途已有過教訓,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時還在宛儀之前。而董建一畢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閃已在院外。或許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與眾人打個招呼,徑行離去。離去時仍是大袖飄飄、舉重若輕,有名門大派之風。

  這一晚,宛儀一夜惡夢。

  回觀之後,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會不戰而逃。劉學途倒是有過兩次經歷,十分理解師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師叔面上黑氣便越重。

  至此,青雲觀臉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丟個精光。董建一思前想後,念及掌門師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終是將這事報給了觀主松磯真人。松磯真人氣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攜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陽。

  宛儀是知道青雲觀觀主威名的,等閒官宦人家,就是想見松磯真人一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雲觀三人來找回場子,只不過那幫紈絝聽說要再戰紀若塵,死活都不肯來,宛儀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闖別院的只有四人,聲勢上較前兩次不可同日而語。

  松磯真人推門而入,在屋中這麼一站,便若嶽停峰峙,氣象萬千。

  紀若塵向松磯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閉目神遊去了。

  松磯真人動也不動。

  頃刻,還是劉學途忍耐不住,剛想喝罵,松磯真人忽然仰天而倒,雙目滲出兩道細細血線,已然仙去。

  是夜,宛儀惡夢連連,一夜數驚。

  松磯真人身歿,如此血海深仇,青雲觀上下豈肯幹休。只是紀若塵乃是相府之賓,修道之士雖不將塵俗權勢放在眼裏,但那說的是道德宗、雲中居抑或青墟宮,青雲觀還是得把塵俗權勢當回事。若是拉上大隊人馬群戰紀若塵,別說名聲如何,單是被有心人安上一個攻打相府的罪名,青雲觀就要吃不了兜著走。既然不能聚眾而攻,青雲眾人只好廣邀同道,上門單挑。

  此後兩月,宛儀又進了三次西席別院。只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顏,一次比一次憔悴。

  楊元儀似乎粘定了紀若塵,但見過了這許多次人眾騷擾,每次又不見有什麼新的花樣出來,就連進門的囂張、場面話的內容都差不多,因此這個素來喜愛熱鬧的元儀二小姐也覺得有些悶了。

  於是宛儀繼續夢魘,元儀依舊氣悶。

  這一天元儀終於有些忍不住,一邊伏在椅背上看紀若塵有如刀削般稜角分明的面龐,一面懶懶洋洋地問:“神仙哥哥,這些人來來回回的陰魂不散,每次都換不同的人來送死。可又無趣得很,根本說不出什麼新鮮話來,我都看得煩了。可是哥哥你好象還有些喜歡他們來呢,嗯,我想呢,你肯定不是很喜歡殺人的,不然的話你早把他們都殺了,不會每次只殺一兩個。那麼,神仙哥哥,你這樣又是為了什麼呢?”

  元儀實際上是在自言自語,根本沒有期待紀若塵會回答,誰知他竟然答了一句:“進補。”

  這一晚,元儀也一夜數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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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九 不肯棲 五

  屢次失望後,宛儀終守來了柳暗花明,請來了正道三大派之一,青墟宮傳人道明。道明四十餘年紀,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自有大家氣質,言談舉止謙沖淡和,與此前的所謂得道高人大為不同。

  道明見了心力俱疲的宛儀,安慰了幾句,宛儀便覺心頭負擔漸去,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舒服。見多了得道高人,宛儀的見識眼力也已不同,知道道明在不動聲色間已發動了道法,將自己心頭積鬱消去。

  道明受朋友所托孤身前來,宛儀更沒了呼朋喚友的興趣,兩人一前一後,再次踏入給宛儀留下無數夢魘的別院。

  一進房門,宛儀便覺今日與往昔完全不同,房中如在數九寒冬,寒意濃得幾乎化不開。此時已是四月,洛陽早已是桃枝吐豔,碧草如茵的時節,怎麼這房中還是如此冷法?

  可是看若塵身邊的元儀,春衫單薄,根本不覺得寒冷。

  道明畢竟道行深厚,立刻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寒氣,而是對方的殺機過於濃郁,心有所感,才會遍體生寒。他道行深湛,但是首當其衝,身受的殺機比宛儀何止多了百倍,宛儀不過是受了波及罷了。

  道明心中凜然,饒是他凶厲魔物抑或邪道高人見得多了,可也從未見過殺機如此濃烈、幾乎有如實質的人物。這人手上要葬送多少生靈,才能凝聚成如此厚重殺氣?儘管紀若塵真元看上去普普通通,再如何高估也要比道明差上一籌,可是道明遊歷天下,深知道行深厚與否與殺人是否厲害完全是兩回事。那些終日潛修、不問世事的隱士高人,很少有人會在厲害道法上花費時間,這等人哪怕是晉入上清境界,真到性命相搏時,也很可能會被道行弱了兩三籌但鬥法經驗豐富之人放翻。

  道明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知道雙眼所見甚至靈覺所感也未見得可靠,當下分毫不敢大意,一縷真元如龍捲風般自丹田升起,轉眼間已將氣勢提到了極處。

  紀若塵端坐不動,雙目不開,只頂心一道隱約可見的黑氣盤旋升起,幻化成一道時隱時現的黑龍。

  道明面色不變,心下卻是暗自一驚。以元氣外放幻化成龍形,以他所知僅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曾經吞噬過一頭黑龍,要麼是道行已深入上清境界,丹氣可從心所欲幻化。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不是道明可以應對的。除非……

  除非是幻術!道明一念及此,心中大定。默默調運體內真元,鉛汞相合,再融入一點心頭熱血,起手便要以最強道法,一舉將對手轟殺。不管對手如何,道明深知獅子搏兔也須出全力的道理。

  紀若塵忽然笑了笑,殺氣消得無影無蹤。如此強烈的反差,登時令道明滿溢的氣勢大半落到了空處,只覺胸中一陣翻湧,真元險些便燒了起來。

  道明大驚,這人僅憑氣勢變幻便險些令自己內焚,實是生平僅見的大敵。道明可不願為了一個相府小姐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立刻便有了退意。

  就在他將退未退之時,忽然數道青絲憑空而出,四面圍上,轉眼間繞著道明纏了數周。這些青絲來得無聲無息,迅捷無倫,道明正心中動盪,鬥志消退,不經意便已中招。這些青絲看似柔弱,實際上堅韌無比,水火不侵,道明稍一掙扎,青絲立時破皮入肉,端的是鋒銳之極。

  道明剛閃過是否用三昧真火燒融青絲的念頭,頸中青絲驟然一緊,一顆鬥大頭顱便離軀飛起,又有數根青絲破空而來,輕輕巧巧的刺穿了道明頭顱,不光攪亂了他的識海,也將他最後一個同歸於盡的殺招打斷。

  “你……”道明只掙扎著吐出一個字,眼中神光就已散去。

  他屍身仍屹立不倒,頸血噴出丈許,將立在旁邊的宛儀淋了一身。宛儀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麼,不哭不叫,只是怔怔地看著道明身後走出的一個妖孽般的女子。

  她一襲淡紅輕衫,體姿輕柔若水,容色麗而近妖,春衫單薄如紗,肌膚如隱若現,雙眸亮若星辰,內底卻媚意充溢。

  她淺笑著,伸手輕輕在道明屍身上一推,任那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而後從上踏過,立在了紀若塵面前。她移動時無聲無息,雙足自地上成灘的血水中踏過,卻滴血不染。

  紀若塵不動如山,雙目垂簾,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房間中已多了一個人。楊元儀忽然感到本能的驚懼,似乎在草叢中玩耍時猛然見到了一條劇毒的蛇一般,不禁向紀若塵身後縮去。

  少女盯著紀若塵,動也不動,面上雖漾著誘惑的笑,心中卻不知在想著什麼。

  如是僵持,雖只短短一瞬,在宛儀元儀心中,感覺似已經年。

  少女忽然笑得如花綻放,盈盈跪下,道:“玉童參見主人。”

  紀若塵望瞭望玉童,道:“嗯,你很聰明。”

  玉童伏地不起,回道:“玉童若不聰明,早化骨揚灰了。雖然偶爾會犯犯迷糊,但只要想到主人縱橫蒼野的氣概,玉童便不敢有貳心。”

  紀若塵哦了一聲,淡道:“你方才想殺我,這不是貳心嗎?”

  玉童神色不變,從容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偶爾糊塗,也是難免的。只要主人威勢不變,玉童的忠心便不會變。”

  玉童這話等如是說,如果哪一天紀若塵本事不足以壓伏她,那就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了聲:“起來吧。”

  玉童應聲而起,款款在紀若塵身後立定。她舉步時,還順手在宛儀的小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小傢伙生得很漂亮,膽子也大。打擾了主人這許多次,居然還沒死,看來主人很喜歡你們兩個呀。”

  宛儀這幾月來死人已見過不少,膽子本來漸長,但被玉童這樣一摸,登時全身發涼,如同被毒蛇舔過,當下面色如土,慢慢退出屋去。

  元儀與紀若塵親近得多,恐懼心一去,立刻怎麼看玉童怎麼不順眼,便道:“你是什麼人?明明不安好心!你剛才那話的意思,不是一有機會便要殺了哥哥嗎?”

  玉童瞟了一眼元儀,笑道:“你若是見過主人當年縱橫蒼野的氣概,便不會這樣說。主人巍巍如山,何須將吾等螻蟻放在心上?倒是你,小小年紀心機嘴巴便如此厲害,長大了豈不是個禍國殃民的妖精?”

  元儀一時語塞,她畢竟年紀幼小,若說鬥嘴,如何鬥得過不知活過多少歲月的玉童?

  見元儀一句便敗下陣來,玉童嫣然一笑,正待乘勝追擊,屋中忽然泛起一層隱隱寒意,架上幾冊古書無風自落,一落地便成飛灰。玉童立知紀若塵神遊歸來,只是若說蒼野時他神游歸來時的威壓有如怒海狂濤,勢不可當的話,現今便是含而不發,深藏不露。可是若是膽敢擋在這等威勢之前,那幾冊古書便是下場!

  玉童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額上滲出細細一層汗珠。

  紀若塵向道明屍身望去,問道:“這人是什麼來歷?”

  玉童在人世間行走已有些時日,熟知修道諸派,答道:“看他修習的道法,應是出自青墟宮。不過火候一般,就是個小角色而已,反正肯定不是虛什麼的老雜毛。”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以後但凡青墟宮的人,我會親自處置。”

  玉童盈盈道了聲是,紀若塵又向元儀道:“去請濟先生過來。”

  不片刻功夫,濟天下一路小跑著趕了過來,邊跑邊擦頭上的汗。站在紀若塵面前時,他更是汗出如漿,目光不敢與紀若塵相觸。至於房間裏多出一具屍體,和一個妙齡妖媚少女,他全都視而不見。

  見濟天下唯唯諾諾的,紀若塵失笑道:“我就如此可怕?”

  “哪里,哪里!”濟天下賠笑道,心中卻暗道:“你不可怕,這天底下還有可怕的東西嗎?”

  紀若塵沉吟一下,問起明皇與楊妃那件事籌畫得如何了。濟天下向玉童悄悄望了一眼,心知紀若塵要等的兩個人已到了一個,現在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於是硬著頭皮將這幾日籌思的計謀一一道出。

  其時本朝龍氣沖天,龍脈旺盛,這是國運不衰之相,想要改朝換代,實是難如登天。但本朝龍脈雖旺,三分之中卻有一分晦暗,當中濟天下便取了巧,說道明皇自身氣運與本朝氣脈實是兩回事,只消不壞本朝傳承,單是想辦法對付明皇,便要容易得多。當前最簡單的法門,是尋一個修道大派托辟,藉助宗派之力,逐漸侵消明皇本命氣運,這樣萬一有什麼事,塵俗皇朝力量也及不到修道大宗上來。

  說到修道宗派,方今之世,首選青墟。青墟宮本在三大派中沗居末座,但現今有謫仙坐鎮,即打得道德宗出不得西玄山,又得了雲中居不世出的傳人,風頭一時無兩,聲勢如日中天!

  若能入得青墟,得謫仙之力,別說什麼明皇楊妃,就是真的顛覆了本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上上之策。

  一番話說完,濟天下忽覺房中如入數九寒冬,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戰,話便有些說不下去。他為人機警,立時住口,偷偷向紀若塵望去。

  出乎意料,紀若塵負手立著,面帶微笑,沒有分毫不悅之意。

  如果說此前的紀若塵是個本不該存於人間的凶物,此刻的他已多了許多人味,看上去與尋常人無異。

  “既然有上策,那想必也有下策,這下策是什麼,說來聽聽。”紀若塵和顏悅色地道。

  濟天下抹了抹額頭冷汗,暗中松了口氣,道:“下策就是投奔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借力成事。我夜觀天象,望見安祿山有豬龍之氣。豬龍雖不是真龍,上不得臺面,但多多少少算混著點龍血,沾了些龍氣,有可能沖得動本朝龍脈。只是這可能實是微乎其微,所以才說這是下策,不,下下策。”

  紀若塵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定計,道:“就用此策吧,你們準備準備,準備好了便投安祿山去。”

  濟天下忙道:“安祿山深受寵倖,可不一定會反!”

  紀若塵意味深長地笑笑,道:“那就逼他造反。”

  濟天下歎一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見紀若塵沒有什麼別的吩咐,他便待回房整理行裝。既然紀若塵已定了去投奔安祿山,說不得,他是必然要隨行的,相府西席自然是做不成了。

  擦身而過時,紀若塵忽然微微一笑,向濟天下道:“明皇與楊妃事了之後,便輪到青墟了。我要……屠盡青墟傳人!”

  濟天下腳下登時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此刻外面雖是暖陽如火,可在濟天下眼中,卻是滿天鉛雲。

  濟天下苦笑,長歎一聲,搖了搖頭,忽然挺起身軀,大步離去。

  看著濟天下離去的身影,紀若塵負手而立,面若止水。玉童雙瞳中閃過一線精光,唇邊的嫵媚笑意中已有些興奮和殘忍。

  別院中忽然平地風起,蕭瑟,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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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 俱往矣 一

  春盡夏來,北地亦是原野茵茵,萬木蔥郁青綠茵茵,。高高壟上,青綠田中,隨處處處田畝之中,皆可見勞碌農人。春種,夏長,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對莊戶人家來說,這個時節最是重要,一年忙碌到頭能否溫飽,泰半要看此時是否風調雨順。

  紀若塵信步而行,欣賞著如畫河山。玉童扶著濟天下,追隨在他身後。主僕二人步履走得輕鬆自在,唯有濟天下卻苦著老臉,雖然有玉童扶攜著,仍是走得氣息粗重,汗透重衣。原因無它,只因這主僕二人筆直向北地而行,根本不選路,哪管前頭是高低溝壑,還是潺潺溪流。遇到常人難以逾越的難行地勢,玉童便拎著濟天下一躍而過,如提小雞。濟天下儘管身體健壯,幾日走下來,也是全身酸軟,疲累不堪。

  行到一處險峰,紀若塵稍作休憩,極目四顧,天高雲淡,神清氣爽。濟天下尋了塊山石坐了,取出水囊一陣牛飲,但覺平生快事,無過於此。

  紀若塵忽然心有所感,轉頭向遠方望去。幾乎在視線的盡頭,同樣是絕峰獨立,峰頂上一個翩芊身影,正抱膝而坐。

  紀若塵雙瞳深處幽幽燃燒的冥炎中,清晰地映出了那女孩的窈窕身影。不知為何,這個女孩映入他眼裏,墜進在他心裏底,直如同投來一塊鉛石,沉甸甸的移不去、挪不走。可是偏又想不起任何有關於她的往事。

  這個女孩,必定不會僅僅是一個途中的過客,可是,曾在哪里見過她呢?紀若塵無論怎樣回想,也抓不到絲毫頭緒想不起關於她的任何事,唯有心情心中卻是越來越沉重。或許,有關她的一切均已在遺失在那浩渺的蒼野中遺失了吧?

  玉童順著紀若塵的目光望去,已看到了那個獨坐險峰的女孩兒。剛剛辨看清她的容貌,玉童腦中便是轟的一聲,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此次轉生後,玉童對自己的相貌極是自信,顧盼間時有時無的媚態,可說少有人能夠抵擋。但這個女孩兒她的媚不形於外,卻是深深藏在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之中是在明處,而那女孩則是媚骨天生,容姿清麗清麗,偏又帶,又有三分憔悴,恰若冰菊染露,令讓人看了便心生憐意,可內心深處又會有暗火燒起來。

  看到這個女孩兒,玉童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就是個庸脂俗粉。這讓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何況世間萬物均不沾靈台的紀若塵明顯對這女孩兒有些另眼相看。

  玉童心念一轉,即柔聲道:“主人可是看上了那女孩兒?她生得這般好,是配得上主人身份的。要不要玉童去將她抓來,收入房中,主人今後也可多個侍奉枕席的人?”

  玉童深知人性,知道來得越容易,便越是不會珍惜。這女孩兒生得再好,久了也會玩厭。與其讓紀若塵心中記掛著,不若索性抓來收房,這種亂七八糟的開局,豈會結出天長地久的好果?

  被玉童這麼一打岔,紀若塵頓時沒了回憶往事的心情,暗自歎息一聲,便把一切拋諸腦後,也不再花費心思去想這女孩兒的事,道聲“走吧”,便向北行去。玉童心中一喜,忙抓起濟天下,追著紀若塵去了。

  雲霧之外,絕峰上的女孩兒早已看到了紀若塵三人,卻分毫沒有放在心上,江湖上一見自己便失魂落魄的人實是多如過江之鯽。

  她只是怔怔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張殷殷啊張殷殷,你已經在這裏坐了多久了?為什麼就是不敢向前呢,他明明就在前面。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她反反復複地問自己,可是每次都沒有答案,心中的恐懼卻始終未有分毫消減。她就是不敢向前,就是不敢去看看他的結局。

  張殷殷想著想著,忽然心頭狂跳,大叫一聲,猛然立起,向遠處的山峰望去。可是峰頂上人跡杳然,那三人不知何時已離去。

  張殷殷的心越跳越快,卻不知為何會如此。她有三清真訣打下的牢固基礎,所修習的天狐不滅法又對她的性格路數,此時已有小成。天狐不滅法一個厲害處便是可修成近乎於天狐的直覺,修至深處完全可憑本能趨利避害。所以萬千妖族中,妖狐最易修成正果,若是道行精深的天狐,真可稱得上不滅。畢竟對頭道行不論多強,敵意一起,天狐便可知機而避。

  張殷殷此時直覺已非同小可,已隱隱覺得方才看到的人似乎與自己有很大莫大的關聯。可是靈覺畢竟不是全知全能,那三個人顯然是很有神通道法的,離去之後半點氣息也不曾留下,讓她想追也無從追起。

  就在心中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之際,峰側山谷中忽然腥風大作,無數虎豹蟲蝥蜂擁而出,隨後一聲震天階的咆哮響起,一頭龐大妖豬追著百獸從林中奔出,近丈的獠牙一挑,便將一頭猛虎掀在半空,張開了血盆,欲將這頭猛虎整只吞下。

  就在它想享受美食之時,血紅的小眼睛中忽然映出了孤峰之巔上那婷婷女孩兒,登時大驚!妖豬四蹄駐地,奮力刹住,可是它身軀何等龐大,哪里是說停就能停得下來的?四隻鐵蹄在地面上犁出四道長長深溝,直弄得煙塵四起,亂木穿空,方才勉強止住身形停住。它更不敢有分毫遲疑停留,立時掉頭,便欲逃命。

  只是今日的張殷殷已非當日初出道的女孩兒,她憑崖而立,衣袂飄飄,自然而然地散發出淡淡威嚴,清喝一聲:“給我站住!”

  妖豬一個哆嗦,四蹄酥軟,登時栽倒在地,只能瑟瑟發抖,半步都走不得。這頭妖豬修煉有成,頗有靈性,當下暗暗叫苦,紅燒、白切、燒炙烤,種種結局瞬間自腦海中一一閃過,更是嚇得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過它的運氣似乎向來不錯,張殷殷已認出了這只當年曾被自己追了幾百里的妖豬。她黛眉舒張,淺笑道:“原來是你亂我心神。你是那個什麼無傷的座騎吧?放心吧,這次我不餓。”

  妖豬心中稍定。

  張殷殷揮了揮手,妖豬立時如蒙皇恩大赦,一躍而起,奪路而逃。

  經過這麼一場變故,張殷殷的心意倒是堅定了。她輕歎一聲,暗道:“不管他現在是什麼樣子,總是……總是要去看看吧?”

  心中幾番掙扎,張殷殷終自絕崖上一躍而下,衣袂如雲,冉冉向東而去。

  她剛剛離開,蘇姀便自崖頂現身。她望向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心中疑惑不已,以她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紀若塵的來歷,非人非妖,甚至連實體都不完全,勉強說來,可說是行走於陰陽交界處的,實在是古怪。

  蘇姀有心追上去弄個清楚,卻又放心不下張殷殷,略略沉吟,終還是跟著張殷殷去了。

  紀若塵茫然不知道左邂逅的女孩兒是何來歷,只能放在心底深處。三人行腳程十分快,數日後便到了范陽地界,前方不遠,便是安祿山的轄境了。本朝國力昌盛,在這邊塞之地,也是人流熙攘,內中頗有些曆煉的修道之士。

  紀若塵等三人悠然行在官道上,順便看看北地的風土人情,山川地勢。

  一路行來,玉童極是令引人矚目,如此相貌人物,又是道基深厚,引得有許多青年修士心頭熾熱,尋著各種藉口接近三人,想要探詢玉童與紀若塵、濟天下關係者有之,借著問路表明自己身份,顯示身家門派者有之,甚至還有些想埋伏在前方,打主意強行搶人的。所以三人一路行來,倒也不寂寞。

  三人本來走得不疾不徐,紀若塵忽然雙眉一揚,身體一晃已在數十丈外,攔在一個青年修士之前。他隨隨便便一伸手,已將青年腰間懸著的一柄古劍摘下,拿在手中細細把玩著。那青年修士呆呆地看著紀若塵,一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嗆啷一聲,古劍出鞘三寸,但見劍鋒寒光耀眼,的確是一口好劍。只可惜劍雖利了,卻沒什麼靈氣,在修道人手中無甚大用,不過是件裝飾之物而已。

  紀若塵笑了笑,道了聲好劍,看似隨意地問起兄台師隨何處,劍從何來?

  青年修士雖然一肚子疑問,可見紀若塵態度和如春風,又是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這身修為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倍去,因此不好也不敢發作。見紀若塵問起,青年修士言道自己出身於自一個小門派,不過本家堂兄在方今正道之首青墟宮學藝。聽他說宮中謫仙有一位道侶,更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容貌氣度實不應是人間所有,也只有謫仙那等身份,才配得上她。青墟中無數年青弟子心中暗自仰慕,又無從模仿她的氣度風儀,有一名女弟子便覓得能工巧匠仿製了她曾經佩帶的古劍,時時常帶在身上。自此有這開端,年青弟子煉製自己所用仙劍時,便幾乎都選了這個式樣。這青年修士心中羨慕,便也向堂兄求了一口劍來。以他身份,當然不會給他附有精妙法術的仙劍,那堂兄隨便給了他一口煉廢的古劍,掛在身上是那個意思就行。

  又是嗆啷的一聲,紀若塵還劍入鞘,將古劍放在青年修士手上,拍拍他的肩頭,微笑道:“兄台資質上佳,只消勇猛精進,將來必可得入青墟門牆。”

  說罷,紀若塵悠閒舉步,一步十丈,轉眼間已去得遠了。

  青年修士心神猶自激蕩不已,手捧古劍,遙想青墟宮中神仙風範,再念自己得列門牆後光宗耀祖的風光,不由得癡了。

  一旁玉童盯著這青年修士看了好一會,搖了搖頭,卻是有些想不通為何紀若塵會放過了這人。她清晰記得,這柄劍的式樣,與孤峰絕頂上那沉眠似的人胸膛上插著的那口古劍一模一樣。

  紀若塵一行三人越過范陽,繼續北進之時,青墟宮中正張燈結綵,賀客如雲。今天正是今日乃是青墟宮掌教虛玄真人七十壽誕,以青墟宮當今今日之威勢,自然是四方來朝的格局。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門派都遣人來賀,且大半大多是門主親自登山拜見。那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更是也不辭辛勞,兼程而來。平日裏他們哪有巴結青墟宮的機會?都盼著能借著這個機會攀上青墟宮這棵大樹,抱一抱謫仙的粗腿,好鹹魚翻身,飛黃騰達。就是那些對青墟宮作為不以為然的,或是過去有宿怨的,也都硬著頭皮上門,一來賠罪,二來釋示好,想來在這大喜之日,應該不會被青墟宮掃地出門,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可不好好抓住。

  前次道德宗西玄山大戰,雖然是以天下諸派聯盟的慘敗告終,但那次前期乃是真武觀指揮,打得實在是亂七八糟,道德宗是手下留了情,才沒大開殺戒。而且道德宗也沒將一盤散沙似的天下諸派放在眼裏。然而後期青墟宮甫一出手,氣象立時不同。青墟只派出來一個不成氣候的虛天,就以仙陣將道德宗牢牢封在西玄山中,並且險些將千年不破的西玄無崖大陣也給破了。雖然道德宗突然祭出厲害法寶,毀了仙陣陣眼,但若陣眼是在虛玄或虛罔手中,相信結局必會不同。其實今日道德宗雖已能在天下行走,可誰不知道這是青墟宮手下留情?若青墟有意,怕早打破西玄山,滅了道德宗三千年道統了。

  謫仙一出,天下誰能爭鋒?

  天下修士十有八九忘記了道德宗還有一個閉關未出的紫微,極少數記起了的,心中也並不看好道德宗的前景。

  以道德宗之能,尚且都擋不住青墟鋒銳,其他與青墟有隙的各派,掂一掂自己的份量,便都忍辱負重的上了青城。畢竟面子事小,道統事大。青墟宮有謫仙坐鎮,那即是天下無敵,想滅誰就滅誰,半點商量餘地都欠奉的。

  是以今日虛玄壽誕規模盛大,實是立派千年之最,青城峰上容納裝不了下這麼多的賓客,後來的只能安置到方圓數十裏的山峰上去都安置了不少賓客。賀客人數之眾,身份之高,均遠過當日紀若塵與顧清訂親、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聯姻之時。

  今日來賓中也有不少是曾經參加過道德宗那場盛會的,兩相比較之下,哪一派勢力更為深厚雄強,自然分明。少數貴為一派之主的,更是曾在道德宗內堂見過盛裝的顧清,那雲淡風清、與天地同在的風采,稱為天人也不為過。可是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短短數年時光,昔日道德宗座上新人就變成了青墟宮謫仙仙侶,雖說顧清人品容姿世上無雙,絕對可當上起謫仙仙侶的身份,但這變化之快之奇,還是令知情人暗自稱奇之餘,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月上樹梢,從飛來石畔望去,可見青城山上***點點,燦若九天星河,好一個座人間仙山,好一派盛世繁華!

  青墟宮景色清奇,占地卻不廣,更無法與太上道德宮的恢宏壯麗相比。但今夜***燦爛,人潮湧動,也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氣象。宮門外虛天率領一眾弟子恭立著,迎接人潮攢動的登山賀客。八盞高高挑起掛于宮簷著下、足有丈許高、雙人合抱粗細的七寶琉璃燈大放光華,給虛天面上鍍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在這熱鬧繁華的青城山上,惟有飛來石附近***全無,成了喧囂中一塊淨土。這青墟宮禁區只屬於一人一仙,此際仙在俯府瞰群山,人在練劍修心。嗡嗡嗡,古劍聲若龍吟,帶起淡淡光華,矯矯似如龍游,回轉如意。然而聽在吟風耳中,劍音中裏分明有的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狂亂卻再也清晰不過。

  望著***通明的青墟宮,吟風問道:“今晚不知雲中居會不會遣人過來。”

  顧清緩緩收了古劍,依舊淡漠地道:“師兄向來是甯折勿彎的性子,定然不會遣人來青墟的。”

  吟風歎了口氣,道:“在我轉生青墟之前,據說雲中居與青墟宮素來交好,要比同道德宗的關係親密得多。然而如今為了道德宗,清閒真人寧可疏遠青墟,甚至不惜一戰。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難道我做錯了什麼?然則,我依天心行事,怎會有錯?”

  顧清行到崖邊,與吟風並肩而立,凝望著青墟宮,片刻後方道:“不僅僅是你的原因,也是因為我。師兄平生最恨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人。我背棄了婚約,不管是何原因,他定不會諒解我的。”

  吟風長眉一揚,道:“道德宗居心叵測,意圖挑起天下大亂,必致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我出手阻止,難道不對?那紀若塵助紂為虐,破去數處氣運靈穴,又至死不肯悔改,哪怕今世輪回之數未滿,你又如何能與這種人長相廝守……”

  “夠了。”顧清罕見地打斷了吟風,默然片刻,方以平素裏那淡然漠然的聲音道:“不論若塵以前做過什麼,他此刻已然身故,何苦還要在背後議論他?如若認真論起來,其實是我負了他。你若要責怪,便責備我好了。”

  吟風歎一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顧清望定吟風,一字一句道:“仙凡有別。在這人間世,並非你頂了天下大義四個字,便可肆行無忌的。”

  吟風雙眉皺起,目光閃向一邊,避開了顧清清亮如水的目光。

  片刻沉默之後,吟風歎息一聲,道:“其實我這些時日一直在想,百世輪回與一世情緣,孰輕,孰重?”

  “哦?”顧清略感意外,“想明白了?”

  吟風苦笑,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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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7:47:1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 俱往矣 二

  初夏時分,北地夜晚偶爾仍是涼意襲人。茫茫大草原草長鷹飛牛羊現,青蒼了整個冬天的原野迸發出點點新綠,正是鐵騎縱橫馳騁的時節。

  安祿山頗有雄心壯志,此時不肯在范陽呆著,自行帶了大軍遠赴北境練兵。說是練兵,其實是去劫掠一些草原部落,也讓軍卒們見見血,疏散疏散筋骨,培養培養殺氣,二來順便還可砍些頭顱領功,並震懾草原諸族,令其不敢違逆。

  安祿山大軍鐵蹄在北地肆虐之際,西玄山上,莫幹峰巔,紫陽真人登絕頂、望山河,慨然長歎三聲。下峰之時,紫陽真人背後一道火柱沖天而起,似要燒穿蒼穹!熊熊真火中,十七名道德宗弟子的屍身灰飛煙滅。這是過往數月中在各地戰死的道德宗弟子,他們還是幸運的,被同袍從亂戰之中搶回得以安葬師門,更多弟子的屍骸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甚至在某些術法中挫骨揚灰,魂飛魄散,無法追尋,無處輪回。

  紫陽真人取出自己手書的“天下太平”條幅,撕得粉碎,任其被獵獵罡風卷上天際。

  此次北上會獵,安祿山足足帶了五萬大軍,行蹤當然瞞不過人,紀若塵三人順順當當地找到安祿山的大營。

  也不知是北地軍卒心眼太實在,還是濟天下嘴皮功夫太厲害,總而言之,只見濟天下與那守營門的小軍官絮叨了一會,那小官竟然鬼使神差般的當真領了紀若塵三人去見安祿山。對於濟天下口吐蓮花的絕妙本領,紀若塵與玉童惟有沉默。

  一入營門,便可遙遙望見安祿山那足可容納百人的中軍大帳。金色帳頂上,一頂黃牙大旗迎風獵獵飛揚,上綴犛牛尾,下飾五彩析羽,旗面上一個鬥大安字,倒稱得上鐵鉤銀劃,氣度非凡。

  三人入了軍帳,見安祿山正大排宴席,烈酒佳餚如流水般端上,眾人正飲在興頭上。正中席上,盤踞著一座金光燦燦的碩大山巒,定神望去,原來是個披著黃金鎖甲的武將,大腦袋小眼睛長鬍鬚一臉憨直,全身上下最顯眼的便是臃腫肚皮,兩對雙環穿扣相綴的帶鉤呼之欲裂。見了紀若塵三人,安祿山雙眼登時一亮,狠狠地盯了玉童幾下,方才大手一揮,令紀若塵等人末席入座。

  不算紀若塵一行的後來者,席中人眾實際上分成了三撥,可謂涇渭分明,甚而有些針鋒相對。觥籌交錯之中,隱隱透著如針般的殺氣。席中最多的乃是披甲頂盔的將軍,都是安祿山的得力手下。其中坐于安祿山左手邊的一名將軍可算是紀若塵的舊識,正是史思明。史思明見了紀若塵,先是愕然,旋即嘴角邊泛起冷笑,殺氣升騰。

  在紀若塵上首,坐著十餘名身披青黑長袍、相貌迥異的大漢。這些漢子身材長大,骨骼清奇,比之身材高大的北地悍卒還要高出一個頭,可謂虎背熊腰。而在紀若塵對面,則坐著七八名或道或俗的修士,而前排一人面若月華秋水,皎若玉樹臨風,霓為衣風為神,雙眼氤氳煙霞,恍如神仙中人。竟是久違了的尚秋水。

  道德宗人眾中,除了尚秋水外,還有兩人紀若塵也是識得的,前世還有些交情。不過此際相對而坐,昔日同門卻再也認不出自己,紀若塵也不禁有些感慨。

  大帳中鬧哄哄一輪酒罷,安祿山狠狠地拍了拍案幾,待眾人靜下來之後,將鬥大銅爵擎起,長笑道:“今日天下能人異士,驕兵悍將齊聚於此,實是安某一大快事!來,大家幹了!”

  眾人轟然應了,鯨吞龍吸,各顯神通,酒漿如百川入海,盡入了無底肚中。便有一個青黑袍色的大漢站起,朗聲道:“安大人,某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這大漢站起時方顯高大,大帳門口守衛的兩名健卒看上去最多能夠到他的胸口。他身材長大,聲音更是有若洪鐘,直把席中幾個無甚修為的將軍震得頭暈眼花,耳中不住嗡嗡作響。

  安祿山雙眼迷離,卻有一絲精光閃耀如電掠過。他一隻胖大手掌指著大漢,道:“子奇先生出身冥山,那冥山可是,可是……呃……天下奇地!子奇先生見識必定是好的,有話……呃……但說無妨!”

  子奇也不謙辭,朗聲道:“安大人節度三鎮,據地千里,擁兵十萬,麾下名將若雲,異士無數!這等實力,即使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與比肩?安大人非是池中之物,自當為朗朗乾坤、為天下百姓做些事。眼下道德宗盤踞西玄山,狂妄自大,意圖與天下人為敵,挑起大亂,實是罪不容赦!安大人如能登高一呼,剿滅道德宗,不光為天下百姓積德,也是為本朝天子去一心腹之患,更可留名青史!如安大人肯行此壯舉,我等冥山人眾,必定誓死相助,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這子奇看似粗魯,可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絕不是個四肢發達,心智單純的簡單人物。只是他這番話說完,對面道德宗諸人都變了臉色。當下便有一人冷笑道:“好一個刀山火海,又有可懼!你無所畏懼自去送死也就罷了,卻妄想拖安大人下水,真是其心可誅!”

  子奇怒哼一聲,喝道:“我冥山人眾乃是真心相助,哪象你道德宗居心叵測,竟挑唆安大人造反,本朝龍氣正盛,如何反得?哼,道德宗現在可說是過街老鼠,被天下群修堵在西玄山出不得門,差點被人砸了山門,滅了香燈。這天下的人心向背,還不清楚嗎?你們自己胡作非為不提,還想要蠱惑安大人行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這才是其心可誅!”

  子奇高大無比,聲若奔雷,幾句一吼,就將道德宗眾人的氣勢壓了下去。安祿山醉眼朦朧,小眼愈發迷成一條細線,面上卻也是聳然動容,似乎被此人一番話語打動。

  尚秋水忽然輕輕一笑,介面道:“西玄山一役,最後是誰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早有定論的事。也罷,那個暫且按下不說。不論安大人是否願意接受我宗襄助,這都是我們‘人’間之事。俗話說的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等冥山一眾異人,讓我們如何相信可以對“人”真心相助?”

  尚秋水這幾句話中,將人和異人兩詞咬得頗重。安祿山聽在耳中,醉容有了幾分清醒,仿佛若有所思。

  子奇面色一沉,衣袍無風自起,盯著尚秋水,沉聲喝道:“你這小兔如此說話,實在欺人太甚,真當我冥山無人嗎?再敢胡言亂語,我子奇必叫你血濺七步!”

  尚秋水嫣然一笑,刹那麗色令帳中眾人一陣恍惚,一隻玉手在幾上重重一拍,向子奇道:“我就當冥山無人了,你又能怎樣?冥山妖後文婉當年被我宗祖師擒獲,壓在陣下數百年,十年前一個偶爾疏忽,才讓她逃了回去。既然文婉已逃出我宗,你們也就不存在什麼投鼠忌器之說了吧?若冥山妖眾真的有血性,有人才,這些年來都做什麼去了,怎不見上西玄山來報仇?”

  子奇大怒,虯髯根根倒立,如山氣勢已向尚秋水當頭壓下!這氣勢直接出自本命真元,動念即生,雖然威力遠不若需要祭符的道法,但子奇仗恃自己數百年道行,想那尚秋水小小年紀,修為如何能與自己相比?是以打定主意要令他當席出醜,好使得安祿山回心轉意。這道氣勢壓過去,子奇料定道德宗門眾不及救援,尚秋水也不敢硬接,只能起身移席避讓,定可一掃此子囂張氣焰。如若接了,那可是有性命之憂的。

  刹那之間,尚秋水向子奇望了一望,盈盈眼波中儘是嘲諷與堅毅,還有三分狂野!

  子奇心頭一顫,暗叫不好!

  尚秋水盤膝正襟端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結蓮花座印,而後一聲清叱,一縷清氣沖天而起,與如山壓下的黑氣撞個正著!

  尚秋水猛然一口鮮血噴出,濺在如雪白衣上,恰若寒梅落雪,霜染絳櫻!

  上座嘩啦一聲巨響,原來是安祿山關心心切,俯身向前,手撐著的案幾支援不住,瞬間倒塌,菜肴酒水打翻一地。

  尚秋水身體晃了幾晃,終於挺直。他慢慢抬起頭來,向子奇傲然一笑,碧血點染過的朱唇分外醒目!

  道德宗其餘門眾中亦有上清修士,子奇出手雖然突然,但氣機感應下他們未始便攔不住。可是人人端坐不動,沒有一人出手。只因他們皆已明白,尚秋水既然開言,那便是要獨自擋這一擊。不管別人如何看他,說螳臂擋車也好,說不自量力也罷,這一擊擋了,冥山多半要空手而歸。至於擋這一記後是生是死,尚秋水早不放在心上。

  這一刻,生死由命,但成事在人!

  安祿山臉色鐵青一片,哼了一聲,將手中酒爵重重擲在地上。史思明當即按劍而起,大喝一聲:“大帥面前,誰敢胡來!”

  子奇面色難看之極,向安祿山行了一禮,勉強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即坐下。他雖然不懼安祿山手下這些兵將,但自己此行關係重大,萬萬不可意氣用氣,當下惟有忍耐。另外尚秋水外表清麗柔媚,沒想到卻是性烈如火,竟有如此悍勇,實也令人欽佩。

  紀若塵凝望著尚秋水,猶記得他當日以纖麗之姿,提巨斧忘情,向姬冰仙邀戰時的一往無前。那雖非生死相搏,然而內中戰意,與今日並無二致。念及尚秋水之師太乙真人喜歡使一柄三丈巨戟,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子奇瞭解些太乙真人的性情,當不會作此選擇。

  尚秋水咳嗽幾聲,忽然又噴出一口血來。道德宗眾人依舊不動,甚至沒有一人向尚秋水望上一望,人人都神色寧定地望著冥山人眾,殺意如海下暗流彙聚,海面上卻風平浪靜。

  似是感應到了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轉頭向紀若塵望瞭望,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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