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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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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中

  此時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從洛陽王府中急駛而出,向南城奔去。馬車內徐澤楷與紀若塵相對而坐,二人皆一臉肅穆,眉頭緊蹙,沉默不語。馬車內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寂靜。

  車窗是開著的,一株古樹忽然進入了紀若塵的視線,樹身上生出一張嬰兒面孔,正自號啕大哭。它與紀若塵目光一觸,忽然止了悲聲,張開雙眼,嘻嘻地沖著紀若塵笑了起來。只是它一雙眼中根本沒有瞳仁,竟是一對血肉模糊的空瞳!

  紀若塵一張俊臉,波瀾不興,一徑漠無表情地直直與那嬰孩對視,直至古木從車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馬車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嬰孩臨死前的淒厲慘叫,古木樹身上的嬰孩面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拼命地掙扎起來,過不片刻,它竟生生從樹上掙脫出來,帶著條條血絲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一觸到陽光,當場嗤嗤地冒出青煙,惡臭四溢,轉眼間即炙成了一團焦炭。而那古樹樹身上卻留下了一個大血洞,時不時向外噴出一道血線。

  馬車車廂內,徐澤楷讚歎不已地道:“紀師叔定力當真了得!這凩嬰乃是秉黃泉穢氣而生,雖不如何厲害,卻是十分麻煩,若要滅它當真需要不少道力。師叔本心分毫不動,令它穢氣無處著落,反噬自身。這份破敵於無形中的功夫,實在令澤楷佩服!”

  紀若塵轉過頭來,面上絲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著徐澤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澤楷先生,你這門讚歎功夫化敵於無形之中,也厲害得很啊!”

  徐澤楷呵呵一笑,道:“師叔見笑了。奉承阿諛乃是俗務中必修之學,任你如何大德飽學之士,奉承聽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會信以為真。是以這吹拍之學實與修道一樣,要旨都在一個恆字上。師叔身份尊崇,日後承受的阿諛奉承必不會少,澤楷此時不過是先行為師叔演示一下而已。”

  紀若塵思索片刻,方道:“多謝指點。”

  此時馬車在洛水邊一株枯樹前停下,徐澤楷走下馬車,繞著古樹仔細摸索察看,片刻之後方才一臉無奈地回到車中,頹然坐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紀若塵看了一眼那株枯樹,也是雙眉緊皺,面色凝重。

  馬車複又起行,徐澤楷沉默半晌,終於道:“師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業已失效,我看惟一餘下的火遁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陽圍城已成,內外氣息隔絕,整個東都已經成了一塊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澤楷就沒什麼辦法將訊息傳回宗內了。這數日當中,恐怕我們惟有靠一已之力自保了。”

  紀若塵皺眉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平白無故的洛陽竟然變成了這樣一處絕地?”

  徐澤楷字斟句酌地道:“月餘前,洛陽黃龍之氣直沖霄漢,主聖人神物將于此處出世。當時我潛心推算,明晚八方氣脈彙聚,就該是萬獸來朝,聖人神物現世之時。萬沒想到這幾日洛陽氣脈驟轉,亂世劫兆頻現。今日晨起時圍城已畢,黃泉穢氣甫現即延至全城,東都驟成絕地。凡此種種,當主一黯淵之魔將于明日現世,為禍人間。不過澤楷風水相術不精,也不知推得准不准。”

  紀若塵默然不語,回想過往所閱之典藉,於天下妖邪所載甚多至詳,然而於黃泉之所卻語焉不詳。只說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廣成子所遺三清真訣中有異物志一篇,將九地之魔分為三品,依下上有別,分別以黯淵、黃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淵之魔禍亂一國,黃泉之魔作亂天下,生靈塗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則將是山崩海嘯,天雨赤炎,地湧血漿。

  未過多時,馬車又停在一座小廟之前。徐澤楷下車入廟,剛一進門,即見神像前那一株明黃大燭早已熄滅多時,當下一怔。他呆立片刻,這才苦笑一下,頹喪地搖搖頭,轉身上車,吩咐回洛王府。

  馬車緩緩起行。

  徐澤楷默然片刻,方苦笑一聲,向紀若塵道:“師叔,為今之計,我等惟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師叔且去王府,澤楷先回府一趟,待取了法寶,就過薈苑來佈置。”

  紀若塵點了點頭,陷入沉思之中。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我看李王爺雙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後又似有一幽魂跟隨,朝夕不離,此乃至陰至凶之相,說不定與此次大變有關。我們在洛王府死守,會不會反而是自投羅網?”

  徐澤楷大吃一驚,盯了紀若塵良久,方才歎息一聲,道:“師叔還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爺命宮三大凶星齊聚,殺氣騰騰,乃有此大凶之相。又去歲之冬,時任洛陽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辭世,李王爺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愛,遂襲了王位。不過既然師叔問起,澤楷也不敢隱瞞。其實李充非是病死,而是當日他偶感風寒,李王爺即夜入王府,一番激戰之後,李充所養七大方士盡皆戰死,他本人則被李王爺親手灌下一壺冰梭露,五臟化雪,當場身亡。李王爺奏報說李充因風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歡,由此才奪了王爺。”

  一時間,紀若塵仿佛看到了那一個風雪之夜,兄弟相殘之景。他默然片刻,方問道:“澤楷先生,那麼此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徐澤楷道:“那一晚,有三位異域方士死于我手。若非有那擁立之功,也不會得李王爺如此看重。”

  紀若塵向徐澤楷望了一眼,見他面色笑容分毫不變,當下暗歎一聲,又道:“這麼說來,王爺背後幽魂該是李充怨魂不散所至。你為何不消了它?”

  徐澤楷道:“李王爺實是頗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陰靈糾纏不退,卻不讓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著時都不能拿他怎樣,死後還能作亂不成?就讓他陰靈一直跟著自己,不得安寧也好。實際上李王爺命宮凶星彙聚,原也不怕陰魂糾纏。”

  紀若塵沉默之際,徐澤楷又歎道:“真沒想到師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宮命相!難怪九位真人均對師叔青眼有加!”

  紀若塵默然不答,只是凝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在他注視之下,車廂中忽然暗了下來,只有他那雙纖長有力的手亮起一團柔和的瑩光。在那晶瑩的肌膚中,忽然泛起一點朱紅,隨後這點朱紅越來越顯得粘稠,逐漸滲出肌膚,正是一點鮮血!

  滴血旋又化開,順著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從肌膚下滲了出來,轉眼之間,紀若塵雙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鮮血。

  紀若塵暗歎一聲,收回了目光,一雙手又恢復了原狀。

  就在此時,他心中忽然一動,猛然叫道:“停車!”一道真元自然噴薄而出,身軀驟然變得有千鈞之重。拉車的兩匹馬一陣長嘶,人立而起,鐵蹄在地上空踏數下,卻不能帶動車身一步。

  紀若塵拉開車窗,向外望去。馬車恰好停在一個丁字路口處,車窗正對著的乃是一個寬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鋪地,氣度不凡。一眼望去,若長的巷子只有寥寥數戶人家,顯是個富貴之地。

  紀若塵眉頭略皺,向徐澤楷道:“這裏是何地?”

  徐澤楷看了一眼即道:“這是銅川巷,乃是貴胄所居之地。”

  紀若塵猶豫片刻,方道:“進去看看吧。”

  馬車隨即轉向,駛入巷中。

  馬車當中,紀若塵雙目緊閉,臉色越來越是蒼白。他突然雙目一開,叫道:“停車!”

  這一次車夫早有準備,本就駛得不快,聞言立刻收韁,馬車當即停了下來。

  紀若塵再次打開車窗向外望去,見馬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一座大宅門口。此宅大門比尋常大宅寬了足有一丈,朱漆塗門,黃銅作釘,門上兩枚面盆大小的銜環麒麟頭,門前臺階兩邊各蹲一座青玉紫紋虎,顯非尋常人家。

  “這是何處?”紀若塵問道。

  徐澤楷向外看了一眼,即笑道:“師叔眼中果無凡人。這洛府上出了兩位當朝貴妃,細推起來,當朝楊相其實也是出自洛府。因此聖眷之隆,實已是當世一等一的世家。銅川巷這一邊本有三戶人家,現下另兩家早把宅地讓與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氣象。師叔慧眼無雙,莫不是看出了什麼來?”

  此時兩輛馬車在府門處一停,早引起了四名守衛的注意。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咳嗽一聲,迎了上來,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車駕?”

  這管家雖是下人,但底氣十足,面對帶著洛陽王府標記的馬車都不卑不亢,可見這洛府的權勢。

  徐澤楷問道:“師叔,您要拜訪一下洛府嗎?現在洛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在。”

  紀若塵當即搖了搖頭。

  徐澤楷探頭出車,笑道:“李大管家別來無恙?我今日只是路過,順便和李大管家打個招呼。”

  那李管家一見是徐澤楷,登時滿面堆笑,拱手道:“原來是澤楷先生!當日多虧澤楷先生施援,小女頑疾才得以痊癒,此事還未謝過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澤楷笑道:“今日王府還有傳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這幾日洛陽異變連連,已經驚擾了老夫人。此時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只是先生忙過之後,還煩請到府上一行。老夫人總說在府中看見些孤魂野鬼四處遊蕩,到時還請先生給化解化解。”

  徐澤楷滿口答應了,方才驅車而去。

  紀若塵端坐車中,面色蒼白之極,額頭上全是細細的冷汗,有如虛脫一般。直到馬車行出了銅川巷,他感覺到略微好過一些,才虛弱地問道:“澤楷先生,你道行將入上清之境,這洛家居然要你去做些驅鬼除穢的小事,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徐澤楷笑道:“師叔,這就是修道與俗務的區別了。在我們看來,這些驅鬼除邪無非是舉手之勞而已,更多時候根本無邪無鬼,求法者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可是在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卻送個天大人情與了洛家,又何氣之有?不過師叔自打洛府門前轉一圈之後,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澤楷效勞之處嗎?”

  紀若塵虛弱地笑笑,道:“我還好,不必擔心。不過洛陽大變,洛府好象沒受多少影響,這又是怎麼回事?”

  徐澤楷道:“黃泉穢氣特性是侵染萬物,特別是有吞食天地靈氣之效。刻下洛陽穢氣彌漫,一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這些小魔小怪只會向著修道人來,普通百姓無甚靈氣,也就不受侵擾。”

  馬車不一會已行到洛陽王府,徐澤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準備去了。紀若塵亦知形勢緊迫,要早行佈置,是以直奔居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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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下

  紀若塵剛一踏進薈苑,就聽得一陣豪放大笑從自家院落中傳來:“兩位小姐儘管放心!管他明天出世的是不是黯淵之魔,護得……護得兩位小姐一時周全,我兄弟倆還是有……有這個本事的!”

  這陣大笑直上雲霄,帶著奇異的嘯音,一聽就知是龍象天君的聲音。只是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斷斷續續,像是喝醉了一般。

  此時又傳來一聲隱隱的輕笑,有人道:“黯淵之魔?那又是……又是什麼?”

  這聲音又柔又媚,有勾魂奪魄之意,正是張殷殷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也是飄飄蕩蕩的,雖然如此魅力更生,但聽上去也似喝得半醉一般。

  接下來白虎天君道:“據廣成子所傳《異物志》記載,九地黃泉之魔次第分為三品,自上而下,分是九幽、黃泉、黯淵之魔。看洛陽這等異象,出的該是黯淵之魔,現世之期當在明晚子時。

  “異物志?”張殷殷奇道:“那不是我宗三清真訣中的一篇嗎?你們怎麼會知道?”

  白虎天君道:“三清真訣中的修煉訣竅我等自然是不知的,不過包括《異物志》在內的十二散篇非關乎修道飛仙,而只是先仙廣成子關於神洲九國,四生六方,天下異物的論述。這些貴宗真人每十年一次的講道中均屢有提及。我兄弟費盡心血收集貴宗真人講道內容,多年來方才知道了這麼一點內容。”

  張殷殷笑道:“你們倒真是有心。”

  白虎天君似是感覺到她話裏有話,慌忙賠笑道:“要想出人頭地,當然得多下些苦功了。”

  張殷殷道:“真是難得!來,再喝……咦,龍象天君呢?難道這就倒了?看來他酒量遠不及你呢!”

  白虎天君大喜,先謝過張殷殷誇獎,然後似乎很是找尋了一番,方道:“他在桌子下麵!待我拉他起來,小姐邀杯,他竟敢不喝嗎!?”

  接下來是陣陣挪動桌椅之聲,緊接著轟隆一聲大響,就此寂靜下來,那白虎天君也沒了聲息。

  紀若塵吃了一驚,慌忙沖進房間,登時呆住。

  若大的一個前廳酒氣沖天,四下裏零零落落的全是酒壇,怕不有二十壇之多。看那壇上泥封字樣,可不都是龍象白虎二天君的私藏美酒?這酒紀若塵是試過味道的,當時三人小酌淺飲,一晚功夫不過喝下了三壇,結果紀若塵就昏睡了大半日。此刻見了二十多個空壇,紀若塵一時無語。

  原本整潔寬敞的前廳如今也是狼藉一片,那張巨大的紅木圓桌此時已被擺至廳正中,桌上還放著一壇沒開封的酒。龍象天君平躺於地,大半個身子露在桌外,頭倒還在桌下,刻下鼾聲如雷,顯已醉得不省人事。白虎天君抱著他的一根龍足象腿,也栽倒在地,動都不動,不過那睡相可就文雅多了。

  張殷殷水袖挽起,雲鬂蓬鬆,雙頰飛紅,一雙秋水中光彩漣漣,整個人說不出的嫵媚清麗,紀若塵只看了一眼,那一顆心就跳得快了起來。

  她手中端著一隻青花大碗,滿滿地盛了一碗的酒,睜著一雙妙目四下張望,顯然在找人拼酒。那只大碗公之大,讓紀若塵望而心驚,不由自主地悄悄退了一步,生怕進入她的視線。

  張殷殷茫然看了半天,也沒找到白虎龍象二天君在哪里,氣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這兩個沒用的東西,一說到喝酒,就全都不見蹤影了!哼,下次若再讓本小姐遇到你們,都給我小心著點!來,青衣,我……我們來喝!”

  “嗯。”青衣柔柔地答應了一聲。紀若塵這才發現青衣其實也坐在桌邊,雙手捧著一個青花餈碗,置於唇邊淺淺地抿著。

  若論飲酒之姿,青衣可要比殷殷端莊柔順得多,只是......

  紀若塵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定睛看去,這一次終於看了個分明。

  沒錯,青衣一雙小手中捧的那只碗,分毫也不比張殷殷手中的小了。

  當!張殷殷重重地與青衣撞了一下碗,然後舉碗就唇,幾大口就將一碗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然後將碗一放,伸手又去拎那酒壇。

  青衣文文靜靜地端著酒碗,似青鸞吸水般細細地飲著,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是張殷殷剛將大碗公放下,她那只碗也跟著空了。見張殷殷又在倒酒,她也乖乖巧巧地將酒碗送了過去。

  片刻間張殷殷已將兩個酒碗倒滿,剛端起酒碗與青衣碰了一下,結果一抬眼間已看到了紀若塵,當下雙眼一亮,嫣然一笑,媚意橫生。她旋即向紀若塵一指,纖指勾了一勾,道:“若塵,別想逃!過來……陪我喝……”

  張殷殷一句話才說到一半,身子就是一晃,緩緩軟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衣聽得張殷殷呼喚,一轉頭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放下酒碗,起身行禮道:“公子回來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別亂動,小心摔著!你喝了多少,沒事吧?”

  青衣先道了聲公子放心,然後以一根纖指點著下頜,細細算了一會,方柔聲道:“應該是……十二壇。”

  “十二壇!”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喝起酒來了?”

  青衣道:“公子走後不久,兩位天君就攜了二十壇酒登門,說是給我和殷殷的一點薄禮,日後還請多多提攜。殷殷開了一壇,見的確是好酒,就試了一杯,嗯,然後不知怎地就喝起來了。”

  “可是……”紀若塵看了一眼前廳,數了數酒壇,猶自不敢相信過半的酒都入到了青衣肚裏。

  紀若塵歎一口氣,先將兩位天君一手一個提起,扔到了前廳角落裏,想想又覺得不太好,於是將他們一一扶起,靠牆坐正。青衣則將一個個空壇拎出屋外。見桌上還有兩大碗酒沒動,她猶豫一下,見紀若塵沒有注意,悄悄端起酒碗,頃刻間就吸了個乾乾淨淨。

  紀若塵拍了拍昏睡中的張殷殷,見她全無反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她打橫抱起,進入里間,將她輕輕放在自己的床上。

  哪知張殷殷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紀若塵的領子,湊近了他,一雙鳳眼似笑非笑,咬著牙道:“紀若塵!你當年竟敢打我屁股,這筆帳我可都記著哪!這一輩子我都跟你沒完!”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看著她那如花容顏,紀若塵心中不禁微微一蕩,又頗覺得頭痛。張殷殷惡狠狠地說完了這一句後,雙眼一閉,又沉沉睡去了。她就算睡著了去,也是媚態橫生,數不盡的風流嬌媚。

  刹那之間,紀若塵恍然想起了種種過往,與她一次次的爭鬥,如在昨日。

  想到她不遠千里,孤身來到洛陽,紀若塵不由得暗歎一聲,拉起她的纖手,在唇邊輕輕一吻。只是他此刻心事重重,有如山重,這麼點綺思轉瞬即逝。

  就在此時,一道無形強風猛然間自後襲來。紀若塵措手不及,腳下一個不穩,合身壓在了張殷殷身上。

  這一道風來得全無徵兆,穿堂過室,呼嘯而去,四壁屋頂全然起不到半分阻擋之效。而且風中帶著一種玄異之氣,雖然嗅不到任何氣息,但拂身而過時,卻令人腸胃翻湧,恨不能將幾日來入腹的東西都吐出來一般。那一種味道,就似是千百具腐爛多日的屍體一起堆到了眼前般。

  這時門口處忽然響起一聲輕呼,青衣跌了進來,看來也是受那一陣惡風影響。紀若塵迅速立起,有些尷尬,不知青衣剛剛看到或者是聽到什麼沒有。

  青衣見紀若塵望向這邊,忙站了起來,施禮道:“叔叔說過,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公子手段如此特別,青衣是十分佩服的。”

  紀若塵一時間面紅耳赤,咳嗽幾聲,只道了句:“你來照看她吧!”就匆匆出屋去了。

  他定了定神,知剛剛那一陣風實是黃泉穢氣爆發,刻下留給他的時間已所餘無幾,於是來到廂房,幾下將室中之物通通扔出房外,清理出一片空地來,又將玄心扳指中的法寶器物一樣樣拿出,鋪了一地,開始細細凝思應該如何運用,方能應付得了這一場黃泉魔劫。

  紀若塵反復思量下來,終覺得現在道行太淺,要應付眼前危機,最好還是用符。道德宗符籙篇將天下咒符分為七品,最下一品為天心,其上為守虛,再上為上皇,每一品符又依書法不同,威力效驗也不一樣,又有正符,玉符,金符之分。紀若塵所能驅用的極限即為上皇金符,是以諸真人們與他的咒符也以此為限。

  驅符也需大量真元,一些上品咒符更要輔以咒符,因此並不是咒符越多、威力越大就越好。

  張殷殷和青衣顯然是自幼過得太平日子,從沒經歷過什麼艱難險阻的,所以不會對這一次的危險有何感覺。然而他五年來可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活,自幼又時時在生死關頭打滾,對於危險已有了一種天生的直覺。他已隱隱感覺到這一次的洛陽大變絕非尋常,稍不留神,就是形神俱毀之局。

  而且他心中另一個隱藏多年的擔憂也被勾了起來。當他經過洛府之時,一刹那間,視線穿透了所有的樓宇牆壁,定在一處花園之中。花園中陰森森的,一道紫色天雷正滔滔而下,如九天垂瀑!雷光中,一個鮮衣少年正從地上緩緩站起。他忽然回頭,向著紀若塵笑了一笑。

  刹那間又是一道閃電橫空而過,借助電光,紀若塵已看清了他的面容,分明是當日歿于龍門客棧的那只肥羊!

  紀若塵頃刻間大汗淋漓,有如虛脫。此刻回想,依然驚悚而不能自已。紀若塵的手忍不住輕輕一抖,一筆劃歪,眼前已繪了一半的符就此廢了。

  紀若塵收束心情,又在面前鋪開六張符紙,再打開一小瓶無根仙泉,含了一口在口裏,待得用真元溫養已畢,就可噴在這六張符紙上,以開啟靈氣,作為繪符之始。

  他準備繪四張除邪去穢的天心符出來,這種符念動即發,雖無多大威力,但用在黃泉穢氣形成的魔物身上再有效不過。只是諸位真人顯然也未料到洛陽會有此變故,是以給他備的咒符中沒有此種符咒,此刻需要現繪。

  哪知此時青衣悄然進房,道:“公子,剛才殷殷說你趁她酒醉時對她輕薄,這一筆帳,等她睡醒後會好好和你算一算的。”

  撲的一聲,紀若塵一口仙泉還未溫養完畢就盡數噴出,六張符紙全都毀了。

  此刻已近亥時,然而那一輪如火驕陽依然高懸在洛陽上空,分毫不動。只是烈日下的洛陽不再是燥熱如火,而是升騰起一陣濛濛的黃霧,整座城中到處都彌漫著一陣中人欲嘔的惡臭。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街上來回逡巡的鐵騎,都時時會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邊竄了過去。但沒人能看見那究竟是什麼。

  幾乎全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空中那一輪烈日,靜靜地等待著它下山的那一刻。

  驚慌已然過去,剩下的,只有絕望。

  在凡俗眼中,洛陽此刻自是烈陽高照,然而在道者看來,此刻的洛陽實是漆黑如墨,間中會有陣陣暗黃穢氣呼嘯而過。這些穢氣如有生命一般,會追逐靈氣而去,並彙聚成團,越積越多,直到將這些靈氣統統粘染同化,方才作罷。

  然而此刻洛陽城中卻有一點靈氣穿街過巷,徐徐而行。它恰如暗夜中的燈火,一時之間不知聚到了多少若飛蛾般的穢氣,圍繞著它呼嘯盤旋,幾已形成小小一道龍卷。

  吟風雙眉微皺,在洛陽城內慢慢行著,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如此熟悉,卻又想不起來究竟何時何處曾經見過。吟風走得不疾不徐,此刻於他來說,到哪里、走多快都是冥冥中早已定好的,他走出這一步,下一步該如何落步,到時自然就會知曉。

  只是不知為何,一進入洛陽城,他本是寧定的心情就開始微微波動起來。這一點漣漪雖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本心向如月下平湖的吟風來說,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此時他周圍儘是濃稠得幾欲滴出水來的暗黃穢霧,霧氣中每時每刻都不知要浮出多少猙獰恐怖的面孔,都在向吟風咆哮怒吼,似欲吞之而後快。

  但這些穢氣中的魔物無論多麼猙獰凶厲,卻無一敢進入吟風身週三尺之地。吟風每向前一步,前方的魔物穢氣就會慌張向兩旁分開,為他讓一條路出來。

  從外望去,吟風幾乎是推著那一道已高達數十丈的穢氣龍卷前行!

  片刻之後,吟風已立在銅川巷中,看著那氣勢軒昂的門戶,以及兩尊守門的青玉紫紋虎,若有所思。

  此時洛陽白夜已成,人人均知大難將至,是以洛府也是大門緊閉,門前根本見不到一個守門的甲士。

  吟風一雙劍眉越鎖越緊,向那朱漆大門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

  他茫然四顧,整座銅川巷中惟有一株株枯死的古柳,再無一個人影。

  下山以來第一次,吟風不知自己的下一步,應該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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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上

  月夜,靜寂的長安。市里坊間早已是燈滅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偉的宮殿群依然燈火如織,人聲不絕。這即是當今天子所居的皇宮。

  夜色下的皇宮浸潤在朗朗清輝之中,飛簷、殿頂、漆柱、雕欄俱淌出一層銀華,光彩迷人。重樓殿閣層層疊疊,若隱若現,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邊緣,雖失了點白日裏那般恢弘氣勢,卻添了幾分柔美之態。

  月上中天。皇宮裏依然燈火輝煌,但卻聽不到半點聲響,諸般人等,惟恐驚了今上的好夢。

  夜月高掛,繁星若錦。柔和的夜光透過懸玉殿琉璃殿頂灑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

  懸玉殿漢白玉地面上依九宮方位,刻著八道迴旋盤曲的水道,團團拱衛著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圍繞著象牙床盤旋一周後,再悄無聲息地從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銅異獸鼎,鼎中燃著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驅蚊之效。

  是以這一夜天氣雖然悶熱無比,但這懸玉殿中卻是涼意習習,毫無暑熱蚊蟲之苦。

  象牙床上側臥著一個男子,微有酣聲,正自沉睡。

  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內侍沿著白玉小徑行來,在殿口處跪下,猶豫片刻之後,方低聲呼道:“陛下……陛下……”

  這象牙床上,臥的即是當朝天子,明皇隆基!

  明皇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翻個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內侍早冒出了一頭的冷汗,但他年紀雖輕,卻頗有些膽色,又鬥起膽子喚道:“陛下……”

  明皇乍然驚醒,勃然大怒,喝道:“什麼人吵吵鬧鬧的,擾朕的清夢!”

  天威當前,那內侍唬得連連磕頭,觸地有聲,邊磕頭邊道:“秉皇上,通玄國師孫真人有萬分緊要事求見!”

  明皇伸了一個懶腰,翻身坐起,終於清醒過來,道:“孫真人?這麼晚了會有何要事?去傳吧!”

  片刻之後,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頤晨殿中。那內侍從殿外引入一位面若嬰兒的道士,退在一旁候著。

  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雙細目,五縷長須,就似是一個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裏透紅、吹彈得破的面孔,真看不出有何玄異之處。

  他進得殿后並不叩拜,只是向明皇躬身為禮,就坐在了一側的椅中。那內侍倒並不奇這道士的無禮。明皇好道,天下皆知,于這孫國師又是極為禮遇,不光尊為國師,還半持弟子禮。孫真人可入殿不拜,議事有座,由此可見聖恩之隆。

  孫真人此刻面有憂色,坐定後即向明皇拱手道:“聖上,近日臣夜觀天象,見中原星象有變,陰陽倒懸,穢氣沖天,主洛陽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陽尚是黃龍之氣沖霄而起,主聖人出世,神物現身,可是這幾日吉兆卻悉數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潛心推算,直至今日黃泉穢氣現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緊急,是以星夜來拜,還望聖上息怒。”

  明皇一擺手,微笑道:“孫真人上窺天機,助朕國運,朕何怒之有?洛陽即算有劫,有真人護國,想必也能消解於無形。”

  孫真人面上憂色更重,先是歎一口氣,欲言又止,似有為難之處。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講無妨!”

  孫真人歎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數,黃龍吉兆經一周天輪回卻化為黃泉凶劫……唉!本來洛陽凶兆主一黃泉之魔出世,此劫當使一方生靈塗炭,中原天災頻仍,但還不是不可化解,也于聖上國運無礙。但此劫承黃龍沖霄而生,我推算下來,卻另主一事……這個,我實是不知當不當講。”

  明皇見孫真人說得嚴重,面色也凝重起來,道:“真人不必顧慮!”

  孫真人點了點頭,道:“大吉經周天輪回轉為大劫,卻又有黃龍氣現,這種種徵兆,合主天下大亂,十二年內,洛陽必成帝都!”

  啪的一聲,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內侍慌忙跪地,眼見得茶灑碗破,猶豫一下,終跪行到明皇椅後,將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後退出了殿外。

  明皇站起身來,在殿內踱來踱去,焦燥不安。他驀然立定,一雙鳳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孫真人。孫真人也站了起來,迎著明皇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明皇神色凝重,知孫真人此意為自已推算無誤。如此大事,他又哪會信口開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遷都洛陽,您看如何?”

  孫真人立即搖頭道:“萬萬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與天地氣運結為一體。若久出長安,必有大禍!”

  “那朕該怎麼辦!”明皇怒意升騰,怒喝一聲。他喝過之後,方覺舒了些胸中鬱氣,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孫真人神色絲毫不變,緩緩地道:“壽王凶星入命,有梟雄之相。他又果斷敢為,無所忌憚,而且依貧道推算,壽王命宮染血,說不定與豫王暴卒有關。”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來走去,邊行邊道:“朕那侄兒聰明伶俐,善體朕心,素來忠心耿耿,又與朕是血脈之親,怎可能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況他就算想反,小小一個河南道又有多少軍馬,就算盡數歸他,如何是朕幾十萬禁軍之敵?此事休要再提!”

  孫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關乎國之大運與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閒視之。貧道聽聞壽王最近幾年收得不少有大來歷的修道之士,觀其心志,當遠不止益壽延年。”

  明皇直在殿中轉了數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皺眉沉思起來。孫真人求見時甚急,此時反而不急了,只是立在一旁,等候著明皇決定。

  明皇終在殿心負手立定,沉聲道:“來人!”

  殿外那年輕內侍聞聲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明皇沉聲道:“傳朕密旨,著相國楊國忠即刻秘查壽王,觀有無不宜之事。”

  那內侍忙備了筆墨,錄下了明皇旨意,雙手高捧過頭,供明皇過目。明皇一眼掃過,見無不妥之處,即從腰間取過私璽蓋了,向孫真人道:“既然事不宜遲,還煩請真人施展神通,將此旨送入國忠手裏。”

  孫真人暗歎一聲,從內侍手中接過秘旨,道:“此刻洛陽穢氣盈野,內外隔絕,圍城之勢已成,尋常道法已不足用。不過陛下放心,貧道這就動身前往洛陽,當親手將秘詔送入楊相手中。”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孫真人再行一禮,即行出殿去了。

  明皇面色陰沉,顯然心中仍是抑鬱難去。他踱了許久,心情也未見得好,再無半分睡意,於是長歎一聲。他目光一掃間,忽然看到那內侍仍跪在殿外侍候著,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剛剛他代筆之旨,字字銀鉤鐵劃,雄勁有力,倒是難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於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內侍喜形於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輔國。現跟著高公公辦事。”

  明皇點了點頭,道:“嗯,很好,以後你要用心辦事。傳朕旨意,現在擺駕,去華清池。”

  皇宮以西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氣勢恢宏的道觀。這道觀雖占地不廣,但樓宇聳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觀可比。細瞧之下,這道觀色澤明麗,簷角簇新,顯是落成沒幾年。再瞧那山門牌匾,其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真武觀”。這真武觀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過五年,以為供奉孫真人的道觀。

  真武觀的格局與那一般道觀無甚差別。山門前豎有四根山門柱,柱上繪有仙器神獸,精美細緻,栩栩如生。山門正對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個偏殿。其後尚有幾個小殿。每一殿俱有回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於是皇家敕造,其一磚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觀可比了。

  此時夜深人靜,三十禁衛鐵騎護送著孫真人的車駕一路疾馳,進了真武觀的大門。孫真人緩步下車,拂塵一揮,禁衛鐵騎即向兩邊散開,真武觀主殿中燈火通明,十六個道士魚貫而出,迎了孫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裏,手中各捧一個玉盤,上面分別放著法衣、道履、仙劍和玉符。孫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換衣服,片刻間已裝束完畢,向身邊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飛報司馬天師,說洛陽此次魔物現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請他隨後接應。”

  那弟子道:“洛陽兇險,師父此行帶上弟子吧。”

  孫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聲,道:“洛陽已然圍城,我此次要破圍而入,你道行不夠,去了只是徒然送死。”

  那弟子臉有慚色,不敢再多說。

  孫真人頌起真咒,然後叱喝一聲,背後嗆然一聲龍吟,仙劍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淩空蹈虛,一步踏上仙劍,轉瞬間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洛陽王府正殿上燈火通明,輕歌曼舞,燕語鶯聲,正是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其實此時洛陽空中仍高懸著一輪烈日,殿中根本無需點燈,只是人們習慣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數百隻紅燭。

  大殿居中端坐著洛陽王李安,無論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邊席上坐著當朝相國楊國忠,右手邊則端坐著一個宦官,頭頂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淨淨,保養得極好。他雖然服色品軼不高,但也得位列當朝兩大炙手可熱的權貴之旁,安坐如泰山,無半分拘束之意。

  殿中數十舞女只著一襲輕紗,裸著潔白如玉,纖巧秀美的蓮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隱忽現,一時間實是春光無限。她們隨著柔靡的音樂翩然而動,滑如凝脂的肌膚撒發出動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線隨著腰姿的擺動令人浮想聯翩,。無論是回眸、頓足、還是扭腰、擺臀,每一個動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脈噴張。

  然而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一場夜宴,卻幾乎人人都面帶憂色。無論是樂手、舞女、還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惟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臉歡容,就似分毫沒有看到殿外異相一般。

  楊國忠一邊興致盎然地挨個打量著舞女的面容,一邊讚歎道:“王爺這裏果然是太平盛世!”

  李安呵呵笑道:“這還不全仰仗楊相在朝中支持?”

  楊國忠笑道:“王爺哪里話!國忠不過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爺天子血脈,宏圖大略?何況國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爺和高公公提攜,飲水思源,國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那宦官細聲細氣地道:“相國抬舉了!咱家日後還得相國多多提攜呢!”

  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權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寵信,權勢也是炙手可熱。

  一時間三人互相吹捧,賓主盡歡,全不把殿外凶劫當一回事。未過多時,李安低聲笑道:“楊相看小王府上這些歌女,還可堪一觀否?”

  楊國忠雙眼微眯,不住點頭道:“王爺挑選的,那還用說,必是好的!”

  李安呵呵一笑,低聲道:“難得楊相滿意,一會小王就讓她們悉數到楊相居處,任楊相挑選。”

  楊國忠雙眼一亮,笑出了一點殺氣,道:“既然王爺有心,那國忠可就是卻之不恭了!哈哈!”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些尷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面前談論女色,如何能讓他高興得起來?只不過李安另行備有一份重禮,不愁他不滿意。

  當下李安一揮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時間大殿上只剩下了當朝三大權貴。

  楊國忠面色一正,肅容道:“王爺,此次洛陽大變,人人都是措手不及。還好此行之前南宮上師贈了本相一輛八瑞定軍車,有此車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車週三十六丈之內。但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安不得長遠。東都洛陽可是王爺您坐鎮的。此次大變,實在瞞不得多久,聖上得知此事之後,一旦震怒,王爺必是首當其衝,所以還得從長遠計議一下。”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憂此事,一切還得仰仗楊相和高公公指點。”

  楊國忠與高力士對望一下,咳嗽一聲,正容道:“我在朝中聽聞李王爺府上頗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議不少,且孫果孫真人一直伺機而動,企圖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陽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與我等俗世之人無多少干係,也非我等人力所能為之。既然王爺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不妨將此次大變之因悉數推到他們身上去,這樣不管怎麼說,在聖上面前都算是有了個交待。”

  李安沉吟一下,緩緩地道:“我明白楊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兩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聽聞這道德宗乃是當世有數的修道大派……”

  楊國忠輕輕一笑,道:“王爺實在英明!他們兩方若能鬥個兩敗俱傷,那當然最好不過。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觀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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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中

  直至亥時時分,洛陽上空那一輪似乎永遠不會淪落的烈日忽然染上了一層火紅,然後迅速暗淡下去,隱沒在早該出現在夜幕之後。

  這一夜,無月,無星,無風。

  上一刻還是烈日高懸,此時已換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儘管已是深夜,但依然悶熱無比,剛剛的酷熱仍沒有散去,反而隨著夜的到來,空中那一股濃郁的黃泉穢氣更加的重了。

  薈苑東首的院落裏亮起了濛濛的光芒。原來院落一側的草地已被翻開,泥土已被翻整成了條條溝壟縱橫之形,正對應著整個洛陽的地脈形勢,有數十條標示著地下水脈淺溝正發出淡淡的藍光,映得紀若塵面容忽明忽暗。

  他身邊擺放著數十支竹簽,又有一支紫晶卦簽插地土裏,斜指向北。紀若塵凝望著面前的洛陽地脈,左手五指不住屈伸,正在潛心推算著方位天時、地脈流向,于周圍發生的一切都充耳不聞。

  實際上此刻薈苑中寂靜得令人心寒,同在洛陽王府中,相隔不遠的主殿中正是一片歌舞生平的景象,但是悠悠絲竹聲卻絲毫也傳不到薈苑這中。實際上只要出了王府主樓一步,就失了那無形中的庇護,完全聽不到樓內的歌聲樂聲。

  薈苑本來就是清靜之地,此時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都在酣睡未醒,張殷殷也不知是醒著還是醉著,青衣則在進進出出,胡亂地忙碌著。她進退都是悄無聲息,也不會驚擾到紀若塵。

  紀若塵眉頭緊鎖,手中拈了一根竹簽,猶豫著不知該落向何處之際,突然聽到院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得想當慌亂,輕重不一,一點與周圍環境中暗含的波調不合,一聽就非是修道中人。可是此時此刻,王府中的下人們非萬不得已,都早已躲回房中瑟瑟發抖去了,誰還會如此沒有規矩地亂奔?

  砰砰砰!一陣重重的拍門聲響起,紀若塵愕然抬頭,望向了院門。他站起身來,左手一揮,院門即自行打開。

  出乎他意料之外,門外奔進的一個拖著小孩子的婦人。她衣飾華貴,望上去二十**的樣子,十分美豔,儘管一臉的張惶之色,但眉梢眼角處仍儘是脈脈春情。她手裏拖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可愛。

  那女子進門後立即叫道:“哪位是紀仙長?”

  紀若塵道:“我即是紀若塵,當不得仙長二字。”

  那女子幾步跑上前,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紀若塵面前,雙手抓住他的前襟,仰面叫道:“求紀仙長救這孩子一救!救這孩子一救!”

  紀若塵眉頭一皺,如石像般立在原地,不動聲色地問道:“不必驚慌,有何事慢慢說好了。”

  那女子定了下神,拭了拭眼中之淚,道:“妾身姓呂名儀,乃是豫王李充之妃……”

  她口齒十分伶俐,幾句話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這呂儀乃是豫王李充側妃,李充死後,壽王李安見她美貌,沒有殺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為質,強行將她收入了後宮。她為孩子計,只得委身于李安。只是沒過數月,李安就已對她厭倦,漸漸冷落起來。她也是個頗有心機的女子,從李安的言辭間察知他頗有斬草除根之意,心下驚慌,近日又聽聞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極為禮遇,於是趁著近日洛陽天地異變,王府守衛疏鬆之際,冒死沖到薈苑,希望能將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紀若塵看了那孩子一眼,見他眉清目秀,頗為可喜。雖然兩眼通紅,但抿著小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單看他資質,的確是超過凡人太多,勉勉強強能列入道德宗門牆。

  呂儀見紀若塵猶豫不決,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紀若塵雙腿,將溫軟的胸部壓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貼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諳服侍男人之道,僅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即讓紀若塵心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如此直接而了當的挑逗,倒是他此前從未遇過的。

  此時薈苑外忽然響起了陣陣盔甲鏗鏘之聲,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隊王府衛士沖入了薈苑,似是在找著什麼人。

  那女子一驚,當下抱得紀若塵更加緊了。

  院落中忽然響起了青衣一聲輕呼,紀若塵全身一僵,回頭望去。青衣臉上飛起兩片暈紅,見紀若塵望來,忙整衣一禮,道:“青衣什麼都沒有看到,公子請自便。”

  紀若塵登時哭笑不得,正要解釋,院外一個王府衛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呂儀與李琓,當下高叫一聲:“在這裏了!”

  呼拉一聲,數十個衛兵都擁到了紀若塵院落前。但紀若塵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難測,又是李安座上之賓,這些衛士哪敢輕舉妄動?當下衛士統領排眾而出,進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勢,方向紀若塵恭敬一禮,沉聲道:“紀少仙休要聽這女子胡言亂語。她乃是王爺侍妾,因不賢而落冷宮。此次趁亂而逃,可見其刁!少仙將她交給末將吧,不然末將實無法在王爺面前交待。”

  那女子顫抖起來,仰起頭望向紀若塵,顫聲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緊,惟求少仙救救琓兒!當年有真人說琓兒有升仙之質的!求少仙開恩!”

  紀若塵看了看青衣,見她面有不忍之色,於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衛士統領見了,面色也是一變,當即上前一步,半跪於地,顫聲道:“末將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間了!”

  紀若塵仰頭望瞭望夜色,頃刻間已有了決定,於是歎一口氣,輕輕推開了呂儀,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那女子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見死不救!”

  那衛士統領生怕夜長夢多,長身而起,一把抓過那男孩挾在腋下,又扯起呂儀,強將她向院外拖去。

  呂儀嘶聲道:“還我琓兒!還有琓兒!紀少仙!紀若塵!你見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王府衛士生怕紀若塵變了主意,不敢在薈苑多呆,扯著呂儀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紀若塵靜靜立著,聽著女子嘶喊聲和男孩的哭聲一路遠去,直到院落中又恢復了平靜,才轉過身來。

  青衣依然在看著王府衛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後方道:“公子剛才為何不肯救那母子?”

  紀若塵凝視著青衣的雙眼,歎道:“這些皇親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還是不要胡亂插手的好。我不願救那對母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再過一會可能我們就要逃離洛陽,那時我自身難保,能護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萬幸,又哪有餘力來救這些凡俗之人?”

  青衣低下頭去,輕聲道:“可是……那對母子很可憐。不過叔叔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於這些小事……”

  就在此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喝采:“好一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這般見識!”

  這一聲喝彩聲若洪鐘,洪亮中又有隱隱清音,就如鳳鳴九天,在天地之間回蕩來去,久久不散。紀若塵大吃一驚,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氣息?難道說此人道行已到了諸法威能自然而生,無法測度的地步?

  此時半掩的院門被人推開,一個白衣中年文士步進了院內。這文士還扶著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氣息奄奄,全仗著那文士扶著,才不至於倒下。

  進入院後,那人忽然抬起頭來,虛弱地叫了聲:“紀師叔……”

  紀若塵只覺得聲音非常熟悉,忙搶上一步,仔細看去,才發現這人竟是徐澤楷!只是他面色灰敗,臉上頗多血污,真元氣息更是微弱之極,是以方才沒能認出來。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問:“澤楷先生,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徐澤楷苦笑著道:“澤楷無能,趕過來時遇上了一隊穢魔,苦戰方得脫身,器材法寶卻已盡數失落,若不是這位先生仗義相助,扶我前來,恐怕……咳咳,恐怕澤楷再也見不到師叔了。”

  紀若塵從那中年文士手中接過了徐澤楷,將他輕輕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氣。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過一番苦功,此刻仔細檢視一番,既知徐澤楷外傷並不重,主要傷在內臟為黃泉穢氣所侵,壓制住了體內真元所致。既然知道傷因,那就好辦了。紀若塵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澤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澤楷面上灰氣就盡數褪去。只是他此次真元受損極重,外傷也不輕,刻下只能勉強行動而已,不休養一個月,根本無法恢復。

  可是眼下這種時候,已方最大的助力徐澤楷卻傷成這個樣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時,又該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淵之魔出世,穢氣化成的小魔已能將徐澤楷傷成這個樣子,這洛陽雖大,哪里又是安全之所?

  紀若塵心內憂慮,他靈覺敏銳,心底已越來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黃泉穢氣正漸漸濃郁,而且盤繞不散,宛若有靈性一般,與異物志所載黯淵之魔出世時的穢氣頗有不同之處。這點差別雖微,可是在紀若塵的靈覺之中,直是有如天淵之別。

  而且隨著時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紀若塵越來越如坐針氈。有時候一陣恍惚間,他似是感覺整個洛陽的黃泉穢氣已在悄然間聯成一氣,正逐漸化成一個無比巨大的魔物。單看這穢氣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時刻很可能不是徐澤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後。如果紀若塵感覺無誤,那可就根本來不及佈置什麼陣法了。

  見徐澤楷已無性命之憂,紀若塵將那瓶玉露又收了起來。玉露剛剛收好,紀若塵整個人忽然僵住!

  這一刻,聲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蒼蒼茫茫間,只餘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紀若塵就在這黑暗的正中央。

  但是他並不孤獨。

  紀若塵不及畏懼,忽然間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見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盤踞著一條不知長達幾許的巨蛇,正自徐徐遊動,似是剛剛醒來!

  這頭巨蛇從頭至尾不知長幾百丈,雖然相隔遙遠,雖然它尚未完全醒來,然則紀若塵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無以相抗之威!

  懸浮在這洪荒巨蛇身軀之上,紀若塵只覺自己有如一隻蚊蠅,實是說不出的微不足道。

  轉眼之間,紀若塵已回過神來。

  他定神望去,見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變化,徐澤楷仍躺在面前,雙眼微閉,深吸緩呼,不住自鼻端噴出紫氣,顯然正在煉化藥力。

  一陣夜風吹過。

  紀若塵忽然感覺身上一涼,這才發現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驟然起身,轉身盯著院落一側洛陽地脈圖,潛心推算起來,可是有一個關節處卻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一時之間,紀若塵只急得額頭上全是汗水。正焦燥間,旁邊忽然傳來陣陣爭吵聲,屢次將他的推算打斷。

  紀若塵轉頭望去,見竟是青衣與那中年文士正在爭吵。他沒聽清兩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麼,此刻只聽那中年文士搖頭道:“……非也!聖人有言道,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褻,遠之則怨。可見我先入為主,並無差錯。”

  青衣則道:“似是而非!叔叔說過,觀妖……啊不,觀人當重氣度德行,以血脈……不,以門第男女之分觀人,已先落了下乘!”

  那文士嘿了一聲,哂道:“我這可是聖人有言。聖人乃秉天時而生,上承氣運,下啟民智,如山巍巍,其氣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許人物?”

  青衣怒道:“叔叔立于天地之間,通萬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尋常大地遊仙又豈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聖人?”

  那文士仰天一個哈哈,道:“怪力亂神,純是無稽之談!世人能負千斤,已是村夫妄語,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豈不是真有神仙了?”

  青衣氣得頓足道:“你這人分明不講道理!叔叔說過,豎子不足與之論道,我不跟你說了。”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他又如何體會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為求一餐果腹,需得販兒賣女?聖人有言,夏蟲不足語冰,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卻也是一樣……”

  青衣小臉漲得通紅,一時之間卻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他。

  紀若塵忙走了過來為青衣解圍。他先向那文士一禮,恭敬道:“多謝先生援手之德,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紀若塵此時已看出那文士雖然相貌堂堂,聲有異相,但分毫道行也無,顯是尋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沒有道行靈氣,適才自己沒能發覺他的行蹤,實也正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還知書達禮,與那纏雜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不過君子救人一命,當取應得之酬。你既然口稱要謝,那麼紋銀五兩足矣。”

  紀若塵當場愕然,但轉念一想,這濟天下說得也不無道理。於是取了五兩多的一錠銀子,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濟天下也不客氣,當即收了銀子入懷,轉身離去。

  他剛行出兩步,猛然間大地顫動,無邊穢氣浮土而出!

  濟天下一個不提防,站立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青衣撲的一聲笑出聲來,道:“枉你口稱聖人,原來卻是個愛財之徒,這下摔著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濟天下這一下摔得不輕,半天才爬了起來,口中猶不服輸:“聖人有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五兩紋銀乃我應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麼?何況我乃是摔在土上,卦書雲,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見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讀讀聖賢之書再來說話!”

  青衣一怔,掩住口淺淺地笑了起來。那濟天下也覺得自己太過強辭奪理,老臉一紅,以袖掩面,匆匆奪路而走。

  紀若塵突然叫了一聲,心中只是想著:“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只顧著推算天干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克之理給忘了!?”

  紀若塵揮手一招,地上飛起一根竹簽,自行插在洛陽地脈形勢圖的正中央。一時間,數十道地脈泉路紛紛亮起,自行流轉,渾然天成。

  紀若塵只向地脈形勢圖看了一眼,刹那間臉色一片蒼白。他立了片刻,方轉向青衣,緩緩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們須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殺出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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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下

  青衣道:“公子,為何我們要逃出洛陽?不是說要在王府死守嗎?我看王府主殿那邊多了一輛奇車,有八獸之靈鎮守,能夠抵擋得穢氣侵擾,何不躲到那邊去?”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王府中有這麼一輛車,可是如今黃泉穢氣非比尋常,我擔心邪魔一出,此車很可能會承受不住。而且洛陽遍地穢氣,這一輛車停在王府,簡直就如暗夜明燈,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麼看來這裏都是險中之險,不能久留!我剛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黃泉穢氣最弱之地,我們就順著洛水殺出去!”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麼青衣去準備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徐澤楷,不禁輕歎一聲。徐澤楷此刻剛從鬼門關上回來,行動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隨著他一同逃離?但若將他扔在這洛陽王府,似也有些說不過去。

  他正為難之際,徐澤楷掙扎著坐起,勉強笑道:“生死有命,澤楷流年……註定有此一劫,師叔不必過多擔心。澤楷會去找李王,呆在八瑞定軍車旁。一時半會還是撐得住的。”

  紀若塵歎一口氣,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徐澤楷慢慢站起,向紀若塵行了一禮,道聲‘師叔保重’,即掙扎著向王府主殿行去。

  紀若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才取出赤瑩,馭訣一指。赤瑩微放光華,旋飛一圈後,已將院落中一棵數百年的桃木斬了下來。紀若法拎起樹幹,揮動赤瑩,幾下間就將桃木樹幹斬枝去葉,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順手揮了揮,感覺長短輕重均十分順手,心中頗為滿意,於是又取出十余張早已繪好的驅穢誅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張張貼滿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細檢查過一遍,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張殷殷究竟酒醒了沒有。如若還是醉的,說不得只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雖然可惜了好酒,但畢竟還是保命要緊。

  進入臥房後,紀若塵不禁一怔。原來過了這許多時候,青衣竟然還沒有將張殷殷叫起來。但青衣一點不急,只是輕柔地搖晃著她。看青衣那溫柔手勢,別說張殷殷此刻正醉得厲害,就是神志清醒,說不定也能被青衣給弄得睡了。

  “她還沒起來嗎?用寒冰符吧,來不及了!”紀若塵催道。

  青衣啊了一聲,顯是沒想到紀若塵竟然會這麼急,忙道:“公子不要著急,她這就起來了。”

  說罷,青衣俯身下去,在張殷殷耳邊低聲說道:“公子和一個妖豔女子一起出去了……”

  “什麼?!”張殷殷騰地一下坐起身來,鳳目中全是殺氣,怒道:“這無恥之徒現在哪里?且看我斬下他的狗頭!”

  青衣淺淺一笑,向紀若塵道:“公子,殷殷醒了。”

  一時間紀若塵滿面尷尬,張殷殷呆若木雞。

  片刻之後,三人已裝束停當,出了院落大門。三人剛一出門,忽然眼前一花,原來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已立在當途。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紀少仙,兩位小姐,這是往哪去啊?”

  紀若塵還禮道:“洛陽勢急,我想送她們出城。”

  兩位天君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龍象天君即道:“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險阻的!我們兄弟多少還有點道行,就隨少仙一起出城吧!”

  紀若塵聞言一喜,這兩位天君雖然人品不怎麼樣,可是道行那是極強的,帶著上路實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當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麼時候醒來的這種問題,當先出了薈苑,離了洛陽王府。

  一踏出王府側門,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冷氣!

  王府內外,實已是兩重天地!

  頭上是漫不見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廣無邊際的黑濃濃稠稠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滴下來。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堅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層濃濃的灰色,微微起伏著,就像是一頭巨大無比的異獸的肌膚。

  夜色中,到處都是濃而不散的霧,就算以紀若塵的眼力,也只能勉強看到十餘丈外,再遠的地方,就都隱藏在茫茫黑暗之中了。

  然而那足可並行四輛馬車的大道兩旁,本植著兩排蒼蒼鬱鬱的古樹,此刻僅僅經過一天的暴曬,數以千計的古樹就盡皆枯死,看那乾枯盤曲的枝幹,似已乾枯了多年一般。

  然而這些並不足以令紀若塵吃驚。

  茫茫黑霧中,不足有多少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在徘徊。而那些枯死的古樹樹身上,更是掛滿了凩嬰。紀若塵等五人一出王府之門,所有的凩嬰都停止了哭號,一齊轉頭,盯住了他們。

  刹那間,千百雙無瞳的血眼撲天蓋地而來,無邊黑夜中,又不知有多少魔影止住了腳步,盯住了眼前的美味!

  一時之間,不論是無所顧忌的張殷殷,不諳世事的青衣,甚至於白虎龍象二位天君,都生出了幾分退意。

  紀若塵心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了方才推算的種種過程,確認無誤後,方深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了手中桃木棍。

  濃濃的夜色中,紀若塵身形有若輕煙,倏乎間從兩道迎面撲來的黑影中閃過。那兩道黑影發出陣陣惟有修道之士方能聽見的淒厲叫喊,全身抽搐不已,冒出陣陣青煙,不一刻即煙消雲散而去。

  紀若塵桃木棍棍首指地,左手中有一團柔柔的明黃光華。他五指一收,已將那團光華都掩在了手心之中。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互望一眼,均面有驚色。他們剛才都看得分明,紀若塵乃是以玄妙步法自二魔中間穿過,然後在間不容髮的刹那反手拍在二魔應是後頸的部位上,方能一舉破敵。然而二天君越是回想紀若塵身法,心中就越是驚異。紀若塵身形步法渾然不帶世間煙火氣,這也就罷了,畢竟有許多著名騰挪驅退的步法也能做到此點。

  然而紀若塵步法看似依天時八卦而動,但細想起來,卻又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抬腿落步,就似落葉隨風,自然而至。只是風瞬息萬變,落葉自也飄動無方。

  二天君不急動手,定神再觀,果不其然,紀若塵繞著接踵而至的三頭穢魔轉了一圈,又將三魔摧化。這一次的步法,與上一回完全不同,分毫沒有規律可言。

  龍象天君低聲道:“他手中那道黃光,看上去像是除穢寶物洚虹瓔珞……”

  白虎天君低聲回道:“不,那黃光中又有一道暗紅,該是重新煉製過的破魔瓔珞!這東西,世上可沒聽說有幾塊……”

  眼見紀若塵身懷至寶,地位尊崇,有大來頭的青衣和殷殷又緊隨在側,一時間二天君均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都下了追隨之心。只是紀若塵手中那根桃木棍怎麼看也不像是仙家至寶的樣子,不知要派何用場。但是這根木棍被紀若塵鄭而重之的拿在手裏,想來必有妙用。看來非是桃木棍不好,而是二天君眼力不佳。

  省悟這點之後,龍象白虎二天君都深覺自己功夫下得還不夠,日後有暇,當痛下苦功,好好修修眼力。

  龍象天君忽然吸了口冷氣,叫道:“不對!快收了法寶!”

  不待白虎天君回答,他大手一抖,已將一個桌面大小、晶光燦然的輪刃收回體內。白虎天君見機也是極快,立刻也收了法寶。

  原來紀若塵雖然擊破穢魔後即斂去了手中黃光,但那道微弱的明黃光華有如大海孤燈,一明一暗間,已不知吸引多少以靈氣為食的穢魔目光!龍象白虎法寶光華燦爛,那還不把左近的妖魔都給招了來?

  面對著撲天蓋地般湧來的黃泉穢魔,紀若塵猛一咬牙,迎頭沖入群魔之中!白虎龍象二天君分列左右,將青衣與張殷殷護在了中間,緊隨著紀若塵殺入了茫茫夜色。

  嘻嘻!哈哈!嘻哈!

  一聲又一聲嬰孩的笑聲在眾人耳邊響起,重重疊疊,轉眼間細流已匯成巨浪,不知有幾千幾萬個嬰孩在同時嘻笑。那千萬雙盯過來的無瞳血眼,目光均有如實質,實有如芒刺在背。

  凩嬰臉上仍是一副哭號之相,口中發出的卻是清脆細嬾的笑聲。

  紀若塵左手間黃光閃爍不定,身法如煙如幻,在眾魔中穿插來去,完全是一副貼身肉搏拼命的架式,對於凩嬰的笑聲充耳不聞,那只桃木棍始終提在右手,倒是不曾動用。張殷殷天狐秘術于人於妖均是極強的,對這些穢魔卻是有力無處使。不過她修術時首重煉心,定力極佳,此刻聽聞這足以使尋常修道人失魂發瘋的凩嬰哭聲,只是臉上稍失血色而已。青衣道行雖弱,卻是完全不受凩嬰影響。而二位天君神情自若,雖早已運功抵禦凩嬰之音,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們如閒庭信步,真元驟提忽落,只在外敵近身時方提聚真元,所有近身的穢魔均是一擊而殺。

  似是見笑聲無效,又不知哪個凩嬰突然大叫了一聲:“死了吧!”

  刹那間,成千上萬的凩嬰同聲大叫:“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稚嫩的童聲尖利如刀,排山倒海般向五人沖來!

  張殷殷嚶的一聲,臉色刹那間變得雪白,唇角滲出一道血線。龍象白虎二天君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真元驟亂,身子也是一晃。這麼一停頓的功夫,他們身邊登時多了數十隻穢魔,揮動利爪,狠狠地在二天君身上抓了幾記。

  這些魔物本是由黃泉穢氣所生,無形無質,為它們所擊,傷也非是外傷,而是傷在真元靈氣、三魂七魄上,正因如此,方深為修道人所忌。

  白虎天君眉心間光芒驟現,一道強芒瞬間將身周魔物摧得乾乾淨淨,但他面上已有了些猶豫之色。而龍象天君脾氣要暴燥得多,同樣被傷,他卻是怒意上湧,圓睜雙目,驟然暴喝一聲:“都他媽的吵鬧些什麼!”

  這一聲暴吼實已凝聚了龍象天君全身道行,有如巨浪排空,轟轟隆隆的迎著凩嬰尖叫聲逆沖而上。吼聲餘音未盡,已有數以百計的凩嬰淒然慘叫,雙眼中噴出兩道膿血,然而頹然枯萎。

  “媽的,老子就不信殺不出這鬼地方!”

  龍象天君顯已動了真怒,一把撕去身上道袍,露出肌肉虯結的上身,揮手中那把有如桌面大小的輪刃已在手中,然後口中粗話不斷,大步向前,轉眼間已越過紀若塵,一馬當先,向著洛水殺去!

  此時此刻,龍象天君再也不掩藏形跡,真元盡顯,一道晶燦光華繞身而飛,直是當者披靡!

  紀若塵一怔,隨後一言不發,緊跟在龍象天君身後,向著洛水殺去。白虎天君則搖了搖頭,歎一口氣,腳下一慢,落在了隊伍後方,行起了殿后之責。

  此時夜空當中隱著一個卓約身影,正是黃星藍。她道行高深,此行又帶了太璿峰數名道行不弱的師兄弟,是以此刻洛陽雖危,依然安之若泰。

  遙望著紀若塵等人一路苦戰,向著洛水方向殺去,黃星藍有些讚賞,又有些疑惑地道:“龔師弟,你看若塵居然能推算出洛水乃是穢氣最弱之途,準備遁此殺出洛陽,真是難得,不枉真人們多年教誨。只是以他道行,就算有了七聖山那兩個馬屁之徒相助,也難殺出洛陽吧?唉,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龔師弟,你去召集黃趙二位師弟,先行到洛水沿岸掃蕩一下黃泉魔物!龔師弟?”

  黃星藍說了半天,卻不見側後方的師弟回答,於是回首一望,恰好望見一柄深黑色奇形巨劍自龔姓師弟頸間掠過!

  巨劍過處,那龔姓師弟身上毫髮無傷,然而目光混濁,已失了所有生氣靈性。那寬一尺,厚三寸的巨劍劍鋒上,穿著一個透明的人影,顯然痛苦萬分,正在拼力掙扎!

  黃星藍大吃一驚,知巨劍上所穿乃是龔姓師弟魂魄。此時巨劍一震,早將他魂魄震散。黃星藍心中一痛,知師弟再也無法救回。然而龔師弟雖然道行遠遜於已,但也非庸手,此刻竟被斬於無聲無息之間,可見敵人之強!

  黃星藍持劍在手,環顧一周。

  龔姓師弟屍體宛如沒了多少重量,慢慢向下飄去。在他身後,落出一個身高三丈,全身著深藍重鎧的甲士。那甲士背後虛浮著一輪暗金圓盤,上插三面戰旗,其黑如墨。甲士生有四臂,分握劍斧鉞盾,雙足則是一團煙霧,浮於空中。

  “這……這是……”黃星藍大吃一驚,面色蒼白。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當面那甲士驟然大喝一聲,聲若蒼雷,手中深藍重鉞帶著道道黑氣,破空襲來!

  黃星藍手中水綠仙劍一動,迎向了當面重鉞。然而就在此時,她左右兩邊又各自出現一名甲士,兩名甲士雙斧並出,交錯而過,與黃星藍仙劍一觸,立刻發出一片尖厲之極的哭叫,如這兩把重斧乃是由萬千生魂鑄成的一般。斧劍相交,兩名甲士背後戰旗立刻烈烈飛揚,他們大喝一聲,竟硬生生地將黃星藍仙劍壓下!

  與襲殺龔姓師弟時不同,這一次三名甲士手中所持兵刃皆由虛轉實,開始與黃星藍比拼真元修為。

  黃星藍眼見迎面重鉞如飛而至,只清喝一聲,左手手背上浮起一片水藍文字,竟以一隻纖纖素手抓向重鉞!

  重鉞驟然止住了去勢,在黃星藍手中顫抖嘯叫不已,然而卻是無法前進分毫!

  就在此時,第四名甲士悄然在黃星藍背後出現,橫持重劍,一劍向她頸部橫斬而來!

  黃星藍雙瞳中終現出駭然之色,但她正與三名甲士全力相持,一時間已動彈不得,惟有閉目待死。

  夜空中,忽聽得霹靂炸響,又有一道雷光從天而降!

  雷光之中,張景霄身繞五色彩帶,手中松紋古劍,當空徐徐而落!此時的景霄真人與平素裏的樣子已是大為不同,他眉心間隆起一道金稜,直通腦後,又延伸出五道三尺飄帶,望之有如鳳冠。雙目含火,正自熊熊燃燒,兩頰上浮起蒼藍雲紋,足下則是一團褐色光芒,承住了他的身形。

  張景霄動作看似緩慢,實則快到了極處。他剛自雷光中現身,轉眼間就到了那甲士身後,松紋古劍帶起一串霹靂,在那甲士腰間橫斬而過!

  那甲士巨劍方揮出一尺,就是一僵,然後刹那間通體失去了光澤,散落出十余方土塊,向下方墜去。

  張景霄毫不停留,頭上鳳冠中光澤流轉,左手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了黃星藍背心。黃星藍驟然吐出一聲清吟,手中仙劍頃刻間光華萬丈,早彈開了左右甲士巨斧。她左手又是一緊,當面那甲士正想抽鉞,不料重鉞卻重如泰山,任他如何用力,就是紋絲不動!

  張景霄已繞過黃星藍,身後留下五色光尾,瞬間已在那甲士面前現身,手中松紋古劍如春雷乍現,已在它胸腹間畫了一個十字。

  那甲士滯了一滯,身上光澤消退,同樣如破碎土偶般墜落下去。

  左右甲士見機不妙,早化成兩團黑霧,隱入夜色之中。

  直至張景霄立在面前時,黃星藍這才驚魂甫定,撫著胸口道:“景霄!你怎麼來了?這洛陽城中又怎會有酆都鬼衛現身?”

  張景霄面色凝重,道:“現今氣運突變,洛陽即將出世的非是尋常黯淵之魔,而是酆都東方之主篁蛇!現在來不及說這些了,殷殷呢?怎地她不在洛陽王府中?”

  黃星藍道:“剛剛若塵護著殷殷向洛水殺過去了,應是想借道洛水突圍。”

  張景霄頓足道:“什麼!真是胡鬧!那一帶正是黃泉之魔出世之地,滔滔洛水,即為篁蛇之軀!”

  黃星藍一聲驚叫,忙問道:“那怎麼辦?”

  張景霄看了看茫茫夜幕,歎一口氣,道:“既然酆都鬼衛都已現身,你我道行太高,此刻已不能接近洛水了。你先隨我來,與諸真人會合後,再行商議大計。至於殷殷……她得與若塵青衣同行,希望不會有性命之憂,唉!”

  黃星藍面色一變,眼看著淚珠就要滴落,她又向洛水遙望了一眼,方才戀戀不捨地隨著景霄真人而去。

  此時此刻,紀若塵已立在洛水之畔。

  洛水一片蒼白,河面早被數不清的死魚所覆蓋,河水也停止了流動。紀若塵略辨方位,即當轉向東方。他剛行出不到數步,忽聽得背後蹄聲隆隆,數十騎碧甲騎士從黑霧當中沖出,沿著洛水河岸向紀若塵等人沖來。

  這些騎士遠較常人高大,胯下戰馬通體漆黑如墨,只一雙眼睛殷紅如血。

  白虎天君目光忽然落在了戰馬的馬蹄上。數十騎高頭大馬,通體皆是膘肥體壯,惟有四蹄是一片枯骨。

  “幽騎!”白虎天君面色大變!

  然而紀若塵對如雷蹄聲只若未聞,惟遙遙望向東方。百丈之外,正有一人穿雲破霧,自東而西,沿著洛水南岸徐徐行來。他身周黑壓壓的,不知聚集了多少邪魔,然而都只敢在三尺之外徘徊。然而此時黃泉穢氣已重了許多,邪魔們燥動不安,不時有穢魔被擠進他三尺之內。穢魔一入這三尺禁地,既會嘶叫一聲,化成一團碧火,連一絲灰燼都留不下來。每當此時,邪魔們即會驚懼而稍退,然而片刻之後,又都恢復了凶性,再度擠了上來。

  那人卻是對身周邪魔視若無睹,沿著洛水徐行,一雙星眸,只是落在了紀若塵身上,而紀若塵也正自看著他。

  兩人相距遙遠,本是視線難及。但此時此刻,濃濃穢霧,滔滔洛水,於他們而言,都已不再是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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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17:11:37
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上

  那一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黃泉穢氣,橫過洛水,落在了紀若塵身上。這道目光如鎖,如扣,牢牢地鎖住了紀若塵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脫身。

  紀若塵也清楚看到他的劍眉星目,素淡長衫,以及夜風中飛揚的長髮,還有那一抹浮上來的微笑。

  刹那之間,紀若塵只覺得眼前微微一花,在那沿著洛水悠然步來的人兩旁,又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是他在洛府中所見、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一個,則是關外龍門客棧中面對著莽莽風沙、萬里荒壁卻能泰然處之的肥羊。一左一右兩個身影同時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微微一笑。

  風是靜的,穢氣凝固,洛水則在剛剛一刻有了些微波動,彈起了數尾死魚。這些死魚也維持著躍空姿態,凝停在那裏。

  而沿洛水行來的那人卻依然在緩步向前,左右兩個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攏,與他合而為一。三人雖然裝束不一,面容卻頗為相似,臉上的微笑更是一模一樣!

  幾條死魚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兩邊的幻影均已消失,他只是淡淡笑著,望著紀若塵,信步行來。

  吟風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來,他一直依本性而行,落完這一步,自然就會知道下一步在哪里。他知道只要這樣走下去,時辰一到,自然就會見得到自己要見、要殺的人。吟風也知此舉甚是荒誕玄妙,但他從未想過是否真能見得到該見該殺之人,縱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費心神。大道冥冥,任你有通天神威,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誰又敢說真的能夠盡窺天機?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風一路行來,不疾不徐,但也耗費了許多時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從遙遙望見紀若塵的第一眼起,吟風就已知道自己不虛此行。

  凝望著吟風的微笑,紀若塵只覺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轉身避開吟風的目光,卻分毫動彈不得。吟風的目光如千絲萬線,早已透過紀若塵的雙眼,悄然滲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縛住了他的一切行動。

  紀若塵又從吟風的目光感覺到了一點冰寒,那是,殺機!

  夜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緊接著以十以百計的霹靂接二連三地響起,前後相接,猶如一聲春雷,聽上去又似是一頭前所未見凶獸的咆哮!

  電閃雷鳴聲中,整個洛陽忽然顫動了一下!這一下顫動突如其來,人人都是措不及防。不過龍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應極快,略一調整,即穩穩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襲來的數十幽騎鬼馬卻沒有這等反應力,它們紛紛人立而起,互相衝撞,摔作了一團。

  吟風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卻未受分毫影響。

  大地餘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湧起一道巨浪,升騰足有十余丈高!這道巨浪極是古怪,浪峰渾圓而內斂,無數死魚緊粘其上,沒有一條散亂出來。這渾圓巨浪實蘊有無法形容的大力,一起一伏間,洛河兩側岸邊無數條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變得極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湧出如此沉鬱而又威勢如山的一道巨浪。

  在旁人看來,這一道十余丈高的巨浪無疑乃是巨變將生之兆,主大凶。然而這道巨浪另有玄異之處,它竟能隔斷吟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紀若塵全身一顫,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若是換了尋常人,此刻死裏逃生,多半是立刻掉頭逃跑,就是有些勇氣的,也會想些對策出來。

  然而紀若塵怔怔地看著翻湧不休的洛水濁浪,動也不動一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對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著不變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從始至終,吟風的速度就不曾變過。若是此刻掉頭向西,或許可以暫時拉開些與他的距離。

  紀若塵緩緩轉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的洛水曲折蜿延,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盡處。

  若是現在西行的話,的確可以暫時躲開吟風。不知為什麼,紀若塵知道吟風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紀若塵看著西面那數十騎已重整旗鼓的幽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且不說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東行遠上數倍,從氣運上看,此時西向乃是逆運而行,兇險又何止倍增?

  龍象白虎二天君見紀若塵回身,悄悄互望一眼,龍象天君踏上一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騎速度極快,我們是逃不過它們的。我們兄弟拼了兩條老命,就在此斷後,誓不讓一騎越此地一步!紀少仙速帶兩位小姐出城吧!”

  紀若塵微有動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會有這等舉動。幽騎速度極快,戰力自不必說,二位天君留此斷後,一旦被圍,實是有性命之憂。但若不攔阻幽騎,那麼青衣可絕沒有躲閃過幽騎射弓的可能。

  還未等紀若塵說話,二天君即奮起神威,各擎法寶,迎頭向幽騎沖去,一時間吼聲如雷,寶光沖天,已是惡狠狠地戰成了一團!

  只是在茫茫穢氣中,二天君正在用七聖山秘法交談。

  “天上躲著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經不見了。”

  “太好了!反正你我義舉也讓他們看到了,不然的話還得跟著他們殺出洛陽。這恐怕是件凶多吉少的事。”

  “嗯,滅了這些幽騎後,咱兄弟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過這場大劫再說……”

  紀若塵望著立在面前的青衣和殷殷,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他背後也傳來了鏗鏘之聲,一個又一個身著重甲,持重盾,舉巨斧的士兵從穢氣湧出。這些黃泉甲卒雖然戰力不及幽騎,但也已達到由虛轉實的地步,與純是虛質的穢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他們數量實在太多,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不計其數。

  成群結隊的甲卒沿著洛水,從東而西,浩浩蕩蕩地殺來,那一聲聲沙啞的呐喊,已可震天!

  然而紀若塵完全沒把萬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吟風的身影。紀若塵不用回頭,也清晰地知道吟風的一舉一動,甚至於比眼見還要清晰。

  從知道謫仙之事的那一刻起,紀若塵就一直在拼命地掩飾著真相。他一直在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雖然,在他的心底隱約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這一天不可避免。

  紀若塵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靜地道:“一會你們要看清我走過的路,順著走就是了。”

  張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何要這麼說。紀若塵沒有解釋,就轉過身去。

  只是,轉到一半時,他終是忍不住,又回過身來,輕輕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臉,歎一口氣,然後再旋風般轉身,迎上了洶湧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著被紀若塵撫過的臉,纖手在微微顫抖。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可是卻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已經五年了嗎?……這一天,終還是躲不過去啊!”

  紀若塵黓默想著,緩緩提起桃木棍,左手一張,手心中現出兩顆破魔瓔珞,在桃木棍兩端各嵌了一顆。

  破魔瓔珞一離紀若塵手心,即刻大放光華,將方圓三尺的黃泉穢氣都逼得向後退去。只是這兩顆破魔瓔珞實無異於暗夜中兩盞明燈,刹那間,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轉頭,一雙雙暗紅色的血眼,盯住了紀若塵!

  紀若塵渾然不覺自已已成眾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山上那一日,顧清持著他手殷殷叮囑時的情景。

  茫然間,紀若塵將桃木棍交於左手,右手五指張開,置於口邊,將五根手指一一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緩緩自面上劃過。

  於是他豐神俊朗的臉上,橫過了兩道殷紅血痕。

  張殷殷呆呆地看著紀若塵,突然尖叫了一聲,道:“凶星入命大法!紀若塵!你想幹什麼?”

  她有些淒厲的叫聲響徹夜空,然而紀若塵已聽不見了。他以鮮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彎身,抬頭,盯住了已沖至數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一絲奇異的笑意,帶得面上兩道未幹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瓔珞驟然大放光華,亮得幾乎耀眼欲盲!紀若塵身形一閃,已迎頭沖入甲卒陣中!

  入陣的那一刻,紀若塵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也有凶厲果決的一面。

  這五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那黑壓壓的甲卒陣中忽然響起一聲清嘯,直沖天際,那一道明黃光焰曲曲彎彎地前進,刹那間已沖陣數十丈,矯捷若龍!

  張殷殷臉色已是雪白,她呆立一刻,忽然大叫一聲:“紀若塵!你個瘋子!混蛋!無恥之徒!我還沒贏你,你居然就想自己一個人跑去死?”

  張殷殷衣裙下忽然湧出大團大團的寒氣,整個人徐徐飄起,然後逐漸加速,呼嘯著向甲卒群中沖去!

  她雙手高舉過頂,羅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雙臂。那如蘭瓣般的十指忽張忽合,不住地織出一個個曼妙手勢。每一個手勢完成,張殷殷身周就會現出一柄由寒光凝成、長達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劍,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異兵。巨兵一成形,即會繞著張殷殷環飛一周,然後帶著猛惡無比的威勢,一柄接一柄,飛旋著向面前的甲卒斬去!

  青衣也自頭髮中抽出了混沌鞭,踏著細碎步伐,宛如水面飄行,轉眼間已越過了張殷殷,當先一鞭向甲卒擊去!

  然而這些凶厲甲卒似是呆了一般,僵立於地,對於襲來的寒刃與混沌鞭視而不見。

  一聲轟鳴!甲卒陣中湧起大團大團的沙塵灰土,漫天飛揚。張殷殷與青衣這才發現,面前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澤,變成了一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們合力一擊,早碎成了無數土塊木屑。而紀若塵早已去得遠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數,當洛水巨浪終於消退的一刻,紀若塵與吟風剛好是擦肩而過。只不過一個在北岸,一個在南岸。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終又在這一瞬間又接在了一起!

  誰又能分得清,這一刻無窮無盡的電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蒼穹,還是生自于兩人心中?

  吟風負手,立定,望定了紀若塵,雙唇一開,輕輕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濃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黃泉穢氣中,吟風這一字終現了痕跡,只看一道淡淡白氣頃刻間橫過滔滔洛水,擊向了紀若塵眉心!

  就在白氣及體的瞬間,紀若塵周身忽然氣息盡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氣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剛好讓過了那一道白氣!

  紀若塵軀體剛一著地,又輕飄飄地彈了起來,仍然沒有半分人間氣息,周圍的甲卒茫然四顧,卻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紀若塵,又亂成了一團。紀若塵身體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風一指,一滴鮮血同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越過洛水,擊在了吟風身週三尺處一道無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團小小血霧。

  吟風周圍無數簇擁著的穢魔全都咆哮起來,互相擠壓融合,轉眼間十餘個身高丈二、手提巨錘的妖甲已出現在吟風周圍。呼呼風聲中,一柄柄的巨錘先後向吟風砸去。在吟風身週三尺處,巨錘未遇分毫阻礙,顯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為紀若塵血術消去。

  轟隆一聲,洛陽再次劇震!洛水中巨浪重現,將紀若塵與吟風分隔兩岸。

  紀若塵一提桃木棍,繼續在似是永無邊際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東殺去。

  吟風則徐徐轉身。他對身周砸來的巨錘視若無睹,只是道了聲:“風行。”

  風行二字餘音未落,吟風身周即響起聲聲尖細的嘯叫,數十個淡青色風輪悄然現身,在無法辨識的高速在吟風周圍來迴旋飛,轉眼間即將十餘個妖甲連同它們手中的巨錘一起切成了數以百計的小塊。

  吟風轉過身,與紀若塵隔岸並行,一同向東而去。儘管穢霧深處還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時光,洛陽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紀若塵與吟風也交手三回。

  前兩次吟風的破字都被紀若塵閃了過去,但紀若塵已無餘力用鮮血反擊。第三次,紀若塵終躲不過去了,只得右掌迎向來襲之氣,一掌拍了過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離訣竟然能盡消來襲之氣!只是這一個破字雖被消了,紀若塵卻也當不起洶湧而至的靈氣殺機,當場噴出一口鮮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聲,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兩端的破魔瓔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上面貼著的咒符也都變成了破爛紙條,棍身上佈滿了龜裂,上面還有著一個個血手印,實是說不出的破爛不堪。

  一滴滴鮮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圍的泥土裏。

  紀若塵面泛潮紅,搖搖欲墜,全仗以桃木棍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立著沒有倒下去。

  他咳了數聲,方艱難抬頭向前望去。前方空蕩蕩的一片,隱隱可以看到洛陽東牆,原來他已破陣而出。

  紀若塵再回首一望,身後木然立著無數甲卒,其實一道百丈通道已經自甲卒陣中生成。遠方塵土飛揚,寶光四溢,張殷殷與青衣全力趕來,卻反而離紀若塵更加遠了。

  紀若塵遙望洛陽東牆,笑了一笑。不管怎麼說,他終於殺到了這裏,在萬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條通路。

  又是轟然一聲,洛水又平復下去。

  紀若塵苦笑一下,轉頭望去。吟風正立在南岸同樣位置,寧定地望著他。與實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不同,吟風長衫依舊片塵不染,飄飄如仙。在他的身後散落著無以計數的妖甲碎塊,清晰地標出了他前行之路。

  紀若塵此時心中已無悲無喜,勉強站直了身體,橫執木棍,與吟風隔水相望,雖然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再接下這最後一擊。

  吟風依舊微笑著,雙唇慢慢張開,吐出了一縷淡淡白氣。

  忽然,就有了一陣柔風。

  風自後而來,拂起了吟風的長髮,將其輕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數十根發絲承受不住風的輕柔,悄然斷裂,飄向了洛水之中。

  緊接著啪啪兩聲,吟風雙肩衣服突然炸成數十片碎布,漫空紛飛,有如蝴蝶。

  吟風面色刹那間蒼白如紙,旋又恢復如常,但被這樣一滯,那一個已吐了一半的“殺”字,終被消彌於半途。

  吟風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顧清正禦劍飛來,衣袂飛揚,恰若天外飛仙!

  而她劍鋒所向,正是吟風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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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中

  這尚是紀若塵第一次看到顧清如此運劍。

  離吟風尚有十丈時,顧清身形驟然下沉,雙足已踏上了地面。她這一下動作其快如電,更是全無先兆可言,恰恰好好避過了吟風的一個定字。

  顧清櫻唇微開,雪白貝齒間咬著自己的一縷青絲,雙手橫持古劍,緊盯著徐徐低頭的吟風。

  這一個刹那,她寧定,不動如山。

  就在吟風視線將將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間,顧清雙足一點地,倏忽間已自吟風身側掠過,古劍橫斬過吟風腰間!

  吟風身影一陣模糊,悄然間橫跨一步,堪堪讓過了這絕殺的一劍。顧清驟然在吟風身後三尺處定住,尚未回首,古劍已自下而上,斜斬而回!吟風再次向前跨步,人在空中就已開始轉身,落地時已是面向著顧清的方向。然而顧清早已繞到他右側,雙手持劍,當頭劈下!

  刹時間,顧清雙手運劍,如使巨斧大戟,劈、砍、斬、挑,招招狠厲絕凶,劍劍重逾泰山,幾乎是貼著吟風埋身纏鬥。她手中古劍煜煜生輝,拖弋出一道淡青色光尾,久久不散。遙遙望去,恰似在夜空中織出無數條青色錦帶。

  顧清一身真元實已發揮到了淋漓盡致處,行動之速早已非尋常修道之人能夠辨清。

  吟風則雙足不離三尺方圓之地,或前後,或橫移,均在間不容髮中避過顧清古劍斬擊,看上去有驚無險,實是行有餘力。但他轉來轉去,目光卻始終鎖不到顧清的身影,唇間含著不知是何法訣,就是發不出去。

  雙方此番相鬥,實是凶極險極。吟風固然一個疏忽就會被顧清一劍中分,顧清若行動規律被吟風捕到,如此距離下,多半也當不起吟風片言隻語之威。

  這一番激鬥雖只是頃刻間事,但吟風與顧清均已盡了全力,早不知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多少回。

  紀若塵隔河遙望,雖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僅憑靈覺,已基本可以得知那邊的戰況。他心中一急,忽然重重嗆咳起來,鼻中口間濺出縷縷鮮血。好不容易嗆咳一定,紀若塵用盡全身力氣方撐直了身體,右手緩緩提起,輕輕一抖,食中二指剛剛粘合的傷口再一次破開,湧出數滴亮得異乎尋常的鮮血。

  紀若塵以右手覆面,再一次橫過,於是那張英俊的面容上,又多了兩道豔紅的血痕。

  “混蛋!快停手!你想我跟你一起死嗎?!”遙遙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喊。

  紀若塵的手微微一顫,依然將這兩道血線畫完。只是那本應是筆直的兩道豔紅血線,中間突然多了一道曲折。

  血線一成,紀若塵雙瞳中登時漫上一層血氣,整個人也不復搖搖欲墜的樣子,而是慢慢挺直了身軀,周身漫出了淡淡的血腥氣。他以右手尾指在左手掌心中劃了個十字,然後提起桃木棍,以左手一拂,鮮血瞬間已將整支木棍染紅!這些血凝而不散,卻又不肯完全凝固,只是依附在木棍表面,緩緩流動著。

  此際南岸突然爆起一團強光,隨後又有一聲雷鳴隱隱傳來!顧清古劍本是如電直擊,誰知突然橫移二寸,劍鋒過處,立在吟風右臉上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三寸傷口!吟風向左側一讓,避過了斷頭之禍,但顧清此劍餘威未消,劍鋒上青氣尚在他傷口上粘連不去,不住消蝕血肉,冒出縷縷青煙,嗤嗤有聲。

  然而顧清如此強行運劍,身形不免滯了一下,吟風似是完全不知臉上還有一個恐怖的傷口,只是端端正正地看著顧清,雙眼一亮,喝了一聲:“破!”

  顧清聽得破字後,臉色驟然蒼白,身形登時在空中一凝,然後素衫後背破了一個茶杯大小的洞,衣衫破片紛飛若蝶,一道淡淡白氣已透體而出!

  她全身猛地一震,自空中徐徐下墜,古劍也失了光澤,緩緩垂落指地。

  紀若塵遙見這一幕,再不遲疑,倒提桃木棍,一躍十丈,若一道輕煙般,竟然跳入了洛水!他足尖在一條死魚身上一點,身形又似被一根無形絲線牽著,飄飄蕩蕩地向前沖飛而去。他足下力道如山,剛剛那一踏,落足處周圍忽然起了一道漣漪,瞬間蔓延出十丈方圓。漣漪所過之處,死魚紛紛爆裂,噴出一道道濃黃色的漿汁。

  紀若塵剛前飛數丈,忽聽得一聲轟鳴,眼前頓時失了顧清與吟風的蹤影,一眼望去,只有無數死魚堆成了一堵牆壁,橫垣在他面前!

  紀若塵大吃一驚,只是此時沖勢已成,斷然止不住去勢。而那堵高達數十丈的魚牆甫一形成,即排山倒海般向他撞來!

  紀若塵一聲悶哼,整個人已重重地撞在魚牆上!這些平素裏本應是十分柔軟的死魚此刻卻變得堅硬如鋼,紀若塵合身撞上,竟發出錚的一聲金鳴。剛與這些死魚一觸,一道黃泉穢氣即沖入紀若塵體內,橫衝直撞。他只覺得五內如攪,耳中一片轟鳴,身不由已地倒飛而出,飄蕩著摔回了洛水北岸。

  在空中時,紀若塵勉強睜眼,此時方才看見洛水中又生成一道數十丈高的巨浪,再次將南北兩岸分開。他只覺得周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如欲乘風飛去一般,然而心內的焦急如火,卻並未因重傷神馳而稍減半分。

  紀若塵下墜之勢突然一停,一雙柔軟的手臂已接住了他。

  “若塵!你怎麼了,醒醒!”

  紀若塵隱約聽到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著他,然而他越是仔細聽,這個聲音就越是飄渺無憑,最後,一片溫暖的黑暗佔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洛水南岸,吟風凝望著正如一片落葉般無助飄落的顧清,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眼前的紛亂。那一個殺字沉下去又浮上來,到了口邊又消失無蹤,如是反反復複,就是吐不出口。眼見得顧清足尖即將觸地,吟風忽然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臉上兩行微溫。他知道淚又流下,只是不明白自己何以歎息。

  “定。”

  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吟風方才吐出了這一字。

  只是這個定字剛剛自唇間沖出,本已是奄奄一息的顧清忽然張開了雙眼,那一雙星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神亂氣微的模樣?吟風剛吃了一驚,兩人中間突又亮起一道電光,原來顧清古劍已在電光石火間向吟風唇間刺來!

  惡戰再起!

  這一次主客之勢易位,顧清一掃方才頹勢,劍劍進擊,招招致命,全然不顧自身防守,顯是要以已身重傷為代價,一舉斃吟風於劍下!

  吟風已有些左支右拙,雖尚能支持得住,但已無力念出一字法訣,不知何時就會被顧清一劍穿心。

  距離洛水百丈之外的一座酒樓樓頂上,升起了一個若有若無的身影,一身道袍,兩道長眉,正是青墟宮虛罔。他雙眼微開,只向著洛水遙遙一望,即道:“我近不得洛水。你們去將吟風接應回來,至於那顧清,若她退去也就罷了,若是仍要襲殺吟風,那麼即刻除去就好。”

  虛罔身後一字排開了七名道士。為首一人聽得虛罔號令不由得一怔,問道:“長老,顧清可是雲中居中人,深得幾位元老喜愛。我們若是殺了她,豈不是要與雲中居結仇?”

  虛罔一雙半開不開的眼只是盯著洛水方向。在這個距離上,青墟其他弟子再怎麼運足目力,也只能看到一片茫茫黑霧穢氣。

  虛罔徐徐道:“就算與雲中居為敵,也好過吟風出事。何況那顧清天資實是驚才絕豔,早日除去了,也非是壞事。”

  那無極殿道人點了點頭,一揮手,帶著六位師弟馭動法劍,騰空而起,就前後排成一線,向洛水沖去。

  就在此時,天地間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亮至無法直視的劍光驟然自空而降,刹那間就自為首的無極殿道士頭頂沒入,身下穿出,再沒入地面。

  那無極殿道士哼都哼不出一聲,一頭向下栽落,所駕馭的仙劍也變成了凡鐵,一同落向地面。眼見這個道士被劍光穿身,顯是不活的了,可是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沒有半點傷痕,道袍也沒有一絲破損之處。

  變故驟生,其餘六名道士大吃一驚,一時間紛紛閃避,亂成了一團。他們均是出自青墟宮無極殿,平素裏早練得心志如鋼,逢亂不驚不過是入門功夫而已。真正令他們如此驚慌的,是那一道劍光中所蘊含的沛不可擋的真元!

  劍光漸漸隱去,一名中年道人當空緩緩降下。他仙風道骨,手中古劍光澤流動,色彩斑駁不一,正是古劍列缺。

  虛罔雙眼終於盡睜,沉聲道:“原來是道德宗玉虛真人仙駕光臨。只是未知玉虛真人何故毀我青墟弟子性命?”

  玉虛淡然道:“傷你幾名弟子不過就是與青墟宮為敵,總好過了顧清出事。咱們閒話休提,虛罔,你若是就此退出洛陽,也就罷了。若不想走,也由得你。只是我們十三年前鬥成平手,且看看這一回相爭,究竟是誰勝誰負。”

  虛罔兩道長眉緩緩飄起,人也漸漸向上飛去,淡淡地道:“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道德宗當年恃強搶人,也就罷了,此刻為了這一幅神州氣運圖又如此枉造殺孽,就不怕報應不爽嗎?既然玉虛真人如此有興趣,那麼我卻之不恭,就當是繼續一下十三年前的那場比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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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下

  虛罔慢吞吞地抽出背後古劍,緩緩升高,與玉虛真人相對而立。同大袖飄飄、意態若仙的玉虛真人相比,面容清矍,道袍灰舊的虛罔就似是從某個山野小觀出來的野道士。

  玉虛將列缺古劍提起,豎於眉心,雙眼慢慢張開,瞳孔已徹底化成紫金色,似有隱約的火焰流動。

  玉虛真人淡淡地道:“十三年前你我鬥成平手,十三年後,除卻紫微真人外,我已是本宗仙劍第一,你還是我的對手嗎?”

  虛罔冷笑道:“是不是對手,不鬥過怎麼知道?”

  說罷,虛罔又向餘下六名無極殿弟子喝道:“還不快去接應吟風!這裏自然有我擋著!”

  “擋?你擋得住嗎?”玉虛冷哼一聲,又道:“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清墟再強,擋得住我道德宗與雲中居聯手嗎?念在我們同為正道的份上,只要你現下帶了吟風退出洛陽,貧道自不會攔阻。”

  虛罔毫無表情地道:“退出洛陽,那是絕無可能。”

  玉虛不再多言,古劍列缺一提,人劍合一,向虛罔當頭斬下。虛罔忽如失了重量一般,若一片絮紙隨風而動,向後飄了一丈有餘,讓開了玉虛的一劍,隨後迅疾上前,手中仙劍一揮,反向玉虛劍上擊去。玉虛列缺古劍回收,不願意與虛罔手中仙劍相觸。

  虛罔手中仙劍暗而無光,然而揮動時鏗鏘有聲,此也是世上有數的神器,其名破兵,鋒銳之極,尋常法器觸之即傷。玉虛手中古劍列缺雖名聲猶過破兵,但也不願與之硬碰。

  兩人皆是方今正道頂尖人物,這一番動上手,卻還未如次一等修道之士的拼鬥來得凶厲火爆。兩個老道動作遲緩呆滯,你刺一劍,我還一擊,全無半分靈動仙氣可言。若非玉虛虛罔皆是浮空而鬥,真會讓人疑為兩個村野老人在鬥毆打架。

  惟一還可觀之處就是玉虛真人的列缺劍忽明忽暗,每一次劃過,就會在空中留下一道黃褐斑駁的光跡,遙遙望去,就如在夜空中留下了一道傷痕一樣。兩人鬥不多時,玉虛真人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劍痕,這些劍痕縱橫交織,久久不散。暗黑的夜空似是張起一面大大的光網。虛罔神色越來越凝重,小心翼翼地避過所有的劍痕,一點點向遠離洛水的方向退去。

  玉虛虛罔動手沒有多久,夜天中忽然裂現一塊火雲,火雲不大,其光也暗,卻讓人不敢直視。視之,只會立覺雙目如被火炙,疼痛難止。突地一聲霹靂,雲中猛然落下一道紅電,向下方正鬥個不休的兩位真人劈去!兩位真人都凝神接戰,對此道紅電視而不見。紅電落到二人三丈處,即遇上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不得不四散溢開,勾勒出了一個無形巨球的輪廓。

  無極殿六名道士呆呆地立在地上,仰望著空中兩位真人的決戰,渾然已忘了身外世界。一名年紀輕些的道士看著看著,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四下一望,這才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浮於半空,且還在向著激戰中的兩位真人接近。而這戰圈三十丈方圓內,碎石瓦塊紛紛浮上空中。

  有一隻麻雀拼命地扇著翅膀,似想要逃離這片魔域,可是卻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亂飛一氣,卻只是在原地繞圈。

  那年輕道士心下大駭,連忙運起真元,直聚到八成力時,才止了身軀的上浮,緩緩落地。還未等他擦一把額頭冷汗,就聽為首那道人叫道:“王師弟,運五蘊藏真訣!我們去接應吟風!”

  年輕道人忙依言運訣,身上外溢的真元氣息漸漸收斂,隨著五位同門向洛水沖去。

  洛水之畔,黑霧正濃。濃霧中偶有血光乍現。

  顧清驟然現身,雙手持劍,斜指蒼穹。她臉色已現蒼白,惟雙唇殷紅如血,紅唇貝齒中咬著一縷青絲,更顯淒豔與決絕。

  暫態,吟風也出現在她身後。他臉側的傷口依舊在流著血,眼中依舊在流著淚。洛水猶未波動,他已轉過身來,凝望著顧清的背影,忽然道:“為什麼我們非要鬥得不死不休?”

  顧清淡淡地道:“為什麼你要殺他?”

  吟風默然片刻,終道:“我此行下山,要見一些人,也要殺一些人。你是我要見的,他是我要殺的,天道如此。”

  顧清輕輕一笑,道:“天道嗎?如今之局,你或是兩個都見,或是皆殺,又或者是我殺了你。無論哪種結局,你的天道又在哪里?”

  吟風劍眉微皺,以手撫心,惟有如此,方能壓得下心中那一陣忽如其來的劇痛。他搖了搖頭,終道:“我不殺你,既然我們已經見過,你走吧。”

  說罷,他轉身向洛水行去,行到岸邊時,望著那數十丈高,起伏不定的渾圓巨浪,終有了一絲猶豫。

  此時他背心處忽然感應到一點針刺般的痛!吟風猛然回頭,見顧清長髮飛揚,人劍合一,再一次如飛攻來!

  望著她那雙淡淡定定的眼睛,他忽已明白,今夜,除非是她倒下,否則他將離不得洛水南岸一步。

  顧清人未至,劍氣先到,激得吟風鬂發飛揚。然而吟風只是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素來清明的眼中第一次現了茫然。

  顧清離吟風尚有三丈,忽聽得夜風尖嘯不斷,六道劍光分從不同方位擊來!她顧不得進擊吟風,古劍回運一周,已盡數擋開了來襲的六劍。

  吟風目光定定望著她修長白晰的玉頸,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未有任何動作。顧清古劍光華驟放,接連揮出數十記光劍,逼得來襲的無極殿六道士紛紛後退,這才望向了吟風。

  適才她逼退無極殿六道士時故意露了一個破綻,吟風完全可以借這個破綻將她一擊而殺,然而她的反擊也足以打散吟風三魂七魄,送他輪回。如此兩敗俱傷之舉,也是無奈之策。無極殿六道士每一個的道行都不比她低,以一敵六,要勝也不易,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顧清沒想到吟風根本未有動手的意思,倒令她的計較落了個空。

  那廂玉虛真人雖與虛罔激鬥不休,然則洛水兩岸之局,他可是一點不落皆收在眼底。他雙眼微眯,忽然冷冷地道:“虛罔,你青墟既然想殺顧清,那貧道也就不客氣了。貧道雖救不得她,但今夜總要你不能生離洛陽!”

  虛罔微笑道:“死生天命,玉虛真人何以如此勘不破呢?”

  玉虛不再多言,清吟一聲,手中列缺古劍大放光華,轉眼間化成一柄長丈半,寬三尺的巨劍,離手飛出,自行飛旋斬向虛罔!玉虛真人雙手虛空一握,兩手中各多了一柄明黃光華凝成的長劍,然後雙眉漸漸伸長,末端燃燒如火。

  他微一運勁,已出現在虛罔真人面前,手中雙劍交叉,向虛罔咽喉封去!

  本不平靜的洛陽,由此再生一聲霹靂!

  一名無極殿道士剛被顧清擊退,運好了真元,正要縱身再上,身形卻忽然定住。一道淡淡的斧氣自他面前掠過,將他生生攔了下來。他立定腳步,向左手邊望去,見一個絕色佳人正含笑踏步而來。她弱質風流,只是身作男子服色,手中提一柄與已身絕不相稱的巨斧。剛剛那一道淩厲狠辣的斧氣,正是由她所發。

  這無極殿道士眉頭一皺,轉身凝神接戰。此時他雖已看清來襲者實是男子,道行也不甚高。但一則來人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成就實是罕見,二則此乃洛水之畔,他雖道行遠高於對方,可哪敢用盡全力?且那人姿容實在太過出眾,看了著實令人心神動搖。

  無極殿道士再向左右一望,又見兩名同門分別被一對年輕男女給牽制住了。這一對男女俊雅風流,人品皆是當世罕見,且修為均是不俗。他見識頗廣,一見之下已知是雲中居楚寒、石磯到了。

  而在對面,兩名無極殿道士劍指長空,神情十分嚴肅,共同面對著一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雙瞳透著奇異的藍色,眼角又有一絲隱約的碧,為那清冷如冰的容顏平添一絲詭麗。她虛立空中,身體兩側各自浮著四片甲葉,背後又浮空飄著一片甲葉,若蓮瓣,又似是一面奇麗的盾。這些甲葉均以藍為體,以金飾紋,其金若絲,其藍無底。

  兩名無極殿道士互望一眼,均不由自主地想起道德宗藏著的一件仙甲。此甲名為‘四方’,取“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拆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之意,然則素來此甲只聞其名,罕現其蹤。難道,她身上的這件異甲就是仙甲四方?

  她碧藍雙瞳並未望向眼前的無極殿道士,只是盯在正與吟風及一名無極殿道士纏鬥不休的顧清身上,瞳中光澤不住波動,十分奇異,似是在感歎,在迷茫,又似是在沉醉。直至兩名無極殿道士分從左右攻來,她才分出兩片甲葉禦敵,一雙藍瞳依然落在顧清身上。

  能對這兩名道行遠高於已的敵手視若無睹,除了因為駕馭著妙用無窮的仙甲四方之外,還因為,她是姬冰仙。

  既然顧清已在眼前,那麼世間一切,於她都已失了顏色。

  其實青墟無極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為要遠高於面前這些年輕一代的弟子。然而在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側,不壓制道行的話簡直就形同於引火上身。是以這場混戰一發,無極殿群道其實並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這洛水之畔,敢於傾盡全力一戰的,惟有顧清與吟風。

  顧清雙唇如點朱,紅得已如欲滴下血來,她道行雖只比無極殿道士高出一線,然則每一劍出,都是渾若天成,又狠極絕極,全然不留半分餘地。那無極殿道士每一進身,顧清隨意一劍就已殺得他手忙腳亂,慌張遠遁,片刻之後方能重行殺回。而這段短短時間內,顧清已不知與吟風斗過了多少劍!

  那無極殿道士每一次與顧清纏鬥,都幾乎是死裏逃生。因此上,他每一次殺回時,都會多一分猶豫。當他又一次險些被顧清斷了雙腿,駭然飛退、凝空喘息之時,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無極殿乃是青墟盡年來傾力所建,殿中諸人專于修為精進,不事俗務,實是青墟宮欲與道德宗爭雄的一招要棋。此刻無極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卻只出了幾名年輕一代弟子作為牽制。

  那麼,道德宗那號稱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里?

  還未等他想明白,忽見洛水北岸一道佛光沖天而起,雖然相隔遙遠,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隱約聽見聲聲佛號。這無極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驚意又起。

  “難道素來與世無爭的南山寺也要趟這一次的混水嗎?這……這可如何是好?”他驚疑不定地想著。

  北岸。

  張殷殷呆坐於地,只曉得緊緊抱著紀若塵,渾然不覺身周甲卒早已散得乾淨,悄然間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一名僧人一頓錫杖,九枚金環叮噹作響,她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渾然不覺所以。

  此時中間一名僧人宣了一聲佛號,溫和地道:“貧僧真如,這兩位是真知,真見兩位師弟。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

  張殷殷有些茫然地道:“你們在等誰?等我們嗎?”

  左首的真知一聲斷喝,厲聲道:“妖女休要明知故問!你雖出身道德宗,但身懷狐術,這可瞞不過貧僧法眼!你懷中紀若塵殺孽極重,身後那女子又是一隻妖!如此種種,還當可以瞞過天下正道耳目嗎?你道德宗平素裏沽名釣譽也就罷了,當此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之時,可容不得你們胡來!”

  若在平時,張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遊太虛,只是低頭看著紀若塵,隨意應了一聲“是嗎?”。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張殷殷道:“張小姐,我等乃佛門中人,並無惡意。只是慧海師叔參禪有悟,得知紀若塵與青衣實與天下氣運有關,因此盼能與二位一晤。還望小姐以天下百姓為重,勿令我等為難。至於小姐願與我等回去也好,自行離去也罷,貧僧不會為難。只是…...盼小姐早棄狐術,重歸正道才是。”

  張殷殷看看懷中的紀若塵,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將紀若塵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確是天狐之術,因此也就通了些觀人之術。三位大師請若塵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只是為了一晤嗎?”

  真如喧了一聲佛號,道:“絕無虛言!”

  張殷殷向著三僧嫣然一笑,刹那百媚橫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誑語,可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真如面色微變,低聲喧了一聲佛號。佛號剛喧到一半,他忽然面上湧起一陣潮紅,斷喝一聲:“師弟們小心!”

  真知面紅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這一句話,不知為何,斷斷續續的總是說不完全。而那真見修為還要差了一層,只是張口結舌,呆呆地望著張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張殷殷會突施天狐攝心之術。真知苦苦與張殷殷秘術相抗,道行已是有損。而真見則是禪心被破,動了欲念色心,幾十年修行實已毀於一旦。

  “阿彌陀佛!”

  真如這一聲佛號已帶了金石之音,張殷殷聞聽之下,立刻面色一白,向後退了幾步,差點軟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環金杖,喝道:“小姐毀我師弟,且隨我回寺吧!道德宗勢力雖大,但敝寺也要討還一個公道!”

  他這幾句話一字比一字更響,實已運上了羅漢伏魔神通,張殷殷如遭錘擊,每聽得一字,就會搖晃一下。青衣道行低微,雙腿一軟,已坐倒在地,臉白如紙,似是隨時都會暈去。

  真知此刻終於消了張殷殷秘術,暴喝一聲:“妖女還不束手就縛,大和尚可要以霹靂手段伏魔了!”

  他一提金杖,大步走上。張殷殷與青衣實已全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來。

  也不知是不是受剛剛張殷殷秘術影響之故,真知一隻大手,竟向張殷殷當胸抓來!

  張殷殷又羞又怒,勉強運起真元,抬手去擋,其勢卻已不及。

  真知大手離張殷殷雙峰僅有三寸時,卻驟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面望去,只見本應是昏迷不醒的紀若塵雙目已開,正冷冷地看著他。

  真知駭然地看著紀若塵身軀緩緩浮起,向他身後飄來。紀若塵尚在半途,伸手虛空一抓,一根暗紅色的木棍淩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隨後真知視線中已不見了紀若塵的身影,隨著不知何處傳來了聲聲骨裂之音,他眼前一黑,就此墜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紀若塵借這一擊之力,身如落葉,詭異之極地飄向了真如。

  真如駭然之餘,口頌真言,手中金杖一震,周身佛光四溢,當頭向紀若塵擊來!

  紀若塵不閃不避,左手迎向金杖一拍,憑空將金杖化去,轉眼間已欺近了真如面前一尺之處!他凝望著真如那佛光籠罩、寶相莊嚴的臉,忽然口一張,一口鮮血當頭向真如噴去。鮮血中雜著一口寸許大的青銅小鼎。

  青銅小鼎與真如佛光一觸,忽然發出一聲金鐵清鳴!

  真如全身一顫,眉心突然陷下去一點,身周佛光盡褪,南山寺三大法訣之一的金剛不動訣,就此被破。

  青衣一見文王山河鼎,面色又是一變,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此時紀若塵已立在洛水岸邊,凝望著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在他身後,真如呆立不動,本是紅潤的面色刹那間變得臘黃,緩緩萎頓於地。

  紀若塵沒有回頭,只是道:“走吧,我們出城。路還很長呢……”說罷,他即提著染血的桃木棍,當先緩緩行去。

  張殷殷緊咬著下唇,死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終沒有說什麼,只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著紀若塵離去。

  此時此刻,洛水南岸,隨著一聲“四方破!”響起,紛亂的戰局驟然定了下來。

  吟風徐徐向後飄退,終在洛水岸邊止住身形,只是他右臉上又多了一道豎著的劍創。這一道劍創長達二尺,從他額角直劃到腰際。

  顧清雙手持劍,劍鋒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著吟風。她唇角不住地湧出鮮血,止都止不住。一襲素衫,前襟毫無異樣,背後卻破了七八個茶杯大小的破洞。

  戰場一片狼藉,除卻姬冰仙之外,餘人皆倒地不起。

  吟風看著那一雙淡然漠然的瞳,聲音微顫,道:“我們非要不死不休嗎?”

  顧清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你的天道是行不通的。”

  若要殺他,須先殺她。若只是見她,則不能殺他。

  忽然間,吟風發現,在殺他與見她之間,他似是只能選擇其一。那麼,是皆見,還是皆殺?

  吟風忽然問道:“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顧清淡然答道。

  吟風沉默。

  良久,他方歎息一聲,輕聲道:“既然只能如此,那麼……我再想想吧。”

  說罷,吟風即抬步前行,與顧清擦肩而過,轉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與她飛揚的發絲,幾乎,就要觸到一起。

  夜空下,忽起一聲霹靂!

  大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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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四 萬絲青幹劍 上

  子時已過。

  洛水近看時,只見浪起浪落,翻湧跌宕,無休無止。然則居高而望時,眼中所見的卻已不是一道鋪滿死魚的河流,而是一條巨大無匹,起伏不定的蛇身!那萬千死魚有明有暗,井然有序地貼緊河身,已然繪出片片斑駁蛇紋。

  紀若塵沉默著,右手提著桃木棍,左手拉著張殷殷,沿著洛水一路向東行去。此時黃泉穢氣已出盡,洛水轉而散發出陣陣無形的殺機。紀若塵不是沒有注意到洛水的變化,但他下意識中就是不願意離開洛水太遠。即使是逼不得已要繞過一些民居障礙時,他也絕不肯走出洛水十丈之外。

  張殷殷一手抱著青衣,正隨著紀若塵埋頭疾沖之際,前方突然閃出兩人,掛甲持劍,一見即知身有道行。兩人似是辨不清方向,轉了幾圈才望向這方,乍見三人,均是大吃一驚。其中一人反手拔劍,大喝一聲:“大爺出自臨江派,在此公幹。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咻!

  夜空中突然響起一陣奇異而尖銳的呼嘯。臨江派二人立刻警覺起來,茫然四顧,卻根本辨不清嘯音的來處。就連張殷殷也是無意中看見桃木棍正在紀若塵手中極速飛旋,棍身幾不可見,只餘一片淡紅色的棍影,這才知道嘯音出處。只是紀若塵全身氣息如常,真元未有一絲波動,是以但凡習慣依真元氣息辨識方位的修道中人,下意識裏都不會向他看來。

  嘯音忽止!

  張殷殷只覺眼前一花,紀若塵真元微動,身影一陣模糊,又重新變得清晰。張殷殷霎時有些恍惚,只是借由紀若塵握著的那只手所傳來的鬆開,又握緊的觸感,張殷殷才敢斷定紀若塵的確曾動過。

  此時哢嚓兩聲輕響傳來,兩位臨江派修道者臉現驚愕之色,然後神情轉為呆滯,頭分向左右一歪,折出一個奇怪的角度,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

  張殷殷啊了一聲,臉色已有些發白。還沒等她說什麼,紀若塵已拉著她繼續向前行去。當他們從臨江派兩人的屍身中間穿過時,張殷殷一時慌張,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具屍體,禁不住又嚇得驚叫一聲。那屍體翻了半個身,當的一聲,從腰間掉出一面金牌來。

  紀若塵回首一望,俯身拾起金牌。張殷殷靠在紀若塵身邊,也望向金牌。金牌呈山字形,邊飾虎紋,內嵌玉石,當中還鐫著三個大字,相府楊。

  “他們是楊國忠的人嗎?”張殷殷問道。天下時局也是道德宗弟子必修一課,是以張殷殷也知道楊國忠這位當今炙手可熱的權相。只不過她出身修道大派,對楊國忠這等凡世權臣自然談不上有何尊重了。

  紀若塵只是嗯了一聲,隨手一拋,將那面金牌遙遙扔入了洛水,又拉著張殷殷向前行去。張殷殷依舊隨紀若塵埋頭疾行,卻又會她時不時抬頭看看紀若塵,眉梢輕顰,小嘴微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行不多時,張殷殷終是沒能忍得住,輕聲問道:“若塵,為什麼要殺他們呢?以前你不是這樣胡亂殺人的。”

  紀若塵淡淡答道:“因為他們擋了我們的路。”

  “可是……”張殷殷輕輕咬著下唇,終於道:“那也不用殺了他們啊,殺機過重可是有礙修行飛升的。”

  紀若塵沒有轉身,張殷殷似是聽到他唇中逸出一聲輕笑。那笑,微帶歎息,略有蒼涼。

  三人行出十余步後,紀若塵方淡淡地道:“修行?現下只要能將你們平安送出洛陽,我也就夠了。現在的我……還談什麼修行飛升呢?”

  張殷殷的手刹那間涼了一涼。

  雖然她現在只能望見紀若塵的一線側面,可是她知道,他面上那四道血痕依然殷紅欲滴。那四道血痕不是只刻在他臉上,也刻在了她心裏。

  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素手悄悄地抓緊了他的手,越握越緊。

  這一段沉默的路,她只盼沒有盡頭。

  紀若塵行著行著,忽然停了腳步,仰首望向北方夜空,若有所思。

  張殷殷也抬首向北方望去,除了一片黑沉沉的夜,及如天河倒洩般的大雨之外,一無所見。紀若塵緊盯著北方的夜空,拉著張殷殷慢慢向洛水退去,直到快接近河岸時方才停住,然後就此立定,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怎麼了?”

  紀若塵道:“恐怕我們離不了洛陽了。我感覺那邊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跟著我們,只不過他們似乎不敢靠洛水太近。青衣怎麼樣了?”

  張殷殷試了試青衣的氣息,道:“她還好,只是有些虛弱。”

  紀若塵當即道:“也好,我們先就在這裏呆著,和他們拼拼耐心吧。”說罷,他盤膝坐下,桃木棍橫放腿上,徐徐閉目,竟入定去了。他還撤去了身周的防護,任由傾盆大雨落在自己身上。張殷殷也在他身後坐下,不過她還是屏著雨水,不讓尚自昏迷不醒的青衣被淋到。

  北方夜天中,正立著三個道裝老者,為首一人生得慈眉善目。與身旁兩位道人不同,萬千雨絲毫無滯礙地打在他頭上身上,又順著衣襟流下,卻不能使他鬚髮道袍有分毫濕意。這居中道人正是青墟宮當代掌教虛玄真人。他望著洛水畔端坐不動的紀若塵,忽然長歎一聲,道:“這個紀若塵……很不簡單啊!”

  旁邊一位道人道:“可是我觀他資質平庸,黃庭黯淡,飛升應有的三奇相一樣也無,不似是謫仙之質。與我宮吟風相比,實在相去甚遠。再觀他面上血痕,該是用過凶星入命之法。就算本命運勢極好,此番凶星入命宮,以後也順不起來,必是凶厄重重,又有何慮?我以為,這紀若塵不過是道德宗引天下修道者來洛陽的一個餌,真正的謫仙必定另有其人。至於他始終不肯遠離洛水,想必是巧合而已。”

  虛玄真人搖了搖頭,喟然歎道:“虛度師弟,初見此子時,我也和你是同樣想法。論資質,他根本無法與吟風顧清相提並論,可是觀他行止,又與普通修者大為不同。別的不說,單是那曆萬險而不折的意志,就是萬中無一。且我潛心推算他的氣數,九分洞若觀火,卻有一分如霧中觀花,始終不明,也不知是何緣故。因此我思索之下,方發覺對此子下任何斷語,都是有所不妥。”

  虛度大吃一驚,訝然道:“師兄的紫微鬥數天下無雙,竟也算不清他的氣運嗎?”

  虛玄嘿了一聲,道:“紫微鬥數窮天地之變,我縱是道行再高個一倍,又哪敢說能窺其中奧妙萬一?此話再也休提。”

  虛度面紅耳赤,惟惟喏喏地應了。

  虛玄看著紀若塵,又問道:“虛天師弟,吟風已離了洛陽嗎?”

  另一側的道人回道:“是,吟風此刻已然出城。虛罔師兄率無極殿眾弟子已隨之離去。除最初時折了一名弟子外,道德宗玉虛真人並未再多加留難。”

  虛玄默然片刻,方嘿然道:“道德宗如欲在洛陽了結吟風性命也非難事。可是……嘿!紫陽這老鬼原來胸懷天下,實在是不簡單啊!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虛天有些不明所以,道:“此話怎講?”

  虛玄哼了一聲,道:“道德宗胸有天下,行事但以強本固元為主,不假外求。人家這是料定了我青墟宮淺水不棲蛟龍,縱是多了個吟風,也成不了什麼氣候!走吧,那紀若塵必是知道我們在這裏,等上再久他也不肯離開洛水的。”

  虛玄話音剛落,就似有所感,緩緩在空中轉身。夜天中降下了十余個人影,人人身周光華繚繞,修為俱是不凡。

  虛玄定睛望去,立時認出為首兩人乃是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兩位真人身後帶著一十二名道德宗弟子,人人面色瑩潤,顯然皆有上清修為。

  虛玄微笑施禮道:“兩位真人仙駕光臨,是想把我們三把老骨頭葬在洛陽嗎?”

  景霄真人還禮道:“不敢!虛玄真人道法通玄,景霄可沒有這個妄想。景霄此來,只是相送三位真人一程。”

  虛玄呵呵一笑,道:“如此隆重的相送陣仗,老道我哪受得起啊!。況且我年紀有些大了,走得慢些,兩位真人不要誤了取那神州氣運圖就好。”

  玉玄真人也是淡淡一笑,道:“這個虛玄真人不必擔心。就算我們二人脫不開身,我宗還有六位真人在此,不會誤事的。”

  虛玄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微笑道:“紫陽真人真是好大手筆,虛玄佩服。”

  忽然,夜空中霹靂再起!

  夜天積雲盡轉紫紅,一片片千丈方圓的天火紛紛從雲中落下,看那落處,正是洛水!雖然相隔遙遠,但虛玄等人仍然可以感應到那陣陣撲面而來的熱力,體內真元也隨之隱現波瀾。

  此火非是凡火,含天地之威,有摧魂消魄之能。眾人皆知天火乃是被洛水行將出世的妖魔引下,威不可擋,尋常修道者可謂是觸之即亡,與天劫威力幾無二致。

  團團天火,幾乎將整個洛陽映紅!天火之中,又有道道紫電盤繞,向著洛水傾洩而下。直到那道道接通天地的電光隱去,陣陣霹靂才轟然傳來。

  見此威力,就是玉玄、景霄等人,也不由得面色微變。

  洛水也在悄然變化,層層疊疊的死魚紛紛挪動,露出了道道縫隙,然後從這些縫隙中噴出大團大團的黃泉穢氣。這些穢氣色作暗藍,凝而不散,瞬間覆蓋了整個洛水,並且不斷向上升去。新近從洛水中湧出的黃泉穢氣顯然與之前的不同,它們不住上攻,與天火一觸,即發出嗤嗤聲響,雖然大片大片的穢氣被摧化殆盡,但天火也隨之消融。道道紫電倒能直入穢氣,但越是深入,就越是薄弱,待抵達洛水水面時,只激起片片電火,毀卻丈許方圓的一片死魚,對若大的洛水來說,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小斑痕。

  看著數十裏長,百餘丈寬的黃泉穢氣宛若狂龍,竟頂著天火紫雷冉冉升起,就連虛玄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你在想些什麼?”張殷殷輕輕地問,此時的夜空剛剛轉成紫紅,她還未注意到這異相,就是看到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很多事。”紀若塵答道,他雙目依然緊閉。

  “那個凶星入命大法的事,你……不要太過擔心呢。”張殷殷說到凶星二字時,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小得幾乎聽不見,後面的話音才算恢復正常:“回山后,我請爹爹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補救的。”

  紀若塵略略側頭,笑笑道:“不,我並不擔心這個。其實自入道德宗的五年來,我一直在擔心著的只有一件事,所有的努力也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或者換句話說,我一直是在想盡方法逃避著這件事。現在我忽然發現,已經不需要再為這件事擔心了……”

  紀若塵長身而起,向北方的夜空仰望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洛水南岸,視線穿越了不知多少阻礙,終落在那早已離開洛陽的灑脫身影上。

  他凝視了良久,方道:“所以現在,我很開心。”

  張殷殷也站了起來,看著紀若塵的側面,猶豫許久,終還是問道:“那你過去一直想著的事,又是什麼呢?”

  她心中忐忑。

  因為蘇姀曾對她道,若一個男子肯將心中所藏最重之事說與她時,方是對她不再設防,才為兩人相知之始。

  張殷殷等得越久,唇上的血就越是淡了。

  終於,她轉頭望向洛水,勉強笑了笑,輕輕地道:“你不想說,也沒關係啊……”

  紀若塵淡淡地道:“這又有什麼不可說的?這五年我一直盡力在做的,就是使自己看起來象個謫仙。”

  “啊!”張殷殷一聲驚呼:“難……難道你……”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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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19 17:20:26
章二十四 萬絲青幹劍 中

  張殷殷臉上驚訝之色尚未盡褪,身後洛水方向忽然浮起一層淡淡的黑色,迅速向外蔓延,電閃雷鳴般擴散至洛水兩岸百丈方圓。張殷殷只覺周圍一暗,然後胸口一陣煩悶,虛汗直冒,就想吐一口血出來。

  猛然間,她忽又看到幾縷飄在眼前的秀髮鍍上了一層暗紅色,然後盤曲枯焦,已被烤得卷了。張殷殷愕然抬頭,這才看到漫天通紅的火,正以排山倒海之勢當頭壓下!一時間,她雙瞳中映出的都是火焰!

  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對於天火之威的畏懼格外的多了三分。看那滔天天火下墜之勢,三人已是萬萬來不及逃離,她一時之間通體冰涼,早已嚇得呆了。

  就在此時,她眼前一黑,隨後已被炙得有些疼痛的臉上傳來一陣冰涼,耳邊傳來紀若塵的聲音:“別向天上看,不要眼睛了?”

  隔斷了天火,張殷殷即恢復了行動能力,她依言低下頭來,再不敢向天上多看一眼。天火之光非同等閒,她身有妖氣,看得稍久,雙目必盲。

  不過天火拼未如她預想的那樣落下,身上的感覺反而是寒冷。

  紀若塵的手一放下,張殷殷既向四周望去,見周遭一切景物皆有些飄浮不定,透著點詭異的黑藍色。她再向洛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剛欲驚呼,嘴上一緊,又被紀若塵一把捂住。

  洛水已不再是洛水。

  整個洛水已高出河岸數十丈,無數死魚已徹底化成一片片巨大而堅硬的鱗片,鱗片縫隙中不住噴湧出暗藍色的黃泉之氣。這些黃泉之氣如有生命般,翻滾著向天上升去,頂著不斷落下的天火,反攻而上!

  又有無數紫電穿透穢氣,落在鱗片上,激起一團團紫色的光蓮。然而初時那道道紫電尚能炸開一兩巨鱗,過不多時就只能在巨鱗上留下片片焦痕了。

  張殷殷盯著近在咫尺的一片片巨鱗,全身顫抖,已有些不能自已。她直直地盯著那些巨鱗,分毫不敢向上下左右挪動一下目光。這數十丈高的洛水已佔據了她全部視野,她完全不敢想像,此刻洛水的全貌應是怎樣!她也不願去想!

  就在此時,天地間一聲轟鳴,整個洛陽都劇烈地震顫起來,一時間轟轟隆隆、塵煙四起,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洛陽百姓都奉命呆在家中,橫禍突來,都是措不及防。一時間慘叫哭喊聲不絕於耳。

  又有一道大力從洛水方向襲來,紀若塵三人也未曾有所防備,一時間都被掀得人仰馬翻,一路翻翻滾滾,直到撞上了十餘丈外的民居圍牆,才算止住了沖勢。饒是紀若塵身強體健,這麼一撞之下也覺得周身筋骨欲散,頭痛得如要裂開一般。他悶哼一聲,掙扎著站起,四下張望,見張殷殷和青衣都在身邊,看上去沒什麼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經此一劫,本處昏迷中的青衣也悠悠醒來。

  紀若塵先是四下一望,見周遭沒什麼危險,才俯身扶了張殷殷和青衣起來。只是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總是感覺到忽略了一些什麼。

  張殷殷下受穢氣之侵,上承天火之壓,最是不好過,小臉早已煞白,全身虛浮無力。被紀若塵扶起後,她一時腿腳有些虛浮,不得不靠在了院牆上。哪知這一道青磚牆看似結實,實則早已朽爛不堪,一靠之下,登時轟的一聲整面塌進院去。

  張殷殷一聲驚叫,摔進了院落之中。

  院中也響起一聲驚叫,聲音雄渾低沉,聽起來十分悅耳。只是他嚇得比較厲害,叫聲之大,把張殷殷那一聲穿金裂石的尖叫都給壓了下去。

  這間院落不小,只是正屋及廂房都在剛剛的地動中倒塌,此刻一片狼藉。庭院當中立著個中年文士,白衣如雪,在這漆黑夜中極是顯眼。乍一看去,他當真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頗有幾分氣吞山河之勢。不過他一來那聲尖叫過於大了,露出了心怯本質,二來手持鐵鋤,院牆倒塌時正在奮勇挖坑,有違聖人不事俗務之訓,因此上如虹氣勢實已剩不下幾分。

  那文士本在慌張,待看清了紀若塵三人後,立刻咳嗽一聲,撣撣身上白衫,重行端起了架子。

  紀若塵看清他的面容,也是吃了一驚,原來這文士正是送徐澤楷回來的那個濟天下。只是這濟天下雖然身強體健,畢竟還是個凡人,怎麼還敢在這大亂之夜四處亂跑?

  此時張殷殷一聲低呼,紀若塵這才發現院落中橫七豎八的擺放著七八具屍體,老少丁健婦孺皆有,乃是三世同堂的一家。這些屍體身上都是灰土血漬,看來是在房屋倒塌時遇難的。那濟天下腳旁已有好大一坑,將好夠把這些人放進去。

  濟天下驚魂一定,立刻又忙碌起來,將手中鐵鋤一放,把這些屍體一具一具地拖到坑邊,扔了進去。這些死者與濟天下全無關係,乍一看他似是悲天憫人,讓這些橫死者入土為安。可是再一望,卻有些不對了。濟天下每葬一人,必先搜過身上,將細軟值錢之物取出,拋在旁邊一個攤開的包袱中,然後才將那人安放在坑中。看那包袱之中,著實已有不少金銀細軟。

  此時青衣已然醒來,見了濟天下此舉,當下早忘了身處險地,忍不住道:“這位濟先生,妄動死人之物,怕是不合禮法吧?”

  濟天下一邊忙碌,一邊口中念念有辭地回應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在此讓他們身故後得以入土為安,乃是有大德於人。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聖人又有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替人消災,受人錢財,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何處有違禮法?錢帛與死生之事,又何者為大?”

  青衣一時間被他的滔滔大論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濟天下明明做的是搜斂死人錢帛之舉,只不過順手葬了人家而已,這等行徑,卻被他說得大義凜然,實是讓人繞不過這個彎去。

  那濟天下手腳極快,轉眼間已把屍體全部放入坑中,草草灑了幾鍬土在上面,口中仍不甘休:“如今洛陽已成百鬼夜行之地,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龍之力,卻敢孤身夜行,四處為善,何也?無他,但胸中一股浩然之氣長存,百鬼望之辟易而已!”

  他這邊慷慨激昂,那一邊青衣已被噎得緊咬下唇,就想沖上去動手。

  濟天下猶不知自己已身處險境,滔滔道:“想我濟天下心存天地之氣,行萬里山河,就從未見過什麼鬼怪妖魔……啊!鬼啊!”

  他一聲慘叫驟然響起,把紀若塵三人當場嚇得不輕。濟天下面色慘白,哆嗦著指向紀若塵身後,然後又是一聲怪叫,轉身就逃。他雖然連滾帶爬,神態狼狽,全沒了瀟灑英姿,但速度是極快的。不過濟天下逃得雖然張惶,可是那裝著金銀細軟的包袱倒沒忘了順手提走。

  紀若塵回身一望,只見身後空空蕩蕩的一片河岸,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只是洛水突然變得一片空曠,遙遙望去,隱隱已現河床,那滔滔河水,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聽得身後青衣也是一聲驚呼,紀若塵已知形勢不對,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看不到任何異常。他先是閉上雙眼,然後再一次睜開,不由得駭然呆住!

  洛水早已乾涸,上方百丈高空處懸浮著一條巨蛇。

  此蛇色作暗藍,身周百丈,高懸空中,根本不見首尾,也不知其長有幾千幾萬丈!如此巨物,就是典藉所載神龍,怕也不過如此。它身體兩側每隔數丈,就會有一個鱗片上生著一隻金色巨眼,紀若塵極目望去,視線所及之處怕不有百十個金色蛇目。這些蛇目中生著細細的琥珀色網紋,有的向天,有的望地,各自為政。

  紀若塵的目光恰好與其中一隻蛇目的目光對上,登時腦中轟的一聲,耳中又似有千隻蚊蟲鳴叫,眼中鼻中立刻流下四道細細血線。他又感到有一股冰寒陰濕之意順著蛇目傳來,從他雙眼中侵入身體,四下蔓延,一路奪取著他對身體的控制權,要將血肉變成腐物。

  紀若塵大吃一驚,心中急頌真訣,三清氣自源源不絕自玄竅湧出,一路迎向那道冰寒之意。他的三清氣雖弱,但畢竟是道德正法,在冰寒之意前猶能支持不潰。被這三清氣一阻,蛇氣就算仍有衝破攔阻,也被等候在後的解離仙訣輕易化去。只是戰場乃是在紀若塵體內,他雖然壓住了蛇氣,也是極不好過,一口血當場噴了出來。

  待他恢復過來,本是空曠的洛水兩岸,慢慢現出無數甲兵。這些甲兵高達一丈,披重鎧,持長兵,面目猙獰不一。他們身形略顯透明,似是沒有實質一般。

  紀若塵認得這是鬼府幽兵,無形無體,尋常刀劍根本傷它不得,只能以道術仙法煉化。他提起桃木棍一望,見上面尚余兩張破爛不堪的符紙,心下稍為定了定,作個手勢,就欲帶著青衣和張殷殷退走。

  就在此時,紀若塵忽然感覺那只一直在盯著他的蛇目似有譏嘲之意。還未等他回過神來,萬千鬼府幽兵忽然同時一聲斷喝,洛水之畔有若響起一記春雷!這一記雷鳴洪大之極,一時又不知震塌了幾多民屋。

  看著無數雙望向這邊的暗紅雙眼,紀若塵一咬牙,不向後退,反提著桃木棍迎面沖去,轉眼間就沒入萬千鬼府幽兵中間。此刻雖已是死生之局,但他就是不想離開洛水太遠。

  鬼府幽兵齊齊轉身,將紀若塵圍在了中間,層層疊疊地擁了上去,再無一卒過來理會張殷殷與青衣。張殷殷早已失了方寸,盈盈浮上空中,縱身就要向那萬千鬼卒沖去。青衣大吃一驚,一躍而起,從後抱住了她的腰,將她生生從空中拖了下來,叫道:“你這樣去拼命只會給公子添亂的!”

  張殷殷拼力掙扎,可是她此刻虛弱之極,根本掙不開青衣,當下急道:“你不知道,他是有拼死之心的!放開我,我要去救他回來!”

  青衣抓得更加緊了,在張殷殷耳邊大叫道:“鬼府幽兵無形無體,只要公子心志如鋼,它們是殺不了人的!可是你我都不能過去!”

  張殷殷一凜,漸漸停了掙扎。

  鬼府幽兵的確是殺不了人,只是他們每一刀每一劍都會給人帶來真實之極的痛楚和感覺。只要其人心性艱毅,忍得過這從生至死、又由死轉生的苦楚感受,事後就會毫髮無傷。若是心神一松,立刻就是魂飛魄散之局。

  張殷殷與青衣均是自幼錦衣玉食,又哪受得這等苦?

  陰風如潮,夜空中半邊天幕全是熊熊天火。火光掩映下,不知其長幾許的篁蛇正緩緩遊動。

  洛水之畔,鬼府幽兵早將紀若塵壓在下面,週邊的擠不進去,就從同伴的頭上爬過去,轉眼之間,成百上千的幽兵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時每一刻,不知有多少冥刀陰劍自紀若塵身上穿過!

  看著堆如山積的幽兵,張殷殷面色如雪,她忽然幾把扯下頭上飾物,將披散而下的青絲一盤,以一支金釵插住。然後雙手中各持一把冰匕,咬牙道:“我要去!你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青衣幽幽一歎,沒有再攔著她,只是問道:“你說公子已有拼死之心,這是為何?”

  張殷殷語聲中已有哽咽之音:“真人都以為若塵是謫仙,其實他不是!他……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不想再回山了。可是我……我又怎麼會和真人們去說呢?”

  青衣奇道:“公子本就不是謫仙啊,剛剛隔著洛水與公子相爭那人才是。”

  張殷殷大吃一驚,轉身問道:“什麼?你怎麼知道?”

  青衣道:“叔叔說過,為妖當知史。以史為鑒,可知興衰。青衣讀過不少史書,古往今來,仙書玄典所載所有謫仙,都是這麼一副天地之間、舍我其誰的討厭樣子啊!”

  張殷殷看著青衣認真的樣子,一時間哭笑不得,轉身就向幽兵撲去。但是她身形剛動,又被青衣給半空拉下。

  青衣望著張殷殷,輕輕歎道:“公子是一定挺得過來的,可是你去,卻是一定會送命的。若是公子得勝回來,卻不見了你,他這一生,又如何能過得開心?”

  張殷殷心中狂跳,吃吃地道:“你說……你說他……”

  “是的。”青衣認認真真地道。

  望著如山的幽兵,張殷殷心事如潮,又痛如刀絞,一時間淚落如雨,早模糊了視線。

  此時洛水之西,一片瓦礫場中爬出了灰頭土臉的白虎龍象二天君。龍象天君吐出一嘴塵土,怒道:“你我兄弟好不容易找到一塊藏身之地,還沒坐得穩當,怎麼竟就塌了!這賊老天,沒事打什麼雷,好好一座房子就給震倒了!是有意要與我等作對嗎?”

  白虎天君卻沒有做聲。

  龍象四下一望,見周圍黑壓壓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名鬼府幽兵,那一雙雙暗紅雙眼,皆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龍象天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喃喃地道:“天啊……”

  洛水邊又起一聲霹靂,萬千幽兵如蜂若蟻,一擁而上,早將龍象白虎二天君埋在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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