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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灩]驕女跌一跤【危險關係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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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2:41 |倒序瀏覽
驕女跌一跤(危險關係之二) 作者:夏灩
 
成為新任品牌經理應該是好事,但曹菁雯只覺得人生踢到大鐵板,
因為──上任之前,她被以為會守候自己一輩子的男人甩了,
大失戀,上任第一天,她又遇上一個陌生男人,
原來跟她一樣是新官上任,原來他是公司新總監,
原來他是她的高中同學,原來他是……
那個以前暗戀她卻被她幼稚無情地否定的同班同學!
喔天哪~~這種老梗演到都要爛掉了吧?
現在她只想開始新生活,幹嘛非要她回味往事?
而且這位徐澐開先生相貌五官沒大改變,
但整個人氣質態度個性簡直升級到2.0版,
還多了小心眼愛記仇這些功能,擺明要跟她討公道;
她終於領受什麼是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滋味,
不過踢到鐵板又怎樣,跌倒就再爬起來啊,
他有本事找她麻煩,她也有辦法好好回敬,
但是這把戰火怎麼一不小心,從公事延燒到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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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3:06
  楔子
  
  「你太過分了!」
  
  「啪」地一個巴掌聲,清脆地在樓道內響徹。
  
  曹菁雯粉唇顫動,清明秀麗的五官在這刻因不可置信而扭曲。這個與她交往七年的男人竟能這麼無動於衷地提出分手,她朦朧了眼,卻倔強地不肯任淚落下。
  
  「你……你怎可以這樣?」
  
  眼前挨她巴掌的男人表情並無太多變化,僅是微微側頭,沉靜如墨石的眼裡閃現的不再是過往那種針對她一人、含情脈脈的光。
  
  於是曹菁雯知道,這個男人……是真的,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你什麼意思?既然想分手,幹麼不早一點說?你知不知道我在國外有多少人追求?為了你,我統統沒答應……你太過分了!」
  
  相較於曹菁雯的氣急敗壞,男人依舊不動如山,俊偉身形如一尊雕像,昂然卻無任何溫度。
  
  她吞不下這口氣,想再給他一巴掌,想讓他狠狠承接她心底的憤恨失望、傷心難過,但……當他靜默沉定的視線瞥來,曹菁雯如遭點穴,抬起的手竟無法揮打過去。
  
  她被打倒了。
  
  他是認真的。認真的……想和她分手。
  
  為什麼?
  
  這句懦弱的質問,曹菁雯吐不出口。這不是一個欲擒故縱的試探--他的眼神明白告訴她,他們之間再無繼續下去的可能。
  
  曹菁雯太熟悉他的性格,同時,她也很驕傲,不曾採取任何一次低姿態的她,這回也沒破例。好,分了就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她如是想著,忽略胸口那股好似被人打穿的疼,做了幾次深呼吸,轉身就走。
  
  電梯門前站著一名嬌小荏弱的女子,似被這一幕嚇著。曹菁雯撞倒了對方,卻無暇理會,只一逕按著樓層鍵,用力得似要將之戳穿。
  
  直到門關上,電梯下樓,她整個人疲軟,頭抵著牆。適才在男人面前強忍住的嗚咽在這獨自一人的時分,終於流洩出來。
  
  她不懂,她做錯了什麼?
  
  細數交往的這些年,他們遭逢過多次不同危機,卻仍一一化解。即便嘴裡沒講,曹菁雯也已認定他們將會廝守一生,誰知道……
  
  她惱得想狠捶電梯鍵,此時來到一樓,門打開。晚上,漆黑的公寓大廈裡沒半個人,管理員窩在管理室裡,半掩的門縫透出一點燈光及電視裡頭傳來的熱鬧笑語,襯得她一個人在此,有多狼狽孤寂。
  
  曹菁雯內心一陣空乏,卻仍硬著腰桿,昂首挺胸,不料,一推開公寓大門,便被眼前盛大的雨勢震懾住。
  
  這……有沒有搞錯!
  
  太倒霉了……
  
  在紐約生活一年,早忘了在台灣得時時刻刻準備雨傘。這雨說下就下,曹菁雯愕然盯著那片如瀑布一般刷落的雨,寸步難行。她掏出手機一瞧,哇咧,還恰好沒電!
  
  曹菁雯欲哭無淚,進退兩難,要她回去找男友--不對,前男友借傘是不可能的,或者她在期待,期待那人興許會追上來。那麼體貼入微的一個人,這次卻真狠了心,足足三十分鐘,不見任何動靜。
  
  「這算什麼……」曹菁雯眼眶泛紅,滿腹委屈。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正想著要不要去敲管理室的門借電話叫車,剛好一台小黃駛來,停在公寓門前。
  
  曹菁雯眼眸放光,急於逃離,想也沒想便上前開了車門--
  
  徐澐開從堂妹家裡離開不久,天空便下起滂沱大雨。
  
  他暗暗嘖了聲,這台灣的氣候真是說變就變,毫無準備的他也只能暫先找個避雨處,再做打算。
  
  抬頭看天,昏黑的雲層被迷濛閃爍的街燈染了顏色,這雨勢看來一時半刻不會停歇。
  
  不想煩勞堂妹給他送傘,徐澐開索性打電話叫車。「這裡是……等等,我看一下。」
  
  雨幕裡他墨眼顧盼,看見對面公寓的門牌,報出地址。
  
  電話轉入語音,告知他約莫十分鐘便會派車過來,他緩了口氣,想拿煙出來,才憶起自己正在戒煙,口袋裡僅剩零星幾顆薄荷糖,還是堂妹徐洺芃怕他嘴巴寂寞,硬塞給他的。
  
  算了,有總比沒有好。
  
  他拆開包裝,將糖果塞進嘴裡。薄荷特有的涼氣混著甜味在嘴裡漫開,原先浮躁的心緒為此鎮定許多。
  
  徐澐開背倚著牆,修長結實的身形包裹在簡便的T恤牛仔褲底下,一輛車從他眼前駛過,車頭燈在黑夜裡映亮他如雕鑿般深邃分明的眼。
  
  說實話,他長相並不特別出色,鼻樑不挺,嘴唇略豐,唯獨那雙纖長眼眸,像是被上天給特別眷顧過,眼睫濃密,虹膜漆黑,蓄著瀲灩光彩,綴於其上的眉更是飛揚凌厲得如同水墨大師最有氣勢的神來一筆。
  
  所有初見他的人無不被他眸裡承載的堅毅打動,那不只是與生俱來,更包含了後天賦予他的種種考驗。
  
  徐澐開眸光一閃,笑勾了唇。大抵是太閒了,他竟在腦裡將自己三十年來的人生檢視了一遍。
  
  其中有個女孩,這麼多年,他總是很難遺忘。當初他選擇離開台灣,多少與她脫不了關係。她驕傲得讓人牙癢癢,憶想起來教他千般滋味交錯。但不管是好是壞,他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他曾經很喜歡她,或者說是年少無知的純粹情感,不料卻被狠狠糟蹋……
  
  他並不恨,只是回想起來仍舊有些唏噓,自己當初怎就那麼傻呢?
  
  「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是吧?」
  
  他唇瓣維持上揚,笑得有絲嘲諷,很快便將這事拋諸腦後,思量起自己即將至新公司報到的事。接下來可有得忙……正想著,前方一台黃色的車身駛來,看編號,是他叫的車沒錯。
  
  計程車停在公寓門前,他以手擋雨準備過去,卻見一抹嬌麗身影跟著自公寓裡頭衝出,搶先一步開了車門。
  
  徐澐開在雨幕裡愣住,看著那個搶他車的女人,不敢置信。「小姐,這是我叫的車!」
  
  那女子抬臉,路燈映照下,她秀美的五官清晰得瞬間堵住了他所有來不及抗議的言語--就在這時,她已「砰」一聲關上車門,對著一時無措的計程車司機報出一串地址。「快走!我多給你一百塊錢!」
  
  「喔……好好好!」司機一聽多了一百塊,也不管這車究竟是誰叫的、會不會被投訴了,連忙踩油門上路。
  
  曹菁雯鬆了口氣,整個人靠著椅背,表情渾噩。
  
  她終於離開了這重重跌傷她的地方,但沉痛的心並未好過一些。
  
  她被甩了,被曾以為會守候她一輩子的男人給狠狠甩了,這打擊太劇烈,她陷入巨大的茫然之中,分不清自己這麼難過,究竟是因為愛著,還是因為驕傲被傷害……
  
  徐澐開呆立雨中,看著計程車逐漸駛離,滿臉錯愕。
  
  空氣中是Dior的TenderPoison黏膩的氣味,他胸口一窒,略長的劉海被雨水打濕,伏貼在飽滿額際。他瞠著眼,好一會兒才想起避雨,但渾身早已浸濕了大半。
  
  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一個才剛從他腦裡資料庫一閃而過的女人,居然會如此活生生地事隔多年再度出現,甚至依舊那般目中無人地搶了他的車。
  
  徐澐開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此景況放聲大笑--老天,世界上還能有比這更巧合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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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4:11
  第一章
  
  華升股份有限公司是一間成衣公司,去年剛在台灣成立。他們總公司在美國紐約,旗下擁有數大品牌,其中以WatsonJeans為大宗,風格走向為美式休閒,簡約低調,Logo設計是一個草寫的W,價位中上,頗具知名度。
  
  這品牌在台經營多年,早先換過兩個代理商,前不久被美國總公司收回代理權,轉為直營。畢竟是美商,在人員挑選上有自己獨特的眼光和要求,曹菁雯憑藉在美的業務經驗,經歷種種考核,終於獲選錄用WatsonJeans的營運經理一職。
  
  分明是喜事一樁,可她至今仍有種人生跌了好大一跤的滄桑。
  
  現年三十歲的她,長相標緻,身材姣好,不僅外貌深具優勢,就連她的求學生涯都完美得無懈可擊,可謂前途無量,光芒璀璨。
  
  過往她在台灣,以為業績好就是一切,憑著頭餃,施壓下面的人配合她的方案交出成績,認定這是理所當然。一年前,她更以突出的工作成績,被公司安排前往美國發展。
  
  曹菁雯還以為機會來了,正準備大展身手,不料在異地迎接她的卻是無止境的孤立和排擠。她不懂溝通也不圓滑,鋒芒太露,不屑職場上的阿諛奉承,早就被人深深記恨,那些自我主義強悍的美國人,沒一個想聽她。
  
  她在美國慘遭滑鐵盧,幾乎一蹶不振,最終灰頭土臉地回到台灣,還不及喘一口氣,就被自己交往多年的男朋友甩了。
  
  那個男人,是她倒追的。
  
  他穩重、踏實,健偉如一座屹立不搖的山,即便靜靜地在那兒不刻意彰顯自身存在,仍有獨屬於他的個人氣勢。她看上他的堅毅,以為他會是她最好的戀人及夥伴--事實的確如此,他一向尊重她的選擇,任她恣意飛翔,從沒說過一句不快。
  
  相較於此,曹菁雯反倒有點埋怨他不能跟著自己的腳步,甘願窩在台灣這麼一個窄小難忍的地方。
  
  她嫌他不長進,推開過於溫軟的他,獨自一人風風光光地去了美國。本以為他即便沒有野心,至少也會等她,結果等是等了,卻是等著要和她宣告分手--
  
  「菁雯,我們這些年,走得太遠了。你有你的理想,而我也有我的規劃,既然我們都已經不需要對方了,不如這樣吧……我們分手。」他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清楚,顯然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
  
  事實上這男人正經得無趣,就連愚人節的笑話也沒給她講過一個,她毫不懷疑他講的是真的,正因如此才更無法接受。
  
  不,我沒有不需要你。
  
  這句話迴盪在心裡,曹菁雯始終說不出口。
  
  她太害怕,害怕即便他溫柔地沒說出任何絕情的話,可眼神依舊掩藏不住「我不需要你了」的殘忍訊息。她只能保全自己最後僅剩的一點自尊,高傲離去……
  
  她是天之驕女,自小擁有各種得天獨厚的條件,從沒受過失敗跌跤的疼,如今一次嘗盡,成為跤女。
  
  但人生就是這樣,跌倒了就再爬起來啊!曹菁雯這三天窩在台北蝸居的小陽台,哭也哭過,心酸也心酸過了,最後只能隨風流逝。
  
  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用完傷心,只有分離。不是每顆真心,都會有人珍惜,哪怕像我如此愛你……
  
  所以--真真假假,當它夢一場,忘了吧。
  
  然後再好好地重新開始。
  
  曹菁雯從小就有點偏執,就像鴨子划水,力求所有人見到她的時候,表面上都要是光鮮亮麗的。
  
  就像現在,她一身華貴套裝,妝容精緻,長及肩背的烏髮柔順地服貼在後,腳下足有十幾公分高的細長跟鞋,富含節奏地踩在大理石地板上。這響聲在過往公司裡曾被部屬私下戲稱為「女魔頭進行曲」……當然,她本人不知道。
  
  她那精神奕奕、昂首挺胸的模樣,絕對教人看不出不久前,她才剛經歷失業和失戀的雙重打擊。
  
  「經理早。」一推開新辦公室的門扉,長相圓潤的總機小姐便笑著朝她頷首招呼。
  
  這是她上班第一天,但先前來交接的時候,她已經把公司的人大致認識了一輪。曹菁雯抬高下巴,秀麗的臉卻連一抹友好的微笑都吝於給予,迅疾地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事實上,為了遮掩這三天來哭得腫大的核桃眼,她用太多遮瑕膏,實在很怕被人看出端倪,尤其遮瑕產品一向偏乾,臉部表情太大,粉塊就會龜裂……
  
  不知緣由的總機小姐愣了好一會兒,很快就結出仇恨。這新來的經理真不好相處,才第一天上班,就擺出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以為自己是誰啊?
  
  她暗自腹誹,這時辦公室的門再度打開,身為公司門面的總機小姐立即掛回專業笑容。「早……總監?」她滿面詫異。據她所知,這位總監的報到日期分明在下周,她若不是事前先拿到一份辦公室新進人員的人事資料,估計也認不出來。
  
  「早。」被稱作總監的男人友善地笑瞇了眸,他戴著一副裝飾用的粗框眼鏡,全身上下皆為Watson的產品,打扮休閒,卻又恰到好處地展露自我個性。
  
  一般男性穿起來娘氣的窄版牛仔褲搭配淺咖啡色短靴,反倒撐得他腿形健碩,身形修長。花俏的粗布大格子襯衫裡是一件低領素T,彰顯他寬闊肩板,低V領下若隱若現的事業線實在是……非常勾人。
  
  總機小姐略赧了臉,這位總監貌不驚人,卻善於打扮,一雙眼眸燦若星芒,看得人難掩心動。
  
  正想問他提早過來的理由,只見徐澐開雙眉擰起,鼻子一嗅。「這是……你的香水?」
  
  「營運經理的,她剛上班。」
  
  Dior的TenderPoison。說是溫柔毒藥,但甜膩的程度卻讓人聯想起真正的毒,堪稱凶器。
  
  徐澐開眸光閃動,這高傲的氣味令他聯想到一個人,不過三天前,她再度闖入他的生命,搶了他的車,遺留下來的香水味理所當然地佔據周圍空氣,任性得教人莫可奈何。
  
  華升接手直營WatsonJeans已逾半年,可惜業績上一直沒太大起色,台灣區總經理曾與他在美國有業務往來,請他幫忙。他應約獲聘,空降上任營運總監職位,估計下週一報到,今天就是打算提早先來認識公司人員,瞭解他們的處事情況。
  
  「你們的茶水間在哪裡?」說時遲那時快,TenderPoison的主人便「喀喀喀」地踩著鞋跟走了出來。
  
  她問得貿然,總機小姐一時愣住,但其中最為錯愕的,絕對要數徐澐開--
  
  「曹菁雯?」
  
  被不認識的人用那副見鬼了的表情連名帶姓地喊,正常人的反應都不會好到哪兒去,何況是曹菁雯這麼心高氣傲的人。
  
  「你哪裡?」她顰蹙雙眉,從上至下將這男人給打量一輪。記得自己面試的時候各大部門主管輪番上陣,上自總經理,下至總務、總機都見過了,就是不記得有這位衣著惹眼的先生。
  
  徐澐開扯唇哼笑。莫非這叫冤家路窄?「徐澐開。」
  
  「徐……總監?」曹菁雯一愣,這名字她在確認獲聘時聽過,說是她的直屬主管。但不是下週一才報到?
  
  看來她還真把自己給忘了……
  
  徐澐開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受,卻不意外。倘若她記得,他反倒會覺得受寵若驚也不一定呢。「你是信豐高中的吧?」
  
  「……是?」曹菁雯莫名其妙。她的學經歷在履歷上都有寫,上司會知曉並不奇怪,只是很少人會特意提及。
  
  她瞅望眼前男人,不可否認內心稍有不甘。她的情報若沒錯,他們同年,這男人職位卻高她一階,最好是真的很有能力,否則的話……哼哼哼哼。
  
  不過還不及想到要哼什麼、怎麼哼,曹菁雯就被他下一句話給噎得差點喘不過氣--
  
  「你忘了?我們還是同班同學呢。」
  
  「呃?」她傻住。同班同學?誰啊?徐澐開?徐……澐開……
  
  「徐澐開?!」
  
  她尖叫,此舉引來總機小姐的古怪瞪視及其他辦公室同仁的側目,但相信此時此刻絕對不會有人比她更錯愕了。徐澐開……徐澐開……老天,居然是那個徐澐開,有沒有搞錯!
  
  「好久不見。」他豐潤的唇輕扯,笑意卻沒入眼。嗯,原來她不算真把他忘得一乾二淨,至少還有些灰塵渣沒清。
  
  不論如何,沒被人徹底遺忘總是好事,何況關於她的事他始終很難忘記,自然希望她也能夠記得。
  
  曹菁雯登時臉綠,腦門發涼。
  
  一個人在短時間內究竟能多倒霉?看她就知道了!
  
  「你……我……」她雙眸瞠大,粉唇開合,膽怯如見了貓的老鼠。這徐澐開變得實在太多,難怪她認不出來,高中時他分明不是這樣健明時髦的人啊!
  
  陰暗、陰沉、陰鬱、陰陽怪氣……所有跟「陰」字相關的形容詞,套到那時候的他身上,包準不會出錯。
  
  如今男大十八變,仔細一瞧,他相貌沒改,整個人卻神采奕奕了許多,渾身散發出自信,舉手投足間淨是自適,那瑩亮有神的眼即便遮擋在眼鏡底下,也難減其光。
  
  曹菁雯震懾了,不禁感歎歲月真是最好的磨刀石,能將一個平凡無奇的人磨礪得如此耀眼,但若要她排一個人生裡最不想重逢的對象排行榜,這徐澐開絕對是穩居榜首,當仁不讓。
  
  「你是華升新請的營運經理吧?看來我們又在同一個環境裡了。」他手插口袋,面露微笑,用一種恍若老同學敘舊的口吻說著。這回換他將曹菁雯給從頭睞到腳,那雙逗惹人心的眼審視得她一陣頭皮發麻。
  
  「是、是啊……」
  
  「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
  
  「呃?」曹菁雯以為自己聽錯,猛然抬眼,看徐澐開笑得溫和。就這樣?不會吧?
  
  果然壞的預感處處靈,曹菁雯還不及鬆一口氣,便又聽他說道:「晚點我打算開個會議自我介紹,順道公佈一些新的方案措施。其中一項,就是希望大家能對WatsonJeans這品牌更有向心力,至少別上班的第一天就大剌剌穿著竟爭對手的Logo來上班……喔,當然,我不是針對你,別多心。」
  
  最好是!
  
  曹菁雯手握緊拳,她的套裝外套上好死不死正秀著另個品牌的Logo標誌,那是一個金屬的鐵牌,不大,卻也足夠惹眼。
  
  一旁的總機小姐連忙低頭瞧睞一眼自身打扮。呼,好險她早有準備地挖出了一件三、五年前購買的WatsonJeans上衣。公司沒制服,員工守則也沒限制穿著,只能說這位新官上任的營運經理夠白目也夠倒霉,要穿他牌衣服也不知道遮掩一下,活該被罵。
  
  徐澐開瞥了眼她明顯遮掩不住羞憤的臉。對,他就是故意要這麼說的,按曹菁雯這麼驕矜自我,怎耐得住他人這般三言兩語的譏諷?肯定是要發作。
  
  說句實在話,他並不樂見與她在同個職場共事。說他這人記恨也罷,他對曹菁雯沒有任何好印象。她太自私,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三天前她甚至一句抱歉也沒就搶了他的車!從這點來看,徐澐開便知這麼多年過去,她並無太大變化。
  
  他空降上任,就是為了改善業績情況,她隸屬營運部門,在上得面對總經理和他這個總監,乃至香港、美國總公司的主管,在下得帶領副理、主任以及身在第一線的專櫃小姐、百貨公司的主管人員,是個得能屈能伸,亟需足夠溝通能力的職位。
  
  徐澐開不管是誰將她招進來的,只確信她不適任,他理想中的團隊不需要、也不想要她這樣的人。
  
  所以,即便她才報到第一天,但很抱歉,她走定了。
  
  徐澐開作出決定,自然沒打算與她客氣,倘若激得她自己知難而退,也算少了一件麻煩。
  
  然而下一秒,出乎他預料的,曹菁雯並沒像他記憶裡那般被人侵犯到尊嚴便如同一隻氣炸的貓兒豎起毛來張牙舞爪,而是深呼吸,平復下來,做了個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動作--
  
  「啪!」她纖手用力一扯,竟將胸前那Logo鐵牌硬生生扯下,用力太過,昂貴的外套甚至為此破了個口。
  
  一時所有人都沉默,不敢置信。
  
  「你說得沒錯,是我沒注意。」她說,臉上再無方纔那種羞怒之色,唯獨刻意沉著冷靜的聲音,依舊發顫得厲害。
  
  徐澐開雙眼驚愕地眨動,再怎樣也沒料想到她會來這一招,追究下去,反倒顯得他這個總監不近人情了。
  
  「沒關係,以後注意就好。」他落下這麼一句,瞥她一眼,便往公司裡走了進去。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這位新來的經理慘白著臉,胸口猛烈起伏,將扯下來的鐵牌用力地攥在手心裡,接著轉身,將之扔進垃圾桶,跟著回到辦公室裡去。
  
  觀看著這一幕的眾人只覺一陣寒風掃過,連忙若無其事地鳥獸散,總機小姐暗暗吐舌,本來還挺看不慣這女人的,現在倒有一點同情她了。
  
  看來接下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太平靜嘍!
  
  一早,徐澐開的驟然出現,在華升內部吹起了一陣不小風暴--當然在曹菁雯心底,那已是堪稱颶風的等級。
  
  華升內部有幾位同事感情特別好,私下獲名「八卦同盟」,由總機小姐發起組成,成員有會計主任、系統助理、人事專員及營運秘書共五名「幹部」。早上有幸目睹新任總監與經理之間暗潮洶湧的人員,午休時間各自交頭接耳、傳遞消息,其中以總機小姐為首,說得是風生水起。
  
  「呴,你們都不知道當時的氣氛究竟有多劍拔弩張!聽說兩人高中同校,還同班,這可巧了。不過,什麼同學能做得跟他們一樣險惡啊?」
  
  人事專員笑了起來。「我看曹經理長得挺漂亮的,也許總監想追她,結果被拒絕了?」
  
  「那也太小氣了吧?我看總監不像這種小心眼的人啊!」會計主任怪叫抗議。她剛剛拿著一疊厚重文件正苦惱要怎麼開門,還是徐澐開熱心地幫了她一把。
  
  那爍亮澄淨的眉眼,實在很難與這等小人行徑劃上等號。
  
  「我倒覺得是曹經理有問題,她那副高姿態,還以為自己是來當總經理的喔?好歹我的頭餃上比她多了個『總』字呢!」
  
  總機小姐不爽道,眾人聞言大笑,渾然不覺休息室外頭,有人把他們這些「討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被人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感覺實在很糟。
  
  曹菁雯忍住衝進去喊:「沒錯,他就是被我拒絕了」的衝動,回到辦公室,看見那被她扔在座椅上的套裝外套,胸口慘烈地破了個洞,很是心疼,同時惺惺相惜,那破爛狼狽的樣子,實在像極自己此刻的情形……
  
  她真的想不到,會在這種時候、這般場合,重新遇見那個男人。
  
  而他顯然很看不慣她……
  
  廢話。曹菁雯苦笑,任誰遭遇過那種對待還能對始作俑者和顏悅色,修養就不只是神仙級的了。她這輩子風風光光地走來,即便遭受各種非議,也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好對不起,唯獨徐澐開,她對他,終究還是有些歉疚的。
  
  現今兩人成為同事,他還是她的直屬上司,曹菁雯瞬間有種人生的好運全數告罄的慘烈感。
  
  「唉……」忍不住抱頭歎息,老天爺是嫌她跌倒跌得還不夠?現在她只想開始新生活,尤其那些年幼無知的過往,回憶起來只覺羞恥難忍,她完全不想面對,倘若不是他再出現,她會牢牢地封進記憶深處,再不翻起。
  
  只可惜,有人似乎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下午兩點,徐澐開偕同華升總經理,在公司內部召開臨時會議。
  
  與會的包括公司全部人員,連小助理都列席。偌大的會議室裡,徐澐開拿起麥克風,臉上帶著從容笑意,朝台下人員明聲問道:「有沒人知道我是誰?」
  
  即便不是每個人都認得這位新官上任的總監,但八卦威力無窮,再加上眼前這等陣仗,消息再不靈通的人都曉得了。
  
  一時沒人敢答,徐澐開眼一眨,笑得好無奈。「好吧,也許你們心裡正想著『哼,這個人是誰?』但我能站在這裡拿麥克風,至少不會是個路過的,喔,還有一個情況,是我在替總經理試音--」
  
  所有人都笑了,原先緊張的氣氛因而緩和許多,總機小姐鼓起勇氣舉起手。「你是徐總監!」
  
  「答對了。」徐澐開眼一眨,很是勾人。「我們都是總字頭的,不過叫總監太生疏了,你們可以叫我澐開,或是吉米。我剛從美國回來,中文可能講得不太好,所以你們最好別惹我生氣喔,因為我一生氣就會……」
  
  他倏然停頓,台下人嚥了口口水,聽他久沒下文,有人問道:「就會怎樣?」
  
  徐澐開嘴角一勾。「就會講英文。」
  
  啊?大夥兒怔住。這哪裡可怕?
  
  「我的英文是跟一位澳洲老師學的,非常非常澳,你們絕對不會想被我用英文罵,還得憋著不笑出來的,很困難喔,我保證。」
  
  澳洲人的英語口音是出了名的難懂,想著那畫面,有人噴笑,原先緊張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
  
  這位新任總監氣勢十足,同樣具備親和力,美商公司本就作風自由,只要做好分內之事,並無那麼明顯的上下分際,而這也是徐澐開的目的。
  
  「OK,這好多了。其實我還沒任職,今天的身份並不是總監,就是個路過打醬油的,你們有什麼事前想問的,把握機會喔,等我下周上任,估計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不一會兒,會議室裡便熱鬧得像座菜市場,大家都對年紀輕輕卻身處高位的徐澐開充滿好奇,紛紛問起他的學經歷。徐澐開侃侃而答,附帶幾則業界趣聞,逗得大家開心地哈哈笑。殊不知聊到就學方面時,刻意躲在角落一隅的曹菁雯臉際冷汗滴落,抽疼了午休時沒怎麼進食的胃。
  
  這徐澐開,相貌五官沒大改變,內在卻好似被人翻新改造,整個人氣質態度個性簡直升級到2。0版!
  
  曹菁雯想起自己閒暇時曾看過的網路文章,倘若不是確信現實裡不會發生靈魂調轉之類的弔詭事件,她百分之百會懷疑眼前的男人絕對不是徐澐開--至少,不會是她高中時認識的那個。
  
  現在的他,風采傲人,低沉渾厚的嗓音講起話來深具感染力,輕而易舉操控著全場氣氛,為他喜樂。他不再陰暗,整個人沐浴在光芒底下,或者他本身就是那個發光體,一舉一動炫惑全場,刺疼著她的眼目,卻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有生以來第一次,曹菁雯竟對著另一個人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
  
  但也鬆了口氣。
  
  至少,他過得很好不是嗎?沒被年少時那些傷害給擊倒,就此一蹶不振。她心裡浮現的罪惡感,應該也能減輕一些。
  
  然而好似要嘲笑她過於天真樂觀的想法,會議結束,所有人魚貫離開,曹菁雯跟著起身,卻在這時被最不想面對的人叫住--
  
  「曹經理,我們聊一聊?」
  
  來了。曹菁雯頭皮一陣發麻,表情很僵,但看著徐澐開不容反駁的臉,也只能生硬點頭。
  
  「你是自己應徵進來的?」
  
  曹菁雯再點點頭。
  
  「之前的經歷在美國?挺好的公司,怎麼沒做了?」
  
  徐澐開眼神很利,好像在說你講那些漂亮的場面話也是沒用的。曹菁雯想起自己在前一間公司,太急功近利,不懂收斂鋒芒,最後一敗塗地,如今還落到自己曾最看不起的人手裡,便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因為,想回台灣了……」
  
  「喔,為什麼?台灣又沒多好,我當初離開了,本來不打算再回來呢。」
  
  他是故意的。
  
  徐澐開嘴角仍噙著笑,語氣很淡薄,好似只是在說今天天氣如何,卻把毫無準備的曹菁雯一刀封喉,徹底弄了個七葷八素。
  
  他記得……而且,肯定也還記恨。
  
  她搜尋著回應語句,想把話說得巧妙,腦袋卻一片空白。好像不管什麼場面話都會被他利落地倒刺回來。氣氛尷尬,徐澐開晾著她一人沉默,旁人好奇的目光快穿透她了,曹菁雯心跳急促,感覺虛空的胃裡又是一陣猛烈翻攪。
  
  徐澐開顯然有意造成她的緊張,也沒催促或要求清場,見她久沒出聲,甚至還轉頭跟總經理笑語起來。
  
  「徐總監……」
  
  她勉為其難開口,想走了,徐澐開卻揮了個手。「等一等。」
  
  這下曹菁雯水裡來火裡去,其間總經理遞來幾枚困惑視線,她也只能生硬接下。經歷早上的事件,她再笨都曉得徐澐開根本是有意整她,她很想發作,偏偏礙於各種緣故,只得吞下。
  
  不僅因為他是她的上司,更包含那些屬於過去的、負罪的情感。
  
  所以,她忍了。
  
  徐澐開確實是故意的。他漠視她的窘迫,足足三十分鐘過去,他才轉身,狀似驚訝。「曹經理?你怎麼還在這裡?」
  
  會議室裡的人都散光了,僅剩他們和總經理三人,這大抵是徐澐開唯一談得上對她仁慈的地方?
  
  思及此,曹菁雯深呼吸再深呼吸,感覺手心裡那被鐵牌磨破的地方,又被自己的指甲給刺得發疼。「是,我回去了。」
  
  她轉身,背影雖直,卻隱隱發抖,若不是會議室裡鋪著軟毛地毯,那腳步聲肯定是用力得充滿怨憤的。
  
  「……澐開,這不像你。」在旁察看兩人奇異互動的華升總經理開口,他和徐澐開曾於美國接觸,也算認識多年,知悉對方作風。徐澐開在美國紐約以行銷手法見長,善於規劃及拉抬品牌形象,他前一間任職的公司為「glamour」,現今已是該地最炙手可熱的新興品牌。
  
  而當時,徐澐開的職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行銷經理。
  
  他目光精準,一下子便能穿透人心,瞭解對方需要什麼、想要什麼,華升總經理因此破格拔擢,聘請年僅三十歲的他作為營運總監。徐澐開行事作風膽大,富創造力,肯給下屬足夠空間,頗受愛戴,不料今天一來便問起他僱用曹菁雯的經過,令他心生疑竇。「聽說你們是高中同學?」
  
  八卦蔓延的速度好比電腦病毒,位處再高都很難不探觸,徐澐開並不意外總經理會聽聞,也很直接坦白。「是,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很糟。」
  
  總經理先是為他的不掩飾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看不出來你這麼小心眼。」
  
  徐澐開回以一笑,並沒否認。
  
  他原本就不奉行以德報怨那一套,不過對曹菁雯,與其說有什麼難解仇恨,倒不如說是純粹的看不慣。他早上翻閱過她的履歷,還算無懈可擊,但在美期間的描述卻很模糊,剛一試探,果然不是好聚好散。
  
  不過……
  
  想她今天一連兩次被他刻意刁難,當眾吃癟,看得出她確實不滿,卻仍硬是嚥了下去。和過往相比,也許她還真是有點不同了,不再只有傲慢無禮、盛氣凌人這些缺點。
  
  倘若這樣,那麼把三天前的搶車事件當作一個偶然意外,給彼此一個重新開始的共事機會,倒也不是不行……
  
  「所以呢,你打算怎麼處理?」當初聘用他的前提就是下放足夠權力,讓他自由運行,不過是個剛任用的營運經理,徐澐開想如何,他都不會反對。
  
  對於總經理的疑問,徐澐開想了一想,最後說:「我再觀察看看。」
  
  倒霉!倒霉!倒霉!
  
  曹菁雯回到辦公室,連哀了三聲,若不是從小到大良好的家教,她早把手裡的文件扔到牆壁上了。
  
  她很氣,非常氣,但心底另一個角落知曉自己當初做的那些事,其實可以毀掉一個人的信念。那時候他們都太年輕,一個太尖銳,一個太荏弱,她過往從不曾痛過,所以不懂,直到現在,她終於跌跤了,才明白自己真的是做錯了一些事。
  
  天理昭章,報應不爽。她抱著腦袋,頹喪地蹲坐在地。要不要乾脆辭職算了?
  
  按她的學經歷,不愁找不到其他出路……她這麼想著,但今天上班才第一天,手心裡的傷口還疼著,就這麼揮揮衣袖,她很不甘心。不但讓那個人瞧不起自己,過往分明只有他匍匐在她眼前的分……
  
  「徐澐開,你不是東西!」不就是高中的時候看不起他而已嗎?記恨這麼久,到底是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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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4:41
  第二章
  
  曹菁雯自暴自棄,罵出來才覺得鬱悶的心情終於好些,但下一秒她抬起頭,額冒冷汗,臉色蒼白地望著不如何時推開她辦公室門,正一臉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的男人,有種青蛙被蛇盯上的發麻感。
  
  「你……你沒敲門……」下意識,她只能無力地吐出這句沒啥建設性的話。
  
  徐澐開臉上表情看不出喜怒,對她的發作並不感到意外。正常人被上司整不私下發洩才奇怪,有趣的是被抓包以後,她竟一點也沒打算掩飾,反倒來指責他沒敲門?
  
  徐澐開不禁一陣好笑。「我就算真不是東西,也還是你上司。」
  
  曹菁雯臉腮一熱,蹩腳的辯解她不屑做,索性咬唇不語,但倔強的眼神仍隱約透露出「那又怎樣」的高傲訊息。
  
  掩上門,徐澐開搖了搖頭。「算你運氣好,今天,我還不算你上司。」
  
  曹菁雯雙眸倏忽瞠大。他要放過她?
  
  但一次兩次被針對,曹菁雯很難把這人跟寬宏大量劃上等號。還是他打算等下週一正式上任了,再名正言順「教訓」她?
  
  她想著,胃部一陣緊抽。
  
  徐澐開看了她好一會兒,她眼睫顫動,黝黑的眸裡蓄滿不安,紅唇緊抿,像在極力克制著什麼,也許是與他對罵的衝動。那毫不遮掩的警戒模樣使他笑了出來,連這點表面功夫都不會做,她到底是如何混到現在的?
  
  「有沒人告訴過你,千萬別讓上司察覺你在不滿?」
  
  「你今天還不是我上司!」那教訓又調笑的口吻,瞬間使曹菁雯沒忍住。
  
  徐澐開笑了,笑得很大聲。這曹菁雯,該說她天真還是蠢?純白的天鵝從小就被捧在手掌心裡呵護長大,只懂得炫耀自己美麗的羽毛,被人傷了便想方設法地啄回去、討公道,毫不顧後果,活該被整死!
  
  「你的社會性真是低得無可救藥。」徐澐開搖搖頭。名校畢業,成績優異,第一份工作便位處經理,用的是斯巴達方式控制下面的人按她的意思做出成績。「你知不知道像我們這些主管職位的人,下面一旦沒人了,就什麼都不是?」
  
  在紐約時,他曾在一間很有意思的事務所打工,那裡一進去想任的就是經理職位,但上頭有總監、有總經理、有總裁……結果,儘管頭餃漂亮,他的地位還是公司裡最低的,想完成一件事,不能單靠位置身份施壓,而是得去獲取認同。
  
  思及此,他搖搖頭。「看來你前一間公司還真是什麼都沒教你。」
  
  曹菁雯手握成拳,很不甘心。
  
  唯有她自己知道在前一間公司有多拚命,不想被那些嫌她不夠奉承的頂頭上司給看低了能力,下面的人該做的、能做好的,她在施加要求的同時,確信自己能做得更好,為了不讓他們像無頭蒼蠅做白工,她預先制訂好目標及方案,只要按著她的意思做就行了,其他的她無所謂,那時在她手下的人哪個口袋不是麥可麥可?
  
  她過往堅信實力就是一切,從不興與人偽善那一套,偏偏現今情況不同,她吃過虧,本以為自己多少有所覺悟跟改變,不料被三言兩語挑撥,便再忍不住。
  
  她懊喪不已,更恨自己實力被看低,既然話都講到這地步了,乾脆豁出去,至少得看他一次變臉才回本--
  
  「徐總監,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現在這樣,是在針對我?」
  
  曹菁雯直言,本以為一般人聽了這種話多少會意思意思敷衍一下,不料徐澐開嘴角一勾,語聲清明。「沒錯。」
  
  她一口氣噎住,不可置信地瞪視眼前人。從沒遇過有人能將自己小心眼算計別人的事講得這麼……理所當然、光明磊落。
  
  但還沒驚訝完,又聽他說:「曹菁雯,我不喜歡你。」
  
  世間難得真話,即便再討厭一個人,表面上都不會將之戳破,未料他竟如此坦言。曹菁雯震愕不已,見他拉過椅子坦然坐下,修長雙腿交疊,姿態閒適,看起來好像要與她來場友好的閒聊,表情是到位了,但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回事。
  
  「你這個人問題太多,驕傲自負,剛愎自用,連基本的表面功夫也不會。喔,也許你覺得不公平,我們才剛重遇,我就拿以前的事認定你,但你知道什麼叫偏見?這就是偏見。」
  
  「這……」原先聽他講了前面,她很生氣,可一聽他後面的話,她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這男人竟直接坦白他對她懷抱的是偏見,一句話把人堵死,叫她難以反駁。「所以,你想要怎樣?」難不成逼她離職?
  
  「我不想和你共事,要你走也是很簡單的,但你能忍下我的刻意為難沒當場發作,足見你還是有所改變。如果你能證明給我看,能夠勝任這個職位,我們也可以做個互動良好的上下屬……」
  
  說罷,他話鋒一轉,又道:「既然是偏見,要轉正多少得花一番功夫,我保證你會很辛苦,如果挨不住,歡迎你隨時把離職信放我桌上。」
  
  把該講的話講完了,徐澐開起身,嘴巴有點幹,他想吃糖,便伸進口袋撈出一顆薄荷糖,不料包裝一撕開,糖果便落到地上,他不以為意地彎身拾起,拍了拍上頭的灰,放進嘴裡。
  
  曹菁雯看著這幕,一時錯愕。「你……不嫌髒?怎麼就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吃?」
  
  說罷,她才想起過去那次,他也是這樣撿拾地上的東西入口。
  
  徐澐開眼裡瞬間閃過一道幽暗,嘴角一勾,刻意把那糖咬出聲來。「我連發霉的麵包都吃,你忘了嗎?」
  
  沒錯……
  
  他這麼一提,某些被她刻意遺忘的東西,變得鮮明刻骨起來。這男人變化太多,導致她儘管有認知,卻仍無法將之與過去那個瘦小懦弱、彎著背脊躲在角落裡的陰暗男孩劃上等號。
  
  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
  
  對徐澐開來說,東西只分能吃跟不能吃,他餓過肚子,曉得那滋味有多難受,不過是沾了一點灰塵,他無所謂。
  
  可她那嫌惡的反應卻將他塵封的過往打開,或許一輩子都很難忘記,那種被人深深否定的絕望。他以為自己做了改變,就不會再受往事束縛,不料被她這簡單一句就挑撥起來……
  
  思及此,徐澐開臉色一沉,但很快掩去。
  
  「下週三我們要下新竹總倉看貨跟幫忙理貨,我還在分配大家負責的區塊。正好牛仔褲的部分就交給你了,那可是Watson品牌的代表精神,你剛上任,多接觸接觸對你一定也有幫助。」
  
  曹菁雯臉綠了,想到那一大面一望無際的藍、深藍、黑藍牛仔褲貨牆,再難掩暈眩。她怎就忘了這男人報復心特別強烈?
  
  想著想著,她便深深埋怨起來,要殺要剮一句話,這樣硬生生地把人吊著一口氣,算什麼英雄好漢?
  
  「徐澐開,你這麼處處找我麻煩,我會以為你根本就是……」
  
  「嗯?」
  
  徐澐開挑眉,那一副無動於衷地等她下文的戲謔表情,讓曹菁雯牙一咬,把話說下去。「根本就是對我舊情難忘!」
  
  只見徐澐開動作一頓,眼眸睜大。
  
  曹菁雯同樣意外,她不過是隨口一說,該不會真戳中了他的痛點?
  
  可下一秒徐澐開恢復沉穩,那漆黑如墨的眼裡閃過一道深沉的光,瞅得她心悸,掌心發涼。還不及張嘴說些什麼,徐澐開卻唇瓣一揚,清冷的笑相比先前多了一抹毫不掩飾的不屑,讓曹菁雯面紅耳熱。
  
  見狀,他更是不客氣地直接笑出聲。「舊情?你倒說說看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舊情。你也不必擔多餘的心,我有女朋友了,交往很多年,性格極好,長相嘛,也不用說。人傻過一次就不會再傻第二次,何況除了年少輕狂,我還真想不出當年為你犯傻的理由何在,所以就不要再瞎想了,也別試圖用這種方式打擊我,知道嗎?」
  
  說罷,他眸光凌厲一掃,轉身開門離去。
  
  曹菁雯如遭雷擊,徹底軟倒在座位裡。
  
  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人能把這種毒辣的話講得如此光明坦蕩,這徐澐開真的不一樣了,她幾乎要懷疑那些過往全是錯覺,他們現今段數落差太大,完蛋了,死定了,她該怎麼辦?!
  
  曹菁雯家庭環境小康,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老師,從小衣食無虞。
  
  她是曹家唯一的女兒,被捧在手掌心裡呵護長大,要鹹的絕對不會有人給她拿甜的。
  
  加上她天資脫穎,長相又分外討人喜歡,自然被周圍的人傾慕疼愛,那股嬌氣便益加渾然天成,等到上高中的年紀,曹菁雯早就眼睛長頭頂上,不知地板究竟長什麼樣子。
  
  因為她從沒跌過跤,即便偶爾摔著碰到,也會有人爭著給她呼疼。曹菁雯一路走來順風順水真,從不曾特別意識過別人的辛苦,所以對徐澐開,幾乎是打從開學第一天,就看他很不順眼。
  
  信豐高中校史悠久,但作風開明,允許男女同班,曹菁雯讀的理所當然是資優班。自小到大她從沒拿過第二,並非她有多孜孜不倦、熱愛讀書,純粹只是因應了電視劇裡一句話:我不喜歡輸的感覺。
  
  開學第一次段考,大家都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下課鍾一響,便立即圍繞著班裡公認最優秀的曹菁雯討論考題。
  
  這眾星拱月的畫面同學都早已習慣,曹菁雯自己也是經驗豐富,她信誓旦旦,猶如在發表什麼重大決策地道:「這一題答案是C。」
  
  她這一「發佈」,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抱頭哀叫。「啊--我本來想選C的……」
  
  選了C的人則是一臉好險,曹菁雯跟著一笑,那笑很自信,毫不懷疑自己會出錯。這時,卻有個人從他們背後走過,輕輕地說:「那題--是B才對喔。」
  
  所有人愣住,像是第一次注意到班上還有這麼一位同學存在。
  
  他們不如所措地瞥瞥他,再看向曹菁雯,只見後者被當場拂了面子,秀麗的臉容滿是不快。她漆黑圓潤的眸染上怒意,睞著這型似卑微的少年,只想問他:「你以為你是誰?!」
  
  但她連開口和他多說一句話都不想,只冷冷撇開頭去,裝沒聽見。
  
  旁人見狀很快便把注意力繞回來,任徐澐開兀自尷尬。
  
  同班兩個月,他在班上的存在感始終很淡薄,穿著破舊,神態怯懦,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窮酸氣息。沒人想與他有多餘交流,即便遇上比較熱情的,沒講兩句便再無話題可接,只得訕訕地摸摸鼻子離去。
  
  久而久之,徐澐開固定成了一個人,這次他會主動來搭話,出乎班上同學的預料,直到正確解答公佈出來,真如他所言是B,曹菁雯登時差惱不已。「他根本只是想炫耀自己很厲害吧?」
  
  但更令她氣恨的,是段考成績出來,向來不落人後的她居然屈居第二,而且,還是輸給這個她最瞧不上眼的傢伙!
  
  各種讓她不愉快的事相加在一起,她和徐澐開的嫌隙就更深了。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並產生美好嚮往的感受,討厭一個人的情況也是差不多的,只是不管對方做了什麼,都覺刺眼難忍,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在自己眼前。
  
  這男孩瘦瘦弱弱一隻,隨時隨地彎著背,看起來就是很懦弱沒擔當。他便當裡的菜色單薄至極,有次其他同學心血來潮問他要不要吃餅乾?他居然整包吃完,曹菁雯好幾次見他下午時分去找福利社阿姨討過期不要的麵包,有一回兩人視線不經意對上,他蒼白瘦削的臉浮現一層赧意。「請、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曹菁雯莫名其妙,心裡嫌惡,哼一聲。「我才不會說呢!」
  
  這麼無聊的事講出去也沒任何價值,只是她內心對徐澐開的不齒更多了一層。天下怎會有人貪小便宜成這個樣子?
  
  之後幾天,看他午餐吃的全是福利社的麵包,有些還發了霉,他不以為意地剔除,吃得很平靜。
  
  曹菁雯滿腹噁心地看著,手裡的餅乾不小心落在地上。
  
  徐澐開看過來,那眼裡竟有些……惋惜?又好似在嫌她不小心,糟蹋了食物。
  
  她心頭火起,大概是對這個人的厭惡及不耐煩,她將姨媽給她的,好像是從法國帶來的叫什麼馬卡龍的玩意兒拾起,狀似敷衍地拍了拍上頭的灰。「還好,沒沾到多少。」
  
  說罷,她竟走至他面前,很故意地將手帕裡五顏六色的點心遞給他。「吶,你要嗎?」
  
  馬卡龍色澤鮮艷,紅黃橙綠,奪人眼目。徐澐開這輩子沒瞧過這麼精緻的東西,只覺那一個個色彩亮麗氣味甜蜜得像個寶石,這真能吃?
  
  他這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讓曹菁雯對他鄙夷更深,很不耐煩。「不吃就算了!」
  
  「沒!我吃!我吃!」他急紅了臉,瞅望她的黑眸裡水光若閃,那裡頭好似蕩漾著某種她不懂的情韻。她一顫,不覺熱麻了指尖,手裡的點心差點又要落到地上,徐澐開慌慌張張捧住她不穩的手。「小心!」
  
  「呀!」她尖叫一聲,連忙把手抽開,手裡的餅乾終是落了,碎在地上。
  
  曹菁雯粉臉通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氣的,她手背上依稀還烙著他指腹觸感,和她保養有加、從沒被折騰過的柔滑全然不同,粗糙生硬,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把她的皮磨破。
  
  噁心死了!她一點都不想被他給碰到!
  
  曹菁雯眸眶惱恨地溢出淚,也不顧東西落在地上,連忙衝到外頭去洗手。廉價的香皂卻洗不淨那臉莫名的燙熱,讓她火氣更甚。討厭!討厭!討厭!
  
  等曹菁雯終於覺得手洗乾淨了,一頭秀髮也已紊亂,滿臉紅通通的。
  
  她平復心緒,走回教室,赫然驚見徐澐開竟將落在地上的馬卡龍拾起,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裡。
  
  她噎住,背脊攀爬上一股惡寒,他那副卑微猥瑣的姿態就是讓她很不舒服,感覺剛被他碰觸到的地方不論擦洗幾次,都麻麻癢癢的,好似細菌感染。思及此,她忍不住吼:「你髒不髒啊?掉在地板上的東西也撿來吃,你是狗嗎?」
  
  她聲嗓尖銳,惹得教室同學全往他們看過來。
  
  徐澐開動作一頓,瞧見她怒不可遏的表情,還不及為此困惑,便被她言語裡的惡意嘲諷弄白了一張臉,開合著嘴,好半天說不出話。
  
  本來很甜美的滋味,如今在他嘴裡,竟變得極端苦澀起來。
  
  曹菁雯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氣什麼,還有為什麼這麼生氣,本來這就是她的目的,給他掉過地上的東西,嘲笑他的寒酸。但實際見他這麼做了,甚至比她原先想的還要誇張,她卻一點都沒暢快的感覺。
  
  良久,她才聽見他吶吶地說:「因為是你給的……」所以,他不嫌髒。
  
  只見曹菁雯聽了,表情更扭曲了,好似沾惹到什麼教人厭惡的東西。「什麼意思?因為是我給的?你該不會……你……你喜歡我?」
  
  徐澐開睜大眼,好似一時沒懂她的意思,表情困惑。直到教人心焦的沉默過去以後,他竟點下了頭。
  
  瞬間只聽見曹菁雯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班上同學隨之嘩然。「曹菁雯,有男生喜歡你耶!」
  
  「我才不要!」一股惱火伴隨班裡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湧現,這個人全身上下沒一點讓她看得上眼的東西,居然還不要臉地喜歡上她?憑什麼!
  
  尤其想到考試成績他次次都贏她,長久累積的不快便徹底爆發。「你這個人真是噁心!」她才不想被這種人喜歡呢!
  
  曹菁雯罵完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眼眶通紅,班上那些以她為尊的人圍繞在她身邊竊竊私語真,不懷好意的眸光不時瞥向他這兒。
  
  從此,徐澐開在學校的生活,陷入了一片天昏地暗之中。
  
  青春期的孩子是一種盲目的生物,看不清未來,分不明現在。他們放大自己,製造許多假想敵:同儕、老師、父母……只要能反抗他們、鬥爭他們,便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尤其和身邊的人聯合起來,排擠某個人,就會產生一種被團體接納的安心及滿足。
  
  合該是青春無敵的年歲,誰能曉得他們心裡的惡意一旦發作出來,竟能如此驚人。
  
  當時的社會還沒有霸凌這個詞,以曹菁雯的事件為引信,他們對徐澐開的排擠嘲笑變得光明正大,不管他做什麼,背後總有好幾雙眼睛盯著,像把他當作某種珍稀動物,分析研究,語調極盡嘲諷。「看,他又在吃過期麵包了,真惡……」
  
  徐澐開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
  
  被曹菁雯問的時候,他只是想,什麼是喜歡呢?那種看見一個人就想一看再看,很想與她有所聯繫卻又膽怯不敢,偶爾被她瞧了一眼、和她說了句話就很開心舒服,這算是喜歡嗎?
  
  他順應自己的心做出回答,不料結果竟是這樣。
  
  喜歡一個人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嗎?為什麼會被嫌棄噁心?
  
  那時,他被她的態度徹底刺疼了,幽深的眸底逐漸染上一片絕望的黑暗,卻無人聽覺。他臉上血色褪盡,雙唇囁嚅半天,就是講不出半句話辯駁。之後班上同學的態度更是殘忍可怕,即便沒有肉體上的實質殘害,那感覺依舊如同芒刺在背,扎得他渾身疼痛,血流不止。
  
  徐澐開是被遺棄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自有記憶以來,父親每天就是酗酒,偶爾出門也是去賭,不管孩子餓不餓。若不是嬸嬸好心照料著,估計他更小的時候就會成為社會版面的頭條,狠心父餓死稚兒之類的,久而久之便被人遺忘在邊緣,化成灰燼。
  
  嬸嬸能幫忙的也有限,沒讓他餓死已經非常值得感激,徐澐開從小沒吃過一頓飽飯,領悟到當一個人餓極了,真的是什麼都能吃。發了點霉的麵包算什麼?他吃過整個都發霉的,最後急性食物中毒,被前來探望的嬸嬸發現,送到醫院,這才保住一條小命。
  
  之後,他被送往鄉下,和爺爺奶奶以及堂妹徐洺芃住在一塊兒。他終於能像一般小孩,上學讀書,無憂無慮。那段歲月,堪稱是他人生裡最快活明亮的一段日子。
  
  而他那不負責任的父親,至此從沒再出現過。
  
  爺爺奶奶自己日子也不好過,大兒子好賭,如今又鬧失蹤,較為可靠的小兒子在北部打拚事業,能照顧老家的也有限,徐澐開知曉自己最好的選擇便是國中畢業就去工作,學個一技之長,可他不甘心,他能讀書、想讀書,藉此得到出頭機會。這是唯一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他不想再過那種被人嫌棄鄙夷的日子了。
  
  考前他身陷掙扎,還是爺爺特意來寬慰他。「我們徐家沒一個能光宗耀祖的,難得你這個孩子有出息,想做什麼就去吧,我們兩個老人家不要緊,你好好一個年輕人,多為自己打算打算……」
  
  聽著兩位老人家的支持,他哭了。
  
  抱著絕對不會讓徐家蒙羞的決心,他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上當地第一學府。
  
  他已經十六歲,不想再給兩老造成負擔,能省則省,學校裡的老師多是好人,如悉他家境貧寒卻肯上進,說要給他補貼,徐澐開婉拒,唯獨福利社阿姨的好意他收下,卻不料會被那個女孩看見……
  
  他不想給福利社阿姨造成困擾,不好意思地央求她:「請、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她愣了愣,好像很不高興似的,說:「我才不會說呢!」
  
  徐澐開鬆了口氣,內心很感謝,同時也有些傾慕之意。
  
  她一直都是班上的風雲人物,漂亮的臉蛋像極了娃娃,纖瘦的四肢袒露在制服之外,勻稱美麗,美好得吸引著同儕的注意。
  
  陽光底下,她白潤的膚因熱度漾起一層薄紅,下巴微微抬起,帶著嬌氣,令他胸口顫動。那亮麗的眸眼姿態讓徐澐開聯想到才剛學的課文: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
  
  他所有學科裡國文最弱,老師講解時還無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樣一幅光景,如今看著她,他便恍然明白了。
  
  這麼美好的一個女孩,有些嬌、有些傲,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當她潔白的手捧著那些鮮艷色澤的點心到他面前時,別說是掉地上了,即便被人踩碎他也願意吃的。
  
  因為心意不髒。
  
  如今多年過去了,徐澐開始終記得那被摔落在地的馬卡龍的顏色,記得那分明還是完整的,他卻覺得自己某些一直極力守護的東西,在她毫不留情的指責底下,碎成一片,碾為粉末,再無拼接回去的可能……
  
  她一定是瘋了!
  
  轉眼在新公司任職已經一個多月過去,曹菁雯每天在鏡子裡看著無精打采,猶如等待死刑的自己,如果不是瘋了,她辭呈都早準備好了,怎會到現在還沒送出去?
  
  這一個月來,她為了接手前任營運經理留下的爛攤子,可謂焦頭爛額。他把下頭的主任也跟著帶走了,目前還沒補上新的人員,她一人得做兩份--不,N份事,大自營運決策,小至專櫃小姐的糾紛都得由她親自解決。
  
  這些就算了,偏偏頭頂上壓的那個人還很愛來找她,什麼難事、雜事、小事都找她,曹菁雯想想真是滿腹委屈。自小到大從沒這麼低聲下氣看人臉色,更討厭的是徐澐開並未藉故整她,他要求合理--泯滅人性的合理。就像剛上任那時,他把她分派到牛仔倉,面對那片一望無際的深藍海,皮都快掉一層。
  
  但人終究是會成長的。被這麼一番折騰,曹菁雯再不敢與他硬碰硬,有什麼不滿也會好好藏著。也許人就是會在磨難底下變得世故、虛偽、狡猾吧?她百無聊賴地想著,捷運到了站。
  
  「啊!」她下車之際高跟鞋一時拐到,踉蹌了下,好不容易穩住,這時卻不意瞥見一抹熟悉的背影,她瞪眼,不敢置信地頓住了腳步。
  
  「嗣--」她下意識叫喚出口,那人挺拔的身形卻早已隱沒進人潮裡,好似她剛才瞧見的,不過只是短暫一瞬的幻覺。
  
  他沒看見她。
  
  也沒聽見她。
  
  已經……一個月了嗎?
  
  曹菁雯怔忡地抬眼看向捷運站名。是了,他好像提過自己在這附近上班,她當初完全沒放心上,一逕對他選擇的工作那麼樣地不滿--秘書,一個大男人好端端地怎會去做聽起來這麼沒前瞻性的職務,何況他應徵的又不是什麼大集團。
  
  但,又如何?
  
  他們為這件事起過多少次爭執,現在終於沒人會反對他了。她自我安慰這樣彼此都能落個輕鬆,一個月前那一巴掌也足夠討回她一些被分手的不甘。
  
  已經過去了……她這麼告訴自己,事實上,是她根本就沒真正明白「分手」代表的意義。
  
  不是陌生人,但也很難是朋友,曾經交會過的人生從此再無交集,她的喜怒哀樂與他無干,即便用盡全力呼喚,也只能得到對方淡然一瞥……
  
  就像現在,她怔然呆立,被他的身影勾動想起那些溫柔相待的細節,胸口泛酸,狠狠抽疼,忽然有種不顧一切飛奔上前,挽留那個人的衝動--
  
  失去了,才知道有多好。
  
  直到這一刻,曹菁雯才明白自己有多思念,偏偏她連他的公司在哪兒,都不記得。
  
  一思及此,她忍不住苦笑,心情凌亂得好似從沒整理過的房間,各種東西堆積如山。她需要面對,將之好好清空,不需要的,就不要了,只是不知道要花上多久時間……
  
  曹菁雯遲到了。
  
  華升每週三固定開早會,早會較一般正式會議輕鬆,鼓勵員工發言,提供對於改變公司現況的意見想法,對於增進人員的向心力相當重要,徐澐開對此特別重視。
  
  所以這天,每個人都得提早三十分鐘來上班--當然也能提早下班,或者算進加班時數里,等往後公司營運變得穩定再行補休。
  
  華升公司規模並不大,先前並無總監職位,但前任經理聯合主任隻手遮天,總經理又無法事必躬親,許多早該制訂的方案決策一拖再延,專櫃小姐不滿離職,人員不穩定,業績當然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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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5:10
  第三章
  
  在這腹背受敵的時刻,對徐澐開來說,唯一談得上安慰的,就是曹菁雯確實是個人才。畢竟是管理階層出身,在幾改善店櫃經營的守則相關方面,她經驗豐富,提出的方案更是鉅細靡遺,可實行性高。
  
  只是她太強硬,不懂為什麼好的見解沒人願意施行配合,這令徐澐開在對她另眼相看之餘,也產生了好好磨一磨她的念頭。這無關乎過往仇怨,只是單純想讓留下她的決定變得正確。
  
  然而……
  
  「她來了嗎?」
  
  九點開會,八點半上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辦公室裡一片低氣壓籠罩,所有人頭皮發麻地直盯著出入口,總機小姐適時撥打內線給系統助理傳遞消息。「怎麼辦?她手機沒接,人也還沒來耶!」
  
  系統助理也很緊張。「總監剛已經出來問過一次了……他臉色好難看,嚇死人了。」
  
  徐澐開作為上司,親和力十足,並無太多架子,但若發起脾氣來確實如他第一次自介所言,很恐怖,非常恐怖。他當然沒真用澳式英語罵人,只是動起氣來,那股凜冽的氣勢及犀利的質問都教人招架不住。
  
  在某方面來說,他們其實都很佩服曹菁雯居然承受得住總監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
  
  總機小姐無奈。「好啦,我再打打看。」剛打手機,轉入語音信箱,別是出了什麼意外才好。雖然她不知道事故和總監的怒氣,哪個比較艱難……
  
  「經理?!」
  
  說人人到,總機小姐徹底鬆了口氣。
  
  只見曹菁雯面容蒼白,壓根兒不及多打招呼便連忙衝進辦公室裡,總機小姐把握時機發Mail給同事。「等會兒有好戲看了。」
  
  即便表面和樂,只要是公司有長眼的人都看得出來總監和經理水火不容,就算瞎了眼肯定也感受得到,何況總監最討厭人員漠視規則,態度輕慢。曹菁雯自己也深知這點,內心忐忑。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忘了今早有晨會!
  
  事實上她記得,偏偏所有記憶在捷運站不意瞧見前男友以後徹底中斷。她提早出門,以為距離九點上班時間還很充足,便給自己買了杯熱咖啡,坐在街頭悠悠地喝……
  
  因為在那當下,她並不想毫無準備地面對徐澐開。
  
  那個曾經天真地喜歡自己,如今卻徹底厭棄她的男人。
  
  當年,他被她傷害了,她一直沒去細想事情的嚴重性,但如今體會到被心繫之人否定的滋味,才知那痛有多傷。他那時候……是不是也一樣很不好受?
  
  也難怪,他那麼討厭她。
  
  思及此,曹菁雯歎笑一聲,混著一點不知名的澀意把咖啡喝完。她覺得自己沉定些了,重新把一切準備好,正要前往公司,這才後如後覺,赫然憶起--今天是星期三,上班時間是八點半,不是九點。她就是為此才提早出門的!
  
  完了、完了、完了……她滿腦子的絕望,死命趕到公司時已經快九點,足足遲到了二十多分鐘。
  
  徐澐開聽聞聲響,走出辦公室,瞥過她驚魂未定的臉,目光冷凜,轉而向眾人說:「麻煩傳下去,五分鐘後開會。」
  
  她又犯了錯……
  
  「總--」曹菁雯開口,問題是現在無論說什麼,聽起來都只像是借口。
  
  她知道,他很生氣。
  
  他故意不看她、故意不聽她,那沉黑的凝眸這回連個斜視都不願意給她了。
  
  她取了記事本,在所有人不敢多吭一聲的氣氛下,走進會議室。
  
  晨會的氣氛很少如此壓抑,待所有人都坐定了,徐澐開銳目掃視全場,這才拿起麥克風道:「今天開會前我得先和大家說件事……曹經理。」
  
  他陡然一喚,一股教人尾椎發麻的戰慄自曹菁雯腳底湧上。
  
  她迎上他沉冷注視,只覺被人抽乾腦髓,一片空白。她僵硬地站起來,看著他難辨喜怒的臉,用了好大力氣才自發乾的喉嚨裡吐出一字。「是。」
  
  「今天星期幾?」
  
  「……星期三。」
  
  「今天幾點上班?」
  
  「……八點半。」
  
  「為什麼遲到?」徐澐開抱臂挑眉,語調忽輕。
  
  他口吻溫淡,只是個詢問,聽不出來指責,但他渾身散發的氣勢卻冷得教人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徐澐開凌厲的目光像把刀,刮得曹菁雯全身都疼。為什麼遲到?她該怎麼回答?她喉嚨發緊,會議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她努力想說些什麼,理由借口都好,但就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半天不說話,氣氛僵持,徐澐開神態越見冷凜。「你遲到,浪費大家十九分鐘,現在又花了兩分多鐘,這間會議室裡總共有二十五個人,換算下來……誰有計算機?」
  
  沒人敢答,曹菁雯只得硬著頭皮自己回答。「四百七十五。」
  
  「好算術,現在請再加八分鐘上去。」
  
  她又沉默了二十秒。
  
  會議室裡始終一片沉默,她的不言不語使徐澐開非常不悅。這什麼意思?和他來強的就對了?以為這樣他就願意放過她?太天真了。
  
  徐澐開鐵了心不給她任何台階下,就像一開始兩人重遇時那樣,這一個月來的合作共事全變成幻覺。她胸口一緊,本來那些自信滿滿的東西,現在快被打得失去原形、一個不剩。工作失利、情場失意、被過去不屑的人鄙視……
  
  原來她手裡的人生地圖只是一張廢紙,充滿陷阱、危機四伏,所有的驕傲自負到頭來變成一樁笑話,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相信什麼?如何走下去?
  
  曹菁雯深吸口氣,眼眶因難堪而發酸,到這種地步好像怎樣都無所謂了,只希望快點結束這一份折磨。想著想著便失去力氣,她終於回答。
  
  「我忘了。」那聲音竟是有些視死如歸。
  
  有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出現。
  
  徐澐開抬眉。「你忘了?」他聲音冷了下來。「忘了今天星期三?還是忘了今天要開會?」
  
  她的情況算哪一種?
  
  「都忘了……」
  
  她誠實的回答使在場所有人一驚再驚。老天,就算找個路上車禍、差點被綁架之類的理由都比這個強啊!
  
  她本來就不是慣於找謊的性格,被逼到這節骨眼上,已經有點自暴自棄了。或許看在她坦白的分上,徐澐開會願意放她一馬?
  
  「……那麼,請你出去。」
  
  曹菁雯一驚。
  
  「既然是能忘記的會議,就表示沒有參與的價值。曹小姐,請你出去。」
  
  稱呼從曹經理變成曹小姐,其意思不言自明--至少現在,她在他面前失去了作為一個營運經理的資格。
  
  徐澐開沉定如石的黑眸瞅望她懨白的臉,週身氣勢如強烈寒流,曹菁雯咬嚙著唇,接著不吭一句地收好物件,轉身離開。
  
  「會議結束前麻煩請待在辦公室裡,好好想想為什麼會遲到。」
  
  曹菁雯深呼吸,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帶來刺痛,她分明發顫的背脊仍舊死命挺得筆直,好像不這麼強撐著就會被擊垮了似的,那模樣教人看了不禁生出一點不忍來,唯獨徐澐開無動於衷。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曹菁雯開始收拾東西。
  
  剛任職不久,私人物品還不多,她把屬於自己的部分扔進小箱子裡,莫名有種痛快感--也許,早就該這麼做了。
  
  她求什麼呢?這間公司也沒多了不起,她一把拉開抽屜,看見裡頭躺著的辭職信,一時怔忡,早就該送出去的東西,卻一直擱在這兒,想起那男人曾笑謔地說:「如果挨不住,歡迎你隨時把離職信放我桌上。」
  
  她早就想走,卻撐到現在,想起這一個月她沒被擊垮,再艱難也完成了他的要求;她看見他逐漸透露讚賞的眼神,即使累到不行,依舊有股難以抵擋的自傲湧現,就像某種激素,給她力量。
  
  曹菁雯的心情很複雜,這才明白自己為何在種種不利的情況下,堅持留下來--因為不想讓他看扁看輕,想讓他肯定,想讓他重新換上過往那種欣羨著她的目光,她甚至懷想起高中那時,他黑潤的眸總溫溫軟軟瞅望自己的樣子……
  
  也許這樣,她就能告訴自己,這一路走來,並非完全都是錯誤。
  
  畢竟,他當年是喜歡她的,不是嗎?
  
  曹菁雯停止了打包動作,表情迷亂,好像不知自己該進該退,一時無措,那盒子裡裝載的事物有點沉,是她的驕傲、她的堅持、她的不甘--
  
  她真的是瘋了!
  
  曹菁雯牙一咬,再度將箱子裡的東西傾倒出來。
  
  門被打開,毫不意外來人是徐澐開。估計以她現在待罪之人的身份,公司內也沒其他人敢多事沾惹。
  
  徐澐開眼神裡看不出訊息,反手將門掩上,看見她散亂一桌的物品,只道:「這是在發洩,還是迫不及待回去當你的『曹小姐』?」
  
  哪壺不開提哪壺!曹菁雯氣紅了眼,恨不得把這些玩意兒全往他臉上招呼,可她極力忍住,轉而攏了攏頭髮,不小心太用力扯斷了幾根。「我只是在整理。」
  
  徐澐開「哈」一聲,也不知是真笑還假笑。「我剛跟你要理由的時候你可沒這麼會找。」
  
  提及剛才的事,曹菁雯表情有瞬間的僵硬,但仍學他笑。「我不認為你想聽。」
  
  「喔?看不出來你的專長是讀心。我說過我不想聽沒?你記憶力要不差的話應該還想得起『為什麼遲到』是我問你的。」
  
  「我說了--」
  
  「是啊,你說了,當著全會議室二十五人的面說你忘了對吧?」徐澐開越來越不掩飾,他怒意明顯,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太過失望,本來才對她有了些不同觀感,一下子又被翻覆得七零八落,徐澐開氣得笑了。「你行啊你,很誠實很坦白,我是不是該在懲戒你之前頒給你一個好寶寶獎?」
  
  這話裡的諷刺意味太重,超越了曹菁雯能忍受的界線,她像只被惹到極致的貓兒,拱起背脊炸開了毛。「徐澐開!你不要太過分!」
  
  今天的事是她不對,但凡事都有一個限度,徐澐開太不給機會,使她心灰。曹菁雯豁出去。「是,高中的時候我做錯了事,你現在不喜歡我,想打擊報復都很正常,但你能不能下手痛快一點?乾脆坦承你就是想整我,別擺出那副好上司的嘴臉--」這樣,她就不會有任何期待了。
  
  就不會為了得到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拚死拚活,爭一口氣,但到頭來,那根本不是他關心的。
  
  曹菁雯努力遏止眼眶裡的酸澀,徐澐開本以為她要哭了,但她始終沒有。
  
  他喉頭一時發緊,某些一直被他忽略的東西如今被搬上檯面,任他臉上裝得再平和,內心依然強烈動搖。「你扯遠了。」
  
  她笑了聲。「是嗎?如果今天遲到的人不是我,你會當著全公司人的面質問他?」
  
  他沉默了。
  
  曹菁雯不傻,即便徐澐開裝得好似不真那麼在意從前的事,但藉由一些言語、動作以及眼神,她依舊感受得到,他對她殘忍得近乎無情,要求嚴苛,一點錯誤都不容納,他對別人分明就不是這樣的……
  
  可她知道,自己並沒有索求溫柔的資格。
  
  至少這一個月,徐澐開沒刻意刁難她,已是仁至義盡。她想靠自己的力量獲取認同,抬頭挺胸,好好走下去,然而好不容易蓄積了一點力量,現今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底一片灰暗,覺得好累,笑容益發慘澹。「我說對了?」
  
  「是。」徐澐開深呼吸,坦言透露,看見曹菁雯渾身一顫,不禁苦笑。
  
  他不喜歡她。
  
  曾經,是很喜歡的。
  
  即便只是相處在同個班級裡,沒太多交集,但能夠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就覺得很幸福,她高潔美好的姿態如同一朵不可輕易攀折的玫瑰,遠遠看著便能自然產生喜愛之情。
  
  只是徐澐開從未想過,原來當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的驕傲所傷,竟會變得如此傷痕纍纍。
  
  她無心,卻將一直以來支撐他前進的信念跟尊嚴打散了。她嫌棄他的髒、他的噁心,周圍那些將他視若蟲滓的目光,讓堅信自己能開創改變人生的他,背負得極端辛苦。好像在告訴他這一輩子,不論多刻苦努力,某些烙印在他骨子裡的東西,依然不會改變。
  
  他幾乎絕望。
  
  然在這時,多年來未曾見面的母親戲劇化地出現,她將移民美國,想帶他一塊兒過去。原來她再嫁的男人不孕,與其收養不知底細的孩子,手續繁複,不如將自己親生的骨肉找回來--他們夫妻倆保證會讓兩個老人家過上好日子,他也可以前往國外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
  
  坦白說,如果是在這件事發生以前,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對他來說,「母親」這個詞彙實在太遙遠,她拋夫棄子,即便理智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徐澐開仍不樂意見到她。
  
  偏偏那時候的「他」太懦弱,缺乏關愛、需要肯定,即便對這個說要帶走他的女人一點好感也沒有,可班上同學的惡意太驚人,他快要崩潰,承受不住--
  
  於是高一下學期,他中途休學,跟著母親和繼父前往美國。
  
  曹菁雯並不知悉他這些經歷,當時只覺班上少了個礙眼人物,心底開心,放鞭炮都來不及。她的高中三年過得無比風光,眾星拱月,哪裡想得到自己幼稚無情的行為害得一個男孩遠走他鄉,逼使自己脫胎換骨?
  
  這十幾年,徐澐開如已聽願,確實徹底改造了自己。
  
  他參加辯論社,在語言能力還只是紙上談兵的情況下,練習表達自己、暢所欲言。他每天早上醒來,一邊跑步,一邊大聲背誦詩詞,他不想再讓人看低了自己,那臉倔強讓他在紐約一路打拚至今,取得成功。他偶爾會想起這番過往,有時候只是夢中一閃而逝的零星片段,模糊得抓攜不住,醒來幾乎沒有記憶,有時候卻萬分清晰,歷歷在目。
  
  或許他該感謝她,如果不是那些風雨飄搖的曾經,又何以會有如今歷經一番磨礪的自己?
  
  但若要說真一點都不介懷,他又不是聖人,怎麼可能。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對你有偏見。」他心思矛盾,拿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她個性能好一些,也許他就能放下那些陳年爛事,與她好好相處,偏偏她又沒惡劣得無藥可救。她說的沒錯,今天如果在早會裡遲到的人不是她,他最多會後一頓訓誡,不至於如此。
  
  他這句話直載了當,如同一記重拳狠狠落在曹菁雯的心口上。她極度胸悶,一張嘴如缺水的魚兒開開合合,再無法吐露任何言語。
  
  是啊,她怎麼忘了?
  
  徐澐開討厭她討厭得很,是她傻了,以為憑借事業上的付出努力就能改變他們緊繃的關係,抱著自己也許能改善現況的渺小期望,對方卻只用兩個字,便將她全盤否定……
  
  這是她自己種的因,苦果也該由她來嘗。
  
  曹菁雯瞅望他陳述事實的臉,他眼眸平靜,好像坦白了什麼東西,那麼深又那麼沉。他不說假話,所以才更令她難捱。她沒了力氣,頹喪地軟倒在辦公椅裡,弱弱地說:「我懂了……」
  
  她面若死灰,如一朵乾枯而失去生氣的花兒,徐澐開心神一震,胸口一陣莫名的難受,絲毫沒有報復成功的快意--事實上,他也沒打算要報仇或是如何,那種浪費人生的事,他不屑做,但人非聖賢,對於曾重傷自己的人,他沒道理給對方好果子吃。
  
  正因為這個念頭,他讓她的低聲下氣低微配合都變成了理所當然,忘了自己也在做和她那時一樣幼稚的事。
  
  這並不是他期望的……
  
  徐澐開隱隱歎息,想這麼告訴她,但還不及開口,便見她雙目空茫地抬起臉,問:「那……我們扯平了沒?」
  
  徐澐開的心,就在這一瞬,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久無言語。這麼多年的改變,居然讓他在她面前只能再度沉默,失去語言能力。
  
  他該如何回答她這句話?扯平……他們之間,真有誰欠了誰?
  
  華升公司整日籠罩在一片陰冷氣壓底下。
  
  「誰去把冷氣調高一點……」
  
  「已經二十五度啦!再高就變成暖氣了……」嗚,抖啊!拿件外套擋擋先。
  
  而製造出這片陰慘氛圍的兩個人反倒沒事一般地各做各的事,好險下午徐澐開和總經理出去見廠商,曹菁雯忙完內部事宜,也出去巡櫃談事,公司內部的人這才鬆了口氣,感覺春暖花開。
  
  晚上六點半,曹菁雯見完百貨公司營業部門的人,手裡暫時沒有急切需要處理的事情。難得準時結束工作,她呆立街頭,看著人潮來來往往。
  
  這車水馬龍、繽紛璀璨的台北城,究竟哪兒才是她真正的依歸?
  
  她茫然了。
  
  只是,待她意識到的時候,人已經在某班捷運車廂上,而那方向,竟不是往自己的家。
  
  這幾個月來一個接一個的打擊讓她撐得好累,好像她的人生真的做錯了很多事情,卻找不到一個修正的方法。
  
  想起前男友總是溫言勸誡她什麼叫曖曖內含光,社會不同於學生時期,需要放下身段,不要太堅持己見。她那時順風順水,正當人生最好時期,空降主管、高壓統治,以為業績達標就已足夠,對他這些曖昧低微的言語深感不屑。她厭煩,只想往更高處走,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個溫柔守候自己多年的戀人……
  
  如今碰了壁、跌了跤,她在一陣痛楚之下終於徹底領悟,那些美好的細節才是她真正該珍惜的,她錯在不該放手,現在懂了,是不是還來得及?
  
  她下了捷運,走在一個多月前來過的夜路上。上次她是匆忙逃離,沒仔細觀察四周變化,離開了一年,這個小區彷彿有著自己的時間,風景幾乎沒有太多改換。
  
  她不自覺放慢腳步,倘若真是如此,也許那一年多的經歷不過是一場惡夢,所有的磨難都過去了,而她和那個人,也許還沒分手……
  
  忽然,曹菁雯停止了前行。
  
  她怔著,看見前頭有間便利商店,外頭站著一男一女。
  
  他們被包圍在便利商店透出的暖光裡,在昏暗閃爍的路燈下,有個男人以極其溫柔的方式抱住了另一個女人。這畫面非常和諧美好,教人不禁心生讚歎--只要其中之一不是她的前男友的話。
  
  是啊,「前」男友。
  
  曹菁雯遠遠地看著兩人,近乎自虐地將一切看進眼底。女孩子哭了,她的前男友緊抱著她,距離使她看不清兩人的表情,但那擁抱究竟有多熱暖宜人,她知道。
  
  兩人就這麼抱了好一會兒,他替那女孩擦眼淚。
  
  女孩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而男人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安慰,直到女孩平靜了一點,兩人才隔開一小段距離,一前一後地往男人所住的公寓走去。
  
  他們住在一起,抑或只是鄰居?
  
  曹菁雯杵在那裡瞎想著,卻無法挪動腳步上前詢問。這又干她什麼事呢?她一巴掌和他的溫柔疼惜徹底決裂,如今那再也不是屬於她的東西了……她只能像個被擋在劇情之外的路人甲,站在暗處顧望這不屬於自己的瑰麗一幕。
  
  不,至少她還算是個女配角,在故事的一開始甩了男主角一巴掌,光榮退場,接著再回心轉意地出現,堅定主角們的感情……
  
  「蠢斃了……」
  
  她幹幹地笑出聲,嘲笑自己的天真愚蠢。破鏡重圓從來就只是字典裡看得見的東西,真正破碎的東西,即便極力黏回去了,也總會有痕跡的。
  
  何況碎片又要從何撿拾?
  
  曹菁雯緩步前行,站在一陣閃爍的路燈底下,讓那希微的光兜繞自己。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舞台?但女主角終究不是自己,沒人安慰、沒人擁抱,只能顧影自憐。
  
  而她,似乎連哭泣的資格也被剝奪。
  
  徐澐開的心情很不好。
  
  他一直都是個感染力強烈的人,即便在高中時也是如此,一個真正不起眼的人是不會被挑出來欺負的,因為屬於他的氣質總是會教人在意、注意。
  
  他不想讓自己的私人情緒影響公事,索性早早處理好事情,來到自小和他一塊兒長大的徐洺芃家裡。
  
  他們一同在鄉下度過幼時歲月,比親兄妹還親。高中時,徐洺芃被父母親接回台北,也曾和他一般遭受同儕排擠,相似的經歷使兩人更加惺惺相惜,所以即便徐澐開後來出國,兩人的聯絡還是十分頻繁。
  
  也因如此,對於徐澐開遭遇過的事,徐洺芃是唯一全部知曉的人。她看著堂哥五官繃緊,眉頭舒展不開的模樣,不禁歎了口氣。「澐開,你這樣不開心吧?」兩人雖是堂兄妹,但習慣直呼名字。
  
  徐澐開沉默了會兒,點頭承認。「我不開心。」
  
  說罷,他苦笑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不喜歡她,對她有偏見都是事實,所以工作上對她要求很高,我不認為這樣有錯,但……我沒控制好分寸,過頭了。」
  
  如今被她直指出來,他竟一個字都無法反駁,徐澐開對自己控制不住想打擊她的小心眼感到無可奈何。「我還以為我不記恨的。」
  
  徐洺芃聞言一笑。「但她就是讓你記上了?」
  
  徐澐開一愣,頓時無奈。「你就別打趣你堂哥了,我對她沒那種心思。」
  
  平心而論,現在的她多少和以前有了不同,那股目中無人的嬌氣雖在,但已收斂許多,何況共事這一個月,她一直都很努力,肯下功夫吸收學習,他不否認自己多少對她另眼相看,但不代表他會因此為她再度動情。
  
  「高中那時還年輕,沒見過世面,看人家漂亮就喜歡上了……現在?怎麼可能!」他笑了笑,曹菁雯的外表再有吸引力,他也沒傻得再度沾惹。就如他自己所言,人傻過一次就不該再傻第二次,過去那些傷害,即便忘懷,不代表未曾發生。
  
  他看向落地窗,裡頭隱約倒映出一個男人,那人充滿自信,目光堅定,再不是十六、十七歲的生嫩。他變得強壯,掙脫了幼時纏繞在他身上的枷鎖,如今沒人會在他背後嘲笑,充滿鄙夷,就連當時那樣理所當然地瞧不起他的女孩,也變成他的下屬,任由他恣意差遣,明明惱著卻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該為此得意了,但還是被她扎中,想起自己在公司裡與她重遇那天,他一股氣驀然上來,竟不自覺撒了謊--溫柔美麗個性又好的女友?
  
  在哪裡啊?
  
  想著,徐澐開搖頭失笑,事實上,他單身呢。
  
  「好了,不談我了,你搬來也差不多習慣了?」
  
  徐洺芃剛搬到這個小社區不久,她點點頭。「房子是恆止找的,環境還不錯。」
  
  「喔……」徐澐開曖昧地拉長了聲。「恆止啊?」
  
  「噗。」徐洺芃哭笑不得,這堂哥真是小心眼!「我們是好朋友!而且他有女朋友呢,我也才剛……」說及此,她神情黯淡了一下,隨即以笑容掩住。「總之,我們對彼此也沒那種心思好嗎?」
  
  徐澐開瞅著堂妹的臉,那秀眸分明在提及某人姓名時閃爍著光。他笑著沒戳破,只隱隱有著欣羨。他們高中時同樣遭遇排擠,但芃芃卻因此遇上了一個願將未經琢磨的她捧進掌心裡珍惜、呵護的對象,將近十年。
  
  他們現在聲稱是好朋友,誰知道往後又會怎樣呢?
  
  「你才是,回台都沒遇見在意的?喔……曹小姐不算。」
  
  「再說吧。」
  
  他不喜歡束縛,在美雖然也曾與幾個志趣相投的女孩交往過,但也許是習慣了掩藏自己,無法吐露真心,終究還是遺憾收場。
  
  徐澐開隱約歎息。曾幾何時,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總是與人隔著一道藩籬,不想讓人探知那些不甚光彩的過去,每個人都以為他是天生如此,但哪是?諷刺的是,現今知曉他這些「真相」的人,除了徐洺芃,居然也只剩曹菁雯了。
  
  所以無論如何,在她面前,他都不想落下風。
  
  「我該回去了。」他起身,拍了拍堂妹的頭。「往後有什麼委屈的事別不跟你堂哥說,我以前人在美國,天高皇帝遠,現在回來了,至少還能當個近水。至於你那個花心劈腿的前男友……都分了,就算了吧。」
  
  瞅著她依然掩不住紅腫的眼角,徐澐開難掩心疼。芃芃的前男友和她之前的鄰居好上了,她只得急忙搬離傷心地。可惜他知曉得太晚,若不是徐洺芃堅持,這一口氣,他是不論如何都會替堂妹討回來的。
  
  「好。」徐洺芃甜甜一笑,明白堂哥的關心。
  
  徐澐開提點過後也沒再多說。他想,總會有人代替他撫平那一切的,儘管這兩人至今堅持沒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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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5:36
  第四章
  
  走出堂妹的家,徐澐開抬眸一睞,竟又下雨了。
  
  還好這次他早有準備,從包包內掏出折疊傘,走往捷運站。
  
  雨不算小,看起來下了一陣,地上積了一圈又一圈的水窪。這社區特別靜謐,他走著,不知怎地就想到早上曹菁雯扭曲著漂亮精緻的臉,用那般小心翼翼且脆弱的姿態問他:「那……我們扯平了沒?」
  
  徐澐開心口一堵,深呼吸。回憶十六歲那年的夏日午後,她柔白的手裡捧著那些五顏六色的點心,走向自己面前來的樣子……
  
  即便之後發生的事那樣不堪,但不盡然全是糟糕的記憶。
  
  如果可以……往後還是對她溫柔一點吧。
  
  徐澐開歎息想道。
  
  這條寂靜路在雨夜裡更顯陰暗,路燈沒幾盞,陰濕的街路上似乎出現什麼都不稀奇--腦子裡才剛閃過這念頭,前頭便看見一個渾身雨水的女人,嚇得他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定楮一瞧,對方有腳,身形瘦弱,一頭長及肩背的髮吸飽了水,濕漉的衣裳緊貼身軀,在不甚明亮的路燈下閃著詭異光澤。徐澐開睜大眼,看了半天才確信不是自己的錯覺,而且儘管只有背影,但那身衣服、那打扮、那姿態,怎會越看越眼熟?
  
  「曹菁雯?」徐澐開邁步上前,下意識呼喊。
  
  女人聞聲轉過身來,蒼白濕潤的臉在路燈下閃過一抹迷茫,光線不足致使她一時沒看清身後叫喚自己的人是誰,但一聽見聲音,曹菁雯被雨水及種種打擊給磨得遲鈍的心卻立即回神,竟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Shit!」徐澐開回神,罵了一聲。她臉上表情分明認出了他是誰!
  
  她渾身狼狽,失魂落魄,反應明顯不正常,在這種情況下他無法扔下她就跑,只得追上。該不會,遇到了什麼……
  
  徐澐開越想越心驚,一股強大的恐懼感如同鉗子般揪住他的心。他再怎麼樣都不希望她遭遇不測,何況她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可能承受得住?
  
  「曹菁雯!」他再喊,她卻絲毫沒停步。
  
  徐澐開內心失控飆起髒話,手裡的傘變成阻礙,他只得甩開,還不及追上,竟見她那十幾公分高的跟鞋再也支撐不住,腳底一滑,「砰」一聲,整個人往前跌了好大一跤!
  
  這滑稽一幕使徐澐開頓時哭笑不得。他大步上前,將栽倒在地的曹菁雯給扶起。「喂,你沒事吧?」
  
  「痛……」她的腳拐到,膝蓋磨破了皮,滲出的血色即便被雨水沖淡依舊怵目驚心。
  
  徐澐開見她這副慘兮兮的樣子,興不起責罵念頭,只是無奈。「你跑什麼跑?」
  
  他語調很輕,隱約透著點無可奈何的親匿,曹菁雯卻以為他在嘲笑她,羞惱不已。「放、放手……」
  
  徐澐開哪可能真如她意,他想把她撐起來,問題是她掙扎得厲害,兩人在雨水裡就這樣你推我擠,搞得徐澐開也被弄了一身泥,火氣都來了。
  
  「你他媽的別動行不行?!」
  
  曹菁雯被他難得的粗口駭著。過去他即便生氣罵人都是那副平靜自持就事論事的樣子,哪像現在……
  
  「呀!」還不及反應,下一秒竟被人從地上給一把抱起。曹菁雯回神,試圖掙脫,無奈力氣比不上。她不顧腿上疼痛奮力踢蹬,他便把她整個人扛到肩膀上,她驚呼一聲,他骨骼分明的肩膀狠狠抵住她的胃部,致使她猛然欲嘔,疼得一陣暈眩。
  
  她一口氣抽空了,好不容易蓄積的力氣一下子全散掉,只得任他用這般野蠻的方式扛著。兩人同樣遭受雨水洗禮,可徐澐開身上強烈的熱度依舊傳達至她體膚,滲進骨髓,使她本來近乎停機的大腦重新運作。
  
  「你……你怎會在這裡?」
  
  「我也很想問你!」徐澐開扛抱著她,很沒好氣。「如何?下雨天跑百米很有趣是不是?」
  
  她真厲害!隨便就能讓他氣得不輕,過去引以為傲的情緒控制遇上她便消失得一點不剩,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反應。
  
  「誰、誰教你追我,我以為是歹徒……」
  
  「屁!你明明就知道是我!」
  
  他毫不掩飾的粗口再度令她怔忡,不敢說:就因為知道是你,我才跑啊……
  
  兩人一時沉默,徐澐開沒放開她,扛著她想回頭拿傘,這突來的顛簸弄得曹菁雯很不舒服。「你幹麼?」
  
  她微微掙動,現在已經沒打算跑了。但徐澐開懶得跟她多說,見她又有不合作行為,咬牙低吼:「別吵!再吵我就把你扔進泥巴地裡!」
  
  什麼?!曹菁雯嘴巴大張,被他這沉聲一喝嚇得乖乖不敢造次,但隨即一想,不對啊,他憑什麼凶她?
  
  「我下班了!」
  
  徐澐開翻了翻白眼,故意把她抬得更高。曹菁雯尖叫一聲,胃部再度被壓迫,這下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了。
  
  徐澐開滿意了,上前把傘拾起,這才將她放下。
  
  雖然已經沒什麼用處,他還是撐傘,一手牢牢地禁錮在她腰間,一是怕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跑了,二是她腳受傷,若無支撐,肯定站不起來。
  
  曹菁雯腳痛得越來越厲害,除了破皮大概還撞傷了,她不得不倚靠著徐澐開,他身高很高,她踩著高跟鞋,頭也才抵到他肩膀上。
  
  而且……他力氣好大,剛槓著她竟然一點吃力的樣子都沒,不同於過往的瘦弱,他寬厚的身板給她做了有力支撐。太久沒和一個異性如此親匿,她臉頰難掩羞熱,渾身又麻又僵,他的手還那麼理所當然地置放在她腰側,這……
  
  「你住在這附近?」他不是第一次在這裡遇到她了。
  
  曹菁雯搖搖頭,徐澐開的傘置在她頂上,掩去越來越大的雨勢。
  
  傘不算小,但兩人共撐仍顯得擠,徐澐開將大部分的傘給她。女孩子天生受不得冷,反正他都已經淋得夠濕了,不差這麼一點。
  
  「走。」
  
  「走……要去哪兒?」
  
  儘管沒再像個麻袋被扛在肩上,可她腳行走不便,完全仰賴徐澐開撐持。他沒多說,只將傘柄給她。「拿著,拿好。」
  
  等她接過,他便把手機掏出來,還好放在背包內裡,只浸到一點水氣。「喂?芃芃?我朋--不,下屬出了事,就在這附近,我帶她過去你那兒行嗎?嗯,謝謝,幫我準備幾條毛巾,還有熱水……」
  
  曹菁雯在旁聽著,腦子再轉不過來也明白情況了。「我沒事,可以自己回家……啊!」
  
  話才剛說,徐澐開便無預警退開一步,曹菁雯受傷的身體頓失依靠,差點又栽倒。
  
  他眼捷手快,握住她的手腕,再度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你沒事?可以自己回去?」他嘴角一勾,那表情那口吻,分明嘲謔得很。
  
  她氣死了,一張濕漉的臉難堪地脹紅,想說些抗議反擊的話,但看著徐澐開一身是水,還把大部分的傘讓給她撐,那些尖銳的言語竟在她嘴巴裡繞了一圈又吞回肚子裡去。
  
  徐澐開見她顯露不滿卻又嚥下什麼的表情,一時有些意外,明白以後,黑眸底隱約漾起一股柔波。「這就對了。」
  
  「啊?」
  
  他大掌在她頭頂上輕拍兩下,因為太濕了,發出「啪」、「啪」的聲音,在她腦子裡迴盪。他笑了笑。「說話前多想幾分,別老是那麼爭強好勝,贏了面子通常都會失去裡子,你覺得值得?」何況她就是反應太直、太白目,才顯得欠虐,害他總忍不住發狠、教訓。
  
  若她能柔軟一點、安分一些,也許……他也就能順理成章,對她好了。
  
  她睜大眼,路燈下,徐澐開對她的表情很難得地柔軟,暈黃的光在他稍嫌平凡的臉上添了一抹剛毅。他的眼神很動人,曹菁雯形容不出來,只是這麼望著他如秋日湖水般寧靜宜人的眸,原先躁動不安的心緒竟也逐漸沉定下來,像是被溫柔地包容了。
  
  這是那個幾乎從沒給她好臉色看的徐澐開?
  
  曹菁雯滿腦子暈濛濛的,滿身的水讓她受傷的腳走起路來更加艱辛。徐澐開撐持著她,帶她往前面一處公寓走去,動作很輕,卻也不容置疑。
  
  曹菁雯頓生疑惑,問:「要去……你家?」
  
  「不是。」徐澐開懶得與她解釋自己的私事,他不清楚這晚上她遇到了什麼,總歸一定有事,但見她還能提起力氣跟他大小聲,至少不會是最可怕的那個……他不自覺鬆了口氣。反正都這樣了,與其放她一人不曉得會怎樣,還不如他這個做人上司的辛苦點,送佛送到西天。
  
  他領著她按下對講機,不一會兒門打開,他帶她進去,搭乘電梯。堂妹徐洺芃早等在門前,看見兩人吁了口氣。「不是帶了傘嗎,怎麼這麼慘?」
  
  曹菁雯微愣,看著眼前長相甜美的女孩。她是誰?
  
  徐澐開「哼」一聲,瞥了眼罪魁禍首,她頓時窘到不行,還好徐洺芃沒再多說,只讓兩人進屋,送上乾毛巾及熱水。
  
  剛在接到堂哥電話時,她便將一切置辦好了,玄關地上鋪了幾塊大毛巾,讓兩人在上頭先擦一擦身體。「我放了熱水,你們看誰要先洗……乾衣服也準備好了,廚房裡有熱水壺,我先去恆止那兒住一晚……喔對,醫藥箱在電視櫃裡頭,應該是沒缺什麼。」她瞥見曹菁雯擦破的膝蓋,便補加一句。
  
  曹菁雯內心感謝她的悉心。血似乎止住了一點,只是還混著泥沙,刺痛得厲害。
  
  徐澐開拉住堂妹。「我們待一會兒就走,天氣這麼糟,別出去了。」
  
  徐洺芃反倒一笑。「是啊,天氣這麼糟,你們也別出去了,何況這小姐還受了傷呢!」
  
  這堂妹總是懂得反將一軍,徐澐開拿她莫可奈何。
  
  徐洺芃拍拍堂哥的手,說:「沒事,搭計程車過去淋不到什麼雨……恆止找我唱酒呢。」
  
  「敢情這才是讓我鳩佔鵲巢的真正理由?」他好笑地捏了捏徐洺芃嬌俏的鼻尖,既然是要和那位恆止培養感情,他就不阻止了,他還等著喝兩人喜酒呢。
  
  徐洺芃哼一聲,早曉得這堂哥肯定想歪,但也懶得多解釋。「好了,你們自便……澐開,不許亂來啊。」她調笑道,轉頭向曹菁雯友好地笑了笑,便拎著包包離開了。
  
  一轉眼就只剩下他們倆,曹菁雯有些尷尬,徐澐開似乎也沒打算做介紹,只是他們親匿的互動及他難得顯露的輕鬆模樣,只令她聯想到一種可能--
  
  「你女友?」長得漂亮、性格極好,幾乎就是他先前描述的樣子了。
  
  徐澐開一怔,回想起自己當初的隨口亂扯,不禁失笑。「去洗個澡,她的衣服你應該能穿。」徐洺芃很貼心,甚至還準備了免洗內褲。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曹菁雯想他大概是不想和她談論私事--也是,他們不僅不是朋友,還是關係惡劣的上司、下屬。想起早上他們的爭執,她生出困窘,不想多面對這個男人,連忙接過毛巾衣物,撐著牆努力走往浴室。
  
  徐澐開在後看望她艱辛的背影,實在有點不忍。「我幫你。」
  
  「啊?!」
  
  他歎口氣,上前將她欄腰抱起。曹菁雯的腳一時離地,慌張之下不覺伸手環住他的脖頸。這姿勢太過親匿,她臉蛋通紅,心臟差些從嘴裡蹦跳出來,徐澐開身上的T恤吸飽了水,緊貼他起伏有致的肌理,如一座山脈,堅硬曲線一覽無遺……
  
  老天,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
  
  一股燥熱自她原本冰冷的腳底板湧上,直衝腦際。在這手足無措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她只好讓自己僵得像石像,不敢輕舉妄動。
  
  徐澐開一旦打算要做什麼,是絕對不會聽人阻止,這些日子來她充分「體會」到這一點,反正,牙一咬就過了,何況她腳確實很痛,行走不便……
  
  給自己找了一堆理由,好像就能在這炙熱懷抱裡待得安心一點。浴室裡蒸氣氤氳,那波濕暖的熱氣一貼上皮膚,就讓她舒服地輕歎。這表情帶著難得一見的孩子氣,徐澐開見了,忽然覺得自己懷裡抱著的其實是朵柔軟的花兒,花瓣濕潤漾著水氣,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拈壞了。
  
  他為自己脫序的想像失笑。她要真是花兒,就是長滿扎人荊棘的野玫瑰,色澤紅艷,開得傲慢,但他已經不是那個渴望採花的男孩,不會為了玫瑰心碎……
  
  「等等。」他動作還是不自覺放柔了。他讓她坐在馬桶蓋上,出去一會兒便拿了保鮮膜回來。「把傷口的泥沙沖了,再拿這個包起來泡澡,別等水涼了才出來,會感冒。」
  
  「喔。」曹菁雯眨了眨眼,接過保鮮膜,對他的軟言好語一時反應不太過來。
  
  難得看她這麼受教,徐澐開一笑,便走出去了。
  
  他笑容淺淡,跟之前那種不懷好意調侃的笑截然不同,曹菁雯愣愣看著那盒保鮮膜,胸口感受奇異,某些情感如這浴室裡的水氣一般蒸騰繚繞,滲溢心底。
  
  他……原來也有對人這麼細緻周到的時候。
  
  不,先前不是沒有,他在公司裡也是這麼親切和善的,唯獨對她不是。
  
  想到這兒她身體越發冰得厲害,眼睛好似被熱霧熏著,泛起一陣酸澀。
  
  她閉眸一會兒,忍住這糾結翻騰的心緒,處理膝蓋上滲血腫痛的傷口。過程裡她疼得倒抽好幾口氣,整個人終於清醒許多。「我在幹麼啊……」
  
  大雨裡,傘也沒撐,緩慢獨行,像個傻子一樣,又不是在演偶像劇……
  
  而且,居然還被最不想遇見的人,看見自己淒慘落魄的樣子。
  
  他不喜歡她,分明可以不理她,卻仍幫她一把,帶她到這兒來……曹菁雯包好傷口,泡進熱水裡,呼出一口氣,掩著心口。
  
  原來她的心仍好好的。早先的冰冷麻木逐漸褪去,轉而被溫暖熱意包圍,即便只是短暫或者義務的溫柔相待,對現在的她來說,不啻為叫甘霖。
  
  這樣就夠了……
  
  曹菁雯為自己心底冒出的懦弱想法苦笑,水漸漸涼了,她忍著傷口的疼,踏出浴缸。沖洗時,她注意到一旁擺置的男性沐浴產品,忍不住一怔。
  
  果然……是男女朋友吧?
  
  難為有人可以這麼大度,二話不說把房子騰給自己的男友和另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想想真是神奇,或者……這是一種被愛的自信?
  
  想起剛剛那女孩甜柔的笑臉,一個女人究竟要被多溫柔細緻的對待,才會像這樣堅定得一點懷疑也沒有?
  
  忽然,曹菁雯有些羨慕了。
  
  曹菁雯走出浴室。
  
  她聽見電視的聲音,便撐著牆小心翼翼走往客廳,只見一個裸著上身的精悍男子姿態閒適地坐在那兒,閃爍不停的螢幕使他的側臉線條顯得格外立體。
  
  電視裡正播著不如名的電影,徐澐開炯黑爍亮的眼看得認真,卻又像什麼都沒看入眼。
  
  她一時心悸,他頭髮半乾,貼在臉邊,隱隱透著難以言喻的性感。她呼吸快了,這樣的徐澐開,也是她從沒見過的。
  
  這個男人有太多面目,過去、現在、未來……也許每個都截然不同,她探觸到的,又有多少?
  
  「……走得過來嗎?」男人略帶戲謔的嗓音揚起,伴隨這聲詢問,他微微撇過臉來,似笑非笑地瞧望著她。「別是要我再抱你吧,我手酸了。」
  
  「不用!」曹菁雯熱紅了臉,這男人早就曉得她出來了。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抓包一般,她有些心虛,忍著疼快步走過去。
  
  過度逞強的結果,就是受傷的地方連著膝蓋猛然傳來一陣刺痛,她渾身一顫,差些沒穩住地栽倒在地,所幸扶住了沙發,才沒導致糗劇再度上演。
  
  徐澐開看得好氣又好笑。「你不是挺會頤指氣使的?怎麼現在連叫人幫忙扶一把都不會?」
  
  還不因為對象是你!「我發現人總歸要靠自己的真理。」曹菁雯瞪著一臉風涼的他,撐住沙發用完好的那隻腳站穩了,動作極為緩慢地坐到椅子上。
  
  一貼上柔軟的鋪墊,她閉眼鬆了口氣,壓根兒沒注意到徐澐開在她這一系列動作的同時,數度離開又再坐回去的樣子。
  
  他想幫她,又不想幫得太輕易,他為自己矛盾的念頭髮笑,把備好的醫藥箱遞給她。「擦藥。」
  
  「喔。」曹菁雯接過,打開來,裡頭配備大致齊全,她拿雙氧水消毒傷口,再塗上藥液,其間疼得數度嘶嘶叫。徐澐開見她動作小心翼翼,十足緩慢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地上前,蹲下身捏住她瘀傷的腳,這次她是直接慘叫。
  
  「痛--你、你做什麼?!」
  
  「給你冷敷瘀血。」他審視她腿上傷處,拿了冰袋壓在上頭,把她的腿猛地抬高。
  
  這突來的衝擊讓曹菁雯差些往後栽倒,牽連膝蓋的傷,痛得飆淚。她想把腳抽回來,無奈動彈不得,這地獄般的折磨讓她忍不住叫嚷:「徐澐開!你不是人!」
  
  他嘴角一勾。「這句我聽過了,來點新鮮的吧。」說罷,他將她的腿擱在他肩膀上替她處理膝蓋的傷口。
  
  「你、你--」曹菁雯說不出話。這男人簡直是在欺負人嘛!「別……我真的很痛……」
  
  「忍著點。」按她這種處理方式,等全部弄好,大抵天也亮了。
  
  曹菁雯只得硬忍著疼,看他手腳利落地給她上藥,最後再貼上一層人工皮。
  
  他蹲在地上,由她這個角度恰好看見他發頂,她試圖在腦裡幻想自己一腳踹在他臉上的畫面,驅走疼意,可瞅著他萬分認真的表情,又覺得那麼做一點都不痛快……
  
  她抽了抽鼻子,不知怎地,身體軟了,有些東西像是隨著傷處被他處理妥當,她逐漸變得安分下來。「很疼……」
  
  那聲音嬌軟細微,透著不自覺的討饒及示好,徐澐開渾身一震,抬起頭來,恰好迎上她一雙水光濕潤的美目,她捂著嘴,眼眶及鼻尖都帶著微微的紅,可憐兮兮的樣子實在勾得人很想捏一把--
  
  他確實捏了。
  
  「呀啊啊啊啊--」她尖叫,不顧膝蓋上的疼直接把腳抽了回去。天啊,有夠痛!
  
  「好了,剩下你自己弄,腿抬高,敷至少二十分鐘。」徐澐開站起身,走進浴室沖洗雙手。他剛淋過雨,還沒洗澡,但身體卻一點都不冷,反倒透著一股奇異的燥熱……
  
  「Shit!」他暗罵一聲,掬冷水洗臉,才覺腦子裡發燒似的熱燙感褪去許多。
  
  別鬧了,那可不是什麼一般女人,而是曹菁雯啊!
  
  徐澐開重重吐了口氣,指尖還殘留著藥液刺鼻的氣味及她柔潤肌膚的觸感,他再度扭開水龍頭,極力將之洗淨,直到冷靜些了,才走出浴室,見她縮著背脊坐在那兒,舉著腿,很酸卻不敢放下來的樣子,不禁失笑。
  
  「沒出事吧?」
  
  「呃?」曹菁雯一驚,瞪眼看著他走來,有些迷惑。
  
  徐澐開吐了口氣,其實在她洗澡出來前,他設想過許多種詢問她的方式,怕她真有什麼,不能太不客氣,又沒必要對她過分溫柔……想了半天,難得看見想回味的電影,也沒看入眼。
  
  結果現在見了她一副很缺人疼的模樣,語調不自覺就放柔了……罷,今天例外。
  
  「沒事就早點習慣台北的天氣吧。」而且她一連兩次沒帶傘,剛好都不幸害到他。
  
  曹菁雯眨了眨眼,仍是一臉狀況外,徐澐開以為她是不想說,索性道:「別像個傻子一般愣著,敷好了就去睡覺。」
  
  他坐回原先的位子,電影快播完了,他喜歡這部片的收尾,決定看完。
  
  「你……追上我,只是因為怕我有沒出事?」曹菁雯見鬼似地盯著他。
  
  他沒回答,只是一逕認真地盯著電視。
  
  於是她有答案了。
  
  是了,否則他幹麼叫住她,雨天裡顧不得自己淋濕,還特地叫女友把房子空出來?
  
  「你不是很討厭我?」他們早上才起過爭執,那麼不愉快,他分明可以不管她,不是嗎?
  
  徐澐開這才騰出空檔瞥了她一眼,滿臉很受不了。「我再討厭一個人也不會看著她去死,除非那人自己很想。」
  
  「我沒有!我只是……」
  
  只是什麼?那個理由連自己回憶起來都覺得蠢透了,今天到底怎麼回事?一再為了自己曾以為可以放下的過往失常,他不愛她了、不要她了,她再怎麼痛苦悲傷,對方也感受不到,是她自己先放棄了那樣的溫柔溫暖,她……真的,回不去了。
  
  想著,她不覺哭了出來。
  
  徐澐開看見,瞪大了眼。「你……」
  
  曹菁雯說不出話,眼淚一直流一直流停不下來,就像先前那個女孩。
  
  其實那時候她就很想哭了,但硬是忍住,一個人的哭泣實在太悲哀,即便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失控,似乎也沒好到哪兒去。
  
  思及此,她拚了命地忍住抽噎,摀住嘴,抖動的肩膀還是洩漏了她壓抑的脆弱。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只有在他面前不但顯得這麼悲慘、需要安慰,但又好像因為是他,所以怎樣都無所謂了。
  
  三十歲的她,在他面前就像一隻褪了毛的孔雀,光光禿禿,毫無優點,僅剩那些無聊的尊嚴還在強撐著,自以為是……
  
  徐澐開歎了口氣。
  
  他這聲歎息讓曹菁雯渾身一僵,顫動得益發厲害,肯定是覺得麻煩了吧……她想停住眼淚,偏偏好不容易潰堤,哪可能輕易止住。她覺得難堪,低垂著頭,隱約聽見那人似乎離開了,正要抽衛生紙來擦一下,徐澐開卻在這時又返回。
  
  「拿去。」眼前赫然冒出一瓶礦泉水,她迷茫抬眼,他自己手裡倒是抱著三罐啤酒。
  
  她接過水,喝了一口。
  
  水很冰,但身體卻無處不熱,她看著徐澐開坐回原本位子,拉開啤酒罐,雙眸緊盯電視,對她的哭泣失態與其說是漠視,倒不如說是默許。
  
  這情況不知怎地讓她整個人放鬆了,她心神安歇,吸了吸鼻子。「我也要……那個。」
  
  「嗯?」他回過神來,發現她指著他手裡的啤酒,便將桌上的一罐推過去。
  
  曹菁雯接過,打開喝了一口。
  
  碳酸入喉的感覺很刺激,啤酒的苦澀沖淡了她嘴裡淚水的鹹,她喝了好幾口,很沒形象地打了個酒嗝,讓徐澐開差點笑出來,但看著她滿臉通紅眼角發腫很是可憐的樣子,又有些不忍了。
  
  她喝完了一罐,再接著一罐,然後睜著濕潤的眼,眼巴巴地想要再來一罐。
  
  徐澐開瞠目結舌之餘哭笑不得。「這麼喝會醉的。」
  
  「我酒量很好。」
  
  他不以為然。「每個喝酒喝出事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曹菁雯搖搖頭。「我是說真的,我至少可以喝一打沒事。之前在美國,有個傢伙想灌醉我,從啤酒喝到紅酒再喝到威士忌,他去廁所吐了三輪,最後掛了,我還沒事……」所以,就連在這種時候,想要來個一醉解千愁,似乎也只是個奢想。
  
  徐澐開便沒多說什麼,起身到廚房拿了一打啤酒回來。「要收錢的。」畢竟這不是他的家。
  
  「好。」
  
  徐澐開酒量沒她那麼神,但也算在標準以上。他一起喝了幾罐,電影播完了,最後的結局很悲傷,即便看過許多次還是會被牽動,他感覺自己沒那麼平靜了,聽著她一陣一陣的抽噎聲,好似也跟著被掐緊了喉管,變得呼吸困難。
  
  他換台,又挑了出連續劇看。
  
  整個屋子裡,只有電視劇和她猛吸鼻子的聲音。曹菁雯不確定徐澐開是在陪她,因為他看得實在太專心了,表情不時還會跟著劇裡頭的情節發展變化。她忍不住跟著看起來,裡頭一個女人哭著捉住了另一個男人將抽離的手,說:「對不起,是我錯了,不要離開我……」
  
  而男人繃緊下巴,果斷地將手甩開。「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這一幕叫曹菁雯心有慼慼焉,眼淚又開始啪答啪答地掉。「為什麼不給她一次機會呢……」
  
  聽見她的低喃,徐澐開頭也沒轉,仍舊緊盯螢光幕。「這女配角看不起男主角出身低微,男主角喜歡她的時候以為理所當然,把人家的心意糟蹋了,後來男主角終於灰心離去,遇到真正懂他的女主角,才慢慢放下心裡的傷。女配角這時回頭,對男住角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曹菁雯一口氣噎住。果真是人生如戲,這戲碼實在太熟,好像才剛發生不久,可她其實是為他能一本正經地將劇情倒背如流感到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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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6:03
  第五章
  
  「你有在追這部戲?」
  
  徐澐開沒應,良久才回。「我喜歡看戲。」
  
  戲就是人生的一種縮影,各種喜怒哀樂摻雜其中,既真實又虛幻,他可以讓自己投入,也可以把自己抽開,有時候看著戲裡的角色大起大落,就覺得現實裡再辛苦也無所謂了。
  
  「看戲可以忘掉很多事情。」
  
  是啊,很多不愉快的事,就像她曾經帶給他的傷害吧?
  
  曹菁雯難掩苦澀地扯了扯唇。如果現在告訴他自己當初確實做錯了,如今她也明白了那種痛,他是不是會因此愉快一些?
  
  「我今天早上看到了我前男友。」話一日說出來,就比自己想像中的還容易,加上喝了酒,比較放得開。「我……被甩了,大概一個月前。我們交往十年了,學生時代就在一起,他那麼溫柔的人,我卻一直都在嫌他不好……」
  
  積壓多時的情緒好似在這時找到出口,爭先恐後渴望傾洩。她不顧一切,一股腦兒傾訴,包含早上那種冷不防被人尖銳地刺進心底最脆弱之處的感覺,還有下雨前,自己看見的那一幕。
  
  徐澐開說的沒錯,她真的很自私。
  
  風光的時候一直嫌棄人家,直到在美國遇到挫折,被人擠下台才格外懷念對方的好。他總是會用那種帶著些寵溺的笑,摸摸她的頭,耐心傾聽她的各種不滿抱怨,即便失勢離開很不甘心,但想到至少還有一個人會給她一個擁抱,施予安慰,就覺得也不是太糟糕……
  
  不料,她連這個都失去了。
  
  「他說要分手的時候,我打了他一巴掌,我好生氣,氣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可實際上,一直以來對不起他的人,是我……」所以他真的離開了,把他的好給了另一個願意珍惜的人。自己曾經不屑一顧的東西,如今再渴望也追不回,她徹底意識到這個事實,哭了起來。
  
  徐澐開聽著,冷不防說了兩個字。「活該。」
  
  曹菁雯猛地抬起臉,哭腫的眼瞪起人來實在沒什麼氣勢,但與其說是氣他太直接,不如說是惱自己竟然一個字都無法反駁。她活該,過去她用自己的驕傲傷害人,現在那些疼痛統統回到她身上了,她甚至沒有喊疼的資格……
  
  「你說的沒錯。」
  
  徐澐開看著她整個人蔫了下去,內心感受越來越複雜,他擰眉,雖然覺得她是罪有應得、一切自找,他也沒必要為此拍手稱快,但若要說因此心疼似乎也太過了,他只是單純地不習慣--不習慣露出這麼一副柔弱樣子的她,不習慣她停不下來的眼淚,不習慣她這些示弱的傾訴,不習慣她這麼悔恨的模樣。
  
  他目不轉楮地盯著她,電視劇裡的喜怒哀樂再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好像她身上某些讓他耿耿於懷的東西開始不令人那麼在意了。當然不對的事情還是不對,就像她的遲到,他不後悔自己的嚴厲,但……也不應該無限上綱。
  
  她是無知了點、白目了點、自以為是了點,可她也差不多得到相應的報應了。
  
  畢竟,都傷心成這個樣子了啊。
  
  「曹菁雯。」
  
  「嗯?」
  
  「可以放下了。」
  
  「什麼?」
  
  「腳。」說罷,徐澐開起身上前,替她將冷敷的東西拿開。
  
  他粗糙的手指摩過她瘀血之處,令她背脊一陣酸麻,似有電流劃過。她眨眨眼,表情很迷濛,浸過淚水的眼滿是霧氣。徐澐開身上溫度始終很高,讓她冷敷過的腳也逐漸發熱,那股溫度開始蔓延至她四肢百骸,隱隱泌出了汗意。
  
  兩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逆光裡徐澐開的輪廓有點模糊,她緊盯著,不捨移開眸光,卻不知道自己這反應是怎麼了。她嗚咽一聲,想開口,徐澐開卻似被燙著般放開了她,立即起身。
  
  「離這齣劇播完還有一個小時。」他忽然說。「這段時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然後睡一覺,把一切都忘了。」
  
  從前遭遇挫折苦難的時候,他就是這麼過來的。
  
  一台電視,一些啤酒零食,輪番上演的戲碼,或者是各種各樣的盤片。
  
  說罷,他沒再理會她,而是專注在眼前螢幕的劇情裡。
  
  剛才瞬間產生的旖旎氣氛像是幻覺,曹菁雯一時反應不過來,腳一直抬著變得很酸,她卻只能感覺到被他撫過的地方發燙得厲害。徐澐開沒再多說,但這樣不倫不類卻毫無負想的陪伴,反而令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放鬆。
  
  她不是一個人。
  
  即便她的人生再失敗,至少有一個人,願意在她摔倒的時候,陪伴著她慢慢爬起來。
  
  「徐澐開,其實你是好人……」
  
  徐澐開一口啤酒差些嗆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好人卡?
  
  看著她逐漸被酒意醺紅的臉溢散著一股粉艷誘人的光,他深呼吸,有些失笑。不,他哪裡算是好人?若真是好人,先前也不會抱著那些陳年芝麻爛豆子的事久久不放了。
  
  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她在接觸過他的本性之後,還會傻傻說他是好人的。
  
  真是……不知道該說可憐,還是可愛。
  
  「曹菁雯……」
  
  「嗯?」
  
  歎了口氣,夠了吧?繼續懷抱這些過往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們扯平了。」
  
  曹菁雯的酒量確實很好。
  
  人家是越喝越迷濛,只有她是越喝越清醒,酒後亂性這種事在她的人生裡是絕對不會出現,除非她想要「亂」別人……咳,總之,她醒到那個本意只是「陪酒」的男人都倒了,自己還直挺挺地坐著。
  
  電視劇播完了,徐澐開側頭靠著沙發,胸瞠正規律沉穩地起伏著。他略長的劉海遮蓋住半邊臉,意外細柔的髮絲伴隨著呼吸輕輕晃蕩。她坐在另一邊,環抱著已經不那麼疼痛的腿,看著看著,就那麼膠著地移不開了。
  
  退一萬步來說,徐澐開絕對不是那種外貌吸引人的類型。
  
  但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光,讓人不由自主地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高中時圍繞在她身邊的人,她一個都想不起來了,唯獨徐澐開,一旦塵封的記憶回籠,便如潮水一般,洶湧得教人難以抵擋。
  
  她歪著頭想,自己真的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
  
  等過陣子,她應該就會去找前男友好好道歉吧,謝謝他這麼多年來的包容……還有愛。
  
  然後不管結果如何,她都應該要從地上爬起來,往前走了。
  
  曹菁雯淡淡扯唇,看望眼前這男人的平穩睡顏,本來空蕩一片的心口終於不再虛空發冷,至少梗在那兒的東西沒繼續潰爛化膿、發作生疼。思及此,她目光清明,表情很柔和,眼前的落地窗映照出她此刻姿態,她愣了愣,不如怎地竟有些害羞。
  
  「徐澐開,對不起……謝謝你。」她說,而他依舊睡得很沉。
  
  曹菁雯起身,腿傷經過處理已經沒那麼活動不便,果真是痛才有效,這個男人以最直接的方式化解她的傷口,不管是哪一處的。
  
  她決定回去,一顛一顛地跳著找出一床被子給他蓋上,想了想,最後還是留下了紙條。
  
  「謝謝你的照顧,我沒事,先回去了。」
  
  半夜三點,曹菁雯叫了計程車,車沒一會兒便到了,她在離去之際忍不住回首多瞥了他一眼。徐澐開始終沒有醒來跡象,她吐了口氣。也好。
  
  今晚的一切,她決定歸咎給雨,歸咎給根本醉不了人的啤酒,他們之間有些東西改變了,她不想、也不敢面對隔天醒來後兩人相對的尷尬,維持這樣……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她掩上門,走了。
  
  在此同時,本應睡熱的男人卻霍然睜開了眼。
  
  他野亮的眸裡沒有半點剛睡醒的惺忪。徐澐開撐起身,看著身上那片薄被若有所思,隨即起身走往窗前。堂妹的家在三樓,低頭望去,只見一台黃色的車身正候在那兒。
  
  徐澐開默默記下車號,等了一會兒,才見剛從這裡離去的女人姿態狼狽地踮著腳,上了車。他看著,本來鬱積在胸口的氣才終於緩緩吐了出來。
  
  「徐澐開,對不起……謝謝你。」這是她在他睡著之後吐露的話語,他聽見了。
  
  可他卻裝作睡著,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辦法很坦然地說:「沒關係。」
  
  徐澐開為自己的小氣輕歎,這大半夜的,他甚至沒開口留她……今天的「意外」實在太多,他不想再讓事情超脫控制。
  
  只是人走了,滿室都是她遺留下來的痕跡。濕透的衣服還晾在夕外頭,徐澐開瞥向茶几上堆疊成山的啤酒罐,好氣又好笑。「連整理一下都不會……」卻記得要給他蓋上被子。
  
  思及此,徐澐開露出了笑,那笑逐漸變得釋然,好像終於放下了什麼沉重不堪的東西,他緩緩吐了口氣,感覺胸肺裡的空氣都變得清新了。
  
  第二天一早,華升的員工都敏感地察覺兩位上司間的不對勁。
  
  喔,他們本來就不對勁了,只是不對勁習慣成了對勁,現在對勁回來反而顯得不太對勁……這拗口的感想卻是辦公室裡每個人的一致想法。
  
  只見一早,曹大經理紅著一雙兔子眼來上班,大夥兒對她不冷不熱的態度早已司空見慣,不料她一進公司,看見總機小姐,居然破天荒地主動說了聲「早」,讓總機小姐一張嘴合不攏得讓下一個人都能看見她的臼齒……
  
  那人拍拍總機小姐的肩。「你該去補牙了。」
  
  總機小姐悲憤不已,對曹經理忽來的轉性,她是最關注的一個,只見曹經理提著一袋東西進了總監辦公室的門,過了一會兒出來,手裡換拿了另一個袋子。這兩人是怎樣?交換秘密信物?而且……為什麼經理的臉會那麼紅?
  
  八卦威力勢如破竹,大家揣測各種可能,其實曹菁雯只是拿昨天穿回家的衣服跟酒錢給徐澐開。
  
  「我洗好了。」
  
  「嗯,這是你的。」徐澐開也把屬於她的衣物交還給她,曹菁雯點收,看見裡頭艷藍色的漂亮內衣,臉蛋不禁紅了一紅。
  
  兩人就此別過,很默契地沒再提及前一晚發生的事。
  
  只是前一天他們才在公司裡鬧得大家人心惶惶,結果隔天便像沒事一般,甚至某些本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稱之為不對盤的情形也消失得一乾二淨,直叫大夥兒心情複雜,一面慶幸至少上班的氣氛不再那麼險惡,卻也扼腕再也沒戲可看,要知道這可是他們忙碌工作裡唯一的娛樂哪。
  
  不過曹菁雯對此完全沒察覺。她鬆了口氣,歸還衣服的時候,徐澐開看著她的眼神已不若往日嚴峻,多了些和暖溫度,這讓她今天一整天的心情都不自覺好了起來。
  
  然後漸漸地,好像就沒那麼在意失戀的事了。因為終於有了另一份寄托。
  
  只是取而代之的是,她變得對徐澐開格外注意,開會的時候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樣子,就不自覺出神。他眼眸炯亮,過往四目相對的時候太屢利,總是會令她害怕地想別開,現在除去了那些針對她的銳利,就像一片平靜溫和的水,想讓人踏足浸泡,沉浸其中。
  
  撇除一開始的成見,她發現這男人身上有太多東西,像是一張藏寶圖,吸引人一探究竟。
  
  約莫過了一周,曹菁雯覺得自己沉澱得差不多了,決定去找自己的前男友。
  
  她再度來到他的公寓。晚上八點,他不在家。知曉他準時上下班,不愛出門亂跑的良好習慣,她等了一會兒,終於看見他提著一袋子的菜走出電梯。
  
  他剛毅的臉不掩意外。「菁雯?」
  
  畢竟沒事前相約,曹菁雯一時尷尬。「好久不見。」
  
  「嗯。」他俊顏一凜,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不約而同想起上次的不歡而散,都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良久,他問她:「要進去嗎?」
  
  曹菁雯搖搖頭。「不了。」她只是……想要好好做個結束而已。
  
  男人沉定的眸看著她好一會兒,繼而無奈歎息。「你瘦了。」
  
  簡單三個字,充滿真摯關懷,她聽著,不覺垂下頭,眼眶隱隱泛紅。
  
  過去她嫌棄他不懂花言巧語,太正直無趣,如今卻覺得這樣的他好真,她捨不得……
  
  「上一次我太激動了……對不起。」但捨不得的,已經不是他們之間曾有的情感,而是那種曾經被人悉心呵護的感覺。想到這兒,她除了感謝,還有抱歉。「這一陣子我好好想過了,過去我只想到自己,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還有,我不回美國了。」
  
  「叮」一聲,電梯門在這時候打開,一名平凡瘦弱的女生從裡頭走出來,她看見兩人,一時驚訝,白皙的臉蛋莫名發紅,接著轉向曹菁雯,認出她。「啊,是那天甩巴掌的……」
  
  她看見了?
  
  曹菁雯發窘,氣氛驟然變得荒謬,她只好跟前男友說:「嗣弈,我看……我們還是進去好了?」
  
  男人斂眉,看向曹菁雯,再望著怔在電梯口死死盯著他倆的女孩,表情不變,心思卻百轉千回,最後道:「進去吧。」
  
  然後,曹菁雯看見那女孩本就談不上好看的臉色,轉瞬添了一抹蒼白。
  
  她一時迷惑,隨即恍然大悟--她就是那個在雨天裡哭著,被他溫柔抱進懷裡的女人!
  
  原來……他們是鄰居?
  
  「你們……很熟?」門關上,曹菁雯忍不住問。
  
  只見男人聽了,像是陷入思索,隨即搖頭又點了點頭。「還不算。」
  
  還不算,代表以後會算?
  
  曹菁雯為自己一閃而逝的念頭失笑,畢竟是交往多年的人,他是怎樣的性格,她很清楚。他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便會不顧一切達成的人,外在看似無爭,內心卻有他自己的計算。她就是覺得遺憾,他的性子倘若發揮在爭取更好的前途上,肯定會成功……
  
  就像徐澐開那樣。
  
  她陡然一驚,不懂自己怎會突然想到那個男人。
  
  她的前男友回過頭來,對她的反應不解。「怎麼了?」
  
  「……不,沒事。」她只是迷惘。一個星期前,她才因為目睹他擁抱別的女孩而傷心欲絕、失魂落魄,如今證實了他的心不再歸屬她所有,她卻變得不那麼難受。
  
  曹菁雯仔細望著眼前的人,是不是……她先前太過放大了自己的悲傷?
  
  她以為自己很愛他,但或許這只是她「以為」而已。
  
  她不禁歎息。「十年了……」
  
  「嗯?」
  
  「我說,我們先前交往,已經十年了。」曹菁雯苦笑。十年是個不短的時間,可以讓習慣變成了愛,也能讓愛成習慣。即使他們之間早已是後者,但習慣要戒除,一時半刻同樣不容易。
  
  她明白了這點,惘悵之餘,也多了釋然。
  
  男人沉默了。他沒有復合意願,對她這句曖昧的話只能不予回應,其實曹菁雯壓根兒沒有其他意思,只是一種領悟感慨。
  
  她把自己這些年來欠他的統統告訴他一儘管言語上還是無法那麼直截了當,但他聽懂了,淡淡一笑。「菁雯,你變了。」
  
  是嗎?她變了嗎?
  
  她一愣,不解其意,但看著他很友好的笑,便把這句話當作稱讚收下。
  
  離開了前男友的家,儘管對兩人最後的結局多少有點遺憾,但仍覺輕鬆愉快了許多。她走在相同夜路上,腳步輕盈,偏偏這樣舒坦的心情卻沒人可以分享……曹菁雯抬頭望天,莫名感慨,三十年來的人生,竟無任何貼心好友,唯一知悉這件事的,居然只有徐澐開。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她有兩支手機,一支是公事用,一支是私人用。她用了私人那一支,如果他見號碼不認識,沒接就算了吧……才這麼想著,電話彼端便傳來徐澐開沉穩透亮的聲音。「喂?」
  
  曹菁雯下意識一驚,心裡沒準備好,手機差點滑落。
  
  徐澐開沒聽見聲響,再度「喂」了一聲,隨即笑道:「芃芃?是你嗎?你把手機換好了?」
  
  「」一聲,她心口好似被人用木樁狠狠打了進來,一陣猛烈疼痛,呼吸困難,一口氣提不上來,腦子嗡嗡地聽著電話彼端一陣「喂」之聲,下意識掛了電話。
  
  她呆立路邊,一時有些茫然,手裡的手機一陣響動,她心驚,看見自己剛撥出的號碼,心慌意亂,始終沒接。手機也不叫囂了,街路再度回歸平靜,她心怦怦直跳,又疼又猛。是她遲鈍了?本應在知道前男友另有對象後該產生的感覺,直到這時才發作?
  
  她不懂自己的反應,也許……因為她只能打電話給這個人,但他第一個喊出來的,卻是別人的名字。
  
  可沒一會兒她便為自己的想法失笑了,不對吧,她才是別人,他喊的可是自己女友的名,她究竟為了這種名正言順的事苦悶什麼呢?
  
  她迷惑了……
  
  沒有人接。
  
  徐澐開結束電話,臉上表情若有所思。
  
  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對方打錯了,今天堂妹說要去辦新手機,他以為是她打來,但看來不是。
  
  分明可以置之不理,可他心底就是有一股奇異的惘然,揮之不去。
  
  他略微思索,鬼使神差地竟撥打曹菁雯的手機。
  
  電話響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人接起。「喂……」
  
  她聲音弱弱的,即便隔著話筒仍舊透著難以言喻的緊張,徐澐開失笑,不知道算不算是他這上司當得夠有威嚴的證明?
  
  「曹菁--理。」話到口裡又轉了一個彎,不是沒有過直呼名字,但在這一刻喚出來,似乎顯得過分曖昧了。
  
  「徐總監……有什麼事?」曹菁雯嚥了口口水。實際上她握著手機的手正在顫抖,時機太巧,該不會她剛偷打電話的事被發現了吧?
  
  「你……」雖不中亦不遠矣,徐澐開確實是察覺了什麼才會撥打這通電話,可他一沒證據二沒理由,直到察覺自己的行徑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後,變得哭笑不得,只得隨便找借口搪塞。「換約的事談得怎樣了?」
  
  「喔……」曹菁雯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
  
  可她很快掩去,回答道:「有七間同意延續舊約,有兩間提高抽成,一間要看業績狀況,還有一間要求我們遷移櫃位。」
  
  「新櫃點呢?」
  
  「有幾個預選店櫃目前還在評估。」有些百貨公司會主動來跟他們接洽、提供櫃位,但也不能照單全收,畢竟熱門的櫃點也就那麼幾間,有些是想破了頭都進不去,有些是巴不得合約到期快快撤離。
  
  她先前畢竟人在美國,對於台灣的市場情況得花更多時間瞭解評估,所以這一個月來她除了其他事務就是埋首在表單裡,與各種分析報告為伍。
  
  兩人各懷心思,就公事做了點交談,交換心得。大抵是放下了對彼此的偏見,過程是難得一見的平和。
  
  這是徐澐開希望的關係,但又好像覺得哪裡不足……他人在電影街裡,環視四周,鄰近街道上儘是成雙成對的人們,好不親密。
  
  他向來習慣一個人看電影,但今天,也許燈火太美,各色男女臉上的表情太幸福,襯得他更加形單影隻,衍生出那麼一點不甘寂寞。還不及將之壓制下去,徐澐開便聽見自己開口:「你現在有沒有空?」
  
  「呃?」曹菁雯一愣,徐澐開應該是要交代她去做什麼吧?反正都已經和前男友談好了,回家不是一個人發呆,就是繼續處理手上的公事而已。「你等等。」
  
  她從包包內掏出紙筆來,準備記錄他交代的事項,但下一秒,她手裡的原子筆落了地--
  
  「有空的話,陪我去看電影?」
  
  「什麼?!」
  
  他似乎沒打算給她震驚的餘裕。「我在西門町的電影街,你到了再打電話給我。」
  
  他口氣理所當然,好似篤定她會來,曹菁雯不知自己該不該為此不滿。現在很晚了,晚上九點多,為什麼要來約她?女朋友呢?
  
  這想法讓她很鬱悶,卻又無可奈何,心裡像是上百隻螞蟻啃咬著,又麻又疼,她卻聽見自己很沒出息地說好,甚至與他約好了碰頭的時間、地點。
  
  她是怎麼了?
  
  曹菁雯在計程車裡捧頰歎息。這幾天,她心裡種種變化就像在洗三溫暖,忽冷忽熱,從沒這般掌握不住。她的喜怒哀樂開始被另一個原先完全沒預料的人所牽引,或者打從兩人重遇開始,便是如此。
  
  但最少,他會找她,代表不是那麼討厭她,也許只是不喜歡,或者比不喜歡好一點點……好一點……
  
  然後她做了一件若之後回想起來,肯定會覺得自己蠢死的事--拿出iPhone,打開裡頭的拆花瓣遊戲,輸入姓名,開始點:他討厭我、不討厭我、討厭我、不討厭……
  
  最後結果是討厭,她垮下臉,不死心又玩了一次。
  
  這次是不討厭,她鬆了口氣,心情霎時輕快許多,下一秒又醒悟過來,即便無人知曉,依舊窘得想死--她在幹什麼啊!
  
  曹菁雯連忙把手機收起來,轉而瞥向車窗外,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過了晚上九點,路上車潮絲毫不見減少,她看了眼手錶,離他們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眼前壅塞的車陣卻沒鬆緩跡象。她心慌意亂,害怕遲到,看距離不算太遠,當機立斷。「我在這裡下車!」
  
  付清車資,她開門下車往前衝,腳下的鞋在石子地上發出陣陣清脆響聲。腳上的傷好了許多,跑起來仍有些疼痛,她一個身穿套裝的女子在夜晚街路上奔跑的畫面吸引路人注意,她卻無暇顧及,還差一分鐘……
  
  感覺好像很久沒這麼跑過,不算太長的路程,她跑得心臟都要迸出來,直到終於看見男人等待的身影,才鬆一口氣。「徐……徐……」
  
  「你怎麼了?」徐澐開等在電影院門口,遠遠便看到一名女子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發覺是她,更是意外。「幹麼用跑的?」
  
  「前面塞、塞車……我、我跑來……」
  
  他聞言,先是訝異地抬高了眉,繼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揚起唇瓣。「你可以打電話叫我等一會兒。」
  
  曹菁雯張大了嘴。對喔!
  
  她這傻乎乎的樣子,終究讓徐澐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她惱紅了臉。「我只是……不想再遲到……」她不想再被他那樣看輕了。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他笑意漸緩,瞅著她一臉不大甘願的樣子,一股柔和蕩漾在炯黑眸底,益散著如溫玉般舒暖的光。「腳不痛了?」
  
  「好多了……」被這麼注視著,曹菁雯臉上熱度逐漸升高,就連心跳也跟著快了,也許是她方才跑得太用力,還沒緩過來……
  
  「那,走吧。」徐澐開見時間差不多了,催促她。
  
  她跟上,這瞬間的旖旎很快就被打破,他買好三十分鐘後的票,兩人走入戲院,直到坐下來,看著電影開播前的廣告,她才後如後覺地問:「……我們看的是什麼片?」
  
  徐澐開一怔,黑暗裡他的表情不掩驚訝,這才想到。「你問都沒問就來了?」
  
  「呃……」曹菁雯尷尬了,以前她對看電影可是桃三揀四的。太沉重的不看、太歡樂浪費時間的不看、恐布片不看、血腥片不看……
  
  「我……我很久沒看電影……」
  
  找了個連自己都覺得很薄弱的理由,她耳根燙紅。好險裡頭黑抹抹的,徐澐開看不到。
  
  他沉默著,好似若有聽思,卻沒講什麼。
  
  這部片不知道是不是上映很久,電影院裡頭三三兩兩沒幾個人,跟包場沒兩樣,他們坐的位置卻很邊緣。「你怎不買好一點的位置?」
  
  「我喜歡坐這裡。」他笑了笑,調整了一個較為輕鬆的姿勢。「心情煩悶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這裡,看著全電影院的人或哭或笑,就覺得整個人都舒坦了不少。」
  
  「你的喜好……真奇怪。」
  
  「是吧?」徐澐開呵呵笑了兩聲,黑亮的眸在閃爍的銀幕下一亮一亮的,很想星星。
  
  黑暗裡,他的五官並不清楚,但即便如此模糊,她還是覺得很吸引人。她感覺自己忽然又多瞭解了這個人一點,他喜歡看戲,喜歡藉由他人的喜怒哀樂來看淡生活中的苦悶,她想昨天,他也是這麼陪伴自己,抑或她的故事給了他一些樂趣?那也不錯……
  
  「我今天去找了我前男友……」
  
  「喔?」
  
  她小小聲道,電影開演了,她應該保持沉默,但徐澐開帶有聆聽意味的應和,讓她想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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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6:34
  第六章
  
  「我們好像很久沒這麼好好談過了,都十年了,其實我們的想法早就已經不同,是我一直沒去注意……」
  
  徐澐開從頭到尾沒有多置一詞,側臉依舊專注地看向眼前銀幕,但讓她很有傾訴的慾望。因為沒有被阻止,她就這麼繼續說下去,還好他們坐的位置偏角落,周圍沒旁人,否則肯定被投以白眼。
  
  她說完了,整個人也安歇下來,終於有多餘的心神可以稍微關注電影。「現在……演到哪兒了?」
  
  「……不知道。」徐澐開回答得理所當然,她瞪眼。看他這副模樣還以為他看得很專心呢。
  
  可隨即她笑了,像他這麼愛看戲的人,卻願意分出心神給她,聽她講這些五四三。她在羞赧之餘,胸口有個地方同時震動得厲害,震著震著就逐漸變得柔軟起來,像是小時候躺在母親剛洗好烘好的被單上,那種簡單且舒適的溫柔感覺,教人沉迷。
  
  電影劇情演到了高潮,她伴隨劇中人物起伏,但真正關注的卻是身旁的男人。裡頭在演什麼,她完全都不知道了,只希望不要結束…一直到片尾曲播放的時候,她還愣愣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
  
  徐澐開也沒催,直到換了第二首歌,他才問:「不走嗎?」
  
  她一怔,點頭又搖頭,然後站起來。
  
  不想走,但不能不走。他們一前一後走出電影院,深夜裡車水馬龍的繁華已逐漸黯淡下來,如同頂上稀薄得幾乎看不見的星光。
  
  捷運營運時間已過,到這個地步只能叫計程車,她像個等待大人告訴她玩樂時間結束了的孩子,想把握這珍貴難得的一分一秒,導致走得不太專心,腳下一滑。「啊!」
  
  她及時穩住了身子,但腳上鞋子卻飛了出去。天是,有夠丟臉……
  
  徐澐開回頭見了這一幕,哭笑不得。「看不出來你這個人其實挺冒失的。」
  
  曹菁雯窘得無地自容。怎麼自己最狼狽的樣子剛好都發生在這男人面前呢?
  
  「你等等。」他讓單腳沒穿鞋的她留在原地,走到前頭把她的鞋撿回來。「穿好,別再掉了。」
  
  徐澐開彎腰把鞋子放在地上,方便她穿,她看著,想起上星期他給她敷腳的那一幕,忽然覺得耳根發燙,眼眶有些泛紅。
  
  見她久久沒反應,徐澐開黑亮的眸一抬。「怎麼了?」
  
  「沒事。」她搖搖頭。
  
  曹菁雯穿上鞋,腳底不再涼冷,她烏潤的眸看著徐澐開,漾起一層薄薄朦朧的水霧,本來不甚明瞭的,在這一刻都化為清晰。她……想要這個人來補足她不完滿的部分。
  
  想要他一直對她這樣,好好的。
  
  今天才和自己的前男友徹底了斷,現在又察覺對另一個男人動了心思,原來她是這麼三心二意的人嗎?曹菁雯很迷亂,但已經產生的心情,卻是再真實不過。
  
  不由自主地,她看著徐澐開的眼神裡,隱隱多了一點自己沒察覺的渴望。徐澐開看見了,有些訝異地抬高了眉眼。
  
  她眸裡的波光蕩漾,柔如水波,不管是從前或過去的她,都不曾在自己眼前展露這般模樣,他一時被迷惑了,胸口好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一時動彈不了。
  
  她粉潤的唇一張一合,好似講了些什麼,他沒聽清,只覺她的目光水潤逼人,下一秒,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震破了兩人膠著纏繞的視線。
  
  曹菁雯一下子別開臉,頰上難以遏止地發燙著。
  
  徐澐開接起手機。「喂……芃芃?」
  
  「我號碼換好了,怎麼這麼久沒接電話?」堂妹柔柔的嗓音自話筒內傳出,徐澐開下意識有些鬆了口氣。「我在看電影。」一出了電影院他便把音量調大,沒想到調過頭了,聲音大得嚇人。
  
  「什麼電影?怎不找我一起看?」徐澐開剛從美國回來,過去在台灣也沒什麼熟悉的朋友,徐洺芃有時看不過他總是一個人,都會抽出時間來陪他。
  
  徐澐開曉得堂妹的貼心,眼神柔和了。「找不到你嘛。你舊的手機號碼停了,新的我又不知道……」
  
  曹菁雯被冷落在一旁,聽著眼前男人與他女友在電話裡親匿的互動,全身溫度都降低了,覺得好冷。她今晚一直納悶徐澐開為何會找她而不是自己的女友,原來是因為對方沒空……
  
  這答案順理成章又理所當然,她像個傻子一樣,處在不屬於她的戲碼裡,有了自己是主角的錯覺。她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裡,消失不見。
  
  眼前一台計程車駛來,曹菁雯想也沒想,抬手叫車,逃亡一般坐上車子。徐澐開回神注意到,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喂?徐澐開?怎麼了?」
  
  徐洺芃在電話那一頭問道,徐澐開從詫異裡回神,沉默了會兒,說:「沒事。」
  
  計程車駛遠了,他真該唸唸她這沒禮貌的行為,卻想起自己講手機時,她孤伶伶站在那兒,失落地瞅望自己的目光。
  
  徐澐開歎息。事已至此,他不傻,不可能不明白,同樣是以這般悲傷的姿態落荒而逃……沒想到這一次,居然是為了他。
  
  坦白講,感覺不壞。
  
  倘若是過去那個曹菁雯,在年少時被她傷了心,如今肯定是不會再為她產生任何反應。
  
  但現在的她終於不同,她懂得了疼,跌過跤以後再爬起的姿態儘管有些笨拙狼狽,卻想讓他好好看著、守著,必要時偶爾拉她一把。
  
  這樣的心思,太久不曾產生,令他懷念得有些感動,只是未料竟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兩次,也許她真的就是他這一輩子逃不了的命。他不信這個,但若對象是她,就這麼糾纏下去,好似也無所謂。
  
  因為,他們都變了。
  
  徐澐開在夜光下佇立良久,決定隔天一早再和她好好算這筆「帳」--不告而別的帳。還有,讓他有了那神心思的帳。
  
  他都會一個一個,和她算清楚。
  
  夜半,曹菁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就是睡不著。
  
  她睜大了眼,呆呆望著頂上暗灰色的天花板。月光很淡,她想起很多很多往事,想著想著,不自覺便潮潤了眼眶,有什麼流了下來,她沒有抹去,任之沒入髮鬢裡。
  
  其實為什麼要哭呢?不過就是失戀,剛好連續兩次而已。只是,好不容易才萌生的心思,連存活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活生生扼殺,實在是……很痛苦。
  
  曹菁雯輾轉反側,就這麼在床上煎熬到天亮,勉強睡了一陣。
  
  因為睡得不好,所以她這天特別早起,到公司的時候總機小姐還沒來,她正鬆口氣,想鑽進自己的辦公室再仔細補個妝,不教人看出端倪,這時一道沉聲叫喚竟冷不防自她背後傳來。「曹經理。」
  
  聽見聲音,她開門動作停頓,整個背都涼了,連腿都跟著軟了。「徐……徐總監……」
  
  「昨天怎不說一聲就回去了?」徐澐開說話的聲嗓、語調都很平靜,臉容含笑,看不出情緒,偏偏這人就是這樣最恐怖。
  
  她像個被逮著錯處的小孩,不敢迎視對方過於深幽的注視。「我看你在忙……」
  
  「禮貌上,你不認為你該講一聲?」
  
  「……」
  
  這她確實是不對,但又很哀傷委屈。分明就有女朋友,卻一連好幾天都在照顧她這個未婚失戀的女同事,她真想求他別這麼好,孤單寂寞的心最禁不起撩撥,那種不被人需要而否定拒絕的滋味,她是真的受夠了……
  
  她不想再這般低落下去,不管徐澐開心思如何,至少這份感情是屬於她自己的,她可以在不影響到任何人的情況下,自行妥善珍藏。
  
  這麼想,就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至少,她還能好好地喜歡一個人。
  
  「昨天……昨天是我不好,我身體不太舒服……」
  
  「不舒服得哭了一晚?」
  
  她一驚,猛然轉頭,迎上他審視的目光。
  
  他勾了勾唇。「我說對了。」
  
  雖然只是大略一瞥,但仍能見她眼眶發紅得厲害,徐澐開只是猜,不料正中答案。
  
  曹菁雯驚覺上當,這一轉身才意識到兩人到底貼得有多近,她鼻間滿是屬於這個男人的氣息,一下子昏了腦。
  
  她窘紅臉,懊惱自己這麼輕易就被他撩起反應,好像她的五感知覺再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他徹底綁架,拿捏在手,甚至一個用力就能將她活生生捏死,他卻毫無知覺--一如此刻。
  
  徐澐開瞅著她緊繃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她就是一隻虛張聲勢的吉娃娃,吠叫咬人的時候看起來凶悍得很,但骨子裡不過是只小小狗,就算真把人咬疼了也不會有什麼太大殺傷力。
  
  尤其可憐的時候垂落耳朵的模樣實在很惹人捏一把,說真的,徐澐開挺喜歡她這個樣子,就連那因不甘而發紅的眼,都想讓他好好地「疼愛」一下。
  
  唉,這迂迴又談不上什麼溫柔浪漫的心思,倘若要被她知曉了,肯定又是氣得一陣狂吠吧?
  
  想著,徐澐開便笑了出來。
  
  曹菁雯明如他在嘲笑自己,羞惱之餘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盡速逃進辦公室。
  
  但手才剛碰到門把開了個縫,門板就被人以更大的力道從後推開,手腕被箍住,她還不及發出抗議,徐澐開已拉著她走進去,
  
  門「砰」一聲關上,阻絕被其他上班的同事窺見的可能,而徐澐開想做的事目前也不適宜公開--
  
  「你……你幹什……」
  
  曹菁雯受他桎梏,困在門邊,一臉驚慌失措。
  
  她泛著血絲的眼底浮現迷惘,吸氣多出氣少,徐澐開如墨緞般光滑堅韌的目緊緊盯迫,好似想從她此刻的反應看出一點端倪--畢竟他只是懷疑,不是確定,何況她嘴又那麼硬,他需要一擊即中的辦法,讓她只能乖乖坦承,俯首剖白。
  
  他該如何出招?
  
  他的眼眸因思考而越見深邃,曹菁雯被他盯著,只覺整個人緊張得都快散架。她不敢置信,怎會變得這麼喜歡這個人呢?這個年少時自己曾一度鄙視厭惡的人,如今在她眼裡卻巨大無比,擁有了主宰她的力量。
  
  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自己喜歡的人更有殺傷力了,她想逃開,徐澐開卻不給她機會,掙扎間,一樣物件自她口袋裡掉落出來,是一支手機。
  
  「嗯?這是……」徐澐開早她一步將之拾起,第三代iPhone,不是她工作上慣用那一支,應該就是私人的。他抬頭見她脹紅了臉,那困窘得不得了的表情讓他心念一動。「你的?」
  
  「嗯。」曹菁雯點點頭,飛快接過他遞還的手機拽好。
  
  徐澐開見她這副緊張兮兮、明明有鬼的樣子,不禁一笑。「私人用的?」
  
  「嗯。」
  
  聽她回答,徐澐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按弄一會兒,說:「昨天晚上我接到一通不明來電……」
  
  曹菁雯渾身一震。該不會……
  
  「那個人聽我講一句話就掛了,我後來回電沒接,應該是打錯了……」說罷,一陣由小而大的鈴聲便在兩人之間錯愕地響起。徐澐開拿著手機抵在耳邊,朝臉色越來越難堪的曹菁雯一笑。「怎麼不接?」
  
  她咬嚙唇瓣,鈴聲明顯自她口袋裡傳出,無論如何都抵賴不掉,那種心思被狠狠揭穿的感覺使她狼狽不已,很想尖叫。「那又如何?我工作用的手機沒電了,才用這支打給你……」
  
  「那怎麼不說話?」徐澐開一針見血,曹菁雯一下子噤聲。「而且……後來我打你工作用的手機,你不是接了?」
  
  借口一下子被拆穿,曹菁雯頓時有種被人脫光審視的狼狽。徐澐開見縫插針、攻勢凌厲,一步一步朝她僵近,就快踩到她的心尖上。她無處可逃,只能被迫回擊。「你……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只是想確定一件事。」說著,徐澐開笑了,那笑容太炫目,像一個男孩看見了心愛的玩物,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滿足,教人心眩一緊。
  
  曹菁雯睜大眼,她何曾見他這般開心笑過?柔和如春日暖陽,光華四溢,炫惑迷人,如果他肯常常對她這麼笑,要她掏心挖肺、肝腦塗地,可能都願意。
  
  徐澐開看見她的眼神,如水晶球那般透明水亮,倒映著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喜歡。他想,他明白了。
  
  「芃芃不是我女朋友。」他陡然冒出這一句,震愕了曹菁雯。「正確說來,我單身。」
  
  「什麼?」
  
  「她是我堂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她張大嘴,仍是一臉狀況外。
  
  徐澐開一笑,忍不主抬手,抹了抹她腫紅的眼角。「天下哪有女人會把房子讓給男友跟別的陌生女人?這麼大方,你都不覺得奇怪?」
  
  這……她無言以對,確實是這樣沒錯,但那時她完全不在狀況裡,渾渾噩噩,根本來不及想到那麼多,而且……她以為這是他們情比石堅、堅貞不移的表現。
  
  「因為她,你哭了一晚?」雖然是問句,卻帶著十足的肯定。「真可惜,你白哭了。」
  
  「你……」曹菁雯火起來。這男人用的是什麼幸災樂禍的口吻……不對,他跟她說這個,什麼意思?
  
  她整顆心被狠狠提起,卻不敢擅自雀躍,害怕飛得太高,下一秒摔落地面就會死無全屍,可她還是忍不住開口,顫聲問:「你之前不是說……你有?」
  
  講到這個,徐澐開多少也尷尬。「騙你的。」
  
  她睜大眼,再睜大眼,再再睜大眼。「騙我的?!為什麼!」她大叫,相較於獲知答案的喜悅,她更想撲上去咬他!
  
  「你那麼自以為是,我怕說我單身,你會懷疑我圖謀不軌。」其實有大半是面子問題,哼,這理由他才不會告訴她呢。
  
  「你……你……」曹菁雯氣死了,卻又找不出話反駁,因為一開始她的確這麼反擊過他,何況他也沒有坦承相告的必要,只是一想到昨晚那麼難過,傷心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那種暗戀一個人的憧憬和不安,全變成笑話一場,不惱才怪。
  
  然而相較這些,她更想知道他現在忽然坦白的理由。「為什麼現在不騙我了?」
  
  她想平靜的問,但聲音裡難以掩飾的急切還是展露了她的心思。徐澐開為此笑了。「因為看你喜歡我喜歡到哭了,覺得很可憐。」覺得……有一點點,捨不得。
  
  可憐……原來,她在他眼裡,竟是這麼落魄狼狽的嗎?
  
  曹菁雯心涼了下去,良久,她咬咬牙,說:「我……我才不可憐。」
  
  「喔?」徐澐開抬眉。
  
  「至少我是因為喜歡人才哭的,總比連喜歡的人都沒有,哭都哭不出來的人強。」她霍然抬眸,直視著他,放下了那些無謂冀盼,回得坦然。
  
  徐澐開怔住了。
  
  隨即,他綻開了笑。「誰說我沒喜歡的人?」
  
  「我又沒說是你……」曹菁雯垂下眸眼,形容黯淡。是啊,他有喜歡的人,但那個人不是她,他不喜歡她,不可能再喜歡她了。
  
  她一顆腦袋越垂越低,那明顯喪氣的樣子讓他看得心都軟了,好像欺負到這個程度,也差不多夠了。「我也沒說那個人不是你。」他一頓,又說:「但還不完全是你。」
  
  「什麼?」簡直像繞口令一樣的對白,曹菁雯有聽沒有懂。
  
  她傻乎乎的表情讓徐澐開又想逗弄她,但時間不多,再這麼迂迴下去,又不知道拖到哪個猴年馬月去,索性直說。「曹菁雯,你喜歡我。」
  
  她無法大膽肯定也無法違心否認,只得沉默,但逐漸被染紅的臉卻明白昭示她的心情。
  
  看見她幾乎相當於招認的反應,徐澐開不覺鬆了口氣--他內心為此而笑。即便抱有九成肯定,在問出口後他竟仍然忐忑。也許,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中意她。「我以前喜歡你,後來不喜歡,現在……又有一點點喜歡。我還不知道程度有多少,若你可以接受的話,那麼,你就當我女朋友。」
  
  曹菁雯呆住了。這是什麼急轉直下的發展?
  
  徐澐開一笑,撫了撫她的臉。「想好了,再回復我。」
  
  「嗄?」
  
  「好好考慮。」他沒再多說,只留下了這句話。
  
  在曹菁雯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轉身走了出去,等她乍然回神,開門要追上去問的時候,公司其他人已經到了。「咦?總監,你來真早。」
  
  「剛好來處理一些事,運氣好,就連其他的也跟著一併解決了。」徐澐開笑笑地答,目光若有似無地瞥過後頭的某人一眼。
  
  同事也注意到了。「喔……經理?早。」
  
  她一時頓住,儘管知道辦公室的隔音很好,但仍有種作賊心虛似的尷尬。「早……早……」應完,在徐澐開含笑注視下有些站不住,急忙逃回辦公室裡。
  
  他剛說了什麼?
  
  直到這刻她背靠著門,才感覺自己的心跳有多急促厲害。她喉嚨發乾,腦子一陣暈眩,全身發熱。他對她究竟是如何想的?怎會忽然說那些話?好似有鍋開水在她身子裡沸騰,快把她給煮乾了。
  
  她該喜該憂?喜,是因為那個人說喜歡她;憂,則是因為他說的喜歡,只有一點點,問她有沒有所謂?廢話,當然有所謂啊!
  
  「跩什麼嘛……」曹菁雯蹲下身,握著那害她被出賣的手機。他喜歡她,就算只有一點點,那也是喜歡……她很沒出息地想,但不能因為她先喜歡上了,所以即便兩人感情不平等,也覺得可以。
  
  這樣,她就真的太可憐了。
  
  曹菁雯眼眶一熱,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徐澐開說要她「好好考慮」,也就真的放著她一個人「考慮」。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一個禮拜,居然不見下文。
  
  即便公事有所接觸,兩人視線不意對上,他也能輕易讓自己展現上司該有的風範,不露聲色,淡定自持,不摻雜任何多餘曖昧。
  
  或許是某種從容,因為確信她的感情,所以不害怕她會做出任何意料之外的回答,這態度讓曹菁雯很糾結,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結果只能任日子不明不白地流逝。
  
  這段期間工作始終忙碌,專櫃新品上市,百貨各種活動檔期需要敲定,非折扣期間必須制訂行銷方案、推展計劃上路,壓根兒沒空顧慮什麼風花雪月。
  
  兩人身為營運大頭,成天都在外頭跑,連假日都沒得休,見面也都只在每週各一次的晨會及內部會議上。
  
  一轉眼,一個月就過去了。
  
  這天,曹菁雯在外頭跑完業務,回到辦公室處理一些文書事項,一看時間竟已十二點,不禁放空。現在,除了舒服的熱水澡及一張舒適的床之外,她虛乏的腦袋還真無法想到別的。
  
  偏偏有人就是不放過她。
  
  她走出公司大廈,正想叫車,卻看見一抹再熟悉不過的人影坐在街路的花圃上抽煙。
  
  「徐……澐開?」她怔住。
  
  路燈映照下那白煙裊裊特別惹眼,她詫異地睜大眸,他身影頎長,挺拔出塵,馬路一閃而逝的車頭燈映亮了他安和沉定的側臉,一雙黑眸實在漂亮,嘴唇吐霧的動作由他做來,竟透著難以言喻的性感。
  
  這生動畫面使她心悸,像被揪緊。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在公事上往來頻繁,她對他淡定以對,使她生出自信,很得意可以控制好自己的心,不料只是少了那個觸動的引信而已。
  
  現在,他不過是卸下平日拘謹正色的表相,她的心便又不像自己的了。
  
  徐澐開注意到她,黑亮深邃的眸眨了眨,捻熄煙,站起身朝她走過來。
  
  他腳步聲很沉、很篤定,曹菁雯呆在那兒,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她該說什麼?該怎麼說?
  
  結果才剛抬手,想打個招呼,徐澐開就已經理所當然地越過她,兀自走進辦公大廈裡。
  
  曹菁雯忽然覺得,他經過的地方,有一點冷。
  
  原來,他不是來等她的。
  
  仔細想想也是,若要找她,幹麼不直接進辦公室?幹麼不打她電話?
  
  或許他只是回來處理一些事務、拿個東西,兩人遇上是碰巧。畢竟都一個月了,她沒給他任何答覆,感情這種東西最禁不起拖,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喂,別發呆了。」不過沒一會兒,他便折回來,拍了拍她的肩。
  
  曹菁雯茫然地看著他,只見他黑黝黝的眸裡閃過一絲驚訝,她看見自己在裡頭的倒影,眼淚就落下來了。
  
  即便是徐澐開也被她這突來的反應嚇著了。「你怎麼了?」
  
  「你、你別管……」她原先很想氣勢十足地喊,但哽咽著聲音就不受控制地弱了下來。他忽冷忽熱、捉摸不定,吊著她的心思當樂趣,他剛才刻意不理她的舉動,讓她像被潑了一桶水。「耍我很好玩嗎?你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對吧?想理的時候就理,不想理的時候就晾一邊,這種喜歡、這種喜歡……」我才不希罕--
  
  曹菁雯下面那句話噎住,雙唇顫動,反覆幾回卻發現自己完全說不出口。太違心了,因為就算真的只有一點點,能被這個男人喜歡,還是令她高興得不得了。
  
  像是本來荒蕪的野地開出了花朵,即便再小再不起眼,也想讓人好好珍惜。
  
  思及此,眼淚就停不下來,儘管已入深夜,但街道上並非完全沒有人。他們--或者說是她單方面的發洩惹來注意,徐澐開不得不阻止她。「冷靜點,這裡是大街上……」
  
  自己都這樣了,他還能保持一貫的無動於衷,相比之下曹菁雯覺得自己更慘了。「我才不要冷靜……」
  
  「噗。」這幼稚語句實在教人哭笑不得。「真不冷靜啊?」
  
  「就說了不--」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堵住了嘴唇,半落的眼淚淌進嘴裡,她卻只嘗到濃烈的煙草氣味。
  
  不若他外表的淡然,這個吻非常狂熱。
  
  一開始只是嘴唇被用加力含吮,在她恍神啟唇的剎那,炙熱的舌便乘隙迅猛地溜了進來。曹菁雯先是發愣,繼而試圖掙扎抗拒,然而臉頰被他的雙手給緊緊捧住,唯一推抵的舌變成一種奇異的纏綿,空氣裡濕溽的聲響曖昧不已,響在耳畔,教人逐漸臉紅耳熱。
  
  她一口氣噎住,淚水愕然停止,一股難以抵禦的熱度自兩人相系之處逐漸蔓延。曹菁雯整個人都麻麻的,鼻尖淨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深沉呼吸,騷動著她的身心。
  
  明明想著才不要這樣就被控制收買,但身體的原始反應卻完全無法停止,直到結束了吻,她當機的大腦還是來不及重啟,直到耳間聽聞他飽含笑意的嗓音。「冷靜了沒?」
  
  老梗!一點新意都沒有!
  
  「還沒……」內心吐槽,從嘴巴裡冒出來的,居然是這兩個字。
  
  徐澐開又笑了,於是唇瓣再度貼上來,這一次的吻比起方纔的強硬似乎又多了些動人的溫柔,不喜歡的煙味因為是他給予的,所以也變得甜蜜起來,教人很是迷醉。
  
  曹菁雯心裡有點酸酸澀澀的,如果這樣的吻是非常喜歡才產生的就好了……可即便如此,她仍貪婪地不想停止,嘴唇一被放開,她就忍不住發出細微的抗議嗚咽聲,輕聲說著「還想再冷靜一點……」這種不知羞怯的話,主動把唇貼了上去。
  
  吻到後來,徐澐開幾乎是歎息著抱住她,將她的腦袋狠狠壓在自己的肩膀上,也不管她是否吃痛。「這樣不是換我不能冷靜了嘛……」那語調,竟隱隱透著點咬牙切齒。
  
  她渾身一顫,某種教人渾身發麻的感覺從指尖湧上,甜美地麻痺了身體。原來,自己也是可以影響這個人嗎?
  
  徐澐開攬擁著她,一下一下地撫過她腦後的髮,感受那細緻如緞的觸感在指間穿梭滑動。她的唇非常柔軟,一開始還滲出屬於她淚水的味道,現在被他給吻得有些腫了。
  
  「我真是高估你了……」他口氣轉柔,帶著不自覺的寵溺,以及無可奈何。
  
  曹菁雯似懂非懂,他歎了口氣。「我才想說你別玩了。叫你好好考慮,一個多月沒消沒息,你這人給一點顏色就會擅自開起染房,還是連鎖店,居然還指責是我晾著你?到底誰晾著誰?」
  
  他可是把話講得很清楚,他把主動權交到她手裡了,是她自己不做任何回應,他又能拿她怎麼辦?強逼著她要個答案?這太不符合他性格,他幹不出來,最多就是像剛才那樣反擊一下,故意不理她,看看她會否為此著急……
  
  搞半天,她根本就沒這種心機。
  
  這個女人高傲自負,卻又單純得可以,其實就連以前也是,答應了不會說的事情就真的不會說,在職場上也絲毫不懂虛與委蛇,不知道是該稱讚她正直好呢,還是說她又傻又笨拙。
  
  想到這兒,原先那臉隱隱的焦躁褪去,徐澐開笑開了。「我不過進去丟個煙蒂。」雖然,是故意不和她打招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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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7:00
  第七章
  
  曹菁雯氣瞠了眸。自己的感情好似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納入掌心玩弄,是因為喜歡的程度不同嗎?
  
  「我不要……」
  
  「嗯?」
  
  「我不要當你女朋友……」
  
  嘴裡講的分明是拒絕,手指卻緊緊揪著他的衣襟不放,徐澐開為她的口氣正直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要?」
  
  她沒答。
  
  「當我的女朋友福利很好的喔。欸,別一臉不信的表情嘛,至少你很喜歡我吻你吧?」他略顯粗糙的指腹抹過她粉潤的唇,滿意地看見她白皙的臉在街燈映照下染上了紅暈。
  
  「我才不要跟一個只有一點點喜歡的男人交往……」就是他這句話,讓她糾結至今,始終給不出答案。
  
  聞言,徐澐開抬高了眉。「原來是因為這種原因?」
  
  「什麼叫這種原因!」曹菁雯一把推開他,怒了。
  
  徐澐開及時拉住她手腕,沒讓她離得太遠。「你啊,至今為止交往的人難不成都是愛得要死了才答應要在一起?不都是一開始有一點好感,交往以後互相瞭解,感情才會日漸加深?」
  
  她一時頓住,竟找不出任何話反駁。「可是……我……」已經很喜歡了啊,怎麼辦?
  
  徐澐開歎息,再度將她拉回懷裡。「如果害怕不公平的話,何不把握機會讓我也這麼喜歡你呢?就這麼放棄,你覺得有比較好?你看,我一開始不是不喜歡你嗎?現在--」
  
  「現在?」曹菁雯截住他話尾,一下子睜亮了眼,那種孩子般清澈、飽含期待的眼神,讓徐澐開不禁心軟得笑了起來。
  
  「現在……我卻在這裡等你出來,不是嗎?」
  
  她愣了。所以,他真是特意來找她的?
  
  「我問了保全,他說你還在裡面,我打算抽根煙再進去,剛好你就出來了。」
  
  「我以為你不抽煙……」至少一起共事的時候,她一次也沒見過他抽,或者身上帶有煙了。
  
  「本來戒了。」
  
  「那怎麼又抽起來了?」按她對徐澐開的瞭解,他想做的事肯定是不顧一切貫徹到底,包含戒煙。「跟香港公司的交涉……不順利?」
  
  一般戒煙的人會耐不住又開始抽,都是因為事多煩躁、焦急難耐。他們公司名義上雖是美商直營,但實際營運還是由香港公司負責掌握,最近為了櫃位裝修及宣傳等預算跟港仔往來得很艱辛,這點曹菁雯身為營運經理,也很清楚。
  
  徐澐開聽她這麼一講,臉部表情彷彿扭曲了下,然後是一聲長長的、放棄一般的歎息。「你笨成這樣,到底是怎麼混到現在的?」
  
  曹菁雯滿臉不依,徐澐開瞅著她,嘴角揚起好氣又好笑的無奈弧度。不是她笨,而是他傻,早知她性情單純,和她這直腦筋搞什麼試探呢?簡直蹉跎浪費大好時光。
  
  或者這一個月其實是給他釐清心思的機會。事實上,他對她並非想像中的可有可無,因為懷疑她可以吊著自己,所以急躁,就連好一陣子沒抽的煙都從抽屜底拿出來了,坦白講,這滋味真不是普通的糟。
  
  不過,深切明白了她傻氣遲鈍的一面,好像覺得這樣也不錯,從一點點變得多一點。他笑了笑。「因為你的關係,嘴巴裡都是難聞的煙味,你得補償我才行。」
  
  「嗄?!」
  
  「不許說不要。」
  
  「什麼?」這分明就是百分之百的推卸責任!可看著他灼人的眼神,曹菁雯臉蛋逐漸燒了起來,忍不住細若蚊蚋地問:「怎麼補償……」問罷,大抵也是預料到某些事情,後面的語句便消失了。
  
  「嗯,就像這樣……」徐澐開或許察覺到了,或許沒有。
  
  兩人的唇瓣再度貼合為一。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溫度讓她很眷戀,就連一般嫌棄難聞的煙味,因為是他,所以也覺得喜歡。到這種程度已經是迷戀了吧,一股閃電般的熱度鑽進心臟裡,有些埋藏已久的東西復甦了起來,使她不自覺呼喚出口。「澐開……」
  
  很纏膩的聲音,她還來不及想這是自己發出的,只見吻她的男人好似全身僵了一下,擁她的力道隨之加深,差點將她肺腔裡僅剩的氧氣悉數掏空。
  
  深夜十二點,在公司門口這般大刺刺地吻著,好嗎?這個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逝,但很快地就被夜風吹得找不著了。
  
  現在,她只能放任自己,沉溺在這個男人給予的懷抱,以及親吻裡。
  
  之後,曹菁雯仔細一想,就覺得自己根本是被拐了。
  
  徐澐開不過是等待加親吻,就徹底收買了她,害她暈頭轉向,難以抵禦,傻傻地說好。
  
  然後……他們交往了。
  
  難得週末能休,自從做了這份工作以後,她已經好久沒嘗過休假滋味,前一天晚上,徐澐開發Mail來問:「週末有預定嗎?」
  
  辦公室戀愛就是這樣,分明同處一個職場,卻不能讓互動一下子顯得太過親匿,被人看出端倪,所以曹菁雯也習慣用mail交流。儘管有時會因此懷疑那天的事是真的嗎,但看見他寄回的信裡偶爾會附加幾句:「等會兒出去,注意安全」、「晚點我去百貨找你」,就會有「我們在交往啊」的真實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幽微的甜密。
  
  太久沒被人好好喜歡著,導致她對這種感覺有點上癮。希望他更喜歡,就跟自己喜歡他一樣,不自覺就會想配合對方的習慣嗜好,或者想到這也是他「喜歡的」之一,她愛屋及烏,也跟著喜歡起來。
  
  所以她回信問:「要不要看電影?」
  
  她還沒看最近有沒有什麼好片子上映,徐澐開對電影似乎是不挑的,只要有劇情,即便再白爛都看得下去。她想配合他的喜好,他要去的地方即便是末日火山她也心甘情願跟著去。
  
  但過不久,卻傳來令她驚嚇的回應。
  
  「既然這樣,就到我家看DVD吧。」
  
  他家?他家?!
  
  曹菁雯結結實實愣在螢幕後。說實話她的反應太過了,又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交往期間也常有往返彼此家裡的例子,可將那些行為代換成她跟徐澐開,她就沒法冷靜下來。陳綺貞的《吉他手》在腦裡迴盪:今天該穿什麼才好?機會難得別膽小,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結果在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竟連新的內衣都買好了。
  
  據說紫色是最能挑起男人情慾的顏色,那艷麗薄透的輕紗蕾絲光是穿在身上就足夠讓人不好意思。而相較於內裡如此綺艷的風光,外在她倒是很樸素地簡單套了件T恤、件仔褲,欲蓋彌彰地掩住這飽含羞人意味的期待。
  
  然而,所有一切的綺念雜思,在踏入徐澐開家裡的瞬間,就破滅得徹底。
  
  「這裡是廁所、那兒是廚房,冰箱裡有喝的,想要什麼自己拿。」相較於屋子裡令人怵目驚心的混亂,徐澐開仍一臉沒事地向她平靜講解屋裡的格局。明明是兩房一廳的寬敞設計,她卻連個踩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曹菁雯每看一處臉色便青一分,不敢置信自己所見。
  
  「你是不是都沒打掃……」堆放在角落的紙箱上甚至還有國際運送的貼條沒拆,主人很隨興,東西用到哪兒放哪兒,她才走三步路就踩到三雙不同色的襪子,差點沒抓狂。
  
  「因為沒空啊。」徐澐開回答得理所當然,從他回台後便忙著工作是其一,偶爾得閒也都拿來追連續劇了。從小在髒亂不堪的環境裡長大,徐澐開對於「整潔」的定義是想用的東西不會找不到就好。
  
  但曹菁雯不同。母親是專職主婦,自小到大家裡都是打理得一塵不染,交往逾十年的前男友更有輕微潔癖,導致她已習慣隨時維持環境整齊。儘管貪懶時也會把東西亂扔,但眼前這番景況絕非一朝一夕造成的,堪稱她畢生未見。「你好歹請個鐘點傭人……」
  
  「我不喜歡有外人進我家。」
  
  曹菁雯撫額哀歎,不知道自己是該為被他劃分為「內人」感到開心,還是憂傷。
  
  「你要先看哪一片?」不幸中的大幸是客廳顯然「稍微」整理過,至少沙發留下了能讓兩人擠著坐的空間。
  
  徐澐開把租來的DVD拿出來,裡頭的片子大半都是頗有口碑的愛情輕喜劇,看得出他也配合她的喜好,但曹菁雯根本無法在這種環境下好好欣賞。
  
  她深呼吸。「你看就好,現在……我想先打掃。」
  
  徐澐開抬眉,倒也很大方。「好啊。」
  
  好你個頭!
  
  徐澐開說「好」,就真的只是說好,從頭到尾窩在沙發上任她一人獨自忙碌。更誇張的是,他家裡竟連半套掃除用具都沒有,了不起就一條抹布,她只能大略清掃,剩下時間都耗在清洗某人堆積如山的陳年衣物上。
  
  她憤然道:「乾脆連內褲都送洗算了!」
  
  外頭天氣正好,日光和暖,陽台上的洗衣機正發出嗡嗡聲,勤奮地工作。她捲起牛仔褲管,蹲在地上,像個勞碌的老媽子搓洗臉盆裡某人的內衣內褲,抬頭望天,瞬間升起無語問蒼天的Fu。
  
  她曹菁雯這一輩子,被人嬌慣地捧在手掌心裡長大,何曾給男人洗過內褲?
  
  這也算是一種「守得雲開『賤』越明瞭」……
  
  「喔,弄得挺乾淨的,厲害。」頭頂上傳來某人含笑聲嗓,她氣呼呼地抬眸瞪去,只見他手裡拿著啤酒,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我都快忘記這屋子地板的顏色了。」
  
  曹菁雯恨不得把手裡洗到一半的內褲扔到他臉上。她嘟囔:「我真想知道之前的女人究竟如何忍受你的……」
  
  「她們不知道。」
  
  「嗯?」
  
  「我沒請她們來過。」徐澐開說罷,拉開啤酒喝了一口,再將罐口挪至她唇邊。留美以後他便一個人住,長久下來已經習慣保有自我空間,不想被影響也不想影響別人。「不喝?」
  
  「唔……」曹菁雯就著他喝過的地方乖乖啜了一口,神態溫馴,再沒那副張牙舞爪的樣子。
  
  徐澐開垂眸瞧見,笑咪了眸,語調很戲謔。「怎麼,很開心?」
  
  「你……咳咳!」心事被說中,曹菁雯通紅了臉,被還不及嚥下的啤酒嗆個半死。
  
  陽光下,她潤白的頰泛起一層惹人採擷的紅,徐澐開探手觸摸,抹到一點灰,是她在整理屋子時沾到的。想到這兒,胸口便不由自主漾起一股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清的溫柔情懷,看得出來她被嬌寵慣了,現在卻為他做到這般地步,在拍手稱讚之餘又有很多感動,自己真的是被愛著的。
  
  生命裡,除了幾個血濃於水的親人外,她是唯一對他這麼好的人。
  
  當然,她是很壞過,可人生裡誰不會盲目地犯一些傻錯?
  
  剛剛在她忙進忙出的時候,他雖裝作無知無覺,可眼睛追逐的全是她手忙腳亂的忙碌背影,耳裡聽的也是她製造出來的各種聲響。就算是小時候在鄉下的日子,他也都是自己管好自己,從不知這種有人為他付出的畫面、聲音,竟是如此和諧動人、動聽。
  
  所以,他才捨不得開口阻止。
  
  「對了,關於提升牛仔褲銷量的改進方案,我看完了。」
  
  曹菁雯一愣,原來他之前窩在沙發裡一動不動,就是在看那些東西?
  
  「我喜歡你那個牛仔護照的主意,集點換贈品之類雖然老套,但做成護照的樣式弄得像收集冊一樣很有趣。還有給銷售人員安排牛仔訓練課程,和各大牌子相比優缺點的紀錄也很實用,表示你充分掌握了第一線人員缺乏、需要的是什麼,寫得很好。」
  
  她依然反應不過來。徐澐開這是在稱許她?
  
  「不過護照本點子雖好,但成本太昂貴,又不是美國本地發起的活動,要說服那些香港佬給預算勢必有一番折騰,最好別期望太高比較好。」
  
  「意思是?」說她想法好,卻可能做不成,意義在哪兒?要換作之前,徐澐開肯定只會說一句:別天馬行空,拿出能做的方案來。
  
  徐澐開被她這始終狀況外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難得想讚美她幾句,未料當事人竟被折騰成性,大慨是他先前打地鼠打得太過癮,害她小心翼翼,都不敢冒出一點得意的苗頭。
  
  「意思是,雖然有可能過不了香港那關,但本意是好的,你開始會站在各種角度去設想,這很棒,值五顆星。」
  
  她終於明白徐澐開是說好話,胸口驀然有股強大而飽脹的喜悅,把她吹得像顆氣球,快輕飄飄地飛上天際。工作得到的成就感很多時候是不可取代的,本來對他殺風景地提及公事的不滿,也就很虛榮地煙消雲散了。
  
  「那……做得好,有沒有獎賞啊?」
  
  這女人果真是給一點顏色就能立刻重啟染房,但見她開心得意的樣子,偶爾讓她營業一回也不是不行。
  
  太陽底下,她粉嫩的額際因勞動而沁出一層薄汗,浮動著光。徐澐開俯首親吻她光潔柔白的膚,笑笑問:「這樣夠不夠?」
  
  「什麼啊!」曹菁雯不滿抗議,下意識掩住額。泡泡沾染上臉,加上打掃清理產生的灰塵汗水,分明是狼狽,徐澐開卻覺得喜歡到不行。
  
  她看著他,那炯黑眸心底的柔液就像她手心裡的泡沫,看似實際存在,偏又抓握不住,令她不安。「我是想……你現在是不是有喜歡我多一點了?」
  
  「喔,為什麼?你做了什麼嗎?」
  
  她一口氣噎住。這男人怎可以這麼壞心眼啊?「我可是給你做牛做馬做了一天,還洗了你的內褲……」
  
  「那我乾脆找個女傭就行了。」見她氣得要把手裡的衣衫往他頭上扔,徐澐開呵呵笑,早一步制止她。「好了,別激動,我是說你就算沒做這些,我也是喜歡的。」否則也不會想跟她交往了。
  
  徐澐開說著便落下吻。曹菁雯滿手都是肥皂泡,在動彈不得的情況下只能抬頭承接,不及合上的眼清晰地看見自己映在他眸中的倒影,竟是滿臉的迷醉……
  
  她甜潤誘人的姿態令徐澐開產生一種深沉的憐愛,想要再用力一點地抱入懷裡,想要再多感受她心房強烈的震顫。過去,他羨慕堂妹遇上了一個願意不顧一切、傾心守候她的對象,或許,如今他也遇上了。
  
  她甚至還替他洗內褲呢。
  
  「徐……澐開……」她一下子無法呼吸,胸口猛烈起伏著,汲取氧氣。
  
  徐澐開稍微放開她,忍不住笑道:「不叫我總監了?」
  
  「總……總什麼啦!」居然到這時候都不忘要佔她口頭上的便宜,曹菁雯氣得一咬,卻傻傻忘記徐澐開錙銖必較的性格,果不其然接著就被狠狠「報復」,別說嘴唇了,連脖頸鼻頭都被他咬得泛紅,完全看準她無法反抗,或者說是不想反抗了。
  
  礙於滿手泡沫,她動作不敢太大,只得任君輕薄,雙膝跪在地上。她的眼漸漸濕潤,光采誘人,徐澐開幾乎要對這樣的她欲罷不能。「傷腦筋……」
  
  她的可愛是他從前完全無法料想到的,教人愛不釋手極了。
  
  午後的陽光照拂在兩人身上,很是舒和溫暖。徐澐開似乎很喜歡接吻,不厭其煩地吻了她好久,輾轉交合的唇舌簡直讓她快融化了。曹菁雯氣息紊亂,忍不住想被索求得多一點,管不了手裡的泡泡便抬手環住他,腹部更隱隱升起一股難言的熱度。
  
  吻著吻著,兩個人身上都被洗衣服的水給浸濕,夏日本就薄透的衣衫禁不起沾染,很快便透出裡頭的一抹顏色。徐澐開瞧見了,眸心燃出足以燒灼人心的火。「紫色的?」
  
  曹菁雯窘了。到男友家裡作客卻穿了這種色彩冶艷的內衣,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舉世皆知了。
  
  徐澐開笑瞇了眸,明白她對此事的期待跟準備。相較於體內熱烈湧動的慾望,她肯這麼容許自己的事實更令他開心,就算曾被嫌棄,如今她卻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就在這時,煞風景的門鈴聲響起。
  
  徐澐開暗嘖了一聲。「應該是外送的,別忙了,把手洗一洗,先來吃東西。」
  
  「喔……」
  
  說罷,他便起身去應門。按下對講機,從裡頭冒出的卻是教人頭皮發麻的招呼聲。「啊哈--總監,我們剛好到這附近來,給你帶了禮物喔!」是總機小姐會計主仵等一干群眾,正在樓下公寓門前。
  
  這下兩人相看一眼,表情尷尬。這麼多人一齊殺來,再不請自來也是同事,總不能以一句「不方便」就把人家全部趕回去吧?
  
  「我、我先去房間躲起來……」
  
  「好。」
  
  辦公室戀情的原則就是不輕易公開,尤其他們又是牽扯到利害關係的上司下屬,為了避免多餘流言,自然是能瞞就瞞。
  
  曹菁雯對此毫無異議,飛快躲進房裡,結果一轉身,差點就被門旁的鏡子嚇到。
  
  鏡子裡映著一個女人,髮鬢散亂,滿面赧紅,兩丸黑色眸子裡水氣蕩漾,讓人反覆熱吻的嘴唇微微噘起,滿是誘人的光。倘若這副模樣被外頭那些人看到了,別說是黃河,不管跳什麼都別想洗清了。
  
  儘管事實上根本沒東西可清……
  
  曹菁雯臉腮一熱。徐澐開在玄關接待他們,聊了一陣。她隔著門板隱約察覺他們似乎要回去了,鬆了口氣,卻聽見總機小姐忽然「啊」的一聲,下一句話,更是讓她心臟差點停止--
  
  「好巧喔!這鞋子……曹經理好像也有一雙耶?」
  
  辦公室幾個同仁感情很好,難得假日,便一併約出門,一夥人跑去山上果園采水果,成果豐碩,滿滿好幾袋,想起總監住的地方離他們吃飯的餐廳不遠,索性上門拜訪,發放一下「戰利品」。
  
  他們玩開懷,也沒人想到這會不會給人家造成麻煩,徐澐開很好脾氣地迎接,只說家裡很亂不方便,下次有機會再請他們進來喝茶云云。於是大家交換一個眼神,瞥了眼鞋櫃旁的女鞋,這才懂了他們可能不小心壞了總監大人的「好事」。
  
  就在這時,總機小姐忽然大叫一聲。「啊!」
  
  大夥兒齊齊看向她,頓住正要離去的腳步,只看她指著地板那雙女鞋,驚呼道:「好巧喔!這鞋子……曹經理好像也有一雙耶?」
  
  「叩咚」,屋裡掩上的房門後傳來異樣聲響,所有人一愣,倒是徐澐開在最初的詫異過後,臉容平靜。「沒事,是我養的吉娃娃。」
  
  誰是你的吉娃娃!
  
  曹菁雯在門後惱紅了臉,扶好被她撞倒的相框,只聽外頭有人喊道:「吉娃娃?好可愛!可以給我們看看嗎?」
  
  「不行。她很怕生,而且脾氣不好,目中無人,還會咬人……」
  
  曹菁雯真是越聽越火。喂喂喂,她是人不是狗,而且到底想怎樣啊?她就真的那麼……沒優點?
  
  「不過總監你應該很疼它吧?看你的表情就是很喜歡的樣子。」
  
  「……是啊。」
  
  咦?咦?咦?她整個人緊貼門板,可惜沒天眼通,無法穿透門扉看。她心裡癢癢的,好似被人抓撓。很喜歡的表情又是什麼樣子的?如果……她真的變成了吉娃娃,他是不是會多疼愛她一點,好好說一句喜歡?
  
  曹菁雯內心百轉千回,渾然不覺危機將至。
  
  總機小姐豈是輕易就能被晃點的角色?只聽她不忘將話題從狗身上繞回來。「這鞋我認得,是JimmyCho之前推出的限定款,台灣沒賣,經理說她在美國買的,總監家裡也有一雙,好巧。」
  
  總機小姐目光犀利,八卦魂熊熊燃起,營運部素來不和的兩位主管之間的恩怨情仇可是他們茶餘飯後最愛的主題,未料居然看見當事人之一的鞋出現在此,而且明顯躲避他們,這情況……實在有鬼。
  
  每個人都在等徐澐開如何接招,就連人在門後的曹菁雯也很緊張。然而他卻只是淡淡笑了聲,說:「是喔,真的好巧。」
  
  裝傻到底就對了。
  
  徐澐開態度和善,不見動搖。對此,大夥兒無可奈何,畢竟誰都沒那麼大的膽子要他給個說法,人家也沒那個義務。
  
  他笑得無懈可擊,同事們也只好摸摸鼻子訕訕離去。
  
  同事們終於走了,人在房間裡的曹菁雯靠著門板,腿都軟了。
  
  徐澐開一把將門打開,卻「砰」一聲撞倒她,他眼色訝然。「你貼著門做什麼?」
  
  曹菁雯眼冒金星地捂著被撞痛的額,想起剛才差點被拆穿,也顧不得痛,很緊張。「怎麼辦?他們一定發現了!」
  
  徐澐開挑眉,「喔」了一聲,將她扶起。
  
  「那又如何?愛講就讓他們去說,這是人家的權利,當然你也可以裝傻到底。」這件事對他來說就是順其自然,沒必要特意公佈,但若真的被發現了也無所謂,何況全公司唯一有膽當面問他的人,已經知道了。
  
  相較於徐澐開的淡定無所謂,曹菁雯就是放不開。「可是……這種事……」
  
  她在美國的時候也曾這樣,分明早已拒絕別人的追求,辦公室裡卻不斷有人耳語說她是靠那些裙帶關係,才坐得住現在那個位置。歷經一番波折,好不容易才在現在的公司裡找到失落很久的成就感,她不想再因這件事被輕蔑,講得她一無可取……
  
  她把自己的顧慮發洩似地向徐澐開說了,只見他聽著,蹲下身來,忽地朝她腦門原先撞疼的位置又敲了一記。「我不知道你在美國是怎樣過的,但肯定得罪了不少人吧?」
  
  曹菁雯掩住被他敲打的地方,眼角滲淚,很差恥不甘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不管你做了什麼、沒做什麼都是會被人講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跟你好或不好無關,懂嗎?」見曹菁雯仍是一臉似懂非懂,他笑笑道:「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你不是改變了嗎?辦公室的人並不討厭你,你在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
  
  跟犀利的問話不同,他一下一下輕撫她後腦勺的動作非常溫柔,弭平了她原先產生的慌張不安。
  
  心裡有股暖流擺盪,原來這個男人一句簡單的肯定,是她一直以來最想要的東西。她滿足了,安順地待在他教人心安的懷抱裡,倘若自己跌跤的人生就是為了換取這一片胸膛而存在,那麼或許她……心甘情願。
  
  才正想著,那惹人心醉的吻又落了下來。感覺兩人在一起好像無時無刻都在親吻,雖然不討厭,雖然很喜歡,但……
  
  「不行……不要……」
  
  曹菁雯推抵他,別開燙紅燒灼的臉,徐澐開轉而含吮她小巧圓潤的耳垂,語音模糊地問:「為什麼?不是很喜歡嗎?」
  
  「這……」曹菁雯羞得不行,再喜歡也不能這樣毫無節制地來啊!「嘴唇……會腫起來……麻麻癢癢的很不舒服,明天上班肯定會被發現的……」
  
  徐澐開笑了聲,扳過她的下顎,嘴又再度貼了上去。「原來你在意這麼可愛的事……」
  
  「喂!你……」
  
  他莞爾,輕而易舉制住她的掙扎,逐漸加深了吻。
  
  看著她從本來小有不甘的樣子變得安分柔順,心裡一處也像是被她揉順了,感覺舒適舒坦,妙不可言。人類的感情原來是可以有這麼大的變化啊……他內心感歎,憶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日,驕傲美麗的她彷彿一朵玫瑰,盛開在熾陽底下,那是他生命裡始終難以忘懷的一幀風景。
  
  男孩看見了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
  
  不行了。
  
  本以為自己可以好好忍住,確定心思前不去採擷,可玫瑰的香氣太誘人,花瓣太柔軟,他受其蠱惑,慾望難擋。
  
  畢竟都是成年人了,曹菁雯多少也做好了準備,但真的轉變成這樣氣氛,還是令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我想先去洗澡……」
  
  她勞動了一天,滿身的灰塵汗水,就算在他面前一直都很狼狽,至少在這種時候,她只想展示自己最漂亮的一面……
  
  「沒那個必要。」徐澐開卻不給她機會,或者說是等不及了,一把便將她給撈起,帶往床上。
  
  曹菁雯一陣暈眩,還不及反應,男人的身體便深深地侵壓上來,附帶一個讓她再度神魂顛倒的吻。
  
  於是她徹底被收服了,意識逐漸模糊,不再抵抗。這是她喜歡的人的吻、他的擁抱,光只是這事實就足以使她迷亂沉醉,再難掩飾自己的心情。想把一切都交給他,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想要……
  
  被這個人,好好愛著。
  
  明白她喜歡,徐澐開反覆地送上親吻,有時候帶一點壞心眼的嚙咬,真把她的嘴吻腫了。她穿著簡單的棉T牛仔褲,內裡掩藏的風光卻瑰麗得足以讓天下任何男人理智盡失。徐澐開全身湧上一股再難遏止的躁動,只是肌膚相貼,全身就像著了火,渴望再多些東西撫平他心口難耐的熱。
  
  真正讓他全面失控的,是她潮潤的,用盡所有的心思力量,竭盡一切,渴求著他的眼神。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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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1:07:23
  第八章
  
  一個人的眼睛是最無法騙人的,即便作戲作得再好,有些虛假的終究掩藏不住,包含愛一個人的眸光,那是天底下最能觸動人心的東西。被她這樣全心全意地注視著,年少時某些熱切的情懷似乎又回來了,他喜歡上她,看見她就覺得非常美好,現在也是一樣……
  
  「徐……徐澐開……」他良久沒動作,曹菁雯等得心慌意亂,心臟快要迸出胸口。
  
  徐澐開回神,眼神變得非常柔軟。「怎麼了?」
  
  「你……怎麼……」不做了?想問卻問不出口,只得忍著羞意輕輕將身子貼了上去。
  
  這撒嬌般的姿態令他難耐,可還是忍不住起了壞心。「嗯?」裝作無知的樣子,他俯身親吻她軟潤的膚,手卻沒更進一步的動作。
  
  她身體又麻又燙,裸露的膚一方面覺得涼冷,一方面又被他炙熱的唇灼得似要燃燒。敏感的耳際被反覆啃咬,她腰肢發軟,大口喘息,偏偏吐息間儘是這男人身上的氣味,使她更加意亂情迷,屬於他的味道吸引著她,全身都要拂騰起來。
  
  「希望我做什麼?怎麼做?你不說,我不清楚啊。」
  
  恍惚間看著他誘人的笑,曹菁雯渾身肌膚一下子變得炙熱滾燙,臉唰地燒紅起來。可恨她無法反抗,只能細微地扭動自己衣衫半褪的軀體,盡全力煽動他。「衣服……脫掉。」
  
  「好。」徐澐開從善如流,脫了上身襯衫。不同於外在的瘦削,他偏暗色的身體肌理結實分明,起伏有致,看起來非常堅韌。
  
  她想起自己先前數度倚靠這片胸瞠的畫面,便覺心暖,可慢慢地意識到不對。怎麼……又停了?
  
  「還有呢?」
  
  叫他脫衣服,還真的只脫了衣服,曹菁雯腦子裡像有壺開水在燒,吞吐半天就只冒出蒸氣。
  
  徐澐開露出惡作劇一般的笑,開始舔吻起她纖白柔潤的脖頸來。「你怎麼說,我怎麼做,都聽你的,好不好?」
  
  最好是!
  
  頸脖一帶的吻越來越重,重得令她懷疑會烙下痕跡,若被看見,可是比嘴唇腫了更難解釋。思及此,她微微掙動起來,想閃躲,卻被徐澐開一口咬住,疼痛之際又被牢牢制住了行動,就連雙手也不知不覺被按住,簡直就是手術台上的青蛙般任人宰割的姿態。
  
  「快點……你說了,我就做。」
  
  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情形下,兩人都很不好受,曹菁雯拿他沒辦法,只得豁出去了。「說喜歡……」
  
  「嗯?」
  
  「說你喜歡我,很喜歡,非常喜歡,不說不給你做……」反正是他自己說的,說她怎麼說、他怎麼做。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得到的感情可信度比政客的保證還低,她還是很想聽一次,就這一次,之後……隨他想怎樣都行。
  
  這十足小女孩撒嬌的口吻令徐澐開再也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被嘲笑了,真想氣得大喊要說不說要做不做,徐澐開卻像已料到她的不滿,笑著拉過她的手,往自己胸口上貼。「你看。」
  
  「呃?」
  
  「有沒有感受到什麼?」
  
  曹菁雯意識蒙亂,一頭霧水。「心……跳?」
  
  「嗯,是跳得很快的心跳。」徐澐開讚賞似地笑了。
  
  這代表什麼?她眨著濕潤水亮的眼。男人的手強而有力,摁著她去碰觸他胸腔裡屬於生命的脈動,咚咚咚、咚咚咚的,不同於他心跳的迅疾,徐澐開臉上表情依然是那種教人有點不甘的從容。
  
  這極大的反差令她一時有些想笑,而她一露出這表情,手心下的震動便越發顯得強列,悍然有力。她訝然抬眸,像是小孩子發現了一個新玩具,忍不住開始揉揉捏捏,果真聽見了他隨之急促的呼吸變化。
  
  她有些上癮了,動作逐步變得膽大起來。
  
  徐澐開經受不起她這般折騰,立即以動作制止。
  
  她抬起臉來正想抗議,卻聽見他俯在耳畔,用一種壓抑的口吻歎聲道:「我喜歡你……」
  
  「呃?!」
  
  「很喜歡……非常喜歡……」說著,一個吻便猛然堵了下來。
  
  這一次的親吻非常有力,而且長久,她背脊一陣陣的酥麻,本來就期望著被他好好觸碰、擁抱,如今他更親口說了喜歡,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足夠她開心了,是吧?
  
  徐澐開歎口氣,唇瓣抽離,抹過她眼角滲落的淚,額頭抵在她袒露柔軟的胸前,用力地將她摟進懷裡。真的是……拿這樣的她,無可奈何。
  
  「我是說真的。」不只是床第間的甜言蜜語而已。
  
  他很意外自己體內居然存有這般熱烈激切的情感,分明認定是最不可能的對象,卻因為被她那純潔無垢、甚至有點可憐兮兮的感情感染,變得放不下,變得很想跟她在一起,結果在來不及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不自覺沉溺了。
  
  在她面前,他可以任性,可以壞心眼,即便展現自己最低劣的一面也無所謂,反正,她都知道了。
  
  或許快要接近愛的範圍了吧……徐澐開默然想著。短時間內,他還無法使用這三個字,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講,但他並不吝用其他不同的方式,讓她理解。
  
  他瞅望她陷入呆滯,好似有些不可置信的臉,勾唇,俯下身去。
  
  曹菁雯下意識閉上眼,一片昏暗裡就只能感受他略帶強硬的吸吮,大腦伴隨他的動作逐漸變得空茫,只能本能地迎合,整個世界就只剩他給予她的東西才是真實的、她需要的。
  
  所以,即便在一陣使人感官沸騰的虛幻裡,她仍緊緊攀附住他,吻得嘴唇都痛了也捨不得放,非要傾盡最後一口氣,這感覺,使她非常非常地滿足、非常非常地喜歡。
  
  男孩終於摘下了野玫瑰。
  
  這次玫瑰並沒再拿刺扎他,而是柔順了枝葉,任君採擷、恣意妄為,不再銳利的玫瑰柔弱美麗得教人心驚,他只想將之揉入懷裡,即便太過用力拈碎了,也捨不得鬆了手,他願沉溺於她的芳香馥郁,就此被她的香氣俘虜,一生一世,纏膩到底。
  
  隔天一早,曹菁雯虛弱地來到公司,心裡做好遭受側目的各種準備。她嘴唇很腫--被啃咬一晚的結果;腰很酸、腿很軟--嗯……這理由就不多解釋了。
  
  徐澐開食髓知味,欺負她欺負上癮,不顧她掙扎抗議,咬了她一脖子的紅痕,大大小小、有紅有紫,她只得拿條絲巾遮擋,可惜還是排拒不了總機小姐的八卦霹靂眼--
  
  「經理早,假日過得如何,有沒有『特別』去哪裡?」總機小姐笑咪咪,加重「特別」兩字發音,一雙眼不著痕跡地掃過她全身上下。嘖嘖,看來似乎很辛苦哪……
  
  曹菁雯嗆咳兩聲,換作以前肯定會下巴一抬、白眼一瞪、毫不理會地快步閃人,但經歷某人「改造」,性格收斂許多,只得乾笑兩聲,若無其事地回。「還、還不錯。」
  
  「對了,經理你那雙JimmyCho的鞋還買得到嗎?我昨天剛好在別的地方看見一雙……」
  
  她一口氣噎住。「到處都買得到!路邊攤超多人仿的……」
  
  這不正是傳說中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嗎?總機小姐內心暗想道。
  
  曹菁雯終究不是善於說謊的性格,她聲音顫抖,臉蛋通紅,卻又硬是逞強裝沒事的模樣,令總機小姐腦裡浮現一隻虛張聲勢、四肢打顫的吉娃娃,實在有點不忍心。其實公開了也沒什麼嘛,大家都很祝福的,怕成這樣,肯定是被人要脅。
  
  落到那個黑心肝的總監手裡,到底算是她的造化還是不幸呢……真是一個好問題啊。
  
  就在總機小姐隱含同情的目光下,一頭霧水的曹菁雯趕緊落跑。
  
  一整天都非常平靜,本來還以為自己會聽見許多閒言閒語,不料大家注視她的方式都帶著奇異的包容。事實上,當她外出洽公的時候,茶水間的對話是這樣的--
  
  「唉,看到曹經理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沒?我真同情她。」會計主任感歎,辦公室的大夥兒跟著點頭。說真的,徐總監人是不錯,但共事這麼久了,他們怎可能不知道人家肚皮黑不黑?
  
  別看徐澐開平素總是溫言好語笑咪咪的,實際行徑堪稱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們都記得曹菁雯一開始究竟被「定」得多慘,如今公事私事都徹底落到對方手裡,可想而知,日子絕對不會太好過。
  
  於是八卦聯盟一致決議通過:默默祝福吧。當然他們絕對不會承認是怕了徐總監,畢竟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的,什麼人都可以得罪,就是千萬別得罪一肚子黑水的男人……
  
  於是如此這般,半是誤會半是真相的情況之下,曹菁雯擔憂的情況完全沒發生。
  
  一個星期過去,不見風雨,她暗自鬆口氣,應該沒被發現吧?也是,她隱瞞得那麼好--卻渾然不知,這在公司早已變成半公開的秘密。
  
  至於理所當然知情的徐澐開,看她老是緊張兮兮,刻意壓抑著慶幸沒被別人發現的模樣,覺得很有趣,便沒告訴她真實情況,甚至叫她進辦公室的次數也變多了,有時分明一封Mail可以交代的事情,也非要當面講不可。
  
  華升公司因而產生一個著名場面--曹經理刻意一臉平靜地被叫進總監辦公室,隔沒多久再熱紅著一張臉走出來,踩著高跟鞋「喀喀喀」地落荒而逃。所有人不禁搖頭歎息:總監,您老是這麼玩人家,就不怕會遭天譴嗎……
  
  唉!
  
  「……我總覺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還是怪怪的。」
  
  轉眼兩人在一起已經過了兩個月,有天晚上下了班,曹菁雯一如往常來到徐澐開的住處,終於把沉在內心許久的問題說出口。
  
  她從一開始的提心吊膽,說到現在雲裡霧裡捉摸不清的情況,徐澐開聞言笑笑。「哪有,你多心了,我們不是一直都藏得很好嗎?」
  
  「還敢說!」曹菁雯瞪他一眼。「我進你辦公室的次數都比去廁所還頻繁了!」
  
  「可我什麼都沒做啊。」徐澐開雙手一攤,表情無辜,他可是奉行辦公時間不辦私事的原則,連她一根毛髮都沒動過。
  
  曹菁雯臉面一紅。是啊,他是什麼都沒做,就只是一邊交代事項,一邊用那種教人心慌難耐的眼神,把她從頭到腳盯一遍,直到看滿意了才肯放她離去,這已經徹底構成職場性騷擾了,嗚……
  
  可惜抗議無用,徐澐開理由說得冠冕堂皇。「我不都有事找你嗎?」
  
  是啊,那些芝麻綠豆小到不行而且分明他早已決定好的「事」也叫事的話……
  
  還好接下來七天這男人都會到南部出差,她總算可以鬆口氣。
  
  尤其兩人交往以來,所有情侶間該習慣磨合的問題,徐澐開始終態度強硬,又有手段,總弄得她不得不屈服。其中一項就是限制她的晚間行動,未經許可不得亂跑。她也不是多愛趴趴走,但偶爾興致一來就會到酒吧大喝一通,反正她酒量好,不曾喝醉出事,偏偏徐澐開就是把她這麼一點僅剩的樂趣都剝奪,害她好生鬱悶。
  
  徐澐開哪裡不知她內心的想法,他眼眸微瞇,透著危險,一把將她扯進懷裡,哼笑道:「七天看不到我,很開心?」
  
  哪敢啊!「沒、沒有……」
  
  「嗯?」耳垂被咬住,那帶著些許鼻音透著深沉蜜意的詢問,也跟著落進她的耳裡,瞬間教她面紅耳赤,耳根發熱。
  
  他們白天一起共事,晚上下了班也是頻繁來往對方住處,幾乎無時無刻不見面,前陣子在某人刻意安排下,連出差都是一塊兒。這次是真的分身乏術,北中南都有事務要處理,坦白講,一下子有七天見不到面,她也是……會寂寞的。
  
  但只是七天,又不是七個月,徐澐開當然也只是逗逗她,不過看她明顯掩藏不住慶幸的樣子,多少有些不爽,不爽的結果就是又把人徹頭徹尾「欺負」了遍,讓她哭著求饒說出「拜託別走」之類帶有他意的話,這才終於滿意了。
  
  只是隔天臨走之際,他不忘多加交代。「這七天你都住在我這兒,別亂跑,還有少跟那些樓管課長主管廠商應酬,我會每天打電話回來……」最後耳提面命,附加一句。「不許喝酒。」
  
  老天!
  
  當時曹菁雯被折騰得完全只剩一口氣,除了點頭說好,不敢再有任何其餘反應,但清醒後就覺得--憑什麼!當然她只是內心想想,這幾個月來不得不說徐澐開調教有成,他指東她絕對不敢傻傻往西,因為那下場……絕對不是她承受得了的。
  
  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即便說了喜歡,她仍舊半信半疑,現在卻完全不敢有任何懷疑--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情恍如隔世,她曉得徐澐開是不滿她對他情感上的不信任,所以刻意用一種非常強硬的方式讓她「明白」,但如今……
  
  自己的男人是什麼個性她再傻也不可能毫無知覺,他整治她整治上癮了,她服從也服從成性了,簡直就是什麼帕華洛蒂之犬,或者說是哥吉拉症候群,這樣下去不行!
  
  在徐澐開離開台北三天之後,曹菁雯內心的小宇宙終於燃燒起來,興起革命念頭,何況他房子這麼大,又這麼空,他人不在,她一個人窩著又有什麼意思?
  
  她要喝酒!她要發洩!她要有自己的生活!
  
  剛好這時她美國的同事來台灣了,雖然她做人曾經不太成功,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朋友,對方大抵也是覺得很久沒見面了,機會難得,便發Mail邀約她。曹菁雯有空,又沒理由拒絕,自然同意了。
  
  偏偏壞就壞在,這一件事,她沒有事先向徐澐開「報備」。
  
  晚上七點,曹菁雯走出辦公室,臉上妝容看得出經過打理,衣服也與白天上班的打扮不同,「夜生活」意味十足。
  
  總機小姐見狀生疑。「經理,晚上有約啊?」
  
  「是啊。」答罷,曹菁雯便踩著高跟鞋「喀喀喀」地離開了。
  
  可總監不是出差去了嗎?沒聽說他會提早回來啊。總機小姐在後頭疑惑,隨即八卦天線「」地豎起:該不會……該不會……
  
  算了,諒十個曹經理都沒那個膽。
  
  不過總機小姐還是很好奇,好奇的結果就是招來八卦聯盟的同志陷入另一番火熱的討論裡。
  
  曹菁雯對此事依舊渾然不覺,只是依約前往。她來到約好的酒吧裡,看見座位上的一男一女,一愣。「凱薩琳……約翰?」
  
  「嗨。」名喚凱薩琳的女人抬手招呼,笑笑指著坐在一旁的高大美裔男子。「驚喜吧?約翰這次陪我一塊兒來的。」
  
  驚喜?驚嚇還差不多!
  
  「好久不見。」曹菁雯硬著頭皮招呼,這約翰就是當年她人在美國,追求她甚至意圖灌醉她的男子。不錯嘛,竟還有膽出現在她面前,還嫌自己吐得不夠?
  
  「是啊。」約翰勾唇一笑,笑得很魅惑。
  
  畢竟都是成年人,那些破事也不會特意拿到檯面上來講,凱薩琳不知兩人這番恩怨,笑得很歡。「我跟約翰已經訂婚了,這次趁著公事來台灣玩就想到你,好久沒跟你喝酒,不知道你還是不是那麼厲害?」
  
  曹菁雯有些意外,在美國時,凱薩琳倒追約翰的事她是知道的,但沒想到兩人真會湊在一塊兒。她看向約翰,只見對方藍色的眸子裡儘是另一個女人的一舉一動,情感真摯,祝福起來倒也真心。「恭喜你們。」
  
  氣氛很好,何況來酒吧就是要喝酒,曹菁雯在台鮮有對手,加上夫管嚴,很久都沒暢快喝過。喝到一半,凱薩琳說要去廁所,轉眼間就剩他們兩個。
  
  曹菁雯端起酒杯笑了笑。「你酒量進步很多。」他們今晚喝的是調酒,喝起來很順,但酒精濃度隨便算一算也爆表。
  
  約翰回以微笑。「你走後凱薩琳陪我喝了不少。」
  
  曹菁雯一時怔愣,又聽他說:「你這女人自以為是,從不把別人的感情放在眼裡,奇怪我當初到底看上你哪裡?而且……還搞得這麼狼狽。」
  
  他語調感歎,並非責罵,只是單純的敘述。
  
  他字字句句都是曹菁雯後來體認過的事實,沒法反駁,但更令她意外的,是約翰的真心。當初她還以為這男人對她圖謀不軌,沒料到竟是真的喜歡她。
  
  「我……抱歉。」
  
  約翰抬眉,表情挺訝異。「你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
  
  「人總是會變的,就像你跟凱薩琳。」
  
  「沒錯。」提及心愛的女人,約翰樂了,與她碰杯。
  
  他們感情沒好到會讓她把回台後那些「經歷」告訴他,約翰也不感興趣。兩人單純地喝酒,偶爾聊起她走後公司裡一些變化,她聽著一笑置之,有些感慨,曾經那麼放在心上、覺得痛苦不堪的事,現在卻波瀾不興,還真是……過去了。
  
  兩人喝夠調酒,很快又乾掉一瓶威士忌。
  
  難得能盡興喝酒,曹菁雯心情很好,未料這孤男寡女、相處融洽的一幕,落進不遠處的系統助理眼裡。那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不敢置信這巧合,馬上在非死不可上頭通報。「大會報告、大會報告,我看見經理和一個帥帥外國人在喝酒!」
  
  下面立即有人回應。「什麼?!」、「經理好大的膽!」、「完了完了總監才出去三天啊……」還有狀況外的好友回問:「誰?」
  
  系統助理拿出八卦聯盟的專業,手指在手機螢幕上飛快移動,做起現場直播。「他們好像聊得很開心……喔,已經幹掉三瓶威士忌了,經理好酒量!」
  
  才剛回完,便看見總機小姐打來。「那個啊……我剛想到,你的非死不可有加總監吧?」
  
  「……」兩人同時沉默,系統助理臉青青。完了!
  
  雖然他們私下都會加油添醋、亂編劇情,但實際上只是抱著好玩心態,壓根兒沒興風作浪、打擊兩人的意思,只能祈禱這時總監還沒上線。
  
  系統助理立即刪文,卻看見聊天室裡赫然冒出總監的名字,不禁倒抽一口氣。不會吧……
  
  而酒吧的另一頭,對情況無知無覺的曹菁雯還在愉快喝酒,約翰在這時候起身。「我去看看凱薩琳怎樣了。」
  
  「好。」曹菁雯揮手,熱鬧的酒吧早就剩自己獨坐,她又默默乾掉一杯調酒。坦白說某人出差去了,這幾天剩她一人,實在不想過去。他房子這麼大又這麼空,他人不在,她一個人窩著有什麼意思?
  
  何況滿屋子都是屬於他的氣味,少了另一個人的寬大床鋪,更讓她格外意識到孤獨一人的空寂。
  
  「唉。」她喝酒喝成這樣,也沒人管,本來求之不得的事,現在卻覺得少了什麼,但想到兩人重遇以來就被他吃死死,多少有點不甘。
  
  公事上以他為尊就算了,私底下她希望更平等一點。她也是個成熟獨立的大人了,約翰都說她變了,這代表她已經可以好好走在他身邊,而非總是被拉著走吧?
  
  這時,她手機響了,是他的專屬鈴聲。
  
  她下意識倒抽一口氣,周圍滿是喧鬧人聲,震耳欲聾的音樂絕對瞞不過她出來尋歡的事實,本想找個僻靜處接聽,但……不對啊!她又沒做什麼虧心事,而且不是才剛決定不再被他牽著走?
  
  「……喂?」
  
  「你在哪裡?」
  
  低沉冷靜、聽不出情緒的詢問,讓曹菁雯忍不住抖了一抖。「酒吧……在喝酒……」
  
  「喔……愉快嗎?」
  
  「還、還不錯……」
  
  「那就好,早點回家。」
  
  咦?就這樣?
  
  曹菁雯眨眨眼,本來都準備好「我有自己的生活」之類的台詞,結果現在通通吞了回去。徐澐開沒多說什麼就掛了,他這不冷不熱的態度著實讓她不如該慶幸還是失落。
  
  在這種矛盾糾結間,她又多喝了幾杯。
  
  約翰攬著凱薩琳回來,看見她兀自喝得生猛,不禁吹了聲口哨。「你還能喝啊?」
  
  「當然!」她莫名的義憤填膺。
  
  「好吧,不過凱薩琳不行了……我先帶她回去,之後有機會再聚吧。」
  
  「好。」看著昔日同事親密依偎著回去了,曹菁雯隱隱歎了口氣。算了,難得有這機會,不喝不快。
  
  結果獨自一人又喝了好一會兒,越喝越沒趣,酒吧裡多數都是成雙成對的人,唯獨她這一桌,喝得孤寂。就算被人搭訕,也不是自己真正想見到的人。她吸了吸鼻子,可惡,他到底想牽制她到什麼地步?
  
  她傻歸傻,沒真的笨到不懂他是用這種不聞不問的方式,擾得她心神不寧。
  
  所以她刻意忽略他那句「早點回家」,即便無聊也仍硬是多坐了兩個小時才走。
  
  回程路上,意識有點模糊起來,她酒量再好總有個底限,不至於醉得太誇張,但多少還是撐不住了。
  
  等回去就洗澡睡覺……
  
  曹菁雯混沌地想,結果報給司機的地址還是徐澐開的家。打開門時,發現屋裡燈亮著,她迷惑地眨了眨眼。奇怪,今早出門之前她分明有把燈關好啊?
  
  她無法再顧及那些,本以為自己會倒在玄關前,沒料到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及時撐住了她,頭頂上傳來令此刻醉濛濛的她感到舒坦心安的沉厚嗓音。「……不是叫你早點回來?」
  
  「咦?嗯?」曹菁雯逐漸被酒意侵蝕的大腦發揮不了作用,她竭力抬眼,看著眼前的人,做了清醒時候絕對不敢的事--抬手輕浮地拍了他的臉兩下。「你長得好像徐澐開喔,但絕對不是他……」
  
  「喔,為什麼?」
  
  「因為他去台南出差啦!還要四天後才會回來呢,我一個人,好寂寞……」寂寞到連幻影都出現了,唉。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
  
  幻影先生的口氣聽來好氣又好笑,不只長得像,連聲音跟說話方式都一模一樣。於是,對著他無法輕易言說的心情,這下全冒了出來。「我喜歡喝酒啊!就這麼一點興趣嗜好,什麼都給你管了,偶爾讓我安心喝一次都不行?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交際……」
  
  「我哪裡讓你不安心了?」
  
  「呃……」仔細一想,好像沒有耶?他確實一句責備都沒說,但就是這樣才可怕!「你平時總是尋我開心,念我訓我罵我,到緊要關頭卻又一聲不吭,你明知道我最怕你這個樣子,我喜歡你就想跟你平等一點,我又不是你養的小貓小狗……」
  
  頭頂上隱隱傳來一聲歎息,他沉默一陣,又問:「還有呢?你要不要趁著這次機會一起講了?」不然難保她往後還有這份勇氣。
  
  「還有……還有……你就是這副游刃有餘的樣子,教人很火……」不是那種火大的火,而是令人心焦的、燒人的火。
  
  說著說著,曹菁雯力氣漸失,逐漸沒了聲響。
  
  徐澐開確定她真的講完了,抱起她走往屋裡。他一身風塵僕僕,臉容疲憊,卻是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床上,說:「我沒養過貓狗,這輩子都不會養,我沒那個耐心。」
  
  「嗯……」
  
  他拿來睡衣,給她脫了外套,看見她身上絕非上班時所穿的衣服,眼眸微瞇。「我不認為你低我一等,只是我就這樣個性,是後天養成的,你多少有點責任,自己擔待,要是承受不住,恐怕也只能換人了。」
  
  曹菁雯睡死了,沒回答。
  
  徐澐開勾唇,一邊給她換衣一邊道:「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了,這叫破鍋配爛蓋,咱們兩個個性瑕疵的人湊在一起剛好成雙,你說是不是?」
  
  「……」
  
  「還有,那什麼游刃有餘,我要真游刃有餘何必大老遠從台南跑上來,明天一早還有一堆行程,你當我吃飽了撐著?我也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一張高鐵票得花半天薪水呢,來回就一天了。」
  
  「呼嚕呼嚕……」
  
  「不許你喝酒是因為你一喝起來就不知底限,酒量再好,喝多了仍傷身,而且……」他手指撩開她服貼於臉側的髮,熟睡且因酒精泛現酡紅的臉膚讓人非常想一親芳澤。他有這權利,便不客氣地低下頭輕輕一吻。「不准讓別人看到你這樣子,不要醉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不想再對你有更多佔有欲……」
  
  可惜後面這些話,曹菁雯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也是抓准了這點,才剖白得這麼淋漓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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