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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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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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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00:32: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十二)


    那是一座破舊的小廟,被風雨侵蝕的極為嚴重,只能從檐上殘存著的祭獸,隱約看出當初的規制與用途。

    站在雨中廟前,陳長生和徐有容都沒有說話,很安靜。

    這是一座祀廟。

    白草為路,直通星海,千里一祀。

    這座破舊的祀廟在白草路邊,說明他們猜想的沒有錯,這條路確實通往某座墓陵——不是所有的墓都能稱為陵,千年以來,除了大周王朝的前後三任皇帝,只有一個人敢把自己的墳墓稱為陵,以此為規制修建,而且無論是誰都不敢有任何意見。

    那個人當然就是周獨夫。

    “這就是傳說中的初祀廟嗎?”陳長生看著夜雨里的那座破廟,喃喃說道。

    大周王朝的三座皇陵,各有各的恢宏,但唯獨千里之外的初祀廟早已被聖後娘娘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拆除。因為娘娘覺得一座遠在千里之外的廟,除了用來養一群沒用的禮部官員之外,沒有任何意義,而且極為浪費。

    這件事情,就像她當初派周通把天書陵的那間碑廬拆掉一樣的幹凈利落,很有道理,又很不講理。

    這間破舊小廟,應該就是整個大陸唯一的初祀廟了。

    夜雨繼續落著,越來越大,遠處草原地面上那輪光團,早已消失無蹤,天地一片陰暗。

    陳長生背著徐有容站在雨中,沒有走進那座廟里避雨,不知道為什麼。

    以前肯定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類修行者或者魔族強者,像他們一樣,找到了這條白草路,看到了這座廟。

    然後,那些人繼續向那座墓陵進發。

    最終,都死了。

    他問道:“我們可以回頭嗎?”

    “不能,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徐有容搖了搖頭。

    前兩次陳長生沈睡的時候,她用命星盤進行過推演,推演的結果非常不好,雖然算不到準確的自己的命運,但他的命途依舊灰暗,而且如果他們不再繼續前行,而是回頭,那麼就一定會迷失在這片草原里。

    他們只能往前走,那麼會迎來和那些前人一樣的結局嗎?

    廟前除了啪啪的雨水聲,沒有任何聲音。

    陳長生和徐有容的神情漸漸變得平靜,眼神漸漸變得寧靜,重新變得從容起來。

    沒有問也沒有答,沒有互視,不知道彼此怎麼想,但他們都堅信自己必將和那些前人不一樣。

    ……

    ……

    雨水從檐上落下,在斷裂的石階上砸成水花,還沒來得及綻放,便被更多的雨吞沒。廟里燃著火堆,不知擱了幾百年的木制神像,被劈成廢柴後,燒起來味道有些大。陳長生蹲在火堆旁,不停地從里面抽出被打濕的柴火,同時用燭臺架翻動火里的那幾塊根莖。

    徐有容靠在草堆上,臉色微白,看著很是虛弱。以她的傷勢和真血流失的情況,能夠撐到現在,中間還打勝了幾場惡戰,已經是奇跡。

    那幾塊不知是什麼野草的根莖烤熟了,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陳長生從灰里揀了出來,撕掉外皮,走到她的身前。徐有容接過,用手撕著慢慢地吃著。陳長生靜靜看著她。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那個夜晚,她是怎麼救的自己,因為她從來沒有說過,但這一路行來,他親眼見識過她強大到難以形容的實力,他總認為如果沒有自己,或者最開始的時候,她就已經能夠平安地離去。

    徐有容確實沒有說過那些事情,因為她有自己的驕傲,而且她認為這名雪山宗的少年也救過自己,那麼便兩不虧欠。

    沒過多長時間,她吃完了,陳長生把打濕了的手帕遞了過去,然後開始自己進食。

    徐有容拿著濕手帕,輕輕地擦拭著唇角,靜靜看著坐在火堆旁的他,沒有說話。

    一路上,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很少說話,但為彼此做了很多事情。

    同生共死,不離不棄,這些在世界里最光彩奪目、非常糾連的詞匯,就被她和他很簡單隨意地做到了。

    願聖光與你同在。

    看著他那雙能夠映出篝火的清亮眼眸,她在心里說道。

    然後她對他說道:“你是一個好人。”

    這句話她說的很淡然,但又很認真。

    陳長生看著她笑了笑,說道:“你也一樣。”

    然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很抱歉,直到現在才來問你,請問姑娘你怎麼稱呼?”

    徐有容微笑說道:“你呢?”

    真的很有趣,他們兩個人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姓名,究竟是誰。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周園里也看不到星星。然而看著她的眼睛,陳長生仿佛已經看到雨停後西寧鎮的夜空,沒有一絲霧氣,纖塵不染,又因為夜空里的繁星而無比明亮,明亮的有些令人心慌,以至於根本沒有辦法對著這雙眼睛撒謊。

    徐有容也在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很幹凈透亮,能夠清晰在里面看到自己,面對著這樣一雙眼睛,似乎只能做出誠實的回答。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是一句名言,因為在人世間出現的次數太多,於是,只要不是剛剛啟蒙的孩童,沒有人會願意說,大多數時候也不會被想起,但這時候,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都想起了這句話。

    在汶水城里被民眾圍觀的感覺不好,對方知道自己就是陳長生之後,大概不會像這一路來這般淡然隨意。

    從很小的時候便過著萬眾矚目的日子,無論在京都還是在南方,都是所有視線聚集的所在,是所有人愛慕的對象,她並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就是徐有容之後,會不會像別的少年一樣眼神頓時變得火熱起來,言行卻變得拘謹無味起來。

    但看著對方的眼睛,他們決定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這代表著尊重。

    然而,就在他們嘴唇微動,自己的名字便要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他們再一次……改變了主意。

    因為他們都有一份天下皆知的婚約在身,如果這名秀靈族的白衣少女知道自己是陳長生,那就會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妻叫做徐有容。如果這名雪山派的隱門弟子知道自己是徐有容,那就會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夫叫做陳長生。

    他們都不喜歡那份婚約,都想退婚,但他不想她知道這件事情,她也不想他知道這件事情。

    這種情緒很複雜,這種心思很簡單,因為再如何了不起,畢竟是少年,終究是少女。

    所以,他們做了一個相同的決定。直到很多年後,夜雨里這座破廟里發生的事情,依然沒有答案,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基於怎樣的原因,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甚至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對彼此說過當時的想法。

    徐有容的笑容漸漸斂沒,很是平靜。

    陳長生的笑容漸漸平靜,不想露出破綻。

    他們的聲音同時響起。

    “雪山宗,徐生。”

    “秀靈族,陳初見。”

    ……

    ……

    夜廟里很安靜,只有雨水落下的聲音,並不煩心,更添靜意。

    在崖洞里醒來之前,陳長生曾經隱隱約約聽到那名老怪物的聲音,知道因為黑龍的原因,對方把自己誤認成了雪山宗的隱門弟子,也知道了那少女是秀靈族人,他不想承認自己的身份,於是將錯就錯,哪里知道徐有容也是這般想的。

    她的聲音很輕,舌尖微卷,尾音輕輕地拖著,哪怕是說自己的名字,也顯得有些生澀,落入他的耳中,覺得很好聽,聲音好聽,名字也好聽,姓陳這很好,叫初見也很好,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他看著她有些浮腫但依然清麗的臉,想著前些天在青草堆畔,她捂著自己雙頰時的可愛模樣,心想,如果人生能夠像這個叫初見的女孩一樣,倒也確實不錯。

    徐有容想的更簡單些,知道這名少年原來也姓徐,當初見到昏迷中的他時,竟覺得有些熟悉、很想親近,難道就是這個原因。

    互通姓名完畢,接下來做些什麼?雨廟再次變得安靜起來。

    “來一局?”徐有容不知道從哪里取出一張棋盤,向他邀請道。

    他看著那張棋盤,知道對方像自己一樣,還隱藏著很多秘密,忍不住笑了起來。

    徐有容也自微笑不語,他們都知道彼此並不尋常,只是何必去談那些無趣無味的事情,如果不能走出這片周園,那些世事又有什麼重要?是的,在生死之外,除了享受生命,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

    “我不會下棋。”他有些慚愧說道,看著她略顯失望的神情,補充說道:“或者玩些別的?”

    徐有容心想如果要打骨牌,還差兩個人,如果要玩陽州紙牌,差的人更多,只有兩個人,如果不下棋,那能做些什麼呢?

    長夜漫漫,冷雨淒迷,並不是睡覺的好時辰,更何況,這一路上她睡的時間已經足夠多了。

    那麼便只有閑聊了,而且可以不用消耗精神與體力。

    只不過他們現在是在逃亡,並不是在相親,那麼自然不會聊到一些太深入的問題,比如你家里有幾口人?你爸爸媽媽好嗎?你今年二十幾了?你眼睛怎麼這麼好看?你身上是不是殘留著玄霜巨龍的血脈?你可曾婚配嗎?

    這是真正意義上他們第一次聊天,他們是修行者,並不是太熟,所以他們只好聊修行。

    這里的修行是真的修行,與人生就是一場修行這種酸話沒有任何關系。

    雨廟里的篝火照亮著這對年輕男女的臉,這時候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人生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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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3:10: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天才夜話以及追趕


    這場發生在雨夜破廟里的閑談,氛圍很好。

    每個修行者在漫長的修行路上,都會遇到一些難解的問題,而那些問題與他們自身的情況息息相關,即便是師長也很難給出解答,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想通,而那些問題的難易程度,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修行者的水平。

    陳長生在這場關於修行的談話中,提出來的問題都很難,水平很高,徐有容大多數時候都是靜靜聽著,偶爾才會說幾句話,然而那幾句話每每就像黑夜里的篝火,非常醒目,照亮了他眼前的世界,讓他看到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這讓他很是吃驚,然後很是佩服,這名少女在修行方面的學識素養高的難以想象,像唐三十六和蘇墨虞修道天賦也極高,但和她一比則明顯要差出一大截,在他平生所見的同齡人中,竟只有茍寒食能夠與她較一高低,當然,還有他那位看似不會修行的余人師兄。

    因為這些修行問題的層次與奇異的思考角度,徐有容對他也生出很多佩服之意,心想在自己見過的年輕一代修行者里,除了秋山師兄和茍寒食,竟沒有人及得上他,要知道雪山宗雖然傳承萬年,底蘊深厚,曾經無限風光,但畢竟偏在西北,不像京都里的那些學院或長生宗、聖女峰一樣,能夠隨時接觸到修行界最新的知識,他居然能夠擁有這樣的見識與能力,只能說是天賦其才。

    寒雨在廟外越來越大,談話的聲音被壓的越來越輕,草堆被烘的越來越暖,兩個人隔著一尺的距離,靠著墻壁坐著,輕聲交談,偶爾會沈默思考片刻,眉頭微蹙,被火光照耀成有趣的形狀,然後他提出某種猜想,她又說出另一種可能。

    能夠在短短一年時間里,從不能修行到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通幽上境,除了老師和師兄自幼給他打下的基礎太厚實,陳長生當然也是一位修行的天才,要知道只靠博覽群書,通讀道藏,是絕對沒有辦法在大朝試里拿到首榜首名,更不可能一夜觀盡前陵碑。

    至於徐有容那更是不言自明的修道天才,要知道,如果仔細算來,歷史上最年輕的通幽上境並不見得是陳長生,更有可能應該是她,因為她比陳長生要小三天。

    這個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但已經越來越肯定對方是個修行方面的天才,而天才往往是孤單的,因為缺少能夠在精神世界里平等交流的對象,這句話看上去似乎有些老套,但非常真實。

    所有的天才都希望能夠遇到一個同伴,遇到一個能夠輕松聽懂自己意思的談話對象,能夠與對方討論一些平時無處討論的問題,這就像是背後撓不到的某個地方癢了很多年,忽然有人伸手在那里替你撓了撓,這便是撓到了癢處,如何能不舒服?

    這場談話進行的越來越愉快,即便是平靜自持的徐有容的眼睛也越來越明亮。

    直到夜深,陳長生提出一個有些大逆不道的設想,說可不可以用脾臟之間空隙替代疏二脈的作用,這讓徐有容沈思了很長時間,在她剛剛想到某種可能性的時候,忽然間感覺到肩頭微沈,然後聞到了一道很淡的體息。

    看著靠著自己肩膀酣睡的陳長生,她怔了怔,眼里生出一抹微羞的惱意。

    她不喜歡被男子接近,更不要說是如此親密的姿式,這一路行來,她被陳長生背著,已經讓她覺得極為負擔,更不要說,此時對方竟然靠了過來。

    她伸出手指,緩緩抵住陳長生的眉心,準備把他推開,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卻沒有用力。

    如雷般的鼾聲,響徹舊廟,竟把外面的雨聲都壓了下去。

    徐有容看著沈睡中陳長生,想起來這一路上他都極為嗜睡,只要有時間,基本上都是閉著眼睛在睡覺,應該是雪山宗那套功法帶來的副作用……今夜想必也不例外,先前他應該早就困的不行,卻一直在陪她說話,這讓她感覺有些溫暖。

    同時,她還是覺得有些羞,這是她第一次與男子如此親近。

    當然,她在他的背上已經好些天,但……那是不得已,那是傷勢的原因,那是從權……總之,她有無數種方法開解自己、找到借口,但現在,她沒有辦法找到借口,他就這樣靠著她的肩,眉眼近在她的眼前,無比清楚。

    小鎮里的嫂子們總說臭男人、臭男人,他倒不怎麽臭,沒什麽味道。

    好吧,看在你傷重的份上,而且我也傷重,不好移動,便容了你。

    徐有容這樣想著,收回了手指,然後她閉上眼睛,準備伴著夜雨睡去,然而直到很久以前,睫毛依然在輕輕顫抖。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打呼聲太響,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

    “好一對奸夫淫婦。”

    雨不知何時停了,舊廟外響起南客冷漠的聲音。

    伴著腳步聲,她和彈琴老者、兩名侍女,還有那對魔將夫婦走進了廟里。

    她的視線從已經熄滅的火堆移到墻邊的草堆上,看著那些淩亂的草枝和身體碾壓後的痕跡,很輕易便推斷出來,昨夜徐有容和陳長生應該是相擁著睡去。

    兩名侍女知道大人她自幼便謹守禮數規矩,以道德君子自居,把德之一字看的比什麽都重,所以對她此時的反應不以為異。那對魔將夫婦卻不免有些吃驚,然後覺得有些好笑。劉小婉笑著說道:“他們有婚約在身,如何說得上是奸夫淫婦。”

    南客一時語塞,這對魔將夫婦實力高強,而且不是她的下屬,她沒辦法像對待侍女一般訓斥,但依然強自說道:“男女授受不親,即便是未婚夫妻,一日未成親,便要保持距離,這一路行來,她讓他背著,可以說是迫不得已,這又算是什麽?”

    劉小婉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既然徐有容和陳長生已經離開,魔族一行強者自然沒有停留,出廟而去。

    白草道的兩側,草原里到處都是妖獸的氣息,有些妖獸強大到就連這對魔將夫婦都覺得有些忌憚。

    那名彈琴老者雖然說可以用琴聲操控一些低級妖獸,但絕對沒有能力控制如此強大的妖獸,更何況他的古琴此時負在身後,根本沒有彈響,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強大的妖獸非但沒有向他們發起攻擊,甚至隱隱表現出來了一種臣服的感覺。

    那是因為南客的手里拿著一塊黑木。

    這塊黑木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向四周的草原里不停散發著某種信號。

    彈琴老者的目光落在那塊黑木上,回想起前些天第一次看到南客大人取出黑木時自己的震驚——這樣一塊看不出任何神奇之處的黑木,居然能夠讓日不落草原里的妖獸聽命,就連那些最強大、同時也是最驕傲暴戾的妖獸,在最初的有些不安份後,很快也都表示了臣服。

    很明顯,這塊黑木是黑袍軍師留給南客最強大的手段,南客都沒有想到這塊黑木有如此不可思議的神奇威力。黑袍大人在這些魔族強者的心里變得越發神秘而偉大起來,他究竟是誰,怎麽會對周園如此了解,甚至擁有黑木這個明顯屬於周園的法器?

    這是他們無法理解、也無從去追問的事情,彈琴老者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南客大人沒有利用這塊黑木,命令草原里難以計數的妖獸,直接把徐有容和陳長生撕成碎片,相反卻命令那些妖獸不得擅自發起攻擊,她究竟想做什麽?

    “老師把這塊黑木交到我的手里,應該便是算到,我可能會走進這片草原,但老師沒有提前告訴我這塊黑木的來歷,說明老師把最終的選擇權讓我自行處理,我可以用黑木把他們殺死,但也可以去追求更大的夢想。”

    南客看著白草道的遠方,沒有看見那兩個人的身影,卻仿佛看到了,神情漠然說道:“雖然我不明白他們是怎麽做到的,但很明顯他們知道周獨|夫的墓地在哪里,知道劍池的位置,那麽當然不能讓他們死。”

    彈琴老者低聲說道:“可是現在我們已經找到了白草道,何必還要留著他們的性命?”

    南客說道:“如果沒有他們,我們永遠不可能在這片浩瀚的草原里找到這條白草道,同樣,我無法確定想要走進周獨|夫的陵墓,還要經過怎樣的考驗,我永遠不會拿沒有把握的事情去賭對方已經擁有的東西。”

    彈琴老者明白了,不再多言,恭順地退到一旁。騰小明走到道旁某處蹲下,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徐有容和陳長生留下的痕跡,對徐有容和陳長生有很多敬意,心想果然不愧是人類世界年輕一代里最優秀的男女,能夠堅持到現在。

    南客擡頭確認雨後太陽在天空里的位置,繼續向前,皮靴碾壓著如霜般的白草,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跡。彈琴老者、兩名魔族美人還有騰小明、劉小婉夫婦,跟在後面。在更後面的地方,在更廣闊的草原里,無數妖獸,像潮水一般漫過水泊與荒地,悄無聲息地跟隨。

    好一幕因為壯觀而恐怖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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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3:11: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孩童雪話以及吵架


    陳長生和徐有容也在白草道上,一路前行,無論落雨還是晴朗,那把黃紙傘始終都是撐開的。到了現在,徐有容大概已經猜到,他能夠確信劍池的位置,從而帶著自己走上這條通往星海墓陵的道路,應該與這把傘有關。

  而當天空忽然落下飄舞的雪花時,這把看著有些破舊的傘,才發揮出了它最原始的功能。悄然無聲,極厚的雪片落在傘面上,漸積漸厚,白草道更是如此,積雪漸漸沒過腳踝,再也很難看到草枝的腰身。

  陳長生和徐有容有些奇怪,明明先前還是一片春和景明的畫面,為何此時卻忽然落下雪來。

  二人眼前的草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道旁近處的草叢原來早已經枯萎,草間的水泊被冰凍成了實地。

  雪間夾雜著寒風,黃紙傘能夠承雪,卻無法遮住所有的風,溫度驟然下降,寒意籠罩四野。

  徐有容失血太多,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寒意,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陳長生感覺到了,不敢再繼續前行,把她放下後,解下衣裳替她穿上,然後把袖口與衣襟下擺全部繫緊。看著他身上那件單衣,徐有容有些擔心,準備拒絕他好意,然後想起來他是雪山宗的隱門弟子,修練的是最正宗的玄霜寒意。

  她沒有向他道謝,如果要說謝謝,這一路行來,兩個人就不用說別的了,輕聲說道:「願聖光與你同在。」

  陳長生沒有聽清楚,問道:「你說什麼?」

  徐有容說道:「沒什麼,還有多遠到第二座廟?」

  陳長生算了一下時間,說道:「如果把時間流速的差異抹掉,應該……快了。」

  確實很快,他們便在風雪裡看到了第二座祀廟。

  同時,他們知道距離周獨|夫的陵墓,還剩下九百里。

  風雪裡的祀廟,非常破舊,異常寒冷。

  到處都是白色的雪,無論屋簷還是廟前的石階。

  於是石階上的那一大灘血跡,便顯得有些驚心動魄。

  徐有容靠著柱子,低頭靜靜坐著,臉色蒼白,看著虛弱不堪。

  陳長生看著她,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以後……不要這樣。」

  就在他們走進這座風雪廟裡的那一刻,一隻雪貂從廟旁的雪堆裡鑽了出來,向陳長生的頸間咬去。

  雪貂這個名字聽著很普通,可如果放在周園外的世界,那是足以令通幽境的修行者也感到畏懼的名字,這種妖獸智商極高,極為狡猾,而且有不輸於狼族的耐心,最可怕的是它的體內蘊藏著劇毒,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毒死數百名人類。

  有些難以理解的是,陳長生和徐有容雖說都是重傷未癒,但他們散發的氣息,應該會讓這種極聰慧的妖獸瞭解他們不是普通的通幽境修行者,更不要說南客已經通過那塊黑木,向整個日不落草原傳達了自己的意志。

  可是這只雪貂依然毫不猶豫地向他們發起了攻擊,似乎他們的血肉對它來說,擁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就在這只雪貂捲起風雪,忽然出現的時候,一直伏在陳長生背上,彷彿在沉睡的徐有容,忽然睜開了眼睛,伸手將這只雪貂變成了一道青煙。

  為此,她很艱難才重新積蓄起來的一些真元,再次消耗一空。

  「以後不要怎樣?」她看著陳長生問道。

  陳長生一面撥弄著火堆,一面想著措辭,說道:「不要這麼……逞強。」

  徐有容說道:「你覺得我是在逞強?」

  陳長生看著漸漸變大的火苗,聽出她的情緒有些問題,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說道:「總之,以後不要隨便出手。」

  先前在那只雪貂發起攻擊的瞬間,他已經抽出了短劍,只是沒有徐有容快。

  徐有容沒有再說什麼。

  她之所以不惜消耗真元,也要搶先出手,是因為她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

  很明顯,那只雪貂是嗅到了她體內殘餘的天鳳真血的味道,才會變得那般瘋狂。

  陳長生也沒有再說什麼。

  他之所以對她說這些話,是因為他有些內疚,他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

  很明顯,那只雪貂是嗅到了他體內血液裡的味道,才會變得那般瘋狂。

  燃燒的柴堆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這座廟比前面那座廟更加破舊,被陳長生劈成木柴的神像都帶著雪,有些濕。

  廟裡一片安靜,不知道因為什麼,兩個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然,徐有容盯著他說道:「你覺得我是在逞強?」

  陳長生依然沒有抬頭,說道:「如果你覺得這個詞不好聽,我可以換一個。」

  徐有容沉默了會兒,說道:「無所謂,這個詞我從小聽了無數遍,早已習慣。」

  陳長生把烤好的雪貂肉,遞到她的身前,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說道:「如果累,就閉著眼睛歇會兒。」

  徐有容接過雪貂肉,卻沒有即刻吃。

  累這個字和逞強這個詞,讓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如此虛弱的境況下,那些回憶並不是太美妙,讓她真的覺得很累。

  從很小的時候,天鳳的血脈覺醒,她便承載著無數人的希望,家國族這三個字都在她的肩上。

  怎能不累,但是怎能放下。

  她把貂肉擱到身前的草上,低頭輕聲說道:「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所以哪怕是逞強,也要這樣一直做下去。」

  陳長生看著她的模樣,生出很多憐意。

  這個少女的修道天賦極高,想必承受著整個秀靈族的希望,然而秀靈族在這千年裡遭受了那麼多苦難,數次險些滅族,如今故土已被魔族佔領,大陸上諸多強大的勢力冷眼旁觀,秀靈族想要復興,談何容易。

  她要背著整個部族前行,何其辛苦。

  他安慰道:「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有些事情,確實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

  其實他何嘗不是一直在這樣生活,那是死亡的陰影,比任何壓力都要沉重,而且與能力沒有任何關係,只與命運有關。

  徐有容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可是實際上我只會修行,別的事情非我所長,亦非我所願。每每想起長輩們的殷切希望,想起那些複雜至極的事務,我非但沒有任何信心,反而越發真切地覺得自己的無用與怯懦,甚至漸漸自卑起來。」

  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聖後娘娘還是聖女老師,無論是離山劍宗那些親近的少年,還是南溪齋外門的師妹,又或是青曜十三司的同窗,更不要說京都東御神將府裡的父母,但這時候,她卻對陳長生說了出來。

  如果不是重傷之後太過虛弱,如果不是在這片無人能夠走出去的草原裡,如果不是死亡近在眼前,以她的驕傲和強大的精神,必然不會說出這些話。話音方落,她便生出了淡淡的悔意,但話已出口,無法再作理會。

  陳長生心想秀靈族裡的那些長輩說不定就是把你視作下一代的族長在培養,自然需要你熟悉族中的事務,只是你如此聰慧,修行天賦又如此驚人,想來能力必然是極強的,何至於因為這些事情居然自卑起來。

  看著他的神情,徐有容有些不解問道:「難道你就從來沒有因為什麼事情自卑過?」

  反正都已經開始說了,反正他不知道自己是誰,還以為自己是秀靈族的初見姑娘,那麼多說幾句又何妨?

  陳長生很認真地想了想,想要在過去的十五年裡找到一些相似的感覺,卻始終都找不到。

  他真的沒有感覺到自卑過,甚至想起在東御神將府裡準備退婚時所受到的羞辱,也只有一些無奈和惱火。

  「沒想到你居然是如此自戀的一個人。」

  徐有容看著他微笑說道:「可是你覺得自己真的這般完美嗎?」

  陳長生心想唐三十六才是自戀的人,說道:「世間根本就沒有方方面面都完美的人。」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個自己沒有見過面、卻聽過無數名次的人——秋山君。

  他搖了搖頭,把那個名字從自己的腦海裡甩出去,繼續說道:「但不完美不代表就要感到自卑。」

  徐有容無法理解,說道:「如果怎樣努力,都無法在某些方面勝過對方,難道不會因此而生出羞恥之感?」

  陳長生不解說道:「為何要有羞恥之感?」

  徐有容說道:「那豈不是不知羞恥?」

  陳長生有些驚訝,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姑娘竟是這樣的人,問道:「你有病吧?」

  柴堆裡的辟啪聲已經沒有了。廟裡很安靜,只能聽到外面的風雪聲,以及徐有容漸漸變重的呼吸聲。

  她有些生氣。她有足夠的理由生氣。

  從小到大,從京都到聖女峰,從來沒有人敢對她大聲說話,更不要說用這般嚴重的詞語教訓。就連聖後娘娘和聖女老師,都不會這樣。因為她一直走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無比嚴格地要求自己,沒有任何可以被指責的地方。直到今時今日,在這座風雪舊廟裡,這個年輕男子說道:你有病吧?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她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所以她看著陳長生,強自平靜問道:「你想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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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23:46: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清風問道


    徐有容現在血脈與真元都已經枯竭,非常虛弱,不要說戰鬥,就連走路都無法做到。於是,她這句你想死嗎,非但沒有那般驕傲高貴霸氣的意味,反而有些可笑,當然,這種可笑在陳長生的眼裡,或者更像是可愛。

    他笑著說道:“如果你沒病,怎麼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徐有容努力控製住情緒,說道:“這想法哪裡荒唐了?”

    陳長生說道:“我說過,世間根本就沒有完美的人。做不到完美,比別人差些,就要生出羞恥之感,這難道還不荒唐?教宗大人養盆栽的水平不如百草園裡的花匠,他就應該羞愧?聖後娘娘的女紅沒有汶水城女工的針法精妙,她也應該羞恥?”

    徐有容微微挑眉,說道:“我說的是一種人生態度,只有以這樣的態度生活,才能變得更加完美。”

    陳長生搖頭說道:“我不是說這種態度不可取,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如你所言看重的是態度,那麼只要我們不停努力,不到人生的最後時刻,就不能說我們沒有完美的可能,既然勝負未分,為何要提前羞愧?”

    “至於自卑,那就更加不會。”他從火堆裡取出剛烤熟的一塊根莖遞給她,把她手裡那塊有些微涼的換了回來,繼續說道:“現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後也做不到,而且就算一直都做不到,又有什麼?努力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渴求,而不應該來自與別人比較而產生的心理落差,只要真的努力過了,那就足夠。”

    徐有容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長生又說道:“我覺得你應該想清楚。別人對我們的希望並不重要,我們自己希望做什麼才真正重要,人難道不應該為自己而活嗎?”

    徐有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陳長生明白她的意思,說道:“該承擔的責任當然要承擔,但活著還是應該為自己而活,而且後者應該在前者之上。”

    徐有容想了想,說道:“我無法理解。”

    陳長生想了想,笑著說道:“我也就是隨口說說。”

    經過這番談話,他發現這名少女就像森林裡的刺蝟一樣,時刻防備著什麼,容易傷到身邊的花花草草與帶著善意的手,又容易傷著自己,或者正是因為這樣,在平靜淡然、從容強大的外表之下,她竟是如此的敏感纖細。

    他先前說完美只是順著她的話在談,事實上從來沒有想過,他覺得她的這種思維方式很怪異,所以才會覺得她有病-有哪個普通人,會以完美作為生存的目標,一旦發現自己無法做到絕對的完美,就會因此而產生自我否定和貶低?

    “你說的話聽上去有些道理,或者能夠讓人生變得輕鬆些,但如果……”

    徐有容猶豫了會兒,請教道:“我自幼接受的教育讓我無法接受你這種觀點,那麼我應該怎樣面對這種壓力?”

    陳長生指著她手裡那塊根莖,說道:“趁著熱先吃,我們隨便聊聊。”

    徐有容依言撕開根莖微焦的外皮,伴著一道熱汽,淡淡的香味也飄了出來。

    陳長生說道:“首先我們得知道自己最想做什麼,活著的目的是什麼。”

    看著她的神情,他趕緊說道:“不要再說完美這兩個字,完美是用來形容程度的,並不是具體的事實。”

    徐有容想了想,說道:“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修道。”

    “那就修道。”他說道。

    徐有容有些不高興,心想你這不是唬弄人嗎。

    陳長生解釋道:“除了修道,別的事情你都不去想。”

    徐有容說道:“但那些事情依然存在。”

    陳長生說道:“閉上眼睛就是天黑,不看世界,世界就不存在。”

    徐有容說道:“唯心之言,如何能夠說服自己,而且修道也只是手段,並不是目的。”

    陳長生看著她,回想著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你修道的目的應該是……變得更強?”

    徐有容說道:“只有足夠強大,才能承擔起應該承擔的責任。”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我們能不能先把責任這兩個字忘記。”

    徐有容正色說道:“一時不敢或忘。”

    陳長生認真地想了想,說道:“那麼我建議你在還沒有變成最強大的那個人之前,暫時忘卻這個目標,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修道這個手段上。”

    徐有容說道:“沒有目標,如何能夠行走的踏實?”

    陳長生說道:“那證明你的目標不夠堅定,不可撼動,若那目標已經深入你的意識血液之中,何必需要時刻提醒自己?”

    徐有容想了想,說道:“有道理……那你修道的目標呢?難道已經忘了?”

    “當然沒有忘。”陳長生安靜了會兒,說道:“我求的是長生。”

    他修的是順心意,求的是長生道。

    “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嗎?”徐有容問道。

    陳長生明白她問的是存其意而忘其念的好處,而不是求長生道有什麼好處。

    對於這種做法,世間只有他最能體會到具體的好處在哪裡——因為他要追求的目標,本身就是極大的壓力——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在他修道路的盡頭,在等待著他,並且越來越近,如果他不是學會忘記這件事情,只怕早就已經在種大恐怖的壓力下變成了瘋子。

    為什麼從西寧鎮舊廟開始,他一直在修順心意?因為如果心意不通,他根本沒有辦法正常的活著。怎樣才能在這般恐怖的壓力下,心意順暢?只能忘卻,但記得自己最初的想法,本能裡那樣去生活,唯如此,才能平靜安樂。

    他的聲音不停地響起,很平靜,語速不快,意思很清晰,廟外的風雪再如何狂暴,都無法壓住。

    破廟的門早就有壞了,有寒風混著雪粒飄了進來,大多數被篝火擋住,有些落在他的臉上,就像火光落在他的臉上一樣。

    寒風與溫暖的火光融在一起,便成一道清風。

    徐有容聽得很認真,看著他的臉,眼睛越來越明亮。

    這個年輕男子仿佛閱盡世事,卻不老氣沉沉,依然朝氣十足,就仿佛一縷清風,讓人覺得極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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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23:46: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過四季而見陵


        徐有容不明白,心想你最多也就二十來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為何會把人生想的這般明白?而且……居然能夠用那樣簡單的語言,把這麽複雜的道理講清楚,雪山宗究竟是怎麽教的你?你平時是怎樣在生活?

  她說道:“我沒有見過像你這樣能言善道的人。”

  陳長生微怔,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這樣的評價。從小和余人師兄在一起生活,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用手式比劃,來到京都後被很多人覺得有些沈默寡言,那麽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能夠說這麽多話了?因為在國教學院里要給落落和軒轅破上課?還是說因為這一年里,唐三十六那個令人頭疼的富家子天天在自己耳邊碎碎念的原因?或者……與說話的對象有關?

  看著火光照耀著的少女清麗的臉,他有些無來由的心慌,然後意亂:“就是隨便瞎說。”

  徐有容看著他認真問道:“你為什麽懂這些道理?”

  陳長生心想,那是因為你自幼生活在草原,與世隔絕,沒有人和你交流的緣故。

  徐有容說道:“把責任與壓力與生活看的如此清楚,非日夜自省不能做到,你真的很了不起。”

  陳長生誠實說道:“倒真沒想那麽多,只是壓力這種事情容易帶來負面情緒,對健康不好,所以我不喜歡。”

  ……

  風雪停後,二人離開這座祀廟,繼續前行。

  忽然間,他們便走進了一場暴雨中。

  不等他們想辦法避雨,雨便又停了。

  太陽重新照耀著草原,雨水瞬間被蒸發,一片悶熱,竟仿佛來到了夏天。

  再往前去,草枝微黃,帶著白霜,白草道漸漸融進草原里,看著一片蕭瑟,仿佛入了秋。

  周園里的這片草原,果然極為神秘,不知道是因為空間扭曲還是時間流速的問題,四季的交替極為迅疾,時常給人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最誇張的時候,在短短的十余里路程里,他們便從春天來到夏天,又從秋天進入寒冬。

  環境雖然嚴酷,但畢竟可以解決,最讓他們感到安慰、同時又更加緊張的是,再也沒有遇到一只妖獸。

  跑出被雨雲遮蓋的夏季,陳長生把徐有容放在一片爛漫的春花里,然後取出在冬天準備好的一大塊潔白的凈雪以及在前兩座廟里拿的器具,開始融雪煮水,同時開始把清晨時分捉的那只秋雁拔毛剖腹,準備做一鍋菱角燉雁肉。

  食物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道路旁的草原里卻是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這種詭異的死寂,曾經讓他們很警惕,但現在已經學會了無視。

  他更擔心的是時間問題,按照流水瓶上的刻度,他們進入周園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天,每次周園開啟只有百日,一旦閉園,里面的小世界規則會有一次倒錯,生活在里面的妖獸遊魚沒有問題,但擁有識海的修行者,卻會直接被天雷轟死。

  他不知道周園外的世界現在是什麽情況,按道理來說,園門既然關閉,肯定會引起園外人的註意,主教大人梅里砂和月下獨酌應該會做出反應,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把園門打開,再就是在周園里的那數百名人類修行者已經聚集在一處,會不會離開那園林,來尋找在山野里落單的同伴?

  當然,對於後者他沒有太多的信心。

  “隨著越往草原深處,時間越慢,現在我們在的地方,一天大概只相當於外面的一刻時間,所以暫時不用擔心周園關閉。”徐有容這些天清醒的時候,一直在用命星盤進行推演計算,通過兩個流水瓶的細微差異和草原邊緣那輪要落卻始終不肯落下的太陽運行的速度,得出了一個相對準確的結果。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在陳長生的背上,拿著流水瓶在看,只有一只手能夠扶著他的肩,自然完全趴在了他的背上。

  到現在,他們兩人已經變得熟悉了很多,相處也隨意不少,她抱著他的動作已經很自然,不像最開始的時候,哪怕虛弱到無力支撐,依然雙手扶著他的肩,讓自己的身體與他的後背保持些微的距離,很是辛苦。

  陳長生現在也不再像最開始那般小心翼翼,極可能用最舒服的姿式挽著她的腿,而不再擔心會不會太上了些。

  同時,她的隨意讓他也更加安慰,能夠感受到柔軟的少女身軀,在漫長仿佛永無止盡的旅程里,為他增添了很多力量。

  身後傳來的觸覺真的很軟,他不好意思想象她的身體,卻很自然得出一個結論,果然如傳聞中一樣,秀靈族的少女確實很迷人。

  想到少女現在重傷未愈,自己卻在想著這些事情,他覺得有些慚愧,可能是為了化解這種情者,他說道:“以後……叫你軟軟好不好?”

  這依然是沒話找話,而且是最笨最糟糕的那種典型例子。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

  一路行來,他很清楚她是個清冷的女子,頗有端莊之氣,絕對不可能喜歡這種調笑。

  徐有容當然不喜歡,如果是平時,她肯定會非常生氣,然後把陳長生打到落落都認不出來。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她的臉上滿是羞惱之意,卻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什麽。

  ……

  在春花夏雨秋實冬雪里,他們走過四季,繼續前行,偶爾歇息,打怪做飯,調息靜神,然後總能找到一座舊廟。他們變得越來越熟悉,哪怕不說話的時候,靜靜看著彼此,也都不再覺得尷尬。甚至有些時候,他會做個鬼臉,逗虛弱的她笑一笑。

  當然,歇息等肉熟的時候,他們還是經常會說話,而且往往都是徐有容主動要求他說些什麽。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成為了這片大陸最出名的的人,萬眾矚目,出入都有無數強者隨侍,但她是孤獨的。他在西寧鎮只有師兄一人相伴,來到京都後,也習慣了國教學院的安靜,但他從來都不孤單。他能感覺到她的孤單,所以每當她想聽些什麽的時候,他都會開始說,漫無邊際的隨便說著一些小事,比如哪種魚好吃又無毒,溪水最清的時候,可以看到十幾丈深的潭底,那里有一種豚魚,只要去了劇毒的內臟,最是好吃不過,還有山上的那些松樹真的很像妖獸。

  偶爾她也會說說,比如小鎮上哪位大嬸最喜歡罵街,哪家館子的菜最好吃。他聽得不是很懂,猜想應該是她長大的地方。只不過因為越來越虛弱的緣故,而且她覺得自己這十五年的人生在別人眼中看來無比耀眼,和陳長生的生活相比卻是那樣的枯燥乏味,所以有些自卑,不想多談。

  她很感謝陳長生陪自己這麽一個無趣的人說話。

  某天風雪再至,他們在白草道畔的第七座舊廟里休息。

  在篝火畔,陳長生結束了對自己童年的回憶。

  她看著他真摯說道:“你真是一個好人。”

  陳長生心想這個評價還算不錯。

  她輕聲祝福道:“願聖光與你同在。”

  夜雨舊廟,開始第一次真正的談話,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數十天。

  願聖光與你同在。

  她每天都會把這句祝禱說一遍。

  他們離周獨|夫的陵墓越來越近,她也越來越虛弱。

  靠黑龍的玄霜寒意,陳長生的傷在緩慢地複原,但她的情況卻沒有任何好轉。孔雀翎的毒在她的體內不停地蔓延,漸漸開始肆虐,她的天鳳真血流失的太多,沒有任何辦法。陳長生曾經冒險深入草原,獵殺了好些妖獸,但到了現在,那些妖獸的血,無論是火性的還是寒性的,都已經無法給她帶來絲毫的幫助。

  她裹著他的外衣,靜靜靠在草堆上,看著柴堆里跳躍的火苗,不再說話。

  雪廟一片安靜,即便是風也停了。

  看著她蒼白的臉,還有那雙水色漸涸的眼眸,陳長生覺得很難過。

  那是提前開始的難過。

  他想說些什麽,來打破此時廟里壓抑的死寂,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看著他低著頭,徐有容知道他的心情,平靜說道:“和你無關。”

  陳長生擡起頭來,看著她說道:“雖然到現在,你都不肯說第一天夜里的事情,但我知道肯定是你救了我,而且你一直沒有扔下我。”

  徐有容靜靜看著他,說道:“你也一樣。”

  陳長生說道:“我現在忽然明白了那天夜里你說的話,如果我的實力足夠強大,像你沒有受傷之前那樣強大,那天面對那些魔族強者,我還是可以帶你離開,而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逃進這片草原,走上了這條絕路。”

  徐有容說道:“相反,我覺得你那天夜里說的話才有道理,如果我不是這麽逞強,或者我根本不會受傷。”

  這是她現在真實的想法。如果在周園里發現魔族的蹤跡後,她不是因為驕傲的緣故,單身走上那條山道,而是選擇與別的人類修行者聯手,比如離山劍宗相熟的少年們,又比如說那個叫陳長生的家夥,這一切都有可能不會發生。

  雪廟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沈默的令人不安。

  陳長生不喜歡這種安靜,想著先前她的那句祝禱詞,問道:“這是你們族人的習慣?”

  徐有容心想雪山宗終究還是太偏僻了些,他對道藏無比純熟,卻連這都不知道。

  “是的,祝你一生平安的意思。”

  “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

  ……

  徐有容一日比一日虛弱,卻從來沒有忘記說那句話。

  那是她真誠的祝福與希望。

  她知道自己大概很難再離開這片草原,那麽如果還有生的可能,她想盡數交給這名好心的雪山宗弟子。

  就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仿佛要走到盡頭的時候,白草道提前來到了盡頭。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閉上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那座陵墓。

  她在陳長生的背上,比他要高些,所以要比他先看一瞬間。

  那座陵墓遠遠望去,更像一座山,山間沒有斷崖,青樹也很少,於是能夠清晰地看到從陵頂到陵腳的那數道直線。

  陳長生看著有些眼熟,向那座陵墓走得更近了些,才想起來,原來很像天書陵。

  在草原里行走了數十日,終於找到了傳說中的周陵,怎會不激動,只是他和徐有容現在已經很疲憊,很難表現出來喜悅或者緊張。

  順著白草道繼續向前,十余里的距離,仍然用了很長的一段的時間,二人才終於走到那座青陵之前。

  由此也可以推算出,這座陵墓究竟有多高,多大。

  來到近處,陵墓的細節被看得更清楚,高大也變得更有實感,比如直接通往陵壁正中央那條數千丈長的神道,比如那些組成陵體的巨大方石,和遠方第一眼看到時相比,氣勢頓時恢宏了無數倍,一股威壓與肅穆感迎面而來。

  陳長生註意到,在這座陵墓的四周,有十根石柱。那些石柱高約數丈,表面上雕刻的花紋早已被數百年的風雨侵蝕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跡,看著很是破舊。與宏偉的陵墓本體相比,這些石柱顯得有些怪異,不因為別的,就是顯得太矮,看上去有些不搭。

  “你可能不知道,離宮外面也有很多石柱,我當初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很怪,沒想到這里也有。”

  他說道:“不知道為什麽,這座陵墓我看著也覺得很奇怪,說像天書陵,又感覺哪里有些不一樣。”

  徐有容有些虛弱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三歲的時候,就天天在離宮外面爬那些石柱玩。

  她伏在他的肩頭,艱難地擡頭看了這座陵墓一眼,神情微惘道:“陵殿的規制有些像長生宗的金殿。”

  “不錯,就是這個問題。”陳長生說著:“這座陵墓像極了很多周園外著名的建築,但全部都合在一處後,感覺有些……

  徐有容與他同時說道:“……不倫不類。”

  說完這四個字,兩人相視而笑。

  對周獨|夫這位最為傳奇的至強者,任誰都會敬畏無比,來到他的陵墓前,想必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更何況是如此評點。

  如果是別的修行者,來到周獨|夫的陵墓前,不說激動的難以自已,淚流滿面,想必也會震撼無言,甚至會大喊大叫才能發泄心頭的興奮。

  但陳長生和徐有容沒有,他們顯得很平靜,甚至有些不在意。

  就在他們顯得有些不夠尊敬地說出這四個字的瞬間,一路逃亡行來的疲憊與艱辛,似乎就此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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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7 00:05: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那個男人的陵墓


    徐有容和陳長生是刻意這樣說這樣做的。

    這不代表他們真的很平靜,像表現出來的這般不在意,而是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冷靜下來。

    徐有容的臉上帶著滿足而平靜的微笑,在死之前終於看到了這座傳說中的陵墓,接近了周園真正的秘密,當然值得高興。

    陳長生看了數眼黃紙傘,確認沒有任何動靜,那道劍意在他們看到這座陵墓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那道劍意已經完成了指路的工作?劍池就在這座陵墓近旁?陵墓四周是一望無垠的白色草原,對面的十餘里外,隱約可以看到幾座舊廟,那不是祀廟,應該是配廟,沒有湖也沒有潭,劍池會在哪裡?

    陳長生沒有思考太長時間,背著徐有容便向陵墓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了那條仿佛天道一般的石製長道之前。

    踏上石道,有灰塵在鞋底濺起,不知為何,他漸漸加快了速度,到最後竟跑了起來。

    徐有容抱著他的脖子,微笑想著,畢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再如何冷靜從容都只是假象,也對,雪山宗承奉的是玄霜巨龍的血脈,而玄霜巨龍是龍族裡出了名的喜歡金銀財寶,而這座陵墓肯定有無數寶藏,他的腳步如何能不匆匆?

    陳長生的傷勢漸愈,雖說依然疲憊,但速度很快,沒用多長時間,便背著徐有容奔到了這條數千丈的神道盡頭,來到了這座巨大的陵墓中腹。看著面前那扇高約十餘丈的沉重石門,他深吸一口氣,雙掌向前推去,卻發現出乎意料的輕鬆。

    悄然無聲,陵墓的門便被推開,越來越寬的縫隙裡,噴出些細微的塵礫。

    陳長生抽出短劍,橫在身前,走進了陵墓裡,很是警惕。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頭,同樣亦是神情凝重,手指不停屈伸,默默地計算推演。

    這座陵墓,可以說是東土大陸最神秘的地方,裡面埋葬著那位曾經讓整個世界都恐懼的男人。

    現在他們自然已經知道,那片神秘的日不落草原只是這座陵墓的陵園。

    連陵園都如此遼闊危險,更何況是陵墓主體。

    誰也不知道這座陵墓裡有什麼。

    剛剛走進石門,不過數步距離,忽然間,遠方的黑暗裡忽然亮起一抹光明,仿佛沒有星星的夜裡,有人在原野裡點燃燒了一堆篝火。

    陳長生盯著遠方,時刻準備著戰鬥或者轉身逃走。

    下一刻,陵墓深處亮起第二抹光明,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光明依次出現,向著他們而來,變成兩條明亮的光線。

    最終,光明來到他們的身前,原來是鑲嵌在甬道牆壁上的夜明珠亮了。

    那些夜明珠通體渾圓,晶瑩透明,每一顆都有碗般大小。

    這些夜明珠比不上落落給他的那顆完美,但絕對不比甘露台上的那些夜明珠小,而且這條甬道很長,通往陵墓深處,牆壁上的夜明珠至少有數千顆,真的難以想象,當年周獨夫替自己修建陵墓的時候,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顆幾乎完全一樣的夜明珠。

    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線照耀下,他背著徐有容向陵墓深處走去。

    這條通往陵墓深處的甬道,應該便是皇帝規制陵墓裡的冥道,意為通往幽冥。當然,在國教典籍裡,這條甬道一般都被稱為明道,意為通往星辰海洋裡的無限光明神國。就像陵墓外那條長達數千丈的跨空石道,被稱為神道,是相同的意思。

    在漫長的甬道裡行走,只能聽到腳步聲的回音,縱使有夜明珠照亮前程,還是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陳長生忽然感覺到心臟處隱隱傳來一道寒意,分出一道神識自觀而入,發現幽府外的那片寒湖裡,黑龍似乎有醒來的征兆,不由微微一怔,唇角露出笑容,心想真不愧是傳說中最喜歡珠寶晶石的玄霜巨龍,即便沉睡之中,也感知到了這些夜明珠的存在。

    徐有容看著他臉上忽然露出微笑,很是不解,又覺得有些詭異,輕聲問了問。

    陳長生不知如何解釋,只好又笑了笑,看著有些傻。

    出乎他們二人預料,這條甬道沒有任何機關,也沒有遇到那些守陵的凶獸,就這樣走到了陵墓的最深處,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明道的盡頭又是一扇石門。

    陳長生的手掌放上去的時候,很自然地想起了當初青藤宴時自己被莫雨困在桐宮裡,走到黑龍潭底,推開那扇石門時的畫面。當時他抱著必死的念頭推開那扇石門,沒曾想到,在石門後遇到了黑龍,而這次相遇在其後已經數次挽救了他的性命。

    推開這扇石門,又會遇見什麼?

    伴著極輕微的磨擦聲,石門緩緩被推開。

    這扇石門已經數百年沒有開啟過。

    門後是一個數百年都沒有人來探訪過的世界。

    數十丈高的石柱,撐著穹頂。

    空間顯得無比巨大。

    陵墓的深處,原來不是墓室,而是一座宮殿。

    在宮殿的最深處,有一座黑色石棺。

    陳長生背著徐有容走到那座黑色的石棺之前,才發現這座黑色石棺無比巨大,就像一座黑石山。

    站在黑色石棺前,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很是渺小。

    這座石棺是由黑曜石製成的,表面暗啞無光,透著股幽然的意味,看不到任何縫隙和拚湊的痕跡,竟極有可能是由一整塊黑曜石製成。

    陳長生默然想著,難道這真的是一座黑石山?

    黑曜石棺的表面沒有任何花紋,也沒有任何表明棺中人身份的文字,唯如此更加顯得肅穆。

    此時正靜靜躺在黑曜石棺裡的那個男人,不需要任何花紋來為自己增添光彩,不需要任何記述來替自己歌功頌德

    那個男人少年的時候,曾經被稱為洛水第一強者。

    後來,他在洛陽城外大敗太宗皇帝,於是被稱為中原第一強者。

    後來,他遠赴南方,連敗長生宗及槐院無數高手,碾平了南溪齋的山門,撕掉了當代聖女的面紗,從那之後,他被稱為人類第一強者。

    後來,他於無數魔族強者環峙之中,重傷魔君,飄然遠去,於是,他被稱為大陸第一強者。

    這裡的大陸第一強者,甚至沒有時間的限制,不局限在當時那個年代,而是往前看五百年,往後看五百年,他都是最強,沒有之一。

    所以他又有一個稱號,千年第一強者。

    環顧宇內無敵手,可能是那種寂寞的心情,讓他就此消失,只留下一段無法複製的傳奇。

    最後,世人稱他為,星空下第一強者。

    他用一整座黑曜石山來做棺木,用一片日不落的草原以為陵園,用一個世界來作自己的封土,哪裡還需要樹立墓碑,在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是周獨夫。

    他只能是周獨夫。

    站在黑曜石巨棺之前,陳長生沉默了會兒,簡單行了一禮,便背著徐有容繼續前行,沒有作更長時間停留。

    徐有容有些無法理解他的平靜,問道:“你應該知道這座黑石棺裡的人是誰。”

    陳長生像背書一般說道:“星空下第一強者,不敗的傳奇,大周太宗皇帝陛下的結義兄長。”

    “如果只是強大,並不足以他被世人記住這麼長時間。”

    徐有容說道:“人類能夠戰勝魔族,其實有個最重要的原因,一直被史書和人們刻意地忘記,那就是周獨夫擊敗並且重傷了魔君。”

    陳長生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快了步伐,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情,也明白這件事情的重要性。”

    “所以,他除了是傳奇,更是一位英雄。”徐有容說道:“我所遇見過的年輕修行者,絕大多數都視他為偶像,狂熱地崇拜他,如果讓他們能夠來到周獨夫的棺木前,肯定會認真跪拜,哪裡會像你這般淡然。”

    “如果是別的時辰,我大概也會那樣。”陳長生說道:“但現在我們沒有時間去撫古追昔,而且他畢竟已經死了

    徐有容問道:“所以?”

    陳長生說道:“再如何英雄,再偉大的傳奇,只要死了便不能再醒來,沒辦法告訴我們怎麼活下去。我們現在的處境很糟糕,在這種時候還只想著悼念前輩,那麼我們很快就會成為被悼念的對象,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很快被人忘記。”

    說完這些話,他們已經來到陵殿後方的石階,面前有一排門。門前的地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看不到任何痕跡,就連風的痕跡都沒有,看起來,這座陵墓確實從來沒有打開過,更沒有人進來過,他們是第一批來客。

    就像這座陵墓的陵門一樣,這些石室的門也沒有鎖。

    走進第一間石室,一陣帶著腐壞味道的濁風撲面而至,他屏著呼吸,眯著眼睛,借由身後漏過來的光線,望向室內。只見石室內有很多朽壞的木架,至少數百件法器淩亂地散在各處,從形狀上看,那些法器必定不凡,只是因為閑置時間太久的緣故,法器上的氣息已然消散,和破銅爛鐵沒有什麼分別。

    忽然間,徐有容輕聲驚呼了起來。

    陳長生順著她的眼光望過去,只見最角落的那堆爛木頭裡,隱約有個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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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他所尋找的寶藏


    周獨夫的陵墓,自然用的都不是凡物,那些陳列法器的木架,應該是極昂貴的五花梨木,只是這位星空下第一強者很明顯對於古玩器具不怎麼在行,只知道五花梨木極為珍稀少見,極耐蟲蛀,卻不知道這種硬木需要濕潤的環境保存,在墓室這種乾冷的環境中,只需要數十年便會朽壞。石室角落裡的那堆爛木頭,在完好的時候,或者可以賣出一個天價,但現在不過是一堆不值錢的爛木頭罷了。

    能讓徐有容這種見多識廣的天才少女發出驚呼,自然不是那堆爛木頭,而是埋在木頭裡的那個東西。

    陳長生走了過去,拾起一個像尺子般的法器把那堆爛木頭扒開,發現下面埋著的也是一件法器,那法器色澤黝黑,不知道是用什麼材質製成,摸上去光潤無比,很像是西方海邊的一種奇特樹木的化石。

    “這是什麼?”他把那塊黑色的法器遞給了徐有容,問道。

    徐有容接過那件事物,仔細地觀察了很長時間,用手指緩緩地摩娑,最後說道:“如果沒有認錯,這應該是白帝城的魂樞。”

    陳長生有些意外,他在三千道藏上都沒有見過這個名字,問道:“魂樞?”

    徐有容把這件黑色法器遞還給他,用眼神示意他收好,說道:“是的,這件魂樞最不可思議的法力,就是能夠馭使妖獸,哪怕是傳說裡那些已經快要踏入神聖領域的極品妖獸,也無法抗拒魂樞的命令,白帝氏能夠統治妖域如此多年,最初的憑恃便是這點,當然,這也是他們最大的秘密,除了白帝一族,很少有外人知道,如果我不是在長輩處見過一幅畫像,只怕也認不出來。”

    稍一停頓後,她繼續說道:“沒想到這件妖族的至寶,竟被周獨夫從白帝城裡奪走,而且被他用在了周園裡,那片草原裡的妖獸不敢靠近這座陵墓,卻又默默守護著這座陵墓數百年時間,或者便是因為魂樞的存在。”

    陳長生沒想到這法器竟是如此重要的東西,毫不猶豫地收了進去。

    按道理以及按照平時的性情來說,他應該會與徐有容商量一番,在這座陵墓裡找到的寶藏如何分配,但現在他急著尋找別的事物,顧不上說這些,而且更關鍵的是,魂樞既然是白帝一族的事物,他認為這東西當然應該還給落落。

    徐有容把他的表現盡數看在眼裡,卻沒有什麼反應,一路行來的默契與信任,早已讓他們之間很難產生誤會,相反她還提醒了他一句:“按照那張畫像上的說明,魂樞應該要和魂木配合,才能發揮出全部的功能,但魂木不在這裡。

    陳長生拿著那根鐵尺一般的廢舊法器在爛木堆裡隨便翻了翻,徐有容看著他翻出來的法器逐一介紹,他才知道原來這些破銅爛鐵一般的法器,當年都很出名,甚至有三件法器還曾經上過天機閣頒定的百器榜。

    這些法器沒能讓他的腳步作更長時間停留,確認石室裡沒有自己尋找的事物,他毫不猶豫轉身離開,向右手邊的第二間石室走去,在移動的過程裡,才終於找到閑暇對徐有容說道:“找到的所有東西,咱們平分。”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上,輕聲笑著說道:“如果能出去的話。”

    第二間石室裡的東西沒有朽壞。那些東西雖然不是世間最珍貴的事物,但絕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事物,哪怕經常被某些清雅之士批評為俗氣,甚至拿糞土去形容,可如果讓他們看到眼前這幕畫面,一樣會激動的渾身發抖,難以自已。

    那是滿室的黃金,縱使隔了數百年時間,依然閃耀著奪目的光芒,令所有看到它的人不得不眯起眼睛,仿佛如此才不會被灼傷。

    徐有容震撼無語,心想周獨夫當年縱橫大陸之間,究竟做了多少抄家滅戶的事情?陳長生要平靜的多,不是因為他的修養有多高,能夠視富貴如浮雲,而是因為他曾經在大周皇宮的地底,那片寒冷的空間裡,看到過更多的黃金。

    有過經驗的人,當然不容易激動,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對這滿室黃金不感興趣。

    先前確認陵墓裡沒有什麼危險,他的短劍已然歸鞘,這時候,他把短劍連著鞘從腰間取下,走到滿室黃金之間,開始指指點點。

    高士說法,頑石也要點頭,他可沒有指點黃金開智悟道的本事。點石可以成金,他也不是想把這些黃金重新變成石頭,從而讓後來者體悟萬物歸一,抱樸不變的道理,他要做的事情,是把這些黃金全部收起來,一塊都不能遺漏。

    如果待黑龍醒來,發現他居然把黃金留下了一塊,一定會和他鬧個沒完。

    隨著他手中的劍鞘移動,石室裡的黃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直至最後盡數消失,不知道去了哪裡。

    徐有容早就已經知道他的那把劍有古怪,應該是件空間法器。她的身上也有類似的法器,桐箭梧弓還有些貼身的衣物,都收在裡面。所以她並不覺得驚訝,只是有些好奇,他這把劍的空間似乎太大了些,一路行來已經看他往裡面塞了太多東西。

    把滿室黃金盡數搬走,也沒有消耗太多時間,陳長生很快便背著她離開,來到了第三間石室裡。

    這間石室裡是滿屋子的晶石,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晶石裡蘊藏的能量都有所散溢,大概只留下了原先的三分之一,但依然是好東西,不用徐有容說什麼,他便像在第二間石室裡那般照章處理,很快便把室裡清掃一空。

    第四間石室裡是各種珍寶。

    這一次陳長生的動作更快,徐有容只來得及眨了眨眼睛,什麼都沒有說,那些夜明珠、珊瑚、翡翠、白玉之類的珍寶,便被他收進了劍鞘裡,以至於她覺得自已是不是眼花了,這間石室裡或者剛才根本就沒有那些東西?

    第五間石室裡是各式各樣的秘籍功法。徐有容本以為這一次他會慎重些,以確保那些秘籍功法不會在移動的過程裡損壞。要知道,這些秘籍功法屬於當年大陸上的無數強者,代表著周獨夫的無數場戰鬥,是修行界的曆史,珍貴程度和重要性不問而知。然而陳長生依然很快便離開這間石室,沒有停留更長的時間,劍鋒所向,所見皆空,在他的眼裡,這些秘籍功法似乎和不值錢的廢紙沒什麼區別般。

    徐有容很不理解,當他在第六間石室門口,只看了一眼裡面便轉身離開,這種不理解達到了頂峰。

    她記得先前無論是面對滿室黃金,還是法器晶石,他的眼神都是那樣的清明,沒有任何貪婪的神色,就連每個人都應該會有的喜色都看不到一絲,他拿走那些黃金晶石法器時不在乎的模樣,似乎只是因為看到便順手拿了,那麼他到底在找什麼?

    “這座陵墓裡有什麼是你一定要得到的嗎?”她問道。

    陳長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沒有時間回答她的問題,奔走於石室之間,速度越來越快。

    當他走進第九間石室的時候,徐有容注意到,他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並且出現了一抹喜色。

    這間石室裡沒有任何架子,很多瓶瓶罐罐被極為隨意地擺在地面上,有些瓶子是用青瓷做成的,有的罐子很像煨雞湯的瓦罐,也幸虧沒有擱在架子上,不然這些瓶瓶罐罐肯定都會被打破。

    陳長生走到這些瓶瓶罐罐的前面,手指在上面緩緩移動,目光顯得極為專注。

    忽然間他的手指停住,拿起一個玉盒,那盒上沒有標簽,不知道裡面是什麼。玉盒的蓋子被掀開,一道極淡的香味飄了出來,他湊到鼻子前嗅了嗅,品味片刻後確認沒有錯,喜色從眼中來到他的臉上,同時他的身體也終於放鬆了下來。

    徐有容靠在他的身上,感受的最為清晰,發現他的雙肩很明顯變得柔軟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緊張。

    “這是什麼?”她問道。

    “這是流火丹。”

    陳長生取出盒子裡的一顆丹藥,說道:“主藥材是火棘的汁液,火性極強,可以排進世間前三,生血有神效,尤其是對於你來說。”

    聽完這句話,徐有容怔住了,沉默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他為何如此緊張,腳步如此匆匆,為何對那些晶石寶藏秘籍如此無視。

    原來他急著給她找藥。

    這讓她很感動。

    她修的是世外道法,去的是紅塵意,道心如要通明,便不能為物喜人悲。所以在世人的眼中,她很驕傲,很清冷,是一隻高高在上的鳳凰。她也是這樣看待自已的。她以為自已不應該有這種有損道心的情緒,自已也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感動。

    在這片草原裡,從那片蘆葦叢到這座陵墓,已經有數次,她都快要被他真正感動了,卻被她以難以想象的精神力量控制住。對於像她來說,能夠控制住悲喜,相對容易,能夠控制住憤怒,也很容易,但感動是一種很特殊的情緒,很難控制。

    這種情緒從來不會突然地出現,需要很長時間的浸染,但真正出現的那一刻,卻必然是突然的,需要某個點。厚積,然後薄發……這句話可能用來說修行,也可以用來形容這種情緒。到了此時此刻,那種情緒終於推破了堅硬的岩壁,在清風裡開始招搖生長。

    她真的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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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8 01:32: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等待命運的到來


    陳長生不知道她這時候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她的情緒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他從玉盒裡取出那顆流火丹後,直接伸到她的唇邊,然後快速地、甚至顯得有些粗魯地塞了進去。徐有容雙唇微啟,正準備說些什麼,來向他表達自己的感激,以及……感動,然而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直接被那顆丹藥堵了回去。

    “前後半個時辰裡都不能喝水,不然會降低丹藥裡的火性。”陳長生看著被噎的有些臉紅的她,認真說道,心裡卻生出一些不安。

    那顆流火丹很大,徐有容根本沒辦法說話,用了很長時間才咽下去,很是辛苦,然後咳了起來。片刻後,稍微好過了些,她看著他惱火說道:“就算不能喝水,也提前說一聲,咳的難受你不知道嗎?”

    雖然是惱火說著,聲音卻有些幽幽的,是埋怨,卻又有些像撒嬌。

    陳長生感覺不到,微窘說道:“不好意思,有些著急,不過咳嗽不用怕,不是被噎著了,應該是排毒的正常現象

    徐有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先前那一刻流露出的女兒家神態,但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藥力發作,有些困。”

    哪裡是排毒的正常現象,是沒話找話。藥力哪可能這麼快就發作,是不知如何應答。終究還是唐三十六在京都李子園客棧裡說過的那樣,他和她真是兩個讓人無話可說的家夥。

    不管是藥力發作,還是別的原因,徐有容真的有些困了。

    他把她扶到石室外避風的廊間,從第七間石室裡取出幾塊布料替她蓋上。陵墓裡最珍貴的綾羅綢緞、包括珍稀無比的雪蠶絲被,都已經被時間變成了碎絮,有意思的是,那些最不值錢的麻木卻還完好如初。他替她蓋著的便是麻木製成的幔簾。

    看著沉睡中的少女,他暗自祈禱那味流火丹還能保有足夠的藥力,然後他走回石室,再一次打開那個玉盒仔細地聞了聞,心裡的不安沒有消除,反而變得越來越強。

    找到藥力還沒有完全消散的幾種靈藥收好,這時候,他才終於有時間看一看先前在那些石室裡的收獲,神識略微掃了一掃,首先看的便是那些秘籍與功法。

    他自幼通讀道藏,去到京都後,國教學院藏書館裡的數萬冊書籍也都認真看過,這時看那些秘籍功法,只是看到名字便能想到對應的宗派山門學院。

    和世人的想象不一樣,這些秘籍功法並不罕見,自然也沒辦法讓他在一夜之間神功大成,說來也是,當年有資格成為周獨夫對手的強者,必然都出身於世間著名的宗派山門,他們變成了周獨夫刀下的亡魂,但自己所屬的宗派山門傳承並沒有斷。

    就像離山劍宗的劍法總訣被白帝一氏拿走,離山依然強大。不過……依然就像離山劍宗的劍法總訣,這些秘籍功法自然也極珍貴,至少對那些宗派山門而言,因為這些都是原本。

    接下來他開始檢查那些法器,因為時間的緣故,石室裡的法器絕大部分都失去了威力,在徐有容的指點下他收起來的那幾樣法器還殘存著些威力,但也遠遠不及當年,和現在百器榜上的那些神兵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只有那件黑色的魂樞是個例外。

    時間果然才是世間最強大的法器。

    陳長生忽然生出一些想法。周獨夫是這片大陸真正的傳奇,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周園是他的世界,這裡是他的陵墓,按道理來說,有資格被他挑選來陪葬的,應該有些更好的東西才對,那些東西都被人拿走了嗎?

    九間石室之前的長廊地面,蒙著一層薄薄的灰,上面有很多淩亂的足跡。但那些足跡都是他自己留下的,法器、寶藏、秘籍都還在,證明以前沒有人來過這裡。

    ——過去數百年來,有無數想要找到周獨夫的陵墓,從而獲得他的傳承以及寶藏的修行者們,那些修行者或者才華橫溢,或者做了極充分的準備,都至少是通幽境巔峰,才敢走進神秘的日不落草原,然而他們沒能來到這裡,便死在了途中。他能夠找到走出草原,來到這座陵墓,不是說他比那些前輩更優秀,更強大,而是因為他有一把傘。

    想到這裡,他再次望向手中黃紙傘。

    走進陵墓後,他也沒有把傘收起來。

    如果沒有這把黃紙傘,追循著那道飄渺的劍意給他們指路,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可能走到這裡,更大的可能是,已經在那片凶險的草原裡迷路,然後變成了妖獸群的食物,只是接下來怎麼離開這裡?依然要靠這把黃紙傘嗎?還是說要找到那道劍意?

    他總覺得黃紙傘帶自己來到這裡,是命運的召喚。

    是的,他相信命運。

    這聽上去很荒謬,因為他從西寧鎮舊廟來到京都,目的就是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在精神世界的最深處,他確實相信命運的存在,甚至比別的任何人都更相信命運的存在。

    眼前必須有座山峰,才能翻過這座大山。

    有條波浪起伏的大河,才能越過這道河流。

    有目標,才能向著目標前進。

    必須要有命運,他才能改變命運。

    王之策在筆記的最後說道:沒有命運。

    這四個字可謂是驚天動地,但對他來說,則是另一番新天地。

    他的看法與王之策不同,必須不同,他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命運,然後改變之。

    如果說命運讓他在京都裡遇到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最後把他帶進周園。那麼在周園裡,又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黃紙傘感知到那道劍意,帶著他來到此地,其中肯定隱藏著某種深意。如果想要離開周園,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需要找到那道劍意?

    那道劍意在劍池裡嗎?劍池又在哪裡?走過漫長的甬道,來到陵外,他站在高台之上,左手扶著腰後,右手握著黃紙傘,望向眼前的草原。

    此時已然黃昏,遠方的太陽已經來到每夜的固定位置——草原的邊緣、地平線的上面。一望無垠的草原,在紅暖的光線下,仿佛在燃燒,那些隱藏在草原裡的水泊,就像是無數面小鏡子,映照著天空的模樣,他的身後,是周獨夫的陵墓。

    如果此時看到這幕畫面的,是位傷春悲秋的才子,大概能夠感受到更多的悲涼感覺,感慨世間一切事物都敵不過時間,但他沒有。

    落日還掛在遙遠的草原邊緣,陵墓四周卻忽然下起雨來。

    他舉起黃紙傘。

    啪啪啪啪,雨點落在傘面上,變成無數小水花,不停地跳躍,然後落下。

    他釋出神識,通過傘柄向上延去,直至傘面,最後像那些小水花一樣跳躍,離開,向著陵墓四周的草原裡散去。

    他熟讀道藏,確信那道劍意不可能產生自我的意識,既然沒有自我的意識,那麼便不可能主動改變自己的狀態。最開始的時候,他能在寒潭邊感應到,是因為劍意本就一直存在,等待著被發現,那麼現在劍意不應該、也不能夠主動消失。

    一件事物如果不是主動消失,卻無法找到,那麼肯定就是被人藏起來了。

    陳長生站在雨中,向草原裡散發著神識,尋找著自己的目標,同時開始梳理靠近這座陵墓時發生的那些變化——就在徐有容看到陵墓的那一刻,那道劍意便消失了。當時他以為是劍意完成了帶領黃紙傘來到這裡的使命,所以消失,現在他冷靜下來後得出前面那番推論,自然確定並非如此——那道劍意,應該是被某個“人”藏起來了。

    那個“人”應該就是這座陵墓。

    他回頭望向身後的陵墓。

    由巨大石塊堆成的陵墓,越往上越陡,高的不可思議。

    他站在陵墓的正中間,眼中的陵墓更是高的仿佛要刺進天空裡的雲層一般。

    他的視線順著陵墓的頂端,落在那片灰暗的雲層上,只見那處黑雲滾滾,深處隱隱有閃電不時亮起,顯得格外恐怖。即便隔著數千丈,他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雲層裡那道足以毀天滅地的強大氣息——陵墓是周園的核心,這道氣息應該便是周園規則的具象。

    雨勢越來越大,陵墓間的巨石盡數被打濕,每級石塊之間,有無數道細細的瀑布在流淌,如果有人從陵墓外看過來,一定會覺得這幅畫面很壯觀,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但站在陵墓裡的他,只能感到驚心動魄,自然感覺不到美

    “如果有時間,應該離開陵墓的威壓範圍,看看那道劍意會不會再次出現。”

    他默默想著,然後隱約聽到有人在喊自己,握著黃紙傘,再次走進陵墓裡。

    徐有容已經醒了過來,臉色依然蒼白,但看著似乎好了些,恢複了些精神。

    他問道“你在喊我?”

    陵墓外的雨太大,雖然有傘,他還是被打濕了,看著有些狼狽。

    徐有容沒有取笑他,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聽錯了。”

    陳長生心想大概是太過擔心她的傷勢,真的產生了幻聽。

    徐有容靜靜看著他,麻布下的雙手微微握緊。

    先前她醒來的時候,看到他不在身邊,四周一片幽暗,她竟有些害怕,更準確地說是心慌。

    自血脈覺醒以來,她從來沒有心慌過。

    她知道,這和對他的依賴無關,與那些更無關。

    這是意志消沉的表現,她越來越虛弱,即便是通明的道心也開始漸漸黯淡。

    這是死亡的征兆。

    陳長生在她身邊蹲下,伸手搭脈,沉默很長時間後,笑著說道:“嗯,藥力正在散開,毒素就算清不乾淨,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謊言講究真九假一。

    他這句話裡就沒一個字是真的。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淡然說道:“你知道自己的笑容很假嗎?”

    陳長生身體微僵,嗬嗬笑著說道:“笑容怎麼會假?”

    徐有容微笑說道:“確實不是假,是傻。”

    陳長生裝著有些不悅,說道:“就不喜歡你這種清冷驕傲的口氣。”

    “我會注意的……至少,在你的面前。”徐有容說了一句他沒有想到的話。

    陳長生愣住了。徐有容笑了笑,繼續說道:“可是你剛才笑的像哭一樣,確實很傻,而且誰都能看出假來。”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低下了頭,伸手把麻布的邊緣向下拉了拉,替她把腳蓋住。

    “那藥沒有用,對吧?”

    她看著他的眼睛,神情很平靜,仿佛不知道他的回答將會決定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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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8 01:32: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我可能是你的命運


        時間……實在是難以想象的一頭怪獸,可以讓星空下最強的男人死去,也可以讓最珍貴的丹藥變成廢渣。周獨夫或者不懂藥,但他收集的那些丹藥,無論環境還是所用器具都極講究,可就算這樣,也依然沒有辦法在數百年之後依然保住藥力。

  徐有容從他的沈默里得到了確認,想了想,然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睡會。”

  這時候的她已經不再咳嗽,很平靜地便睡著了。

  如果自己即將進入永恒的睡眠,大概在那之前怎麽都沒有辦法睡著。陳長生看著酣睡中的少女,生出無限的佩服與敬意,要擁有多麽強大的意誌與精神力,才能在這樣的情形安睡?

  那顆流火丹失效,他該怎麽救她?

  他猶豫了片刻,決定使用在草原里讓他猶豫了十幾天的方法......金針推血。

  金針推血是一種激發生命力和血脈強度的手法,對人的傷害極大,在他的老師計道人改造成功之前,這種針法基本上被國教歸在邪術里,嚴禁使用,即便是現在,這種針法也無法完全避免嚴重的副作用,所以現在一般只有在病人臨死前才會使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針推血,就像是最後的那口老參湯。

  既然做了決定,便不再猶豫,他坐到徐有容身後,解下纏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金絲,神識微動,金絲筆直如針,閃電般刺進她的頸後。

  金針推血很難,最難的便是要一針入病患髓脈,此時她在沈睡,正合適不過。

  徐有容微微皺眉,有些吃痛,醒了過來。

  “不要動,我是在給你治病。”

  陳長生知道她的年齡不大,但處變不驚,遇事泰然,只要自己說清楚,便能配合。果不其然,徐有容很快便平靜下來。他附帶寒意的真元從金針緩緩送進她的身體里,如潮水般在她的經脈和血管里前行,推散她淤積在膈府之間的毒素,同時也散去了她先前生出的猜疑。

  黃豆大小的汗珠,在陳長生的額頭上不斷湧出,然後被凍成冰珠,滾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隨著時間推移,兩人身周的地面上落滿了冰凍的汗珠,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珍珠的海洋,有的冰珠順著石階滾落,去到很遠的地方,直至碰到那具巨大的黑矅石棺才停下。

  過了多長時間,金針從徐有容的頸後收回,重新纏到陳長生的指間。

  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沒有說話,徐有容也沒有說話。

  他低著頭,看著地上那些冰珠,有些難過,更多的是不甘心......金針推血,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後的方法,非常危險暴烈,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收到任何成效。

  這種針法,可以激發人類的生命力與血脈,就算是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也可以重新恢複些精神,甚至從幽冥里奪回一線生機。然而,這對徐有容卻沒有任何作用,因為她的血脈已經完全枯竭,她的生命力早已在接連不斷的戰鬥與路程上消失殆盡。

  沒有柴了,再如何施以高溫熾烈的火焰,又如何能夠點燃?

  “抱歉。”

  說出這兩個字的不是陳長生,而是徐有容。她看著他微笑說道:“雖然我不懂醫術,但也知道,你剛才用的針法很了不起,可惜我這個病人太不爭氣。”

  這是真話,她的聖光術在周園里救治了很多人,但那和醫術是兩個領域的事情。

  陳長生擡起頭來,看著她有些浮腫、依然清麗的容顏,心情非常低沈。

  “你的精血已竭,除了能夠補血,沒有別的任何方法,但前些天我們試過,你的血脈有些特殊,妖獸的血對你沒有意義,我甚至認為,除了你自己的血,沒有任何血對你有意義,那麽就算我們能夠離開周園,可能也沒辦法治好你。”

  他對她很誠實地講解現在的情況。對將死的少女講述她為何會死去,與他對她強大意誌的敬意無關,而是他對於死亡有一種強大甚至執拗頑固的態度,人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那麽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應該是清醒的,這樣才不算白來這個世間走一遭。

  他沒有向徐有容解釋自己的想法,徐有容卻沒有傷慟,更沒有向他發泄自己的憤怒,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說道:“但如果能夠離開周園,至少你能夠活下來。”

  來到這座陵墓後,徐有容經常微笑,但那笑容其實很虛弱,陳長生甚至不忍去看。

  “我沒有找到離開周園的方法,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你開心一些。”他看著她笑著說道。他知道她不可能因此而開心,但希望她能夠因為自己說的這句不好笑的笑話而開心起來。

  徐有容沒有開心起來,臉上的笑容反而漸漸斂去,看著他平靜說道:“看來,我會死了。”

  就因為這句話、這句並不是第一次出現的話,陳長生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難過到了極點。

  記得那天夜里,她說過自己才十五歲,和自己同年。正值青春,卻生命已盡,這真是世間最悲傷的事情,是他曾經無數個夜里都提前體會過的悲傷。

  對於死亡,他準備很長時間,再沒有人比他準備的更充分,然而現在看著她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卻依然沒有任何辦法。

  “我不想死。”徐有容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並不難過,神情依然是那樣的平靜,因為她並不是在懇請他的憐惜,只是告訴他自己最後時刻的想法。

  “你不會死的。”陳長生說道。

  徐有容說道:“你知道我無法接受這種沒有說服力的安慰。”

  陳長生忽然間想到了些什麽,有些出神,聲音微顫說道:“你……不會死的。”

  徐有容神情微異,不明白他的情緒為何會忽然有些異樣。

  “你不會死的。”

  陳長生第三次重複道,只是這一次,他的聲音異常平靜而肯定,幹凈的雙眼明亮無比。

  徐有容以為他有些發癡,說道:“我的死,不需要你承擔任何責任。”

  陳長生說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徐有容用疲憊的聲音打趣說道:“難道你是神明,不想誰死,誰就不會死。”

  “是的。”陳長生清亮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墓陵里,是那樣的肯定。

  徐有容怔怔看著他。

  他笑了起來。

  他不知道命運為什麽把自己帶進周園,又帶到這座陵墓,是因為那道劍意,還是別的什麽,但現在他知道了一件事情:自己或者可以改變這名少女的命運。

  換一種說法就是,他是她的命運,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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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9 00:24: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我以我血薦姑娘


    之所以會如此想,是因為陳長生想到了一種可能救活她的方法。

    三千道藏裡沒有提到過這種方法,醫術裡也沒有相關記載,那種方法從來沒有人用過,聽上去都很荒唐,而且沒有任何道理。但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那種方法可能有用。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麼就像徐有容剛才說的那樣……他不想誰死,誰就很難死。

    只是並不見得管用,而且師兄肯定不會同意。

    他沒有思考太長時間,望向徐有容認真說道:“稍後我會用一種方法,提前和你說一聲,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太吃驚。”

    徐有容見他眼神清明,也變得認真起來,問道:“什麼方法?”

    她不懼怕死亡,所以先前才能表現的那般淡然。然而在絕望裡忽然看到希望,任是誰都會有些情緒波動,不可能以兒戲視之,自當慎重。

    “你知道死馬怎麼醫嗎?”陳長生看著她笑著問道。

    這是一句很著名的俗語。她以為他用在這裡是想說笑話,有些無奈看著他,心想一路上說了多次,你沒有說笑的天賦,何苦還要為難自己?

    “死馬只能當活馬醫,你沒有血,那就給你血。”

    陳長生開始捲衣袖,捲到一半,發現堆在一起的袖口有些礙事,於是乾脆把衣服脫了下來。

    在很多天前,因為徐有容怕冷的緣故,他的外衣便一直披在她的身上,只剩一件貼身的衣裳,很好脫。很快他就脫掉了衣服,握住了短劍,便準備往手腕裡割去。

    一隻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腕,攔在了短劍的劍鋒之前。

    “你……要把血給我?”

    她盯著他的眼睛,非常認真說道:“雖然說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血脈和普通人不一樣,但你應該知道,沿途那些妖獸的血對我沒用,何必再試?”

    陳長生看著她說道:“正是因為這些思維慣性,才讓我忘記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她問道。

    陳長生說道:“我不是妖獸,我的血也不是妖獸的血。”

    徐有容的唇角微翹,那是一絲微嘲的笑容——她不是在嘲笑陳長生痴心妄想,而是自嘲,她身體裡流淌著的天鳳真血是所有力量與榮耀的源頭,然而當她失去那些真血的時候,才發現天鳳真血,從她的驕傲,變成了她死亡的原因。

    陳長生的血自然和妖獸的血不同,但普通人類的血,又如何能夠替代天鳳真血?

    一聲驚呼在陵墓裡響起!

    陳長生沒有在意她的意願,直接把她的手拿開,橫著短劍便向手腕割了下去。

    他在北新橋井下的寒冷世界裡沐浴過龍血,比最完美的洗髓還要完美,從此擁有了難以想像的力量與速度,以及更難想像的身體強度,憑藉這些,他才能在大朝試裡連續戰勝那麼多少年天才,直至最後拿到了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如果是普通的兵器,哪怕是百器榜上的一些神兵,在他自己的手裡,都很難割開自己的肌膚。在湖畔那場伏擊戰中,那兩名強大的魔族美人,到最後險些要把他的內臟擊裂,也沒能在他的身體表面留下一道傷口,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他手裡的短劍可以。

    這把短劍是他離開西寧鎮舊廟時,師兄餘人贈給他的禮物,看上去異常普通尋常,在世間藉藉無名,百器榜上更沒有它的身影,但陳長生從來沒有見過比它更鋒利的劍。無論是唐三十六的汶水劍,還是七間腰間的離山法劍,都不如它。

    嗤的一聲輕響,他的手腕上出現一道筆直的紅線,然後那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兩邊擴展開來,鮮血從那道傷口裡湧出,將要滴落。

    他已經把劍鞘接在了下方。

    悄無聲息,他的鮮血緩慢地流進劍鞘裡。

    “你到底想做什麼?”徐有容很生氣,因為他不聽自己的話,因為他這麼執拗。

    然後,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香味,比最淡的花香還要淡,比最馥郁的香水還要濃。

    那道香味被聞到之後,便會發生無數變化,時濃時淡,時清時鬱。

    有時是花香,有時如蜜,有時就像園子裡剛結出來的新果,依然青澀,但已有氣息。

    這是什麼味道?

    她看著陳長生的手腕,確定這道香味來自他的血。

    陳長生的血流的越來越多,那道香味也越來越濃。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感受到了更多。

    那是最邪惡的誘惑,也是最純淨的甜美。

    最古老,又最新鮮。

    美妙至極。

    那是極為繁複而又生動的生命氣息。

    那是難以想像的強大的生命力。

    徐有容看著陳長生,震驚地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即便是周獨夫的陵墓,都沒能給她如此大的震撼……這是什麼血?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是人嗎?

    想著這些事情,她昏睡了過去。

    不是眼前看到這幕畫面,聞到這道血的味道讓她難以承受精神上的衝擊,而是因為事先,陳長生已經悄無聲息地把金針扎進了她的合谷穴。

    他對她解釋自己會用什麼方法來救她,只是想告訴她這件事情,並不代表他需要她看著自己做這件事情。為了她能夠保持平靜的心境,讓她昏睡過去,是最好的選擇。同時,這樣也能保證她不會打擾到這個過程,要知道,他的血每一滴都很珍貴。

    最關鍵的是,他不知道她聞著自己血的味道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時間緩慢地流逝,他腕間的血漸漸凝住,傷口漸漸合攏。他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也不知道劍鞘裡的血夠不夠,為了保險起見,他毫不猶豫拿起短劍,重新把傷口割開,甚至割的更深了些……有些痛,但還在能夠忍受的範圍裡。

    如是,重複了四次。

    鮮血從他的手腕上不停地流進劍鞘裡。

    過了很長時間,他想著應該夠了吧?

    忽然間,他眼前的景象變得有些模糊。

    難道自己暈血?為什麼以前沒有發現過。過了會兒,他清醒了些,才明白不是暈血,也不是餓的發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血流的太多了。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這些血注入到少女的身體裡。

    他用布條將手腕上的傷口緊緊地繫死,確保不會影響動作,也不會讓血再流出來,然後走到徐有容的身邊,解開她的衣裳前襟,露出潔白的頸與光滑的肩頭,左手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她的肌膚,右手握著短劍緩緩跟著。

    一道已經不復清晰、更談不上強勁,顯得格外孱弱的震動,從她的肌膚傳到他的指腹裡。

    就是這裡。

    他拿著短劍,抵住那裡微微用力,刺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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