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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張小嫻]魔法蛋糕店【Channel A 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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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3:01
第9章

  接近午夜的時候,徐雲欣晃蕩到這家二十四小時漫畫店。上一次來,她在這裡跟何祖康重逢,牽動了那段久已逝去的初戀。今天晚上,她一個人,寂寞得很,便又來了。

  店裡的人很多,有人上網、有人看書,也有人在吃消夜和聊天。經過一列書架的時候,徐雲欣不知踢到什麼東西,整個人踉蹌地跌了一跤。她回過頭去,看到一個男人的腳。那個男人躺在書架後面,露出了一雙腳,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塑膠夾腳涼鞋。她覺得這雙腳有點面熟。

  書架後面走出一個人來。好像剛剛睡醒的樣子,揉著眼睛說:

  「對不起。」

  「老師?」徐雲欣詫異地說。

  郭宏川睜開眼睛,看到徐雲欣,尷尬地笑了笑。

  「你電喜歡看漫畫的嗎?」徐雲欣好奇地問。

  「偶爾吧。」

  徐雲欣看到郭宏川身邊放著一個黑色尼龍行李箱和一個重甸甸的背囊。

  「你為什麼帶著行李來?」

  郭宏川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給房東趕了出來。」

  「原來你想在這裡過夜。你為什麼會被趕出來?」

  「她大概是嫌我把地方弄得亂七八糟吧。」

  「你打算以後也在這裡過夜嗎?」

  「我明天會去找地方,現在太累了,先歇一歇。」郭宏川伸了個懶腰。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睡覺。」徐雲欣一邊說一邊拖著郭宏川的行李箱走在前頭。

  郭宏川望著她的背影,不禁笑了。他真的搞不懂女人,為什麼她們總愛拉著他的行李走,後來又把他和他的行李一起趕走?葉嘉瑜是這樣,王亮怡也是這樣。難道這是他的命運?

  「這裡就是了。」徐雲欣帶著郭宏川來到一幢出租公寓,說:「這兒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而且有人清潔房間。」

  「你怎會知道這個地方的?」

  徐雲欣指著公寓對面一幢灰白色的舊房子,說:「我家就在對面。」

  郭宏川辦好住房手續,徐雲欣瞄瞄他的帳單:「嗯,你住五二○,是幸運號碼啊。」

  「是嗎?」郭宏川摸不著頭腦。

  「五二○,用國語來念,就是『我愛你』。」

  郭宏川笑了,覺得有點諷刺,他剛剛被趕出來,竟然住在「我愛你」。

  徐雲欣拉開睡房的窗簾,她家住六樓。她抱著膝頭,坐在窗台上期待著。對面那幢公寓每一層有五個房間是向著這邊的,不知道五二○是不是也剛好在這一邊。

  她擰開了音響,夏心桔的ChannelA正在播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徐雲欣哼著歌,無聊地把玩著窗簾的繩子。突然之間,她看到五樓其中一個房間的燈亮了。郭宏川拉開了房間裡一條米白色的紗簾,站在窗前。她雀躍地跟他揮手,他沒看見。她從窗台上跳下來,去找了一個電筒。然後,她擰亮電筒,向著郭宏川的窗口晃動。

  當電筒的一圈亮光打在公寓六樓和五樓的外牆時,徐雲欣把電筒擰熄子。不讓郭宏川知道她可以看到他,不是更有趣嗎?以後,她可以偷偷的看他。

  郭宏川說是被房東趕出來,她才不相信,看他那副落寞的樣子,該是被女朋友趕出來的吧。郭宏川是徐雲欣的老師。從上學期開始,他每星期來美專教一課攝影。

  他個子高高,夏天總愛穿著一雙黑色塑膠夾腳涼鞋,一副很浪蕩的樣子。這樣的男人,看來也是提著行李在不同的女人家中流浪的。

  第二天早上,徐雲欣帶了李於蛋糕,來到公寓找郭宏川。

  郭宏川來開門的時候,睡眼惺忪。

  「喔,老師,對不起,你還沒有醒來嗎?」

  「沒關係。」

  「我帶了蛋糕給你,「徐雲欣逕自走進房間裡。

  郭宏川的行李箱放在地上打開了,裡面放著他這些年來珍藏的照相機。

  「你有很多相機呢。」徐雲欣蹲下來,說:「我可以看看嗎?」

  郭宏川一邊刷牙一邊說:「當然可以。」

  徐雲欣拿起一部NikonFM2,說:

  「這一部看來已經用了很久。」

  「這是我剛剛學攝影的時候買的,是全手動的。」

  徐雲欣又拿起一部Nikon801,問:「這一部呢?」

  「是第一個女朋友送的。」

  「這一部呢?」徐雲欣拿起那部LeieaM6。

  「是失戀的時候買的,很貴啊!那天卻十分豪氣,大概是覺得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郭宏川笑笑說。

  「嗯。人在失戀時真是什麼事情也做得出來。我有一個女朋友失戀時買了一間房子。」

  「那她真是很富有啊。」

  「才不呢。她付了訂金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沒錢買,結果白白賠了訂金,那是她全部的積蓄。」

  「你這位朋友真夠意思。」

  「那座房子是在離島的,在山上,對著大海。那天她陪朋友去看房子,第一眼便愛上了那幢兩層高的歐式房子。她想躲在山上,哀悼那段消逝了的愛。」徐雲欣又拿起另一部樣子很有趣的相機,問:

  「這是什麼?」

  郭宏川一邊吃蛋糕一邊說:

  「這是海鷗牌。」

  「海鷗牌?」

  「中國製造的,但質素還可以。我買來玩的。」

  「可以借我玩嗎?」

  「隨便拿去吧。」

  徐雲欣把相機收到背包裡。

  「蛋糕很好吃。」郭宏川說。

  「是我昨天在一家德國蛋糕店買的,不過那家店離這裡比較遠。你想買麵包的話,前面拐彎有一家麵包店,那裡的麵包很好吃,香蕉蛋糕更是無法抗拒的。我有朋友以前在這家麵包店工作,我跟他們很熟的,買麵包和蛋糕也可以打折。」

  郭宏川笑笑說:「你的朋友真多。」

  「我那位朋友到麵包店工作是有原因的。」徐雲欣說。

  「什麼原因?不會又是失戀吧?」

  「因為她愛的男孩子很愛吃蛋糕,在那裡工作,便可以常常帶蛋糕給他吃。」

  「真有這麼癡心的女孩子?」

  「你那個房東是不是很凶的?」徐雲欣問。

  「也不算特別凶,她的工作不是很如意,脾氣自然不好。」

  徐雲欣看到桌子上放著一部相機,她拿起來,問:

  「這一部是什麼?」

  「這部VoigtanderBessca—T是老牌德國相機,剛剛給日本公司收購了,手工很精巧,是我跟女朋友分手之前買的。」

  徐雲欣笑了:「你記事情的方法真有趣,不是記著年份,而是用事件,尤其戀愛來記憶。」她頓了頓,說:「不過,我也是這樣。我上班啦。再見。」

  「你在哪裡上班。」

  「在設計公司。」

  徐雲欣哼著歌走出房間,忽然又想起什麼

  的,回頭說:

  「你想吃東西的話,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麵店,很不錯的,就在麵包店旁邊。要寄信的話,走出門口轉右再轉左便是郵局了,超級市場就在郵局對面。」

  「你對這一區很熟呢。」

  「我也是剛搬來的,不過我喜歡四處逛。」

  那天晚上下班之後,徐雲欣跑到拉麵店裡看看,果然見到郭宏川一個人,一邊吃麵一邊看雜誌。

  「老師,你吃的是什麼面?」

  「叉燒面。」

  徐雲欣坐下來,說:「這裡最好吃的便是叉燒面。」然後,她要了一碗豬排面。

  「還要吃點什麼嗎?我請客。」郭宏川說。

  「真的嗎?」徐雲欣燦爛地笑了。

  「多虧你。我才不用在漫畫店過夜。」

  「我還想要一碟煎餃子和一杯吟釀。」

  郭宏川瞪大了眼睛:「你愛喝酒的嗎?」

  徐書欣點點頭,說:「吟醇是好酒呢。你有看過那套《夏子之酒》漫畫嗎?」

  郭宏川搖了搖頭。

  「就是寫吟釀的歷史的。吟釀是最高級的清酒,大部分是用新瀉縣產的山田錦米釀造的。」

  服務生端來了一杯吟釀,顏色純淨如白玉。

  「老師,你也要喝一杯嗎?」

  「也好。你酒量很好的嗎?」

  「嗯,很奇怪,我爸爸媽媽不大喝酒,我卻從小就很喜歡喝,小學六年級已經偷偷喝威士忌。所以呢,男孩子要灌醉我,是妄想了。」

  「你從來不會醉的嗎?」

  「酒量好就有這個壞處,有些女孩子不開心時喝一罐蘋果酒便可以倒頭大睡,我卻不可以。而且,我怎麼喝也不會臉紅。基本上,我是個不會臉紅的人。老師,你的酒量好嗎?」

  郭宏川笑了:「我會臉紅的。」

  徐雲欣瞄瞄郭宏川手上的雜誌。

  「老師,你也看女性雜誌的嗎?」

  「今期的封面是我老闆拍的。」

  「是嗎?我也有買這本雜誌。」她翻翻那本雜誌,翻到其中一頁,說:「我喜歡看王亮怡的生活專欄,她很感性。你認識她嗎?」

  郭宏川靦腆地搖搖頭。

  「老師,你知道吟釀為什麼叫吟釀嗎?」

  「是喝了會唱歌的酒?」

  「差不多了。因為酒發酵時會發出像吟唱般的聲音。我也是看《夏子的酒》才知道的。」

  「你是跟家人、起住的嗎?」

  「嗯。」

  「那為什麼不回家吃飯?」

  「沒人做飯給我吃啊。我爸爸媽媽常常要去大陸做生意,所以只有我一個人。」

  徐雲欣吃了一口豬排面,說:「我有一個朋友,失戀時在這裡連續吃了三碗叉燒面,肚子脹得連哭的氣力也沒有,走出門口就吐了一地。很長的一段時間,她沒法再吃叉燒面,每次看見叉燒面便會聯想到痛苦。」

  「後來呢?」

  徐雲欣低下頭吃麵,說:「從此以後,她沒法再吃叉燒面了,只能吃豬排面;雖然她知道這裡的叉燒面是最好吃的。」

  郭宏川啜飲了一口吟釀,說:「其實我有朋友認識她——」他指著雜誌上王亮怡寫的那篇文章。  

  「真的?她是一個怎樣的人?長的什麼樣子?」

  「蠻漂亮的,而且很聰明,只是脾氣不太好。」

  「就跟你那位房東差不多?」

  「嗯,是的。」

  徐雲欣啜飲著吟釀,說:「據說,吟釀就像一首低回的歌。」 

  郭宏川望著這個女孩子,覺得她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早熟。她跟他從前所認識的女孩子不一樣。她像一隻海鷗,不過是住在公寓裡的,愛自由卻又不敢離開地面太遠。

  夏心桔的ChannelA播放著StanleyAdams的《WhatADiifferenceADayMakes》。公寓的燈一盞盞熄了,只餘下五二○的燈還在夜色裡亮著。郭宏川坐在窗前的辦公台,抱著一條腿在玩電腦。徐雲欣用那部梅鷗牌相機對著窗口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剛才喝進肚子裡的吟釀,變成一闋輕快的歌。

  隔天,在美專上完了攝影課,一起離開學校的時候,郭宏川問徐雲欣。

  「你用那部相機拍了些什麼照片?」

  她神秘地笑笑:「暫時還不能公開。」

  她望了望他,忽然問:

  「老師,你是不是常常讓女人傷心的?」

  「為什麼這樣說?」

  「你像是這種人。不是令人哭得死去活來的那種,而是會讓人傷心。痛苦和傷心是不一樣的。你像是什麼都無所謂,不會不愛一個人,也不會很愛一個人,像是隨時會走的樣子。」  

  「通常是我被人趕走的。其實,我也曾經是很癡心的。」

  「是什麼時候?」

  「那時我只有十五歲,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我們的家距離很遠,但我還是每天堅持送她回家。如果那天晚上約會之後,第二天早上又有約會,我便索性在她家附近的公園睡覺。」

  「想不到呢。」

  「她嫌我太黏了,拋棄了我。」

  徐雲欣咯咯的笑了起來,道歉:「對不起,我不該笑的。」

  「沒關係,我自己想起也會笑,當時卻是很傷心的。」

  「這是你的初戀嗎?」

  「嗯。」

  「你有沒有再見到她?」

  「沒有了,一直沒有再碰到她。」

  「如果碰到了呢?」

  「也不知道會怎樣。剛剛分手的頭幾年,我搬了幾次家,但是一直沒有改電話號碼,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有一天忽然想起我,想打一通電話給我。」

  徐雲欣定定的望著他。

  「什麼事?」郭宏川詫異地問。

  「我有一個朋友也是這樣,一直沒改電話號碼。當她終於改了電話號碼,竟然跟他重逢。」

  「然後呢?」

  「那個男孩子並沒有問她要新的電話號碼,也許他沒有勇氣開口吧。老師,男人是不是會一輩子懷念舊情人的?有人說,男人離不開舊愛,女人無法拒絕新歡。」

  「男人懷念的,電許是當時的自己吧。」郭安川說。

  忽然,她問:「老師,男人是不是都愛逞強?」

  「逞強?」

  「嗯。為了逞強而去追求一個女孩子,因為他想贏另一個男人。」

  「所有雄性都是愛逞強的,這是天性。」

  「喔,是這樣嗎?」她低語。

  後來有一個黃昏,公寓裡的燈一盞盞打亮了。郭宏川坐在五二○的窗前打電腦,徐雲欣拿著那部海鷗牌相機遠距離地拍照。突然之間,郭宏川站起來,走去開門。門開了,一個女孩子走進來,女孩拿著背包,好像大學生的模樣。她進了房間之後,很輕鬆的扔下背包,郭宏川坐在窗前,女孩子親暱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郭宏川站起來把窗簾拉上。後來,燈熄了。她站在窗前,看著看著,有點寂寥,也有點酸。

  「老師,你有女朋友嗎?」隔天,跟郭宏川在拉麵店吃麵時,她問。

  「也算是吧。」

  她不理解:「什麼『也算是吧』?很不負責任呢。」

  「她有其他男朋友。」

  「你一直也知道的?」

  「是猜的,她沒有說。」

  「你不生氣的嗎?」

  「也無所謂,她快樂就好了。愛情應該是自由的,不應該是束縛。」

  「那麼,忠誠呢?」

  「對自己忠誠就好了。」

  「我不能同意啊。」她不以為然。

  郭宏川笑了笑:「我年紀比你大很多,當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會接受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愛。」

  「你也不是比我大很多。」她咕噥。

  郭宏川低頭吃著面,她伸手去摸摸他耳朵後面的頭髮,忽然變出一隻紙摺的白色海鷗來。

  「送給你的。」

  「你會變魔術的嗎?」他驚訝地問。

  「老師,你要來我家看看嗎?」

  燈亮了,徐雲欣的家簡簡單單,傢俱都是籐造的,有點老氣。

  「我爸爸媽媽是做籐器生意的,所以家裡很多籐傢俱,用來打人的籐條也特別粗,你等我一下。」

  郭宏川坐到窗前那張安樂椅裡。徐雲欣從房間裡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根長笛,站在燈下,吹出《WhatADifferenceADayMakes》。

  歌吹完了,郭宏川站起來問:

  「你會吹長笛的嗎?」

  「學了一段時間。我喜歡長笛,長笛的聲音傷感。」她把長笛放回盒子裡,說:「魔術也是教長笛的老師教我的,他伯伯是魔術師。」

  郭宏川站在窗前,無意中看到對面那幢公寓。

  「從這裡看出去,原來可以看到我住的那幢公寓。」他望著她的眼睛說。

  徐雲欣微笑不語。

  良久之後,郭宏川說:

  「我要搬了。」

  「為什麼?」

  「這裡的租金不便宜。」

  徐雲欣一副失望的神情,問:

  「你什麼時候搬?」

  「我明天要去泰國拍照,從泰國回來便會搬走,大概是下星期初吧。」

  她低下頭,沒說話。

  「我會常常回來吃拉麵的,那家拉麵店的叉燒面是我吃過最好的,還有他們的吟釀。」

  「一言為定啊!」

  「嗯。」

  「老師,你等一下。」

  徐雲欣走進睡房,拿了那部海鷗牌相機出來。

  「還給你的。」

  郭宏川接過相機:「你真的不打算讓我看看你的作品嗎?」

  她微笑搖頭。

  他忽然問:「離島那幢對著大海的房子是什麼顏色的?」

  「白色。」她回答,「可以看到成群的海鷗。」

  說了之後,她才發現這等於招認了那個失戀時買房子的朋友根本就是她自己,一口氣吃了三碗叉燒面的也是她。

  「你的房東長得漂亮嗎?」她問。

  「蠻漂亮的,就是脾氣不太好。」郭宏川回答。

  她笑了,好像獲得一個小小的勝利、一種微妙的瞭解。

  夜裡,她擰熄了睡房的燈,窩在沙發上,一邊吃李子蛋糕一邊聽ChannelA播的《WhatADiffennceADayMakes》。突然之間,她發現一團亮光從外面射進來,投影在白色的牆壁上。

  她把蛋糕放下,爬到窗台往下望,看到郭宏川站在「五二○」的窗前,晃動著電筒微笑跟她打招呼。她連忙去拿了電筒向著那邊晃動,像揮動一根指揮棒那樣,回答了他的呼喚。這大概也是離別的吟唱,綻放如黑夜的亮光,在寂寥的時刻低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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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半夜裡,王亮怡被電腦「嘩滋嗶滋」的聲音吵醒了,她爬起床,走出客廳,看到穿看汗衫、短褲和夾腳拖鞋的郭宏川,抱著一條腿,正在玩電腦遊戲。她光火了,走到他後面拔掉電腦的插頭。

  電腦畫面一片漆黑,郭宏川呆了半秒,回頭看見怒氣沖沖的王亮怡,他正想說些什麼,她連珠炮發的說: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你玩電腦的時候不可以把聲音關掉的嗎?」

  「我忘記了。」他陪笑說。

  「忘記了?你倒忘記得輕鬆!人家趕稿趕了一整天,剛剛睡著,便給你吵醒了!你就不能為人設想一下嗎?」

  「好的。好的。」他一邊道歉一邊彎下身去重新把插頭插上,繼續玩他的電腦遊戲。

  幾秒鐘之後,他突然聽到王亮怡的一聲尖叫。他回過頭去,看到她從廚房走出來。

  「什麼事?」他連忙問。

  「是誰吃了我的餅乾?」

  「什麼餅乾?」他莫名其妙的問。

  「在馬莎百貨買的那包杏仁餅!」她激動地說。

  「那包杏仁餅?」他想起來了。  

  「你見過嗎?在哪裡?」

  「我剛剛覺得肚子餓,吃了。」

  「你吃了我的餅乾!」她走到他身邊,這時才發現他坐的那張椅子下面,全是餅屑。電腦旁邊,放著三瓶喝完的啤酒。

  「你為什麼吃了我的餅乾?」她叉著腰問他。

  他囁嚅著說:「我不知道是你的。」

  「這間屋裡的東西,不是我的,還會是誰的?你什麼時候買過一包餅乾、一瓶啤酒回來?」

  「我明天還給你,好嗎?」

  「我現在就要吃!那包餅乾是我準備半夜肚子餓的時候吃的!那是我最喜歡吃的杏仁餅,你竟然全部吃掉?」她氣得想哭。

  「不過是一包餅乾罷了,你用不著發這麼大的脾氣。」他一邊玩電腦一邊說。

  王亮怡氣得用身體擋著電腦屏幕,說:「現在反而是我不對了?」

  「既然我已經吃了,你生氣也沒用。」他說。

  「你就是這樣的!什麼都理所當然!什麼都無所謂!」

  「你扯到哪裡去了?」

  「整天打電腦,你不用工作的嗎?」

  「這陣子不用開工。」

  「你難道不可以積極一點的嗎?」

  「沒人找我拍照,難道要我自動請纓嗎?」

  「你就是這副德性!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忍受你的!」她一邊說一邊拿出吸塵機在他面前吸掉地上的餅屑。

  「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沒有?」她問。

  吸塵機轟轟的響,郭宏川聽得不清楚。

  「什麼?」

  她關掉吸塵機,問:「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沒有?」

  「我現在去。」他站起來說。

  她扔下吸塵機,說:「不用了。」

  她走到廚房,把垃圾袋綁好,放到外面去,然後悻悻的回到床上。

  直至夜深,她躺在床上,只聽到自已肚子裡的咕咕聲和郭宏川在身旁發出的鼻鼾聲。她沮喪地望著天花板,無奈地等待著睡眠漂來。

  隔天,王亮怡在Starbucks一邊喝咖啡一邊向徐潔圓訴苦,徐潔圓禁不住笑了。

  「你們就是為了一包餅乾吵架?」

  「我們沒吵架,我跟他是吵不起來的,他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在乎,說得好聽一點是瀟灑,說得難聽便是吊兒郎當。」

  「你當初不就是喜歡他這一點嗎?」

  「那時的他,不是現在這樣的。」

  「我覺得他一直也是這樣,變的是你。」

  「我沒變,是他不長進。這一年來,房租是我付的,家裡的開支,也是我的。他碗也沒洗過一個,從來不會幫忙做家務,我只是個陪他睡

  覺的菲傭!」王亮怡愈說愈氣。

  徐潔圓定定地望著她,說:

  「當初好像是你把他帶回家的。」

  王亮怡撅著嘴巴:「不用你提醒我。」

  兩年前,她是一本女性雜誌的助理編輯,郭宏川是攝影師的助手。第一眼看見他,她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臉上永遠刮不乾淨的鬍子、微笑的眼睛、鉤鼻和略帶殘酷表情的嘴巴,還有他工作時專注的表情,在在都教她著迷。

  那個時候,他們常常在拍攝的空檔聊天。

  他會和她一起研究照相機,教她拍照的技巧。

  她本來不喜歡男人穿涼鞋的,但是郭宏川穿涼鞋很有型。他愛穿那種便宜的、黑色塑膠夾腳涼鞋,露出十隻可愛的腳趾,灑脫的像去海灘的樣子。

  「這種塑膠涼鞋對腳底健康不好的。」一天,她跟他說。  

  「管它呢!舒服便好了,我走萬里長城也是穿這雙涼鞋。」

  「真的很舒服嗎?讓我試試看。」

  郭宏川脫掉一隻涼鞋給王亮怡。她把那一隻還留著他體溫的涼鞋穿在腳上,鞋子很大,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鞋。

  「你的腳真大。」

  郭宏川笑笑說:「聽說腳大的人很懶惰。」

  王亮怡望著自己腳上的涼鞋,說:

  「我穿不慣夾腳鞋。」

  「我從小已經習慣了。穿這種鞋子,低下頭看見自己雙腳時,剛好看到兩個『人』宇,覺得自己是在做人,人呀人!」

  王亮怡噗哧一笑:「你要這樣才知道自己在做人嗎?」

  「嗯。那樣我才可以提醒自己要腳踏實地,不要太多理想。」

  「有理想不是很好嗎?」

  「女人會覺得這些東西不切實際。」

  「沒有理想的人生,根本是很貧乏的。」她朝他微笑。

  第二天,王亮怡跑去買了一雙夾腳涼鞋。可是,她終究是穿不慣這種鞋子,結果,腳趾頭和第二隻腳趾之間,紅腫了一片。幾天後,她只

  好買過一雙交加帶的。穿上這種涼鞋,她覺得自己也浪蕩起來了,更像郭宏川。

  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便會開始模仿對方,說話的語氣愈來愈相像,品味與氣質也愈來愈接近,漸漸忘記了自已是在模仿,以為自己本來便是這個樣子。

  王亮怡覺得自己的嘴巴也開始有著略帶殘酷的表情了。  

  一天晚上,拍攝的工作到深夜才結束,她和郭宏川走出攝影棚所在的那幢工廠大廈時,一輛BMW電單車高速駛來,戛然停在他們跟前。開車的是個女人,蓄著一把長直髮,戴著一個鮮紅色的頭盔,回頭向郭宏川微笑。郭宏川戴上頭盔,坐到車上,攬著女人的腰,朝王亮怡說:

  「再見。」

  電單車駛離她身邊。她早就打聽過了,郭宏川有個同居女朋友,是模特兒來的,會開電單車。

  女人開電單車真酷啊!何況是漂亮和修長的女人?她憑什麼跟人家搶呢?剛才,她留意到那個女人是穿一雙黑色運動鞋的,人家有自己的風格,不用穿夾腳涼鞋。她低下頭,望著自己十隻腳趾,突然覺著一些卑微。

  「我想去學電單車。」隔天跟徐潔圓一起吃意大利菜的時候,她說。

  徐潔圓瞪大了眼睛:「很危險的!」

  「我們一起去學好嗎?」

  「符傑豪才不會讓我學。你為什麼忽然想學電單車?」

  王亮怡翻開剛剛買的一本雜誌其中一頁,指著書上穿三點式游泳衣的模特兒,問徐潔圓:

  「你覺得她漂亮嗎?」

  「她的腿很長,很漂亮啊,有沒有四十四寸?」

  王亮怡沒趣的說:「你也不用稱讚得這麼厲害吧。她就是郭宏川的女朋友,叫葉嘉瑜。」

  「怪不得。」徐潔圓笑笑說:「你學電單車是跟她有關的嗎?」

  「我和她怎麼比?」

  「要我說老實話嗎?」

  「儘管說吧。」  

  「內在美也是很重要的。」

  「哼!廢話!」她捧著那本雜誌,搖著頭說:「大概這輩子也輪不到我了。男人當然寧願被四十四寸的美腿纏著也不要三十九寸的。」

  「你腿長不是三十七寸嗎?」

  王亮怡沒好氣的說:「你不要那麼殘忍好不好?我有時是三十九寸的,我的腰高嘛!」

  「郭宏川真有你說的那麼好嗎?」

  王亮怡揚了揚眉毛,說:「我的眼光一向也不錯。他很有才華的,將來肯定會成為一流的攝影師。」

  「攝影師會不會很風流?」

  「他不是。」

  「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出來。」

  徐潔圓笑了:「你真的被他迷住了。像你這麼要強的女人,竟然會暗戀別人,從前真是無法想像。他知道嗎?」

  「喜歡一個人,用不著讓他知道的,免得他沾沾自喜。」可是,她又有些難過:「他知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是不可能的。」

  「因為腿不夠長?」

  「有個定律,叫先到先得。」

  「愛情常常是違反定律的。」

  王亮怡忽然感觸起來,眼裡泛著淚光,說:「為什麼他不屬於我呢?」

  徐潔圓歎了口氣,說:

  「這個問題有多麼笨呢。」

  她自嘲說:「是的,說的那麼幼稚,好像從沒見過世面似的。」

  「你真的打算去學電單車嗎?」徐潔圓問。

  王亮怡茫然說:「我還沒決定。」

  半年後的一天,她和郭宏川正在攝影棚裡拍一輯時裝照。攝影棚的大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葉嘉瑜抱著一個黑色尼龍行李箱進來,重重的把那個行李箱扔在郭宏川面前。

  「郭宏川,這是你放在我家裡的東西。」葉嘉瑜悻悻的說。

  在大家吃驚的目光下,她泰然自若地轉過身去,離開了攝影棚。

  郭宏川尷尬地把行李箱推到一邊,說:「對不起,我們繼續吧。」

  那天拍照一直拍到午夜,攝影師和模特兒都走了,留下郭宏川收拾東西。

  「你們分手了嗎?」王亮怡問。

  郭宏川笑笑說:「應該算是吧?」

  「你今天晚上有地方睡嗎?」

  「我可以在這裡睡的。」他說。

  她一聲不響,走過去拖著他的行李箱,走在前頭,說:「來我家吧。」

  從那天開始,郭宏川就住進她家裡。她的家裡,從此多了一雙夾腳涼鞋和一雙夾腳拖鞋。

  同住之後的那個晚上,郭宏川靠在沙發上,王亮怡的頭幸福地枕在他的大腿上,雙手反過去勾住他的脖子。

  「你和她為什麼會分手?」她問。

  「可能她對我失望吧。」

  「你做了什麼事情讓她失望?」她一邊用手指頭戳他的鬚根一邊說。

  「我不需要做些什麼的,可能是她從前太美化我吧。」

  「美化?」

  「女人都是這樣的,喜歡一個男人的時候,會把他在心中美化。他明明只值七十分。她會以為他值一百二十分。兩個人一起生活之後,她才發現他也不過是個凡人,並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到了這個時候,他在她心中,就只值五十分。」

  「我不是這種女人。」

  「女人都是差不多的,這是天性。」

  「將來你會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把腿抬高,撅著嘴巴問他:

  「我的腿是不是很短?」

  「不短。」他說。

  她歎了口氣,略帶遺憾的說:「三十九寸半,是太短了。」然後,她坐起來,用兩條腿纏著他,笑嘻嘻的咬他的耳朵。

  郭宏川沒說謊,腳大的人真是比較懶惰。住進來之後,他從不幫忙做家務。她抹地的時候,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把雙腳提起,然後繼續玩電腦。他的錢都是用來買照相機和雜誌的。雖然天天在家裡穿著夾腳拖鞋,他卻一點也不腳踏實地,一直甘心情願當攝影助理,每星期到美專去教一課攝影。

  「問題不是他吃了我的餅乾,而是他令我太失望了。」她跟徐潔圓說。

  十一點半了,Starbucks裡的店員排成一列,同聲喊:「LastOrder!」

  「走吧,LastOrder了。」王亮怡放下手裡的咖啡杯,惆悵地站起來。

  郭宏川還沒有回來,她蜷縮在床上,很難描繪那種淡漠。你本來很愛一個人,可是,當所有的失望累積到了一個臨界點,連愛也再提不勁了。

  郭宏川回來了,她假裝睡著。他一如以往,總是弄出許多聲音,不在乎會不會把她吵醒。

  終於,他爬到床上,背對著她睡了,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

  後來有一天晚上,王亮怡去參加中學同學會的聚餐,符傑豪喝了酒之後,高談闊論,不斷批評大學生的質素。她沉不住氣,說:

  「不是所有大學生都是這樣的。」

  符傑豪指著她,問:「亮怡,你一個月賺多少錢?」然後,帶著嘲笑的眼光,他說:「還不到一萬五吧?我店裡的店員,只要勤力一點,每個月也不止賺這個數目呢!」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叫理想的!」她恨恨地說。

  她生徐潔圓的氣,一定是徐潔圓告訴符傑豪她每個月賺多少錢的。她生符傑豪的氣,他是個自卑又自大的可憐蟲。她生自己的氣,也生郭宏川的氣,他為什麼不長進一點,為她掙一點面子?

  她憋著一肚子氣回到家裡。門打開了,她看見郭宏川正在把玩一部新買的照相機。

  「你又買照相機?」

  郭宏川興奮地說:「這部VoigtlanderBessaT是老牌德國相機,剛剛給日本公司收購了。你看它的機身和手工多精巧!」

  「多少錢?」她壓抑住怒火問。

  「才六千塊。」

  「那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薪水,你真會花錢!」

  「是物有所值的。它還可以配Leica的M型相機鏡頭呢。」

  王亮怡一聲不響地把他那個黑色尼龍行

  李箱扔出來,衝進睡房,打開抽屜,把郭宏川的衣服,還有內衣褲,統統扔進箱子裡。然後,她跑進浴室,把所有他的東西都摔到那個箱子裡:他的毛巾、他的牙刷、他的剃鬚刀。

  「你幹什麼?你瘋了嗎?」郭宏川蹲在地上撿起自己的東西。

  王亮怡歇斯底里地喊:「我受夠你了!你走吧!」

  他窘迫地站著。她看到茶几上有一個膠袋,她拿起那個膠袋,把那個膠袋也扔進行李箱去。膠袋裡的東西掉到地上,是兩包馬莎百貨的杏仁餅,她愣住了。

  「今天去買給你的。」他說。

  她拾起兩包餅乾,放在一旁,把行李箱合上,跟郭宏川說:「謝謝你的餅乾,再見。」

  郭宏川掀掀那個略帶殘酷表情的嘴巴,提著行李箱走了,只留下一雙夾腳拖鞋。

  她不用為他擔心,也許,很快便會有另一個女人收留他。她太累了,累得沒有氣力去光談理想。

  夜裡,外面狂風暴雨,她的膝蓋隱隱地痛,那是跟郭宏川同居之前,學電單車時從車上摔下來跌傷的。每逢下雨天,膝痛便會發作,好像在提醒她,她曾經那樣無悔地愛過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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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13:53
第11章

  方明曦坐在Starbucks裡,啜飲著一杯caffelatte,把玩著左手手腕上一串樸拙的銀手鐲。三年了,她離開香港的時候,香港還沒有這種咖啡店。這一刻,重聚的亮光在她心頭點起,她的臉有點發熱。她看著街外的風景,想像待會再見的人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猛地抬頭,關正之已經朝她走來了。

  她熱情地揮動左手跟他打招呼,噹啷噹啷的金屬聲是重聚的聲音。

  「你來了很久嗎?」他問。

  「不是的,你喝點什麼,你先去買。」她說。

  「好的。」他靦腆地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向櫃檯。

  她盯著那個久違了的背影。她從來就喜歡看男人的背影,看著男人在看不見她時的姿態,那是他們最真實的一刻。

  關正之的背影有點緊張,他兩邊的肩膀向脖子靠攏。闊別多年,他沒什麼改變,發腳的一小撮頭髮永恆地捲起,像一條小豬尾。

  關正之買了一杯expresso,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你好嗎?」方明曦朝他微笑。

  他笑笑,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幾天了。還怕找不到你呢。幸好你的電話號碼沒有改。」

  「是回來度假呢?還是什麼的?」

  方明曦用手支著頭,笑笑說:

  「就是想離開巴黎一段時間。」

  「你的手鐲很漂亮。」關正之說。

  「喔,是非洲手鐲來的,上面刻的都是非洲女人的樣子,笨笨的,很可愛。你不嫌吵嗎?」

  關正之搖搖頭。

  「從前你總說我很吵。我喜歡把什麼都掛在身上,耳環啦、手鐲啦、戒指啦!」

  「這是你的特色,每次聽到噹啷噹啷的聲音就知道是你。」

  「我現在只戴手鐲,其他的都不戴,太累贅了。你這幾年好嗎?」

  「不過不失吧。你呢?」

  「我是一貫的無所事事啦。」方明曦咧嘴笑了。

  「在法國都做些什麼?」

  「念時裝設計,不過還沒畢業。」

  「你一向有這方面的天分。」

  「不是啦。學校裡高手如雲,我是很平凡的。」

  「喜歡巴黎的生活嗎?」

  方明曦點點頭:「習慣了。巴黎的步伐比香港慢,連時間也好像過得比較慢,有許多空閒去胡思亂想。」

  「是不是已經習慣了吃法國菜?」

  方明曦笑笑說:「其實我常常跑去吃越南菜。法國有全世界最棒的越南菜。你去過法國沒有?」

  關正之搖搖頭。

  「你該去看看的。」然後,她說:「在巴黎,我有做兼職呢。」

  「什麼兼職?」

  「你一定猜不到了。我這麼膽小,竟然在一家動物標本店兼職,那家店叫Deyro11e,在聖日曼區,從一八三一年開始搜集和製造標本。店裡有斑馬、獅子和野豹的標本,還有麋鹿和山雞,也有昆蟲,很多很多呢!都是已經不會跑不會飛的東西。起初覺得很可怕,尤其是成天望著那個麇鹿頭,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幸好,人死了不會製成標本。」

  「有些人會的。偉人死後便會被製成標本,給人瞻仰。」

  「幸好我絕不會成為偉人。」方明曦低下頭笑了。

  「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去替你買一杯。」關正之站起來說。

  「好的,謝謝你。」

  「還是要一樣的嗎?」他問。

  她點點頭。

  關正之轉過身去,走到櫃檯。方明曦看著他的背影出神。重聚是一種時間的回復,忽爾讓她穿過歲月的斷層,回到那傷感的過去。

  那年,她周旋在關正之和杜一維之間。她是先認識杜一維的,那段三角關係糾纏了差不多一年。她沒法在兩個人之間選擇一個,她的確是兩個都愛。一天,她哭完了,忽然想到解決的辦法,就是離開。

  在機場,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關正之,他並不知道她已經提著行李準備不辭而別。

  「答應我,你要好好的生活。」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他在電話那一頭著急地問。

  「你先答應我咽。」她叮嚀。

  「嗯。」

  「假如有天不見了我,你會想念我嗎?」

  「嗯。」

  「假如我不再回來呢?」

  「我會等你。」

  「你總會愛上別人的。」她說。

  「我會永遠等你。」他情深地說。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握著話筒的手垂了下去,又提起來,手腕上的銀手鐲,噹啷噹啷的響,是離別的聲音。

  她為了逃情而去巴黎,結果卻在那邊瘋狂地愛戀著一個男人。同居六個月裡,她和那個男人幾乎天天吵架。後來,他走了,她留下來念法文,也愛上了其他男人。

  「你的咖啡。」關正之把一杯Caffelatte放在她面前。

  「謝謝你。」

  「你住在哪裡?」他問。

  「我住在朋友家裡。可以把電話借給我嗎?我看看她回家了沒有,我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

  她用關正之的手提電話打了一通電話,然後說:「我朋友在家裡,我要回去了,要人家等門不是太好。」

  「我送你。」

  「嗯。」

  「你還是單身嗎?」回去的路上,她問。

  「喔,是的。」他說。

  分手的時候,他靦腆地說:「我再找你。」

  她微笑點頭。

  「回來啦?你到哪裡去了?」王亮怡一邊開門一邊說。

  「我去找一個舊朋友。」

  「我還以為你在家裡,有李子蛋糕,有沒有興趣?」

  「好啊!」她一邊吃一邊問:「這是什麼蛋糕?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是德國蛋糕。有同事今天去採訪那家蛋糕店,帶了一個回來,剩下半個,很好吃,我帶回來做晚餐。」

  「我剛剛去見以前的男朋友。其實也不知算不算是男朋友,因為跟他一起的時候,我是有男朋友的。」

  「他現在怎麼樣?」

  「我猜他已經有女朋友,他說起話來很隱晦的。可能是怕我不開心吧。」

  「現在是什麼年代了?身邊這麼多人轉來轉去,很快就可以愛上一個。」

  方明曦瞟了瞟她,說:「那你呢?」

  「哪有這麼快?我才剛剛把他趕出去。你早一點回來,就沒地方給你住了。」

  「你沒告訴我為什麼把他趕出去?」

  王亮怡聳聳肩:「就是開始嫌棄他羅!」

  「女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起初很愛一個男人,覺得他什麼都好,後來就嫌棄他了。」

  「你是嗎?」

  「我通常在嫌棄他們之前就跑掉。我喜歡留一個美好的回憶。」

  「有時候,這種想法是很一廂情願的。當你要跟一個人分手,那個回憶對他來說,怎會美好?」

  「我們並沒有正式分手,是我不辭而別。」

  「你回來是要找他嗎?」

  方明曦笑笑:「我的確是想尋找一樣東西,一樣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東西。」

  隔天,她接到關正之的電話。

  「那天你用我的電話時,留下了你朋友家裡的電話號碼,所以我試試看。你有時間吃頓飯嗎?」

  關正之帶著方明曦來到中區荷李活道一家越南餐館。這家餐館是洋人開的,室內的佈置很西式,一點也不像吃越南菜的地方。

  「你說喜歡吃越南菜,所以我帶你來試試。不過這裡的越南菜有點西化。應該比不上你在法國吃的。」

  「我只要吃一碗生牛肉粉便分得出高下了。」

  方明曦點了一碗生牛肉粉。

  「味道怎麼樣?」關正之問。

  「味道很不錯,不過還是法國那邊做得比較好。放假的話,你一定要過來玩,我帶你去吃。」

  他尷尬地說:「自從你去了法國之後,我就不敢去法國了。」

  「那時我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人困在一段複雜的關係裡,總以為是世界末日。抽身而去之後,才發現世界是很遼闊的。」然後,她說:

  「巴黎左岸有一家玫瑰花店,名叫aunomdelarose,是我很喜歡的。有錢的時候,我會去買花。店裡只賣十七世紀品種的玫瑰,顏色美得無話可說。在付錢處的小小櫃檯上,永遠放著一本白朗寧的詩集,而且永遠停留在同一頁,標題是——You』lllovemeyet,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法國就是一家花店也比別的地方浪漫。」

  「以前也有男孩子跟我說過這句話,不知道是他自己說的,還是在白朗寧的詩集上看到的。」

  「你後來有愛上他嗎?」

  方明曦笑著搖頭:「可能那一天還沒來到吧。」

  停了很久之後,她問:

  「你呢?有沒有女朋友?」

  「嗯,她正在念大學。」

  「那不是比我年輕嗎?男人真幸福啊。隨時也可以找個更年輕的女朋友。」

  關正之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你後來是怎麼知道我去了法國的?」

  「你寄過一張明信片給我。」

  方明曦恍然大悟:「是嗎?我都忘記了。」

  「我在明信片上寫些什麼?」

  「你寫的是法文。」

  方明曦不禁笑了起來:「我為什麼會寫法文?你根本不會法文。」

  「所以我到處去問人,終於找到一個朋友的妹妹的同學,她會法文。」

  「我寫了些什麼?」

  「我都忘了,也許因為不是母語的緣故吧。」關正之尷尬地摸摸腦後那撮捲曲的頭髮。

  他沒說的是:那個幫他翻譯的女孩子就是賴詠美,後來成了他的女朋友。而他的確忘了明信片上寫些什麼,只記得當時很傷心。她在的時候,身上的首飾總是噹啷噹啷的響。她走了之後,他的世界也變寂靜了。

  「你呢?你有男朋友嗎?」他問。

  「放心吧。我不會沒人喜歡的。」她托著頭說。

  「什麼時候回去法國?」

  「還沒決定。」

  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她說:

  「我要去買點東西。在王亮怡家裡住了這些天,總要幫人家補給一下食物。」

  「我陪你去。」

  在超級市場裡,她買了麵包、水果和酒。

  「你有沒有看到茄汁炳豆?忽然很想吃。」她說。

  「你也喜歡吃的嗎?」他詫異地問。

  「怎麼啦?你也認識很喜歡吃茄汁炯豆的人嗎?」

  關正之搖了搖頭,彎下身去,在貨架上替她找茄汁炳豆。

  她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有點感動。

  他找到了,站起來問她:「是這一種嗎?」

  她微笑點了點頭。

  關正之替她付了錢,幫她提著東西回家。

  道別的時刻,她熱情地揮動左手,手腕上的銀手鐲在寂靜的夜裡噹啷噹啷的響。

  他回過頭去,燦然地笑了。

  她和關正之曾經有過美好的時光,他總是在她身邊叨念著愛她。那天,他在電話那一頭說會永遠等她,她感動得幾乎想留下來。可是,他說的,他已經忘了。

  無法一起的時候,男人說會永遠等你,也許不過是一種風度和禮貌,或者一個期待。她在失意的時候回來,並不是想回到他身邊,只是想知道像這樣的一個承諾是否仍然存在。她也不知道杜一維現在怎樣。杜一維沒說過等她。或許,他已經有另一個女人了。

  縱使愛不會變,形勢總會變。

  人總有不愛另一人的一天。

  這一天,王亮怡在家裡接到關正之的電話。

  「方明曦走了,她有一些東西留給你,你過來拿可以嗎?」王亮怡說。

  「她去了哪裡?」來到的時候,他問。

  「她跟朋友去了西藏。」

  沉默了很久之後,他問:「你跟她是怎麼認識的?」

  「她幫我們雜誌寫一些巴黎的事情,你沒看過嗎?」

  「我不知道她有在香港寫稿。」

  「我給你一本拿回去看看。」王亮怡拿了一本雜誌給他。

  「謝謝你。」

  「我想她大概不會回來了。」

  「喔。」他有點失望。

  在地鐵車廂裡,他翻開那一頁,方明曦寫的正是巴黎左岸那家玫瑰花店——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他曾經沒有一天不愛她,也說過永遠等她。那一夜,那串銀手鐲的聲音,再一次在他心裡迴盪。這離別的聲音,也許再聽不到了。

  他打開她留給他的東西,是一盒蝴蝶標本。精緻的木盒裡,排列著十六隻青玉星蛺蝶的標本。

  方明曦坐在飛往拉薩的飛機上,想到關正之可能已經收到她的禮物了。那十六隻由小到大排列的青玉星蛺蝶深沉而強烈的藍色,是因為日光照射在它們翅膀上的鱗片而造成的。製成了標本,永不會褪色,電不會隨著歲月消逝。

  舊愛已成標本,沒有生命,也再飛不起來了。只留下一場美好的相逢。

  她揮揮左手,向空姐要了一杯礦泉水。

  關正之把標本放在大腿上,忽然聽到噹啷噹啷的聲音,他猛地抬起頭,一個女孩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膝蓋上放著一盒蛋糕,左手手腕上戴著一串閃亮的銀手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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