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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親親別再假正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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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46:42 |倒序瀏覽
親親別再假正經 作者:雷恩娜

赫!這人的習慣真是古怪,意大利男人不該都是浪漫熱情、
大膽追求極致感官戀情的高手嗎?
怎麼眼前嚴肅深奧的這位卻是一身優郁氣質,
連回答問題也要慎重思考半天,
吃個午飯還出動了私人直升機,
拖她下水來個「佛羅倫斯大逃亡」?!
噢,媽媽咪呀!又不是在演電影!真不知接下來又會換上什麼精彩戲碼,
不管啦,她的羅馬假期全毀,說什麼都得索賠一個!
豈料,雖然他老兄老繃著一副撲克臉,
只有嘴角的抽搐偶爾透露出情緒,可越是靠近他的內心,
她竟越是難以把持自己,也在在被那酒莊的暖陽、
大橡木桶裡的深吻給弄得亂糟糟……不過,
要她親口說出「我願意」,除非他像楊過對小龍女那樣癡心專情,
還要上演一出101次求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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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47:23
第1章

  從落地窗平望出去,七月的陽光張牙舞爪得沒有絲毫商量餘地,正熱力四射地烘烤著所有景物。

  天空湛藍得不可思議,唯有一條雪白斜斜地拖過,不遠處,一架剛起飛的波音七四七客機正慢慢地收納機輪,以完美的斜度持續攀升。

  這棟落地窗大樓就位在東京羽田機場附近,外型硬邦邦的,半點兒也不吸引人,若從機場搭上單軌電車,晃個兩站,椅子還沒坐熱,已經可以拖著行李準備下車了。

  站名,整備場。

  自然美景,無。

  名產或紀念品,無。

  旅遊指南上的美食餐廳,無。

  值得作為開發觀光的賣點——嗯……如果有誰喜歡觀賞飛機起降的話,那勉強算一個好了。

  一個站名,直截了當的。

  整備場——整頓加準備的場地。自然是整頓和飛行相關的各種機械與裝備,小至機艙盥洗間、真空吸力沖水馬桶的材質,大到飛機跑道工程設計圖,面面皆要掌控。

  至於準備方面,一架進口飛機從軟硬體設施的檢驗、測試、維修,到機組人員的培養、訓練、考核,都在這個整備場進行著。

  窗外,又一架飛機起飛了。駱莉雅拿著公共電話筒,一手下意識地捲著電話線,瞇起眼試著辨認那機尾的標誌,呵呵,好人一朵紅梅,來自台灣。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語言——

  「雅啊,你中午呷飽了沒有?在那邊有沒有怎麼樣?你們哪個時候可以回台灣?阿你上課聽得懂不懂啊?聽不懂就要問,不要被阿本仔和阿嘟仔欺負了,知不知道?」

  聽著母親國、台語摻雜地叮嚀,隱約還有背景音樂——是某出當紅八點檔連續劇的主題歌,不過現在是午間時候,那應該是重播。駱莉雅心中一暖,不禁笑開——


  「媽放心啦,我在這邊很好,吃得飽,睡得也不錯,同期受訓的同事人都很好,那些外國人很友善,你和阿爸不要操心啦。」

  今年五月底,隸屬意大利、國際代表號為GH的「環球幸福航空公司」,公開招考員工,欲在台北基地招募二十五名華籍空服人員,以加強開發歐亞航線;消息剛釋出,各大報便爭相報導,畢竟距上次來台招考華籍空服人員,已整整隔了五年之久。

  想當然,報考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駱莉雅剛開始是抱著嘗試的心態,寄上生活照和中英履歷表,即將完成大學學業的她,打算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快快賺些錢好幫家裡還清房子的貸款。

  一個禮拜過去,她果真接到「環球幸福航空公司」打來的聯絡電話和信函,要她將頭髮挽起、化淡妝並身著正式套裝,在指定的時間前往五星級飯店的會議廳,參加第一次面試——

  「為什麼想報考本公司?請簡單說明你對空服員的定義?」

  「你現在緊張嗎?如果覺得緊張,你會用什麼方法讓自己穩定下來?」

  「你主修的是西班牙文,履歷表上卻表示英文比西班牙文好,能解釋為什麼嗎?」

  「你會講台語嗎?請將這段話用台語念出來……」

  第一次面試有五位主考官,軟硬皆來,偶爾還丟出一、兩個突發狀況來測驗臨場反應,還好她膽子頗大,想法活潑,天生熱情又有勁,把一場面試當作是和朋友談天,天南地北地閒扯,而這心理建設著實做得極好,三天過去,她又接到了「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第二次面試通知——

  仍是需將頭髮挽起、化淡妝並身著正式套裝,但這回考的是筆試;據聞這次是從一千九百三十餘名刷到只剩兩百人,再從這兩百人中錄取六十名參加第二次面試,跟著再刷下三分之二,取最終的二十名,測試體能和耐力。

  到了測試體能、耐力的那一天,駱莉雅真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運動員,七、八項考驗連著來,咬著牙也要撐到最後。都過五關、斬了好幾將,她可不想最後因為體能不夠,而被當場從錄取名單上打下來。

  「唉唉唉,你在日本那麼遠,我和你阿爸當然擔心啦,聽說阿本仔都生吃什麼沙西米,牛肉血淋淋的也拿來吃,夭壽喔,你胃腸從小就不太好,不要黑白呷,知不知道?」

  駱莉雅咯咯輕笑,見電話卡上的點數快用盡了,趕忙將新的一張插進預備孔中。

  「我知道啦,媽不要擔心。」拜腸胃不好所賜,她始終吃不胖,是標準的骨感美女。

  此時,電話那頭響起一陣爭奪聲,三秒後,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

  「雅啊,那邊的教官是不是很操?」

  聽起來像在當兵似的,她笑容未變,壓低了音量解釋:「爸,真的別擔心,這邊的訓練教官雖然挺嚴格的,但都是好人啦。」

  整備場的訓練教官混合了各國人種,這一屆的受訓生除了華籍Base之外,還有泰國和日本兩地招考進來的空服人員;另外,公司還安排兩名華籍的資深空服員陪在她們這二十五隻小菜鳥身邊,一半督促、一半照顧,像舍監,也像心理輔導員,時時將每個人的狀態回報給公司。

  當初,「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公告是預計在台灣地區錄取二十個名額,可現在她卻與其他二十四位同期受訓生被送到羽田受訓,關於這一點,公司還不肯給個痛快,說是要看每個人在受訓這三個月裡的表現,最後或者二十五個全都留下,也有可能再剔除幾名。

  高招!

  真夠狠的。

  弄得一群初出社會的小菜鳥人心惶惶、如履薄冰,怕一個沒留神,要摔進水裡滅頂,這般壓迫和身處陌生的環境中,終於教會她們一件事——

  一根筷子容易斷,團結力量大。

  二十五個同期的夥伴必須相互扶持,在那些首次接觸、生硬得難以擠進記憶庫存的機械構造中理出思緒,學習各艙等等的基本服務流程,然後是危機處理的經驗吸收,還有最精彩的地獄式海陸逃生訓練。


  若不能互相幫助、相互打氣,單槍匹馬絕對撐不過去。

  這是一種革命情感。

  電話那端再度響起騷動,聽見父親不知念些什麼,駱莉雅正要出聲詢問,電話那頭卻傳出二妹駱心蘋興奮嚷叫的聲音——

  「姐、姐,我告訴你喔,我們繫上最近辦了一場有關葡萄酒的演講,系主任的面子好大耶,竟然有辦法從意大利請來一位專家,而且啊,那個人在托斯卡尼有莊園,還種了一大片葡萄和橄欖,好浪漫喔!噢,托斯卡尼,我的愛——」

  「拖死阿尼?」什麼詭怪地方?!駱莉雅秀眉微皺,「阿尼被拖死了,那南方四賤客還演不演?」

  聞言,駱心蘋誇張至極地歎氣——

  「拜託,是TOSCANA好不好,跟佛羅倫斯緊緊相關的一區,厚——都要當空姐了,你們環航的總公司就在意大利耶,你嘛幫幫忙,專業一點啦,把這種旅遊勝地搞清楚行不行?」身為觀光系三年級的學生:對於玩點,她的敏銳度可和那些成天在股票市場殺進殺出的分析師有得拼。

  輕唔一聲,駱莉雅吐吐舌頭。「我正在努力啊。唉唉,有什麼事你快說啦,這是國際電話,我的卡快用完了。」

  駱心蘋嘿嘿笑著,甜膩地喚道:「姐——有沒有興趣啊?」

  「……什麼興趣?」沒頭沒腦的,教人怎麼回答?

  電話那端又誇張地歎氣——

  「哎呀,就是那個托斯卡尼啊。」直接用地名來稱呼人家,「他年紀……嗯,是有點大啦,白髮蠻多的,不過風度翩翩、又酷又帥,我可以介紹給你認識喔,說不定有一天,你和他會在飛機上相遇,然後譜下一段浪漫的戀曲。唔,真好。」屆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幸福,全家跟著幸福——有免費的飛機可搭,又可以快快樂樂地飛到意大利享受葡萄莊園假期,真是贊贊贊。

  「駱心蘋,你想太多。」

  厚——浪費她的電話卡。

  「我是認真的啦。」嚷了一聲,立即又問:「姐,你受訓到哪個時候?嗯……他沒辦法長久待在台灣,我看我先去幫你打聽清楚,確定他沒老婆小孩,再把你的照片給他,你覺得如何?」

  「不要啦,你別亂來好不好?」

  這時窗外降落一架七六七飛機,機身彩繪著好幾隻神奇寶貝,是日本圈內航線的班機,十分顯眼。駱莉雅抓著電話筒,瞥見自己在玻璃上的反影,巴掌大的小臉已糾成一團。

  「瑟西,上課時間快到了啦。」走廊另一頭有人朝她呼喚著。

  瑟西是駱莉雅的英文名字Cecilia的暱稱,在「環球幸福航空公司」裡頭,不管哪個基地的人員,一律以英文名字稱呼。

  她抬眼望去,是同期的幾個女孩,她們已全穿上連身的天空藍飛行工作服等著她。

  「下一堂要到隔壁大樓的模擬機艙室那邊演練迫降逃生,要滑Slide,你還不快去換衣服?」Slide指的是逃生時,機門口瞬間充氣膨脹的滑道,為了安全起見,上課一律得換穿連身工作服。

  「哇啊!」駱莉雅如夢初醒地大叫,本想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而已,沒想到竟聊了這麼久,下一堂負責逃生訓練的長田教官是有名的嚴厲,已罵哭好幾個Base的萊鳥,她可萬萬不能遲到啊。

  「姐,發生什麼事啦?」

  「哇哇哇,不談了啦,人家沒時間!你乖乖的別作怪,幫我照顧老爸老媽還有小妹,知不知道?拜——」不等回應,她「叩」一聲掛掉電話,正急著要往位在樓上的更衣室衝去,同期的姐妹已出聲招呼——

  「瑟西,你的工作服和球鞋我幫你拿了,快啦,到模擬機艙那邊再換。」頭髮微褐、帶著可愛自然卷的克勞蒂亞揚著手裡的東西,電梯在此時「咚」一聲打開,她率先跳了進去。

  擁有一張超級明星臉,人稱「小號關之琳」的梅支著腰,清淺笑道:「珍妮妹妹和雷歐娜故意拿問題過去請教長田了,應該能拖個幾分鐘,瑟西你快些啦。」

  「還愣著幹什麼?動作快,用跑的!」個子最高的維納斯對她用力招手,也跨進電梯。

  瞇眼笑開,她心暖暖的。

  「來啦!」張開雙臂,往那群革命夥伴跑去。

  ***

  四個月後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十一月的北風寒冷刺骨,天空卻是晴朗的深藍,雲像柔細的棉絮,東一朵、西一朵的,出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唯金黃色的陽光,已將整片廣場鑲上淡淡光芒。

  將頸上的毛圍巾拉鬆了些,駱莉雅像個好奇寶寶東張西望。

  結束為期三個月的模擬機艙訓練,以及一個月的機上實習,她如今已是「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正式空服員。

  幾個小時前,她從阿姆斯特丹飛往羅馬,跟著工作夥伴抵達下榻的飯店,換上便服,氣也沒喘,立即就請飯店櫃檯幫她訂火車票,接著從羅馬搭了兩個多小時的火車抵達這個都市——佛羅倫斯。

  遊人好多,整個廣場瀰漫著懶洋洋的氣味兒,深深呼吸著,教她喜歡上了這裡的空氣。一團外國長青旅遊團嘰嘰喳喳地經過她面前,是西班牙語,她忍不住打個招呼,馬上得到好幾個友善的微笑。

  目光追隨那群老人而去;在廣場的另一頭,發現了洗禮堂外那扇金光閃閃的「天堂之門」,她立刻拿起手中臨時買來的旅遊指南仔細對照,正確無誤,就是這個地方,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頭。

  唉,她已經在天空飛了好幾個小時,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泡個熱水澡,然後躺在飯店軟呼呼的大床上睡個昏天暗地才對,可如今卻是拖著疲憊的身軀跑來這兒,說來說去,都是拜二妹駱心蘋所賜——

  當她在羽田接受「魔鬼訓練」的期間,駱心蘋報名考取了觀光系所舉辦的遊學團,除團費全免外,每位同學還可以拿到八萬元獎學金,於是在十月底時,就跟著十幾位師生跑到這個以文藝復興聞名的地方來了,待作完美術館研究,幾日後還要「拔營」往北邊去。

  由於駱莉雅正巧飛來羅馬,確定了自己的飛行班表後,她在台灣便和心蘋作好聯絡,趁在羅馬停留的兩天和她碰個頭。而見面的地點是二妹選的,因為這樣離她們的團隊比較近。

  駱莉雅第一次踏上這個都市,感覺現代城市的稜角全讓優雅的風情給拂軟了,直覺地喜歡上這個地方。

  看看手錶,距相約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她沿著白色石板道漫步到「天堂之門」的斜對面,那裡有排矮階,坐著許多遊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位,她拉著米白大衣跟著坐下,心想待會心蘋來了,她立即就能瞧見,豈料一抬頭,陽光已被某道屏障阻隔——

  她疑惑地瞥去,這才發覺自己右手邊堵著一座小山,那外國男人高大得不像話,彎身坐下的她,正巧縮進他身軀下的陰影裡。

  他看書看得非常入迷,高壯身軀裹著一件黑絨大衣,豎起的領子遮住半張臉,兩人相同的坐姿當場一比,那膝蓋的高度落差好大,在在突顯出他修長的雙腿。

  噢,這個人不去打NBA實在可惜。長手長腳的,隨便一勾就吊在籃框上了。

  彷彿察覺到興然的注視,半藏在領子裡的臉龐慢慢調轉過來,男人深褐色的眼瞳收縮微斂,有些冷然地望著她。

  「呃……」被逮個正著,駱莉雅掀了掀唇,還沒擠出話,已忍不住先回他一個笑——超級燦爛的那一種。

  唉唉,職業病啊。

  自從進了「環球幸福航空公司」,時時都被強調笑的重要,顧客滿意度CS標準要達到一百,就要笑、笑、笑。

  多笑多健康,要笑得可親可愛、溫柔大方,笑得活潑有勁、熱情開朗。

  笑,是通往勝利之鑰,是遨遊世界的王道,不論遇上何等狀況,反正先笑先贏。

  果然,冷男人兩道銳利的目光雖然仍眨也不眨的,但已略微和緩,她被動地與他對視,注意力從那深沉的眸光悄移,發現他眼睫濃密如扇,眼角和眉心處鑲著極淡的紋路,而略為凹陷的頰邊則隱約冒出青點,若任其生長,肯定是個落腮大鬍子。

  「Sorry,Iamnoton
  p……呃……」意語不通,開口用英文道歉,可說沒幾個字,駱莉雅瞥見那本攤開在他膝上的書,密密麻麻的,一行接著一行,全是親愛又偉大的中國文字。

  第三十六章移花接木孔明用計奪荊州。

  瞄到章節名,忍不住再次笑出,這次笑聲清亮了些,她眉眸飛揚——

  「你在讀三國演義耶,你中文一定很好。」

  那朵笑炫人感官,細長雙眼澄清如頂上透藍的天,他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笑?有什麼事值得笑?他想不明白。

  片刻,男人濃黑的眉動了動,終於啟口——

  「你手上拿著英文書,你英文一定很好。」嗓音像浸在酒裡發酵,沉而厚,是帶著獨特音調的中文。

  駱莉雅微愣,隨著他的視線移到那本旅遊指南,搖頭淺笑——

  「這是我臨時買的,書攤上只有意語版和英文版,我意語前前後後只會四句,你好、請問、再見,還有媽媽咪呀,再多就不會啦,所以只好買英文版本。」她揚揚手裡的書,俏皮地聳了聳肩,「沒辦法,英文是國際語言嘛。」不過,呵呵,可比不上「微笑」這個世界共通語言。

  他見她菱唇從適才上揚後就沒拉平過,米白軟帽下的髮絲看來十分柔軟,隨著風輕掃著她麥色的臉頰。

  為什麼這麼笑著?

  眉間的細紋不由得皺起,不是惱怒,更不是覺得受到侵犯,而是純粹的迷惑,她為什麼無緣無故衝著他笑?

  駱莉雅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將半張巴掌大的小臉縮進毛圍巾裡,暗暗吐著舌頭猜想,自己是不是打擾到他在暖陽下看書的閒情逸致?

  思緒轉到這一點,心裡又不斷地冒出疑問——

  在這個多情蔓延的城市裡,時間的步調好似遲了,遲得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或許她該要從善如流,將自己投進這般慵懶的氛圍裡。

  環看週遭的遊人,哪個不是穿得輕鬆自在?有幾個年輕男女甚至不畏寒冷,只簡單地套著毛衣和牛仔褲,看起來青春洋溢,而她也是隨意一件絲織連身裙罩著米白大衣,腳下踩著厚暖的半筒靴,就只有他顯得特別不同——

  敞開的軟絨大衣下是三件式的西服套裝,從她的角度望去,隱約可以看見他背心鈕扣上的圖紋,她對名牌原本沒什麼概念,全靠公司裡那些姐姐們毫不吝嗇的「指教」和「真品展示」,現在多少也懂得分辨。

  噴噴噴,瞧他這身行頭,不去參加什麼社交饗宴、名流聚會,實在可惜。

  這男人長相不難看,真的不難看,甚至……稱得上英俊。濃密的髮絲微卷,在金黃色的光線下反映出深邃的藍,兩鬢和額前雜有幾絲白髮,唉,實在不懂,他就不能鬆弛一下下顎的線條嗎?繃得這麼緊,那五官組合再如何完美,也跟隨處可見的藝術雕塑一般了。

  忽然間,那本三國演義湊到面前,打斷她腦中亂竄的思緒。

  「這個字怎麼念?」他指著上頭鉛筆圈起的地方,神情不苟言笑,十分認真。

  「呃……喔……」她自然地傾身向前,專注端詳,沒發覺冷男人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微垂的白額。

  「這個字是『奪』啦,『奪』,二聲。噢……還有接下來這個字念『荊』,和小星星亮晶晶的晶字同樣發音;這個『荊』可以當作姓氏喔,像古代那個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荊軻……」臉容一抬,沒預料男人的臉距離自己那麼近,她心臟「咚咚」兩聲,想拉開距離又覺得有點刻意。

  笑、笑、笑,空姐教戰手冊最高準則,管他勢局萬變、情境百態,自以一笑博君歡。

  穩住心思,她又大方笑開,秀氣的指尖還停留在他的書頁上。

  「唉唉,對不起,我扯得太遠了,其實那個荊軻他——」

  「他刺了秦始皇。」

  呵,厲害厲害,真的什麼都知道。駱莉雅收起訝異的神情,歪著頭打量他。

  「你喜歡讀中國歷史?」

  他沉吟了三秒,還是那副嚴肅認真的模樣。「我喜歡歷史。」

  意思就是各國歷史都有所涉獵噦。她點點頭,瞄了眼他手中的書,「三國演義裡頭的故事很多是杜撰出來的。」

  「我知道杜甫,他是詩人。這跟杜撰有關嗎?」

  「呃……」果然非我族類。駱莉雅忍住笑。「基本上沒什麼關係。」

  「那杜撰是什麼意思?」

  「就是指編出來的故事,不是正確的歷史。」

  他沉思著,跟著點了點頭。「我知道。它是一本通俗小說。」

  想合上書,卻見到她白裡透紅的手指還放在書頁上,那指甲秀氣圓潤,有著淺藕色的丹蔻。他眉心微蹙,有些不知所措。

  駱莉雅輕唔一聲,覺得這男人教人意想不到的事還真多,雖然神態有點冷,但每問必答,而且他的眼神好認真、好專注,完全背離了她對意大利男人既定的印象,他們應該是熱情而浪漫,善地於營造甜膩的愛情漩渦,是奉承女人的高手,大膽地追求極致的感官戀情。


  但眼前這一位……唉,虧他一身憂鬱氣質,卻不懂得好好運用。

  「你知不知道,你跟一個人很像?」

  他雙眼忽然細瞇,目光從她的指尖調回那張小臉上,迷惑的神色一覽無遺。

  駱莉雅抿唇淺笑,手離開書頁,將髮絲從頰上撥開,帶點神秘地說:「我覺得你很像楊過。」

  男人的眉心擰成峰巒,深褐色的眼瞳直勾勾盯著她,鄭重地啟口:「我不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沒關係啦。你知道荊軻和秦始皇已經很了不起了。」她呵呵笑出,噴出淡淡霧氣,整張臉煞是朦朧可愛。

  「我最喜歡的男人就是楊過,又憂鬱又癡情,他跟你一樣有少年白喔,見不到他的姑姑,他急得兩邊鬢髮都變成白色的——」跟著,她眸光瞄了眼他的前額,「唉,你比他更糟一些,連瀏海也白了。」

  他被她歎氣的模樣吸引,抬起手,下意識碰觸額上的髮絲,一時間說不出話。

  「姐——」

  閒漫的空氣中,響亮亮地傳來一聲呼喚。

  駱莉雅循聲望去,看見駱心蘋由一個男孩子陪著,正輕快地往這邊跑來。

  「姐,你沒有等很久吧?對不起對不起,我本來很早就出來的,都是他啦!」

  說著,踢了身旁男孩子一腳。

  「你別這樣。」駱莉雅起身拉住妹妹,對著那個抱著腳又不敢喊痛的男孩子安慰笑著,投以同情眼光,看了一下表,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已跟一個陌生男人聊了半個多小時。

  「還好啦,沒等多久。和這位先生聊得滿愉——」

  她話還沒說完,駱心蘋即調開視線,瞧向那個高大男人。

  忽然間,像是見到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她的小嘴張成圓圓的o型,簡直足以伸進一個拳頭,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

  「梅迪尼先生,你、你你你你在這兒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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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47:47
第2章

  「不是吧——」

  溫馨的歐式三樓陽台旁倚著一個纖細身影,陽光如金雨般灑下,空氣依然寒冷,她卻寧願倚在那兒吹風,懷中摟著骨頭形狀的大抱枕,秀氣的五官呈現半恍惚的神情。

  「就是。」

  「不會吧——」

  「就會。」

  「不可能這麼巧吧——」

  「就是這麼巧。唔……姐,這個鹵豆乾真好吃,老媽的功力越來越厲害,可以開店囉!」駱心蘋狼吞虎嚥的吃著,像餓了好幾餐,已快把駱莉雅專程從台灣一路帶過來的滷味一掃而空,「嗚……實在太感動啦。」還在吮指回味樂無窮。

  「我上機就放在冷藏箱中,下機還用乾冰凍著,應該沒壞……」

  都吃得只剩塑膠袋和渣渣,現在才說這些話,看來真的恍神了。「姐,醒醒喔!」駱心蘋拉著恍神美人的裙擺,把她拉坐在毛絨絨的地毯上,自己則拍拍小肚皮,滿足地靠在另一團小狗圖案的抱枕上。

  這棟三層樓的公寓建築,位在市中心東區,是遊學團成員在佛羅倫斯暫時居住的地方,每個學員都擁有自己的房間,空間雖然不大,但都獨有一個小陽台,陽台的白色欄杆有些老舊,造型簡單復古,但卻很有味道。

  駱心蘋灌了一口可樂,用腳趾頭戳了戳姐姐懷中的抱枕,嘿嘿笑著——

  「哎唷,我早八百年前就想介紹你們兩個認識咩,這下子就省了我不少工夫,你不要看他酷酷的不愛說話,如果一聽他談起葡萄酒的知識,厚——那才真的會對他五體投地,還會跳起來幫他拍拍手哩。」


  世界真是小小小啊,駱心蘋口中那個「托斯卡尼」,竟然就是那個冷冷的、酷酷的、抱著三國演義猛K的高大男人。

  駱莉雅將下巴擱在抱枕裡,這個姿勢讓她的紅唇微微嘟起,雙頰也跟著鼓出來,模樣狀似無辜。

  「嘿嘿,果真是印證了中國老祖宗的那句話,『有緣千里來相會』,姐,你和他一定有緣啦,要不然你幹嘛哪邊不坐,一屁股去坐在他旁邊?」盤腿坐直,駱心蘋的聲音充滿興奮,微微拔高:「姐,明天星期日,我們要去他的莊園觀摩喔,你要不要一起來?」

  「不要。」直覺反應,美眸瞪了妹妹一眼。

  「你們機組人員不是後天才要飛回去嗎?明天你又沒事,為什麼不去?跟我去啦,把你自己丟下來,我會擔心、會良心不安耶。」

  駱莉雅嗤聲笑了出來,骨頭抱枕當面朝她丟去。「我是你家大姐,輪不到你替我擔心。況且那是你們遊學團安排的活動,我是『校外人士』,不方便參加。」

  此刻,外頭傳來輕快的歌聲,八成是斜對面的人家出來澆花順便曬曬太陽。

  駱莉雅推開整扇門,也跟著站在陽台上,做個深呼吸,一時間突然很想學電視廣告,跳一段踢踏舞。

  「我手邊有旅遊指南,明天正好可以逛逛這個城市。」應該會有一番體驗。她雙手支著白色欄杆,上身微微探出,想瞧瞧是誰在歌唱。

  身後,駱心蘋清脆揚聲,還在努力勸誘著——

  「這個機會千載難逢耶,他的莊園可不是隨便就開放給外人進去參觀的喔,還不是看在我們系主任老大和他有點交情,我們這群人才能進去他的葡蕩園和釀酒廠大吃大喝。嘻嘻,你和他今天不是聊得挺愉快的嗎?明天說不定又能碰面,他一定很期待看到你。」

  腦中自然而然地浮出那張冷峻臉龐,駱莉雅想起男人認真又銳利的目光,眉間的憂鬱扣人心弦,他真會期待與她再次相見嗎?

  唉……想這個幹什麼?

  她自覺好笑地搖頭。一定是這裡的空氣太過柔軟,不知覺間,輕易就能將人拋進教人暈眩的浪漫漩渦裡,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

  「姐——」這時,駱心蘋也跨出小陽台,一邊灌著可樂,一邊偷瞄著。

  「幹嘛這麼看我?」有陰謀。駱莉雅感覺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全站起來敬禮。

  「嘿嘿嘿,沒事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應該跟你說清楚、講明白。」

  水亮的眼瞇成細縫,駱莉雅雙臂抱在胸前。

  「那鍋——人家受邀到台灣時,我憑著人緣好、人脈廣,好不容易打探到人家沒老婆小孩後,就把你的照片送給人家囉,還在照片後面寫好地址、電話,外加你的手機號碼,方便人家聯絡。」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她將空罐往裡頭的垃圾桶拋去,YA!漂亮得分。

  愣了五秒,駱莉雅終於想通那個「人家」指的是哪戶人家。

  「不不、不是吧?!」語氣不穩。這不是真的。

  「就是。」

  「不會吧?!」音調再高三階。

  「就會。」

  「駱心蘋!你腦子有問題啊?!把那些滷味給我吐出來!」

  這聲尖叫響起,周邊和對街的小陽台頓時探出好多顆頭顱,還以為是誰惹了黑手黨,讓人尋仇來了。

  ***

  倒了一杯酒,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紫紅色液體在高腳杯中淺漾,舉起細長的杯腳,他沉靜地凝視它的色澤和澄澈,像在欣賞一出精彩默劇般。

  那對眼,永遠這麼認真。

  熟練地打著圈,直到醇厚的酒香散發出來,他嗅著,是清淡的香甜,然後含進一口,讓頰內和味覺慢慢地領略那分溫潤,跟著如絲一般滑進喉間,一股餘韻卻留在齒頰鼻腔,久久不散。

  「『夏塔莎』還有多少存量?」他低沉開口,把杯中剩餘的夏塔莎再次含進嘴裡。

  這間書房寬敞得有點過分,天花板挑得好高,那盞高掛的豪華吊燈如果掉下來,肯定要砸死人;四邊立著乳白色圓柱,原木地板鋪滿整處,一張巨大的復古辦公桌大大方方地擱在中間,靠近裡頭的兩面牆排滿上千本書籍,另一面牆上則開了一個明淨的大窗戶,此時問話的男子就立在窗旁。

  他品完酒,右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裡,雙目深沉地看著窗外。

  佔據在窗戶另一邊的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他有著意大利人典型的深邃五官,鼻樑上的金框眼鏡反射著窗外暖陽,一時間瞧不清他的眼神,但蓄著厚厚灰鬍下的嘴唇是靜靜揚起,再加上他圓胖的腰圍,感覺是個好脾氣的人。

  「八八年份的還有三十四瓶;八二年份的上次被安德魯表少爺開二十歲生日舞會時用去一大半,只剩十三瓶;至地七九年份的夏塔莎——」他從上衣口袋翻出一本小冊子看著,微瞇起眼,金框眼鏡滑得更低,「噢,這一年葡萄大豐收,總共釀製了五百七十二瓶,可是昨天是安娜絲夫人的婚禮,她最鍾愛的就是七九年份的夏塔莎,所以全部都……」

  他點點頭,將高腳杯放在窗下藝術風格的茶几上,片刻才回應:「她高興就好。」兩道視線仍專注著窗外的景致,眨也不眨,像在尋找什麼。

  外面有些什麼?

  他老艾爾在梅迪尼家當了三十多年管家,可說是看著先生長大,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先生這麼「不專心」的和他說話,又這麼「專心」的猛盯著外頭。窗外,到底有什麼?

  心中疑惑的老艾爾,不由自主也跟著往外瞄去——

  是那群台灣來的孩子,早上逛過部分的葡萄園,體驗摘采葡萄的工作後,又到莊園東邊的酒坊見學。現在是中午時間,秋陽的暖度剛好,他在不遠處的綠坡上安排了座位,擺上豐盛食物,還讓莊園裡的大廚現場表演。

  「有什麼不對嗎,先生?」

  見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搖頭,如果不是因為他還會動,真的跟庭中那些雕像沒兩樣了。老艾爾內心歎氣,不方便再問,只得繞回原先的問題——

  「今年要酒坊那邊開始釀製夏塔莎嗎,先生?」

  「朱利裡諾師傅跟我談過,今年葡萄園豐收,成熟度足夠,可以挑出最好的果實釀製。」他平淡地說著,抬手捏了捏眉心。「請酒坊那邊配合,今年多釀一些。」

  「是,先生。」老艾爾將小冊子放回口袋,接著便退出門外。

  這下,書房更靜了,靜得他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而在隱隱約約間,好似有個聲音古怪地問著——

  「看些什麼?你以為……能見到誰?」

  玻璃上反照出一張嚴肅的峻臉,他對著自己皺眉,忽然間,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在這樣的寂靜下顯得格外刺耳,他粗眉微挑,踱到桌邊拿起話筒。

  「先生,是台灣的郭先生。」話筒另一頭傳來老艾爾的聲音。

  「接過來。」

  「是。」

  他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鍵,隨意地坐在桌緣,三秒不到,書房裡立刻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爽朗的笑聲,所說的中文還帶著點台灣中文——

  「還好吧?我繫上那隊遊學團沒給大老闆你添麻煩吧?」這位仁兄正是駱心蘋觀光系的系主任,郭家彬。

  翻弄著桌面上幾本書籍和雜誌,他嘴角似乎有笑,可惜雙方沒安裝視訊傳輸,對方僅能聽見他一貫低沉的聲音——

  「是艾爾安排一切,我什麼事都沒做。」他只負責點頭,讓那群大學生歡歡喜喜地進莊園觀摩。

  「是啊,用膝蓋想也知道,梅迪尼家的老艾爾是托斯卡尼第一管家,有他在,什麼事都搞定了。」郭家彬戲謔地歎氣說道。

  「這話不對。艾爾不是托斯卡尼第一管家,而是全國首屈一指,能力比英國皇室的家庭管理還強。」他說得實在,口氣平常。

  郭家彬哈哈大笑,當然相信他的話,會笑,純粹是心裡歡愉。

  他靜靜聽著對方的笑聲在房中迴響,輕敲桌面的長指突然一頓,瞥見剛剛移動過的一本書中露出的一小截照片。

  薄唇微抿,他下意識抽出,照片裡的女子穿著剪裁大方的連身小碎花長裙,站在開滿海芋的花田里,右手比著勝利的V字,她的長髮往後綁著馬尾,明眸皓齒,笑得極樂。

  好似曾經見過……他記起了,這張相片是幾個月前一個觀光系的女學生、也是昨日在「天堂之門」那裡,一眼就認出他的那個女孩硬塞給他的。

  當時,他到台灣解決梅迪尼紅酒代理權所引起的廠商糾紛,大學時期同寢室的好友郭家彬正巧聯絡上他,同時極力邀請他為觀光系的學生談些歐洲農莊運作和旅館管理的題材,之後還撥出部分時間講解葡萄酒的品級和釀製過程。

  那女孩先是來問問題,後來卻忽然把這照片硬塞進他手中,還說了些教他一頭霧水的話,當時他並沒放在心上,看也沒看就將照片夾進這本當時隨身攜帶、方便閱讀的口袋書裡。

  「費斯?」對方的沉默令郭家彬疑惑出聲。「你還在嗎?」

  為什麼要那樣笑?她的笑容一定要這麼毫無保留嗎?

  笑的時候,她心裡在想什麼?

  她真是愉快的嗎?是真正的、純粹的愉快,沒有一點點雜質的愉快?是嗎?那……又是什麼事讓她感到如此愉快?

  千奇百怪的光束在腦海中交叉閃爍,他被雲湧而起的問題問倒,眉心的皺折又深刻了些,這才淡淡地開口——

  「郭,幫我一個忙。」

  電話那端的男子笑著,「你說。」

  「幫我調查一下,誰是楊過。」

  「嗄?楊什麼?」

  「楊過,對了,還有他姑姑。」

  他不明白,為什麼見不到姑姑,那位楊先生鬢髮就變白了……

  ***

  彷彿漫步在現代與中古兩個時間與空間的交接點上,佛羅倫斯有她獨特的城市魅力。

  駱莉雅走出錯綜複雜又處處驚奇的小巷,不由得想起哈利波特第一次逛斜角巷的興奮心情,她現在完全能夠體會。

  看了一下調過時差的腕表,已是中午十二點半。

  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奶香,不知是兩旁販賣各式乳酪的攤子,還是旁邊這家西點麵包店傳出的烤麵包氣味,唔,也有可能是對街街角那家意大利麵館正在熬煮奶油白醬,她走了一個上午,這時真的是飢腸轆轆。

  想也沒想,她朝對面餐廳邁進,剛跨過馬路,提袋裡的手機在這時響起,唱著無敵鐵金剛的旋律。

  「咦?」螢幕上沒有來電顯示,她秀眉淡蹙,趕忙接起手機。「喂——哪一位?」

  對方沒有回應。

  「喂,我是駱莉雅,喂——」原以為通訊不良,又猜會不會是飛行班表臨時調動,總公司打電話聯絡?「Hello,this
  isCEEl5,Ceciliaspeaking"她報上所屬基地的代號和名字,但還是沒人回答。

  正準備放棄,一個低沉嗓音終於傳來,慢條斯理中帶著猶豫——

  「唔……你會不會餓?」

  就算整座佛羅倫斯在這一刻變成空城,駱莉雅八成也沒什麼感覺了。

  她喉中發出幾個無意義的聲音,拿著手機的指尖竟顫抖起來,心臟狂跳。

  「你、你你你梅迪尼先生,你、你你你好啊……」老天,瞧她說了什麼?

  男人沉默了三秒,很嚴肅地說:「駱小姐你好。」

  聽他的回話,她忽然有股想笑的衝動,突發的慌亂稍見平息。

  「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又沒聲音了?這男人的習慣很古怪,不管問題大小,回答前總要慎重思考。

  「有一張你的照片,背面寫得很清楚,還包括台灣的地址電話。」他緩慢且認真地解釋。「是你妹妹給我的。」

  是喔。她那個無理頭的妹妹。

  駱莉雅內心苦笑,秀氣的五官扮了一個鬼臉,硬著頭皮開口:「我妹妹她……呃,她年紀輕,做事比較衝動,你當成天方夜譚,聽聽就算了,希望沒有造成你的困擾。」

  仍是沉默了三秒鐘,跟著有點離題了——

  「你妹妹現在在梅迪尼莊園作客。」

  她忽然笑出聲來,像掛在小陽台上隨風演奏的鈴鐺,「我知道。能去你的莊園參觀見學,心蘋……嗯,就是我二妹啦,她興奮得都快睡不著覺,昨晚我睡在她那裡,她拉著我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都是和你有關的事。她覺得你超讚的,懂得好多東西,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呢,還拚命說服我跟他們的遊學團一塊去參觀,可是我、我——」像在跟個朋友閒聊,話說到這兒,她似乎意識到什麼,雙頰有些發熱。

  這一次沉默得更久了,只聽見男人徐緩的呼吸聲。

  唉,她到底在幹什麼?彷彿下意識裡在等待著什麼?

  她不習慣這種飄忽的感覺,咬了咬唇,故意用輕快俏皮的口氣說:「對了,我的照片可能要麻煩你讓心蘋拿回來,嗯……要不你把它丟了也行,呵呵呵,還有一招,你可以把它貼在門上,用來鎮妖辟邪。」

  不知他是不明白她話中意思,還是真在思索那張照片的處理方法,悶了好久,那如大提琴沉著的嗓音終於再度低啟,天外飛來一問——

  「你餓了嗎?」

  駱莉雅跟不上他轉換話題的速度,只能憑本能反應,傻傻地回答:「餓……餓呀。」

  「你現在在哪裡?」

  「我、我還在佛羅倫斯啊,我在逛街……」她無辜地眨了眨明眸,將手機更加貼近耳朵,偏過臉容,看見街角那家餐廳窗明几淨,裡邊已坐滿八成客人,而門外的招牌做得十分別緻。

  「我在一家餐廳外面,他們生意挺好的,大門旁擺著一頭木頭雕刻的胖野豬當招牌,豬耳朵上還掛著乾燥花圈,什麼……dePorcellino的,前面那個字我看不懂。」

  沒想到這次他反應迅速,立刻說:「你等我,我二十分鐘之內趕到。」

  嗄?!

  「什麼?喂——喂、喂,梅迪尼先生?」通話斷訊,駱莉雅傻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機,腦中思緒還沒搭上線,呈現完全空白狀態。

  老天,發生什麼事了?!

  ***

  經過十八分又五十六秒,一個高大的身影已隨著街上來來去去的遊人出現在駱莉雅身側,他無聲無息地靠近,抬手輕觸她肩膀。

  「啊!」宛如通了電一般,她纖細的肩膀猛然一顫,迅速轉過身軀,潔美的下巴揚起再揚起,明亮眼瞳終於與那對略帶憂鬱的深褐眼眸相遇。

  哇——這男人沒事長這麼高做什麼?!

  「梅迪尼先生,你、你從哪裡來的?剛才就在市中心嗎?」她還在神遊太虛,思緒尚未理清,怎麼他人已經來到面前?

  他微怔,又是那種認真思索問題的神態,跟著眉心一鬆。

  「我剛到,從莊園那邊過來。」

  「你在市區裡也有莊園?」她聽心蘋說,梅迪尼莊園橫跨托斯卡尼區中南部,距佛羅倫斯也要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口中所提的「莊園」,指的應該是另一處較近的地方才是。

  可他卻搖了搖頭,額前垂下一縷鬈發,看來有些孩子氣。

  「托斯卡尼區只有一個梅迪尼莊園,位在佛羅倫斯市區內的有酒窖三處,葡萄酒的營業酒坊共十一家,在盧卡、比薩、席那納和蒙地普奇安納等地也設置好幾家店面;另外,米蘭、威尼斯和羅馬有針對海外銷售所成立的辦公大樓,在外國有——」他突地止住,粗眉再次皺起,俯視那張盯住他直瞧的秀氣臉蛋,胸腔一悶,猜想她是不是覺得他很無趣?

  駱莉雅「哇」地叫出一聲,可能是在冷風中站太久了,兩頰被刮得紅撲撲,嘴唇也紅撲撲,還隨著呼吸冒出一團團白霧。

  「你如果是在梅迪尼莊園打手機給我,怎麼可能那麼快就到?你用飛的啊?」

  好樣的!他深深看著她,再認真不過地點頭。

  「我搭私人直升機過來的。」他略方的下顎朝街上最高的那棟建築物努了努,聲音輕描淡寫:「那裡的頂樓有直升機停機坪,我下機後直接搭電梯到一樓,就看見你站在這裡……」

  纖細得猶如一尊白瓷娃娃,站在人群裡的她,東方臉容特別出眾,再見那眼睫輕斂、靜靜沉思的模樣,有一瞬間,他抓不住胸腔急湧而出的感覺,莫名其妙的栽了進去。

  就如同那張相片背後的手機號碼,他不太清楚是怎麼發生的,等回過神來,她的聲音正透過電話筒,清清楚楚地在耳邊響起。

  駱莉雅意識到小嘴正張成不太雅觀的O字型,連忙抿住兩片紅唇,想到他真的打手機給她,還匆匆忙忙地「飛」了過來,她心臟不禁「咚咚、咚咚」地亂跳,努力勸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情況真的好曖昧啊。

  她的個性平易近人,是很能聊的,親近的朋友就不用多說了,對於飛機上那些初次見面的旅客,她也能輕易和人拉近距離,尤其是一些南台灣的阿公阿嬤,已經有好幾個要幫她作媒,或是想認她當乾孫女兒。

  但現在,她吞了吞唾沫,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說出口?

  「梅迪尼先生——」「費斯。費斯•梅迪尼。」他平靜而堅定地道。街上人來人往,他魁梧的身軀往前靠近,有意無意地護住她,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秀髮。「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呃?喔……」她遲疑地點點頭,一緊張,自然而然又搬出空姐教戰手冊第一條,以笑冶天下,多笑多健康。

  「費斯先生,你——」

  「我的名字沒有『先生』這兩個字。」他目光微沉,乍聽之下,那平緩的語氣竟透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壓力。

  她眼睛笑瞇成兩條彎彎的細縫,只輕輕地問:「你……餓了嗎?」好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他一怔。「餓。」「我也餓了,好餓好餓。」她撫著腹部,眸光瞄向街角那家野豬餐廳,又調回來看著他,「我喜歡那家餐廳。」斂著眉,他神情有些僵硬。「我知道幾家餐廳,就在這附近,比這家野豬餐廳還好。」

  「這家已經夠棒了,你瞧,生意那麼好,東西肯定好吃,唉……我餓得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啦。」她誇張的歎氣,往那野豬招牌跑去,還不忘回頭邀請:「我要進去大吃一頓,點一盤又香又濃的奶油蘑菇千層面,還要點一大杯冰淇淋,然後喝熱熱的卡布其諾。你要去嗎?」

  他抿著唇,眼中深褐光芒沉了沉,卻還是舉步跟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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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48:48
第3章

  費斯•梅迪尼和野豬餐廳的大鬍子老闆顯然相識,而且還是交情非比尋常的那一款——

  門口的鈴鐺才剛響起,站在櫃檯內的大鬍子大叔馬上聞聲抬頭,跟著發出洪亮的招呼,他把煮到一半的咖啡丟給旁人,胖胖的身軀隨即迎了過來。

  駱莉雅張大眼睛定在原地,就見兩個男人張開雙臂相互抱子抱,只是跟在自己身後進來的那一個被動許多,神情也不太自然。

  大鬍子大叔嘴裡嘰哩咕嚕流洩出一大串意大利話,厚實大手不停地拍著費斯的寬肩,交談了幾句,他終於意識到駱莉雅的存在,一對深眸忽然瞪得圓滾滾,像是一名收藏家正在打量烏菲茲美術館裡的藝術精品,眨也沒眨。

  駱莉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小臉泛紅,只得尷尬地對他笑了笑。

  這下,意大利文更是快速蹦出,看來那大鬍子大叔是問了一些問題,但費斯似乎不願回答,下顎微繃,眉間鎖著風暴,竟一手拖住她的手肘,打算帶她離開。

  「NO、NO、NO——」

  這句駱莉雅倒是聽懂啦,不過還沒搞清楚狀況之下,她整個人已經離了地,被大鬍子大叔抓在混合著乳酪香和咖啡香的寬厚懷裡。

  他身材胖胖壯壯的,動作卻十分敏捷,眨眼間已將懷中的東方小美人塞進窗邊的四人座位。

  「呃?先生——」意語不通,又不確定對方聽不聽得懂英文,駱莉雅的話哽在喉間,只能傻愣愣地任人擺佈。

  「噢——媽媽咪呀!噢——Bella!噢——媽媽咪呀——」大鬍子大叔誇張地大笑,雙手還捧住她的頭,用力地親著她的髮頂。

  正準備親第二下,那陰陽怪氣的男人終於介入他們兩人之間,強硬地擋在駱莉雅前面,一把將大鬍子大叔推得遠遠的。

  餐廳裡的客人全興味盎然地看著,好幾個人還跟著笑出聲。

  一下子變成注目焦點的駱莉雅覺得挺不習慣,只好乖乖地縮在費斯身後,見大鬍子大叔邊和費斯說話邊對著她笑,感覺到他的善意,她自然而然也回以燦爛的笑容。

  礙於費斯那張撲克臉,大鬍子大叔無奈地攤了攤雙手,終於放過他們兩個,離開時還不忘拋給駱莉雅一個飛吻。

  意大利人的熱情的確讓人很難招架,她臉頰嫣紅,愉悅地笑出聲來。

  「他剛才說些什麼?」唉,看來她該要多學些意語了。

  「……沒什麼。」費斯忽然握住她的手腕,聲音緊繃。「我們到別家餐廳。」

  由於他站著,而她坐著,駱莉雅得高高地仰起下巴,才能清楚看見他的表情——五官酷酷的,眉峰糾結,看來他心情不佳呢。

  「這裡很好,老闆又親切又可愛,我很喜歡。」對方的掌心溫熱粗糙,仍是抓著她的手腕沒放,駱莉雅要自己別胡思亂想,試著輕輕抽回來。

  有意無意地,他緊握了一下才放開,神情不定地盯著她片刻,最後還是乖乖地在她對面座位坐下。

  「你常來這家餐廳用餐嗎?」總是要找些話題聊聊,面對面不說話,那很奇怪。可另一方面,心裡也歎著氣——她真不知道這男人是怎麼回事?從剛才進餐廳就一直繃著臉,銳眸閃著戒備,好像敵人隨時會從四面八方撲過來似的。

  他抿著薄唇,搖了搖頭。

  這時,負責點餐的胖女侍前來替他們擺上水杯,她顯然也認得費斯,八成已經聽了大鬍子老闆說些什麼,也直衝著駱莉雅微笑,然後和費斯以意語簡潔交談後,胖胖身軀才踩著輕快步伐離開。

  「蘭諾太太說今日套餐的主菜是奶油波其尼菇意大利面,我請她換成千層面,一會兒就送來了。」他身材高大,兩人座的位子擠進他一個剛剛好。

  頓了三秒,駱莉雅才明白他的意思。

  「謝謝你幫我點餐。」她略微羞澀地點頭,自然地問:「你呢?也點千層面嗎?」

  「我吃海鮮通心粉。」

  「喔……」她輕應,垂下頸項玩著桌布上的花紋。

  其實她心裡挺好奇的,想詢問他和那個大鬍子老闆是什麼關係,卻又覺得如此太過突兀,畢竟她和他才第二次見面,還稱不上是朋友。

  和他相遇,原就充滿著隨機的變數,邂逅在這美麗的地方,往往是感性勝過理性,忘記「邂逅」兩個字本就無意,是認真不得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啦,要不然你幹嘛哪邊不坐,一屁股去坐在他旁邊?

  咬著下唇,不太喜歡腦中正在思索的東西,唉,都怪心蘋啦,沒事說那些話,搞得她神經兮兮的。

  「通常一個月來一次。」忽然,沒頭沒腦的,他丟出這麼一句。

  「嗄?」什麼東西?

  「最久三個月來一次。」

  「呃?」她臉蛋發燙,水亮眸光定定瞅著男人嚴肅的面容。

  適才,她已脫下外套,此時穿的是一件V字領的粉色羊毛衫,露出優雅的鎖骨,烏黑柔軟髮絲自然垂蕩,流露出一種脆弱溫婉的氣質。

  費斯的眼底掠過一抹情緒,快得無法捕捉,慢條斯理地掀唇:「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常來這裡用餐。」

  駱莉雅真是敗給他了,發覺和他說話,腦部的暫存記憶體非加大容量不可。

  他喝了口檸檬水,繼續說:「梅迪尼家的人每個月都會在這裡舉辦小型家族聚會,每三個月擴大舉行,平常也會因應一些節日在這裡慶祝……那個大鬍子是這家餐廳的老闆,他是馬隆叔叔,我親生父親的弟弟。」

  歐洲人對家族觀念通常十分重視,總是固定聚會,平時互通有無,這些駱莉雅能夠理解,但……親生父親?她心中一怔,難道他還有其他父親嗎?

  還想著,忽見蘭諾太大推著一個雙層小餐車過來,可能是太興奮了,明知道她意語不通,蘭諾太太還是衝著她直說,一邊利落地擺上兩盤精緻的前菜和一大盤已塗抹鵝肝醬、橄欖醬和番茄醬的切片麵包,接著慇勤地幫她鋪餐巾、遞餐具,瞥見費斯那兩道嚴峻的目光,蘭諾太太這才俏皮地吐吐舌頭。

  「你不要對什麼人都笑。」蘭諾太太被「瞪」跑了之後,費斯深邃難辨的眼瞳再度調回她臉上,口氣近乎指責。

  呃?連笑也犯了他的禁忌嗎?那是她的「本行」耶,多笑多健康呀!

  看來,她和他真的難相處了,注定是有緣五分——唉唉,Stop!Stop!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呀?!

  「人家對我笑,我當然也要回給人家笑啊,禮尚往來,這有什麼不對?」實在太餓了,眼前的美食又太過誘人,她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黏過去,沒仔細研究他古怪的神情。

  拿著刀叉開始進攻那盤青豆火腿,再大大地咬下一口鵝肝醬麵包,哇——美味呵。她小臉露出單純又滿足的表情,吃相毫不秀氣。

  「你……你也快吃啊。」別緊瞪著她,那會害她消化不良耶。

  以為他又要沉默到地老天荒,那別有深意的目光終於好心地放回食物上頭,任性地撇撇嘴——

  「我不喜歡青豆,有草腥味。」那個大鬍子明明知道,還讓廚師作這道前菜。擺明要整人。

  「亂講,都不知有多香呢。」見他把青豆撥到一邊,駱莉雅手中的叉子已忍不住搶過楚河漢界,去營救那一小堆「棄兒」。「你不吃,我吃。」

  費斯試著穩下心情,拿起銀湯匙在湯盤中撥弄,竟不由自主地把一匙匙的豆子全舀進駱莉雅的湯裡。

  「喂?你、你怎麼又不吃?這不是青豆。」她頰上的熱度未退,又來一波。

  「只要是豆子都有草腥味。」

  真挑嘴。「那豆漿、豆腐、豆乾呢?」她故意問。

  他動作微頓,思索這問題,認真回答道:「我喜歡臭豆腐,最好是麻辣的那一種。」

  厚——這個意大利男人為什麼硬要跟別人不同?

  駱莉雅是好氣又好笑,輕輕搖了下頭又繼續喝湯,野豬餐廳的廚師手藝真好,她喜歡橄欖油和奶酪融在口中的香味,熱呼呼、軟綿綿的,讓人一口接一口。

  費斯卻沒有她純然享受美食的心境,只機械化地將食物送進嘴中,大部分的注意力全落在她身上,覷著她的一舉一動——喝湯的滿足模樣、將髮絲塞在耳後的秀氣動作,跟著兩道秀眉舒弛,她伸出小舌舔掉沾在唇瓣上的醬汁……

  胸口忽遭一股力量襲擊,他忍不住悶哼,雙手陡然緊握。

  「怎麼?噎住了嗎?」見他輪廓緊繃,幾乎要把手中的湯匙握斷,駱莉雅嚇了一跳,連忙替他端上水杯,「來,喝點水。」

  他順從地接過,仰頭咕嚕咕嚕地灌到底。

  「喝慢一點啦。厚——」水都濺出來了。她輕嚷,自然地拿起餐巾伸去壓住他浸濕的前襟。當了二十四年長姐的她,忍不住開始碎碎念:「衣服濕了一大片,待會兒出去吹到風會很冷的;吃東西愛偏食,養分攝取量會不夠;又不好好進食,吃個東西也會噎著;喝水還弄得亂七八糟,你幾歲了?又不是小孩子,怎麼可以這麼咦……呃——」小手驀地被男性溫熱的掌心包裹住。


  她一怔,話語卡在喉嚨,定定地望住前方男人。

  他的五官在這時顯得凌厲,眼底卻刷上教人費解的溫柔顏色,矛盾的組合帶著致命吸引力,讓她也跟著矛盾起來。

  噢,沉著沉著,不能暈機呵。

  感覺她的手在微微掙扎,但他不想就這麼輕易放開。

  應該有些話要告訴她,應該是這樣才對,要不,他不會任由意識帶領,在極短的時間內,動用特殊管道搜集有關她的一切,不會對著她的相片傻傻發愣,更不會去打那通電話,將兩條平行線畫出交點。

  那麼,他該要說些什麼?

  腦中思緒沉潛而下,彷彿進入冬眠狀態。

  他能不能看著她,靜靜的,一句話也不說?

  她的眼眸燦如星辰,生動清亮,微啟的紅唇泛著玫瑰色澤,近近瞧著,宛如離心花瓣,隱約透著香氣——

  「噢,媽媽咪呀!」又是胖蘭諾,她笑嘻嘻地送上主食,見到「小倆口」正以眼神傳遞海樣深的愛意,不禁喜上眉梢,笑得胖頰高高隆起。

  魔咒被解開了,駱莉雅用力抽回手,還矯枉過正地將雙手縮進桌面下。她沒沾半滴酒,卻覺得醺然欲醉,嚴重的熱浪侵襲臉頰,硬是燒出兩朵火紅。

  完了,糟了,難道真要暈機?!

  不不不,她和他處不來的,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熱情活潑又大方,動不動就笑;他則是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酷Man」,三拳才勉強揍出一個悶屁,怎麼可能真有什麼?

  好吧,就算……就算真有什麼,那也是擦槍走火,火花一閃就成過眼雲煙啦。

  她的奶油什麼叉叉菇千層面已經擺在面前,吃飯皇帝大,先填飽肚子再說吧。可心裡雖然這麼想,她垂眸瞪著那盤佳餚,鼻間竄進濃醇的乳酪香,竟發現早失了胃口——

  厚,都是他害的啦!討厭討厭,這樣很浪費食物耶。

  而此時,費斯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他嘴角微微抽搐,眸中精光銳利地掃向一旁的蘭諾太太,但後者似乎看慣他這等皮相,早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她還是俏皮地對他聳聳肩,接著忽然從身後取出一株長莖紅玫瑰,放在駱莉雅餐盤的旁邊。

  「聳、尼、一都、美貴花。」

  駱莉雅微訝地抬起臉容,見蘭諾太太可親的笑著,胖胖手指比了比玫瑰,才弄懂她剛用生硬又怪異的語調說了一句中文。

  「謝謝你。」她收下玫瑰,綻出一朵如花笑靨,用中文和意語不斷地道謝。

  沒有哪個女人收到紅玫瑰會不高興,即使它不代表愛情,也自有它珍貴的含義。

  蘭諾太太嘰哩呱啦說了一大串意語,其中還夾雜了好幾句「媽媽咪呀」。

  她捧住駱莉雅的小臉狠狠地親了兩下,跟著硬是抓來她的手塞進費斯的大掌裡,要他緊握住那只滑嫩的柔荑——

  「這、我——」駱莉雅再次陷入窘境,可男人的掌握卻更為有力,而那對意味深長的褐眸彷彿已看進她狂跳不已的心。

  現下,一種怪異的緊迫瀰漫而來……

  費斯蹙起濃眉,收攏五指扣住她的小手,在意識到「危險」的同時——

  乾淨澄透的玻璃窗外,忽然貼上十來張臉。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壓壓地抵成一片,他們全張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駱莉雅,就跟剛進餐廳時,那個大鬍子馬隆大叔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又驚又喜,如同見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般。

  此時,馬隆大叔的胖大身子終於從櫃檯下鑽出來,手裡還拿著電話筒,另一手則對著玻璃窗外的男女老少猛招,擺明是他通風報信,一直躲在暗處提供情報。

  「快走。」費斯臉色鐵青,倏地站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喂——」可歎呀,落入他的魔掌,害她千層面還沒吃到,人已被他拖著走,只來得及抓住自己的外套、提包,還有那朵嬌艷欲滴的玫瑰花。

  「還沒結帳不能跑啦!」

  費斯存心吃霸王餐,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

  然而,他可以沒禮貌,但她駱莉雅可是從幼稚園開始就拿一百分的乖寶寶、是迷人的親善大使,怎麼能學他呢?

  「哥勒七呀!蹺喔——Thank
  you!拜拜——謝謝!再見——阿里阿多!莎喲那拉——蹺喔——」利用短短的幾秒時間,她回眸笑開,帶著歉意,以自由的那一手對著餐廳裡的眾人揮動,意、英、中、日語全數出籠,還不忘拋給馬隆大叔和蘭諾太太兩個熱烈真誠的飛吻。

  她想對他們說,下次她一定會再來光臨,卻不懂這句意語該怎麼說,只好「蹺喔、蹺喔」個沒完,那是意大利人見面招呼或分離道別時常用的話。

  費斯狂風乍臨般推開餐廳大門,見他拉著女孩兒要走,玻璃窗外的男女老少紛紛緊張了起來。

  其中一名裝扮入時、斜戴著粉紅色羽毛小帽,腳下還蹬著三寸高跟鞋的豐滿女士領著眾人就要過來。她套著粉色紗質手套的雙臂伸得老長,打算擁住誰似的,笑得瞧不見眼瞳——

  「噢,媽媽咪呀——」

  老天!為什麼大家都愛衝著她喊「媽媽咪呀」?!

  駱莉雅愣在原地,尚不確定該如何反應,一旁的男人已決定了一切——

  「快跑!」

  「什麼?哇——」她穿靴子耶,有跟耶,不跑行不行?嗚……

  兩人身後的腳步聲越逼越近,叫囂聲漫天而來,一時打翻了向來悠閒安寧的城市氛圍,路上行人連連自動退避三舍,見一群人狂追著一對俊男美女,不知情的人以為在拍電影哩。

  「哇——」不意絆了一跤,駱莉雅差些跌倒,費斯順手抱住她,健臂忽然伸向她膝蓋彎處,將她打橫抱高。

  「梅迪尼先生,你、你你幹什麼啦?!」她驚嚷,雖然沒有懼高症,卻被他這突來的舉止嚇了一大跳。

  雖然他面無表情,但下顎和嘴角僵硬的線條,已說明他心裡的不悅。「你跑太慢了。」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她往那棟最高的大廈大跨步跑去。

  她鼓著臉頰,指責地瞪著他嚴肅的側面,攀住他頸項保持平衡的雙手,真想狠狠地捏下去,讓他嘗嘗她指甲功的厲害。

  她跑太慢?難不成說起來是她的錯?!

  之後,那群男女老少也跟著衝進大廈,但馬上被四名警衛人員阻攔。

  此時,費斯已抱著駱莉雅進入專用電梯,而那名豐滿女士不知跟警衛說了什麼,四名警衛便沒再為難他們,等他們再度衝去時,電梯門已完全合上,迅速往上爬升。

  駱莉雅只來得及聽見一聲尖銳而氣憤的呼叫——

  「費斯•梅迪尼!——」就見被點了名的男人額角青筋浮現,隱隱抽搐,接下來一大串的意語精彩吐出,可惜駱莉雅聽不懂也聽不太清楚了。

  「放我下來啦。」她踢著小腿。

  環顧電梯,三面全是鏡牆,把她的窘態反映得淋漓盡致。

  噢,媽媽咪呀,為什麼一頓飯吃到最後竟會上演一出「佛羅倫斯大逃亡」?

  她暗自歎氣,努力控制自己別臉紅、別心律不整,盡量讓聲音持平清晰:「梅迪尼先生,我等一會兒要搭火車回羅馬,明天還有班要飛,你放我下來啦。」

  那對深褐眼瞳在鏡中與她相遇,此刻已恢復沉穩神情,但仍沒放開她,默然無語卻意味深長地凝視,接著便將注意力放在逐漸攀升的樓層顯示燈上。

  「梅迪尼先生——」

  「我說過,我叫費斯。」薄唇微掀。

  駱莉雅一怔,不明白他在計較什麼,放軟語氣說:「好,費斯,我不管那些人是誰,你快放我下來,我現在就走。」

  「他們追上來,你走不了的。」眉峰成巒,他刻意鬆開,「尤其是安娜絲,她說不定會綁架你。」

  駱莉雅瞪大水眸,無辜輕嚷:「綁架我幹什麼?我們家再普通不過,沒什麼錢的。」要綁也是綁他吧,厚——說這種謊話騙人,以為她才三歲啊?!「來到意大利,隨隨便便就碰上黑手黨綁人,又不是演電影。」

  他抿著唇竟不搭腔,小小空間,氣氛陡然繃緊,悶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駱莉雅吞了吞唾液,雞皮疙瘩一顆顆冒了出來,定定地看著他怪異的臉色,一時間忘記自己還教他抱在懷裡。

  「你……呃……不是說真的吧?」問得小心翼翼。

  電梯持續爬升,眼見已快抵達最上層。他才忽然開口:「安娜絲昨天剛舉行第十次婚禮,她的第十任丈夫就是黑手黨老大。」

  真的假的?!她眼睛又圓又大,小口微張。

  「我……很少帶異性朋友到野豬餐廳……」他沒把話說完整,其實不是「很少」,而是「根本沒有」,「……所以,馬隆叔叔和蘭諾太太以為我們在交往,所以聯絡了安娜絲和梅迪尼家族的人過來,以她的個性,很有可能綁架你,只為了要你——」他突然頓住了。

  「要我怎麼樣?」

  被他盯得渾身輕顫。

  「要你當我的新娘。」

  「嗄?!」

  這次真要暈機啦。

  「噹」一響,電梯門正要打開的瞬間,費斯俯在她耳邊輕輕又吐「忘了告訴你,安娜絲是我母親。」

  跟著,迎接在電梯門外的是直升機不停旋動、轟隆隆的機械聲,正刮起陣陣強風。

  駱莉雅腦中一片空白,在半震驚、半恍惚的狀態下被塞進後座,連安全帶也是身旁男人幫她繫妥的。

  她無法思考,只覺得整個思緒就像直升機不住運轉的螺旋漿,已被攪得一個頭兩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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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49:04
第4章

  台北的十一月還感覺不到冬天的蕭瑟。

  陽光已收斂溫度,以藍彩為基底,上頭雲朵東一塊、西一抹,懶洋洋地畫了過去。

  這午後的天空有些神秘、有些憂鬱,又有些佛羅倫斯。

  駱莉雅發怔地看著,神思早往某處神遊而去,身後傳來的一波波聲浪刷過她耳際,並沒讓她捕捉半分。

  「……真的很好笑,那個高雄的阿伯真的好可愛喔,那天的餐點是鱈魚排飯和咖哩牛肉,我問他想吃哪一種,他竟然跟我說:『小姐,阿有沒有喔戀?偶要粗喔戀。』」最後一句還學人家口音。

  笑聲此起彼落,還是有人聽不懂。「『喔戀』是什麼?」唉,方言有待加強。

  「就是黑輪的方言,甜不辣啦。」

  「還不只這樣,我愣了一下,接著跟他解釋說,飛機上安排了兩種餐讓他選,有魚也有牛肉,他雖然乖乖點了一種,卻又問我:『阿小姐,這台灰機不素從高雄起灰嗎?為什麼沒有高雄喔戀?很奇怪耶。』」

  說話的人唱作俱佳,惹得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片刻,所有聲音詭異地靜了下來,落地窗前的那抹纖細身影似乎還沒察覺。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靠近,忽然「哇」地在她耳邊大叫,成功地嚇了她一大跳。

  一轉頭,是同期姐妹雷歐娜和克勞蒂亞。

  「你們兩個?!」駱莉雅本要瞪人,卻被雷歐娜所扮的俏皮鬼臉弄得哭笑不得,「很討厭耶。」

  「嗨,北鼻,你悶什麼意思?平常不是挺騷包的?今天才裝淑女來不及了啦。」雷歐娜身高一米七,一手支著落地窗,一手耍帥地學花輪同學撥撥額上瀏海。

  這一趟,駱莉雅是和雷歐娜、克勞蒂亞三個同期夥伴一塊飛,而其他華籍的空服員雖是大姐姐,人也都挺好相處。

  飛機是由日本大阪起飛,在桃園中正機場換下一半的機組人員,然後加入她們飛往香港,在香港過夜後,隔天原班人馬飛往歐洲,過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荷蘭,然後再往南抵達羅馬。

  離報到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左右,七、八位華籍空服員打完卡,就全窩進員工交誼廳,看報章雜誌、喝咖啡聊是非。

  「我本來就很淑女,不用裝啦。」駱莉雅笑著,細長雙眼又瞇成彎彎兩條線。

  克勞蒂亞嘿嘿地笑了兩聲。「那真是天方夜譚,劉文聰愛上李艷萍。」

  此話一落,大家又笑成一團。雖然因為工作關係常在外站,但這兩個連續劇裡的狠角色在台灣實在炒得太熱,想不知道都很難。

  「喂——」駱莉雅好氣又好笑地用手肘撞人。

  雷歐娜這時從旁邊的飲料台取了杯子,倒了半杯咖啡輕啜,慢條斯理的。

  「我聽其他姐妹說,你上次飛了一趟歐洲線,從羅馬回來之後就怪怪的,變得超安靜,三不五時還神遊太虛。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哎呀呀,如何是好哇——」後面說得像是唱國劇,還故意拉長尾音。

  一位十二期的姐姐凱若從報紙後面探出臉來,笑嘻嘻地問:「瑟西,你是不是在意大利有艷遇?被某個高大英俊的帥哥電得頭昏眼花、茫酥酥了?」

  剎時,駱莉雅心跳亂了節奏,連忙否認:「沒、沒有啦。」

  她是被「電」得頭昏眼花,不過絕不是因為那男人的「美色」。

  他根本沒多少「美色」可言,鼻子太挺,嘴唇太薄,眼睛太深、太沉、太凌厲,眉心動不動就緊緊糾著,憂鬱得教人心淌血,脾氣古怪難捉摸,要他多說幾句話,像是拿刀架在他頸項上似的。

  咦?她之前怎麼會覺得他長得挺帥的?果然是不小心暈機。

  那一次「佛羅倫斯大逃亡」,可說是她平生經歷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晚。直升機最後在羅馬降落了,是他送她回下榻的飯店。

  在直升機裡,他似乎有話要說,但望著她,薄唇幾次微微掀動,卻仍保持他沉默是金的最高原則,只將一條薄毯子溫暖地蓋在她身上。

  至於她自己,整件事下來真攪得她頭昏眼花,有緣邂逅,原是單純地在一塊吃頓飯而已,沒想到場面最後竟會亂成那樣。

  回到飯店房間,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景色,夜已至,羅馬的夜晚依舊車水馬龍,古典染上現代的喧囂,少了佛羅倫斯獨特的優雅與神秘,讓她陷入了莫名其妙的飄忽中。


  「咦?凱若,這方面你不是最有經驗嗎?」另一名姐姐補著妝,剛擦好口紅,調過頭來笑嘻嘻地掀底。「我想想……嗯,好像前年有三次,去年有五次,今年聽你們十二期的私底下在傳,已經八次啦,呵呵呵,行情看俏喔。」

  「真的嗎?!」在場其他人莫不瞪大眼睛,這種香噴噴的八卦最吸引人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從駱莉雅身上轉移開來。

  凱若露出美美媚媚的笑容,歎了聲:「謠言有一千個聲音。什麼五次八次的,我只是收到幾束玫瑰花而已。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意大利男人送花給女人,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好不好。」

  聲浪再次過耳不入,駱莉雅只知道有人笑了,嘰嘰喳喳興奮地說些什麼。

  不由得,她想起當時那株長莖的紅玫瑰讓自己死握在手裡,「逃亡」過程緊張刺激,根本沒發覺莖上的刺已然扎進手心。

  等回過神來感到刺疼時,長莖早讓她掐壞,一朵好花還沒插進瓶裡供養,就這麼香消玉殞。

  玫瑰,愛情;愛情,玫瑰……

  她心裡淡淡惆悵、淡淡著惱,試著告訴自己———

  反正……她和他合不來的。

  反正……他根本是一時興起,才會打那通電話。

  反正……這愛情還來不及開始,就要結束。

  ***

  從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飛抵羅馬後,「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華籍空服員按例得在當地停留兩天。

  這次飛行有同期夥伴,又能在外站停留,駱莉雅早和兩名同期姐妹相約,要利用這兩天好好地逛逛羅馬城,找幾家有名的餐廳大塊朵頤一番。畢竟環航的空服員有上千名,每趟飛行的機組人員都不固定,能遇見同期,還不只一個,那真是千載難逢,肯定要利用停留時間好好玩個痛快。

  駱莉雅將制服和絲巾掛進衣櫃裡,剛換好衣服,打著赤腳踩在飯店舒適的地毯上,正回頭要從行李箱中拿出其他東西,門鈴恰巧在此刻啾啾響起。

  「來啦。」一會兒後,三個同期姐妹就要一塊出去覓食,她以為是雷歐娜和克勞蒂亞,想也沒想已大開門戶,「你們真是快手快腳,我還在——呃?!」這位全身粉紅又豐滿的女土是——

  「你好,我是安娜絲。」那豐厚的唇瓣像要蠱惑誰,勾出迷人微笑,「我可以進去嗎?」她的中文帶著自然的柔媚語調。

  駱莉雅瞠目結舌,終於認出來者何人了。

  她就是上回「夥同」眾人猛追不捨的那位女士,是……是費斯的母親!

  但這麼近距離地瞧她,那眼尾和唇角雖略見風霜,仍保養得宜,實在很難想像她有個兒子已經三十多歲。

  喉嚨「呃呃」地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後,駱莉雅終於強迫自己擠出話:「請、請進——」

  「謝謝。」安娜絲調頭對身後四名身著黑西裝、全戴上墨鏡的彪形大漢交代幾句,三寸高跟鞋便優雅地踩了進來,並順手關上房門。

  「請坐,我、我我……您想喝些什麼,咖啡還是茶?」糟糕,職業病又犯了。

  見她瞄向床上那只攤開的行李箱,駱莉雅連忙跑了過來,臉蛋微微發燙。

  「不好意思,剛到飯店不久,我的行李還沒整理完,亂七八糟的……」

  「噢,媽媽咪呀——」安娜絲驚喜歡呼,「你有文山包種茶,呵呵呵,可不可以請你讓我喝一點?」

  「好。我來泡茶。」駱莉雅被她興奮的模樣逗笑了,心情跟著放鬆起來。她從行李箱中取出茶葉罐和濾茶器,熟練地使用房裡的電熱水瓶動作著,邊說:「我們家習慣喝茶,尤其是我爸,一天不喝就渾身不舒服,我飛到外站也會自備茶葉,沒想到夫人也喜歡中國茶。」

  「別叫我夫人,你叫我安娜絲。」她坐在圓型沙發上,接過駱莉雅手中的茶杯時,眼睛仍亮晶晶地盯住人家不放。

  那眼眸一樣是深褐色,蘊著多情浪漫,教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雙褐色的男性眼瞳,在神秘波光後是點點憂鬱……這才驚覺,想拋諸腦後竟如此困難。

  「呵,這茶好香,唉……好懷念……」安娜絲滿足地歎氣,連啜了好幾口,終於放下瓷杯。「自從大偉出了意外,我已經十幾年沒喝過中國茶了。」

  大尾?!

  何方神聖?!聽起來就像個「大哥」的名字。

  駱莉雅在她對面坐下,小臉滿是疑惑卻沒問出,內心更是不懂她今天前來的目的;至於對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班表、如何找到這裡來,已經不是重點——光看門外那四尊,大致也猜出人家是動用了何種關係。

  安娜絲溫柔笑著,「費斯這孩子很喜歡你,你是他的Lover。」

  好啊!真是開門見山,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話題轉得實在太猛,駱莉雅竟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咳咳咳……不是的,我、我和他才見過兩次面,你們誤會了,咳咳……」忙喝口茶鎮定心神,她緩聲續道:「他那天雖然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心裡很不高興,因為……因為先是餐廳裡的馬隆大叔和蘭諾太太誤以為我是他女朋友,後來又驚動了您……還有梅迪尼家族的人。他、他沒別的意思,只是把我當成朋友,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或者,她和他連朋友也不是,就只是兩抹擦身而過的浮雲,緣來即聚,緣去則散。他不想讓她涉人太深,所以當家族親友誤解兩人關係,而他又解釋不清,才會鬧得心裡不痛快吧。

  靜了幾秒,安娜絲打量著她微垂頸項的模樣,輕聲啟口——

  「費斯受大偉的影響很深,他們兩個都是不愛說話的個性。大偉他……他是我的第四任丈夫。」媚眼一飄,風情浪漫。

  「他是台灣人,當時隨著國際文化考古團隊來到意大利,挖掘並研究被火山灰掩沒的龐貝城。我嫁他的那一年,費斯十二歲,本來還擔心費斯不能接受一個黃種人當繼父……」她淺淺笑著,凝視著駱莉雅,「這世界很多事就是這麼奇妙,你不能不相信緣分。」

  緣分,是中國人講究的東西,如今這話從一個外國女子口中說出,駱莉雅不禁被她的語氣和神態吸引,腦中又刷過二妹說的那句話——

  有緣千里來相會啦,要不然你幹嘛哪邊不坐,一屁股去坐在他旁邊?

  噢!媽媽咪呀——Stop!

  她太容易被影響、太容易被牽著鼻子走了。

  「安娜絲夫人,我——」

  「我說過,叫我安娜絲。」

  這點和她兒子倒是一模一樣。抿了抿唇瓣,駱莉雅深吸了口氣,重新開口:「安娜絲,我不太明白您找我的目的,是想告訴我什麼嗎?

  「唔,我已經說了呀。」她笑得好愉悅。

  駱莉雅還是不懂。

  「我說,費斯喜歡你,你是他的愛人。噢,多麼美好浪漫的戀愛呵。」

  眼前的女人會不會太「盧」了點?!駱莉雅一個頭兩個大。

  「不是這樣的,安娜絲。我、我也解釋了,我和他什麼都沒發生,我以為你聽懂了。我們真的、真的只見過兩次面,怎麼可能——」

  「好。」安娜絲揮揮手阻斷話,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既然如此,我帶你去問費斯,當面問他,要他老老實實地把心裡的想法吐出來。」不由分說,已拖著她往門口走。

  「安娜絲,你、你你冷靜一點,我不去,我不要去!救命——」駱莉雅用另一手攀住酒櫃,兩腳賴在地毯上拚死撐著。

  老天,為什麼遇上這家子,事情永遠會超脫控制?

  嗚嗚嗚,誰來救救她,她真的要被綁架了啦。

  見她不從,安娜絲嚷了一聲,外頭兩名大漢立時在第一時間衝了進來。

  就在剎那間——

  「哇——唔……」嘴巴被人用白帕摀住,氣味瞬時嗆進腦門,駱莉雅不能思考,只覺得好像有人在她就要倒地時提起她的腰。

  而在意識完全喪失之前,她模糊地聽到尖銳的叫嚷,好像是……是雷歐娜和克勞蒂亞?!

  唉,槽了……

  ***

  駱莉雅躺在寬敞古典的貴妃椅上,沒穿鞋,也沒鞋可穿,東方人天生纖細的骨架讓一雙裸足顯得相當秀氣可愛,再加上較少曬到陽光,她的雙足白白嫩嫩,左邊腳踝還扣著一條雅致的銀鏈。

  費斯忍不住握了握她的腳,房中暖氣已啟,溫度舒適,她的腳尖卻還透著涼。濃眉微皺,他調整她身上的薄毯,將一雙腳完全包住。

  早有預感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就落幕,母親從他這裡問不出話,自然會動用其他關係「搜證」,要查出她是誰比什麼都容易。

  或者,他不該打那通電話,衝動下的決定往往會後悔莫及,而衝動下的關係也永遠不會久長。

  更或者,他那天根本不該獨自一人悄悄地離開安娜絲的結婚派對,不應該因為陽光太暖太誘人,無聊到去窩在那個矮階上看書,讓兩個人有了第一次接觸的機會。

  又或者,他原本不該答應郭的邀請,在他的觀光繫上演講,如此一來,他永遠也不會有那張相片,更不會知道她的聯絡方式。

  再或者……

  Shit!這種假設根本沒有絲毫建設性,他幹嘛一直推敲?!眉心皺折陡然加深,費斯不禁惱起自己。

  聽聞幾聲嚶嚀從她的紅唇之間逸出,他心一緊,俯身盯住那張小臉。

  眼皮又酸又沉,可是意識已經漸漸清晰,駱莉雅勉強睜開眼睛,那影像逐漸褪去模糊,一對深沉眼眸讓整張男性輪廓鮮明起來——

  「你!」她心臟怦怦亂跳,抓著薄毯忙要坐直,「噢——」

  「怎麼樣?是不是很暈?」見她捧著頭呻吟,費斯半跪在地毯上,向來沉靜的面容閃過一絲焦急,「再躺一會兒,不要逞強。」

  記憶迅速召回,駱莉雅想罵人,也想咬人,可是頭實在暈得難受。

  老天,吸入那種不明氣味後,腦袋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這感覺真不好受。

  「你到底想怎樣?我們……我們什麼瓜葛也沒有,你把我綁來這裡幹什麼?」鼓著臉瞪他,無奈沒半點氣勢可言。

  「不是我。」他輕輕地扶住她,語氣透出陰鬱:「安娜絲迷昏你之後,把你帶來梅迪尼莊園。」

  當時,母親直闖他的書房,帶來昏沉不醒的她,乍見下,他是錯愕又驚喜,心中不能杏認的是,原來自己對她有著濃濃的渴望。

  他不想嚇著她,但事情發展至此,似乎已回天乏術。

  「那有什麼差別?你們……反正你們……」她揉著額角還想說些什麼,眼眸忽地圓瞪,聲音跟著拔高:「我的兩個同事呢?她們在哪裡?我昏迷之前聽到她們尖叫的,我、我警告你,絕對不可以傷害她們,她們什麼事都不知道,我——」

  「她們沒事。」截斷她的話,費斯目光一沉,神色抑鬱。「你不用擔心,安娜絲會派人好好招待她們。」

  咦?這話什麼意思?聽起來亂詭怪的。

  她怔怔地和他大眼瞪小眼,兩人的氣息暖暖地噴在彼此臉上,下一秒,駱莉雅猛地回過神來,上身趕緊往另一邊微微瑟縮,距離是拉開了,但她的呼吸更亂,全身都熱烘烘的。

  費斯站起身,到桌邊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多喝點水,會舒服些。」

  駱莉雅被動地接下,輕啜著,眼角餘光偷偷覷著他。

  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高大身影步至窗邊,此時天空早已暗沉,外頭黑壓壓的,他卻入定一般地瞧著。

  喝完整杯水,心頭稍稍穩定下來,駱莉雅環顧這間書房驚人的藏書和典雅的擺設讓視線多停留了幾秒,然後是擺在那張大方桌上的幾本書吸引她的注意。

  略略伸長頸項,她輕易地認出書皮封面,竟是成套的金庸武俠小說,看來很新,應該是最近才購得的。

  抿了抿唇,她悄悄又往窗邊瞄去,他的側臉輪廓稜角分明,那憂鬱面容顯得那麼若有所思,捉摸不定。

  一會兒後,他薄唇掀動,厚沉的嗓音緩緩流洩——

  「我會跟安娜絲好好解釋,把事情談開,要她別再騷擾你。我只是想跟你說,她這麼做,純粹是因為我。她以為把你帶到梅迪尼莊園,你就會永遠留在這裡。」

  她臉更熱了,想起他母親帶她來這兒的目的——

  她怎麼可能親口問他兩人感情的事?

  先不談女生該有的矜持,她和他根本是天差地遠、八竿子也打不著啊——第一次見面是萍水相逢;第二次見面搞得人仰馬翻;而第三次見面是強迫中獎……真不知接下來還會上演什麼精彩戲碼。

  「你能跟她講清楚,那最好了……」

  她囁嚅了一句,男人聽見了卻不說話,兀自飲著威士忌、仍沉默地看著窗外。

  黑暗的窗外,能有什麼呢?

  拉開薄毯,裸足踩在舒適的地毯上,彷彿有股力量牽引,她靜靜走到那扇窗邊,與他各自佔據一角。

  那片黑黝黝的天幕,閃爍著無數的星辰,大的、小的、遠的、近的、清亮的、朦朧的,月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彎彎的一眉。

  這托斯卡尼的鄉間遠離城市喧囂,空氣乾淨,光害又少,只用肉眼就能瞧見滿天星星,也難怪他會緊盯著不放。

  「好美呵……」她扶住窗台輕聲歎著。

  費斯側目瞧她,意味深長,薄唇淡淡牽動,是一抹可疑的弧度。

  駱莉雅呼吸猛地一窒;清清喉嚨忽然問出:「你的三國演義讀完了嗎?」

  他一怔,隨即乖乖地點頭,「讀完了。」認真的模樣像極了小學生。

  她秀眉微挑。「那麼那套武俠小說呢?你練到第幾套了?」

  他又沉默,專注想著什麼,眼睛卻仍眨也不眨地投注在她臉上,片刻才出聲:「那套武俠小說是台灣一個朋友寄過來送我的,我剛練,就快練完第一本。」略微停頓,嘴角的弧度有加深的趨勢,「不過我已經查出楊過是誰。」

  她曾說那是她最喜愛的男人,原來是個虛構的人物。猶記得知時,身上好像擺脫了某件重物,心緒微微高昂。

  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她那張臉,天生就是用來笑的,一笑天地同光,登時,什麼不愉快的事都放下了。

  她被綁到這兒來雖非本願,也覺得沒那麼糟,至少,有一片難得的星夜,供人沉醉,像發酵過的葡萄香醇在齒間徘徊,微醺也好,放浪也行……

  他心臟的跳動快得沒有道理,真是沒有道理,完全的沒有道理。

  唉……她不該那樣笑,尤其是對他。

  「我明天安排直升機載你回羅馬,安娜絲那邊我會聯絡她,把你的兩個同事安全送回。」

  「我說了明天就要回羅馬嗎?」她下巴俏皮輕揚。

  這句話引起不小的動靜,他整個轉過身來,由於動作太快,杯裡的酒濺了幾滴在手上。

  「你……不回羅馬嗎?」

  「當然要回去,不過得等我玩夠了再說。」沒頭沒腦被綁來這裡,不痛快大玩一場太對不起自己了。她皺皺鼻頭又說:「你的梅迪尼莊園我久聞大名啦,現在,我的羅馬假期全毀了,你好歹也要賠我一個托斯卡尼假期。」

  他定定地望著,還沒回過神來。

  此時有人在敞開的橡木門上「叩叩」兩響,是老管家艾爾,他微笑著,特意以英語開口,帶著幾分英格蘭腔——

  「先生,我替小姐送晚餐來,」

  銀色餐車推了過來。

  其實早就過了晚餐時間,但駱莉雅午後被強行帶來,到現在什麼東西也沒吃.原本她還沒多大感覺,如今被老艾爾一提,再加上聞到食物香味,真是飢腸轆轆,餓得可以吞下一頭牛。

  「小姐請用。」老艾爾將刀叉擺上,濃湯、沙拉、熏鮭魚三明治等等也整齊排開,還為她準備了牛奶和柳橙汁。

  「噢,謝謝。我的英文名字叫瑟西,您不要稱呼我小姐啦。」她的眼睛又笑得瞇成細縫了,用英文和老管家閒聊,一邊已老實不客氣地咬著三明治。吃飯皇帝大,倒把這莊園的主人晾在一旁。

  「請問……我該怎麼稱呼閣下?」

  向她遞去一條濕手巾,老管家頷首微笑,「老艾爾在此聽候小姐差遣。」他堅持不喊她瑟西。

  跟著,老艾爾從餐車第二層取出一個細頸白瓷瓶,上頭插著一朵艷麗鮮花,優雅地放在她面前。他英文說得好,中文卻有點差強人意了——

  「送尼一跺美桂花。」

  「哇——Rose!」

  她欣喜輕嚷,整個人如同綻放的玫瑰。

  此時,站在窗邊的男人把玩酒杯的動作一頓,雙目細瞇,而眉心竟淡淡地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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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49:38
第5章

  「你不喜歡玫瑰花嗎?」清雅的女子嗓音緩緩奏起,像秋末下夾帶陽光的金風。

  男子照例是要沉默思量,但這一次卻挑挑利眉,峻唇輕吐——

  「你喜歡就好。」

  「那你到底喜不喜歡啊?」

  他聳聳寬肩,不置可否,修長有力的十指熟練地操縱小型代步車的方向盤,慢條斯理得教人發指。

  駱莉雅鼓著兩頰瞧向身旁的「司機先生」。

  從昨天被「快遞」到梅迪尼莊園,睜開眼見到他,心緒一直是凌亂不安的,本以為肯定會一夜無眠,也不知道是老艾爾為她準備的那床羽毛被太豐軟,還是吸入腦鼻的迷藥餘勁未退,一夜無眠竟變成一夜好眠,醒來後特別神清氣爽。

  跟著,是窗外的晨間景致吸引了她,這托斯卡尼的田園美得像畫一般,雖是秋末了,大地仍鋪陳著綠油油的草地,一丘又一丘和緩起伏,而火焰狀和橢圖形的絲柏樹也高高低低、前前後後地錯落著。

  現在,她正置身在這一幅畫中,心情當然很「high」,但如果身旁的男人笑容多些,對談內容再豐富一點,那她的心情肯定會更好。

  「我說了,如果你忙就不用陪我,老艾爾幫我畫了一張莊園的簡圖,我自己東逛逛、西晃晃也能打發時間。」事實上是享受時間。

  用完美味滿點、營養滿點的早餐,這男人硬要在她的「遊園計劃」裡插一腳,早把一輛代步車駛到門口靜候,若她不上車,八成又要被綁架。

  「我不忙。」言簡意賅。

  她內心歎了口氣。「那你能不能笑一笑?別老是繃著臉。還是……你真的不喜歡玫瑰?」她膝上放著一束籐紫色的玫瑰,花瓣微卷,明亮淡雅,綻放出強烈的芬芳.是適才上代步車之前,老艾爾放進她懷裡的。

  意大利的男性送花給女孩子,是天經地義、天公地道,跟吃飯睡覺一樣尋常,但收到花,她心裡還是好高興、好高興,就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總覺得身旁的男人對這束籐紫玫瑰沒什麼好評價。

  「我沒有繃著臉,我的臉本來就這樣。」男人的語氣有點悶悶的,雙目仍專注在前,「心裡高興,不一定非笑不可。」

  那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駱莉雅又偷偷覷了他一眼,瞧不出他心思起伏,不禁咬了咬唇——

  「其實……我們也算有緣,雖然發生了一些烏龍事件,但只要誤會解開,還是可以作作朋友的。你覺得呢?」

  他目光略沉,握住駕駛盤的十指關節微微泛白突出。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還是陌生人嗎?」

  「呃……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我們還不像朋友那麼熟悉,我不瞭解你,你也不瞭解我。不過雖然如此,我們中國古代有句諺語是這麼說的,『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既然相逢了,我們可以多說說話、談談天,慢慢的培養感情——」咦?她到底在說些什麼?怎麼在他面前老是詞不達意?


  他的表情很耐人尋味,緊繃的線條似乎在陽光下軟化了,連鬢邊的白色髮絲也少了好幾分憂鬱氣味。

  駱莉雅還在懊惱不已,此時,代步車轉進一條土道,直接爬上丘陵線。

  在高處往下望去,眼前景致大有情趣,一排又一排的葡萄樹整齊劃列,在直立的架網上攀籐綿延,不見邊際;秋季正值葡萄采收,許多男女拿著籃子和剪刀,將一串串成熟的果實取下,而五、六輛小型貨車已裝了八分滿的紫葡萄。

  「下車!下車!」過度興奮,她連忙坐直,一手攀住代步車的篷架,另一腳已準備要跳車了。

  「小心!」費斯嚇了一大跳,反射動作用力踩下剎車。

  她第一時間跳下車,動作敏捷得不得了,往那片葡萄園跑了幾步後,才發覺懷裡還抱著玫瑰花,跟著又調頭跑了回來。

  「這邊有沒有桶子裝水?我不能把花抱去那裡,玫瑰花不喝水,等會兒就枯掉了,所以還是要找個水桶暫時放花比較好,然後呃……」聲音忽然轉弱,「你、你還好吧?費斯,你聽見我說話嗎?」

  他鐵青著臉,稍見柔軟的輪廓再度繃緊,銳利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瞪人。

  「你不知這樣做有多危險嗎?」

  「什麼怎麼樣?我做了什麼?」他幹嘛生氣呀?駱莉雅迷惑地眨眨眼。

  「跳車!」低沉音調從齒縫迸出,「你跳車!」

  怔了怔,駱莉雅這才恍然大悟地笑出聲來,見他下了駕駛座跨步過來,氣勢逼人,終於懂得收斂,急著解釋——

  「我體育很不錯,能跑又能跳,而且你的車速也不快,跟我家二妹騎腳踏車的速度差不多,我讓她載著,常常就從腳踏車上跳下來,很習慣了啦。你、你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靠近?」害她呼吸不順暢。

  費斯胸腔明顯起伏,他足足高她一個頭,身形幾乎是她兩倍大,駱莉雅在他飽含威脅的注視下不由得噤聲,眼瞳清亮亮的,仍透著不解。

  他真是拿她沒轍。

  他心中擔憂的,她不明白。

  他所以為的關係,她並無同感。

  他內心的想法,她不能體會。

  他——唉……似乎沒資格說些什麼,因為連他自己也搞不懂心裡真正的意圖。

  他到底想抓住什麼?是她懷中那捧象徵愛情的玫瑰嗎?而他,真能領略其中真意?大膽的跨出這一步嗎?

  「費斯……」駱莉雅見他陰晴不定的神色,心裡感到有些歉疚。自己是莊園的客人,若真受了傷,他這個當主人的肯定不舒服。

  「對不起,嚇著你了。」她微微一笑,白頰上鑲著金陽。

  他深深與她對視,抿唇不語,忽然——

  一手抓起她懷裡的玫瑰花束,另一手更加突然,牢牢地握住她的小手,牽著便走。

  「耶?」駱莉雅一時間不能反應,腳步自然地跟隨著他,往坡下那片無止境的葡萄園走去。

  這是第二次讓他牽手,兩次都是這麼的出其不意。

  她盯著兩人緊握的地方,模糊地想著自己該不該表現出女性矜持、甩開他的手?可是想歸想,她發現理智似乎有些敵不過感性,遲遲作不出決定……

  費斯的出現已明顯地引起注意,特別是他還跟人家「手牽手」,葡萄園裡的采收工人無不對著他們行注目禮,幾個還交頭接耳起來,對於他身旁那位纖細的東方女郎抱持著高度興趣。

  「費斯,我們要去哪裡?你走慢一點啦。」駱莉雅腳下的矮跟短靴是老艾爾今早特別為她準備的,保暖又俏麗,大小還剛剛好,但不太適合在葡萄園裡疾走。

  「哇——」糟糕!又要出糗了!

  坡下的土質更為鬆軟,她的靴跟微微陷進,人還固執地往前,眼看就要摔跤,前頭的男人終於良心發現,握住她小手的大手改而環住她的腰身,單用一臂已替她保持平衡。

  「走路小心。」熱氣拂過她的耳畔。

  這是他第二次抱她。

  秀氣的耳廓不禁紅了,她的雙腳有些不能著地,胸部到腰腹幾乎緊貼著男性軀幹,而環在腰間的臂膀強而有力,他雖然穿著一件套頭黑毛衣,包得緊密,她仍是感受到他毛衣下糾結的肌理,硬邦邦的,像常年鍛煉的選美肌肉男。

  「我走路本來就很小心,還不是你——」她努力讓聲音平靜,嫣紅的粉頰卻洩漏了一切,「你幹嘛拖著我跑?你、你每次都這樣,放開啦。」

  被那對深褐眼瞳瞧得心臟怦怦跳,她故意掄起手捶了他一拳,卻不知這一幕落入別人眼裡就跟撒嬌沒兩樣。

  「土太軟,你不好走。」男人不為所動,依然故我。

  「你不要強拉著人,就會好走。」

  他定定看著她,似乎又在認真思索。

  駱莉雅不敢扭得太用力,卻怕他會聽見她雜亂無章的心跳聲。

  噢——還不放開?!他沒感覺,她卻猶如芒刺在背,雖沒回頭看,也知道那些采收工人全盯著這邊瞧。

  「你如果不想再造成誤會,就趕快放我下來。」

  他俊眸一瞇。「什麼誤會?」

  磨了磨牙,她衝口便吼出——

  「就是野豬餐廳那一次的誤會!就是你的梅迪尼家族對我們之間關係的誤會!就是安娜絲把我綁來你身邊的誤會!」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動,嚷完後,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整張小臉因情緒上升而漲得通紅,而細長的雙眸水亮動人,脆弱氣質更加彰顯。

  他薄唇輕抿,眉峰糾著陰鬱,竟二話不說挾著她就快步往前疾行。

  「費斯?」驚呼一聲,她不由得緊緊攀住他的寬肩以保持平穩。

  繞過一排火焰絲柏樹,葡萄園的另一邊是廣大的橄欖園,銀色的葉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是截然不同的風情,那青色的果實多得數不清,沉沉地壓著枝椏,空氣中夾雜葡萄純熟的香氣和橄欖淡淡的草腥味,混合成一種奇異的鄉野氛圍。

  在橄欖園旁還有一個建在兩株柏樹中間、全然不塔調的木造磨坊小屋,緊鄰著一個小水塘,上頭架著一具迷你水車。

  駱莉雅被這突兀的景象吸引,一時間忘了掙扎,只怔怔地瞪著那具正在轉動的水車,聽著嘎吱嘎吱的齒輪聲和水流聲所交織出的古樸音調。

  「費斯,有水車……」雖然不大,卻貨真價實。

  見她憨憨的模樣,心中那股氣悶稍見紓解,費斯微乎其微地牽動唇角,幾個大步已經來到水塘邊。

  他放下她,轉身從木製階梯下找到一個白漆斑駁的小桶,裝進一些水,把手中那束快要被他捏壞的籐紫玫瑰放了進去。

  「拿去。」小桶有提手,他拉起她的小手握住。

  原來是為了她的玫瑰花嗎?「謝謝你……」心中一暖,她不由自主地衝著他笑,而適才對他的氣惱似乎也「颼」地一聲不見了。

  「嗯……」他漫應,俊臉有些不自在,視線故意看向別處。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地方?」磨坊小屋、小塘、水車,這麼「異軍突起」,硬是在橄欖園旁佔下一塊。她忍不住問出。

  「是提拉婆婆和小荷麗住的屋子。」』

  「她們是——」

  費斯才要開口說明,駱莉雅已發覺左邊柏樹底下露出一張小臉兒,正偷偷地瞧著他們,被發現又趕緊縮回樹幹後頭。

  她輕扯了扯費斯的毛衣,以眼神傳遞訊息,跟著放下小桶,連一雙「礙腳」的短靴也脫了下來。

  費斯挑起一道濃眉,目瞳中刷上興然趣味。

  他雙臂抱胸,不發一語地看著她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株絲柏樹,裸足在土質地上印下淡淡的纖細痕跡,眉挑得更高,若有所思地輕唔一聲,彷彿誰在他心上彈動琴弦,隱隱騷動。

  「哇——抓到你啦!哈哈哈——」駱莉雅清脆地笑著,在那個小小人影再次探出頭時,她雙手一攬,將樹後的小女孩牢牢抱住。

  察覺懷中的身軀有些僵硬,以為嚇著人家了,駱莉雅趕緊放鬆擁抱的力道,但雙手仍按在小女孩瘦小的肩頭上,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

  「哇——」不得不驚呼,駱莉雅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兒——

  她好瘦好小,烏黑的長髮自然捲曲著,可愛地蕩在肩上,一排好整齊、好豐厚的瀏海襯得臉蛋加倍溫潤,大眼睛小嘴巴,睫毛又密又長,就像是抱在懷裡的洋娃娃。

  「你好漂亮啊!」根本忘了小女孩聽不懂中文,她讚歎著,忍不住湊上嘴,霸王硬上弓地親了人家嫩頰。

  小女孩明亮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似乎有些緊張,手裡緊緊抓著自己的娃娃。

  「你別怕,我是好人喔,呵呵呵……」唉唉,沒辦法,見到漂亮的孩子她就無法抵擋了,根本是她的「死穴」。二妹就曾經說過,她當初不走幼教實在是大大的浪費。

  然而,小女孩還是不說話,怯生生的眸光從駱莉雅臉上移開,瞄向站在她身後、沉默靜觀的高大男人。

  「喂,你嚇到人家了啦。」駱莉雅回眸瞪著那尊「石像」,沒多想,已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差些把他身上的毛衣扯脫線。

  「來,對著她笑一笑,很簡單的,來來來,像這樣,C——」兩根蔥嫩食指過分地壓住他的嘴角,強迫唇型往上勾勒。

  費斯任憑她擺佈,見她發出「C」音時,紅唇下露出兩排潔牙,顴骨微高,眼睛瞇成兩條細縫——心臟卻忽緊忽鬆,竟有股衝動想張口含住她的手指。

  「還有,你幫我問問她的名字。」不知他心中所想,駱莉雅將他一把拉到小女孩面前,硬要他跟著蹲下,耳提面命著:「口氣要溫和一點,她見你長得高大魁梧,心裡會怕的,你不對我笑沒關係,一定要對她笑,小孩子知道你面惡心善,剛開始或許很難接受,但一經相處就會——耶?」

  當她還逕自滔滔不絕的同時,那個小小身影動了動,竟是主動投進費斯的懷抱裡,抓著洋娃娃的瘦弱小手還環上他的頸項。

  「咦?!」駱莉雅揉了揉眼睛。

  這、這這這天要下紅雨了嗎?

  原來人家怕的是她?嗚嗚嗚,她才是溫柔可親的那一個耶。

  「她就是小荷麗,是提拉婆婆的外孫女。」費斯出奇溫柔地拍著小女孩的背脊,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麼,小女孩才怯懦地抬起臉蛋,羞澀地看著駱莉雅,眼眸清澄不已。

  原來,他也有那麼溫柔的一面啊——雙眉舒弛著,目光柔和而溫暖,本就低沉的嗓音在安慰小女孩時,如同彈奏著一曲藍調,稍不留神真要沉醉了……

  醒醒、醒醒,駱莉雅!

  她做個深呼吸,試著要自己整理紊亂的思緒,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小女孩身上。

  沒關係,雖然小女孩怕生,但憑著她活潑可親的甜美笑容,又有超強耐性,肯定能和人家作朋友的。如此想著,她頭一甩,用破破的意語自我介紹——

  「瑟西,名字,我的。」意語是跟羅馬Base的空服員學的,文法有點問題,不過能溝通就好啦。她兩根小指勾在一起搖了搖,「瑟西,小荷麗,作朋友。」然後伸出小指頭靜靜等待。

  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沒瞧見那男人興然地挑眉,深邃的眼底閃爍奇異光芒,正直勾勾地凝視著。

  不愧是空姐教戰手冊第一條,駱莉雅的笑臉攻勢再次奏效——

  小荷麗對她露出怯生生的微笑,一手抓著洋娃娃,另一小手慢慢地伸了出來,學著用小指勾住駱莉雅的。

  「呵呵呵,小荷麗、瑟西,作朋友。」駱莉雅偏著頭甜笑。

  小荷麗也笑了,漾起兩個甜美酒窩,她沒有說話,眼睛卻看向費斯。

  「費斯,作朋友,一起。」駱莉雅猜出女孩兒的意思,連忙伸出另一隻小指頭,她瞪著費斯,意圖再清楚不過,擺明他要是敢不學她們勾手指,她說不準會撲上去咬他一口。

  男人很識相,乖乖地照做了,勾住她小指的同時,他嘴邊揚起一抹彎度,雖然帶著戲謔,微微縱容,卻是貨真價實的笑。

  一見他笑,駱莉雅不由得閃神,他眉宇間的憂鬱本就十分感性,如今整個輪廓柔軟下來,磨掉嚴峻與僵硬,害她心臟怦怦然,又要開始暈機了。

  她不著痕跡地甩開他的小指,跟著站了起來,一手還握住小荷麗,深吸了口氣正要說話,此時磨坊小屋的木門忽然被推開,一位瘦小的白髮婆婆探出身來——

  「小荷麗?」

  小女孩沒應聲,卻牽著駱莉雅走上簡陋的木橋,越過水塘,來到磨坊門前。

  「噢——小荷麗,你帶誰來了?」白髮婆婆側耳傾聽,伸手向前摸索,駱莉雅才知她眼睛看不見。

  「您好。」用意語打了聲招呼,她下意識扶住婆婆的手,再深奧一點的意語就不會啦,只好回頭向身後的男人發出求救訊號。

  「提拉——」

  費斯笑意微斂,低沉的嗓音飄過她的頭頂,不知跟提拉婆婆說些什麼,後者臉部的變化就跟野豬餐廳裡的馬隆大叔、蘭諾太太,還有其他梅迪尼家的人一樣,雖然看不見,枯瘦的十指卻緊緊抓住駱莉雅的手,不容拒絕地將她帶進磨坊小屋裡。

  「呃……」駱莉雅迷惑地眨眨眼。

  「提拉想請你吃她親手烤的葡萄派。」他在她耳畔低低說著,大手扶著她的腰輕輕往前推進。

  「你跟她說了什麼?」

  他聳聳肩。「還能說什麼?」

  「她是不是也誤會了?」

  「誤會什麼?」他低聲一吐,雙目幽黯的像兩潭深井。

  駱莉雅微怔,覺得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真是莫名其妙,她又怎麼得罪他了?

  心裡怪異抽疼,她討厭那種感覺,還好這時小荷麗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圓形餐桌旁邊,還拉開椅子請她坐下;而提拉婆婆則鑽進後頭忙碌著,她眼睛雖瞎,對屋裡的所有擺設卻瞭如指掌。

  費斯自動坐在駱莉雅左邊的胡桃木椅上,她卻故意把頭一偏,拉著小荷麗坐到自己右邊,試著用簡潔的單字逗著小女孩說話,但小荷麗只是張大眼睛對著她羞怯地笑,一句話也不說。


  像不像,三分樣。難道她的意語連三分火候都學不到嗎?要不,小荷麗為什麼都不開口回答?唉。

  眼角餘光瞄到身旁男人似乎有話要說,她輕哼一聲,孩子氣地把椅子拖向左邊。

  抬眼迅速地打量週遭,才發覺這間磨坊的內部就如同普通住家,金色的陽光從窗子迤邐進來,在木質傢俱和地板上灑下暖意,屋裡有電視、電話,還有暖爐,而陣陣的食物香氣正從後頭飄了出來。

  不多久,見提拉婆婆掀開布簾,手上端著一大盤剛出爐的葡萄派,駱莉雅趕緊迎向前去,替她將整大盤烤派放在桌上,接著將爐上加熱過的錫制水壺取下,小心地放在一旁,用厚棉套蓋住保溫。

  小荷麗也懂得幫忙,她跳下椅子,在矮櫃中拿出一個白瓷茶壺,還分別端出四組茶杯,其中一組的杯身印著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她獻寶似的遞給駱莉稚,靦腆的小臉十分可愛。

  「噢——媽媽咪呀,噢——Bella!噢——媽媽咪呀——」駱莉雅瞪大眼睛故作驚訝,一手還誇張地摀住胸口,她噘起嘴親著杯身上的卡通圖樣,又噘著嘴親上小女孩發頂,像上回馬隆大叔和蘭諾太太親她時那樣用力。

  小荷麗被逗得咯咯輕笑,好開心的模樣。

  駱莉雅終於聽到小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真是可愛,一時玩心大起,放下那只卡通茶杯,她十根指頭惡虎撲羊地往小荷麗的腰肢和腋窩搔去,那女孩兒還是頭一次吃到這種「苦頭」,驀然間,咯咯輕笑變成尖叫,差點要掀了屋頂。

  「哇哇!哈哈哈——呵呵呵——嘻嘻嘻——」小荷麗笑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拚命扭動身體,還是躲不過「魔指摧殘」,最後小小身子整個縮進費斯懷裡尋求庇護。

  駱莉雅笑著,在掌心呵著氣還想繼續逗她玩,十指才作勢要抓,小荷麗已發出另一波尖叫,像無尾熊似的牢牢攀住費斯不放。

  那十指功銳不可當,目標雖然鎖定在小女孩身上,卻有好幾次出其不意地掃過男人的兩腋和腰側,接著,她神奇地發現——

  他竟然也跟著瑟縮?!只要她的指尖逼近,他就忍不住想躲。

  原來這男人也怕癢嗎?!呵呵呵……真是有趣了。

  「Stop!」他忽然反守為攻,猛地抓住駱莉雅作怪的雙手,喘息地盯著她,而兩邊俊頰竟微微泛紅。

  這瞬間,她在那對深褐眸底彷彿找到奇特的感情,還帶著愉悅的溫暖,彷彿明白他想傳遞的東西,又似乎抓不準其中真意。

  費斯薄唇沒笑,仍輕輕抿著,眼裡卻有笑意。

  他在探究她,她也在探究他,兩人很像在玩一場攻防戰,相互推擠進退,想在這樣的矛盾中看清彼此,可越是靠近他的內心,竟越是難以把持自己,就像海浪拍擊岸邊,一波一波地碰觸她的心田,將他推近。


  然後,她的白頰也跟著泛紅了。

  又然後,她聽見提拉婆婆笑嚷著,似乎在招呼他們喝茶吃點心。

  她想應聲,可是喉嚨有些緊澀,然而心中已淡淡覺悟——

  她好像對他認了真……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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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50:08
第6章

  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似乎一旦有了期待,複雜的心緒便隨之而來。

  在磨坊小屋接受提拉婆婆溫馨的招待後,此時駱莉雅左手牽著小荷麗,右手提著自己的短靴,裸著足踩在留著陽光餘溫的草地上。

  那一桶籐紫玫瑰被她身旁的男人提在手上,莖部已喝足了水,花姿正亭亭玉立著,美不勝收。

  離開磨坊小屋,兩大一小沿著橄欖園外圍的草地悠閒緩踏,遠處是一片火焰狀的絲柏林,用來阻擋強風。這個時節還不到橄欖采收的時候,整片園子沒見到什麼人,所有工人全集中在另一邊的葡萄園裡。

  沁寒的空氣因暖陽露臉而溫和不少,青橄欖的特有氣味在鼻端縈繞,駱莉雅已逕自沉默了許久,微垂著頭,長髮撂在左肩,露出一截嫩白頸項。

  「你的橄欖園和葡萄園幾乎一樣大。」她忽地喃出一句,視線放在自己的腳尖上,十根腳趾頭都沾了泥土草屑,腳底卻覺得十分舒服。

  「橄欖油和葡萄酒外銷全世界,兩個一樣重要。」費斯頓了三秒,又說:「梅迪尼的橄欖油廠也在托斯卡尼,但不在莊園裡。」

  「喔?」她漫應著。

  「是交給馬隆大叔管理。」

  「喔。」

  「……可是馬隆大叔只愛作萊、煮咖啡,橄欖油廠的業務大部分是交給我堂弟裡奧那處理。」

  「嗯。」她點點頭,幾縷不聽話的長髮飄在臉旁,她抬手想將它們塞至耳後,可是一手握著小荷麗,一手提著靴,不太方便。

  想也沒想,他手指已伸來替她撩開長髮,略微粗糙的指腹避無可避地碰觸到她的臉頰,兩人眼神短暫接觸,心在無形中相互撞擊了……

  「謝謝……」低喃著,駱莉雅不由自主又垂下粉頸。

  「嗯。」

  強迫自己收回手,他想再說些話,薄唇掀動卻是無語,只能任著腳步跟隨她,繼續踩在秋天沉靜的草地上。

  為什麼不說話了?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的不尋常教他困惑,費斯發覺自己不太習慣她這樣安靜。

  她總是笑著,雖然他並不喜歡她笑,特別是對其他男人,無緣無故地笑,信手拈來地笑,純粹為笑而笑的笑……

  他不喜歡她對別人笑,卻又喜歡見她笑,那秀氣的眉眼靈動活潑,笑音清脆明朗,整張小臉像浸在酒蜜裡,總是甜得讓人醉了心,偶爾說到激動處,還會比手劃腳地加強效果。他想,他真是無可救藥的矛盾。

  到底……為著何事煩惱?

  他忍不住猜測,隱隱約約有個念頭浮了上來——

  或者,她是覺得他無聊透頂,又沉悶到了極點,所以不想開口了?

  「我去把車開過來吧?」他主動出聲,跟著停下腳步,深吸了口氣,按捺住心中那股難受的失意。

  「嗄?什麼車……喔——」駱莉雅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是那輛代步車,不禁失笑道:「又不是打高爾夫球,幹什麼非開那台小車不可?還有啊,我剛剛在提拉婆婆那裡吃了好幾塊葡萄派,又喝了兩杯奶茶,肚子好飽好飽,現在散散步、幫助消化不是挺好的嗎?」

  他沉吟著,望向不遠處的坡頂,見那排絲柏林的樹梢隨風微擺,然後又靜靜地將目光調回她的小臉上。

  「不坐代步車的話,爬過山坡後要再走一段路,梅迪尼家的釀酒場就在那裡……你想不想過去看看?」他的神情有絲緊張。

  「那裡有什麼寶貝值得一看?」她半開玩笑地問。

  微微怔然,費斯習慣性出現認真的神態,鄭重地回答:「有酒。很多葡萄酒,紅的、白的都有。」

  駱莉雅噗嗤一笑。「我聽我家二妹提過,她說你葡萄酒的知識豐富得不得了,根本就是活字典加活電腦,聽完你的演講,非立刻拜倒在你的西裝褲下不可;只是,為什麼現在你介紹梅迪尼聞名世界的釀酒工廠,卻只有紅的、白的兩種,這麼簡單啊?」唉……

  他困惑地挑了挑眉,依舊認真——

  「除了紅酒、白酒,還有香檳,雖然也是用青葡萄釀製,不過香檳是屬於氣泡類酒,梅迪尼的香檳等級雖佳,但還是比不上法國夏普利區的金冠香檳;夏普利的酒有種獨特的辛辣味,後勁也強;梅迪尼的則偏向甘甜,和德國酒區所產的葡萄品種有些相同。」

  「另外,梅迪尼的釀酒工廠近幾年已研究出幾種新品,像是玫瑰紅酒,並非真的加入玫瑰花一起釀造,而是選取成熟度高、甜味和酸味比例極佳的紅葡萄,將它們的果汁和果皮混合在一起,浸泡的時間較短,酒色較淺,很像這把玫瑰的顏色,所以才用玫瑰命名。」說著,晃了晃手中的小桶。

  他那張臉容沉淫在光曦中,輪廓有點模糊,就連眸底閃爍的笑也跟著朦朧起來。

  駱莉雅眼睫眨動,輕輕的、有些莫可奈何地歎息,「你能不能不要那麼認真?」

  他喉結微動,抿了抿唇,想著她的話。「認真有什麼不好?」

  「不是不好,是、是——」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偏著頭可愛地歎氣。

  小荷麗正巧仰起粉嫩臉蛋看著她,不由自主地,兩人相視而笑了。

  唉,這男人認真慣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再怎麼解釋也說不通。

  沒對他說出個所以然來,駱莉雅忽然改變話題——

  「小荷麗為什麼會這樣?我本以為是她的發聲器官受傷,可是我聽見她笑了,為什麼就是不說話?」問這句話時,視線仍停留在小女孩臉上,她對她俏皮地眨眨眼,還特意鼓起臉頰扮了一個鬼臉,又把小荷麗逗得咯咯笑。

  此時,兩隻鵝黃色粉蝶在小女孩裙邊圍繞飛舞,一下子吸引了小荷麗的注意力,她一手抱著娃娃,另一手已放開駱莉雅,五根粉嫩指頭試著輕撥小粉蝶,希望它們停來她的掌心上。

  跟著,前面的橄欖園裡傳來狗兒幾聲響亮的吠叫,她像是裝了感應器一樣猛地抬起頭,小臉發亮,想也沒想已提著裙跑進園子裡。

  「小荷麗?!」駱莉雅輕呼。

  「讓她去。」費斯抓住她的上臂,淡淡地說:「那是朱利裡諾養的大麥丁托卡,小荷麗常和它玩在一起。」

  見她回眸,他胸口緊緊一扯,有些不能呼吸,大手不著痕跡地放開她。

  「小荷麗出生不到一歲,就被提拉抱回梅迪尼莊園,她不是不會說話,是從小就這個模樣。」

  「喔?」駱莉雅眨了眨眼,又問:「提拉婆婆是小荷麗的外婆,她們為什麼會住在磨坊小屋?」雖然那樣的環境與世無爭,純樸又溫馨,但她總覺得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而言,該要再豐富一些。

  費斯沉靜地開口——

  「提拉在我父親小的時候就來到梅迪尼莊園工作,退休後,她什麼都不要,只要磨坊那棟廢棄的小屋,後來安娜絲找人重新整頓,把那個地方送給她,這裡早已經是她的家了。」

  「那……那小荷麗呢?為什麼不跟著爸爸媽媽?」駱莉雅眉心微擰,隨著他再次拾步。

  這午後時分,丘坡上起了陣陣涼風,拂過樹、拂過草,拂弄著她的髮絲和裙擺,好似在她耳邊述說些什麼,不知怎地,竟教她有些淡淡惆悵。

  男人細瞇的雙目遠放,嗓音慣然低沉——

  「小荷麗的父親跟黑手黨有些關係,意大利黑手黨通常不碰毒品生意,即使真要交易,也是在檯面下暗暗進行;她的父親因為一筆市價四百萬美金的海洛英和古柯鹼,得罪了不少人,連荷蘭幫也派人追殺。」停頓下來,他深吸了口氣,清楚地聽見小女孩和狗兒在橄欖園裡嬉鬧的聲音。

  「後來,她的爸媽遭亂槍掃射,死在羅馬的公寓裡。消息傳來,我陪著提拉趕去,小荷麗當時是被人從翻覆的沙發下找到的,小小身軀縮在嬰兒車中,張著大眼睛不哭不鬧,我不知道她在看些什麼,那眼神不像一個嬰兒該有的樣子。」

  駱莉雅聽了只覺心痛,咬了咬唇,靜默下來,一會兒才幽幽開口——

  「說不定,她潛意識中還記得那些可怕的槍聲,記得她爸媽臨死前的哀叫,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不愛說話。」

  他點點頭。「前兩年曾經請了幾位心理醫生和腦科權威看過,可剛有點起色,提拉就堅持不讓小荷麗再試了。」

  雖然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但駱莉雅聽在耳裡,心中卻是明白的。

  「提拉婆婆是捨不得小荷麗吧?!那些心理方面的治療一旦深入探討,說不定她會記起當時發生的一切,既然如此,還是不要記住得好;她現在雖然不愛說話,那就安安靜靜當個小淑女,再加上她跟我一樣愛笑,笑容又甜又美,誰見了都喜歡,也沒什麼不好哩。」轉個彎也誇自己笑得好看。

  聞言,費斯乍然停下腳步,褐眸中的光輝深邃莫測,而一頭濃密的髮被風吹亂了也不管。

  駱莉雅被動地與他相望,心頭悄悄騷動,好想抬手掠開他寬額上那縷淡色鬈發。

  「你、你看著我幹什麼?我說錯什麼了嗎?」突然間,空氣宛如稀薄起來,她臉蛋有些缺氧地漲紅了。

  「你你你——哎呀——」右腳腳底猛地驚覺刺痛,她一拐,差點跌倒——

  費斯迅捷無比地抱住她,同時放下手中那一桶玫瑰,扶著她坐在草地上。

  「我看看。」溫熱的大手握住她的腳。

  「好像是小石頭吧,應該沒有流血……我、我的腳很髒,你不要碰啦。」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又不是古代還纏著小腳,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羞什麼。

  「我看看。」他不讓她退縮,單膝跪在她身旁,從口袋裡拿出乾淨的男用手帕,在水桶裡沾濕後,幫她擦著腳底。

  「別動。」迅速地瞄了她一眼。

  「會癢嘛……」她無辜地撇撇嘴,腳趾頭還是忍不住蠕動著。

  費斯乾脆握住她的腳趾頭,微微一扳,仔細地檢查著,見到腳心處泛紅,還印著一個類似石頭的痕跡,他將手帕壓在上面,輕輕地揉了揉。

  「呵呵……會癢、會癢啦,你、你好了沒?」好像小蟲從腳底鑽上來,駱莉雅咬著唇忍住,原本白嫩的臉蛋變得紅通通。

  感覺他沒抓得那麼緊了,她連忙縮回腳藏在裙裡,語音輕快——

  「都說沒事的,瞧,把你的手帕弄得髒兮兮,很過意不去耶。」唉,那條男用手帕黃色系的花格,看來也是B開頭的精品名牌,就這麼毀在她腳下。

  他目光深沉地轉換,卻不說話,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知的盯著她瞧。

  有一瞬間,駱莉雅以為他就要吻上她,因為那張俊臉正漸漸地傾近——

  她發覺自己陷入魔咒當中,全身都僵硬、動彈不得了…

  不幹不脆的,他到底想要怎麼樣?

  這樣的猜測和等待,揪心揪肺的,她掀唇想擠出幾句話,但喉嚨卻像哽著什麼東西似的,偏沒辦法運用自如。

  好緊張呵……教她怎能不緊張?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

  不知不覺間,她嘴角上揚了,又露出招牌的甜美笑容。

  費斯濃眉淡擰,端詳著問:「你為什麼要這麼笑著?」語氣迷惑中帶著苦惱。

  駱莉雅一怔。「我在笑嗎?」

  有時,笑是一種保護色,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段,一種自然而然的駱莉雅生態,她習慣去運用,洋溢著愉悅青春,已不必經過大腦慎思謹行。

  就算她真的在笑,那又如何?

  「那你呢?為什麼不這樣笑?」不答反問,將了他一軍。

  他沉吟了幾秒鐘,高大的體魄有意無意地挪近,把午後漸微的陽光全遮擋住了;背著光線的五官刷上淡淡的朦朧,那對褐眼卻顯得格外敏銳,正仔細地、別具深意地瞅著她。

  駱莉雅雙手撐著草地,短靴被丟在一旁,男性清爽的氣味夾在秋天裡,竟協調得令她心中悸動。

  感覺心臟像是非洲草原,有成群結隊的羚羊狂奔飛躍,不由自主地,她上身往後微仰,腦中想什麼,話已脫口而出——

  「我知道的,你不喜歡笑,就……就跟小荷麗不喜歡開口說話的原因是很相像的。你心裡一樣有個結,生了根似的紮在心頭上,有時連自己也沒辦法察覺出來,只是下意識的去排斥某件事情,然後夜以繼日地對著大腦催眠,告訴自己天性就是這個樣子——」

  驀然間,他神色微變,下顎的線條顯得僵硬凌厲。

  「安娜絲對你說了什麼?」

  她抿住唇瓣,猜想自己是不是無意間侵犯到他的隱私。

  「她應該對我說什麼?」鼓起勇氣,她直視著那對抑鬱的男性眼眸,聲音低且輕:「昨天她帶著人到羅馬的飯店,我請她喝茶,是我從台灣帶來的包種茶葉,她喝著,想起一個人,說那個人是她的第四任丈夫。」

  兩道利眉即時糾結起來,他眉峰成巒。

  彼此靜默了幾秒鐘,駱莉雅忽然輕聲問著——

  「你會學中文,把中文說得那麼好,跟你母親的第四任丈夫很有關係吧?你母親說,你受他的影響很大。」

  就在瞬間,毫無預警地,那一桶費心呵護的玫瑰被他過大的動作給揮倒,水迅速地滲進土壤裡,而成束的花朵已然散開,雜亂無章。

  「我的花!」駱莉雅反射動作想去搶救,卻被他一手攫住臂膀。

  「你知道什麼?」他聲音低而瘖啞,向來沉靜如海的雙眸燃著兩簇火把。

  「你知道什麼?!」他又問,似乎極力地壓抑住胸口劇烈的起伏,大手忽地用力,幾乎將她整個人提到鼻下。

  一種被刺探的窘迫狠狠攫住他,內心的不安感如潮洶湧,逼得他要以張狂的方式來鞏固自己的城堡。

  駱莉雅倒抽了口涼氣,盯住那張鐵青的俊臉,一時間腦中空空洞洞,找不出話回答。怔了好一會兒,沒半點血色的唇瓣終於擠出話來——

  「你說得對,我、我能知道什麼?我根本一點都不瞭解你,只是聽到一點因由就胡亂去猜測而已……你、你不想聽,那也不必說了,反正是我多事、雞婆、得寸進尺,自以為了不起,都是我不好可不可以……你、你放手啦。」說到最後,她聲音竟微微哽咽。

  費斯並沒放開,她也不懂他為什麼不放,自己明明都認錯了,他又想怎樣?

  前一分鐘還這麼安詳,她甚至以為兩個人能再對彼此踏出一步,卻沒料到會見著他突如其來的怒濤。

  噢……她不哭,絕對不哭,她才不要在他面前掉眼淚。

  拚命地吸氣、呼氣,她掙扎著想扳開他的掌握,突然腰部一緊,一股力量將她帶入男性強壯的胸牆裡——

  「干什唔——」

  灼熱的氣息佔領她的呼吸、剝奪她的言語,男人深切地吻住她,飢渴而強烈,像在原野上點燃了一把火,燎原而去,熊熊燃燒。

  頭好暈,這次是貨真價實的暈機了。

  她錯愕的表情慢慢緩和,清澄的眼睛罩上迷濛光輝,半夢半醒著,模模糊糊地想著……

  他真的吻她,他真的吻她……

  可是,他們不是正鬧得不愉快嗎?他莫名其妙地繃起臉,又莫名其妙地吻她,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要——」她開始掙扎了,小小頭顱努力往後仰,好不容易才擺脫他的雙唇,但腰身還是被他牢牢鎖在健臂中。

  兩人皆氣息不穩,胸口相互震撼激盪著,他垂眸俯視,目光神采銳利得猶如尋找獵物的鷹,瞧得駱莉雅禁不住輕輕發顫。

  「你……你……」她倔強地仰起小臉,以為正用著最狠、最「恰」的眼光瞪人,沒察覺自己的臉蛋又熱又燙,什麼氣勢都沒了。

  「你為什麼吻我?」她恨恨地推著他的胸膛,氣不過,又用力推了一下,「你到底什麼意思啦?!」

  他的注意力被她潤澤的香唇吸引,喉嚨裡忽然發出詭異的呻吟,駱莉雅瞪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兩片唇瓣再次淪陷……

  費斯一手攬住她的身體,另一手插入她的髮中,固定住頭顱,這個親吻來勢洶洶,比上一個更加狂猛放浪。

  駱莉雅只能唔唔地抗議著,近距離望進他的眼底,那片深褐海中的陰鬱似乎淡了,換上的是微微自滿的得意,甚至還過分地對她眨眼,彷彿這個火熱的吻是你情我願,讓人沉醉。

  他憑什麼這樣對她?!

  一點也不懂得尊重,他把她當成什麼了?!

  氣憤和羞辱的情緒緊緊抓住了她,那些甜蜜美妙的幻想頓時完全破滅,駱莉雅激烈地扭動掙扎,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會弄傷自己,而狂跳的心好像被誰狠狠掐住,痛得她眼眶發熱。

  費斯抱著她,順勢倒在草地上,男性先天上的體格優勢讓他輕易地壓制住她,小心翼翼地,他離開她的唇,鼻尖仍頂著她的,而呼吸灼熱得嚇人,輕輕噴在她臉上。

  「你哭了?」

  聽到他近乎憐惜的詢問,感覺他舌尖似有若無地滑過膚頰,舔去了淚珠,駱莉雅整個人清醒過來,身軀不由得一顫。

  未經大腦思考,她一手已掃向男人臉頰,可惜因姿勢的關係沒辦法使力,只勉強將他的臉推偏。

  「你、你你起來!」她嚷著,小臉紅得像顆熟透的番茄,試著用雙腳踢人,但效果不彰。「放開我!你放開啦!你到底要怎樣啦?!」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原來他也這麼「盧」。

  費斯定定地看著她,額前的淡色鬈發又孩子氣地垂了下來,竟有些無辜。

  「我沒想要對你怎樣。」

  存心要睜眼說瞎話嗎?他沒想要對她怎樣?

  好,那他親她、吻她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社交活動嗎?

  「是突然想吻你而已。我以為你也喜歡這個親吻。」他語氣微悶。

  突然?而已?以為?也喜歡?

  駱莉雅聽了他的話,氣得眼前一片黑。

  「你、你少臭美!我為什麼要喜歡你的吻?!你的吻技很高超嗎?你、你——」一時間頭痛、心痛,胃也痛,本來她對他有好多、好多的好感,現在卻全給毀得乾乾淨淨了。

  「很多人吻過你嗎?」他語氣更悶。

  「要你管!」駱莉雅嘟起嘴,抬手擦掉頰上的淚。

  他臉色陰沉,細瞇的雙目中閃動著危險的光芒。

  此時,狗兒的吠叫清楚響起,竟然就在他們身後的橄欖園裡,它不知在興奮個啥勁兒,一陣亂吠外,喉嚨中還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然後是奇怪的騷動,有人正嘰哩咕嚕地和那隻狗打商量?好像想趕它走,它偏偏不走,還以為人家在跟它玩。

  費斯終於「好心」地抬起上半身,皺著眉回頭望去。

  而駱莉雅更是趁著這個機會迅速地坐直起來,她喘著氣,手指梳著凌亂的長髮,下意識隨著他的視線抬頭,這一看,她整個人又傻了——

  橄欖樹林裡躲躲藏藏好幾個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似乎就是上一次「佛羅倫斯大逃亡」裡的那群原班人馬。

  那名帶頭追趕的女士正跟一隻大麥丁牽扯不清,她罵了一句,手中的水晶皮包從狗頭上敲了下去,又伸出三寸高跟鞋作勢要踢它一腳,狗兒「該該」地叫了兩聲,便跑去糾纏其他人。費斯用意語詛咒了一聲,迅疾翻身站起,拉著她不由分說就往坡頂上跑。

  還要跑去哪裡呢?為什麼總是要躲開自己的家人?

  他心裡那塊不讓人碰觸的地方,到底藏著什麼思緒?

  她果真不瞭解他啊,和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個體,無意間交錯的火花或者奇異美麗,但終究一閃即逝,想找一個伴侶、走一段感情路,不單是有緣無緣那樣純粹簡單。

  醒醒吧,趁著尚未深溺,才能完全擺脫。

  她是成人了,不適合再做童話般的美夢,夢裡的王子太過遙遠,只能藏在虛幻的境界;而現實裡的玫瑰太過脆弱,她想捧在手心裡呵護,卻害怕會被莖上的細刺扎得痛徹心扉。

  駱莉雅輕聲歎氣,出其不意地甩開了他的手。

  費斯急忙煞住腳步車轉回身,似乎有話要說,但她比他更快開口,意興闌珊地笑了笑——

  「我不要去你的釀酒廠了,我想回羅馬……你放過我吧。」她芳唇上的笑,在男人陰沉的注視下轉為憂傷,心臟猛地一陣刺痛,來得又快又急,全然沒有道理。

  沒道理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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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50:30
第7章

  秋天剛過,台北的初冬就飄下絲絲細雨。

  駱莉雅打開粉餅盒,從裡頭的小方鏡審視臉上的妝,一根不聽話的瀏海飛翹著,她伸手撥了撥,讓它們看起來更為自然。

  右邊角度OK,左邊角度也OK,「啪」地一聲收起粉餅盒,放進包包中。

  可能是怕玻璃起霧,計程車裡的冷氣開得挺強的,她拉拉身上的外套,下意識看著窗外的雨景。

  冰冷的空氣,水色的景物,她輕輕呼吸,心上那份沉甸甸的感覺纏繞了好幾個白天夜晚,難以揮去。這清冷的季節裡,她的一小塊記憶留在那片秋末暖陽下,已經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

  沒道理啊……她對著窗上的反影苦笑。

  「小姐,你不素那個什麼……GH環球幸福的空姐嗎?」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衝著她笑,台灣方言聽起來很爽朗,「阿偶一看你的制服就珠道。」

  駱莉雅回過神來,對著他點點頭,空姐必殺絕技自然出手——笑得親切。

  「運將大哥,你很厲害耶,大部分的人只認得出華航和長榮的制服,我們這種進駐台灣的外國航空,如果不是坐過我們的飛機或常出外的朋友,通常認不出是哪一家公司。」

  計程車司機看著路況,又從後視鏡瞄了她一眼,開始有聊天的興致。

  「沒有啦,偶以前都嘛素跑桃園中正國際機場的,看多了自然就會分啦。」

  「哇,難怪運將大哥的車子這麼乾淨,坐起來又舒服。」在國際機場排班的計程車一定要通過特定的檢驗和篩選,不是想排就能排的。

  「還好啦。」他熟練地操控方向盤,跟著又問:「阿小姐,你不素應該企機場上班嗎?為什麼今天會裝制服跑到飯店企?」

  駱莉雅有問有答:「我們航空公司和一家酒商合作,今天在飯店召開記者會,現場有五百瓶頂級葡萄酒試飲,我是臨時被調來幫忙作招待的。」

  「喔,你們還可以這樣調來調企喔?偶還以為你們只會在灰機上工作說。」

  駱莉雅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她今天本來是排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的Home
  Stand-by,但一早就被台灣分公司的電話從被窩裡挖起來,因為排定好接待的一位同事家裡出了狀況,沒辦法前來,分公司的人直接就從Standby的空勤部門調派援手。

  過了七、八分鐘,計程車開進五星級飯店前的長坡,直接來到正門口。

  駱莉雅付完車資下了車,對著替她開門的飯店人員輕聲道謝,在大廳處看到「環球幸福航空公司」和台灣代理酒商共同豎立的招牌,匆匆一瞥,照著箭頭方向搭上豪華的螺旋梯,二樓鬧哄哄的,整個區域全被包下,會場佈置得很有意大利風情。

  「喂喂喂——瑟西!」前頭舞台上的男人在麥克風試音,正巧見到駱莉雅在那兒東張西望。

  「張哥!」她揮揮手跑了過去。「好像弄得很熱鬧耶。」

  這位張君本來是負責華籍空服員每月的班表調度,以及機場臨時狀況處理,一個月前剛升上督導一職,所以跟空勤部門的同事十分熟稔。

  「不熱鬧成嗎?羅馬總公司每天照三餐打電話來關注,台灣的代理商更誇張,在場的這些人手全是他們派來的。」他跨下舞台,看了看腕表嘟噥:「還有半個小時才開始。」

  駱莉雅有點被攪亂了。

  空勤的工作範圍和機場地勤或者有關,但是和台北分公司內部人員基本上沒什麼交集,所以公司地面上相關的活動內容,如果不刻意去注意,通常只知個大概而已。

  她環顧著會場,挑了挑眉。「張哥,既然代理商那邊派來這麼多人,為什麼GH還要叫我們來支援?」哇,光是那幾個外聘的「葡萄酒妹」就已經夠亮麗搶眼又勁爆了,跟她們站在一起,都快成了OBS。

  張哥聳聳肩,莫可奈何的攤手。「GH算是台灣代理商和進口酒廠的中間人吧,當然一切要求完美,他們要搞噱頭,特地從空勤部門調了幾名空服員過來。」

  駱莉雅狐疑地瞄著他,「不會要我們上台跳鋼管舞吧?」這陣子景氣不好,內地幾家航空公司為招攬客源,花樣百出,空服員又跳艷舞又走秀的,她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張哥爽朗大笑,BabyFace怎麼看都討喜。

  「說實話,你們來這裡純粹當花瓶咩,讓記者照照相,知道一下GH活動,順便打響公司的知名度。嘿嘿,可是你這個主意不錯喔,我可以叫人趕快來裝一根不銹鋼管,各大報的記者一定很喜歡這種消息,有助葡萄酒銷售。」

  「喂?!」她作勢要踢人,他已往旁跳開一大步。

  「好啦好啦——」求饒地揮揮手,他又描了眼腕表,「等一下可能得站上兩、三個小時,你先去後面休息室吃點東西補充體力,還有啊,你們同期的雷歐娜、珍妮、雀莉,還有美女梅和酷老弟都被調來啦,現在就在裡邊,限你們二十分鐘後出來Standby。」酷老弟是克勞蒂亞的綽號,早傳得空、地勤皆知。

  聽到他的話,駱莉雅眼睛都發亮了。「謝謝張哥。」

  呵呵,有同期姐妹耶,看來這個記者會也能輕輕鬆鬆地應付過去。

  ***

  事實證明,這個記者會只會痛痛苦苦、難難過過、別彆扭扭,怎麼都不會輕輕鬆鬆。

  駱莉雅和空勤的姐妹們優雅地站在舞台旁,那個舞台大約二十公分高,上面的長形桌架滿麥克風,出席的人除了「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兩位高級主管、台灣知名酒類代理商負責人,另外一位——就是這一次意大利葡萄酒授權代理的主角。

  「各位記者朋友,大家來這一趟算是賺到了,真正大手筆,意大利梅迪尼紅酒聞名世界,產區正列為意大利DOCG等級中最高一級,梅迪尼先生此次特地從托斯卡尼的酒窖中帶來五百瓶頂級葡萄酒,各位請看——」擠在前面的各家記者隨著主持人的手勢回頭,會場十來張桌面擺上一瓶瓶美酒,正在開封。

  「喝紅酒是一門有趣的學問,要先開瓶放一小段時間,它們現在剛被叫醒,眼睛才瞇開細縫,要讓紅酒自己慢慢清醒過來,等一下訪問結束,各位朋友剛好可以品嚐最有味道的紅葡萄酒了。」

  有人被主持人俏皮的言語逗笑了,可是駱莉雅發覺自己笑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捂著胸口,那種全然沒道理的悶澀如同開封的紅酒,也悄悄地甦醒過來了。

  抬起頭,她眼睛定定地望向會場上高掛的紅布條,終於在那個授權代理下方注意到品牌名稱——VinodeMedilni

  媽媽咪呀!笨死了、笨死了!

  Medilni。她早該注意到的。

  「瑟西,怎麼了?你還好吧?」克勞蒂亞站在她右手邊,奇怪地打量著。

  「好得很。」她僵硬微笑,眸光不禁游向坐在長桌中間的意大利男人,他習慣性地抿著唇角,又擺出那副認真嚴肅、不苟言笑的模樣。「哼,醜死了,都不會笑一笑嗎?真以為自己多Cool啊……」

  「你自言自語說什麼?」站在另一旁的美女梅,用手肘偷偷撞了她一下。

  「沒有呀。」

  這時各家記者已開始七嘴八舌的發問,鎂光燈也不停地閃爍著,會場的注意力完全聚焦在舞台長桌上那幾位大角色身上,一旁站著的十名「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空服員果然是用來襯托綠葉的紅花,閒閒被晾在一旁。

  他應該沒注意到她,就算看見了,也不會有時間理她;就算有時間理她,她也可以裝作不認識。駱莉雅心中自我安慰著,幾秒鐘後,發現自己的眼睛竟不能控制,又轉去黏在他身上。

  噢,簡直莫名其妙!

  這不安和焦躁的感覺,好像……好像那種雖然跟人家分了手卻又餘情未了,而自己又和這個人無意間重逢。

  但是,她和他根本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反正是個性差異,不可能合得來。

  驀然,那一小塊記憶輕輕搖蕩,想起那一天秋空下他探索的深吻,她體內的血液彷彿倒流了,腦中微微暈眩,全身熱哄哄的。

  許多聲音從耳邊飄過,聽不真實,一直到克勞蒂亞從背後扯著她的裙子,才把她出遊的神志請了回來。

  「什麼?」駱莉雅眨眨眼,反射動作站直雙腿。

  「喂,上個月你、我,還有雷歐娜不是一起飛了一趟歐洲班嗎?在羅馬下榻的飯店裡,你被人挾走,我和雷也被帶走,後來回到飯店後,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和雷被人當成貴賓一般的招待,還配了一輛凱迪拉克加長型轎車和猛男司機載我們兩個去玩。」克勞蒂亞壓低聲音說著。

  與其說玩,還不如說是血拼,凱迪拉克載著她們直奔古奇和普拉達位在佛羅倫斯的兩個工廠,原價折扣再折扣,豈有不「撩」下去之理?!

  聽駱莉雅點頭輕唔,她接著又說——

  「那個猛男司機雖然不會英文,但德文講得很好,我和他聊了幾句,問到你的去向和他們的背景,剛開始他不說,只說你很好、沒事,被我死纏爛打之後,才提到你被帶去托斯卡尼的梅迪尼莊園……」

  「唔……」駱莉雅故意把臉瞧向另一邊。

  上次三人「歷劫歸來」,詳細的經過被她草率地唬弄過去,克勞蒂亞好不容易抓到機會,不弄個水落石出才怪。

  「瑟西小姐,請問眼前這位來自托斯卡尼的梅迪尼先生,是不是上一次綁架我們三人的幕後主使者?」

  此時,眾家記者中不知哪一位問了有關葡萄酒的問題,就見坐在長桌中間的高大男人,慢條斯理地調整面前的麥克風,沉醇的嗓音清楚響起,他不說中文,卻以流利的英文和記者對答,不知這算不算是一種商業策略。

  駱莉雅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那一日是她堅持要離開的,沒理由覺得惋惜。

  「瑟西?」克勞蒂亞挑挑眉,肩膀頂了過來。

  「唉唉,不是他啦,我呃……跟他不熟,哎呀,這件事很難解釋。」

  「喂,你們兩個說什麼?」這一次換美女梅頂她,「幹嘛這麼神秘?」

  駱莉雅沒來得及開口,卻聽見克勞蒂亞低低怪笑:「是呀,這件事真的很難解釋,不過應該就要真相大白囉。」

  「什麼真相大白?」駱莉雅怔問,十二萬分不祥的預感當空罩來,忽然間,鎂光燈朝台下一排空服員「掃射」,一時間掃得她眼花撩亂。

  用力地眨眼再眨眼,頭一抬,竟看到那男人離開長桌,筆直地朝自己走來。

  哇哇哇,這、這男人又想幹什麼?!

  眼前的一切剎時全變成慢動作,心臟隨著他跨出的腳步怦怦亂跳,她真想轉身就逃,可是兩腳不聽使喚,立地生根似的站在原地。

  「我想邀請這位小姐一起品酒。」費斯特有的低沉音調帶著說不出的魅力,修長粗獷的手已伸到駱莉雅面前。

  他不說「有沒有這個榮幸」或「不知可不可以」,感覺雖然挺紳士的,但就是有股說不出的蠻氣。

  這男人,她第一次發現他深瞳中的狡詐。

  那一日分開,場面絕對稱不上愉快,她由童話中找著回現實世界的路,清醒地看到兩人之間的差異,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來撩撥她?

  總之,是他賭贏了,她才不要像小媳婦一樣,在這種場合出醜。

  咬咬牙,駱莉雅把手放進他的大掌裡,唇角卻開出一朵空服員的標準笑花,瞬時間,快門「嚓嚓嚓」的聲音此起彼落。

  費斯俊眸微瞇,大手優雅又紳士地牽住她的,領著她走到台下最近的圓桌。

  那些外聘的「葡萄酒妹」正慢慢地在兩隻高腳杯中倒進紅酒,所有媒體記者把目標完全設定在他們兩人身上,而「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高層和台灣代理商,似乎很喜歡他這樣的即興演出,也紛紛離席下來,有意無意地搶著鏡頭。

  「梅迪尼先生,請問你和這位美麗的空姐之前就認識了嗎?」某週刊的記者開始尋找八卦點。

  「GH的十名空服員裡,為什麼你會邀請這位小姐?是不是覺得她長得特別漂亮,還是正巧這位小姐是你最欣賞的那一型?」

  「梅迪尼先生,請問你會追求這位GH的空姐嗎?」

  駱莉雅保持著亮麗的微笑,心中已暗暗叫苦,無奈這非常時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要知道這些記者一旦抓到一點點因由,就有辦法炒弄得昏天暗地、日夜無光,嗚嗚嗚,她不要成為下一期八卦週刊的封面啦。

  感覺握著她手的男性大掌微微收攏,她心一動,忍不住瞥向他輪廓深明的側臉,理不清的思緒更是亂上加亂。

  費斯又出現那種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略略頷首。「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可以直接求婚。」

  哇——哇——哇——

  駱莉雅倒抽一口涼氣,不單是她,在場的人全被他這一句話震得七零八落、七葷八素又七上八下的,驚呼和驚歎聲響徹雲霄。

  好樣的!她得罪他了嗎?要這樣捉弄人才高興?

  駱莉雅抿著紅唇瞪人,他恰巧心有靈犀地側過峻臉,深褐眼瞳閃動光輝,有些得意,有些愉悅,還有些深沉的東西,是她似懂非懂、不太明白的。

  可是她才不要費力去弄懂,總之他現在的眼神,就像……就像當時他強吻了自己之後,把她困在身下靜靜凝視時一模一樣。

  現場狀況脫離控制,問題更從四面八方急湧而來,那些媒體記者集體往前逼近一大步。

  「瑟西小姐,請問你會接受梅迪尼先生的求婚嗎?」

  果然動作迅速,沒兩下已經查到她在「環球幸福航空公司」通用的英文名字。

  「請問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往?在什麼情況下認識的?」

  「瑟西小姐,你嫁入梅迪尼家後,還會繼續從事空服員的工作嗎?」

  空姐教戰手冊第二條,危機處理、危機處理、危機處理……駱莉雅腦中想著這四個字,深深吸氣,再深深呼氣,臉上的甜美笑容一直是「環球幸福航空公司」的最佳招牌,愉快地回應——「各位記者朋友,梅迪尼先生是在開玩笑啦!不過我很高興他這麼看得起我,呵,可惜我已經有要好的男朋友囉。」她想暗中抽回手,可是那股力量握得好緊,甚至讓人感到疼痛,她忙著應付媒體,倒沒注意到男人皺折的眉峰,和陡然陰沉的目瞳。

  「要不就請各位記者朋友幫幫忙,各位認識的人多,可以替梅迪尼先生介紹一些台灣的名門淑女,順便幫他徵婚,我想他一定很高興。」幹嘛握得這麼用力?會痛耶,她笑著瞪他。

  現場笑聲四起,七、八名記者又開始搶問,這時,張哥終於跑出來打圓場,他手中拿著一支無線麥克風,爽朗地開口——「來來來,各位朋友,我們GH的空服員當然是最受注目的焦點,但今天在場的十二位『葡萄酒美眉』更是亮麗得不得了,她們已經替大家準備好紅酒,這是意大利梅迪尼酒窖的頂級紅葡萄酒,Vino
  deMedilni!現在我們就請梅迪尼先生帶著大家品嚐,讓我們一起向TOSCANA的Medilni致敬!」

  會場飄著濃烈酒香,甜甜暖暖的,暫時轉移了各家記者的注意力,有幾名攝影師乾脆將機器架回架子上,也端來了一杯。費斯沉著臉不說話,神情很難捉摸。

  他優雅地舉起裝了三分之一滿的高腳杯,見他動作,駱莉雅自然也跟著做,只希望這場鬧劇能趕快落幕,再繼續下去,她八成會因心跳過快、體溫過高而當場暈倒也說不定。

  眾人跟著他慢慢地晃動高腳杯,紅色液體在杯中旋轉,香醇的分子迅速瀰漫,攝影記者忙著Standby,想捕捉他飲下第一口酒的模樣。

  「中國人是不是會喝一種『交杯酒』?」他手中晃著杯子,忽然迸出一句,最後三個字還用中文說出。

  駱莉雅背脊無端地發涼,手微顫,高腳杯差點摔在地上。雖然他沒有明說,但隱約已經猜到他心裡打著什麼主意。

  這男人……厚厚厚,他、他真是故意來找碴的嗎?!為什麼追著她猛打?!

  聽他這麼說,媒體當然是如預期般再度騷動起來。

  「梅迪尼先生,你懂中文是不是?」

  「一點點而已。」嗓音難得帶笑。

  什麼叫一點點?!這些媒體不是很神通廣大嗎?為什麼連這種事都查不到?

  這男人連三國演義都啃光了,還有一套金庸武俠,八成也練得差不多,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駱莉雅反握他的大手,使盡吃奶力氣猛掐,不過他好像不痛不癢,累的還是自己。

  「梅迪尼先生,你是從哪裡知道『交杯酒』這個名詞的?」

  「聽一個台灣的朋友說的。」他輕描淡寫,頓了一下又說:「我覺得很有趣,一直想試試看。」

  再有趣也比不上把酒澆在他頭上有趣!駱莉雅吞吞口水,覺得快沒辦法呼吸,不知道假裝暈倒行不行得通?還是來一招尿遁?如果真跑開了,明天會不會直接收到公司的解雇通知?不行,得撐下去,現在工作不好找,嗚……

  聽了費斯的回答,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果然開始鼓噪,整個會場的氣氛炒得熱滾滾。

  「梅迪尼先生,中文裡還有一句話,叫作『選日不如撞日』,今天機會難得,可不可以請你和這位GH的小姐擺一個喝交杯酒的Pose,好讓我們八週刊當作這一期雜誌的封面?」駱莉雅喉中禁不住發出奇怪的聲音,是咬牙切齒的那一種,很低、很小聲,但身邊的男人還是聽見了。

  他若無其事地瞥了眼,瞧見她笑著,澄清的眼睛略微朦朧,卻沒有平常時候那種開心的光彩,而雙頰微微鼓起,她生氣時,總是這個樣子。

  或者,他是過分。腦中沉靜地浮起這項認知。

  有些時候,他並不太明白自己的動機,只因為想做,就這麼做了,只知道順著想法而為,心裡自然愉快。但,又有些時候,他極不喜歡那種失控的感覺,總勉強著去壓抑過多的熱情。

  唉,他是過分了。

  在八週刊的記者提出要求後,其他同行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製造新聞的好機會,這時已拚命鼓動起來,十來個人紛紛搶著發言。

  主辦單位當然清楚,如果能以「喝交杯酒」這張照片上頭版和雜誌封面,這一次梅迪尼葡萄酒進軍台灣,肯定能創下可觀的銷售,而GH航空也得到一次漂亮的宣傳,因此一時間竟沒有人出面阻止。

  費斯靜靜地面對鏡頭,嘴角難得地揚了揚,心中卻矛盾地泛起歉意。

  他覺得自己真像著了魔,為什麼想在這種公開的場合逗她?隱隱約約地,在小小角落裡,又有個聲音低低嘲弄——

  是怕她不理會他,所以才這樣逼人。

  他是懦夫嗎?是嗎?是嗎?

  「葡萄酒是高雅而深度的,每一瓶都有它的性格存在,大部分的意大利紅酒含有較高的果酸,單寧的強弱依葡萄品種的好壞有所不同,但憑藉著窖藏的技術和適當的陳年,一定能發展出細緻的葡萄酒。」他把話題岔開,忽然教眾人措手不及地含進第一口酒,現場輕呼一陣,鎂光燈則迅速閃爍捕捉著他的舉動。

  讓酒滑入喉嚨,像在欣賞一出頂級的歌劇,之後,他持著高腳杯向在場的人頷首致意,動作雖然簡單,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卻令人覺得渾身透著貴族般的氣息——

  「MedilnideTOSCANAVinodeMedilni.」

  淡而優雅,優雅卻又憂鬱,在場響起好幾聲女性的歎息。

  駱莉雅完全的不能自己,雖然她前幾分鐘還被他氣得頭昏腦脹,但這一刻的他,唉,不能否認,英俊得教人心動。

  心好熱,臉也熱,血液全往腦門上衝了。她下意識想抬手撫摸臉蛋,卻發覺自己還死命地反握住他的手,還沒決定該怎麼做,他已將高腳杯放下,專注地面對她,專注地望進她的眼底。「你……」紅唇微張,她定定地望著。

  那眼神太過深奧,她永遠搞不懂他真正的想法,曾經以為能接近他的心,以為兩人之間真有緣分的牽引,但她受過教訓了,知道是自己太過夢幻,已不敢再去猜測……

  「對不起。」他說得好輕,輕得只夠讓她聽見。

  「什、什麼……」

  她的輕問被淹沒在一片快門聲當中,因為他牽起兩人緊握的手,低下頭,已在她潔白的手背上印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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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50:58
第8章

  對不起?

  突然來這一句,害她整個晚上魂不守舍,都不知出了多少糗。

  「喂,小姐,你家是不是這條路右轉?我有點忘啦。」開車的是張哥,他正瞇著眼,努力地從雨刷揮動的擋風玻璃下找出東西南北。

  今天記者會一結束,被安排到會場「擺花瓶」的幾個空服員姐妹全殺到他家裡去,看是要看片子、打電動、喝茶聊八卦,還是要來場方城之戰,反正他單身獨居,怎麼鬧都可以。

  晚上一夥人又衝去唱KTV,在包廂裡邊唱歌邊解決晚餐,才唱了三個多小時,各家的老公和男朋友便陸續奪命連環Call,姐妹們一個個被接走了,最後剩下兩、三隻無依無靠、孤家寡人的小貓,自然就變成張哥的責任,開車一一送她們回家,而駱莉雅是最後一個。

  「嗯……是啊,要右轉。」她從窗外收回視線,有些漫不經心。

  「不是吧,好像是下一條耶,應該要有一間7—11才對。」

  「耶?」還真的搞錯了。

  車子繼續往前,張哥狐疑地睨了她一眼。「不是我要講,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嗯,黃金純度九九九跟那個Medilni有關。」

  「張哥,你越來越八卦了你知不知道?」駱莉雅連忙坐直身軀,慶幸車內光線不明,多少掩飾掉她臉上的尷尬。

  他哼了兩聲。「我是靠直覺感應,那個人對你有意思。相信我,像我這種心思細膩的人世上不多了。」

  心一促,她臉紅地低嚷:「喂,非談這個不可嗎?」

  「唉唉唉,我們是好姐妹咩,當然隨時供你諮詢,現在不談,以後還是要談。哎呀,這個貨色不錯了啦,我看他如果脫個精光也是很有看頭,有胸有屁股,身材差不多可以算是種馬級的,可以摘搞看——」

  「張哥?!」駱莉雅好氣又好笑。「你這個話要是被小野機長聽到,他肯定馬上飛來把你掐死。」

  小野是今年剛通過正式審核的日籍機長,是目前「環球幸福航空公司」各基地中最年輕的機長,四十歲不到,蓄著一排短胡,挺拔英俊,風度翩翩,可惜已名草有主,和張哥是一對愛人同志。

  張哥忽然賊兮兮地挑眉,爽朗鄰家男孩的模樣登時變得輕佻。「我們家小野阿娜答是『耐操凍第一』,馬力強又持久,那個Medilni很難跟他比滴,嘿嘿嘿……」

  「你笑就笑,幹嘛嘿嘿嘿的?」

  駱莉雅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捧著肚子笑得差點沒氣,眼角都流出淚來了。

  車子轉過路角,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在一長排舊式公寓前停下。

  「到囉。」

  「謝謝你啦。」

  她解開安全帶,臉上儘是笑,一手還揉著肚皮,「回去開車小心,別滿腦子都是你家阿娜答。」

  「那我想你家的Medilin好啦!」

  「呵,第一,他不是我家的;第二,你已經情有所鍾,還垂涎別根草,這樣是精神上的出軌,比肉體上的出軌還可惡。」她笑著跳下車,站在騎樓下跟他揮了揮手,目送他回車離開。

  看了眼腕表,時間指在十一點半左右,老爸老媽應該都睡了,二妹和小妹肯定還沒下網。她模糊想著,轉身走到大門前,一邊低著頭在包包裡找鑰匙,猛地,腳步一頓——是香煙的氣味,就在身後。

  「誰?!」她迅雷不及掩耳地跳開一大步,眼睛充滿戒備。這舊公寓社區只有一座警衛亭,還是在遠遠的彼端,不自己小心不行。

  騎樓的柱子旁,那男人半身熄在陰暗處,兩指捏著一點紅光,他吞雲吐霧著,週遭白煙繚繞,烘托出一種落拓的神秘感。

  「你、你你你——」

  他站直身軀,駱莉雅傻愣愣地望著他從黑暗中走出,光線在他臉龐上造成強烈的明暗對比,眼窩凹陷,看不見他的眼底。

  鑰匙「鏘」地一聲掉到地上,她整個人輕跳起來——

  「你怎麼跑來這裡?你、你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隨即想到二妹當初給他的「相親」照片。唉,算她白問。

  費斯狠狠地吸了口煙,對著另一側吐出煙霧,跨了兩步過來,把鑰匙拾起遞給她。

  「謝謝。」她說得很輕,心緩定了下來,仍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沉默淡淡地來了,連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斜對面一家幼兒安親班的招牌忘了關燈,白光在黑暗中微微閃爍。

  她輕輕歎了口氣,自然而然的,也不懂為什麼。

  「我不知道你還會抽煙。」

  他瞄了眼指間的半支煙,聲音沉靜:「偶爾會抽。」說著,又狠狠吸著,煙頭的紅點迅速燃燒。

  「又是煙又是酒,你不要抽了啦。」駱莉雅一把搶下他的煙,丟在地上,踩了好幾腳。「根據研究顯示,煙中的有害物質會讓人體裡的β波上升,如果心情不好又抽煙,那β波會上升再上升,簡直是雪上加霜,只有壞處沒好處;而且,本人拒吸二手煙。」她抬頭瞪他。

  費斯依舊沉默,眉間的皺痕深刻,鎖著一抹奇怪的憂鬱。

  「我看起來心情不好嗎?」問得莫名其妙。

  她一怔。「我怎麼知道你心情好不好?你這個人……你、你生氣和高興都同樣一個表情,我怎麼會知道?」就算猜不出他的神情,她也已經感受到了,可卻擔心探索太深,想斷就斷不了了。

  他抿了抿唇,把臉轉向一邊,看著前方街角的紅綠燈。

  「喂?」唉,恐怕十幾拳也打不出一個悶屁。

  他忽然開口:「我想……我不是很喜歡笑。」

  「這一點我很清楚,用不著申明。你不愛笑就算了,連我笑不笑,你也要管,我知道你、你根本不喜歡見我笑。」突然爭論到這一點,她挺起胸膛,脫口就問:「我笑起來不好看嗎?我牙齒又白又整齊,眉毛彎彎的多秀氣,眼睛亮晶晶不說,眼睫毛又長,笑起來扇啊扇的,都不知多親切可愛。

  「我每次出勤,飛機上的阿公阿嬤常拉著我的手不放,愛我愛得要命,要我當他們的孫媳婦,要我當他們的乾孫女,還要幫我介紹男朋友,就你最討厭、最可惡,為什麼不要我笑?」說得鏗鏘有力,咄咄逼人,忽然對著他的厚胸捶了一拳。

  費斯驚奇地挑起濃眉,呆呆地挨揍。

  「莉雅?」

  她揚起下巴,兩頰微鼓,又是被他氣的。

  「莉雅……莉雅……」忍不住再喚,他的嗓音天生帶著魔力,幽幽的蕩在她耳際。

  「叫那麼多聲幹什麼?很熟嗎?我說你可以叫我名字嗎?」她臉微紅,連耳朵都發熱,不過騎樓下光線不佳,看不太出來。

  他縱容著她,低低開口:「我喜歡你的笑。很喜歡。」是心痛的喜歡,矛盾的喜歡,只想把她的笑容留給自己,不讓第三者分享。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有這樣的熱情,心中一旦燃起火花,就害怕野火燎原的後果,但這一次來勢洶洶,似乎有某種力量推擠著他,要自己站在她面前。

  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聽了他的回答,駱莉雅軟唇微張,眼眸眨也沒眨地凝著他,表情教人發噱。

  「你說你、你你你喜歡我笑……」

  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的笑,基本上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對站在她眼前這一個而言,那真是大新聞。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每次見面都要搞得驚天地、泣鬼神,可是她也知道,他就算喜愛一樣東西,也不會輕易表現出來。

  費斯開始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識地調開目光,抬手梳耙過自然卷的髮。

  台北初冬的夜晚,雨絲極細,他仍穿著記者會上那件簡單的大翻領毛衣,頭微垂著,大半的面容埋進領子裡,更讓人看不清。

  「你在這裡等多久了?」她鼓起勇氣,心跳快得很不像話,感情卻柔軟起來。

  喉中跑出幾個奇怪的短音,他不說話,兩手插在長褲口袋裡。

  駱莉雅繞到他面前,不懂他在彆扭什麼,仰頭再問——

  「你在這裡等我,是不是有話要說?」

  幽暗中的褐眸刷上深沉的陰鬱,像要望進靈魂深處般地盯著那張秀麗臉蛋,終於,薄唇艱澀地掀動——

  「他就是你男朋友嗎?」

  「呃?誰?」有這號人物嗎?怎麼沒人通知她?

  「剛才載你回來的男人。」他濃眉挑動,嘗試化開眉峰的糾結,「你和他談得很開心。」

  適才她的笑,很輕鬆、很溫暖、很自在,像托斯卡尼朗秋下的山色,如縈迴在舌腔中的葡萄香,和他在記者會上所看到的笑容全然不同。

  手掌輕握成拳,抵在唇下咳了起來,費斯忽然覺得胸腔中悶著一股氣,繃得發痛。

  駱莉雅怔了五秒,終於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

  「你是說張哥喔。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他是GH台灣分公司的督導,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人家早就名草有主了。」

  見他抿著峻唇,沉靜又專注地看人,她心更促,想也沒想就繼續說下去——

  「今天記者會結束,大家鬧著要去張哥家裡玩,同期的幾個姐妹都在,還有一些姐姐,我也就一起去了。然後……晚上又去東區的KTV唱歌,然後有人的老公、小孩、男朋友打手機來催,然後就各自解散啦,然後我和其他兩個同期沒人接送,又下著雨,張哥就開車送我們回家了。」咦?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動自發,回來還會報告一天行程?

  半埋進大翻領裡的臉已完全露出,卻還是緊盯著人,神情變得古古怪怪。

  什麼意思嘛?專程來這裡跟她大眼瞪小眼嗎?!

  「要是沒事,我要上去了。」她略帶賭氣地說,跺了跺腳,調頭就要走開。

  「莉雅!」他衝口而出將她喚住,靜沉的音調微揚。「為什麼你沒人接送?你男朋友呢?」

  男朋友?她困惑地擰眉。前任的男朋友在大三時就吹啦。

  「今天記者會上,你說你有要好的男朋友。」那張峻臉再次悶悶地縮回大翻領中。

  「我有說嗎?喔……你是說那個——」她記起當時狀況,不提便罷,一提就想到他的「惡行」。「誰要你在記者會上開那種惡劣的玩笑!」

  「我開什麼玩笑?」他挑眉。

  「你……你、你故意誤導媒體記者,讓他們以為你在跟我求婚。」冷靜、冷靜,現在夜深人靜,不能太張揚。她雙頰又嘟了起來,眼睛好有生氣。

  「你不知道現在媒體多可怕嗎?再加上一些無孔不入的狗仔隊,他們要新聞,你給他們新聞就好了,為什麼拖我下水?利用我造勢?他們……他們只要抓到一點點因由,就會開始捕風捉影,會以為你真的對我有意思,把你在記者會上開的玩笑全部當真。」

  「不是開玩笑。」他克制著自己不去碰觸她,不能衝動地壞了一切。「我說的就是心裡所想的。」

  騎樓下的風細微微的,雨也細微微的,駱莉雅只覺陷進一團奇異的渾沌中,傻愣愣地望住他,呼吸卻越來越急促。

  「你為什麼跑來我家樓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她想像中的愛情是甜蜜而浪漫的,但他的步伐太大、太快,硬是急急逼到面前,震動她的心魂,卻也讓她害怕疑惑。

  他頭髮紊亂有型,深邃的眸底閃爍光芒,那種別具深意的認真神態再次浮現。

  費斯往前跨出一步,駱莉雅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接著,他又跨出一步,又成功地把她逼退一步,直到她後背完全貼在牆上,無路可退。

  「你、你想做什——」

  她仰著臉,小嘴驀然間被他吻住。

  「唔……」她逸出細微的呻吟,想扭開頭,他的唇卻如影隨形地含住她的,然後雙腕已分別被他握緊,壓在牆上。

  他沒有擁抱她,只是將她困在牆與自己中間,專心而熱烈地品嚐她唇齒間的芬芳,攫取她女性的溫柔,他的意大利熱情在胸口燃燒,為她燃燒,幾乎將他整個人化成一團火焰。

  或者,她潛意識中也在等待這個吻?!

  初初的驚愕沉潛了,淡淡合上眼睫,四片唇瓣濕潤熾熱,她在他的男性氣息中逸出輕吟,然後是他的舌,要命地撩弄吸吮,她身體緊緊發顫,如果不是背貼著牆壁,雙腕又被他握住,她真要站不穩腳。

  不記得最後是如何結束,也不記得是誰先放過誰,兩張唇雖然分開,但他的寬額仍抵著她的,鼻尖親呢地頂觸她火紅的嫩頰,兩人的呼吸紊亂不堪,相互交錯著,噴出熱燙的氣息。

  「你答不答應我?」

  「嗄?」她腦中都是銀光,還找不到方向出來。

  「求婚。」手掌改而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怕她跑掉似的,此時他的眼又深又亮,一閃一閃的,讓她想起梅迪尼莊園的夜空。

  「你答不答應」他鄭重再問。

  駱莉雅定定地看著,想叫他不要亂開玩笑,可是見到他執拗專注的神情,竟然說不出口。

  老天,他該不是來真的吧?!

  他的個性一向嚴肅深奧,什麼時候也變得像個「意大利人」,決定放膽玩一場即興的愛情遊戲嗎?

  「為什麼要我嫁給你?」

  她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也意識到他微顫的手勁……他在發抖嗎?為什麼?是冬雨的關係嗎?他的毛衣畢竟單薄呵。

  「我說過了,我喜歡你的笑。」

  聲音低嘎得不可思議。

  她深深呼吸。

  「你不能因為喜歡我的笑,就要我嫁給你。這樣……這樣是不夠的。」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他低喊,俯下頭又想吻住那張反駁他的軟唇。

  「不要——」她用力掙扎起來,他的吻落在她臉上、頸上.仍試圖去侵犯她的唇。「放開我。你、你再不放開,我真會大叫。」

  他如願以償地壓住她的芳唇,卻不敢進一步放縱,因心臟抽痛著,因她在哭泣,他嘗到了她眼淚的鹹味。

  費斯怔怔抬起頭來,在黯淡中分明她的臉容,慘白下,那對眼眸特別清澄,幽幽地凝視著自己。

  看來,他又把一切搞砸了吧。

  他擺脫家族的緊迫盯人,鼓起勇氣嘗試,還是搞砸了這一切。

  眉眼陰鬱,他卻微微一笑——

  「我忘記你還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他如果跟你求婚,你一定很高興。」說著,放開了她的手。

  駱莉雅弄不清自己的心緒,只知就像一團被貓兒玩弄過的毛球,所有線絲都亂了原本的次序。眼前的事如同一出鬧劇,她拒絕他的邀演,卻彷彿失落了什麼,胸臆間已覺疼痛。

  沒道理,沒道理的。

  她知道該對他解釋,但解釋過後,又能如何?

  她要的愛情不是這樣,但愛情真正的面貌,又有誰可以告訴她?

  她擦著頰邊的淚,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見她迷惘又無措的模樣,費斯神情黯淡,埋進大翻領中的唇低聲一吐——

  「對不起。」

  又是這一句!

  他吻完她,鬧了一場求婚記,把她搞得頭昏腦脹,就只會說這一句嗎?

  丟下話,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調頭就走。

  「費斯——」她忽然抓住他衣袖,掌心竟然都濕了,他明明站在騎樓底下抽煙,卻不知道他怎麼淋了雨,毛衣滲著寒氣?

  「你發什麼神經?!你跑去淋雨嗎?!你、你——我被你氣死了!」她反射性摸了摸他的頭髮,也是濕漉漉的,只差沒滴出水來。

  費斯被她拉住,被動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從包包中找出面紙,沉默地讓那些面紙擦在自己臉上和發上,不過卻是徒勞無功,一小包面紙沒幾下就全濕透了。

  「下午雨停了,後來忽然又開始下了,我走在路上,沒有帶傘。」他忽然開口,看她又撕開第二包面紙。

  「那你不會找地方躲雨啊?」她瞪了他一眼,面紙「啪」地貼上他的臉。

  他抿著薄唇,執拗地垂下眼睫,明顯是藏住了話不願說。

  跟著,他臉一偏。「不用擦了。」

  見他要走,駱莉雅又想伸手扯住他的毛衣,忽然一陣腳步聲從騎樓另一頭快步走來——

  「小姐,你還好吧?」是警衛,手裡提著一根巡邏棒,眼睛戒備地瞄著費斯高大的體格。

  駱莉雅趕緊擦掉頰上殘留的淚,對警衛微微笑著。

  「咦?你是住在三樓那個空姐嘛。」

  駱莉雅每次出勤報到,都是直接穿著制服、提著行李箱在騎樓下攔計程車,警衛認得她,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這位先生似乎有點不識相,雙臂抱胸,一副還想和她聊下去的模樣。

  「這個外國人是你男朋友喔?呵呵,你們空姐認識的人比較多,交男朋友都交到國外去了。」

  駱莉雅秀眉一擰,不想再理會他,這時,前頭街角的紅綠燈閃動,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費斯已衝進細雨中,伸手招攔。

  「費斯——」

  想也沒想,她也跟著跑進雨裡,可是司機已踩下油門,她沒辦法叫住他。

  「姐,你站在大馬路上幹什麼?!晚上車子少,還是很危險耶!」三樓陽台,駱心蘋扯開嗓子大叫,這樣的靜夜,附近的幾戶大概都被吵醒了。


  「哇——還在下雨,你發什麼神經啦?!」

  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捂著嘴唇,鼻腔酸得難過,胸腔也酸得難過,就覺得所有心思,那些清楚的、模糊的、期盼的、失憶的,全藏在這冬夜下的細雨裡,綿綿纏繞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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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18 00:51:27
第9章

  冬在羅馬,不像台北那麼細雨濛濛,氣溫低了許多,灰藍天空飄起淡薄的雪花。

  由於能見度不高,機場塔台作業加倍嚴謹,各家航空公司今天起降的班次,七成以上都延遲了,透過落地窗牆,還可以看見維修人員忙著清除機翼上的積雪。

  入境大廳比平時來得更加紊亂,此時,六名東方臉孔的空服員拖著行李箱,正從電梯中魚貫而出,往大廳出口方向走去。

  「你感冒啦?」

  「嘎?」

  「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駱莉雅一怔,隨即對著這位資深的座艙長姐姐艾蓮達露出笑容。「我身體很好,沒感冒啦。可能是妝淡掉了,我本身的膚色又比較蒼白。」

  她們在兩個小時前就已下機,但降落前十分鐘,一名日籍旅客突然呼吸困難,經緊急處理,同時聯絡地面的醫護人員在空橋等待,最後雖然安全抵達,但整組的機組人員按規定必須開檢討會議。

  好不容易會議結束,當地Base十名空服員已各自回家,而駱莉雅正準備跟著其他五位華籍姐姐,一起塔公司車前往飯店休息。

  「那就好啦。」艾蓮達點點頭,跟著叮嚀:「如果身體不舒服一定要說,不能忍喔,我幾年前進公司,有一次感冒了還跑來上班,結果飛機起飛後壓力改變,我鼻子不通,空氣全往耳朵跑,鼓膜全都脹了起來,痛得眼淚直流,後來還差點得了中耳炎。」

  駱莉雅瞪大眼睛還沒說話,走在前面的另一名姐姐也轉過頭來告誡——

  「對。一有感冒症狀千萬不要上機,鼓膜脹起來真的好痛呢。」

  「我沒感冒啦……」駱莉雅訥訥地說。

  大廳出口的電動門自動打開,一名駐機場的警察舉手碰觸帽緣,對她們微笑致意。公司的小巴就停在外頭候車處,司機見她們走出,已從駕駛座上跑下來,熱心地幫忙搬行李。

  「瑟西?」一位姐姐用手肘頂了她一下。

  「嗯?」駱莉雅頭抬也沒抬,正在點數排進車廂中的行李數量,「雪莉姐,你的Over
  Night要不要放進來?」她指著旁邊一個方形小箱。

  「先別管啦,有人找你的樣子。」

  「找我?我又不認識誰——」除非是……

  她忽然站直身軀,跟著雪莉的視線車轉回身,一名渾身散發英國紳士氣質的老人正緩緩走來,金邊眼鏡架在微勾的鼻上,鏡片後的眼睛炯睿有神。

  「艾爾——」駱莉雅訝異極了,上回在梅迪尼莊園蒙他十分照顧,她歡喜地笑開,上前抱了抱他的胖腰。「你要出外去嗎?還是剛下飛機?」

  老艾爾對著她身後的五位空服員優雅頷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駱莉雅身上。

  「我沒有要出外,也不是剛下機,小姐。」

  「不要叫我小姐啦。」她揮揮手,咬了咬唇又問:「那……你是來送機了?」想到這個可能,她心裡竟升起濃濃的失望。

  兩人離得這麼近,卻還是錯過了,這才明白,一份期待並不是想斷就斷,尤其是那個雨夜中的他,憂鬱而熱情,狼狽而熱情,深沉而熱情,彷彿還有好多話要說,當時她一時間被他奇異的熱情嚇怔了,沒能抓住那一刻。

  「他、他……」她想問,他飛往哪裡去了,可是卻在老艾爾和煦的目光下,靦腆地抿住唇瓣。

  「我不是來送機的,小姐。我是專程來邀請您的。」他停頓了三秒,歎了口氣:「老艾爾已經沒辦法了,安娜絲夫人和梅迪尼家族的大大小小也都沒辦法了,所以我真誠地請求小姐,小姐再不出面,先生會把自己折磨死的。」

  「嗄?!」駱莉雅當然知道他口中的「先生」所指何人,瞬間,一顆心揪成團,他壓抑的熱情正無聲無息地朝她湧來,讓她也嘗到他鎖在眉心的憂鬱。

  頭一甩,她輕嚷:「我跟你去。」

  ***

  跟同行的幾位姐姐大略交代了一下,駱莉雅的行李從小巴上卸下,搬進後頭一輛勞斯萊斯加長型轎車的後車廂中。

  車速平穩而快速地向前移動,從羅馬機場進入托斯卡尼得花上一段時間,駱莉雅堅持艾爾與她一起坐進後座,有些話想和他談談。

  「小姐餓不餓?這裡準備了熏鮭魚三明治,重乳酪蛋糕,蜂蜜核桃派,還有蘋果汁、柳橙汁、葡萄柚汁,噢!還有梅迪尼的珍藏紅酒夏塔莎,小姐一定要嘗嘗。」從車子發動,駛上高速公路後,老艾爾的嘴角動不動就往上揚。

  他按了幾個鈕,一個小冷藏室自動打開,前座椅背處還彈出餐桌,他拉開扶手蓋子,取出乾淨而考究的餐具和杯子,自在地替駱莉雅服務起來。

  「我不餓,還不想吃……」他還是稱她「小姐」,駱莉雅知道他有他的堅持,也就由著他了。

  「沒關係,那喝東西好了,小姐一定渴了。」不由分說,他為她倒了一杯蘋果汁。

  駱莉雅被動地接下,靜靜地喝了幾口,終於紅著臉問出——

  「艾爾,你能告訴我,你家先生他……他發生什麼事了?」

  老艾爾望著她,表情有些神秘,微微苦笑。

  「狀況有點混亂,前些天,安娜絲夫人跑來莊園裡狠狠地罵了先生一頓,說他畏首畏尾,不敢去爭取心中想要的東西,只會縮在殼裡面,是徹底的懦夫,注定被梅迪尼家族所有人唾棄。」

  「啊?!」駱莉雅不敢置信,一手摀住嘴巴。

  「然後馬隆先生、裡奧那堂少爺、安德魯表少爺等人,全跑來莊園裡找先生,都被先生氣得破口大罵;裡奧那和安德魯兩位少爺是很敬愛先生的,他們希望先生過得快樂,沒想到談到最後,差點也要翻桌子。」他摸著唇上厚厚的鬍子,邊搖著頭。

  「然後先生就開始不說話了,他平常就不愛說話,現在更沉默,就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有些事其實根本用不著他親手去辦的。更糟的是,他三餐吃得很少,有時就一塊硬麵包,忙的時候猛灌咖啡,停下來的時候又離不開酒;還有,他近來煙抽得很凶……」


  老艾爾又是苦笑:「先生是這樣的,心情悶得受不了就會抽煙,但這一次實在太過分了。」

  駱莉雅沒想到情況會變得這麼怪異,擰眉問著:「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如果她出現在他眼前,真的對他有用嗎?

  她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夠安撫他?唉,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她忍不住自問,心也跟著彷徨起來,卻聽見老艾爾開口——

  「還能為了什麼?不都是因為小姐。」

  駱莉雅怔了怔,指指自己的鼻子,不太確定地問:「我?」

  老艾爾點頭。「安娜絲夫人很喜歡小姐,嗯……應該說梅迪尼家的人都喜歡小姐,如果小姐成為梅迪尼莊園的女主人,大家都會很高興的。可是先生在感情上一向都是很被動的,大家替他著急,怕小姐會接受別的男士的追求,從此就不理先生了,所以安娜絲夫人才會急急忙忙跑來質問先生,可是先生卻說——」存心吊人胃口,他竟然停住言語,沉吟地瞇起眼睛。

  「他說什麼了?你快說啊!」駱莉雅抓住他熨燙得漂亮的衣袖,小臉被一股熱潮佔領,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一顆心急劇地跳動。

  老艾爾慢條斯理地笑著,取走她手中的杯子,將潔白的餐巾遞去讓她擦手,這才緩聲地接下話——

  「先生說,小姐已經有要好的男朋友了。」

  「什麼?!」她說這句話是為了應付媒體,他想到哪裡去了?難怪那天晚上,他會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

  「先生還說,他跟小姐求婚,卻被小姐拒絕了,還要安娜絲夫人別再來騷擾您。」

  「那是因為我、我——」她臉頰紅得跟熟蝦一樣,十根手指捏得死緊,訥訥地說:「我根本弄不懂他真正的想法,怎麼可能說嫁就嫁?我們認識才幾個月,見面的次數也少得可憐;每次見面,又總會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鬧得不愉快……」

  老艾爾微笑著,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

  「如果互相有了感覺,就算一生只見一次面,也會深刻地把彼此印在心房上。」

  她定定地看著老人,心輕輕波蕩,模糊間彷彿體會了什麼,極難用言語說出。

  老艾爾摘掉眼鏡,讓它掛在胸前,慢條斯理地將話題轉回——

  「總之,安娜絲夫人聽了先生的話,更是氣得跳腳,她才不管小姐有沒有要好的男朋友,執意要先生飛去台灣,把小姐橫刀奪愛搶過來,可是先生態度消極得很,安娜絲夫人拿他沒辦法,又去請來馬隆先生,事情就越鬧越僵了。」

  駱莉雅抿著唇瓣,思緒千絲萬縷,低聲歎氣——

  「我不可能跑去跟他說,我答應他的……他的求婚呀,那我出現在他面前,又有什麼用呢?」

  這話一出,老艾爾竟呵呵笑出聲來——

  「有用,肯定有用。先生他雖然不說出口,心裡卻在乎小姐在乎得要命,瞧,他都開口跟您求婚了,那是再認真不過的。只是被小姐這一拒絕,整個自信心全崩塌了,才會消極地折磨起自己。小姐可以跟他談開來,只要彼此沒了誤會,情況一定會轉好的。」

  駱莉雅雙眸略帶羞澀地一瞄。「你怎麼知道他真的很在乎我?」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老艾爾挑挑灰眉,從背心口袋中掏出一條白巾擦拭著眼鏡。

  「上次在台北的記者會,我也跟著去了,不過一直在先生的專用休息室裡,那裡的一些系統可以收看記者會整個場景,會後,我本來想出去和小姐打聲招呼,卻看見先生把一群記者丟下拚命往外跑,我急忙跟了過去,才知道他是想追小姐回來的,可是那時小姐已經和其他人上了一名男士的車子揚長而去……」


  駱莉雅驚訝地眨了眨眼。「那是我公司的同事。」

  老艾爾微微一笑。「先生當時很想和你說說話吧,可是已經追不上你,我喚著他,他理也不理,竟沿著大馬路走了出去,那時還下著雨,我跟飯店服務人員要了雨傘,追出去時,已經看不見先生了。」

  駱莉雅完全說不出話來,一顆心輕飄飄又沉甸甸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充盈著胸懷。

  愛情是這樣嗎?

  歡喜他為自己受折磨,又心疼他為自己受折磨。

  她想笑,也想哭,他們的愛情實在來得沒有半點道理,但愛情不就是天底下最沒有道理的東西嗎?當它來時,又有誰能理智面對?

  輕輕地,她一歎,聽見老艾爾也在歎息——

  「先生的成長過程很不一樣,他越是在乎,心裡就越退縮,他……唉,有些事還是讓先生親自告訴您比較好。總之,他非常、非常的在乎小姐,這一點完全沒有疑問,他是真心的。」

  駱莉雅又是輕歎,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物,一顆心已飛向欲前往之處。

  ***

  車子駛進梅迪尼莊園時,晚霞的顏色褪得極淡了,天邊灰蒼蒼的,托斯卡尼的冬夜正準備在點點雪花下降臨。

  莊園裡的人見到她似乎很興奮,忙著跟她打招呼,然而有些人,駱莉雅甚至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這意大利式的熱情,她已經慢慢習慣了。


  以為馬上就要和費斯見面,她心跳得好快,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老艾爾卻告訴她,他不在大屋這邊,已經在莊園東區的釀酒廠裡窩了三天三夜。

  她牙一咬,不知他是不是打算把自己醉死?

  在艾爾幫她安排的套房中稍作梳洗,她將髮髻解開,然後換上輕便的衣服。下樓來時,老艾爾等候在樓梯旁,溫和地問——

  「小姐要不要先用晚餐?」

  她搖了搖頭,一點食慾也沒有,鼓起勇氣問——

  「我想過去釀酒廠那邊……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怎麼去?」

  老艾爾一笑。「車子已經在門外了,小姐隨時可以過去。」

  所謂的車子,就是高爾夫球場上常用的代步車,梅迪尼莊園佔地廣大,大屋位在前方中央,上次費斯帶她逛了東邊的田園,也是乘坐代步車。

  二十分鐘後,車子駛上橄欖園旁的山坡,坡上覆蓋著薄薄雪花,不遠處的坡頂,在幽暗穹蒼籠罩下,那幢古老的建築立在上頭,有種遺世獨立的味道。

  替她開車的十五歲少年是老艾爾的孫子,車子直駛到釀酒廠門口,他回頭衝著她笑,露出兩個深刻的酒窩,用手指了指裡邊。

  「哥勒七呀。」她用意語道謝,有些忐忑地跨下車子,回頭又看了看少年,他還是衝著她笑,對她比了一個大拇指以茲鼓勵,讓她忍不住也笑了。

  深吸了口氣走進這棟古老的釀酒廠中,撲面而來的是濃濃的水果香,這時已近夜晚,廠中安安靜靜的沒瞧見什麼人,好幾盞明黃的燈從好高的木造天頂上垂吊下來,將兩旁巨大的木桶鑲上溫暖的光芒。

  她驚奇地張望著,沿著木桶的擺放往裡邊走去,接著聽到模糊的聲響,不太能分辨那是什麼東西,她往前再走,轉了一個彎,就看見費斯站在約莫兩層樓高的木桶邊,手裡握著一根木製工具,正努力地在桶子裡推動著。

  他聽見腳步聲,頭抬也沒抬,只迅速地丟出一串意語,似乎以為來的是釀酒廠裡的師傅。

  「艾爾說,你三天三夜都待在這裡,就是為了你的葡萄酒嗎?」駱莉雅故作輕鬆地開口,柔軟的音色彷彿要融進一室的昏黃中,也帶醉意。

  費斯動作一頓,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

  他像尊石膏像挺立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纖細的人兒在地上拖出淡淡的影子,她對著他笑,五官罩上朦朧。

  不,他不要那份朦朧,那種美麗的不真實感讓他害怕,但,他能不能抓牢她?

  「你怎麼來這——哇啊——」跨下木梯的動作太大,他腳下的梯子忽然歪向一邊。

  「啊!」

  駱莉雅也跟著驚呼,雙手摀住嘴巴,眼睜睜看著他摔進大木桶裡,「咚」地一響,好幾滴紫色汁液飛濺出來。

  「費斯?!」管他三七二十一,她連忙架好木梯,踢開帶跟的鞋子,七手八腳地往上爬。

  「費斯——」她焦急又喚,終於爬到木桶邊緣,就見那男人跌坐在八分滿的紫葡萄上,淺色的襯衫和長褲被葡萄汁染得東一塊、西一塊,頭髮凌亂不已,一張臉也濺得都是紫色點點。

  他傻傻地看著攀在木桶邊緣的她,兩顆眼珠真像那些深紫葡萄。見他沒事,駱莉雅心一弛,不禁笑了出來——

  「我以為這裡頭全是酒,你把自己醉死在裡邊了。」

  那好看的薄唇張了又閉,閉了又張,他的大腦有些不管用,好半晌才艱澀地擠出聲音——

  「釀好的酒和正在釀的酒都放在地下室裡,那裡的溫度做過調整,才能釀出梅迪尼酒特有的風味,這些是最後一批采收下來的葡萄,要把它們均勻的推平,才能進行下一個步驟……」停!Stop!他在幹什麼?怎麼又跟她說起這些無聊的事?他懊惱地皺起眉峰,對自己生氣。

  「你怎麼又不說話了?」駱莉雅下意識踮高腳尖。

  「你不想聽的。」

  「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想不想聽?」她不以為然地嚷著,木梯忽然動了動,嚇了她一大跳。

  剛才心裡掛念他,一古腦兒往上衝,沒時間害怕;現在往下偷瞄了眼,這才發現木桶比她想像中還要高大,雙腳竟有些發軟。

  「費斯,我、我——哇——」不看不怕,越想越驚,總覺得那梯子就要散了。

  她尖叫著,身體才往後傾斜,就被一雙強壯的臂膀拉進木桶裡,他壓在她身上,底下的葡萄串承受著兩人的重量,滲出更多汁液。

  駱莉雅雙手抱在他腰上,微微喘氣,好近、好近地端詳著他的臉龐,原就削瘦的雙頰捺得更深,佈滿點點胡碴,她又在那對眼底看見狼狽的熱情。

  唉,她不得不承認,那樣的熱情已燃起她母性的本能,想撫平他眉心的紋路,想攬住他那頭亂糟糟的髮,給予他溫柔的安慰。

  移動小手,她試探性地觸摸他粗糙的面頰,他偏過頭來主動貼近她的掌心,半合著眼眸,喉中發出沙啞的歎息。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他低喃著,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說過要帶我參觀你的釀酒廠,你不邀請我,我只好自己來了。」

  他睜開眼,緊緊盯著她俏皮的模樣,大手拂開她的秀髮,卻把好幾滴葡萄汁留在她白額上。心在激盪,唇已經湊了過去,情不自禁地為她舔舐。

  「你?唉……這些葡萄被我們壓出汁來了,還能釀酒嗎?」當男人的唇離開她的額頭時,駱莉雅問著,雙頰兩團紅,透著葡萄香。

  他一怔,思索地揚眉。「葡萄本來就要壓汁的。」

  她也跟著揚眉,手指捲著他淡色的鬢毛,這動作十分親暱,讓他的心不由得又連跳三大下,撞得肋骨發痛,然後腦中胡亂想著——

  是不是自己真的醉了,現在就在夢鄉裡?要不,她為什麼來到他的身邊?

  「艾爾說你三天都沒回大屋,你是不是這三天都沒洗澡?」

  他又是一怔,這次多思索了幾秒,好認真的回答——

  「這裡的二樓有房間和起居室,也有整套的衛浴設備,我晚上都睡二樓臥房……我有洗澡,還有刷牙和洗臉。」乾脆全交代了。

  她笑容可掬。「那就好,至少葡萄沒被你壓臭。」

  費斯沒笑,反正他也不習慣這種顏面神經運動,修長健壯的身軀還是壓著她,半點也沒有起身的徵兆。

  「你傻瞪著我幹什麼?」水果香中有他的氣息,她十根腳趾兒悄悄蠕動,覺得心中軟呼呼的,好像吸入過多發酵的空氣了。

  唉唉,他的眼睛幹嘛這麼深邃漂亮?真是十二萬分的罪過。

  唇角抿著笑,她輕輕地歎氣:「你瘦了好大一圈。」

  他心中怦然,高大的身軀緊緊一顫,猛地將她抱進懷中,跟著,兩人在柔軟又凹凸的「葡萄床」上迅速地翻了一圈,他讓她俯在自己的胸膛上。

  「是不是……安娜絲把你綁來的?」漂亮的褐眸罩上淡淡陰鬱。

  他好想親吻她,盡情地品嚐她芳唇的香氣,好想、好想,想得全身隱隱發顫,卻害怕放情的衝動帶來的惡果,他不想再把她惹哭了。

  駱莉雅搖頭,有些啼笑皆非。「我自己想來不行嗎?」

  費斯雙眼瞇了瞇,沉默了將近一分鐘,才忽然嚴肅地開口——

  「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

  「找我幹什麼?」

  他深吸了口氣,伏在他胸前的人兒也跟著起伏。

  「我想了好幾天,作出一個很嚴肅的決定,不管你是不是有要好的男朋友,也不管你心裡是不是只有他,我……我還是要跟你求婚。」他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勒住她腰身的手勁跟著加重,緊張的模樣顯而易見。

  唉,這男人呵……駱莉雅又好氣又好笑,發酵的甜味不知不覺間竄進心房,正淺淺蕩漾著。

  「第二次了。」糟糕,成熟的男人一旦孩子氣,對女人來說,往往構成致命的吸引力。

  鎮定鎮定!不能隨隨便便又暈機了。

  緊張的等待化為茫然,他怔怔地問:「什麼第二次?」

  「你第二次求婚啊。」她誇張地歎氣,臉頰蕩著笑渦,「你沒看過『101次求婚』嗎?裡頭的男主角歷經千辛萬苦,不屈不撓為愛往前衝,最後才贏得女主角的歡心,你連追都沒追過我,我為什麼要答應嫁給你?」不知怎麼,突然不太願意對他澄清沒有男朋友這件事,她想,自己有些小惡劣。

  他當然沒看過那出經典日劇,不過聽到劇名,目光忽然發亮。

  「第101次求婚時,你就會答應我嗎?」

  她抿著唇,睨著男人再認真不過的臉容,想起老艾爾對她說的話……這男人真的在乎她,在他心裡,或者她佔的位子還不夠龐大,但他心裡已經有她,而未來將是如何?這樣的期待,竟已讓她感到淡淡的幸福。

  「如果你也像人家男主角那樣把吃苦當成吃補,越挫越勇,屢敗屢戰,還要像楊過對小龍女那樣專情得不得了,願意為她癡癡的等待十六年,我說不定會答應。」能刁就盡量刁,誰教他呆頭一枚,什麼話都藏在心裡憋著,每次都來欺負她。

  費斯想也沒想,頭用力一甩,卷卷亂髮全散到前額來。

  「我一定等你,我不讓別人追走你。」勃發的情感衝擊激盪著,他一手攬緊她的身體,一手輕推她的頭往前,不顧一切地吻住她的紅唇。

  「哪有這樣……唔……我又沒說……你可以吻我……唔……嗯……」

  她半推半就,臉蛋像喝過葡萄酒,紅得像是綻放的玫瑰,而纖細身軀在他的擁抱下隨之戰慄起來。

  他的唇舌在她芳口中纏綿,吻得她腳趾禁不住不停地扭動著,一顆心漲滿著許多不知名的柔軟,在那小小的角落裡,她知道,自己喜歡他這樣的「突擊」,但不能說、不能說呵……

  她還要等待他的追求,所以再怎麼樣也要矜持住,哪能這麼快就「棄械投降」,敗在他的男性魅力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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