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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迪•麥娜]十全十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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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6: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十全十美 作者:茱迪•麥娜
 
活潑美麗的莫茱莉,生活中充滿了熱情的理想,深以自己所扮演的受人敬重的角色為榮。她是德州一個小鎮上的小學三年級老師,然而她全心全意奉獻出自己年輕的熱忱,成為中的生活支柱,全然不同於當年生長於芝加哥寄養家庭中的那個叛逆少女。

茱莉在被莫家收養以後,在愛心與信心的支持下成長,終於成長為一個活潑可愛的年輕女人。她也把不愉快的往事拋開,決心回報自己所受到的關愛,任誰也無法動搖她對一個完美生活的所購鑄的理想。

班查克是奧斯卡男主角兼導演得主,正處於生命的巔峰,是全國女性愛慕的對象,然而卻因殺妻罪被判刑。他決心要逃獄,把真正的的殺妻兇手找出來,證明自己的無辜。他從德州的阿瑪瑞尤監獄逃脫,卻受困於路邊的小餐館中。於是他假裝要為莫茱莉修車而趁機挾持她,強迫她駕車送他至科羅拉多州的山中藏匿。

在驚恐的逃亡過程中,茱莉心中充滿了矛盾的慾望。她想相信查克是無辜的,雖然被他挾持,她的直覺卻強烈的不容忽視。她與查克在山中相處的日子裡,發展出難以壓抑的激情。但是他們面臨著最可怕的試煉:生別離。為有信心與奇蹟才能給他們機會證明彼此已知的事實,證明他們之間的愛是永恆無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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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6:48 |只看該作者
序幕

  那一夜,在一間光線柔和的小屋裡,

  我們一起聽一支纏綿的情歌,

  歌聲穿越那幽暗的世界,

  彷彿銀色的月光傾瀉在大地上。

  千里外的歌者一定不會知道,

  可是我們卻懂得,在那寧靜的片刻,

  她的歌聲是愛情饗宴上的美食,

  還沒開花卻已定了情!


  序幕

  一九七六年

  石美格站在通陽台的門口,貴族般的面容上彷彿凝了一層寒霜,冷眼看著管家把飲料遞給剛放暑假而由私立學校回來的幾個孫兒女。由陽台往谷地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見賓州的裡基蒙市,包括市內蜿蜒的街道、公園和購物區,還有右邊山間的鄉村俱樂部。位於裡基蒙市正中心有一群紅磚建築,那就是石氏企業主體,裡基蒙市的經濟與許多家庭的繁榮命脈或直接或間接都仰仗著它。跟大多數小社區一樣,裡基蒙市的社會階級早已定型,石家即位於頂尖,正如他們這棟高高在上的大廈一般。

  然而,今天石美格的心思並不在她這陽台的景觀上,也不是在她由出生與婚姻而步步高陞的社會地位。她在想的,是關於她對這三個不肖孫兒女所將施予的當頭棒喝。最小的孫兒是十六歲的亞力,他發現祖母在看他,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由管家手中的托盤裡挑了一杯冰茶,而放棄了原先屬意的香檳酒。他跟他姐姐都是半斤八兩,美格望著這姐弟兩,心裡這麼想著。他們兩人簡直一無是處,既驕縱懦弱又不負責任,酗酒縱慾、整日玩樂與揮霍無度,從來不知自製為何物。不過這一切馬上就會宣告終止了。

  管家把托盤遞向莉莎時,美格的目光也順著她的動作望過去。莉莎穿著一件曲線畢露的緊身衣服,領口極低。一發現祖母在看,十七歲的莉莎立即擺出一副桀驁不馴的挑戰態度反瞪美格一眼,並且故意一次拿了兩杯香檳酒。石美格看在眼裡,沒有說話。這個孫女長得簡直就是她母親的翻版,膚淺、及過性感、輕浮,又是一個酒鬼。八年前,美格的兒子駕著跑車,載著太太在結冰的高速公路上出事雙亡,四個小孩頓時成了孤兒。警方的報告指出,他們當時都已醉酒,而且車子時速超過一百英里。

  六個月以前,美格那位已屆高齡的丈夫在惡劣的天氣裡駕機失事。他原來說是要去釣魚的,卻變成要開小飛機到庫蘇美去了。同機還有一位二十五歲的時裝模特兒,美格以慣有的冷酷心態想著,那女人大概就是他所釣到的魚吧。好色與好勇正是石家男人的一貫作風,傲慢而英俊卻把生命當兒戲一般。

  結果呢,美格一輩子都在盡力維持自己的清高與自制,而她那位放蕩的丈夫卻縱情酒色,還把孫子也帶壞了。去年有一次她在樓上睡覺,他竟然帶了一些妓女回家,就在同一個屋頂下跟眾孫子一起作樂。那些寶貝孫子,除了傑亭之外,她最心愛的傑亭......

  聰明文雅而又勤勉的傑亭,是孫兒之中最像她家族男人的,她一直全心全意愛他。如今,傑亭死了,而他的弟弟查克卻活得好好的,又健康又充滿活力,彷彿在故意氣她似的。她轉過頭,看見他正大步走上通往陽台的石階,她不禁怒由心生。黑髮的查克十八歲,長得很高,然而他的出現令美格簡直無法忍受。她的手捏緊了杯子,好不容易才壓抑住朝他臉上砸過去的衝動。

  石查克又叫班尼三世,長得就跟美格的丈夫班尼一模一樣,不達那並不是她恨他的原因。她有一個更充分的理由恨他,而且查克也知道是為什麼。不過反正幾分鐘以後,他就終於要為他的作為付出代價了--當然那還是不夠的。她恨自巳不能痛快地報復,看不起自己的無助。

  她等管家也倒了一杯香檳給查克之後,才緩步走到陽台上。「你們大概在猜我為什麼今天要召開這項小型家庭會議。」她說道。查克一動也不動地默默看著她,美格卻覺察到莉莎跟亞力交換了一個無聊的眼色。他們兩個大概都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去跟那些同樣是十幾歲的富家朋友鬼混。

  「我看得出來你們很不耐煩,」她對他們兩個說道,「所以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相信你們一定從來不會去關心自己的財務狀況那類的世俗問題,不過事實上你們的祖父一直太忙於他的『社交活動』,也太相信他自己會是不死之身,所以在你們的父母去世之後,他始終沒有為你們設立妥當的基金。因此之故,現在他的產業都由我全權主管了。要是你們不明白這個意思,我會盡快為你們解釋清楚。」她得意地笑著說。「只要你們兩人能夠乖乖地待在學校裡,學業能有進步,也沒有什麼我認為無法接受的行為,我就會繼續為你們付學費,也讓你們保有自己那輛拉風的跑車。話到此結束。」

  莉莎的第一個反應是困惑大於驚駭。「那我明年進大學以後的零用錢與生活費呢?」

  「你不會有什麼『生活費』的,因為你會住在這裡,而且上本地的二專!要是你在未來兩年證明自己值得信任,我才會讓你去念大學。」

  「你就試試看吧,莉莎。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分文都不給你。如果讓我聽到你又花天酒地吸毒亂交,你以後就什麼錢也看不到了。」她朝亞力瞄一眼,又說道:「如果你有什麼疑問,剛才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的。還有,秋天的時候你也不必回愛斯特去了,你得在這裡念完高中。」

  「你不能這樣對我們!」亞力喊了出來。「祖父絕不會讓你這樣的!」

  「你沒有權利管我們如何生活。」莉莎也道。

  「要是你們不喜歡我的條件,」美格用冷硬的口氣說道,「我建議你們去找一個服務生之類的工作,或是去找一個拉皮條的吧,因為只有這兩樣工作最適合現在的你們。」

  看見他們的臉色變白了,美格滿意地點點頭。這時亞力怏怏地問道:「那查克呢?他在耶魯大學的成績那麼好,你該不至於要他也住在這裡吧?」

  她等待的一刻終於到了。「不會的,」她說道,「我不會的。」

  她緩緩轉過頭去看查克,斷然說道:「滾出去!滾出這個房子,永遠也不要回來。我再也不要看見你的臉或聽到你的名字。」

  要不是他的下頷突然收緊了一點,她還以為她的話對他根本沒起作用呢。他沒有要求解釋因為他不需要。事實上,就在她對他妹妹下最後通牒的時候,他無疑就已經料到了。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伸手要拿剛才拋到桌上的車鑰匙,但是他的手剛碰到鑰匙,美格的聲音就迸了出來,令他的手僵在那裡。「不要碰它!除了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以外,你什麼東西都不准拿。」他縮回手,朝弟妹望一眼,彷彿在期待他們會說什麼,可是他們不是太懊惱於本身的不幸際遇之中而無心說話,就是害怕冒犯了祖母會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

  美格很厭惡他們兩個這種懦弱的出賣態度,但是她去又要確使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要是你們哪一個敢跟他聯絡或是讓他跟你們聯絡,」就在查克轉身朝台階走下去時,她這麼警告著,「或是你們跟他在別人家參加同樣的活動,你們的結果也會跟他一樣,明白了嗎?」

  對著動身離開的查克,她又說出另一種警告:「查克,如果你想去找朋友求助,我看也免了,石家企業在裡基蒙市是主要的人力市場,現在都在我的掌握之下。這裡沒有人會膽敢冒著失業的危險觸怒我的。」

  聽到她這句警告,已走到台階最下一級的查克回頭望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輕蔑,令她方才領悟到原來他根本就從未考慮要向朋友求助。不過她更感興趣的是,他轉回頭之前那個神情,是焦慮嗎?或者是憤怒?還是恐懼?她真心希望的正是如此。

  一個男人孤獨地走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他的肩上搭著一件運動夾克,而他的頭垂得低低的,彷彿正頂著強風而行似的。一輛貨車在他前面停了下來。「喂,」麥巧理朝外喊道,「你需要搭便車嗎?」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茫然瞪著巧理。這個年輕人一臉迷失的樣子,彷彿是在高還公路上夢遊一般,但他立時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他爬上座位以後,巧理注意到這位乘客一身名貴的運動服與講究的髮型,於是推斷他應該是一個大學生,巧理對自己的觀察力向來很有信心,於是就搭訕道:「你念什麼大學?」

  這個男孩嚥了一下口水,彷彿喉嚨發緊得很,同時把臉別開,望著窗外。然而當他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語氣卻是冷靜而堅定的。「我沒念大學。」

  「你的車子拋錨了嗎?」

  「沒有。」

  「你有家人在這一帶嗎?」

  「我沒有家人。」

  儘管這位乘客的語氣堅決,但已有兩個成年兒子的巧理卻直覺地感到,這個男孩正竭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巧理等了幾分鐘以後又問道:「你有沒有名字?」

  「查克......」遲疑了一下,才又接著說:「班查克。」

  「你要到哪裡去?」

  「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我要一路開到西岸的洛杉磯。」

  「好,」他的口氣似乎是不願再多言,「沒有關係。」

  一直到好幾個小時以後,這位年輕人才第一次主動開了口。「你到了洛杉磯以後,需不需要人幫忙卸貨?」

  巧理斜瞄了他一眼。這個班查克的穿著與言語都有富家子弟的氣質,但顯然此刻已落魄得身無分文。如今他竟然肯屈尊做普通的勞力工作,巧理不禁很佩服他的膽氣。「你看起來似乎挺能幹活的,」他打量一下班查克高大強壯的身材。「你常做這種事嗎?」

  「我常在--我常常打拳。」他簡短地答道。

  在大學裡,巧理在心裡替他把話說完,也許是因為班查克令他想起自己的兒子當年也試圖闖天下,也許是因為他感覺到查克正面臨極度的困境,總之他決定給查克一份工作。主意打定,巧理伸出了手。「我叫麥巧理,我不能付你很高的薪水,不過你至少可以在洛杉磯看到真正的電影是怎麼拍的。我這輛車上載的都是道具,要運到帝國製片公司去。我跟他們簽有運貨合約。」

  班查克的淡然反應使巧理更為深信,這位乘客不僅僅是破產了,而且對於要如何應付即將面對的困難也毫無概念。「要是你幫我幹得很好,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在帝國製片公司的人事處講幾句話--那是說,如果你不介意拿掃把或是扛東西。」

  班查克又把臉轉向窗外,瞪著外頭黑暗的道路。巧理正要推翻先前的想法,開始認為這個年輕人不屑做勞力粗活時,他卻開口說話了,而且由於不好意思的感激與寬慰,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些沙啞。「謝謝你,我會非常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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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九七八年

  「我是勒沙爾育幼中心的包太太。」一個中年女人一面宣佈著,一面踩著地毯朝接待櫃檯走過來,手裡還拿著一隻購物袋。她指指跟在後頭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冷冷地補充說明道:「這是施茱莉,要見尉泰麗醫生。我買完東西以後會回來接她。」

  接待員對小女孩露出微笑。「尉醫生馬上就會見你,你現在可以先坐在那裡把這張卡填好,你上次來的時候我忘記讓你填了。」

  茱莉不安地瞄一眼這間佈置高雅的接待室,想到自己身上穿的破舊上衣與牛仔褲,於是躲到熱帶魚缸旁邊坐下。在她身後,包太太突然又探頭進來對接待員警告說:「只要是沒有固定住的東西茱莉都會偷。她的手腳快得很,所以你最好緊盯著她。」

  茱莉又羞又怒地跌坐在椅子上,故意把腿伸得長長的,想表現出不在乎的態度。但是她羞紅的臉頰以及雙腿夠不到地面的事實,卻使她的意圖無法得逞。

  一會兒之後,她扭動著糾正這種頗不舒服的姿式,滿懷畏懼地看著接待員給她的卡片。她知道自己認不得上面的字,但仍努力地嘗試。第一個字好像是「不」,就跟街上寫著「不准停車」牌子上的字一樣,那牌子上的字當初還是一個朋友告訴她的。她抓緊鉛筆,強按捺住那股熟悉的挫折感。她一年級的時候學會了「貓」這個字,但是誰也不會在任何地方寫這個字的。她憤怒地想著,老師為什麼要教只有一年級的笨課本裡才有的「貓」字呢?

  但是課本其實並不笨,茱莉提醒自己,老師也不笨。其他的孩子大概一眼就可以看懂這張卡片上的字!笨的人是她。

  她努力地把名字規規矩矩寫好,就再也無法填好什麼空格了。她發覺自己又生氣了,於是決定去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譬如春天時風吹在臉上的感覺之類的。

  「是你的鉛筆有什麼問題嗎,茱莉?」

  接待員親切的聲音使她猛然抬起頭,她偷偷把筆心在褲腿上弄斷。「鉛筆心斷了。」

  「這裡還有一支--」

  「我今天手疼,」她又扯了一個謊,一面站起身,「我不想寫字。而且我想上廁所,廁所在哪裡呢?」

  「就在電梯旁邊。尉醫生馬上就要見你了,所以別去太久。」

  「不會的。」茱莉答道。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廁所,然後又沿著長長的走廊摸回來,開始費心地看著每一扇門上的名牌。她記得尉醫生的門上有一個「心」字,怎麼這一扇上面寫的不是呢?會不會是她記錯了?她把門推開,一個陌生的灰髮女人正在打字,這時抬起頭問道:「有什麼事?」

  「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茱莉紅著臉喃喃說道,「你知道尉醫生的辦公室在哪兒嗎?」

  「尉醫生?」

  「對,你知道,就是那個『尉』,有一個『心』字的!」

  「『心』?......噢,你大概是說心理醫生吧!那是在走廊再過去的二五一六室。」

  通常茱莉都會假裝聽懂然後自己摸索,但是現在她擔心自己會遲到,所以也就顧不了假裝了。「可不可以請你把號碼再說仔細一點?」

  那個女人瞪著她,彷彿她是白癡一樣,然後不耐煩地歎口氣說:「尉醫生的辦公室是兩--千--五--百--一--十--六號。」

  「兩千五百一十六。」茱莉重述著。

  「就在左邊第四個門。」那女人又說道。

  「噢!」茱莉喪氣地說。「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這麼說呢?」

  回到尉醫生辦公室,接待員問:「你迷路了嗎?」

  「我?沒那回事!」茱莉誇張地搖搖頭,坐回椅子上。

  她不知道其實牆上有一面鏡子是雙面的,有人正在另一個房間裡透過鏡子觀察她的一切舉動。

  她注意到魚缸裡有一條漂亮的魚死了,而另外兩條魚在旁邊想吃它。她忍不住用手敲魚缸把那兩條活魚趕走,可是它們一會兒之後又游回來了。「這裡有一條魚死了,」她故意用不甚在乎的口氣說道,「我可以幫你們拿出來。」

  「清潔工今天晚上就會把它拿走,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茱莉忍住抗辯的衝動,心裡總覺得讓這麼漂亮的東西受到這種等遇實在是很殘的。她拿起一本雜誌假裝在看,卻不時趁接等員不注意時去敲敲魚缸把那兩條魚嚇走。

  這一幕全都看在另一個房間的尉泰麗醫生眼裡。她帶著微笑,瞄一眼身旁的另一位心理醫生。「這就是那個搗蛋鬼茱莉了。育幼中心說她有學習障礙,而且對同輩有不良影響。有一次她竟然在勒沙爾發動拒食,說服了四十五個孩子一起抗議,要求改善食物,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比她大。」她的口氣帶著佩服之意。

  雷約翰醫生看著鏡子另一邊的茱莉。「她那麼做是不是因為心底有反抗權威的需要?」

  「不是的,」尉醫生帶著嘲意說道,「是因為她心底有改善食物的需要。勒沙爾的食物營養是夠了,但是卻淡然無味。我嘗過一點。」

  約翰驚訝地看一眼這位同事。「那她偷竊的事呢?那可不是你能這麼容易就不去追究的事。」

  泰麗朝茱莉的方向偏一偏頭,微笑著說道:「她就跟俠盜羅賓漢一樣,手腳快,既偷食物和衣服,也偷玩具。可是她自己從來不留,都拿去給勒沙爾的小孩了。」

  雷約翰也擠出笑容。「她看起來比較像小飛俠彼得潘,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我當初也沒想到。」醫生承認道。當初憑檔案資料,她還以為茱莉會是一個早熟而性開放的倔強女孩,所以兩個月初見時,茱莉那副大眼睛的小女孩模樣確實令泰麗極為意外。她有著小小的臉蛋,卻像個小男孩似的雙手插在褲子後面口袋裡,昂然站在辦公桌前。

  其實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經被茱莉吸引住了。她先前閱讀檔案資料時,已經深深體會到這個小女孩的痛苦:被親生父母遺棄,又先後遭到兩對養父母拒收,結果童年大部分時光都在芝加哥貧民區一連串擁擠不堪的收容中心度過。茱莉唯一的溫情來源就是同輩,那些和她有同樣遭遇的孩子。

  幾個月前,她在觀看一群男孩子示範如何竊車時,被警察一併逮捕了。那是她第一次被捕,隨後就被送到泰麗這裡接受許多實驗分析。泰麗是一位有耐性又意志堅強的醫生,總是願意想盡辦法幫助不幸的兒童。碰到茱莉這個案子,她打算請在德州的一對表親幫忙。他們沒有錢,但有空房間可以給茱莉住,也有一副慈善心腸願意幫助這個特殊的小女孩。

  「你看看她。」泰麗說道。只見茱莉突然站了起來,絕望地看著魚缸,然後把手伸進去,將死魚撈出來,濕淋淋地捧在手裡。

  茱莉走到接待員面前。「對不起。」她伸出手,大聲說道。

  接待員正專心打著字,這時猛然抬起頭,赫然見到茱莉把那滴水的死魚伸到她鼻子前頭,她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茱莉小心地退後一步。「它死了,」她說道,拚命不使內心悲憫的感覺表現在口氣中,「別的魚會吃它,我不想看到那種情形。那樣子太野蠻了。請你給我一張紙,我會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桶裡。」

  接待員恢復了鎮定,一面忍住笑意,一面拿出幾張面紙給茱莉。「你要不要把它帶回去安葬?」

  茱莉很想那麼做,可是她聽出接待員話中的笑意。於是她匆匆把魚包好,塞到接待員手中。「你要知道,我沒那麼愚蠢。這只是一條魚,又不是兔子之類的特別東西。」

  在鏡子的另一邊,雷約翰笑著搖搖頭。「她其實非常想給那條魚來一個正式的葬禮,但是卻偏又驕傲得不肯承認。」他想了一想,又說:「可是她的學習障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看資料上說她只有二年級的程度。」

  醫生輕哼了一聲,拿出一份最近的口頭智力測驗來給他看。雷約翰低聲笑著讓步了。「這孩子智商比我還高。」

  「茱莉從很多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約翰。我從她的檔案就看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後來跟她面對面談過之後更證實不假。她既聰明又勇敢,同時也很敏感。在好強的外表下,她其實是很溫柔、很樂觀的。不過她現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是什麼呢?」

  「雖然她才質那麼好,但是這個小女孩的自我評價卻非常低,幾乎可以說是毫無。因為她已經過了被收養的年齡,所以她認為自己沒有人要,一無是處。由於她書讀得不像其他同輩那麼好,她就認為自己笨得無法學習。最可怕的是,她已經到了要放棄的地步。她有夢想,可是現在她跟夢想之間只有著一點點脆弱的聯繫了。」泰麗堅決地說道:「我絕對不會讓茱莉的所有潛能就這樣白白浪費掉。」

  「我只是好奇問一下,」雷約翰說道,「她為什麼一直沒有人收養呢?」

  泰麗聳聳肩。「大部分是由於運氣不好與時機不對。她生下來才幾個小時就被丟棄在一個巷子裡,又早產了十個星期,身體不好,一直到她七歲以前都還在醫院裡接受調養,現在還經常得上醫院,身體一直很弱。」

  「她兩歲的時候,撫養中心幫她找了一對養父母,但是就在辦手續的期間,那對夫婦決定離婚了。後來又有一對夫婦收養她,沒多久她就得了肺炎,那對夫婦怕了,又把她送回育幼中心。之後又碰上負責她個案的義工意外受重傷無法工作,接著她的資料又遺失了,這許許多多人為的疏失與錯誤的巧合,就使她被收養的機會一直拖延下來。

  「因為她的身體不好,花了很多時間在醫院裡,又經常換育幼中心和學校,所以功課自然跟不上,也因而開始逃學,流落街頭了。她逃學又偷東西,最後就被送到勒沙爾,所有在其他育幼中心表現不好的小孩都集中在那裡。她偷東西也只是為了拿給勒沙爾其他更小的孩子用。」

  約翰意味深長地一笑,頭朝鏡子的方向一偏。「我想他們是用得著一支紅鉛筆、一支圓珠筆和一把糖果的。」

  「什麼?」

  「就在你剛才跟我說話的時候,你這位寶貝病人就已經把接待室的這些東西全收起來了。」

  「老天!」尉醫生瞪著鏡子說道,不過似乎並不是真的很在乎。

  約翰佩服地笑著說:「她的手腳真夠快,我們最好把她叫進來,省得她又要動那魚缸的腦筋。我敢說勒沙爾的小孩子一定很喜歡熱帶魚。」

  尉醫生瞄一眼手錶說道:「莫氏夫婦應該會從德州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們什麼時候可以接她去。我希望待會兒當面把詳細情形告訴茱莉。」話剛說完,她桌上的對講機響了,是接待員通知她莫太太打電話來。

  「她打來了。」泰麗高興地說。約翰也看看手錶,說他還有其他事情就離開了尉醫生辦公室,讓她去接這一通電話。

  講完電話之後,尉醫生起身走向門口,等著把這個令人驚喜的消息告訴茱莉。

  「茱莉,」她在門口說道,「請你進來。」茱莉進來以後,把門關上,這時泰麗又愉悅地加上一句:「你的測驗結果已經出來了。」

  本來應該坐下的茱莉卻昂然站在泰麗桌前,雙手插進褲子口袋,故意不在乎地聳肩,也不問測驗結果怎樣。泰麗知道其實她害怕知道。「那次測驗太蠢,」茱莉說道,「這整個計劃都太蠢。光憑一堆測驗和在你辦公室談一談話,你根本無法知道我什麼。」

  「我知道了你很多事情,茱莉。你要不要我證明看看,讓我告訴你我發現了什麼?」

  「不要。」

  「求求你,讓我告訴你我的想法。」

  茱莉歎一口氣,狡笑著說:「反正不管我要不要聽,你都還是會說的。」

  「不錯。」泰麗醫生說道,這句真話令她忍不住想笑,對於像茱莉這樣直覺力強的女孩,她平常的哄勸伎倆都派不上用場。「請坐下。」她說道。等茱莉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以後,泰麗就開始堅定地說道:「我發現,儘管你在同伴面前表現得很勇敢,但事實上你每天都怕得要死,茱莉。」

  「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你不認識字,所以你以為自己很笨;你逃學是因為你跟不上,同學笑你會讓你非常傷心;你覺得很無助卻又進退不得,又很痛恨這種感覺。」尉醫生分析著,把茱莉的遭遇與行為表現綜合起來,從她被父母遺棄說到她剪短髮與偷竊。最後,泰麗一針見血地說道:「你希望別人能重視你,茱莉,這是你唯一的希望。」

  尉醫生的話深入要害,茱莉感到羞愧的淚水刺痛著眼睛,但是她強忍著,拚命眨眼睛不讓淚流出來。

  她那濕潤的眼眸和不住眨眼的動作,泰麗都一目瞭然。知道自己都說中了,泰麗用溫和的口氣說道:「你不喜歡做夢和希望,但是又無法阻止自己,所以就編一些美麗的故事給其他小孩聽,都是關於孤獨而醜陋的小孩終於找到家庭幸福的故事。」

  「你說的都錯了!」茱莉急切地抗辯著,臉一直紅到髮根。「你把我說成跟一個可憐蟲一樣。我才不需要什麼人愛呢,勒沙爾的小孩子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我很快樂--」

  「那不是真話。我們今天都得說百分之百的真話,而且我也還沒說完。」泰麗繼續說道。「由這項測驗計劃中,我們發現你是個勇敢又聰明的女孩。」見到茱莉驚疑的表情,泰麗微笑起來。「你還不識字的唯一原因是你生病的時候缺了太多課,只要有人幫助你一段時間,你的功課就趕得上了。」她仔細地為茱莉解釋著。「現在,我們只需要把你安排到一個適當的環境中,幫助你有朝一日成為你想做的那種年輕人......」

  聽到「環境」這個字眼,茱莉的臉色變白了,它聽起來就像某種機構,甚至於是監獄。

  「我正好認識一對適合你的養父母,叫莫吉姆和莫瑪麗。莫太太從前是老師,她很願意幫你趕上功課。莫先生是一位牧師。」泰麗介紹著她的新撫養家庭,茱莉發覺自己沒有什麼選擇。「他們幾年前搬到德州一個小鎮,有兩個兒子,一個比你大五歲,一個大三歲。你從前去的撫養家庭有別的收養的小孩,但是他們家沒有。你將是一個真正的家庭中的一份子,茱莉,你甚至還有自己的房間。我已經跟他們談過你了,他們都急著想要你和他們住在一起。」

  「住多久呢?」茱莉問道,並極力試著不讓自己為可能只是暫時的事情太過興奮。

  「永遠,那是說如果你喜歡那裡,而且也能遵守他們家的一項嚴格規定:誠實。這表示不可以偷東西,不可以說謊,也不可以逃學。你需要做的只是對他們誠實。他們相信你會的,也非常希望你成為他們家的一份子。莫太太幾分鐘以前打電話給我,說她正要去為你買一些學習識字用的遊戲與教具。至於你房裡的東西,她要等你和她一起去選購,所以那房間你愛它怎樣就怎樣。」

  茱莉按捺著喜悅之情,問道:「他們不知道我被抓過吧?我是說逃學的事情?」

  「逃學,」尉醫生坦白指出,「還有偷竊未遂。不錯,他們什麼都知道。」

  「然而他們還要我跟他們一起住?」茱莉問道。「他們一定是真的需要家庭服務中心的撫育補助費。」

  「他們的決定跟錢沒有關係!」尉醫生反駁道。「他們家庭很特別。他們並不富有,可是他們覺得在其他方面自己是富有的,是很幸福的,也想與一個配得上的小孩共享。」

  「他們認為我配得上?」茱莉哼著說。「從前我沒有前科的時候就沒有人要了,為什麼他們現在會要我呢?」

  尉泰麗起身走到茱莉面前。「茱莉,」她溫和地說道,等著茱莉不情願地抬眼看她,「我認為你是我有幸遇見最配得上的一個孩子。」這項恭維是茱莉從未聽過的,接著尉醫生又做了一個她也從來沒有做過的關愛動作:尉醫生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說:「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使自己保有這樣的可愛與特殊氣質,可是你要相信我,你絕對配得上我所能給你的一切幫助,以及我認為莫家人會給你的愛。」

  茱莉聳聳肩,想硬起心腸以免以後會失望。但是當她站起來的時候,仍然壓抑不住心中的欣喜與希望。「你別指望這個,醫生。」

  泰麗微微笑著。「我是指望你。你是一個非常聰明又直覺性很強的女孩,如果找到了一樣好東西你會知道的。」

  「你一定對你的工作很在行。」茱莉說道,同時半帶著希望、半帶著對未來的恐懼地歎了一口氣。「你幾乎使我相信了那些事情。」

  「我是非常在行,」尉醫生說道,「你也得非常聰明和敏感才能知道這一點。」她微笑著摸摸茱莉的下巴。「你願不願意偶爾寫信給我,讓我知道你的情形如何?」

  「當然。」茱莉又聳一聳肩說道。

  「莫家人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他們相信你以後會對他們誠實。你願不願意也忘記過去,給他們機會幫助你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茱莉格格一笑,眼珠子轉了一轉。「好,遵命。」

  泰麗看著她的藍色大眼睛,伸手梳理一下她的褐色鬈發。「也許有一天你會留長頭髮,一定會又多又漂亮。」

  茱莉皺起眉頭。「那位--莫太太,該不會要我綁絲帶之類的吧?」

  「除非你願意那樣。」

  泰麗看著茱莉離開辦公室。已經到了中午,接待員去吃飯了。她正要關門,卻瞥見茱莉繞到咖啡桌和接待員的桌子前一下才走出去。

  咖啡桌上多了一把糖,接待員的桌上則多了一支紅鉛筆和一支圓珠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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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校車在一幢舒適的維多利亞式房子前面停下來,這就是茱莉這三個月以來住的莫家。「到了,茱莉。」好心的司機說道。可是當茱莉下車的時候,她的新朋友都不曾像往常一樣跟她說再見。她走上積雪的人行道,同學冰冷的緘默與懷疑使她的胃在翻攪。

  這天早上,茱莉班上收的這星期的午餐錢放在老師辦公桌裡被偷了。由於休息的時候只有茱莉留在教室趕著完成地理課報告,所以她的嫌疑最大,再加上她又是從壞的大城市新來的,班上以前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在每個人眼中她都已經是有罪的了。下午她在校長辦公室外面等的時候,聽見鄧校長要秘書打電話給莫家說偷錢的事。顯然這通電話已經打過了,因為莫牧師的車子已經停在車道上,他很少這麼早就回家的。

  她雙膝發抖地站在房子前面看著,想到她就要被趕出這裡。她最捨不得的倒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他們的擁抱與溫柔的笑聲。想到再也聽不到莫吉姆說:「晚安,茱莉。別忘了禱告,蜜糖。」她就忍不住想投身雪地痛哭。以後卡爾與塔德再也不會找她去玩或看電影,而她已經把他們當成親哥哥,那要她以後怎麼活下去呢?」

  她懷著茫然的恐懼走進屋裡,把書包掛在廚門旁邊,脫掉大衣,也把它掛好。她可以聽見兩個哥哥的聲音傳來,於是她朝著他們的房間走去。

  十六歲的卡爾看見她站在門口,就過來用手攬著她的肩膀。「嗨,茱莉老弟,」他開著玩笑說道,「你看我們的新海報怎麼樣?」通常卡爾這麼叫她都會令她發笑,但是這次她卻想大哭,因為以後就聽不到了。

  比卡爾小兩歲的塔德看著她哭,用手指著海報上他們最新的銀幕英雄班查克。「你覺得怎麼樣,茱莉,他是不是棒極了?總有一天我也要有一輛跟班查克一樣的摩托車。」

  茱莉隔著模糊的淚眼瞄一下那張真人大小的海報,上面是一個面無笑容的男人站在摩托車旁邊,胸膛寬闊,頭髮烏黑。「他是最棒的。」她木然地應道。「你們的爸爸和媽媽在哪?」雖然她的寄養父母要她稱他們為爸爸媽媽,她也接受了,但是現在她知道這項特權即將失去了。「我需要和他們談話。」她決心盡早面對,因為她再也受不了這種等待的恐懼感了。

  「他們在臥房裡談什麼私事,」塔德說道,目光仍然盯著海報,「卡爾和我今天晚上要去看班查克的新電影,可是那部電影十三歲以下的不能看,所以媽媽說我們不許帶你去。」他終於移開目光,看到茱莉悲傷的臉。「喂,小鬼,別這麼難過。下一次我們--」

  對面的房門打開,茱莉的養父母走了出來,表情嚴肅。「我就在想好像是聽到了你的聲音,茱莉。」莫瑪麗說道,「你要不要吃一塊點心再開始做功課呢?」

  莫牧師看著茱莉黯然的臉色,說道。「我想茱莉現在大概心很煩,不能專心寫功課。」然後他對茱莉說:「你要現在談談是什麼讓你心煩,還是等吃完晚飯以後呢?」

  「現在。」她輕聲說道。卡爾和塔德有些困惑,擔心地互視一眼,想要離開房間,但是茱莉搖頭示意他們留下來。她覺得,最好現在當著大家的面一次就把話講清楚。等她的養父母在卡爾的床上坐下之後,她就用顫抖的聲音說:「今天學校有錢被偷了。」

  「我們知道,」莫牧師不帶感情地說,「你們的校長已經打電話跟我們講過了。鄧校長和你的老師似乎都認為你涉嫌。」

  茱莉早就料到可能會遭到怎樣的痛苦與不公,也決心不求情或自取其辱。但是她卻沒有料到面對失去新家的痛苦會是這麼強烈,她下意識地把雙手往褲子口袋一插,擺出抗拒的態度。但是肩膀卻忍不住猛烈地顫抖起來,她也必須用袖子拭去不爭氣的眼淚。

  「你有沒有偷錢呢,茱莉?」

  「沒有!」她急切地喊出來。

  「那就沒什麼事了。」莫牧師和莫太太站起身,彷彿已經決定她既偷竊又說謊似的。茱莉忍不住哀求起來。「我發誓我沒有拿午餐錢,」她激動地哭著,一面用手扭絞著毛衣的邊,「我保證過不再說謊或偷東西,所以我沒有偷!請相信我--」

  「我們相信你,茱莉。」

  「我已經改變了,真的,我--」她突然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們,「你們......什麼?」

  「茱莉,」她的養父用手摸摸她臉頰說道。「你來跟我們住的時候,我們要你保證不再說謊或偷東西,你給了我們保證,我們也就給了你信任,記得嗎?」

  茱莉點點頭,想起三個月以前的事情。她見到養母的笑容,忍不住投入瑪麗的懷中。瑪麗也張臂摟緊了她。茱莉淚如泉湧。

  「好了,你這樣會生病的。」莫吉姆說道,同時望著妻子的眼睛微笑。「讓你媽媽去弄晚飯吧,相信上帝一定會處理錢被偷的事情。」

  聽見「上帝」這個字眼,茱莉突然僵住了,然後迅速往外面衝去,一面回頭叫著說她會回來幫忙擺桌子,留下大家愕然站在那裡。

  茱莉跑到兩條街外她養父的教堂,沿著中央走道走到前面,抬起眼睛望著十字架。「謝謝你使莫家人相信我,你不會後悔的。我一定要做一個完美的人讓大家引以為傲。」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以後,茱莉把她本來就很乾淨的臥房又徹底打掃了一遍;洗澡的時候把耳朵後面洗了兩次。當塔德和卡爾請她一起玩拼字遊戲的時候,她決定要做到完美的地步,所以對於偷瞄字塊以選擇「好字「的事情連考慮都不予考慮。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一,有一個七年級的學生牛比利被抓到在午休時間跟朋友偷喝六罐啤酒,他身上還有一個信封,上面有茱莉的老師寫的「午餐錢」字樣。

  結果老師當著全班的面向茱莉道歉,就連沉著臉的鄧校長也私下對她道了歉。

  那天下午,茱莉先到教堂去,在裡頭待了十五分鐘感謝上帝,然後一路跑回家去,等不及跟大家分亨這個消息,她跑進廚房,莫瑪麗正在預備晚飯。「我可以證明我沒有偷錢了!」她喘著氣說道,一面滿懷期待地看著養母和在一旁的兩個哥哥。

  莫瑪麗不解地對她笑笑,然後又繼續削胡蘿蔔皮;卡爾埋首於功課之中,頭連抬都沒抬;塔德則是心不在焉地對她笑一下,然後又繼續看手中那本封面是班查克的電影雜誌。「我們知道你沒有偷錢,蜜糖,」莫太太終於冒出一句話來,「你說過你沒有了。」

  「不錯,你告訴過我們你沒有偷。」塔德一面翻書一面提醒她。

  「不錯,可是--可是我可以讓你們真正相信。我是說,我可以證明!」她喊道,望望這個人,又望望那個人。

  莫太太把胡蘿蔔放下,開始幫茱莉脫大衣。她溫柔地笑著說:「你已經證明了--你說的話足夠作為全世界的證明。」

  「是牛比利偷了錢去買啤酒跟朋友喝。」茱莉仍頑固地把話說出來,然後她又忍不住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真話呢?」

  「因為我們知道你,」她養母說道,「而且我們信任你,我們也愛你。」

  「對,小鬼,我們是如此。」塔德與卡爾點頭說道。

  茱莉只覺得熱淚刺痛著眼睛,於是她匆匆轉過頭去,但是這一天已經在她生命之中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莫家人給了她一個家,信任她、愛她。這個美麗而溫暖的家永遠是她的,不只是暫時的。他們知道她的一切,卻仍然愛她。

  茱莉沉浸在這項新認知中,就像一朵花在溫暖的陽光下綻放開來一樣。她開始更努力唸書,也很訝異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挺能唸書的。夏天的時候,她主動要求念暑期班,以彌補錯失的一些課程。

  那年冬天,莫家人給了她一樣生日禮物。她打開包裝紙,裡頭是一個牛皮紙信封,再裡頭是一張領養申請書。

  茱莉含著淚看著他們,把信封貼在胸前。「是給我的?」

  塔德和卡爾同時說道。「我們只是讓它正式一點而已,你可以改姓莫。」塔德補充道:「我是說,如果你不確定這主意好不好,就不必這麼做--"茱莉投入他懷中,幾乎把他撲倒。

  「我確定。」她快樂地說道。

  那天晚上,兩個哥哥帶她跟一些朋友一起去看偶像班查克的電影,她一口答應了。不過仍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認為班查克那麼好。滿心喜悅的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電影中那個黑頭髮的傢伙騎著摩托車,一臉的......酷勁。

  看完電影之後,大家在討論著班查克。「他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塔德讚道。

  「可是他看起來......好冷酷無情。」茱莉說道。

  其他女孩都笑了起來,其中一個說:「班查克是百分之百性感迷人,每個人都這麼說的,茱莉。」

  「茱莉還太小,」卡爾說道,「還不懂怎麼欣賞。」

  「我才不小呢,」茱莉挽著哥哥說道,「班查克就沒有你們兩個帥。」

  聽見這句恭維,卡爾拋給在旁的女孩一個笑容。「不過以她的年齡而言,茱莉是很成熟的。」

  一九八八年

  「把那些該死的牛趕走,它們臭得連死人都要受不了!」班查克坐在導演椅子上喊道,瞪著那些圍在一個臨時牛欄內的牛,然後他又低頭記了一些筆記。他們跟一位德州億萬富翁租了這處位於達拉斯四十英里外的豪華巨宅拍片,除了牧場與奢華的馬廄,田野上還點綴著油井。他們在拍的這部電影叫「命運」。根據某綜藝雜誌的說法,它很可能再為查克添一座最佳男主角獎以及導演獎,那是假設他能設法把這部有如碰上白虎星的電影拍完的話。

  就在昨天晚上以前,查克還以為事情不可能更糟了。「命運」計劃四個月拍完,預算四千五百萬元,但是如今已經落後了一個月,預算也超支了七百萬,因為幾乎從開拍的第一天就天天碰上稀奇古怪的問題與意外。

  現在,經過了幾個月的耽擱與折騰之後,終於只剩下兩個景就可以完成了。但是原來應該欣喜異常的查克此時卻是滿腔怒火,簡直無法集中心神工作。

  平常,暫時沒事待命的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會在一旁輕鬆談笑,但是今天卻都離查克遠遠的。碰上昨天晚上的事以後,大家都盡量避免和查克講話,而且誰也不敢寄望完工之後會有什麼慶功宴了。

  昨天稍早的時候,查克告訴妻子蕊琪說,他晚上要和攝影小組與副導演開會討論一些新想法,所以他打算就在片場的拖車裡過夜,不回他們住宿的新月飯店了。可是等到所有工作人員聚集在他的拖車前準備開會時,查克才發覺他的重要筆記忘在旅館裡了。為了節省時間,他決定請大夥兒跟他一起回飯店去,由於片子即將完工,大夥兒的心情都輕鬆無比。他們一共六個人走進黑暗的套房,查克打開了燈。

  「查克!」蕊琪喊道,一面從沙發上那個赤裸的男人身上滾下來,慌忙伸手去抓睡袍,她的眼裡滿是驚懼之色。與她在「命運」裡搭檔的歐唐尼也急忙坐了起來。

  「查克,冷靜一點--"唐尼求道。見查克朝前逼近,他匆匆地跳下沙發,跑到環型沙發的後面。「別碰我的臉,」當查克翻躍過沙發時,唐尼尖叫著警告,「我還有兩場戲要拍--」同來的五個工作人員合力把查克拉開。

  「查克,不要發瘋!」工頭喊道,試著勸阻他。「你要是打壞他的臉,他就不能把那他媽的戲拍完了!」傅道格喘著氣說道,一面拉住查克手臂。

  查克把他們都甩開,然後刻意經過算計,冷不防地打斷了唐尼的兩根肋骨,才又被眾人拉開來。他憤怒地喘著氣,看著大傢伙兒把癱瘓的唐尼抬了出去。門口站了一堆旅館的客人,無疑都是被蕊琪的尖叫吸引過來的。查克走向前,把門砰然關上。

  他朝蕊琪走近,強忍住對她使用暴力的衝動。「滾離我視線之外!」他警告著,她則拚命往後退開。「滾出去,不然你出了什麼事可別怪我!!」

  「你敢威脅我,你這自大的狗兒子!」她輕蔑地回罵道。「你要是敢用手指碰我一下,幫我辦離婚的律師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你,只把你所有財產的一半給我都不夠,我會要全部!你聽懂了嗎,查克?我要跟你離婚,我的律師明天就要在洛杉磯把申請案提出去。我要和唐尼結婚!」

  查克醒悟到原來他的妻子背著他跟情夫鬼混,還對他辛苦賺來的錢打主意,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抓住她手臂,把她朝門口用力一推。「我會把你殺了也不讓你拿我的任何東西!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她扶住門站起身,得意地拋下臨別贈言:「如果你打算把明天我和唐尼的戲份去掉, 勸你想都別想。你只是導演而已;製片公司已經在這部片子上投了大筆錢,你要是再拖下去,他們就會控告你。」她獰笑著把門打開。「想想看,不管怎麼樣你都輸了。要是你不把戲拍完,你就毀了。要是你拍完,我也會得到你一半的錢!」門在她身後砰然關上。

  查克雖然處於狂怒的狀態,卻也知道她所說關於「命運」的事是對的。現在還剩兩場戲要拍,而其中有一場是蕊琪與唐尼的。查克毫無別的選擇,只能容忍那一對姦夫淫婦繼續演他的戲。他走到吧檯,倒了一杯威士忌喝下去,然後又倒了一杯。他拿著杯子走到窗前,望著燈火輝煌的達拉斯夜景,心裡的怒氣開始漸漸消褪。

  他決定明天一早就打電話給律師,要他們安排依他的條件辦離婚,而不是依她的條件。他自從當演員以後賺了一筆可觀的財富,他又靠投資使它增加了好幾倍,那些投資都已小心地交由一些複雜的信託基金與法人看管,所以應該大部分不致被蕊琪拿走。

  他緊抓著杯子的手此刻放鬆了下來,他已經自我控制住了。他會度過這一關,繼續活下去,他知道自己能夠,因為很久以前,在他十八歲的時候,他曾面臨過一次比蕊琪不貞更痛苦的被出賣經驗。那時候他就發現了自己具有一種能力,能夠擺脫出賣他的人,而且永遠、永遠不再回顧。

  他離開窗前,走到臥室把蕊琪的衣服拿出來統統塞到箱子裡,然後打電話給總機:「請叫一個搬行李的服務生到皇家套房來。」幾分鐘以後,服務生來了。查克把箱子交給他,說:「把這拿到歐先生的套房去。」

  從這一刻起,如果蕊琪回來再求他接納,就算她能證明剛才是因為她吃了藥而不知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就算他相信她,也都已經遲了。

  因為對他而言,她已經死了。

  就像當年他一度愛過的祖母與弟妹一樣,死了。當初要把他們由他心底排除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做到了。

  查克把思緒由昨天晚上的記憶中拉回到現在,找到一棵樹坐下,在那裡他可以看到週遭卻不會引人注意。他看著蕊琪走進歐唐尼的拖車裡。今天早上的新聞報導裡儘是昨天晚上那一幕鬧劇經過加油添醋的細節,大概都是旅館的房客提供的。現在大批記者又跑到了拍片現場來,查克的安全人員設法把他們擋在門口,跟他們保證說稍後會有聲明。蕊琪和唐尼早已發表了聲明,但是查克卻一語不發。對於找上門的記者,他只擺出一副冷漠的態度,就跟今早得知蕊琪的律師已提出離婚訴請時,他的反應一樣。

  唯一一件要考驗他的控制力的事,就是在今天收工以前,他必須導一場唐尼與蕊琪的戲。那是一場充滿暴力與激情的戲,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樣容忍,尤其是所有的員工都會在場觀看。

  只要把這一幕應付過去,把蕊琪摒於他的生活之外應該會容易多了,因為他自己也承認,他對她的感情在三年前他們剛結婚後沒多久就已經消失了。從那以且,他們對彼此而言只是出於性關係與社交關係的方便才在一起。沒有蕊琪,他的生活不見得會更空虛一點,不會比這十年來大部分的時間更無意義,或是更膚淺。

  想到這裡,查克皺起眉頭,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生活總是喪氣得漫無目的,既沒有什麼重要的目標,也沒有什麼深切的滿足感。從前他不是這樣子的,查克還記得......

  他搭麥巧理的卡車到了洛杉磯以後,生存就像是一項挑戰。巧理幫他在帝國製片公司找到搬運工作,在他就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一個月以後,有一個正在拍一部低預算電影的導演需要幾個人演群眾戲,於是就找上了查克。在那一幕戲中,查克只需要靠著磚牆站立,擺出一副傲慢冷酷的樣子。

  幾天以後,那個導演把查克找去說:「查克,我的孩子,你很有一種風格,也很上相。在鏡頭上你看起來就像詹姆斯迪恩再世,而且你比他更高、更好看。你只是站在那裡,就把所有的戲都搶走了。要是你能演戲,我就為你安排在馬上要拍的一部西部片裡演出。噢,你還需要工會的許可證。」

  真正令查克興奮的不是能夠演電影,而是他所得到的薪水。所以他就拿了許可證,並且開始去學表演了。

  事實上,演戲對他並不是難事。早在他離開祖母家以前,就已經「表演」了許多年的戲,假裝什麼事情並不是那麼重要。此外,他也全心全意地投入一個目標之中--他決心要向祖母以及在裡基蒙市的每一個人證明,他可以自力更生而且飛黃騰達。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願意盡力做任何事情。

  裡基蒙是一個小城,查克知道,他當年被祖母趕出家門的事一定在幾個小時以後就傳遍了全城。他的頭兩部電影上演之後,他曾仔細檢視過每一封影迷的來信,希望有熟人認出了他。但是大概就算有人認出來了,也無意寫信吧。

  從那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夢想著有一天帶著大筆錢返回裡基蒙把整個石家企業買下來。可是等到他二十五歲,已經存夠了錢足以買下石家企業的時候,他也已經成熟到足以認清一件事:就算他把整個城市都買下來,也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事情。那時候的他已經得了一座奧斯卡獎,也拿到了學位,大家都稱他是天才,是白手起家的傳奇。他在銀行裡有一大筆財富,演藝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他已經向大家證明了班查克可以自力生存,證明了他能夠飛黃騰達。他沒有什麼其他奮鬥的目標,沒有什麼好證明的了,結果他變得頹喪空虛無比。

  目標沒有了,查克開始朝別的方面尋求滿足感。他興建了一棟又一棟的華廈,購買一艘又一艘的遊艇,也參加瘋狂賽車。他的身邊美女如雲,但是從來不曾認真。那些女人也並不期待他會認真,因為他這個大眾偶像已經成了一種性關係的戰利品的象徵,她們只求得跟他上床就足以炫耀世人了。

  雖然他經常讓自己縱情享受這類桃花運,但是好萊塢的種種變態與虛浮現象,也常常因為他心底猶存有一些傳統道德觀念而使他產生反感。於是有一天早晨他醒來之後,發覺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厭倦這些毫無意義的性關係和無聊而嘈雜的宴會,還有那野心而又神經質的三流影星,更全然嫌惡自己所過的這種生活。

  他開始尋找一個充實生活的新方向,尋求新的挑戰和更好的生存理由。演戲已經不再是什麼挑戰,所以他把念頭動到導戲上面去。如果他嘗試導演失敗了,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笑柄,但是他認為就算拿自己的名聲來冒險一賭,也會有一種刺激性的效果。其實想導一部戲的念頭早就存在於他的下意識裡了,此刻終於變成了他新的目標。於是他開始全心投入去追求,就像往日他追求其他目標時一樣堅決。

  帝國製片公司的董事長李厄文想勸他打消這個念頭,但是怎麼求也沒有用。最後厄文只好丟一部低預算的恐怖片讓他去導,片名叫「夢魘」,主角包括一個九歲的小孩,另外還有一個女人。關於這個小孩的角色,帝國製片公司堅持要用孟愛美,她本來就是個童星,有著跟秀蘭鄧波兒一樣的酒窩,現在已經十三歲了,不過看起來還像九歲,跟公司還簽有合約。愛美的演藝事業已經開始走下坡了,另外那個金髮女角范蕊琪也一樣。范蕊琪從前只演過一些小角色,而且都看不出來有什麼演技。

  帝國製片公司把這樣的兩個人丟給他,箇中原因當然是想要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演戲才是他的專長,而不是導演。他們根本不希望把投資的錢賺回來,只希望能藉此使這位大明星不要把賺錢的才華浪費在攝影機後面。

  查克當然清楚這一點,不過這也不能阻止他。在開拍之前,他花了幾個星期在家中的放映室裡看蕊琪與愛美從前演的電影,結果他知道了依舊有一些片段--非常短暫的片刻--愛美在步入青春期以後就失去的「可愛」被甜蜜所取代,而這一點特質在攝影機前是很迷人的,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她。

  接下來在八個星期的拍片期間,查克連哄帶騙地設法把他這兩位女主角的潛能盡量搾出來。他成功的決心也感染了她們,而他對時間與燈光的配合感也幫了不少忙。但最重要的是,他本能地掌握了促使愛美與蕊琪發揮能力的決竅。

  起先蕊琪很氣他的挑剔以及一再的重拍,可是等他把第一個星期逼出來的剪接片放給她看了以後,她不禁睜大了綠色的眼睛,欽佩無比地看著他,輕柔地說道。「謝謝你,查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似乎真的,真的會演戲。」

  「也似乎我是真的,真的會導演。」他開玩笑地說道,不過他看起來確實鬆了一口氣。

  蕊琪很驚訝。「你是說你本來懷疑過,我還以為你對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很有把握呢!」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向人承認自己會擔心工作,可是這是特別的一天,他剛證明了自己有導演的天賦。還有就是等影評看到了孟愛美在「夢魘」裡頭出色的演出之後,她的演藝前途一定會開始大放異采。查克非常喜歡愛美,跟她一起工作使他開始渴望自己有小孩。看見她和陪著照顧她的爸爸那麼親近地談笑,查克突然發覺他想要有一個家。這正是他生命中所缺的一部分--有妻有子來分享他的成功,跟他一起歡笑,讓他為他們奮鬥。

  那天晚上,他和蕊琪在他家一起吃晚餐慶祝。由於先前他們彼此坦白對自己能力的懷疑,那種共同的率直心情使他們有一種輕鬆的親密感覺。在查克而言,這種感覺是前所未有的,而且相當具有治療作用。他們坐在瀕臨太平洋的洋房裡,隔著玻璃望海,談了好幾個小時,但是談的不是工作。查克倒很喜歡這樣不同的話題,他實在厭倦了那些對其他事情都毫無概念的女演員。

  後來,他們上了床,享受了一晚極度愉快又富創意的做愛。蕊琪的熱情看起來似乎是真心的,而不是為了報償她在電影中的良好表現,這也使查克很高興。事實上,當他們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對一切都覺得非常的滿足,包括電影的剪接片,蕊琪的性感以及智慧。

  蕊琪在他旁邊用手肘支撐起身子。「查克,你這一生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的意思是,你『真正』想要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也許是因為做了幾個鐘頭的愛已經累了,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厭倦於假裝現在的生活就是他所想要的,他只是帶著一絲嘲意答道:「草原上的小屋。」

  「什麼?你是說,你想把那部影集拍成電影?」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住在裡頭。不過那房子不一定是要在草原上就是了,我一直想在某處山裡有一座牧場。」

  她笑了出來。「牧場!大家都知道你討厭牛和馬。是鈕湯米告訴我的,」她提到「夢魘」裡頭的副導演,「他看過你從前拍第一部西部片的情形,就是蜜雪兒菲佛演你女朋友的那一部。」她微笑著用手指揉弄他嘴唇。「你究竟為什麼不喜歡牛馬呢?」

  他戲弄地咬一下她的手指,說道。「它們根本不聽指揮,盡往相反的方向跑,在那部片子裡就是這樣,它們竟然直朝著我們衝過來。」

  「蜜雪兒菲佛說那天你救了她一命。你把她抱起來帶到安全的地方。」

  查克低頭笑了起來。「我是迫不得已的,」他開玩笑地說道,「那時候我死命地朝岸石那邊跑過去,牛群就緊跟在我後面。可是蜜雪兒菲佛擋住了我的路,我只好把她抱開。」

  「別這麼謙虛了。她說那時候她正急著逃命,還一面尖叫求救。」

  「我也一樣,」他逗笑地說著,然後又正色地補上一句:「我們那時候都還是孩子,想起來似乎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她側過身子躺著,然後用手指沿著一條充滿誘惑性的路徑,由他的肩膀一直畫到肚臍才停下來。「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請別跟我來製片公司那一套,說什麼你從小就沒有親人,靠表演牛仔套繩圈為生,又跟摩托車飛車黨在一起混之類的。」

  查克此時沒有心情談論自己的過去。他從來沒有談過,以後也絕對不會說起。他十八歲的時候,製片公司的宣傳部門想瞭解他的背景,他冷冷地告訴他們自己設法去編造一套,結果他們也就照辦了。他的實際過去已經死亡,要再談它是不可能的事,他用迴避的口氣擺明了這一點。「不是什麼特別的地方。」

  「可是你不是那種什麼禮數都不懂的街頭小混混,這一點至少是我知道的。」她堅持要問到底。「鈕湯米跟我說過,你那時候雖然只有十八歲,卻已經很有風格,他說你有一種『上流氣質』。他跟你合作過幾部片子了,卻只知道這些。葛倫克羅絲和歌帝韓,還有梅莉史翠普,她們都說你很好共事,但是對私生活卻守口如瓶。我問過她們。」

  查克無意隱藏自己的不悅。「要是你以為對我表示好奇是在捧我,你可就錯了。」

  「我實在忍不住,」她笑著在他下巴上吻一下,「你是每個女人的夢中情人,班先生,也是好萊塢最神密的男人。大家都知道,跟你上過床的女人從來沒有辦法從你口中套出什麼私事。如今既然我正好跟你在這張床上,而且你也已經跟我說了很多算是私人的事,所以我想,要不是我碰巧抓到了你的弱點,就是......只是也許......你比較喜歡我。不管怎麼樣,我都得試著發現一些其他女人不知道的事情。你要知道,我是用我的女性自尊來下注的。」

  她這種得意的直言不諱的態度化解了查克的怒意,他反而覺得非常有意思了。「如果你希望我繼續比較喜歡你,」他半正經地說道,「就不要再刺探,談一些比較愉快的事吧。」

  「比較愉快的......」她趴在他胸前,帶著嘲弄的笑意望著他的眼睛。同時用手指穿梳著他的胸毛。從她這身體語言看來,查克以為她要說什麼挑逗性的話,然而她的新話題竟令他驚訝得格格笑了出來。「讓我想想看......我知道你討厭馬,可是你喜歡摩托車和賽車。為什麼?」

  「因為,」他握住她手指,開玩笑地說道,「它們停靠以後不會跟朋友成群結隊,也不會趁你背轉身的時候想撞你,你要它們朝哪走它們就朝哪走。」

  「查克,」她低語著,一面把嘴唇湊近他的唇,「並不是只有摩托車才會你要它到哪去就到哪去,我也會。」

  查克明白她的意思,於是他指了一指。她就身子往下移動,然後低下頭去。

  第二天早晨,她替他做早餐。「我想再演一部片子,一部大片子,向大家證明我真的能演戲。」她說著,一面把鬆餅放進烤箱。

  查克在一旁自在地看著她。她穿著輕便的家常服,襯衫在腰間打一個結。去掉性感的衣服和濃妝之後,查克覺得她更迷人、更可愛。而他也早就發現,她既聰明又機靈,而且也很性感。「然後呢?」他問道。

  「然後我想退休。我已經三十歲了,跟你一樣,我也想要過真實的生活,過有意義的生活,而不再只是擔心自己的身材或皺紋。在我們住的這個浮華地方之外,生命中還有更多的事物。」

  從來沒有一個女演員會說這樣的話,如今從蕊琪的口中說出來,宛如一陣清風吹拂過他身上。更重要的是,既然她打算退休,那麼他似乎是真的碰到了一個只對他的人有興趣的女人,她不企求他在事業上幫她忙。

  他正在想著這個的時候,她俯靠在他的餐桌上,溫柔地問道:「我的夢跟你的比起來怎麼樣?」

  查克發覺她是在暗示結婚,沒有使詐,只憑著一股無言的勇氣。他默默地打量她一會兒,然後刻意反問出他的下一個重要的問題。「你的夢裡有沒有孩子呢,蕊琪?」

  她毫不猶豫、甜甜地問道:「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們可不可以現在開始呢?」

  她這出人意外的回答令查克笑了出來。她坐到他的腿上以後,他的笑聲漸停,代之而起的是一股溫馨的希望。他原以為這種感覺在他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他的手探到她的襯衫底下,這種溫馨的感覺又化成了熱情。

  四個月之後,他們就在查克位於卡麥爾的別墅露台上結婚了,應邀觀禮的有一千名賓客,包括好幾位州長和參議員。另外還有幾十架不請自來的直升機在上空盤旋,裡頭的記者忙著用照相機拍攝下面的盛宴。作伴郎的是他在卡麥爾的鄰居,企業家費邁特。邁特對於窮追不捨的記者惱怒不已,竟衝著直升機怒罵道:「他們應該撤銷他媽的憲法修正案第一條!」(譯註:該條文與新聞採訪自由有關。)

  查克笑了,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他的心情出奇的好,充滿欣喜和樂觀。他的內心裡早已在幻想著日後兒女環繞身邊的溫馨情景,那樣的家庭生活是他從來不曾享受過的。蕊琪希望有個盛大的婚禮,所以他就照辦了,雖然他其實寧願就跟幾位朋友飛到太浩湖舉行婚禮。「我可以叫人拿幾把長槍來。」他開玩笑道。

  「好主意。我們可以就用這露台當碉堡,把那些混蛋射下來。」

  他們兩人笑了起來,然後又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之中。他們相識是在三年前,有一批查克的影迷企圖翻爬他家的牆,結果把兩家的警鈴都觸響了,那些瘋狂影迷才落荒而逃。那天晚上,查克和邁特發現他倆之間有不少共同之處,兩人都喜歡喝威士忌,同樣粗放豪爽,受不了做作,對財務投資也持相似理論。從此以後,他們不僅成了好友,也在一些生意方面成了夥伴。

  「夢魘」推出之後,並沒有拿到什麼奧斯卡獎,甚至連提名都沒有,但是卻著著實實賺了一大筆錢,影評也盛讚不已,而且還把愛美與蕊琪已走下坡的星路又整個扳了回來。愛美自然是感激萬分,她的父親也一樣。但是蕊琪卻頓時發現她還不到要放棄演藝生涯的地步,也還沒有預備好要為渴望孩子的查克生兒育女。她原先聲稱不想要了的事業,實際上根本已經佔據了她整個心。

  蕊琪絲毫不願錯過任何可以做出名女演員的機會,對於自己的能力卻極度缺乏信心,甚至於只肯演出查克導的電影,別人導的她都怕參加。

  查克在結婚當天所感受到的樂觀想法,已經被現實的重擔壓垮了:他上了一個聰明而有野心的女演員的當,被她騙入婚姻的陷阱中,因為她相信只有他掌握著她的名利之鑰。查克明白這一點,但是他責怪自己的程度更甚於責怪她。是野心驅使她嫁給他,雖然他不滿她的手段,卻能諒解她的動機,因為當年他也是一樣地急於表現自己。

  從另一方面而言,他之所以結婚是出於一種天真的夢想,以為自己會擁有一個忠實的小妻子,還有一堆快樂的孩子等著聽他講故事。憑他的經驗也早就應該知道,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只有神話裡才會出現這種家庭生活。如今事實擺在眼前,查克今後的生活就像是一灘單調呆板的死水。

  在好萊塢,跟他情況類似的人往往都向毒品與酒精尋求解脫,但是查克在這方面卻繼承了他祖母的觀念,看不起軟弱而尋求這種情感慰藉的人。他只能用自己所知的唯一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埋首於工作之中,從早一直忙到晚上才一頭栽到床上。

  他無意離婚,而他對自我的說詞是:雖然他的婚姻並不怎麼美好,但總比他祖父母的好得多,跟他所看過的許多其他婚姻比起來也不見得差到哪裡去。所以,他就給蕊琪一個選擇:她要不就離婚,要不就收斂一下她的野心,安分下來,而他就會同意實現她的願望,再為她導一部戲。蕊琪明智地接受了第二個條件,於是查克為了配合這個條件,也就更加發狂地日夜工作起來。

  「夢魘」成功以後,帝國製片公司迫不及待地讓他又導又演,片子任他自己選。查克找到一個喜劇的劇本,叫「大贏家」,是一部緊張動作片,於是就由他和蕊琪主演,帝國製片公司出錢。在拍攝的時候,他用盡了各種手段連哄帶騙,加上威逼利誘和冷嘲熱諷,不時還發一頓脾氣,好不容易才使蕊琪與其他演員達到他的要求,就連燈光以及攝影角度他也都要管。

  結果這部片子的成就非凡。蕊琪由於在「大贏家」裡的表演出色而獲得奧斯卡提名,查克則兼得最佳男主角獎與最佳導演獎。事實證明他不只能演,更是一個天才導演,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能把一切費用控制在預算之內。

  兩座奧斯卡獎使查克很得意,但是並不滿足。事實上他已不再企求滿足,只是藉著忙碌的工作使自己不去注意到這一點。為了不斷面對挑戰,他在接下來的兩年內又主演了兩部電影,跟他搭配的女主角分別是葛倫克羅絲和金貝辛格。

  當他回卡麥爾與費邁特敲定一項合資計劃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麼挑戰可面對,需要物色一個新的了。那天晚上,他想找一本書看,結果發現了一本不知是哪位客人留下來的小說。查克一直讀到天亮,但是早在他看完以前,他就已經知道,「命運」這本小說將會變成他下一部要拍的電影了。

  第二天,查克走進帝國製片公司董事長的辦公室,把這本書遞給他。「這就是我下一部電影,厄文。」

  李厄文看看書套上的簡介之後,往椅背上一靠,歎了一口氣。「這本書看起來太嚴肅了,查克。我希望你換換口味,拍個輕鬆一點的。」他從身後的小桌子上拿起一個劇本給查克,擺出一臉討好的笑容。「有人介紹這個劇本給我。它已經有了買主,但是如果你喜歡,我們就可以再商量。這是一部羅曼史,很有意思,很久沒有人拍這種片子了。我有預感它會造成轟動。」

  查克答允把那個劇本帶回家看看,結果發覺它的內容鬆散老套,說的不過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大亨因為找到真愛而改變,與漂亮的新老婆從此過著美滿快樂的生活。查克很不喜歡它的部分原因是,其中的主角戲演起來太容易了,但主要是因為它令他想起年輕時,對愛情與婚姻所抱的天真幻想。第二天早晨,他把這部「俏女郎」劇本丟到厄文的桌上,不屑地說道:「我的導和演能力都不夠,無法把這個拙劣的故事拍成一個令人相信的片子。」

  「你太憤世嫉俗了,」厄文搖著頭說道,「我認識你這麼久了,一直把你當自己兒子一樣。看到你變成這個樣子,實在讓我覺得很失望。」

  查克只是揚起眉毛,沒有說話。他知道厄文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是搖錢樹,失望也只是因為他不願意拍這部「俏女郎」。不過厄文並沒有試圖強迫他,因為上次也有碰到過類似情形,結果查克就逕自走出辦公室,去為派拉蒙和環球拍了兩部片子。

  「你向來不是什麼愛做夢的年輕孩子,」厄文說道,「你既堅強又實際,但也不儘是一個懷疑論者。自從你和蕊琪結婚以後,你就開始改變了。」見到查克臉上的怒意,厄文連忙改口說道:「好吧,這種感性的話說夠了,我們來談正事吧。你要什麼時候開始拍『命運』,主要角色由誰演,你有沒有什麼想法呢?」

  「我來演丈夫,如果可以的話找柯蒂娜演妻子。蕊琪演情婦最合適,孟愛美演女兒。」

  厄文蹙起眉頭。「讓蕊琪演的戲份比較輕,她一定會生氣。」

  「我會跟她商量。」查克說道。蕊琪與厄文彼此厭惡對方,不過誰也說不出什麼真正的理由。查克懷疑是不是他們兩人從前有過一段,結果不歡而散以致如此。

  「要是那個流浪漢的角色你還沒有人選,」厄文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倒想請你幫一個忙。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讓歐唐尼來演呢?」

  「門都沒有。」查克斷然說道。歐唐尼的毒癮和種種惡名都已盡人皆知,而且那個人全然不可靠。上次他替帝國製片公司拍戲的時候,才開拍沒多久就因為吸毒過量而被送到勒戒所六個月,他們只好找別人來代他演。

  「唐尼希望證明自己已經改了,」厄文耐心說道,「醫生說他的毒癮已經戒除,現在就跟一個新人一樣。我相信這次是真的。」

  查克聳聳肩。「這次和以往有什麼不同?」

  「因為這次他差一點把小命送掉,真的把他嚇壞了,我想再給他一次機會。我們都得互相幫助,查克。我們必須幫助唐尼,因為他已經破產了,也因為--」

  「也因為他上部片子沒拍完,欠了你一堆錢。」查克一針見血地說道。

  「好吧,他是欠我們不少錢。」厄文不甚情願地承認。「不過你想想看,儘管他的名聲不好,大眾還是很喜歡他。他是影迷眼中迷途的羔羊,大家都想安慰他。」

  查克猶豫著。如果歐唐尼真的改過自新了,演這個角色倒的確非常適合。於是他就為厄文賣了這個人情,答應回去考慮看看。

  另一方面,柯蒂娜因為有別的戲約,所以拒絕了演查克妻子的角色,查克只好讓蕊琪來演。結果幾個星期以後,蒂娜的計劃又改變了,但是查克不能對蕊琪反悔,不過令他意外的是,蒂娜竟然要求演他的情婦。孟愛美非常樂意地接受十幾歲女兒的角色,流浪漢也確定由歐唐尼來演。大大小小的角色敲定,查克召集老班底工作人員開始工作。

  「命運」開拍一個月之後,雖然種種意外不斷,但每天送去沖洗的部分毛片獲評甚佳。好萊塢都在預言這部片子一定會獲得奧斯卡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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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7: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草地上傳來窸窣的聲音,把查克由冥思中拉回。他回頭一看,是鈕湯米踏著暮色朝他走來。「工作人員在休息吃晚飯。馬廄裡的一切都打點好了。」

  查克站起身。「好吧,我去看看。我們今天晚上要來一次預演,從起頭的地方開始。」

  在馬房裡,查克把這最後一場床戲的場景檢查了一回,包括攝影機與道具的安置是否妥當。在這最後一場戲裡,蕊琪跟情夫在馬房裡幽會。由於她的情夫威脅要把事情告訴她丈夫和女兒,她就預先在馬廄裡藏了一把槍,打算到時候用槍把情夫嚇走。當他硬要和她發生性關係的時候,她就把槍拿出來,兩人在爭奪槍時都受了傷。按照查克的要求,這一幕戲要充滿絕對的性與暴力。

  一切無誤之後,查克走到外頭院子裡,工作人員正在那裡吃自助餐。湯米看見查克對他點點頭,就對大夥兒喊道:「好了,各位,十分鐘以後我們就開始。」

  湯米派助理去歐唐尼的拖車那裡通知開工,一會兒之後,唐尼和蕊琪一起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化妝師。唐尼看起來有一點不安,氣色也不大好,但是蕊琪卻昂然走過大夥兒面前。孟愛美正在與父親練習台詞,她有著一對跟秀蘭鄧波兒一樣的酒窩,雖然已經十六歲了,看起來卻似乎只有十一歲的模樣。當蕊琪走過的時候,她正好抬起眼來看到蕊琪。她的臉立刻不悅地板了起來,然後迅即別過頭去繼續跟她父親對台詞。

  查克知道她本來很喜歡蕊琪的,現在態度竟然有如此的轉變,一定是出於對他忠心的緣故,這令他一時之間頗受感動。

  他伸手去拿一份烤牛肉三明治,突然聽見柯蒂娜輕柔而充滿同情的聲音響起,令他吃了一驚。「查克?」

  他轉過身,驚訝地蹙起眉頭。「你今天晚上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今天早上就已經到洛杉磯去了。」

  蒂娜穿著白短褲和紅上衣,金棕色的頭髮梳成辮子。她看起來很漂亮,也很不安。「我原本是打算去的,可是我聽說了昨天晚上在旅館發生的事情,就決定留下來。」

  「為什麼?」查克問道。

  「有兩個理由,」蒂娜說道,極力試圖讓他明白她是真心的,「一是給你精神上的支持,要是你需要。」

  「我不需要,」查克很禮貌地說道,「另外的一個理由呢?」

  蒂娜望著他,發現她的口氣或許令他覺她是在可憐他。她終於開口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我認為蕊琪是一個傻瓜。要是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請你讓我知道。還有,查克,」她滿懷感情地說著,「我--我隨時隨地願意跟你一起工作,不論是什麼角色都可以。我只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見他原來深不可測的眼神轉換成一絲笑意,她這才發覺自己這話說得彷彿含有相當的野心。

  「謝謝你,蒂娜。」他的答覆彬彬有禮,令她更覺得自己傻。「幾個月以後我會拍另外一部片子,那時候請你的經紀人打電話給我。」

  她看著查克大步走開,羞紅了臉而且萬分氣餒。她頹然靠在一棵樹上,望著剛才一直站在查克旁邊的湯米。「我真的搞砸了,是不是,湯米?」

  「我要說,這可是我看過的你最差的一次表演。」

  「他以為我其實只是想要演他的電影。」

  「難道不是嗎?」

  蒂娜怒瞪他一眼,但是湯米卻正在看著歐唐尼和蕊琪。一會兒之後,她說道:「那個婊子怎麼會喜歡歐唐尼而放著查克不要呢?」

  「也許她喜歡被需要的感覺。」湯米答道。「查克不需要任何人,唐尼卻什麼人都需要。」

  「他只是在利用每個人,」蒂娜不屑地糾正他的話,「他就跟吸血鬼一樣。等別人沒有利用價值了,他就把對方甩掉。」

  「你應該知道的。」湯米說道,伸手攬住她肩膀,安慰似的輕輕捏了她。

  「他曾經派我去和他的毒販碰頭,結果害我被抓。我從牢裡打電話給他,要他把我保釋出來,他竟然生氣地把電話掛掉了。後來還是帝國製片公司把我保出來,並把這件事遮掩過去,不過仍要我償還法律費用。」

  「顯然他有某處吸引你的地方。」

  「我那時候才二十歲,腦子裡全是星夢。」她辯解道。「你的借口呢?」

  「大概是中年危機吧?」他半開玩笑地說道。見到馬房裡的燈亮了,他說:「走吧,好戲要上演了。」

  蒂娜攬著他的腰,一起朝馬房走去。「你該聽過『一報還一報』的說法吧?」

  「不錯,不過通常都拖得太久了。」

  查克回自己的拖車上洗了一把臉,然後準備到馬廄去。他看見愛美的父親在她的拖車前來回踱步子,於是停下來問:「愛美已經在馬廄那裡了嗎?」

  「還沒有,查克。這幾天熱得她很不舒服,」孟喬治抱怨著,「她可不可以先待在冷氣拖車裡,等你需要她的時候,她再過去?」

  通常這類要求是不可能得到導演的好臉色的,但是查克對愛美特別心軟,只是放緩了口氣說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必須參與工作。」

  「可是--我去叫她吧。」見到查克的臉色不大對了,喬治趕快改口說道。

  通常查克對這些星爸星媽都很瞧不起,可是愛美的父親不同。愛美還幼小的時候他的妻子就遺棄了他們,有一天他帶著臉上有酒窩的愛美在公園裡玩,引起一個製片的注意,就請她參加一部電影演出。她父親為了照顧她,就把白天的工作辭掉了,改上夜班。更重要的是,他把愛美賺的每一分錢都存到為她設立的基金裡。他的整個心思都放在愛美身上,而這心思也沒有白費,因為愛美始終是一個好孩子,這在好萊塢的童星之間是非常少見的。

  查克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身影由樹叢邊出現,歐唐尼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令查克僵在那裡。「聽著,查克,這場戲本來就已經很難拍了,」歐唐尼說著,一面走到亮處,「我們都是深諳世故的大人了,所以讓我們也表現得像大人吧!」他伸出手要和查克握。

  查克輕蔑地看看他伸出來的手,然後又抬眼看他。「去你媽的蛋!」

  馬廄裡的氣氛緊張而悶熱,查克穿過旁觀的人群,走到攝影機邊,那裡有兩個監視幕,他可以看見攝影機鏡頭所拍攝的畫面是怎樣的。他對湯米點點頭,於是大水銀燈亮了起來,所有人員就位。

  查克對每個人都作了仔細的查詢和指示,也詳細地對蕊琪和愛美、唐尼等人解說。但是對蕊琪他卻用她在戲中的名字稱呼,而且在轉頭對愛美解說時,口氣有明顯的軟化差異。

  「開始!」查克終於喊道。

  蕊琪走進馬房,緊張不安地環視四周,臉上一副恐懼焦慮的神情。她用發顫的聲音輕輕喚著情人的名字,一切正如劇本上所需要的一般。當她的情人由旁邊藏身之處突然伸出手來的時候,她那聲驚呼真是完美之至。

  查克站在攝影機旁邊,雙手抱胸,瞇著眼睛看著。當唐尼開始吻蕊琪,而且要把她拉到草堆上時,一切都不對勁了。唐尼看起來既笨拙又放不開。

  「停!」查克憤怒地喊道。想到他可能得這樣一再看著唐尼與他的妻子親熱,他更是怒火中燒。他走上前,用冰冷而不屑的目光瞪著唐尼。「你這麼吻她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兒童合唱團的小孩在我房間裡做的那樣無能。讓我們看一點好戲吧,姓歐的。」

  唐尼的臉變得通紅。「老天,查克,你為什麼不能像個大人一樣--」

  查克不睬他,猛然轉身對正向他怒目而視的蕊琪說:「還有你--你應該是渾身火熱,不是一副夢想要修指甲的樣子。」

  接下來的兩次都很好,所有的工作人員也都知道,但是每次都是沒等到蕊琪拿槍查克就喊停,然後要他們重新再來過。他這麼做的部分原因是,逼他們公開表演這類的通姦行為突然使他產生一種快感,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總覺得這一幕有某方面不對勁。「停!」他喊道,切斷了第四次的重拍過程,然後走上前去。

  歐唐尼怒氣沖沖地從乾草堆上爬起來。「你這有虐待狂的狗兒子,剛才拍的根本一點問題也沒有!」他吼道,可是查克不理他,決定試試看用昨天想到的一個方式拍攝這一幕。

  「閉嘴,聽我說,」查克說道,「我們要用一種不同的方式試試看。不管作者是怎麼寫的,但是如果真由女人開槍的話,她就會失去觀眾的同情,反而顯得她只是在利用情人滿足需要,實際上根本無意離開她丈夫了。所以,她必須先受傷,不然他就變成戲裡唯一的受害者了,可是這部戲的整個重點就在於他們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查克聽見有人發出驚訝和贊同的耳語。他知道自己是對的,他就是憑著這種直覺本能才能贏得奧斯卡獎的。他轉身對看來不甚甘願的唐尼和蕊琪說:「再拍最後一次,我想這次就會成了。你們只要把原先奪槍的結果反過來,讓她先受傷就是了。」

  「然後呢?」唐尼問道。「我發現傷了她以後怎麼辦?」

  查克想了一下,然後決定道:「讓她拿到槍。你不是故意傷她的,可是她不知道。你往後退,可是她拿槍指著你,一面哭著--是為她自己哭,也為你哭。」他又對蕊琪說:「蕊琪,我要你抽噎著,然後閉上眼睛,扣動扳機。」

  他退回攝影機旁。「開始!」

  這次一定很完美,查克可以感覺出來。他看著唐尼把蕊琪推倒在草堆上,雙手和嘴熱情得像是要把她吃掉一般,蕊琪想把槍摸出來擋在中間。查克鼓動著:「用力掙扎!」他又補上一句諷刺:「假裝他是我!」這策略果然奏效,她奮力扭動捶打唐尼,然後抓住了槍。

  查克看著唐尼與蕊琪奪槍,等著下令開槍。到時應該響起空包彈的輕輕爆裂聲,以後會再配上真正的槍聲音效。然後蕊琪往後倒下,用手抓破藏在肩膀處的假血袋。他算準了時機,喊道:「開槍!」槍聲震撼了整個馬房,蕊琪的鼻子猛力顫動了一下。

  每個人都被這意外大聲的槍響嚇得僵在那裡。蕊琪緩緩由唐尼的懷裡滑落到地上,但是她的肩膀上並沒有流血的假傷口。

  「搞什麼--」查克喊道,一面衝上前去。唐尼俯身在看蕊琪,但是查克把他推開。「蕊琪?」查克說著,同時把她身子翻轉過來。她的胸部有一個小洞,只有一點點血由其中滲出來。查克叫著要人去找救護車,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傷應該不會致命,因為她幾乎沒流什麼血。他狂亂地摸索著她的脈搏,四周的人也亂成一團,男女都在尖叫著擁上前。「退開!」查克喊道。他感覺不出她的脈搏,他開始為她急救。

  第二天,所有的演職員工都被警方隔離在旅館等候接受訊問,而警方拒絕提供查克任何消息。儘管他們的婚姻早已有名無實,查克仍然無法按受蕊琪已死的事實。

  那天晚上十點鐘的電視新聞,簡直像是對查克投了一顆炸彈。新聞裡說,驗屍的結果顯示蕊琪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查克跌坐在沙發上,閉緊眼睛,吞嚥下心頭好苦澀的滋味,感覺自己彷彿處在颶風的中心。蕊琪有了身孕,但不是他的孩子,因為他有好幾個月沒有跟她一起睡過了。

  他只接了費邁特的電話,其他人的一律拒接。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猜想究竟是誰會那麼恨蕊琪。兩天以後,兩個警探來敲他的房門,把他銬上手銬,以涉嫌謀殺范蕊琪的罪名逮捕了他。

  新聞媒體大肆報導著這件案子,所有的證據都對查克不利。他確實恐嚇過要殺死蕊琪,案發前他曾獨自待在馬房一段時間,而且他又不按照劇本安排,臨時更動了演出。

  他想證明自己早就有更改劇本的念頭,但是沒有人記得他說過,也找不到他的筆記了。

  他像一隻關在籠中的老虎,不斷在房間裡踱著步子,咒罵著命運,罵蕊琪也罵他自己。律師所能為他找到的唯一辯解理由,就是他不會笨到在這麼不利的情況下做這種事。

  費邁特來看他,但也無言以對,只是陪他玩著撲克牌。律師打電話來,說法院要宣判了,要他到法院去。他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交給邁特。「我已經作了安排,這只是預防萬一,你有權處理我的所有財產。不過我想這只是形式,我相信你不會用得著這個的。」

  「我也相信。」邁特也同樣言不由衷地說道。

  這兩個男人互視著。兩個人的身材與外型都差不多,也都表現出程度相當的虛假信心。查克伸手取外套時,邁特清了清嗓子,勉強說道:「萬一......萬一我需要用到這個的時候,你希望我怎麼處置?」

  查克故作幽默地聳聳肩說:「只要別害我破產就好了。」

  一個鐘頭以後,查克站在律師旁邊,法官宣判道:「--犯的是一級謀殺罪......處四十五年徒刑,由德州阿瑪瑞尤刑事局執行......不得保釋......」

  他挺直地站著,任由法警抓住他的手,為他銬上手銬。

  一九九三年

  「莫小姐,小心!」一個坐輪椅的小男孩尖聲警告著,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正打算轉身投籃的茱莉被輪椅的踏腳絆到,結結實實地在球場中央跌個四腳朝天。

  「莫小姐!莫小姐!」整個體育館內頓時響起許多小孩的驚呼聲,這些殘疾孩子正在上茱莉的課後體育輔導班。他們有的坐著輪椅、有的撐著支架,此刻都圍上前來。「你還好嗎,莫小姐?」他們齊聲問道。「你有沒有受傷,莫小姐?」

  「當然受傷了,」茱莉用手肘撐起身子,把落到眼前的頭髮撩開。「我的自尊心傷得非常、非常厲害。」然後她笑著要爬起身,卻赫然發現一雙穿著皮鞋、西裝褲的腿站在眼前。

  「莫小姐!」鄧校長喊道,一面怒視著光潔的地板上被磨出許多刮痕。「我看這一點也不像是在打籃球。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雖然茱莉現在是在凱頓小學教三年級,但是從十五年前她被懷疑偷錢事件至今,她與鄧校長的關係並沒有改進多少。她的品德現在固然不再構成問題,但是她對學生經常不按規矩行事。鄧校長對此如芒刺在背。她又常常想一些「革新」的怪點子,要是他否決了,她就會轉而找其他主面作經濟或精神支援,令他很沒有面子。像這項殘疾學生的輔導活動就是她發起的,現在她又另外發起了一個婦女識字班。意志堅決的她似乎從來不在乎晚上增開教室與設施所帶來的許多問題與不便,任憑他怎麼說都沒有用。

  鄧校長也相信,她正打算請兩天假的事,一定和她為婦女識字班需要的特殊教材有關。她必定是要跑到阿瑪瑞尤市去籌錢,因為他知道她曾經說服一個殘疾學生的父親捐錢贊助殘疾輔導活動計劃,而今又打算勸說對方贊助婦女識字計劃了。這種向人「討錢」的行為最令他羞窘了,也是他最厭惡的事。

  一六五公分高的茱莉頭髮綁成馬尾,臉上不施脂粉,整個人散發著青春活力的光彩,就是這副模樣唬過了鄧校長,使他以為她甜美而單純,當初才會僱用了她,卻沒想到在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之下竟有著這麼頑強不馴的脾氣。

  他不耐煩地點著腳尖,等這位麻煩老師把學生打點好,然後才向她解釋他突然現身的原因。「你哥哥塔德打電話來。只有我一個在樓上,所以我才接電話。」他帶著惱意說道。「他說你母親要你八點鐘回去吃晚飯,還有卡爾願意把車借給你。他--呃,他提到你要到阿瑪瑞尤市去。可是你請假時只說是為了私事。」

  「對,去阿瑪瑞尤。」茱莉故作無邪地嫣然一笑。

  「阿瑪瑞尤市有好幾百哩遠,你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才會跑到那裡去。」

  茱莉沒有回答,只是挽起袖子看一下手錶。「老天,已經四點半了,我得趕回去洗澡,再回來上這裡六點鐘的課。」

  茱莉開車穿過只有四條大街的凱頓鎮。她現在已成了這裡的模範鎮民,從十一歲起她就小心翼翼地避免閒話,各方面都循規蹈矩,連交通規則都從未違犯過。念大學的時候她住在家裡,去年才搬出來,在鎮北邊租了一個小房子,但也始終謹守清規。除了在凱頓小學教書以外,她還教主日學,參加合唱團以及許多慈善活動。

  她常覺得自己幸福無比。她熱愛工作,也為自己描畫出一幅完美的生活藍圖。只是偶爾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她總是會有一種似乎某方面不大對勁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替自己建立了一個固定形象,但是不確定下一步要做什麼。

  一年以前,來了一位新的副牧師郝格雷協助茱莉的父親工作,那時她才明白了自己早該想到的一件事:她現在需要的是一個丈夫和屬於自己的家庭。格雷也作如是想。他們談到過結婚的事情,但是茱莉希望再等一等,到她確定了再說。現在格雷在佛羅里達有了自己的教區,也依然在等她決定。鎮上的人都希望這位年輕英俊的牧師能成為她的丈夫,所以當上個月聖誕節過後格雷離開時未曾在她手上套上訂婚戒指,大家都在耳語紛紛。茱莉也認可這位丈夫人選,這是就客觀方面而言。只不過有時候--午夜夢迴的時候--有某種莫名無解的模糊疑慮會悄悄湧上她心頭......

  茱莉把車開到她父母門口的時候,塔德的警車已經停在那裡了,卡爾的藍色四輪傳動車也停在車道上。他們兩人正在談話,見到她就轉身歡迎她,「嗨,老妹!」塔德先擁抱她一下。雖然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每次茱莉見到兩位哥哥的時候,都還是忍不住訝然感到他們是那麼高大而英俊,也總是為他們對她的關愛而深受感動。

  「嗨!」茱莉也回抱他。「你的執法業務如何?」塔德是凱頓鎮的副警長,不過他剛拿到法律學位,正在等候律師資格考試的結果。

  「生意興隆,」他開玩笑地說道,「我今天下午給何太太上了一課,教她以後不可以再隨便穿越馬路。這就是我今天一整天的成績。」儘管他試著幽默一點,仍掩不住一絲苦嘲的意味,這是從三年前他婚姻失敗後就有的情緒。他跟凱頓鎮上最有錢人家的女兒結了婚,但是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就結束了,這對他造成很大的傷害。

  另一方面,卡爾則剛結婚六個月,整個人洋溢著樂天與喜悅。他熱烈地擁抱茱莉,說道:「莎拉感冒還沒好,所以今天不能來。」

  他們的父母除了老了一點之外,並沒有什麼改變。晚餐也依舊充滿溫馨的歡笑,大家愉快地分享著彼此的經驗。卡爾談起他的建築生意,引起不少笑聲,因為他正在幫鎮長蓋一棟華宅。但他僱用的老水電工韓赫曼非常有趣,總是把開關接錯地方。

  當話題轉到茱莉身上時,卡爾問道:「茱莉,這幾個星期以來,你一直在迴避這件事情。現在你一定要講清楚:你到底要不要跟格雷結婚?」

  「噢!」她應道。「呃,我......我們......」全家人都覺得很好笑地望著她,因為她又在試著把碗擺對位置,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自小即是如此。塔德首先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紅著臉,擠出一個笑容。「我想會吧。某一天。」

  飯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兄妹三人一起離開父母家。在卡爾的藍車前,塔德說道:「有一道冷鋒過來,那邊已經開始下雪了。不過還好你開的是卡爾的車子。」

  「不會有問題的。」茱莉愉快地說道。不過她心裡仍在希望明天不會下雪。

  「喂,查克,」一個極小的聲音說道,「要是真的跟氣象報告說的一樣,下雪了怎麼辦?」在上鋪的桑多明探頭問道。

  查克也正在想著即將成形的逃亡計劃主要就是靠他。查克已經透過費邁特轉帳,付了一大筆錢給桑安列。「我會應付的。」查克平淡地說道。

  「好,等你『應付』了之後,別忘了你還欠我十塊錢。上次我們賭大熊隊比賽結果你輸了,記得嗎?」

  「我出去以後會還給你的。」查克說道。十塊錢,查克想起他從前如何把十塊錢當廢紙一樣賞給服務生當小費。但是在這個他已經待了五年的牢裡,一個人可以為了十塊錢而殺人。十塊錢,在這裡可以買到不少大麻煙和雜誌之類的「奢侈品」。

  通常查克是不會想從前的,因為那樣會使這間窄小的囚籠更難以忍受。但是現在他決心冒死逃亡,就不再顧忌這一點,而且反而會更加強他逃獄的決心。他刻意回想起第一天被關進來時所感覺的憤怒;還有第二天就有一批人來找他麻煩的情形。他們挑釁道:「來吧,大明星,讓我們看看你在電影裡是怎麼打贏別人的。」氣得查克立刻向其中塊頭最大的衝過去。

  還好查克並不是繡花枕頭,他平常就把體格鍛煉得很好,電影裡的假打架戲倒也教了他不少招式。這一場架打下來的結果雖是兩敗俱傷,但是以後倒也沒有人敢再惹他了。畢竟他是一個殺人犯,不是什麼騙吃騙喝的小混混,這使他贏得了其他囚犯的敬重。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學聰明,明白最輕鬆的一條路就是做一個模範囚犯,變成一個服外役的乖乖牌。不過這幾年來,他心裡從未曾獲得一絲平靜,他永遠也無法接受被囚的事實,無法認命地就這樣被關在這裡。他學會了玩這種遊戲,表面上假裝已經適應了,但實際上卻恰巧相反。每天早上他一睜眼,內心就開始激戰,直到晚上上床睡著為止。他必須趁自己瘋掉以前離開這裡。

  查克的計劃很縝密:每個星期三,典獄韋哈迪都要到阿瑪瑞尤市開會,查克是他的司機,多明則是採買。今天就是星期三,但是哈迪臨時告訴他說會議改成星期五了,所以他得再等兩天才能自由,令查克氣得咬牙切齒。

  外頭的一切都由安列打點好了,包括逃跑路費、交通工具和新的身份,其他都得靠查克自己。他最擔心的是,一些自己無法預知的事情,譬如天氣。但是他沒有選擇。在他而言,因逃獄不成而被殺死也比老死在獄裡好。

  「可惡!」多明喊道,他正在看一封家書。「我妹妹吉娜要結婚了,可是我趕不及參加她的婚禮。」多明是個偷車賊,有許多次前科。他跟查克一樣,也是一個模範囚犯,不過他只剩下四個星期就要刑滿出獄了。

  多明對查克忠實得很,因為他也是查克的忠實影迷。他有一個多彩多姿的意大利式大家庭。當他的家人知道他跟查克同房時,都驚佩不已。後來他們發現從來沒有人來探視查克,就把查克當成自己親人一樣,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查克起先不想跟人打交道,但是終究拒絕不了他們的熱情。從多明的父母兄弟姊妹到大大小小的堂親表親,每個人都對查克熱情無比,給他帶吃的、帶用的東西來,也向他索取簽名。多明的媽媽甚至還給查克寄生日卡並責怪他太瘦了。桑家人對他比自己家人還親得多。

  多明歎一口氣,把信收起來。「吉娜問候你,媽媽也問候你。媽媽說你給她的信寫得太少,也說你吃得太少。」

  查克看看塑膠手錶,在獄裡只准戴這種東西。他坐起身說道:「移動一下你的尊臀吧,多明,又到了點名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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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8: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茱莉的鄰居雙胞胎姊妹紀芙西紀娜黛兩位老太太,一大早就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從那裡可以把左鄰右舍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此刻她們正看著茱莉把旅行袋放到車上。

  「早呀,茱莉。」紀芙西說道。茱莉也跟她們互道早安。這兩位老太太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一胖一瘦,但仍長得很像。芙西甜甜胖胖的,性格比較溫順;娜黛則個性較強,也好管閒事。據說芙西年輕的時候喜歡韓赫曼,但是被娜黛說赫曼的壞話而破壞了好事。

  「你是要去辦公事,還是去玩啊?」紀娜黛問道。

  「算是公事吧。」娜黛揚起眉毛,顯然對這個答覆不甚滿意,茱莉只好繼續補充說明以免無禮。「我要去阿瑪瑞尤,這趟路相當遠。再見,芙西和娜黛。」

  「小心啊,」芙西說道,「我聽說冷鋒要來了,北邊已經下了好大的雪。」

  兩位姊妹看著茱莉把車開走。芙西歎一口氣說:「茱莉的生活真是多彩多姿,她去年暑假跟那些老師跑了一趟法國巴黎,前一年又去了大峽谷。她可真愛旅行。」

  「要是我說的話,」娜黛說道,「她應該把握機會,待在家裡,嫁給那個對她那麼好的副牧師。」

  多明湊到查克耳邊說道:「哈迪說三點鐘上路去阿瑪瑞尤,時候到了。」

  焦慮和不耐的感覺像蟲子一樣啃噬著查克的心。乖乖做了兩年模範囚犯,現在終於有了回報。

  多明又說:「老天,我真希望跟你一起走,我真想參加吉娜的婚禮!」

  查克站在臉盆前洗臉。「別動這種念頭!你再過四個星期就出去了。」

  「嗯,你說的不錯。」多明把一張紙條遞給查克。「這是我媽媽的地址和電話,萬一有什麼麻煩,她可以幫你找到我叔叔。他到處都有關係。」多明歎道。「我知道你會懷疑,不過幾個小時以後,你就會知道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多明得意地說著。

  查克在扣袖扣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警告自己要鎮定下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多明,」查克謹慎地說道,「要是他真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什麼不幫你早一點脫離苦海呢?」

  「嗯,這個嘛,我犯了一個無傷大雅的錯誤,安列叔叔認為我需要有一點教訓。」

  聽見多明的口氣似乎很無奈的樣子,查克抬眼看他。「為什麼?」

  「因為我上次偷的車有一輛是他的。」

  「那你還活著算你命大。」

  「他也是這麼說。」

  「他會去參加吉娜的婚禮,我真氣自己沒辦法參加。」然後多明改變話題,說道:「幸好哈迪喜歡讓別人認出是你為他開車,所以讓你把頭髮留長一點。要是你的頭髮跟別的犯人一樣短,在外面就不容易掩飾了--」

  他們停止了交談,因為有人來催他們準備上路了。

  哈迪四平八穩地坐在後座,看著前座的兩名模範囚犯,滿意地吁了一口氣。桑多明是個不起眼的傢伙,他之所以當上模範囚犯只是因為他的某個親戚買通了關節,而查克之入選也不是由於行為良好,而是因為哈迪的自大心理作祟。查克原是一個世界級的大明星,現在人人都可以看見查克被踩在他腳底下,這給哈迪帶來無比的快感。

  他尤其喜歡故意激怒查克,此刻就正在絞盡腦汁想著話題。在快到目的地前的一個路口,車子停下來等紅燈,哈迪故作輕鬆地說道:「我敢打賭從前你大富大貴的時候,女人一定都是求著要跟你上床吧,姓班的?你現在是不是有時候會想到女人的味道呢?你大概對性不大感興趣吧?要是你真行,你娶的那個金髮婊子也就不會跟那個姓歐的傢伙搞在一起了,對不對?」

  看見後視鏡裡查克繃緊了臉,哈迪更得意了。「要是你假釋出去--不過如果我是你可不敢有這種奢望--就只好去找婊子了。女人都是婊子,不過就是婊子也不喜歡跟骯髒的前科犯上床,你知道嗎?」他突然按捺不住脾氣,怒斥道:「回答我的話,你這狗娘養的!不然下個月你就會在隔離牢房裡度過。」

  他發覺自己突然失控,於是又改口說道:「我敢打賭你過好日子的時候也有自己的專屬司機吧?現在看看你--你變成我的司機了。老天還是長眼睛的。」看看目的地到了,哈迪整理一下領帶。「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錢都跑到哪裡去了--我是說你付了律師費以後如果還有剩錢?」

  查克的答覆只是突然來了一個猛然煞車,哈迪咬牙切齒地撿拾著散落的文件。「你這無禮的雜種!我不知道你今天哪根筋不對勁了,看我回去以後怎麼修理你!快點下車幫我開門!」

  查克下了車,想著再過五分鐘之後他就自由了,他打開後車門,故意揚手行了一個大禮。「你是要自己下車,還是要我抱你?」

  「你已經讓我忍無可忍了,」哈迪警告著,一面氣沖沖地把公事包抓起來,「回去以後得好好教訓你一頓。」他往桑多明望過去,多明則呆瞪著天空,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你有很多事要辦,姓桑的,趕快辦好了回來。」然後他又命令查克道:「還有你,滾到街那邊的雜貨店幫我買一些好的乳酪和新鮮水果,然後乖乖待在車上。我一個半鐘頭後回來, 先把車暖好!」

  兩人望著哈迪的背影走進大樓內。「真是個討厭鬼!」多明低聲咒著,然後轉頭看查克。「就這樣了,祝你好運。」他抬眼望一下天上密厚的烏雲。「會有場厲害的暴風雪。」

  查克不願去想天氣的問題。「你知道該怎麼辦,去做你的事,一個小時以後跟店員說你的採購單忘在車上了,然後跑回來拿。車子會是鎖著的,你就到對面雜貨店去找我,然後再去開會的地方找典獄長。等他出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走遠了,他會相信你的話的。」

  多明不安的神色與笑意使查克心生警覺。「別改變你的計劃,看在老天的份上。如果你完全按照我說的去做,他們不會把你當從犯,反而會把你當英雄的。」

  多明笑著對查克豎起大拇指。「不要為我擔心,你走吧!」

  「我知道。」

  「幫我向你媽媽致意。告訴你的妹妹說她們都會成為我的第一女主角。」查克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查克走進雜貨店,在裡頭等了半分鐘,因為他知道哈迪有時候會由窗口監視他們的行動,他看見了目標--一輛有著伊利諾牌照的黑色車子停在路邊。雖然遲了兩天,但車子仍然在那裡等著。

  開始下雪了。他低著頭走進車站,直朝男廁奔去。幸好一切都如計劃所安排的,沒有其他人動過。他在垃圾桶裡找到了兩個尼龍袋,一個裡頭是普通衣物,包括一條牛仔褲、一件外套和毛衣、一雙鞋子,還有一副墨鏡。另外一個袋子裡是一張科羅拉多州的地圖、一把槍和一匣子彈、一把彈簧刀、一副汽車鑰匙,還有兩個厚信封。

  他打開信封。第一隻信封裡裝了兩萬五千零二十元鈔票,以及一個名字是崔亞倫的護照。第二個信封裡裝的是許多用崔亞倫名字買到的飛機票,分別到許多不同的城市,另外也還有一些用別的名字買到的機票以備萬一。他目前不會先冒險在機場露面,但是桑安列已經安排好一個跟查克很像的人在底特律等著。如果查克打電話給他,他就會用班瓊斯的化名租一輛車,在當天晚上穿過邊界到加拿大去。這樣或許可以轉移警方的注意力,而把追查重點放在加拿大,但實際上查克卻是要經由德州與奧克拉荷馬州邊界到墨西哥。不過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科羅拉多山裡的一座偏遠小屋,要在那裡暫時藏身一陣子。

  查克換好衣服,把槍和錢放進口袋裡,然後拿起尼龍袋和鑰匙走出去。他就要成功了,馬上就要上路了。

  他經過街角,步下人行道,直朝車子走過去,但立即僵立在那裡,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輛拖吊車正拖著那輛車子要離開。查克有幾秒的時間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拖吊車駛遠。在他身後,兩個加油站的工人在說著話:「我早說過那輛車是無主的,它已經在那裡停了三天。」

  查克的腦子好不容易才開始運作。現在他要不就回去換回囚服當成沒事人一樣,要不就是再硬著頭皮闖下去。他其實沒有選擇餘地,因為他誓死也不肯再回那座監獄了。於是他轉回街角,設法找別的出城方法。這時一輛公車駛近,他連忙從垃極桶裡抓起一份舊報紙就跳上車,然後找了一個位子坐下,假裝專心看報,藉著報紙遮住臉。

  公車朝著州際高速公路的方向駛去,車上的乘客漸稀。最後到了一個路口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下車了,他只好也跟著下車,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只能搭便車,但是也不能坐太遠,因為等哈迪發現他逃跑之後通知交通警察,警察就會攔車盤查搭便車的人。

  他頂著風走著,雪花不停地飄落在他身上。前頭路口有一個附設小吃部的加油站,他從外頭朝裡面瞄一眼,只見一個女人在獨自吃東西,另外一桌則是一個媽媽帶了兩個小孩。他心裡暗咒著,因為女人通常不願意讓人搭便車。

  他繼續朝停車場走去,但是知道要從她們面前偷車是不可能的事。也許他可以用錢買通她們。

  要是用錢行不通,他還有一把槍。老天!一定還有別的好方法離開這裡。

  前面的州際公路上有許多卡車駛過,但是時間已經不容許他再走到路邊搭車了。要是多明按照他的計劃行事,再過五分鐘哈迪就會通知所有警察。這時真是說人人到,一輛警車竟然緩緩朝加油站這裡駛來。

  查克本能地蹲下身子,假裝在檢查藍車子的輪胎。他突然靈機一動,從袋子裡拿出彈簧刀把輪胎劃破。警車在他身後停下來,裡頭的警察搖下車窗,說道:「輪胎扁了嗎?」

  「不錯,」查克拍一下車胎,但是沒有回頭看,「我老婆曾警告我說這個輪胎有毛病。」

  警車裡的無線電突然響起呼叫聲,打斷了查克的話。然後這個警察二話不說地就快速把車子倒回頭,響著警笛疾駛而去。一會兒之後,查克聽見四面八方都響起了警笛聲,同時不斷有一輛接一輛的警車駛過去。

  查克知道,現在當局已經知道他逃跑的事,一場狩獵比賽開始了。

  在小吃部,茱莉吃完了東西,拿錢準備付帳。她此行收穫豐富,皮包裡多了一張為數不小的支票,這使她更迫不及待想趕回家去,然而她還得開五個小時的路。她看一眼手錶,拿起隨身帶的一個熱水瓶,打算裝滿咖啡在路上喝。

  她剛走到外面,只見一輛警車呼嘯而去激起一堆積雪,她嚇了一跳。這警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所以她沒注意到有一個黑髮的男人蹲在她車子前面,令她差一點絆倒在他身上。

  他站起身,大約一八八公分高的身形比她高出許多。她驚駭地往後退一步。「你在做什麼?」她懷疑地問道。他戴的飛行員用的墨鏡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她不由得皺起眉。

  查克擠出笑容。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應付了,最佳導演獎可不是白拿的。他朝著那輛車的破輪胎點點頭,說道:「要是你有工具,我可以幫你換胎。」

  茱莉鬆了一口氣。「戲不起,我剛才的口氣太無禮了,不過你真讓我嚇一跳。我剛看見一輛警車衝出去。」

  「那是魯佐文,他是本地巡警,」查克故作輕鬆地說道,彷彿那警察是他好朋友一般,「他剛接到呼叫,得離開去辦事,不然他也會留下來幫我的。」

  茱莉的疑慮此時一掃而空,她對他微笑著說道:「真謝謝你。」她打開車廂,找著工具。「這是我哥哥的車子,我不確定千斤頂放在哪裡。」

  查克幫她找到千斤頂。「幾分鐘就好了。」他心裡仍然很急,但已不像先前那麼恐懼了。等他幫她換好車胎以後,她就得給他搭便車以還這個人情。而上路以後警察對他們瞧也不會瞧一眼,因為警方要找的是一個獨行的男人。現在如果有誰注意到他們,也只會以為是一對夫婦而已。「你要朝哪裡走?」他一面工作一面問道。

  「先往東邊達拉斯的方向,然後再往南。」茱莉說道,非常佩服他換胎的技術。他的聲音很好聽,下頷看起來非常堅毅。他的頭髮很濃密,但是修剪得極差。她猜想著他如果取下眼鏡會是什麼樣子,一定非常英俊,不過吸引她目光的不是他那英俊的外貌,而是有某種她說不出來的特別之處。「你在這附近工作嗎?」茱莉客氣地問道。

  「現在不是了。我應該是明天就開始一個新工作,可是我得在明天早上七點以前趕到那裡,否則他們就要把工作給別人。一個朋友應該在兩個小時以前來開車送我一程,可是大概出了什麼事,他到現在還沒有來。」

  「你已經在這時等了兩個小時?」茱莉訝然。「你一定快凍僵了。」

  查克一直低著頭專心工作。茱莉忍住彎腰看仔細他模樣的念頭,只是問道:「你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好。」

  茱莉不想倒她熱水瓶裡的,所以就再走回小吃部去買。

  查克心裡失望得很。她是要往西南走,而他的目的地卻是在東北方四百英里遠。他偷瞄一眼手錶,加快了換胎的速度。他已經出走快一個半小時了。他在阿瑪瑞尤附近每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他決定不管這個女人往哪裡走,就跟她走便是,因為現在最要緊的是先離開本地。

  茱莉買好咖啡回來,查克的換胎工作已經差不多完畢。地上的雪積了兩英吋深,寒風吹得她眼睛想流淚。她看到他搓著雙手,想到他明天要開始的新工作--如果他能及時趕到。她知道現在工作很難找,而從他自己沒有車這一點來看,他一定非常缺錢用。

  她注意到他的牛仔褲是新的,當他站起身的時候,褲管的褶痕還非常明顯。他大概是為了給新僱主一個好印象,所以特地把所有的錢拿來買了一條新褲子。這個想法令她頓時同情心油然而生。

  茱莉向來不敢隨便讓陌生人搭便車,但是這次她決定一試,不只是因為他幫她換胎或是他看起來像好人,也因為那條新褲子。一條漿挺的新褲子,這個失業的可憐人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上面,但是除非有人給他搭一程便車,否則這一切都是泡影。

  「換好了吧?」茱莉說著,一面把咖啡遞給他。他看起來有些傲氣,使她遲疑著不敢提什麼金錢報酬的事。「我該給你錢謝謝你幫我換胎。」她說道。見他搖頭拒絕,她就改口說道:「那麼也許我能送你一程,我要順州際公路往東走。」

  「如果你讓我搭便車,我會非常感激的,」查克笑著說道,並連忙把尼龍袋拿起來。「我也是要往東走。」

  他們上路十分鐘以後,查克才感到胸中那股緊張的壓力開始消褪。他長吁一口氣,他有好幾個小時,不,好幾年不曾這樣吁氣了。他這才注意到她車子開得太快了。

  他正想建議由他來開,她卻帶著笑意說:「你可以放鬆一笑,我已經慢下來了。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我沒有被嚇到。」他說道。

  她斜瞄一眼,露出一絲諒解的笑容。「你的手一直抓著前面的儀表板。」

  查克發覺了兩件事:第一,他在監獄裡待太久了,已經忘了怎麼樣跟女人輕鬆地談話了;第二,這位莫茱莉小姐的笑容非常迷人。她笑的時候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使那張本來就很漂亮的臉美得讓人忘了呼吸。

  他不想去擔心自己無法控制的問題,所以乾脆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沒有化妝,只塗了一點口紅,整個人充滿清新的氣息。他判斷她只有十幾歲或二十出頭。但是從另一方面而言,她又有一種不像二十歲的女孩能有的自信。「你幾歲了?」他貿然問道,卻發覺自己這句話實在太唐突。顯然如果他不想被抓回監獄,他可得重新學習一些基礎社交,而他原以為這是自己生來具有的本能。

  但是茱莉並沒有生氣,反而就勢給他一個迷人的笑容,並用頗覺好笑的口氣說道:「我二十六歲。」

  「我的天!」查克喊道,但隨即又後悔自己的莽撞。「我的意思是,」他連忙解釋說,「你看起來沒那麼大。」

  她似乎感覺到他的不安,於是輕聲笑著說:「大概是因為我才剛滿二十六歲幾個星期的緣故吧。」

  查克深怕自己又說錯話,於是等了一會兒,看雨刷來回刷了一圈,才開口問一個應該比較安全的問題。「你做什麼工作?」

  「我是教師。」

  「你看起來不像老師。」

  她忍住笑,搖頭說道:「大部分年紀比較大的人都這麼說。」

  查克不知她是真認為他看起來很老了,還是在開玩笑。正在困惑的時候,她問起他的工作。他第一個冒出來的回答是:「我是做建築的。」

  「真的?我哥哥也是做建築的,他是包商。你是做什麼方面的呢?」

  查克其實連鎯頭該怎麼拿都不知道,他真希望自己剛才說的是別種職業,或者早該閉上嘴巴。「牆,」他含糊地答道,「我做牆。」

  她瞪著他。「牆?」她困惑地重複一遍,然後她想通了。「噢,你是專做板牆面的。」

  「不錯。」

  「那麼我想你應該不難找工作才是。好的板牆工人大家都搶著要。」

  「我不是好的工人。」查克氣唬唬地說道,擺明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茱莉忍住笑,專心看著前面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段路有他作伴。她始終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覺得他彷彿像什麼人。她真希望看到他整個臉。

  他們沉默地走了半個小時。一輛警車響著警笛過去,使查克的心在空中吊了老半天。他想他應該打個電話到底特律,但是得等再走遠一點他才敢停下來打電話。他又想到自己現在正朝反向而行,所以也許他應該研究一下該走哪條路線,於是他返身到後座摸索他的尼龍袋。「我想我得看一下地圖。」

  茱莉很自然地推論他一定是要找新工作所在的德州某處。「你要到哪裡去?」

  「艾勒頓市,」他答道,同時對她一笑,「我是在阿瑪瑞尤市找的這個工作,可是從來沒有去過當地。」

  「我想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地方。」她說道。他把安列寫的一條路線說明夾在地圖上的時候,茱莉又問:「你有沒有找到艾勒頓?」

  「沒有。」為了避免她再追問,他故意把那張說明在她眼前晃一下,然後又放回袋子裡。「我有詳細的路線說明,所以一定找得到的。」

  她點點頭,望著前面的交叉道出口。「剛才警車過去一定表示前面有事故,所以我也許從這裡下去,繞過那個路比較好。」

  「好主意。」

  但是這條交叉道下去以後是一條鄉間小路,起先還和州際公路平行,但後來就往右邊轉了,幾分鐘以後,路越來越窄,離公路也越來越遠。「也許這不是什麼好主意。」她說道。

  查克並沒有立即接腔。在前面的路口有一處廢棄的加油站,旁邊有一個電話亭。「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打一個電話。只停兩分鐘就好了。」

  「不要緊。」茱莉把車子停在路燈旁邊,看著他朝電話亭走去。天黑得比平常早得多,暴風雪還在加勁。她打開收音機,想聽一下天氣的消息,同時也下了車,想到後車廂拿一件毛衣。她瞥見他的地圖露出一角在袋子外面,於是想借看一下。她朝電話亭望過去,想把地圖舉起來向他示意借用,但是他正背對著她講電話。她想他應該不會介意的,所以就逕自把地圖打開。

  一陣強風吹來,她連忙按住地圖,這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德州地圖,而是科羅拉多州的。她困惑地再瞄一眼夾在上面的說明,內容竟是:經過史丹頓市二十六點四英里後,你會碰到一個沒有路標的十字路口,然後你要開始找右邊一條泥土路通入林子裡。那房子就在路底,大約走五英里就可以到,而且從公路上或山的任何一邊都看不到。

  茱莉驚訝地張開了嘴巴。他不是要到德州某個地方找工作,而是要到科羅拉多州找一幢房子?

  收音機裡這時播完一段廣告,接著說道:「我們有最新的天氣消息,可是請先聽一下警方發佈的一個大消息......」

  茱莉並沒有完全聽進去,只是瞪著正在打電話的那個高大男人,心裡又興起那種讓她不安的熟悉感覺。他仍背對著她,但是墨鏡已經摘了下來拿在手裡。他似乎感覺到她在看他,所以扭頭朝她望過來。他瞇起眼睛注視著她手中的地圖,這時茱莉也看清了他的長相。「今天下午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收音機裡報告著,「警方發現殺人犯班查克自阿瑪瑞尤市逃獄--」

  茱莉麻痺似的瞪著那張酷臉,她認出來了。

  「不要!」當他丟下電話朝她跑來時,茱莉喊了出來。她匆忙坐回自己位子上,同時想把車門關起來,但是查克已抓住她的手腕。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使勁掙開了他的手,整個人翻滾到車外,然後爬起來拔腿就跑,一面尖叫著求救。但是她知道這裡根本沒有人會聽見她。她在滑溜的雪地上跑了幾碼就被他抓住,推靠在車上。

  「閉嘴,不要動!」

  「把車子開走!」茱莉喊道。「把車開走,讓我留在這裡。」

  他不睬她,只是望著那張被風吹到一個垃圾桶旁邊的地圖。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槍指著她,一面倒退著去搶地圖。老天,他有槍

  茱莉渾身發抖,雙腿發軟,看著他又走回來,把槍放回口袋裡,但是他的手仍留在口袋裡握著槍。「上車。」他命令道。

  茱莉回頭望一眼,一輛卡車朝他們駛過來,她估算著求救的可能性。「別想嘗試。」查克冷冷地警告著。卡車開過去了。

  查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上車。茱莉覺得毛骨悚然,彷彿置身於他的一部電影之中--在那部電影裡的人質被殺死了。

  查克命令她往回開。「如果你聽我的話,你就不會有什麼事的,茱莉。我需要交通工具到州界,而你正好有車,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除非你覺得這輛車太重要,甘願冒生命危險把我趕下去,否則你只要乖乖開車,放輕鬆一點吧。」

  「放輕鬆?」茱莉也火了。「把槍交給我拿著,我會讓你知道怎麼樣放輕鬆!」她看見他皺起眉頭,但是並沒有舉動,令她幾乎相信他真的無意傷害她--只要她不妨礙他逃亡即可。「還有,」她怒沖沖地說道,「別把我當小孩一樣,也別叫我茱莉!我是莫小姐。我原以為你是個好人,要不是那條鬼牛仔褲,我也不會惹上這個麻煩--"茱莉發覺自己竟然想哭,於是她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就直視著車窗上的雨刷。

  查克揚起眉毛,心裡暗自佩服她的勇氣。他轉頭看看外面的風雪,突然又很慶幸自己那輛小車子被拖走了,不然碰到這樣的風雪也沒有辦法動彈。現在有了這輛四輪傳動的車,他就可以開到科羅拉多的山上去。這一切都多虧了這位莫茱莉小姐。

  不過從另一方面而言,她也使得他的逃亡計劃更麻煩起來。她很可能已經知道他要到科羅拉多州去,也已經看了那張路線說明,所以他如果找個地方放她走,她就會告訴警方他的去向。

  他決定好好想個對策。為了使兩人都輕鬆一點,他故作不經意地接著她剛才的話問道:「我的牛仔褲有什麼不對了?」

  她茫然瞪著他。「什麼?」

  「你剛才說到什麼我的牛仔褲的事,那是什麼意思?」他解釋道。

  茱莉幾乎歇斯底里地笑出來。她在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他卻在關心他的牛仔褲。她本來想出言諷刺,但繼而又想還是不要激怒他比較好。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客氣地用一種中庸口吻說道:「我注意到你的褲子是新的。」

  「那又跟你讓我搭便車有什麼關係?」

  茱莉的語氣帶著受騙的苦澀。「因為你沒有車,而且你又說你沒有工作,所以我想你一定手頭拮据。你說你希望得到新工作時,我注意到你褲子上的褶痕......」

  「繼續說下去。」查克慫恿著。

  「我就作了一個推論,認為你一定是買了一條新長褲想給僱主一個好印象。我又想你買褲子的時候一定滿懷希望,它對你是多麼重要!而我--我不忍見到你因為搭不到便車而希望破滅。所以,雖然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給人搭過便車,卻不忍見到你錯過機會。」

  查克簡直是既愕然又感動不已。這樣好心腸,這樣自我犧牲的事情是他從來沒有碰到過的。「你從一條牛仔褲上推想出這麼多事情?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而且顯然我對人的判斷力也很差。」茱莉說道。她從眼角瞥見他的左手向她伸過來,令她嚇得差一點尖叫出來,但隨後才發覺原來他是倒了一杯咖啡要給她喝。

  他帶著歉意說:「我想這個對你有一點幫助。」

  「我不會打瞌睡的,謝謝你。」

  「還是喝一點吧,」查克說道,「它會--」他猶豫了一下,「會使事情看起來正常一點。」

  茱莉轉頭瞪著他,覺得他這樣對她表示「關切」根本就是瘋子的行為。但是想到他口袋裡的槍,她忍住告訴他的衝動,只是用發抖的手把咖啡接過去,然後別過頭去看著路。

  查克看她手中的咖啡杯在顫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為了這樣嚇著她而道歉。她的側影很漂亮,眼睛也迷人極了。要逼迫這麼一個純潔的女孩令他內心愧疚不已,覺得他真的如同別人所說的一樣是個野獸。

  為了減輕內心的不安,他決定找一些輕鬆的話題。他注意到她沒有戴結婚戒指,表示她還沒有結婚。他試著回想「外頭」的文明人平常都聊些什麼事情。「你喜歡教書嗎?」

  她再度轉頭驚訝地看著他,難以置信地說道:「你以為我會願意跟你來這種客套?」

  「不錯!」他突然有一點惱羞成怒。「我是這麼想。說呀!」

  「我愛教書。」茱莉膽怯地說道,心裡則氣自己這麼容易就被他嚇到。「你要我開車送你到哪裡?」她看到一個牌子上寫著:奧克拉荷馬州距離二十英里。

  「到奧克拉荷馬。」查克含糊地說道。

  「奧克拉荷馬到了。」一過州界,茱莉就說道。

  他帶著冷酷的笑意瞄她一眼。「我知道。」

  「怎麼樣呢?你要在哪裡下車?」

  「繼續開。」

  「繼續開?」她忿忿不安地喊道。「你聽我說,你這傢伙--我可不要把你一直送到科羅拉多去!」

  查克現在確定她知道他要到哪裡去了。

  「我不要去!」茱莉聲音發顫地警告著,卻不知她剛才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我不能去。」

  查克心裡暗歎一口氣。「你會去的,莫小姐。」

  「去你的!」茱莉喊道,同時猛然把方向盤一轉,然後猛踩煞車,把車子停在路邊。「你把車拿走吧!」她求道。「把我留在這裡。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說我見過你,我發誓!」

  查克按捺住脾氣。「電影裡總是這麼說,」他說著,一面轉頭望著由旁邊駛過的其他車子。「而我總是認為那樣其蠢無比。」

  「現在又不是在拍電影!」

  「可是你也承認那是很荒謬的保證。」他淡淡地笑道。

  茱莉無語,只能憤怒地瞪著他。

  「你不可能以為我真的會相信你的話吧?」查克和氣地說道。「我知道你害怕,可是除非你要冒險,否則你是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的。只要你不做什麼吸引別人或是警察注意的事--」

  「否則你就會用槍把我的腦袋轟掉,」茱莉諷刺地說,「這話真讓我覺得安慰,班先生,謝謝你。」

  查克耐著性子解釋道:「要是警察來追我,就一定得殺死我,因為我是不會投降的,而在混戰中你可能受傷或死掉。我不希望見到那種事情發生,懂嗎?」

  茱莉轉開頭,不再說話。

  查克不耐煩地打了一個手勢。「不要再鬧了,開車吧。我得再找個出口打電話。」

  聽見他的口氣有些冰冷,茱莉悟到自己剛才的行為實在太傻。她必須鎮定下來,表面上假裝順從,然後再設法脫身。她可不是什麼溫室裡的花朵,十一歲以前也是在芝加哥街上混過的。她深吸一口氣,設法用帶著歉意的口氣說:「班先生,很謝謝你說的無意傷害我,我不是有意激怒你,只是害怕而已。」

  「你現在不怕了嗎?」他懷疑地問。

  「沒那麼怕了。」茱莉連忙保證道。

  「我可不可以問,你怎麼會改變得這麼快?你剛才在想什麼?」

  「一本書,一本懸疑小說。」她胡謅著。

  「是你看過的書?還是你想寫?」

  茱莉順著他的話說道:「我一直想寫一本懸疑小說,」她必須設法使這說法合理一點,「我想這樣倒可以讓我得到一些很好的第一手資料。」

  「原來如此。」

  她瞄他一眼,很訝異地看到他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她發現這個魔鬼真能迷死人,不禁回想起從前電影裡他那迷倒天下女人的笑容。

  「你是個很勇敢的女人,茱莉。」

  她咬牙忍住要他稱呼她「莫小姐」的衝動。「事實上我是個膽小鬼,班先生--」

  「叫我查克。」她覺得他的口氣仍有一絲懷疑。

  「查克,」她連忙應道,「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免去客套,因為我們顯然得相處--」

  「一陣子。」他接著說道。茱莉的心裡好不容易才平服一股憤怒感。

  「一陣子。」她應著,盡量使自己的語調保持中性。「這樣的話,你也許有時間提供我一些資料。」她遲疑著。「呃,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一些監獄的內幕?那對我的寫作一定會有幫助。」

  「會嗎?」

  他的口氣令她怕得要死。「絕對,」她努力承認著。「聽說監獄裡有很多人都是無辜的。你是不是無辜的呢?」

  「每個犯人都聲稱他是無辜的。」

  「不錯,可是你呢?」她堅持問清楚,深盼他會給她肯定的答覆,好使她假裝相信。

  「陪審團說我有罪。」

  「他們有時候也會錯。」

  「十二位誠實正直的公民斷定我有罪。」他冰冷的聲音裡充滿恨意。

  「我相信他們也盡量要做到客觀。」

  「狗屎!」他突然憤怒起來,嚇得茱莉抓緊了方向盤。「他們是因為我有名有利所以判我罪!他們反對的是我的生活和好萊塢的道德標準。他們知道我有充分的無罪理由,所以才沒有判我死刑。」

  茱莉覺得手掌心在冒汗。「可是你確實是無辜的嗎?你只是無法證明是誰殺的,對不對?」

  「那又有什麼不同?」他反問道。

  「對我有不同。」她的聲音發顫。

  他冷冷打量著她。「要是真的對你有不同,好吧,告訴你,我沒有殺她。」

  他在說謊,當然是的,一定是的。「我相信你。」為了讓他安心,她又補上一句:「如果你是無辜的,也就有理由逃獄了。」

  他的回答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令她不安得很。她感到他一直在冷眼看她,然後他突然說道:「路牌上說再過去有電話,看到以後你就靠邊停。」

  他下車打電話的時候,順手把車鑰匙拿了下來。「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我碰巧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茱莉勉強搖頭說道:「我不怪你。」

  他下車以後,仍讓車門打開著,手也一直放在有槍的口袋裡。茱莉現在固然逃生無望,但是總得為以後想辦法。她和聲說道:「希望你不介意我拿紙筆記一點想法。」不等他拒絕,她繼續說道:「你可以看我的皮包,裡頭沒有武器或另一副鑰匙。」

  他走開去打電話。茱莉盯著他的背影,匆匆在記事簿上連寫了三頁:「請報警。我被綁架了。」然後她迅速撕下紙條,折好放在皮包外層口袋裡。這時她又有了一個主意,於是又取出那張紙條,把它夾在一張十塊錢的鈔票裡再收好。她知道自己必須以智取勝,雖然她相信他不會真的開槍殺她,但也不能莽撞。所以她在記事簿上寫下幾句話以防萬一他要看。「班查克是要逃避因陪審偏見而造成的不公平罪刑。他看起來似乎是一個聰明、仁慈的好心人--卻是環境的受害者。我相信他。」

  她內心在暗笑,這真是天底下最糟的小說了。她正在想著,突然發現他已打完電話要上車,令她心裡又感到一陣驚懼。她連忙合起簿子,丟到皮包裡。「電話打通了嗎?」她客氣地問道。

  他瞇起眼睛盯著她的笑容。「沒有。我半個小時以後再試一次。」然後他伸手拿她的皮包,把記事簿取出來。「只是小心,」他用譏諷的口氣說道,一面打開記事簿。「我相信你會諒解的吧?」

  「我諒解。」茱莉答道。他看到她在記事簿上寫的話,似乎訝異得很,那表情令茱莉又是緊張又是懊惱。

  「怎麼樣?」她故作無辜狀地問道。

  他把記事簿放回皮包裡。「我想要是你真的相信,你實在是太容易受騙了。」

  「我是很容易受騙的。」她答道。就讓他認為她既愚蠢又天真,這樣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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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8: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路程他們都相當沉默,只偶爾談兩句天氣越來越壞之類的事。不過茱莉一直在留意路標指示,希望有機會實現她的計劃。終於,她看到下一個出口有餐飲店,她的心跳加快了。「我知道你不想停下來吃東西,可是我餓了,」她小心地說道,「前面有一家麥當勞,我們可以買外帶的。」

  他看一眼手錶,搖搖頭。她連忙補充道:「我每隔兩個小時就得吃東西,因為我有......」她著急地想著字眼,「......低血糖症。如果不吃就會昏倒......」

  「好吧,就在那裡停下。」

  茱莉見到麥當勞的招牌時幾乎興奮得叫出來。雖然有暴風雪,不過停車場上還是停了幾輛車。她把車子開到外賣窗口。「你要吃什麼?」她問道。

  坐牢以前,查克是絕對不會吃這種速食店的東西的,但是現在想到漢堡和薯條竟然令他流口水。這都是自由的緣故。自由是使空氣感覺起來更新鮮,食物也更好吃了。不過他這位人質過於親切的態度也令他心生警覺。

  點完之後,她看見查克伸手到口袋裡要掏錢。她連忙搖頭說:「我請客。」她把那十塊錢從皮包裡拿出來。

  查克皺起眉頭,猶豫著。「你真大方。」

  「我就是這樣。」茱莉說道,一面把那十塊錢交給窗口收錢的女孩,臉上現出懇求的神色。她的生命就繫於這個女孩身上了。

  接下來的情形就好像電影裡的慢動作畫面一樣,茱莉看見那個女孩打開十元鈔票......那張小紙條飄落到地上......女孩嚼著口香糖,彎腰把紙條撿起來......女孩站起身,朝茱莉瞄一眼......「這是你的嗎?」她問道,手裡舉著紙條卻看也不看。

  「我不知道。」茱莉說道,一面急著設法讓那個女孩看紙條的內容。「可能是。上面說什麼--"她差點尖叫出來,因為查克猛然抓住她手臂,並且用槍頂著她身體。

  「沒什麼,」查克說道,同時繞過茱莉身後對那女孩伸出手,「那是我寫的,只是在開一個玩笑。」

  那女孩瞄一眼紙條,然後把它交給查克,可是看不出來她到底有沒有看清紙條的內容。茱莉咬牙切齒地看著查克投給女孩一個迷人的笑容,令那女孩愉快地漲紅了臉。

  女孩把找零的錢和食物交給茱莉。茱莉本能地接過來,仍不死心地用哀求的神色看著那女孩,希望女孩能反應過來而報警。茱莉把食物袋交給查克,根本不敢轉過頭去看他。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差一點把可樂掉下去。她把車子駛開,心理上完全沒有預期到計劃失敗後他發怒的情形。「你這個笨女人!你不要命了嗎?把車停在停車場上,她在看我們。」

  茱莉機械地服從著他的命令。她的胸口急速起伏著,呼吸短促。「開始吃,」他把漢堡塞給她,「每咬一口就笑一下,不然你就禱告吧......」

  茱莉食不知味地嚼著,車子裡的氣氛緊張得似乎一觸即發。「我可......可不可以拿可樂?」她說著,伸手要去拿放在他腳邊的袋子。他猛力抓住她手腕,痛得她手腕好像斷了一樣。「你弄痛我了!」茱莉驚恐地喊道。他更用力捏了一下,才放開她的手。她閉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一面揉著發痛的手腕。

  她絕望地想著,為什麼她會錯以為他不會是個發狠的殺人犯呢?原因就在於她被年輕時的影迷崇拜心理所蒙蔽了。審判的時候她在歐洲,所以對細節不大清楚,因而他在她心目中還維持著相當完整的大明星形象。當他說他是無辜的時候,她心底還真的有點相信。不過就算他當初沒有殺人,也不表示他現在不會為了逃亡而殺她,而且這都是基於他無辜的假設而已--一個非常、非常不可能的假設。

  聽見紙袋窸窣的聲音,她嚇得全身一震。「拿著。」他說道,一面把可樂遞給她。

  茱莉看也不看地接過可樂,目光直瞪著前方。她必須另外再想辦法逃走,即使現在他一定會更留心她的行動。

  「走吧。」他命令道。

  茱莉無言地發動了車子。十五分鐘後,他要她停下來打電話,這一回他終於打通了。幾個小時之後,就會有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由底特律通過邊境到加拿大去。警察會把注意力放在加拿大,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個麻煩的人質。

  灰色的天際泛出一點曙光,茱莉終於等到他睡著了,她決定再賭一次。

  她悄悄地放慢車速,轉進一個休息站。繞過一排松樹後,她看到有三輛卡車停在那裡,不禁鬆了一口氣。雖然沒有什麼人在走動,但是她確信聽到有一輛卡車的引擎在轉動,表示車上有人。她的心在狂跳,小心地朝卡車開去。

  在離第一輛卡車十五碼的時候,她正要悄悄踩煞車,查克卻突然坐了起來。「在搞什麼--」

  茱莉猛然踩住煞車,同時推開車門,跳到車外的雪地上。「救命!」她尖叫著想爬起來,腳在雪地上滑了幾下。查克這時也迅速跳下車來追。她奮力跑著,一邊大喊:「求求你們,誰來救救我!」一輛卡車的門打開,一個司機走下來,皺著眉頭看她。

  她回頭看去,正好看見查克抓起一堆雪做成一個雪球朝她丟過來,重重地打在她肩膀上。她邊跑邊喊:「抓住他!他--」

  離她只有幾步的查克笑著喊道:「不要這樣,茱莉!」他撲到她的身上。「你把大家都吵醒了!」

  茱莉拚命扭動身子,喘著想再叫出來,但是查克把一團雪抹在她臉上,同時抓住她的兩隻手腕,低聲威脅著:「如果他走過來,我就把他殺掉。你要我這樣嗎?你要別人因你而死嗎?」

  茱莉拚命搖頭,眼睛緊閉著不願意看到他的模樣。她無法忍受自己距離自由只有幾步之遙,卻只能被他壓在雪地上,屁股還因為剛才跳車太猛而摔疼了。「他走過來了。好好吻我,不然他就死定了!」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就用力吻上了她的嘴巴。她睜開眼睛,看見那個司機朝他們走近,皺著眉頭看他們。

  「他媽的,用你的手抱住我!」他的嘴擋住了她的嘴,而他口袋裡的那把槍頂在她的肚子上。她的手現在可以動了,那個司機也許會看出破綻,但是就會因此而喪命。

  茱莉像個木偶一樣舉起沉重的手臂,軟軟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她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查克感到她的身體硬得像石頭,彷彿仍在積聚力量想乘機掙脫他。他由眼角瞧見那個司機放慢腳步,但仍一副充滿懷疑的樣子。如果他找來其他司機,他這段短暫的自由就會結束了。他絕望地湊到她耳邊,說出他多年不曾說過的字眼:「求求你!茱莉......」

  茱莉覺得這世界彷彿突然瘋了,他竟然會開口求她。他痛苦地低聲說道:「我沒有殺人,我發誓。」然後他又吻上她的嘴。他這懇求比什麼恐嚇或憤怒都有效,使她相信了他說的是真話。

  在困惑與茫然中,茱莉放棄了她唾手可得的自由。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動機逼她放過查克。她忍住無助的淚水,用手抱住了他的肩頭,屈服在他的親吻之下。查克一感覺到她的變化,也就吻得比較溫柔了。茱莉張開嘴,手指插到他柔軟的髮間。她小心地回應著他的吻,突然之間彷彿一切都開始改變了。他熱切地吻著她,雙手在她肩上滑移,然後滑到她被雪弄濕的髮間,捧起她的頭,使她的臉湊近他飢渴而急切搜尋的唇。

  在他們上方,一個德州口音喊道:「小姐,你到底要不要幫助啊?」

  茱莉的嘴被他吻著,無法開口說話,她試著想搖頭或睜開眼睛,但是她做不到。

  「我想你大概是不需要了,」那個司機笑著說道,「那麼你呢,先生?你需要我幫忙做你的事嗎......」

  查克微微抬起頭,用迷醉的聲音說道:「去找你自己的女人吧,這一個是我的。」然後他又吻上她的唇,伸出舌尖探入她的口內。茱莉屈服在這個熱吻之下。

  另外一輛卡車門打開,一個人喊道:「喂,彼得,那邊雪地上在搞什麼?」

  「見鬼了,兩個大人像小孩一樣打雪仗,然後又在雪堆裡親熱。」

  「我看他們不是像小孩一樣,而是要製造小孩了吧。」

  卡車門再度關上的聲音把茱莉喚回現實,她用手撐著查克的肩膀想把他推開,卻發覺自己渾身無力。她慌亂地喊著:「停!他已經走了!」

  她含淚的聲音使查克一驚。他抬起頭,瞪著她的柔唇,感到一股無法自制的飢渴。她在他懷中這麼柔順的感覺舒服極了,使他相信真的就在這雪地上做愛一定會是更美的事。他緩緩坐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拒絕讓他扶,自己站了起來。「我渾身都濕了。」她抱怨道,始終迴避他的目光。

  查克伸手要幫她撣掉她身上的白雪,她猛地一驚閃開,不願讓他碰一下。「不要因為剛才的事就以為你可以碰我!」她警告著。可是查克卻被她現在的模樣迷住了,她的情慾被撩起來之後,兩頰白裡透紅,看得他忘形了。

  「我讓你吻我只是因為你說的對,沒有必要因為我害怕而讓別人喪命。現在讓我們趕快上路,把這個麻煩早點解決。」

  查克歎一口氣。「似乎我們現在又處於敵對狀態了,莫小姐。」

  「當然是,」她答道,「你要到哪裡去我就送你去,不再搞花樣了。可是我們得把事情說清楚:一到那裡我就可以走了,對嗎?」

  「對。」查克扯著謊。

  「那我們走吧。」

  查克看著她走在前面,他在嘗過她嘴唇的滋味以後,變得更渴望品嚐她的全部。雖然理智在警告他不要讓事情變得更複雜,但是他的身體卻有不同意見。他決定要引誘她。不是因為她迷人,不是因為他對她有什麼感覺,而是由於這是最實際的做法,他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當然,這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她會跑到哪裡去呢?」莫卡爾在他弟弟的辦公室裡踱著步子。「你是個警察,而她失蹤了,至少你應該做點什麼事啊!」

  「她得失蹤二十四小時才算正式失蹤,」塔德答道,可是他的眼睛內也充滿憂慮。「我得等到那時候才能使用官方的無線電頻道。」

  「你知道茱莉不是會突然改變計劃的人,」卡爾生氣地反駁,「要是她必須改變計劃,也應該會打電話給我們。而且她也知道我今天早上需要用車。」

  「不錯。」塔德心不在焉地望著外頭廣場對面的商店,一會兒之後他才遲疑的說道:「班查克昨天從阿瑪瑞尤逃獄了。」

  「我也聽說這個消息了,那又怎麼樣?」

  「後來在州際公路附近的一家餐廳,有人看見一個人很像他。」

  卡爾很小心地把手中正在玩弄的紙鎮放下,抬頭瞪著塔德。「你的意思是什麼?」

  「有人看見班查克在一輛很像你的車子旁邊。餐廳的收銀小姐說,她好像看見他跟一個剛在那裡用餐的女人一起上車離開了。」塔德強迫自己直視哥哥的眼睛。「我五分鐘以前跟那位收銀小姐通過電話,她描述的那個女人樣子就跟茱莉一樣。」

  「我的天!」

  在他辦公室工作的麗妲一直在聽他們說話。這時她瞇起眼睛瞧著外面,只見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金髮女郎把一輛賓士車停在塔德的車旁,然後朝裁縫店走去。麗妲轉身對塔德說:「看看誰回到鎮上了--那位富家小姐。」

  塔德想做出無動於衷的樣子,但仍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臉。他不屑地瞧過去,正好望見他前妻的背影進入裁縫店裡。「歐洲現在大概太無聊了吧。」他說道。

  「我聽說她的結婚禮服是請紀家姊妹做的。」麗妲說道,隨即又覺得塔德可能不願意聽這些事。「對不起,我真傻。」

  「沒關係,她做什麼事我一點也不在乎。」塔德說道。席可玲要再嫁給達拉斯社交名人賀思本的消息報紙上已經登過了。「我們去找爸爸和媽媽談一下,」他對卡爾說道,「他們知道茱莉昨天晚上沒有回來,一直擔心得要死。說不定他們會想起來茱莉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行程計劃。」

  他和卡爾剛走過街,紀家姊妹的裁縫店門打開了,席可玲走了出來,發現她與前夫之間只隔著一條人行道。塔德當她只是陌生人一樣漠然地點點頭,但可玲向來比較重視社交禮節,不願在公眾場合失禮。她走上前,喊道:「塔德?」聽見她的聲音,他只好停下步子。她對已經作勢要上車的卡爾點頭招呼一下,然後又對塔德說道:「你真的要這樣連招呼都不打就開車走掉嗎?」

  「正是如此。」他漠然說道,但是卻留意到她的聲音似乎比以前柔順了一點。

  她走上前,對他伸出手。「你看起來......很好。」見塔德不願與她握手,她只好勉強把話說完,然後又懇求似的看向卡爾。「你看來也不錯,卡爾。我聽說你跟衛莎拉結婚了?」

  他們身後的店裡有不少對眼睛正朝窗外瞧著,塔德失去了耐性。「你的社交禮數完了沒有?大家都在看你呢!」

  他的態度令可玲羞紅了臉,但是她仍不放棄。「茱莉寫信告訴我說你念完了法學院。」她跟茱莉原來就是好朋友。

  塔德轉身打開車門。

  她昂起頭。「我要結婚了--跟賀思本結婚。紀小姐幫我做禮服。」

  「我相信只要有生意上門她們都會高興,即使是你的生意也一樣。」塔德上了車,但是她用手擋住車門。

  「你變了。」她說道。

  「你沒變。」

  「我變了。」

  「可玲,」他冷冷地說道,「我才不在乎你有沒有變。」

  然後他當著她的面把車門關上,發動引擎揚塵而去。

  「我們迷路了!老天,我們到底在哪裡?」茱莉緊張地喊道。他們的車一直在山裡繞來繞去,雪中的山路又陡又彎。

  「我知道你很累,」查克說道,「要是你不會企圖跳車,就換我來開車,讓你休息一會兒。」

  自從十二個小時以前那陣親吻之後,他對她就變得彬彬有禮。這反而令她更起疑,所以她對他就始終沒有好臉色,說話的時候總是帶刺,連她自己都覺得像個惡婆娘。

  「我以為你希望我們迷路呢。」他開玩笑地說。

  「我希望你迷路,但可不希望我跟你一起迷路!」她看見前面有一座窄木橋橫在激流上。「這橋看起來不安全,水太急了!」

  「我們沒有什麼選擇。」

  她踩住煞車。「我才不要開過那座鬼橋。」

  事實上他們在這條窄路上根本無法倒回頭。這條路最近才被整理過的樣子,彷彿費邁特知道查克要逃亡到這山頂上的別墅裡一樣。不過這座橋看起來還是很危險。「下車,」他想了一下,然後說道,「我來開過橋,你走過去,然後再上車。」

  他又抓起她的外套和兩條毯子丟給她。「要是這橋撐不住,你就找一個較窄的地方過河。山頂上有一間屋子,裡頭有電話和足夠的食物。你可以打電話求救,等暴風雪過去。」

  茱莉站在那裡看他發動車子,她的愧疚感越來越深,後悔自己離開車子的懦弱行為。他說「要是橋撐不住」,但不表示他一點也不在乎這樣冒生命危險。她抓住車門說:「要是橋撐不住,我會丟一條繩子或什麼東西給你,讓你爬上岸。」

  他把車門關上,留下茱莉抱著毯子和外套站在雪地上。她屏住呼吸,看著車子慢慢前進。然後她快步跑到橋頭,抓起一根漂過的樹枝測量水深,結果那根約有八呎長的枝子竟然碰不到底。「等一下!」她喊道。「我們可以把車子留在這邊,兩人都走過去!」但就算他聽到她的話,他也沒有理她。「不要試了!這樣撐不住的!下車--」

  但是車子已經開到了橋上,橋嗄吱作響,輪子激起碎雪。四輪傳動的車子再一次發揮了威力。茱莉彷彿全身麻木了一般,呆立在那裡。好不容易看到車子過了橋,她立即衝過去上了車。

  「我們到了。」他說道。

  茱莉冷冷地瞪他一眼。「到哪裡了?」

  他一直等到好幾分鐘以後才給她答覆。車子繞過最後一個險彎,爬到了山頂,有一座漂亮的石頭與杉木建造的房子,周圍是一處濃密的松樹林。「到了這裡。」他說道。

  「誰會把房子蓋在這裡,是隱士嗎?」

  「顯然是一個喜歡獨居的人。」

  「這是你親戚的嗎?」她問道。

  「不是。」

  「這屋子的主人知道你要用這裡躲警察嗎?」

  「你的問題太多了,」他說道,然後下車為她打開車門,「不過我的回答是『不』。我們走吧。」

  「走?」茱莉喊道,一面拚命往車子裡面坐。「你說到了以後我就可以離開的。」

  「我那是說謊。」

  「你--你這混蛋,我竟然相信了你!」她喊道,不過她也是在說謊,因為她也早就明白他不可能馬上放她走的。

  「茱莉,」他耐著性子說道,「別惹不必要的麻煩了。你得在這裡待幾天,而且這個地方也不錯。」說完,他拔下車鑰匙,逕自走向屋子。

  茱莉一時之間氣憤得無法動彈,然後她忍住淚下了車。

  她跟著他繞到屋子後面,訝然看著他從雪堆裡挖出一個花盆。然後他把花盆打碎,在土堆裡摸了半天。一會兒之後,他的手中多了一副鑰匙。他用鑰匙打開門,做了一個大禮的姿式請她進去。「我建議你進去看看,我去把車子上的東西拿下來。」他說道。「休息一會兒,欣賞一下風景,把這當成度假吧。」

  她張口瞪著他,然後憤憤地說:「我不是在度假!我是人質,別以為我會忘記這一點!」

  他委屈地看她一眼,彷彿她是在故意挑毛病似的。她掉頭走進房子裡。這房子佈置得既古樸又豪華。大廳呈六角形,有三個門通往三間套房,還有四面大的落地窗。一面牆上有一座大型壁爐,前面是一個L型的大沙發,地上是又厚又舒服的地毯。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房子,但是此刻的她根本無心注意,因為她實在是又氣又餓了。

  她走到廚房,打開一個又一個的橡木櫃。有一個裡頭放滿了各色罐頭。她想先吃一個三明治再睡覺,於是伸手要拿一個魚罐頭。就在這時查克進來了,看到她就說:「這是不是表示你擅長家務呢?」

  「你是說,我會不會做飯?」

  「對。」

  「不會為你做。」茱莉把魚罐頭放回去,卻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嚕地叫著抗議。

  「老天,你真頑固!」查克打開暖氣,然後走到冰箱前,把冰箱門拉開。茱莉看見裡頭裝滿了肉與青菜,簡直可以媲美超級市場。見他伸手取出一塊厚牛排時,她開始流口水了。但也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疲累已極,整個身子都虛了。所以她決定先洗個熱水澡,睡一覺以後再來解決民生問題。

  「我得先睡一覺,」她連使聲音保持冷靜的力氣都沒有了。「請告訴我臥房在哪裡。」

  查克看她臉色確實不好,所以沒有爭辯就帶她到房間去,這間大套房裡也有壁爐,浴室是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牆上也都是鏡子。特大號的床頭櫃上有一具電話。但查克也注意到了。

  「浴室在這裡。」他說道,一面走去把電話拔掉,挾在腋下。

  「可是沒有電話,我明白。」

  她去客廳拿行李,他則一路檢查房間的門。當她彎腰拿起行李時,他抓住她手臂說:「我們先把規矩說清楚,這裡沒有別的房子,車鑰匙在我這裡,你如果要離開只能用腳走路,那樣你還沒走到公路上就會被凍死了。房間的門鎖都沒什麼用,所以你也不必做什麼嘗試,懂嗎?」

  茱莉想掙開手臂,但是沒有成功。「我不是白癡。」

  「很好。那麼你就應該明白其實你在這房子裡可以自由地跑來跑去。」

  她開口想反駁,卻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呵欠。

  令人口涎直流的煎牛排香味把茱莉由熟睡中喚醒,一時之間她不知身在何處。窗簾縫裡透進來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大床上。她還以為自己是在某個豪華的大旅館度假。她看一眼鐘,時間是晚上八點二十分。然後她聽見隔壁房間有腳步聲。

  是沉重的男性腳步聲......

  她猛然驚覺,從床上坐了起來。第一個跑到她腦子裡的念頭就是要設法逃走,但是隨即又想到查克的警告。

  「先放輕鬆一點。」她告訴自己,但是仍忍不住構想著各種逃跑的方法,不過似乎都不可行,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已經飢餓難忍。她決定還是民生問題優先。

  她的衣服在睡前洗了,現在還沒有乾,所以她只好到抽屜裡找了一套寬鬆的男人衣褲穿。她本來就不怎麼注重打扮,現在更沒有必要為一個綁架自己的逃犯這麼做,因此她只是簡單地梳了一下頭髮,讓它自然垂下。讓自己性感絕對是一種錯誤,想想看今天早晨在雪地裡的那個吻......

  那個吻彷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她確定他那麼做只是為了安全理由,不是為了性。絕對不是為了性。

  拜託,老天,不要為了性。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走到外面大廳,一時之間又為眼前美麗的景象迷惑了。壁爐裡有熊熊的火光,咖啡桌上點著蠟燭,映照著旁邊的水晶酒杯。立體音響傳出輕柔的音樂,令她宛如走進一個充滿誘惑性的場景中。

  她走到廚房,查克正站在那裡背對著她煮東西。她故意用公事化的口氣說道:「是不是有客人要來?」

  他轉過身,把她從頭打量到腳,臉上露出一個懶洋洋而不可解的笑容。然後他舉起酒杯向她敬道:「不知怎麼,你穿著這件寬大的毛衣看起來迷人極了。」

  茱莉這才忽然想到,他坐了五年的牢,大概任何女人在他都會很有吸引力。她小心地退後一步。「我就是不要讓你覺得好看。老實說我寧願穿自己的衣服,就算又髒又臭也沒有關係。」她轉身要走開。

  「茱莉?」他的口氣中一點善意都沒有了。

  她轉回身,很訝異他的心情轉變得如此之快,也令她不由得心生警覺。他朝她走近,她又小心地退後一步。他雙手各拿一個酒杯。「喝一點。」他命令道,同時把一個高腳杯塞給她。

  「他媽的,喝一點!」然後他努力把口氣放緩和一點。「這會幫助你放輕鬆一些。」

  「我為什麼要放輕鬆?」她頑固地反問。

  雖然她看起來一副昂然不屈的樣子,但她聲音裡卻有一些發顫的懼意,使查克的怒意又消散了。這二十四小時以來,她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然而此刻他看著她蒼白的臉,才悟到他使她受到了多大的折靡。她真是了不起,又勇敢又好心。他很明智地忍住想伸手撫摸她臉頰安慰她的衝動。知道那樣一定會使她更驚慌。他也沒有為綁架她而道歉,因為她一定會認為那是偽君子的舉動。然而他卻做了一件本來已自我保證過絕對不再做的事情:他想試著讓她相信他是無辜的。「剛才,我請你放輕鬆一點--」

  她打斷他的話。「你是命令我,不是請我放輕鬆。」

  他苦笑著。「現在我是請你。」

  他那突然溫柔起來的口氣頓時使她失去了平衡,於是她連忙吸一口酒以拖延時間,使自己狂惑的感覺穩定下來。他高大的身形擋在她面前,使她別的什麼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的身體。她突然發現他顯然也已經梳洗過,換上了一件黑色毛衣和一條灰長褲,看起來比銀幕上更英俊。

  他抬起手撐著她肩膀旁的牆。當他說話的時候,低沉的嗓音溫柔得逼人。「在來的路上,你問我是不是無辜的,那時我回答得很輕率。現在我要主動地告訴你最簡單的事實......」

  茱莉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轉而瞪著杯中的酒。她突然害怕在這樣疲累的情況下,可能會真的相信了他要告訴她的謊言。

  「看著我,茱莉。」

  她抬起目光,迎向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心裡又是害怕又是無助的期待。

  「我沒有殺人,也沒有企圖殺任何人。我為了一個自己沒有犯的罪被判刑。我希望你至少會相信有可能我對你說的是真話。」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突然想起過橋時,他把毯子丟給她的情景,還有在雪地裡他求她配合他的情景,然後她又想起他的吻,原來是那麼猛、那麼急,卻突然又變得那麼溫柔和性感。她本來一直強迫自己忘記那個吻,現在卻又全都回來了,那麼鮮明、那麼刺激而危險。這些記憶再加上他繼續用深沉嗓音所說出來的話,混合起來更具誘惑性。「這是我五年來所過的第一個正常的晚上。要是警察緊追不捨,或許也會是我最後一個晚上。如果你願意合作,我希望能好好享受一下今晚。」

  茱莉突然很想合作:理由之一是,雖然她已經睡過一覺,卻還是累得無力與他對抗,而且她快餓死了,也實在厭倦了那種恐懼的感覺。不過她告誡自己,這一切都跟那個吻的記憶沒有關係,也跟她突然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沒有關係。

  「我是無辜的。」他用力地重複一遍,目光始終直盯著她的眼睛。

  他的話使她心頭一震,然而她仍試圖抗拒,不願意讓自己愚蠢的感情壓過理智。

  「要是你不能真的相信我,」他歎了一口氣,「那麼你能不能至少今天晚上假裝相信我,跟我合作一下?」

  她強抑住點頭的衝動,只是小心地說道:「你是指怎麼樣的合作?」

  「談天。」他說道。「我已經忘了跟一個聰明的女人輕鬆地聊天是怎麼樣愉快的事了。還有佳餚美味、壁爐、窗外的月光、好的音樂、用門代替鐵窗,以及面對著一個漂亮的女人。」他又哄道:「要是你願意講和,我願意來作飯。」

  茱莉遲疑著。他說她是漂亮女人使她愕然,但她隨即斷定他不是真心的,只是故意奉承她而已。他提議的是一個沒有緊張與恐懼的晚上,而且她崩緊的神經也迫切渴望休息。聽他的要求又有何妨呢?尤其如果他真的是無辜。「所有吃的都由你料理?」她問道。

  他點點頭。發覺她已經有意思要同意了,他臉上綻開一抹懶洋洋的笑容,看得她心跳又不幸地加速起來。「好吧。」她答應道。雖然她仍想保持傲然的態度,卻忍不住微笑了。「可是你除了做飯以外,也得負責清洗善後。」

  他呵呵笑起來。「你的條件可真苛刻,不過我還是接受。你就坐在那邊等我做飯吧。」

  她在料理台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說說你自己。」他說道,一面把烤好的馬鈴薯由烤箱裡拿出來。

  她又喝了一口酒給自己一點勇氣。「你想知道什麼?」

  「一般的事情,」查克小心地說道,「你沒有結婚或離婚?」

  「格雷和我討論過。」

  「有什麼好討論的呢?」

  茱莉差一點被酒嗆住。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想這個不算是一般的事情。」

  「大概不是,」他笑著表示同意,「那麼,是什麼原因拖延著你們訂婚呢?」

  在他帶笑的注視下,她竟然臉紅了,不過她還是很平靜地答道:「我們想確定彼此完全相配,包括我們的目標和理想都要一致。」

  「依我聽起來彷彿是你在拖延。你跟這位格雷住在一起嗎?」

  「當然沒有。」茱莉斷然否認。他揚起眉毛,彷彿覺得她很有意思。

  「沒有室友?」

  「我一個人住。」

  「沒有丈夫也沒有室友,」他說道,同時又往她杯子裡倒了一些酒,「那麼現在沒有人在找你的下落了?」

  「我相信有很多人在找。」

  「譬如說誰呢?」

  「第一就是我的父母,他們現在一定急得到處打電話詢問。還有我的哥哥塔德和卡爾。這車子就是卡爾的。他們現在一定已經組成尋人小隊了,請相信我。」

  「塔德是做建築的?」

  「不是,」茱莉得意地說道,「他是凱頓鎮的警長。」

  他的反應相當劇烈。「他是警長?」他連忙喝一口酒,然後諷刺地說道:「那麼我想你父親一定是一位法官吧?」

  「不是,他是牧師。」

  「我的天!」他搖著頭說著。「德州有那麼多女人,我卻偏偏綁架了一個警長的妹妹、牧師的女兒。真是好極了!」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她走到沙發處等查克把晚餐端來。兩杯酒下肚已經對她發生了作用,使她覺得有點太過輕鬆了。查克把一個盤子放在她面前,上面只有一個魚罐頭。她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他故作無辜地問。「或者你要吃我留在廚房裡的上好牛排?」

  他那促狹的笑容令茱莉無法自制地笑出來。當他拿著牛排走回來的時候,她的肩膀仍在發顫。

  「這樣比較好嗎?」

  「這個嘛,」她眼裡帶著笑意說道,「我可以原諒你綁架我、恐嚇我,可是讓我吃冷罐頭實在是罪不可赦。」

  接下來用餐的時候,查克聽著茱莉談她的工作和那些殘疾的孩子以及頑固不化的鄧校長。這頓晚餐吃得確實輕鬆而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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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8: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查克先吃完以後,靠坐在沙發上蹺著腳,望著壁爐裡的火焰,茱莉則繼續安靜地吃著。他試著專心構思下一階段的逃亡步驟,但是心情已經放鬆的他卻忍不住要想,是怎麼樣的命運使得莫茱莉坐在他對面。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計劃逃亡的細節,躺在牢房裡夢想著他在這棟房子裡的第一個晚上會是怎樣的,可是從來沒想到還會有其他人。剛才與她交談之後,不禁令他想起自己這輩子欠缺的是什麼。一個星期以後他又得上路了,以後更是再也不可能有這麼奢侈的機會,看著她帶著天使般的笑容,眼裡閃著光彩,暢談她那些殘疾的小學生。他看過多少充滿野心的女人和世上絕佳的女演員,但是直到今晚他才體會到什麼是真實的人生。

  他在十八歲以前過的是錦衣玉食的上流社會生活,像茱莉這樣一個小鎮牧師的女兒絕對不可能與他的圈子有任何交集。在好萊塢更是不可能,就算碰見了,他會注意到她嗎?

  他轉動手中的酒杯,想著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會兒之後,他的結論是他會注意到茱莉那張漂亮的臉和迷人的眼睛、細嫩的皮膚。畢竟他的審美能力相當高,是不會忽視她的。他也會欣賞她的質樸、仁慈與甜美。但是,他不會讓她試鏡演戲或是當模特兒。

  查克相信,他會領她走出他的辦公室,要她趕快回家跟她那位准未婚夫結婚生子,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他絕對不希望看到像茱莉這樣一塊璞玉受到好萊塢或其他的污染。

  他雖然只比她大九歲,但是卻比她閱歷多,而他的閱歷也絕不是她會欣賞的。她充滿年輕的理想主義,查克站在她旁邊感覺就像一根老朽骯髒的腐木。他突然想到她始終沒有問過他電影的事情,從來不曾有過任何女人會對他這樣,她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他一樣。說不定她住的小鎮沒有電影院,說不定...老天......說不定她看的都是普級的電影,而他的片子不是輔級就是限制級的,充滿了性與暴力。

  茱莉吃完了以後,他如約把碗盤洗乾淨。她在客廳休息,心裡一直在猶豫,無法決定是否能相信他是無辜的。經過剛才一個小時的交談,她斷定一個真的謀殺犯是不會在吻她時想到要溫柔一點,或是那麼仁慈和風趣。

  她的心裡在反駁,否定陪審團的判決是傻瓜才會有的想法。但是今天晚上她看著他的時候,每一根神經都在呼喊說他是無辜的。而他如果真是無辜的,她簡直不忍想像這五年來他所飽受的煎熬。

  查克走回客廳,打開電視,然後在她對面坐下。「我想看一下新聞,然後你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好。」茱莉說道。她隔著桌子打量他。他的臉上有一股昂然的傲氣與決心。許久以前她看過許多關於他的文章,往往把他說成史恩康納萊、保羅紐曼、凱文科斯納等的綜合體,但是現在經過將近兩天的相處之後,茱莉認為他們說得都不對。在現實生活中,他具有一種昂然的力量。還有一些別的......茱莉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都會覺得他彷彿已看盡了人生,然後又把那些經驗深鎖在那對迷人的眼睛之後。那是任何女人都無法觸及的。

  他還有一個引人的氣質就是:挑戰性。他彷彿會使她想突破那層障礙,想瞭解他隱藏的過去,想使他軟化,充滿笑聲和溫柔的愛。

  新聞播報員的聲音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電視上。「我們先聽聽記者的特別報導......」茱莉突然緊張起來,無法耐心坐在那裡聽。

  「我去拿一杯水。」她說道,但是記者的聲音使她停了下來。

  「兩天以前,一度是好萊塢風雲人物的班查克由阿瑪瑞尤市逃獄。他是在一九八八年因為謀殺妻子范蕊琪而被判刑。」茱莉看到電視上出現查克穿著囚服的照片。「據說跟班查克在一起的有一個女人......」

  茱莉發出一聲驚呼,電視上出現了一張她跟學生一起拍的照片。

  「德州警方指出,莫茱莉現年二十六歲,兩天以前有人看見她跟一個很像班查克的人開著一輛藍色的車子。起先警方相信莫小姐是被挾持當人質......」

  「起先?」茱莉喊道,一面看著緩緩站起身的查克。「他說『起先』是什麼意思?」

  她立即得到了令她驚駭的答案。記者繼續說道:「但是這套人質理論後來被推翻了,因為今天下午有一位姓高的卡車司機說,他今天早上在科羅拉多州的一處休息站看見一對模樣符合班查克和莫茱莉的男女......」

  螢光幕上出現卡車司機那張愉快的臉,他說的話令茱莉又氣又羞。「他們兩個像小孩子一樣在打雪仗。然後那個女人--莫茱莉,我確定是她!總之,她跌倒,班查克撲在她身上,然後接下來我就看到他們在交頸、親吻。如果她是人質,她的舉動可不像。」

  「噢,我的天!」茱莉喊道,雙手按著腹部,拚命忍住想吐的感覺。就在這麼幾分鐘的時間裡,醜惡的現實立即把這山居裡溫馨的假象驅走了。茱莉的反應還沒有恢復過來,電視上又出現了一幕折磨她的畫面。「我們的記者來到德州的凱頓鎮,茱莉在這裡的小學教書。記者採訪到她的父親莫吉姆牧師--」

  看到父親的臉,茱莉發出一聲抗議的驚呼。她父親用充滿信任的堅定口氣說道:「如果茱莉是跟班查克在一起,那一定不是出於她的自願。那位司機先生不是看錯人,就是誤會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他嚴肅地瞪一眼要發問的記者。「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一陣強烈的羞辱感刺痛茱莉的心。她轉頭看著朝她走近的查克,熱淚模糊了她的眼睛。「你這可惡的傢伙!」她哽咽地罵著,一面往後退。

  「茱莉。」查克說著,一面伸手想安慰她。

  「不要碰我!」茱莉喊道,試圖把他的手甩開,同時用力捶打他的胸。「我爸爸是一位牧師!」她哭著說道,「他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你卻使他的女兒變成娼妓!」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一個老師,我教的是小孩子!你想他們以後還會讓我教嗎?」

  查克抓緊她的手臂,明白她說的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茱莉--」

  「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很努力地要讓自己完美,」她泣不成聲地說道,「現在全都完了!」她已經無力掙扎,只是低下頭,肩膀一陣陣抽動。「我一直盡力試著讓他們以我為傲,我上教堂、我教主日學校。以後他們--」

  查克再也不忍見到她這麼悲傷。「不要這樣,拜託。」他心痛地低聲地說著。他摟住她,讓她的臉埋在他胸前。「我知道,也覺得很抱歉,等這一切過去以後,我會讓他們明白真相是怎樣的。」

  「你知道!」她揚起淚水縱橫的臉,譏諷地指控道。「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的感覺!沒做過的事而受人輕視的感覺是怎樣的!」

  看見他臉上的怒意與他眼中的痛苦,茱莉忍住要繼續抗辯的話。他抓緊她的手臂,激動地說道:「我沒有殺任何人!你聽見我說的了嗎?騙我說你相信我!說啊!我要聽見有人說這句話!」

  茱莉想到他可能有的感覺,內心不禁抽痛起來。如果他真是無辜的......她用模糊的淚眼搜尋著他的臉,然後大聲地把她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相信你!」新的淚水滑落她臉頰,她又一次低聲地說道:「我相信。」

  查克聽出她的真心,也看出了她的同情,多年來他在心裡築起的那道冰冷的牆開始融化了。他捧住她臉頰,用拇指,拭去她的熱淚。「不要為我哭。」他聲音沙啞地說道。

  「我相信你!」她重複道。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停地湧出來,潤濕了她的睫毛,也沾濕了他的手。她咬住下唇,想使它停止顫抖。

  「請你不要哭。」他低聲說著,同時忍不住低下頭吻她的唇。他的嘴起先碰到她的時候,她僵了一下,並且吸了一口氣。查克不知道那是出於害怕還是驚訝,不過他也不在乎了。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抱住她,品嚐他充溢內心的甜蜜感覺,而且要與她共享。

  他告訴自己要慢一點,她願意容許他做到什麼樣的程度他都應該滿足了,不可以再強求。他的嘴唇在她的唇四周來回移動,嘗著她鹹鹹的淚水。儘管他告誡自己不要逼迫她,但是卻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回吻我。」他用舌尖觸探她的唇間。「張開你的嘴。」她依言照做,並且靠在他身上。

  查克幾乎呻吟出聲。一股原始的慾望湧上他全身,突然之間他變得只靠本能行動了。他摟緊她,把她推靠在牆上,激動地吻著她。他的手探到她的毛衣底下,撫著她滑潤的肌膚。然後他的手由她腰間往上滑到她的乳房。她貼緊他身體,嘴裡呻吟著。他用手指探索她乳房的每一吋地方,整個身體飢渴地悸動著。

  茱莉彷彿被困在一個危險而充滿激情的欄中,再也無法控制一切。她的乳房在脹痛,她的身體不自主地發熱,拚命迎向他的身體,而她開啟的雙唇熱切歡迎著他的舌。

  查克感到她的手指滑入他的髮間。他把嘴移到她耳旁,低聲說道:「老天,你真甜美!」他用手指捏著她的乳尖。「小傢伙,」他喃喃地喚著,「你真是他媽的漂亮極了......」

  也許是他用的「小傢伙」那個稱呼,也許是「漂亮」那個字眼,茱莉相信曾聽他在某部片子裡說過,然後她想到他不知在多少電影裡跟多少真正漂亮的女明星演過這場戲,而今他又把這一套搬到她身上來用了。「住手!」她警告著,一面掙開他的手臂。她的臉和眼睛仍充滿火熱的情慾,但是她的神情卻彷彿是恨不得馬上奪門而出。

  他輕柔地問:「怎麼了,小--」

  「馬上住手!」她喊了出來。「我不是你的『小傢伙』,別的女人在別的場合會喜歡,可是我不希望聽你這麼叫我。我也不希望聽你說什麼漂亮不漂亮的。」

  查克搖搖頭,想搞清楚她的意思。「你是怕我嗎,茱莉?」

  「當然不是。」茱莉斷然否認,但是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在說謊。當她發現他的吻使她的心渴望給他更多的時候,她就害怕了。

  見她沉默下來,他的熱情逐漸被怒意取代,說話的口氣也變冷了。「要是你不怕,那麼你的問題是什麼呢?還是說你可以給一個逃犯一點同情,但是不想跟他太接近,是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茱莉自己怎麼會讓情形發展到這個樣子。她把額前的頭髮撩開,轉頭看向旁邊,想使事情恢復秩序。「我不是動物。」她說道。

  「那麼你認為我是動物了?」

  她的目光盯住地板上的一塊墊子。「我是說,」她一面說,一面朝那塊墊子走去,「你有五年沒碰過女人了。」

  「不錯,那又怎樣?」

  她把墊子擺正,又恢復了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她設法擠出一點笑容,對他說道:「我可以明白對你而言,任何女人都會像......」見他瞇起了眼睛,她更緊張了,匆匆擺設著沙發的靠墊。「對你而言,坐了那麼久的牢,任何女人都會像--一個快餓死的人見到大餐一樣。任何女人。」她強調著。「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讓你吻我,要是那樣可以讓你覺得,呃--好一點。」

  查克覺得又羞辱又惱怒。「你真高尚,莫小姐。」他譏諷道。茱莉臉上的血色消失了,但是他仍繼續無情地說道:「你已經為我而自我犧牲了兩次。可是事實跟你說的剛好相反,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動物,也會知道一點區分與自制。簡而言之,茱莉,你也許認為自己是一頓『大餐』,但是對我這樣性飢渴的餓死鬼而言也並非不可抗拒的。」

  茱莉沒想到他會生這麼大的氣。她往後退,雙手抱著自己,彷彿想擋住那番話給她帶來的傷害。查克轉身走到電視機旁邊的櫃子前面,開始翻看架子上的錄影帶。茱莉明白自己像是一張被丟棄的衛生紙,但是自尊使她不願就這樣偷偷溜回她的房間去。她拒絕掉淚或是表現出狼狽的樣子,於是走到桌子旁邊開始整理上面的雜誌。

  他冷硬的命令使她猛然直起身子。「去睡覺!你到底想怎樣,想做一個乖順的家庭主婦是不是?」

  她瞪著他,雜誌由她手中滑落,但是她仍聽他的話照做了。

  查克由眼角瞥見她傲然走開,然後決心不再去想她的事。他想起剛才新聞裡好像提到桑多明的事,但是他沒有聽清楚,於是他無聊地瞪著電視機等下一節新聞,心裡則回想著他與多明的關係。

  桑多明與查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是多明主動付出友情,用他的大家庭的親情打破了查克與人疏離的防線。他有意地把查克介紹給他的家人。每次他家人來探獄的時候,就彷彿到一個普通地方來慶祝大團圓一樣。他們把小奶娃交給查克抱,對查克就跟對多明一樣熱情。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給他寫的信和送的禮物,就連桑大媽那令他反胃的大蒜香腸,對他實際也具有無比深刻的意義。

  查克想著,他一定要想辦法送吉娜一個結婚禮物,也許是一套銀製茶具。至於多明,他也要送一樣禮物,很特別的禮物。多明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呢?他突然想到了,不禁笑了出來:一處二手車折賣場!

  將近午夜的時候,電視果然重播了剛才那段新聞,但是內容卻令查克皺起了眉頭。「另外一個逃犯桑多明已經被逮回,他原與班查克同一牢房。典獄長韋哈迪說桑多明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查克坐直身子,緊盯著電視上的多明。他看起來還好,似乎沒有遭到哈迪的修理。可是他怎麼會是「另一個逃犯」呢?難道是哈迪不相信他的話?或是哈迪把事情怪罪到多明身上?哈迪對待犯人是出名的狠,被打傷的犯人在送到監獄醫院時的說詞總是「在企圖逃脫時受傷」。

  接下來又補充的一段新聞令查克慌了。「阿瑪瑞尤監獄表示,一個小時以前,桑多明在受審訊時第二度企圖逃脫,結果受傷被送往監獄醫院,情況危急。」

  查克氣憤得胃部翻攪。電視新聞繼續播報:「謠傳阿瑪瑞尤監獄曾發生暴動,德州州長考慮申派國家自衛隊去鎮壓。顯然那裡的犯人想藉著媒體採訪班查克與桑多明逃獄的機會,抗議獄裡的環境與伙食,以及某些獄吏殘酷而不公的行為。」

  電視新聞結束後許久,查克仍坐在那裡不動,心裡既痛苦又絕望。這些使他看來保持理智的求生意志在一點一點地流失,死亡好像總是緊緊跟隨在他左右,使他突然對逃避感到厭倦了。先是他的父母、他的哥哥、祖父,然後是他的妻子。如果現在桑多明也死了,那麼他是唯一該受責怪的人。彷彿被施了咒一般,他喜歡的人都會早死。他知道這種想法是不理智的,但是現在要他保持理智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茱莉洗完澡,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她昨天晚上幾乎等於沒有睡。從隔壁房間的水聲來判斷,查克大概昨天也是很晚才睡,現在才起床淋浴。

  她換上三天以前她到阿瑪瑞尤市時穿的衣服。回想起來那天早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因為那是她過的最後一天正常生活。從那以後什麼都不再正常了,至少她對自己的感覺是如此。一個正常的女人被擄作人質的時候,一定會盡全力反抗班查克,設法破壞他的計劃,把他送回牢裡。

  但是莫茱莉並沒有那麼做,她厭惡地自省著。她讓他吻、讓他摸,假裝是為了安慰一個不幸的人。但是如今在大白天的時候,她知道那是天大的謊言。如果班查克是一個醜老頭,她絕對不會這樣做,也不會這麼迫切希望相信他是無辜的。一個令她深惡痛絕的事實是:她這麼做是因為她被他吸引住了。

  在凱頓鎮的時候,她固然謹守清規,迴避著男人的性侵犯舉動,但事實上她也從未受到任何高尚正直男人的吸引。如今她明白了箇中原因:她只能被同類吸引--像班查克這樣受社會排斥的敗類。高尚與受尊重吸引不了她,暴力、危險與不正當的感情才能吸引她。

  表面上莫茱莉似乎是一個正直的好公民,但是在她內心,她仍是施茱莉,那個無父無母的街頭頑童。教養院的包太太總是說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

  但是她突然想起莫牧師曾否定這種說法。「人是可以改變的,茱莉!所以上帝才給了我們意志與思想。如果你想做一個好孩子,只需要那麼做就是了。只要下定決心去做!」下定你的決心,茱莉......

  茱莉緩緩抬起頭看著鏡子,心底興起一股新的力量。她還沒有做出什麼完全無法原諒的事,還沒有。

  她決心在自己背叛自己以前,逃出班查克的掌握!今天。她必須在今天就逃走。如果她待得越久,意志力就會變得越脆弱。她發誓今天一定要逃離他。

  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只見天上堆積著厚厚的烏雲,狂風在松樹間怒吼,晃動著窗子。她透過雪花,試著回憶來時的路是怎麼走的。這兩天她所看到的雪比這一輩子看的都多。戶外的溫度計顯示是華氏二十八度,但是那還沒把強烈的寒風作用算進去。

  一陣收音機的聲音使她驚得抬起頭。查克顯然已經在外頭客廳裡,大概是在等著聽新聞吧。

  她本來就想把自己關在這房間裡,等他離開了再說。但是又想想這樣是行不通的,只好歎一口氣,明白她必須逃到外面去。也許她能設法接線使車子發動,不然就得步行,不過那樣必須有保暖的衣服。她打開壁櫥翻看,竟找到一件適合她穿的雪衣,令她興奮得差點叫出來,但是轉眼又想到現在不能穿上,於是又翻出一套厚厚的保暖衛生衣褲,穿上去以後,她的牛仔褲便緊得幾乎無法屈膝了。她拚命把毛衣和外套往下拉,希望查克不會注意到她的腿為什麼像兩截圓鼓的香腸一樣。

  她走進客廳,發現他正站在窗口看雪,背對著她。「對不起。」茱莉大聲說道,想壓過收音機的聲音。

  他轉過身來,瞇起眼睛看著她一身外出的打扮。「你以為你要到哪裡去?」

  「你說過我可以到處走走,」茱莉說道,「我如果待在屋子裡會瘋掉,我要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外頭會凍死你。」

  「我只是在外面院子裡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她想著很好的理由。「我要做一個雪人!我來到德州以後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雪。」

  他的口氣一點也不友善,「隨你的便。不過你要待在我由窗口能看到你的地方。」

  「遵命,牢頭!」茱莉被他的態度激怒了。「不過有時候我得離開一下你的視線,去找一些樹枝。」

  他沒有接腔,只是揚起眉毛,冷冷地看著她。

  茱莉不管他。「我從前都用胡蘿蔔做雪人的鼻子,」她說道,同時微微一笑,「我要去冰箱找找看。」

  她昨天晚上注意到冰箱邊的櫃子有一個抽屜,裡頭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鑰匙。她摸到了兩把。她回頭看他,擠出笑容。

  「沒有胡蘿蔔。」她想繼續再找找看,卻聽他走近,她連忙把抽屜關上。「你--你要做什麼?」

  「找一點吃的,怎麼樣?」

  「沒什麼,只是問問。」她走過他的身旁。「請便吧。」

  他站在那裡,目光盯著她僵直著雙腿,「你的腿怎麼了?」

  茱莉覺得口乾舌燥。「沒什麼。我--我穿了一條衛生褲,這樣在外面才暖和。」

  「不要走遠,」查克警告著,「別讓我出去找你。」

  「我不會的。」茱莉答道,然後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幾分鐘之後,收音機開始播報新聞了。新聞裡說,桑多明的傷勢沒有好轉,不過也沒有惡化。還有,加拿大警方相信,班查克已經在兩天以前開著一輛租來的黑色車子由溫莎那裡進入了加拿大境內。

  「可惡!」茱莉輕聲罵著,一面爬出車子。車子停在房子後面,所以查克由窗口是看不到的。十五年前她上過一課怎麼接線發動汽車,可是顯然汽車的發動系統已經改變了,要不然就是她不是個好學生,因為她根本搞不清楚哪條線應該接哪條線。

  她彎下腰抱起剛才撿的一些樹枝,走回房子前面。她已經出來十五分鐘了,這期間他一直站在窗前監視著,木然的表情像一尊石像。她希望他很快死心,認為她真是一個想在這大冷天做雪人的白癡,然後放棄監視。

  她一面把雪堆在松枝上,一面思索著其他的逃生方法。「一定有辦法離開這裡的!」她想到後面有一個上了鎖的車庫,也許那些鑰匙裡頭有一把可以打開。說不定這房子的主人留了一輛車在裡面。不過她又沮喪地想到,就算有車,而且她也能夠發動它,但是她自己那輛藍車也是停在車庫門口,擋住了出路。

  她又想到了,那車庫裡一定有滑雪板。可是她這輩子從來沒滑過雪。說不定滑雪沒那麼難,她可以試試看。

  雪人做好了三分之一。她用眼角偷瞄,發現他還是站在窗口那裡監視著。

  茱莉決定溜進車庫裡看看。她繞到後面,笨手笨腳地試著鑰匙。第一把不對,但是第二把塞進去以後,那副鎖就豁然開了。她回頭看看他沒有跟出來,連忙鑽了進去,然後把門掩上。

  車庫裡面漆黑一片,她碰到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好不容易摸到開關打開電燈,她眨眨眼睛。滿懷期待地環視四周,她左邊有一輛大鏟雪機,不過開那玩意兒下山大概不怎麼明智。牆上掛了兩副滑雪板,似乎她只能滑雪了。要是她沒被凍死,大概也會摔斷頸子。無論如何,她得等到明、後天才能試,因為外頭的風雪實在太大。

  她好奇地掀開角落的一塊油布,驚喜得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油布下面是兩輛晶亮的雪車。她用顫抖的手指試著鑰匙,居然發動了引擎。成功了!她興奮地走出車庫,把門帶上,也顧不得天氣如何了。她只要回去換上雪衣,就可以踏上自由之路。雖然她也從來沒有開過雪車,但是她相信一定會有辦法的,至少會比滑雪好得多。

  她又撿了一些樹枝回到前面。查克仍然站在窗口。她假裝專心堆雪人,心裡則在積極構思怎麼樣換衣服逃走。她馬上就要上路了,再大的風雪或是拿槍的逃犯都不能阻止她。

  在屋子裡,查克靜靜地觀察著她。看她吃力地堆雪人的樣子,他覺得有點好笑。他從來不知道看一個女人堆雪人會這麼有意思,不過他也從來不認識什麼女人會想做這種事情。

  她真是一個謎樣的女人,查克想著。令他最難以捉摸的是她那麼健康純樸。昨天晚上他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怎麼樣接吻!他真不知道凱頓鎮的男人都是怎麼一回事,或者她那位准未婚夫為什麼沒有教她?當他碰到她乳房的時候,她竟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嚇一跳。要不是他知道在現在這種時代是不可能的事,他還幾乎要以為她是處女呢。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不知扯到哪裡去了,不禁暗咒著自己。這時茱莉突然推開門進來,令他吃了一驚。

  「我--我要找一些衣服給雪人穿。」她說著,一面對他嫣然一笑。

  查克點點頭,看著她走回房間。然後他走到廚房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大,並且倒了一杯咖啡。這時他聽到了收音機裡播出的最新消息。「十分鐘以前,一個消息來源透露,兩天以前企圖跟班查克一起逃亡的桑多明今天上午死在聖馬可醫院裡......」

  茱莉把雪衣藏在背後,走出自己的房間,正好聽見收音機裡播出的消息,接著就看見班查克憤怒地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摔。那杯子破裂的聲音把茱莉嚇得僵在那裡。

  查克像發了狂一樣,把廚房裡所有的東西都往牆上、地上摔,杯子、盤子、烤麵包機都掉在地板上。終於他爆發完畢,像洩了氣似的雙手撐著料理台,頭垂得低低的。

  茱莉背貼著牆,悄悄打開門。沉靜得出奇的廚房裡這時傳來查克痛苦的呻吟聲。「多明......對不起,多明。對不起......」

  茱莉匆匆溜進車庫,換上雪衣,腦子裡仍縈繞著她剛才目睹的那可怕的一幕。她慌亂地把手套和頭盔戴好,坐上加強座,發動了引擎。雪車的聲音比她預期的小很多。一會兒之後,她就已經飛馳在雪地上,朝著樹林的方向開去。

  她吃力地保持著平衡,擦過大大小小的樹幹樹枝。她目前最好還是先走在林子裡,等離遠一點之後再走到大路上,而且這樣也可以躲過外頭狂掃的風雪。

  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逃亡成功與自由在望給茱莉帶來勇氣,但是她的欣喜程度卻被先前查克悲憤的那一幕淡化了,她沒想到一個冷血殺人犯竟然會為同伴的死而這麼難過。

  她回頭望一眼想確定查克有沒有追來,但是卻因此差點撞到一棵樹。她尖叫著轉動車把手,差一點把雪車弄翻。

  查克站直了身子,環顧四周地板上的破碎東西。「狗屎!」他咒著,然後伸手拿來一個倖存的酒瓶,倒了一點白蘭地喝下去,想要緩解胸口的痛楚。

  他彷彿聽見多明的聲音在說:「喂,查克,吉娜要結婚了!我真不希望錯過她的婚禮。」他想起多明怎樣幫他安排逃亡,而今又為了他而死。

  他站在窗口,茫然地望著茱莉堆的雪人。他彷彿感到多明愉快地站在旁邊。多明向來喜歡一些傻東西,一定會很高興跟茱莉一起堆雪人。

  查克僵住了,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中。他的目光搜索著院子裡。茱莉!

  「茱莉!」他喊道,同時走過去打開後門。「茱莉,快點進來,不要凍死--」狂風把他的喊聲打斷了。他瞪著雪地上,有兩行足跡直通向車庫。

  「茱莉!」他吼著把車庫門打開。他看到一輛雪車停在角落,另外還有一道雪車輪胎印子一直通到林子裡。

  冷。茱莉只感到一股透入骨髓的冷。她已經離開了樹林,開上他們來時經過的陡路。白雪撲到她臉上,使她什麼也看不見。她的臉和手腳都已凍麻了,唯一沒有麻木的就是她的恐懼感。除了怕被查克追上以外,也怕自己被凍死在這裡。她心裡浮現一個又一個畫面,春天的時候搜救人員在融化的雪堆下發現她凍僵的屍體。那真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對一個來自芝加哥貧民窟的女孩而言,她所追求的完美就是這樣了。

  她想到查克很可能會不走林子,而直接從大路追上來,那樣速度就會比她快得多,說不定很快就會趕上她了。她本來一直不敢回頭看,怕會因而對這不熟悉的雪車失去控制。但是現在她越想越不安,終於忍不住迅速回頭望一眼。這一望差點令她嚇得魂飛天外,因為遠處正有一輛雪車穿出林子直奔過來,駕車的人身體俯得低低的,一副技巧嫻熟的樣子。

  茱莉慌亂地朝兩旁的樹林望去,想先找一個地方藏起來。終於,在一個轉彎處的林間,她瞥見一塊窄小的平台。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就直接朝著那裡開過去,然後緊緊抓住煞車。

  那塊平台比她估計的窄得多。轉眼間,她發現自己竟然凌空而起,然後雪車猛落到地上,失去了控制,往下直衝。在她下面幾呎之外,就是一條溪流。茱莉尖叫著感到雪車與她的身子分離了,直朝下面翻滾。她幸好被一根松枝擋住,只能眼睜睜地瞪著那輛雪車滑到溪面的冰上。車把手掛在急流上,車底雪橇板釵住一棵倒在水裡的楊樹上。

  茱莉眩然地倒在松樹旁邊,卻聽見一輛雪車飛快駛過去。她蹣跚地爬起來,躲到松樹下面。事實上她不必擔心被發現,因為查克根本沒朝她藏身之處望過來。他已經看見了她落在溪裡的雪車,正全心朝那裡開過去。

  她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自己的好運,只是看到他車還沒停穩就跳下來,朝溪邊跑去。「茱莉!」他在狂風中喊著。然後令她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徑直走到結冰的溪上,顯然他以為她已經掉到溪裡去了。

  茱莉原以為他只是想去把她的雪車撈起來,同時她的目光移到他的雪車上。他的那輛車這時離她比較近,所以她還是可以乘機逃跑。於是她一面望著他的背影,一面悄悄地朝他的雪車移近。

  「茱莉,回答我,看在老天的份上!」查克喊道,一面脫下他的外套。他旁邊的冰塊開始破裂,她的雪車終於滑入水裡不見了。他不但沒有往回走,反而抓住那棵楊樹幹,整個人潛到水裡去,茱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浮出水面換氣,又喊著她的名字,然後再一次潛到水裡。茱莉這時已跑到最近的樹旁,他的雪車距離她不到三碼,她眼看就可以獲得自由了。她停下來,無助地盯著溪面。她的良心在喊著說,如果她把他的雪車開走,他一定會凍死,而這是因為他要設法救她的緣故。

  他的頭和肩膀突然露出水面,令她發出一聲寬心的嗚咽。他撐著楊樹幹爬到冰上,那股毅力令茱莉懾服不已。他站起身,蹣跚地走到他的外套旁邊。然而他並沒有把外套穿上,只是在一塊石頭旁邊跌坐下來。

  茱莉的內心在交戰,心在狂跳。他沒有淹死,現在他是安全的。如果她要離開只有趁現在,等他回頭看到她就來不及了。

  猶豫不決的她呆愣在那裡,看著他把外套拿起來。她以為他要穿上,但這個想法立刻變成無比恐懼,因為他所做的是足以致死的相反行為:他把外套丟到一邊,又緩緩解開襯衫扣子,然後他把頭靠在石頭上,閉起了眼睛。雪花在他身邊飄舞,落在他的臉上、身上和濕發上。

  茱莉這時才逐漸醒悟,他根本不想回去了,他顯然以為她因為要逃開他而淹死了,所以判自己死刑作為懲罰。

  「告訴我你相信我是無辜的。」昨天晚上他曾這麼對她說,現在茱莉完全明白了,這個自判死刑的人絕對是無辜的。

  茱莉完全沒發覺自己在哭,她只是默默地爬下藏身的雪坡,朝他坐的地方跑過去。當她走到近得可以看清他的臉的時候,後悔與心軟的感覺幾乎使她跪下來。他頭往後仰,雙目緊閉,英俊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強烈的悔恨之色。

  她忘記了冷的感覺,拿起他的夾克朝他遞過去。她喉頭哽咽,心痛地低聲說道:「你贏了,我們回去吧。」

  見他沒有反應,茱莉跪下去,開始試著把他虛軟的手臂塞進外套裡。

  「查克,醒一醒!」她喊道。她的肩膀由於抽噎而發抖。她把他拉到懷裡,將他的頭摟在她胸前,試著把她的體溫傳到他身上,並且來回搖晃著他。「求求你!」她口齒不清地說道,整個人已瀕臨歇斯底里的狀態。「請你站起來,我抱不動你,你得幫助我。查克,求求你,記得你說過你希望有人相信你是無辜的嗎?我那時候不完全相信,可是現在我相信了。我發誓。我知道你沒有殺任何人,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起來吧!求求你,求你起來!」

  他的身體變得更重了,彷彿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茱莉驚慌起來。「查克,別睡著了。」她近乎尖叫地喊著。她抓著他的手腕,開始把他軟軟的手臂塞進外套的袖子裡,一面狂亂地想著要怎麼樣才能把他喚醒。「我們回家去,我們一起上床,我昨天晚上就想要了,可是那時候我害怕。幫助我把你弄回家,查克,查克,」她哀求著,一面吃力地把他的另一隻手臂塞進外套袖子裡,然後拉上拉鏈。「我們可以在壁爐前面做愛。你會喜歡那樣的,對不對?」

  她好不容易才把外套套在他的身上後,她站起身,抓住他的兩隻手腕,使盡全力想把他拉起來。但是她不僅沒有使他移動分毫,反而自己失去了重心,滑倒在他的身旁。茱莉爬起身,跑到他的雪車那裡,把它開到他倒臥的地方。她俯身拚命搖撼著他,但是仍然無法把他搖醒。

  她閉上眼睛,鼓起勇氣,然後舉手揮出一個大弧,用力打了他一個耳光。他的眼睛睜開一下隨即又閉上了,她顧不得凍僵的手指傳來的劇痛,抓住他兩隻手腕開始拖,一面試著用別的方法看看能不能讓他醒來。「沒有你,我找不到路回去,」她扯著他的手腕,「要是你不幫助我回去,我就會跟你一起死在這裡。這是不是你要的呢?查克,請你幫助我,」她喊道,「別讓我死掉!」

  一會兒之後,她發覺他不再像先前那麼沉重了,而且在試著用微弱的力氣站起來。「這樣才對!」茱莉喘著氣喊道。「站起來。幫助我回家,讓我暖和起來。」

  他的動作非常遲緩,而且他眼睛睜開的時候也是目光渙散的。但是現在他確實是在憑本能試著幫助她。茱莉試了好幾次,終於使他站了起來,把他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然後把他扶上雪車,他就倒在車把手上。

  「幫我保持平衡。」她說道,一面用手扶住他,並迅速坐在他身後。她抬頭望一眼他下來的路,明白現在根本不可能循原路爬上那個陡坡。於是她決定先順著溪流走,繞過前面的彎以後,也許有辦法上橋再回到路上。

  她現在也不怕對這雪車的性能不熟了,只一心俯在他身上為他擋風,同時全速駛在雪地上。「查克,」她在耳邊喚道,一面注意著路面,一面試著跟他說話好使他保持清醒,也使她自己忘記恐懼,「你還有一點抖,發抖是好現象,這表示你的體溫還沒有降到危險的最低點。我在什麼地方看過這樣的說法。」他們繞過一個彎,然後茱莉把雪車駛上一條或許可以爬上去的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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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9: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又在客廳裡倒下去兩次,茱莉才把他弄到她的房間去。她確知她的房間壁爐裡有木柴,馬上就可以把火生起來。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撐到床邊,讓他倒在床上。他外頭的衣服都已經結冰發硬,她好不容易才把它脫下來。當她正要幫他脫長褲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洗澡,」他無力地咕噥道,「熱水澡。」

  「不行,」她把他冰冷的內衣脫下,一面試著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說著,「現在不行。他們說身體失溫的人得慢慢暖和起來,不能直接碰熱的。還有,我幫你脫衣服的時候你也不能亂想。我是老師,對我你只是一個小男孩而已。」她扯著謊哄道。「老師就跟護士一樣,你知不知道?」

  她又喊道:「保持清醒!聽我說話!」她把他的短褲褪下,卻不禁羞紅了臉。躺在她眼前的男人身體就像大學時,她看到的「花花女郎」雜誌折頁照片上的模特兒一樣健美,只不過現在這個身體卻凍得青紫,而且不住打著寒顫。

  她用毯子把他緊緊裹住,並且用力摩擦他的皮膚,然後她又從櫃子裡找出幾條毯子蓋在他身上。弄好之後,她又匆匆去把壁爐的火點起來。這時,她才脫去自己的外衣,站在床頭看著他。

  「查克,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她開始絞盡腦汁想說些話鼓舞他,也鼓舞她自己。「你強壯,查克。在你幫我換車胎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剛才你爬出溪水的時候也是。你也很勇敢。我班上有一個小男孩也很勇敢,跟你一樣。」她又說道:「從前我哥哥房間裡掛滿了你的照片,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你,查克,」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只要你活著給我機會,我會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她慌了。也許她應該進一步採取什麼行動使他暖和,要是他就這樣被她的無知害死了怎麼辦?她在他身邊坐下,在他頸間摸著他的脈搏。他的脈搏驚人地慢。「關於昨天晚上,」她撫平他肩膀周圍的毯子,一面說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吻我。我不希望你停,所以我害怕了。那跟你坐過牢沒有關係,而是因為我......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而且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那種情形。」

  他激起一陣寒顫,全身猛地悸動一下。「發抖是一件好事。」她大聲說道,同時焦急地想著能不能再為他做什麼事。她突然想起雪地救難的聖伯納狗,於是跑到廚房去找酒,那時她由收音機裡聽到一個好消息。

  她拿著一杯白蘭地回來,坐在他旁邊,用一隻手托起他的頭。「喝點這個。還有,請你試著聽清楚我要告訴你的事:我剛才聽到收音機的廣播說,你的朋友桑多明現在在阿瑪瑞尤醫院,而且傷勢比較好了。你明白嗎?他沒有死......查克?」

  她努力了好幾分鐘,結果只灌了一匙的白蘭地到查克嘴裡,於是她放棄了。她知道她可以把他藏起來的電話找出來打給醫生,可是那樣醫生會認出他而報警。他們就會把他抓回監獄去,而他說他寧死也不願意回去。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茱莉的眼角流出了眼淚。她最後只好求助於禱告。「請幫助我,」她禱告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兩個碰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讓我對他有這種感覺,為什麼要我留下來?我知道這都是上帝促成的。因為......因為自從小時候你把莫家人送給我之後,我很久都沒有這種在我身邊的感覺了。」

  茱莉深吸一口氣,擦去眼角的淚。當她說完最後一句禱詞,感到心裡安定多了。「請照顧我們。」

  一會兒之後,她看見查克的身體連打了幾個寒顫,然後他往毯子裡頭溜進去一點。她知道他現在是睡著了,而不是她所擔心的昏迷,於是她俯身在他的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繼續發抖吧,」她溫柔地低聲說道,「發抖是個很好的現象。」

  她站起身,走進浴室去洗熱水澡,卻不知道查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睜開了一下,然後又閉上了。

  茱莉洗完澡、穿上浴袍的時候才想到,其實她至少可以把電話找出來,打一個電話給她父母報平安。

  她走到床旁邊,伸手摸摸查克的額頭,並且觀察他的呼吸。他的體溫已接近正常,呼吸也沉穩多了,此刻正處於疲累之後的沉睡中。她鬆了一口氣,走到壁爐前把火撥大一點,這時她才發覺自己雙膝發軟。在確定查克已經夠暖之後,她就任他安靜地睡覺,自己走開去找電話。

  她想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他的房間。她打開門,一時之間呆立在門口。她原以為她的房間已經夠豪華了,但是他的這間更是華美得超乎她的想像。她緩緩走在淺綠色的厚地毯上,環視著四周的大鏡子和白色大理石壁爐。

  她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搜遍了,最後忍不住誘惑,從大衣櫥裡借了一件繡金的紅色女用和服。她挑這件是因為知道它一定合身,也因為她有一股忍不住的衝動,想在查克萬一醒來的時候,她能看起來漂亮一點。她一面繫著腰帶,一面想著他到底把電話藏到哪裡去了。

  她忽然想起走廊上有一個上鎖的小櫃子。她先試試櫃門,證實打不開之後,她就直奔房間,悄悄從他的褲子口袋裡摸出了鑰匙--她料到他會藏在那裡的。她打開小櫃子,裡頭都是酒,電話就藏在一瓶香檳的後面。

  她緊張地把電話拿到客廳插上。號碼撥了一半,她突然想到她可能犯了一個大錯,連忙又把電話掛上。警察或調查局的人可能已經在她家裡等著,只要她打電話就可以追查到來源--電影裡都是這樣子的。現在她已經決心要留下來了,可是又一定得通知家人讓他們安心。於是她想了又想,決定先打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席可玲。

  她從皮包裡取出電話簿,找到可玲娘家的電話號碼。這個月初,可玲曾寫信給她,希望這星期回凱頓鎮時跟她小聚一下。塔德跟她這位至友婚姻不順是她很難過的事,現在塔德知道她又把可玲扯進來一定會很生氣,但是可玲會很感謝她的。

  一個女人接了電話。「可玲?」茱莉問道。「我是茱莉。如果你旁邊有別人就不要說話。」

  「茱莉!我的天!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父母到巴哈馬去了。你在哪裡?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發誓我絕對安全。」茱莉停了一下,好讓自己鎮定一點,然後才又說:「你知不知道有沒有人--警察或調查局的人--在我父母家裡?」

  「他們在你家和鎮上到處問問題。」

  「你聽我說,我要請你幫我一個很重要的忙。你這樣不會犯法,可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打了這通電話。」

  可玲放低了聲音。「茱莉,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我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讓我有機會回報你為我和塔德的婚姻所作的努力。你一直那麼支持我--」茱莉正要打斷她,她也正好克制住自己,正色說道:「你要我做什麼?」

  「我要請你傳話給我父母和哥哥,說我一個鐘頭以後會再打電話到你這裡來,希望能和他們說話。可玲,請你千萬別驚動警察。放自然一點,到我父母家,把這話傳給他們。」她又補充道:「還有一點:一定要讓我家人明白我現在非常安全,可是如果有人追蹤到這通電話,我就很危險了。我--我不能解釋清楚我的意思--我沒有時間--」

  「你不必跟我解釋,我從你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你很好,那才是我最關心的事。至於在哪裡......還有你跟誰在一起......我知道無論你在做什麼,你一定是在做你相信是對的事情。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茱莉。我最好走了,一個小時以後打來。」

  茱莉把客廳裡的壁爐生起來,然後來回踱著步子,一面不停地看手錶。當她打第二通電話的時候,才響一聲她父親就接了起來。

  「我是茱莉,爸爸,」她說道,把話筒抓得緊緊的,「我很好--」

  「謝天謝地!」他激動地說道,然後他又大聲對旁邊喊道:「瑪麗,是茱莉打來的,她沒事。塔德,卡爾,茱莉,茱莉,我們照你的話做了,沒讓調查局的人知道。」

  在千里之外,茱莉聽到有好幾個分機電話都拿了起來,同時有好幾個人的聲音緊張地說著。最後還是塔德叫大家安靜下來,然後用鎮定的口氣問道:「茱莉,你是一個人嗎?你能說話嗎?」她還來不及回答,他又說道:「你的一個學生叫什麼『灰狸』的,他也擔心死了。」

  茱莉一時之間呆住了,然後她笑了出來。「是『威利』,」她更正他的讀音,「我是一個人,至少現在是的。」

  「感謝老天!你在哪裡?」

  茱莉張開嘴巴,可是沒有聲音發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得跟莫家人說謊,雖然理由很重要,但是她仍然覺得又怕又羞愧。「我不大確定,」她含糊地說道,「不過這裡--這裡很冷。」

  「你在哪一州?或者你在加拿大?」

  「我--我不能說。」

  「姓班的在那裡,對不對?」塔德憤怒地說道。「所以你才不能說你在哪裡。要那個混帳來講話,茱莉!」

  「我不能!請你們聽我說,我不能講太多話,可是我希望你們相信,我並沒有受到虐待。」然後她想對塔德解釋,因為他懂法律,也許會明瞭審判也可能有錯誤的時候。「塔德,他沒有殺人。我知道他沒有。他們判他有罪是冤枉的,所以你不能--我們不能--怪他想逃獄。」

  「冤枉!」塔德怒喊著。「茱莉,別上他的當!他是謀殺犯,而且又是綁匪!」

  「不是的!他並不想綁架我,他只是想要一輛車子離開阿瑪瑞尤市,而且他又幫我修理車胎,所以我自然就讓他搭便車。他本來要放我走的,可是後來因為我看見他的地圖--」

  「你看到什麼地圖,茱莉?哪裡的?」

  「我得走了。」她狼狽地說道。

  「茱莉!」莫牧師插話進來。「你什麼時候回來?」

  「等他讓我走就--不是,等我能走就走。我--我得掛電話了。請答應我,你們不要把這通電話的事告訴別人。」

  「我們答應你。還有,我們愛你,茱莉,」莫牧師用信任的口氣說道,「鎮上的人都在為你的安全祈禱。」

  「爸爸,」她忍不住說道,「你能不能請他們也為他祈禱?」

  「你瘋了,」塔德喊道,「那傢伙是個殺人犯--」

  茱莉沒有聽完塔德的話,她把電話掛上,忍住悲傷的眼淚。她這樣請他們為查克祈禱,已經像是不打自招,令她的家人斷定她是查克的從犯或者是被他唬了。不管怎樣都是辜負了他們對她的信任。她把這念頭拋開,提醒自己班查克是無辜的,這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幫助一個無辜的人不必坐牢並不是非法或不道德的事,也不是辜負她的家人。

  她站起身,在壁爐裡又加了一些木柴,然後把電話放回櫃子裡。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她把廚房整理好,並且做了一些熱的東西等查克醒了以後給他吃。她想到如果他知道她剛才打電話的事,一定很難向他解釋她的家人是可以信任的,所以就決定不告訴他以免他擔心。

  做好以後,她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苦笑著想,這一切真是諷刺之至,而且也是相當好笑,這些年來她一直做一個乖乖女,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高中的時候,她有很多男性朋友,但是她只讓他們做到朋友的關係,而他們似乎也願意接受這一點。高三的時候,學校女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古洛柏邀請她參加舞會,使她心裡真是又渴望又洩氣。洛柏是她心儀的對象,但是她拒絕了他的邀請,因為每個人都說,古洛柏要一個女孩子脫衣服的時候,比服裝店為假模特兒換衣服還快。

  茱莉不相信洛柏會對她打什麼歪主意。她是莫牧師的女兒,這就已經給了她一種「免疫力」。但她還是不能跟他去舞會,儘管她心裡渴望得要死,也儘管他一再向她保證不會亂來。她知道只要她去,整個學校,然後整個鎮上的人都會認定她又成了洛柏名單上的一個性戰利品。結果茱莉是跟一個乖乖男生去參加舞會,而洛柏則改邀啦啦隊的彭丹妮跳舞。那天晚上,茱莉痛苦地看著洛柏和丹妮被選為舞會上的國王與王后,看著洛柏得意地低頭與他的王后吻在一起。

  丹妮在那天晚上懷了孕。三個月以後,他們結婚了,租了一間小公寓,打消了上大學的念頭,全凱頓鎮的人都知道為什麼。有人同情丹妮,但是大部分的人都說是她自找的。

  這件事對茱莉就像是場惡夢,她也深深為此自責,儘管很沒道理。但因為這個教訓,使她以後更約束自己要竭力避免流言與麻煩。大學的時候又碰到同樣的情形,一個花名在外的男生死纏了她兩年,但是茱莉始終不曾跟他約會過。

  現在呢,茱莉想想過去,又想想不可知的未來,她哭笑不得。她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僅僅是在凱頓小鎮上惹起流言,更觸犯了全美國的法律,所有的新聞媒體都在大肆報導--儘管他們到現在並沒有做什麼!

  她在沙發上躺下,望著熊熊的爐火。除非真正的兇手找到,否則沒有人會寬恕她的行為。當然,只要她的家人知道查克是無辜的,就一定會贊同她所做的事情,不過可能不是每件事情。他們一定不會贊同她這麼快就愛上他,如果她這種感覺真是愛。當然他們也絕不會贊同她跟他上床。

  茱莉知道,其實愛上他也不是她所能掌握的。班查克在入獄以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也知道,跟他比起來,茱莉就像一個初生嬰兒一樣無知。

  一直到十點多鐘,茱莉才迷迷糊糊地醒來,聽見一個帶笑的男聲說:「一個護士不管她的病人而睡著了就不能拿到薪水。」

  茱莉的「病人」正靠在壁爐旁邊,雙臂抱胸看著她,臉上帶著懶洋洋的笑容。他已換上衣服,頭髮是濕的,顯然剛洗過澡,整個人看起來格外英俊,生氣完全恢復了......而且似乎對某件事情覺得非常有意思。

  為了掩飾她的心在狂跳,茱莉匆忙坐起來。「你的朋友--桑多明--沒有死,」她說道,希望讓他安心,「他們認為他會好的。」

  「我聽到了。」

  「你聽到了?」她小心地說道。她原想他可能剛才又聽了收音機,但如果不是--如果是他聽她說的,那麼就表示他可能也聽到她說的其他話。她等著,希望他提到收音機的事,但是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笑著看她。茱莉覺得整個身體都羞窘得直髮熱。「你覺得怎麼樣?」她問道,連忙站了起來。

  「好多了。我醒的時候,覺得好像是烤箱裡的馬鈴薯一樣。」

  「什麼?噢,你是說房間太熱了?」

  他點點頭。「我一直夢見自己死了,然後下到煉獄去。然後我睜開眼睛,看見旁邊都是跳動的火焰,所以我還真的相當確定是那樣。」

  「對不起。」茱莉說道。

  「不必道歉。我很快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在地獄。」

  他那愉快的心情也感染了茱莉,使她也輕鬆起來,不自覺地伸手去探試他額頭的溫度。「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他平靜地說道,「有一段時間,有個天使一直在我身旁。」

  「那顯然是幻覺。」她開玩笑地說。

  「是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性感的磁性。她收回手,卻仍忍不住盯著他的目光。「絕對是的。」她不禁又緊張起來,伸手去擺正壁爐上面的擺飾。

  「茱莉,」他那深沉的聲音對她的心跳產生非常危險的影響,「看著我。」她轉回目光看他。「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茱莉被他的口氣與眼神迷醉了。她得清一清嗓子,才能使自己的聲音不至發抖。「謝謝你試圖救我。」

  他那深邃的眼睛裡有著某種火熱而誘人的意味。茱莉的脈膊速度快了三倍,她試圖把話題轉到比較安全的現實層面。「你餓不餓?」

  「你為什麼沒有離開?」他追問著。

  查克的口氣使她明白,他是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她跌坐回沙發上,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不能讓你死在那裡,因為你是以為我淹死了而不顧性命要救我。」

  「但是你在把我弄回來以後又為什麼不離開呢?」

  茱莉覺得自己彷彿走在地雷陣上,每說一句話都好像可能會引發一個地雷。「我真的沒想到要那樣,而且--」她突然有靈感了。「我不知道車鑰匙在哪裡。」

  「就在我褲子口袋裡--你幫我脫掉的那條褲子。」

  「事實上,我......我沒想到要找車鑰匙。我想我大概是太擔心你,所以沒有辦法好好思考了。」

  「以你非自願來到這裡的情況而言,你不覺得那樣有點奇怪嗎?」

  茱莉又開始整理桌上的東西。「這幾天每件事都很奇怪,」她小心地說道,「我想不出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樣的行為才是正確的。」她站起身,開始收拾墊子。

  他笑了出來。「你有這習慣是不是--覺得不安的時候就開始整理東西?」

  「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喜歡整齊而已。」她抬眼看他,也忍不住想笑了。「好吧,我承認這是一種緊張的習慣。」她苦笑著說。「大學裡有一次考試以前我太緊張,竟然把閣樓裡我哥哥的唱片和我媽媽的食譜都按字母順序排好了。」

  她的笑使他笑出來,但接著他又困惑地問:「我做了什麼讓你緊張的事嗎?」

  茱莉一驚,無奈地說:「這三天裡你一直在做讓我極度緊張的事。」

  她的口氣雖有責怪之意,但是她的眼神卻令查克感到溫柔無比。她臉上的神情裡沒有懷恨或排拒,令他覺得彷彿這一輩子都不曾有人這樣看過他。他自己的律師都不相信他是無辜的,但是茱莉卻相信。他真想把她摟到懷裡,告訴她這對他有多大的意義。他想再浸浴在她的笑聲中;他想再品嚐她的嘴唇,想吻她、愛撫她,然後用他的身體給她當作謝禮,因為他所能給她的也僅有這個。

  他知道她感覺到他們的關係起了變化,使她變得比他拿槍對著她時更緊張。他也確定他們今天晚上會做愛,而且她也跟他一樣想做。

  茱莉指著廚房問道:「你餓不餓?」

  他緩緩點點頭,然而他那性感的聲音使她的手僵在半空中。「餓極了。」

  她假裝不解。「你想吃什麼?」

  「你要給我什麼?」他在跟她玩文字遊戲,而茱莉不確定那雙關的語意是不是只出於她的想像。

  「當然是食物。」

  「當然。」他的眼神帶著笑意。

  茱莉向後退著。「我去把菜拿出來。」

  「我們就在壁爐前面吃吧,」他的聲音彷彿輕柔的愛撫,「這裡比較舒服。」

  舒服......茱莉覺得口乾舌燥。她知道他的定義是「比較親密」、「浪漫」,她再清楚不過。就像她也知道,從她決定留下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的情況已經永遠地改變了。他也知道,因為她看得出來。他的眼神與聲音裡都帶著溫柔的笑意,徹底地摧毀了她的自制力。她挺直身子,不必再傻傻地欺騙自己了。她已經毫無自制力可言,再也無從隱瞞事實。

  事實是她想要他,而且他也想要她,他們兩人都知道。

  她把食物擺在托盤上,同時由眼角瞥見他走到音響旁邊,挑出一張鐳射唱碟播放出來,是芭芭拉史翠珊的歌聲。然後他輕鬆地坐在沙發上,用性感的神情看著她。他不急,而且一點也不緊張。他無疑已跟數不清的女人做過愛,而她們都比她漂亮、比她有經驗。

  茱莉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整理廚房抽屜的衝動。

  查克看著她走回來,把托盤放在桌上。她的動作優雅卻猶疑,彷彿一隻受驚的羚羊。火光映在她披肩的長髮上,也映在她柔滑的肌膚上。他注意到她的手非常漂亮,手指修長。他突然想起在溪邊的時候,她把他抱在懷裡救他站起來,她那雙手曾怎樣地捧著他的臉。那時他的感覺就像在做夢一樣,可是後來回到床上以後,他的記憶就比較清楚了。他記得她的手怎樣為他裹好毯子,她的聲音是那麼焦慮......

  此刻,他看著她,不禁為她所擁有的那股純真氣質感到驚異。他也頗覺好笑地注意到,她不知為什麼始終迴避著他的眼光。這三天以來,她一直勇敢地抗拒他,今天又設法以智取勝,然後又救了他的命,可是現在卻變得如此害羞。「我來拿一點酒。」他說道。

  他拿著酒回來,倒了兩杯。他看見她本能地伸手去取杯子,但又立即把手縮了回去。「我沒有在酒裡下毒。」他說道。

  「我也不認為你會。」她笑著說,然後舉起酒杯喝了一口。查克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她對於要跟他上床的事感到緊張,他這麼斷定著,她知道他有五年沒有接近女色了,可能因而擔心他會一開始就餓虎撲羊似的跳向她,然後兩分鐘以後就了事。查克知道她為什麼會擔心,因為該擔心的是他。

  而且他是在擔心。

  他決定聊一些輕鬆的話題使她安心。他很勉強地過濾掉一些他最感興趣的事情,譬如她那美麗的身材和眼睛,還有她在救他時所說的那些話。他不是故意要聽的,不過也許那些都只是他的想像。他希望她談她的學生,他愛聽她說的故事。他正想讓她說一些的時候,卻發現她正好奇地看著他。

  「什麼事?」他問道。

  「我在想,」她說道,「那天在餐館外面,我的輪胎真的沒氣了嗎?」

  查克聳聳肩,忍不住笑。「你自己也親眼看見了。」他一面吃東西一面說道。

  「你是說,我壓到了釘子之類的東西,卻不知道車胎漏氣了?」

  「我不會說那是偶發的。」他確信她在懷疑他,但是她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那你說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說你的輪胎碰到了某個尖利的東西。」

  「尖利的東西?」她揚起眉毛,像在審問犯錯的小學生。「譬如說刀子?」

  「譬如說刀子。」查克證實道,同時拚命想使自己板著臉。

  「你的刀子?」

  「我的刀子。」他咧嘴一笑。「對不起,莫老師。」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希望你把那輪胎修好,班查克。」

  「是,老師。」他說道。這簡直不可思議,他想著,他的前途充滿亡命的危險,而他此刻卻只想大笑著一把將她摟到懷裡。「我不必寫一份三頁的報告說我為什麼不應該那麼做吧?」他望著她藍色的大眼睛。

  她眼裡閃著笑意,瞪住他的餐盤。「不必,」她說道,「可是你今天晚上得洗盤子。」

  「哇,」他說道,一面聽命地起身收拾盤子,「你真兇,莫老師。」

  她正色說道:「不准嘮叨。」

  查克忍不住了。他大笑出來,轉頭在她前額上飛快地吻一下。「謝謝你。」他低聲說。

  「謝什麼?」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謝謝你讓我笑,謝謝你留下來不報警,謝謝你穿上這件紅色和服,使你看起來又勇敢又漂亮,也謝謝你為我做這麼好吃的晚餐。」有那麼一瞬間,他發現她眼裡閃過的神情不再是害羞。

  茱莉留在客廳,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月光下覆雪的山頭。真是非常舒服、非常浪漫,尤其配上屋子裡熊熊的爐火,還有那輕柔的音樂。

  查克走近她,看見她的肩膀微微崩緊了,她的反應使他也著實有一點不安起來。假如她是別的女人,他就會把她摟到懷裡親吻起來,但是他決定對她改採一種比較微妙的策略。他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插得更深一點,以免自己忍不住要伸手摸她。他狡笑著說:「上次我請一位老師共舞的時候,我是穿得西裝筆挺的。可是她拒絕了我。」

  「為什麼?」

  「大概是她認為我太矮了吧。」

  茱莉笑了,因為他起碼有一八八公分高。「真的?她比你還高?」

  他點點頭。「大概比我高五公分。不過那時候我並不認為那是什麼大問題,因為我對她迷得要死。」

  「你那時候幾歲?」她的笑意淡了。

  「七歲。」

  她望著他。「我絕對不會拒絕你的,查克。」

  她的溫柔口氣幾乎使查克的自制力整個瓦解。他緩緩握住她的手,同時用另一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拉近他身前。

  她的腿碰到他的腿時,他的心頭一震。當她把臉輕輕地貼在他胸前時,他的心開始狂跳起來。他還沒有吻她就已經全身慾火高漲。他決定再聊一些話題,於是輕輕地貼著她的髮際說道:「順便問一下,莫小姐,關於你今天駕雪車不告而別的事--」

  她聽出他開玩笑的口氣,於是揚起頭,睜大眼睛擺出無辜的樣子。「怎麼呢?」

  「你衝下去以後躲到哪裡去了?」

  她笑得肩膀直顫。「我被一棵松樹擋住了。」

  「很聰明,」他說道,「你乾乾爽爽地躲在那裡,卻把我騙到冰冷的溪水裡,像一條神經錯亂的魚一樣。」

  「這並不好笑。你今天做的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事情。」

  她那敬佩的眼神與口氣使他融化了。在監獄裡煎熬多年,如今只要被當成人看都足已使他高興,更不用說她這樣把他當英雄看待了。他想把她緊緊摟在懷中。

  茱莉期待著他會吻她,但是他沒有。她掩飾著失望的心情,嫣然笑道:「如果你去凱頓鎮,見到馬提姆的時候,可別說你今天晚上跟我跳舞了。」

  「為什麼?」

  「因為上次我跟一個人跳舞,結果他跟那個人打了起來。」

  查克竟莫名其妙地嫉妒起來。「提姆是你的男朋友嗎?」

  她笑了。「他是我的學生,是很容易嫉妒的那種孩子--」

  「女巫!」他抱緊了她。「我知道那個可憐的男孩心裡的感覺是怎樣的。」

  她轉動著眼珠子。「你該不會是在嫉妒吧?」

  查克貪婪地望著她的嘴唇。「五分鐘以前我會說我不可能有那種沒有水準的感覺。」

  「噢,」她笑著說,「你演得太誇張了,大明星。」

  查克突然冷了下來,正色看著她。「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不是二十六歲,而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假裝是大人。」

  她微笑著。「有時候呢?」

  「有時候你使我覺得我像十三歲。」他決定把話說清楚。「我不是什麼大明星,也不是什麼英雄。我不是小孩了,你也不是,我們都知道今天晚上會怎麼樣。我們不是在參加學校的舞會,我一直在想著跟你上床以後要怎麼樣對你。要是你不願意,就告訴我你想要做什麼好嗎?」

  茱莉低頭咬著嘴唇,然後抬起滿含笑意與慾望的眼睛看他。「你願不願意幫我整理櫃子呢?」

  「你有沒有別的選擇?」他問道,並沒有注意到她是在開玩笑。

  「事實上那是我的第二選擇。」她望著他的領口說道。

  查克捧起她的臉,猛然吻上她的嘴。她也攬住他的頸子開始回吻,這令他爆發出一種無比的喜悅。他自她的嘴上移開,輕輕由她的下巴沿著臉頰一直吻到太陽穴,然後又回到她的嘴上,用唇揉擦著她的柔唇。他用舌尖觸向她輕顫的雙唇之間,讓她雙唇分開,然後整個探入她的嘴裡。她在他懷裡融化,歡迎著他。

  許久之後,查克才勉強抬起頭,凝望著她湛藍的眼眸,不禁被她那紅潤的神情迷惑住了。他用拇指輕撫她的下唇,然而她的眼神在懇求,於是他又低下頭,飢渴地吻上她的唇。她貼向他的身體,他的手也托住她臀部助她用力。他知道,他已失去了控制。

  他抬走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聽見她發出一聲呻吟。他就勢熱切地攫住她的唇,同時用手拉開她的腰帶,把她的和服袍子褪了下來。茱莉感覺到他把她放倒在地毯上,她睜開眼睛,看見他在急著脫他的衣服。他的目光火熱地凝視著她的身體,令她有一點心慌,下意識地抬手想遮住胸部。但是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要!」

  這陌生的聲音使她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他把她的手拉開,用上身壓在她的身體上,這時她明白前奏已經結束。「查克,」她輕聲說道,「等一下!」

  查克知道他進展得快了一點,也以為她是在反對這個。

  「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他好不容易使自己側躺下來,但又忍不住低頭要吻她的乳房。她捧住他的臉。「拜託,我們先談一下。」他轉頭吻著她的手掌。

  「你說吧,」他把她抱近一點,吻著她的唇邊,手在她的乳房上游移,「我聽就好。」他的手往下滑......

  她扭動著,抓住他的手。「你第一次做愛的時候是幾歲?」

  這個歷史問題實在不合時宜。他閉上眼睛,捺著性子說道:「十二歲。」

  「你不想知道我是幾歲嗎?」

  「不想。」他吻上她的胸部,全身已經被飢渴的需要崩得緊緊的。

  「我是二十六歲。」她說著,聲音有一點驚慌。

  血液在他耳朵裡吼著,她說的話在他是聽而不聞。她的乳房很漂亮,也非常有女人味。他要跟她做一個晚上的愛,不再說什麼她的第一次......

  茱莉知道他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抬起頭,身體僵在那裡,呼吸彷彿也停止了。「這是我的第一次。」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他垂下頭,前額貼著她的乳房。他閉上眼睛咒著:「老天!」他傻了。他從來沒碰到二十六歲的處女,更不用說是一個這麼聰明又漂亮的女人。但是當他再抬頭望著她的眼睛時,突然明白了她所讓他困惑的一切。

  可是他又有了新的困惑,顯然她跟她的男朋友從來沒有做過,然而今天晚上她卻願意毫無保留地獻出貞操。查克知道,是她的准未婚夫沒有像他一樣誘惑她。他要是還有一點良心,應該就此住手。他已經綁架了她,使她遭到公開的羞辱,現在如果再奪去她的貞操將更是罪無可赦的事。

  但是他想要她,他必須擁有她。命運奪走了他的自由與前途,但現在又把她帶入他的生命。就算是他的良心也不能阻止他。

  她誤解了他的沉默。「我沒想到你會生氣。」這話更證明了她對男人沒有經驗。

  他歎一口氣。「我是在氣自己,不是氣你。」

  茱莉搜索著他的臉。「為什麼?」

  「因為,」他說道,「那並不能阻止我。對我,現在什麼都不重要,不管你是不是第一次。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他湊向她的嘴唇,「......這個。」

  然而她沒有經驗還是有關係的,查克必須控制住自己,跟她再重新來過。「到這裡來。」他輕聲說,然後摟著她,使她枕在他的肩上面對著他。他深深地呼吸著,使自己的脈搏恢復正常,同時用手緩緩上下撫摩她的背部。他必須設法使她跟他一樣興奮起來。

  他心境的突然改變使茱莉困惑,她用發顫的聲音說道:「我無意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使你放慢一點--不是要你停下來。」

  查克知道她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能開口說出這種話。他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溫柔,於是他用指尖托著她的下巴,正色說道:「這是很重要的。事實上,我從來也不曾有這種榮幸做一個女人的第一個情人,所以在我而言這也是我的第一次。」他撩開她的頭髮。「這些年來你一定讓凱頓鎮的男孩子都快瘋掉了。」

  「你是什麼意思?」

  他狡猾地望著她的眼睛。「我的意思是,我從昨天開始就想做這件事,而我只不過才認識你兩天而已。」

  茱莉感到一股暖意浸透她整個身體。他繼續說著:「我一直在猜想,你的嘴唇會有多甜,你的肌膚會有多柔軟。」他深吸一口氣,然後低下頭用舌尖輕觸她的嘴唇。

  她的手在他身體上移動,令他屏住了呼吸。她驚訝地睜開眼睛,低聲說了一句使他融化的話:「你值得我等二十六年,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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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6 18:19: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查克由陶然的感覺中恢復過來,望著爐火,開始看清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個昭然的事實是,他已徹底破壞了茱莉的生活,就算是被槍斃對他也是太仁慈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潮中,久久才注意到懷中抱著的女人在哭泣。他胸口濕濕的不是他的汗,而是她的淚水。

  他無言地撩開她頰畔的濕發。「茱莉,」他悔恨地低聲說道,「我剛才對你做的,」他覺得喉間好像有個硬塊哽著,「是全然不可原諒的。」她的臉貼在他胸前,使他看不見她臉上的反應。「在今天晚上以前,我做的事都是絕對必要的,可是這個--」她似乎平靜了下來,於是他繼續說,「可以解釋原因,但卻無法原諒。你知道我被關了五年,所以彷彿任何女人都可以滿足我的性需求,可是那只是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我想要你,從......」強烈的自我憎惡感使他無法說下去。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他懷中的女人終於說話了。「繼續呀。」她輕柔地說道。

  他低頭想看她的臉。「繼續?」他困惑地問。

  她點點頭。「對。你才剛開始說到好的部分。」

  「好的部分?」他茫然地重複著。

  她抬頭看他,眼眶依然濕潤,但是臉上卻帶著動人的笑容,令查克的心狂跳不已。「你剛開始說得很不好,」她輕語著,「說你很遺憾做這個,更糟的是,你又說彷彿任何女人都可以--」

  他瞪著她,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我是那樣說的嗎?」

  「差不多。」

  他被她的笑感染了。「我真沒有風度。」

  「非常沒有。」她假意說道。

  一分鐘以前,她令他感到深深的絕望;五分鐘以前,也使他有如進了性的天堂;現在她又使他想大笑出來。在查克的心底,他知道從來不曾有任何女人對他有這樣的影響。但是他不願深究其因,只願想現在,不願去想可憐的未來。「那麼在現在的情況下,」他低聲說道,一面用手指輕輕撫過她臉頰,「我應該做什麼或說什麼呢?」

  「呃,你也知道,我對這種場合沒有什麼經驗--」

  「事實上對什麼都沒經驗。」他提醒她,心裡突然非常喜歡這個事實。

  「可是我看過很多愛情小說。」

  「這又不是小說。」

  「不錯,可是有很明顯的相似之處。」

  「說出來聽聽。」他說道。

  她思索著,眼裡帶著一種神奇的感覺。「譬如說,」她輕聲說道,「當你在我身體裡的時候,我的感覺就跟小說裡的女人一樣。」

  「你的感覺是怎樣的?」他忍不住問道。

  「我覺得被你要,被需要的感覺,非常迫切的需要,而且非常、非常特別。我覺得--很充實。」

  查克感動得心痛。「那麼你為什麼哭呢?」

  「因為,」她低聲說道,「有時候美的感覺會讓我哭。」

  查克望著她晶亮的眼睛,看到一種溫柔的美令他想哭。「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笑容像米開朗基羅的聖母?」

  茱莉張嘴要抗議,但是他已迅速吻上了她的唇。「你難道不覺得,」一會兒之後她才有機會說道,「想想我們剛才做的事,這個說法會有一點褻瀆?」

  他貼著她喉間輕笑。「不會,不過可能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會。」

  查克幾乎使她一個晚上沒有睡覺,他的激情與溫柔使她覺得又甜蜜又刺激。此刻已經是第二天午後,她坐在查克旁邊,望著小桌上的餐盤。

  她知道,昨天晚上他雖然那麼熱情,彷彿這世界上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但是他也曾和數不清的性感女星社交名媛做過愛,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雖然他已失去了一切,但是她相信,他一定會證明他的無辜。而一旦自由之後,他就會回復從前的生活,重建在好萊塢的事業。那時候,他對她的需要就會終止,她將變成只是他的一個「老朋友」。她知道那種痛苦一定會令她難以承受。

  他不會看上她或對她許下什麼海誓山盟。他只是現在需要她,而老天為了某種原因把她引到他身邊。她所能做的只是好好享受目前,牢記此一刻。這表示她絕對不要向他要求他能力之外的事,不要讓她的感情成為他的負擔,同時也盡可能使自己的心保持完整。她真希望自己的經驗豐富一點,那樣要做到這一點就比較容易。

  「你在想什麼?」查克問道。

  她轉回頭,發現他滿懷關切地看著她。「沒有什麼,只是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她說著,擠出一個笑容。

  「說給我聽聽。」他的態度很堅決。

  她讓步了,決定只說出部分實話。「我在想,人生真奇怪,本來似乎一切都是可預見的。但是一轉眼工夫,譬如決定在路邊停下來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就什麼都改變了。」

  查克歎一口氣,倒在枕頭上,閉起眼睛。「你想跟我一起留在這裡嗎,茱莉?」

  「你是說我有選擇嗎?」她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想刻意使事情輕鬆一點。然而話出口之後,她看見他的臉色嚴肅起來。

  「沒有,」他沉默了許久之後說道,「恐怕沒有。」

  「你認為我會告訴警察說你在這裡嗎?」

  「不是。只是我想你會受不了警察的盤問。就算你告訴他們說我用布蒙住你的眼睛,他們還是會繼續煩你,試著『幫助』你回想一些重要的細節,結果你遲早會在無意間說漏了嘴。」

  茱莉盡力想在正經與幽默之間找到一種說話方式。「好吧。那麼我猜我是得在這個小茅屋裡,跟一個專制而喜怒無常又性飢渴的男人待上幾天了。我離開這裡的時候很可能連路都沒辦法走,站都不能站了。」

  他仍閉著眼睛,但嘴角露出笑意。「我並不喜怒無常。」

  「可是還是很專制又性飢渴。」她笑著說。「我知道了,讓我們出去走走吧。」

  他懶笑著。「門都沒有,你會凍死。」

  「我當然要先穿上衣服,」她說道,「新鮮空氣再加上一些體力活動能治癒一切。」

  她洗完澡,裹上浴巾,打算去穿她的牛仔褲,查克在她身後喊道:「就穿這衣櫥裡的衣服吧。」他也剛洗完澡,正在刮臉。

  她吃了一驚,回頭說:「不要。我昨天就是那樣,可是總覺得不對勁。」

  半邊臉上是刮鬍膏的查克揚頭說道:「我就知道你會有意見。」

  茱莉狡笑著說:「偶爾讓我贏一下也好。」她走到放衣服的椅子前,卻發現她的衣服不見了。她愕然瞪著空空的椅子,然後轉身走回浴室,帶著一副戰鬥般的眼神。「我不要穿那衣櫥裡的衣服!」

  他帶著笑意瞄她一眼,然後繼續刮他的鬍子。「這倒是挑逗我這樣性飢渴的男人的好方法--你就一絲不掛地走來走去吧。」

  她用老師的教訓口氣說:「你這樣逼我太過分了,小鬼。我可要發脾氣了--」

  查克忍住笑,拒絕回答。

  「查克!」她命令著。「我要我的衣服!」

  「拜託你,」查克平靜地說道,「穿那衣櫥裡的衣服吧。」她正要開口爭辯,他又說道:「我把你的衣服丟到壁爐裡去了。」

  茱莉真的生氣了。「對一個大明星而言,我的衣服也許像破布一樣,」她反擊道,「可是那是我的衣服,是我用工作賺來的錢買的,我喜歡穿!」

  她憤憤地走進那掛滿華麗衣裳的大衣櫥間,在最裡邊找到一件毛衣和一條長褲。然後她一轉身,差點與查克撞個滿懷。他用手撐著門框,擋住了出口。

  「借光。」她說道,一面試圖繞過去。

  他堅決地說道:「是我害你這三天都穿一樣的衣服,我只是希望你換一些別的穿,這樣每次我看你的時候比較不會有罪惡感。」他很聰明地沒有繼續說,他也希望看她穿一些配得上她的漂亮衣服。

  茱莉明白他的理論,但是她仍拒絕看他。

  「我不喜歡你這樣看著地板不理我,」他說道,「就好像你以為我的聲音是地上的一隻蟑螂發出來的一樣,而你打算把它找出來一腳踩死。」

  茱莉受不了了,癱靠在衣服堆上笑得全身亂顫。「你真是惡習難改。」她格格笑著說,同時抬起盈盈笑眼看著他。

  「而你則真是美極了。」

  茱莉的心臟有一瞬間停了一下。她提醒自己,他是個演員,不能把他不經意的話當真。

  見她沒有說話,查克轉身走開,一面回頭說道:「如果你還想出去,我們就穿上外套出去走走吧。」

  茱莉低頭看看衣服,覺得難以置信。「穿這身衣服?你瘋了嗎?這條褲子起碼就要兩百塊錢!」

  查克回想蕊琪的帳單,估量一下這褲子的價錢應該在六百美元以上,但是他沒有說。他把手搭在她肩頭,輕輕地晃著她。「茱莉,這些衣服的女主人有好幾家大百貨公司,裡頭都是漂亮衣服。她一點也不會介意你穿--」話沒說完他就停了,簡直不敢相信他竟會這麼多嘴。

  茱莉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認識住在這裡的人?他們讓你使用?這對他們而言不是太冒險了嗎?我是說他們故意窩藏逃--」

  「不要說了!」他命令道,雖然他本來無意要口氣這麼凶。「我沒有這個意思!」

  「可是我只是想知道--」

  「他媽的,我不想要你知道。」他提醒自己不該遷怒於她,於是比較有耐心地說道:「我會盡量試著把話說清楚,不過以後我希望我們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茱莉的眼神顯示她認為他的態度很沒道理,但是她仍保持沉默,只是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然後靠著牆靜靜看著他。

  「你回家以後,」查克說道,「警察會仔細問你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那樣他們就可以試著猜出我在逃亡的時候得到了多少幫助,或者猜出我接下來會到哪裡去。他們會不眠不休地一再盤問你,直到你累得再也無法清楚地思考了。

  「他們這麼做是希望你記起一些重要的事情,雖然有些也許你本來認為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你對他們說的是實話,而事實上我也要勸你這麼做,你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可是如果你為了保護我而隱瞞事實或是說謊,那麼你遲早會露出破綻,他們就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了。他們會以為你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從犯,也會真的把你當成從犯對待。

  「我會請你說一個簡單的小謊,那樣對我們倆都有幫助,在你被盤問的時候也不會碰到什麼問題。除此之外,我不希望你對警察說任何謊或隱瞞任何真相,你就把每件事情都告訴他們。到目前為止,你並不知道什麼對我不利的事或跟我有關的人,我希望一直保持這樣。」最後他又強調著,「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自己。你明白了嗎?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不要你再問問題了嗎?」

  見她仍然要問,他蹙起眉頭,但是聽見她的問題以後,他又鬆了一口氣。「你要我說什麼謊呢?」

  「我要請你跟警察說你不確知這房子在哪裡。跟他們說,你在休息站差一點逃成之後,我就把你的眼睛蒙起來,而且大部分時間都要你躺在後座。這樣的說法很合理,他們會相信的。那樣也會有助於消除那個卡車司機的說法,因為是他說的話使警察懷疑是你幫助我逃走。我實在不願意你為我說謊,可是這是最好的方法。」

  「要是我拒絕呢?」

  查克的臉色立即變寒了。「若是你要告訴警察這個房子在哪裡,我希望你告訴他們說我是破門而入的,不然這房子的主人也會受牽連,而實際上他並不知道我的逃亡計劃。就跟那卡車司機說的話會讓你受到不白之冤一樣,他也會遭受不公平的懷疑。」

  她發現他一點也沒有要保護自己的意思,只是一心一意想保護這房子的主人。而這表示他認識他們,是他們的朋友......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你的決定呢?」他冷冷地問道。

  茱莉從十二歲起就發誓不再說謊了,這十五年來始終沒有破過戒,此刻,她望著她所愛的人,溫柔地說道:「我打算告訴他們我是被蒙著眼的。你怎麼會認為我有別的想法呢?」

  他的臉色緩了下來,令她也鬆了口氣。但是他並沒有說什麼好話,反而責怪似的瞪著她說:「只在你會讓我覺得像是在你手指間玩弄的搖搖球,總是讓我七上八下的。」

  茱莉忍住笑。自己對他的影響有這麼大,令她感覺很有意思。「對不起。」她言不由衷地說道。

  「鬼才相信,」他斥著,但聲音裡也帶著隱忍不住的笑意,「你要裝著不笑實在是太不像了。」

  她格格笑著舉起自己的手指頭打量著。「我看這手指頭很普通嘛。」她開玩笑地說。

  「你沒有一點普通的地方,莫小姐,」他又氣又好笑地說,「誰要是娶了你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因為那可憐蟲一定會未老先衰。」

  他用這麼不經意的口氣說她會跟別人結婚,令她突然由雲端跌回地面。她故意裝出沒事的樣子,微笑地點點頭。「好吧,我承認口頭上鬥不過你。」她站直了身子要走。

  查克不安地感到他彷彿傷了她的心。他跟著她走到甬道上,覺得有必要把話再跟她說清楚。「我並不想跟你爭什麼,也不想跟你討論未來的計劃。我一直盡量不讓自己擔心,只想好好享受有你在這裡的飛來之福。請你設法諒解,接下來跟你一起在這個屋子裡的這幾天,將是我這輩子最後的一段『正常』日子。重要的是,雖然我們兩人都知道這只是一段會戛然而止的幻夢,但我還是很願意擁有這段日子,作為以後一個美好的回憶。我不想考慮未來,而破壞了這種美好的感覺。你明白我想說的嗎?」

  茱莉用一個溫暖的笑容掩飾住她內心的悲憫,她點點頭說:「我可不可以知道我們會在這裡待多久呢?」

  「我--我還沒有決定。但不會超過一個星期。」

  她努力試著不去想這是多麼短暫的一段時間,同時忍不住問了一個憋在心裡的問題。「在我們拋開什麼警察的話題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問清楚。」

  查克發現她臉紅了,她匆匆在頭上戴了一頂毛線帽。「你說你希望我告訴他們說我們--你--我--」

  「你一直在說人稱代詞,」查克知道她的意思,卻仍開玩笑地說,「你能不能加上一個動詞呢?」

  她瞪他一眼。「你真是太油腔滑調了。」她戴上手套,轉身走了出去。

  查克跟她走出屋外。天空是一片湛藍,雖然冷但是不致凍人。「我並不是故意不重視你的問題。」他解釋著。她轉身看他,陽光照在她那張素淨的臉上,看得他都忘了要說什麼。他好不容易才恢復清明,說道:「當然我並不是說你應該主動告訴他們我們的親密關係,那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跟任何人都無關。可是從另一方面而言,我是一個逃犯,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想逼迫你跟我發生性關係。如果你否認是我強迫你的,他們就會說也許是你希望我嫖你,所以我就幹了。」

  「不要這麼說!」她氣憤地說道。

  「我是說他們會那麼想,」他解釋道,「他們會用千百種不同的方式問你,看起來似乎都沒有什麼關聯,譬如要你描述這個房子,包括外觀和內部裝飾,那樣他們就可以查出所在。你一旦表現出對我個人方面知道得太多或是有太多感情,他們就會作最壞的假設並且據以反擊。」

  「我把你帶到這裡來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他們會認為你是同謀。要不是那個可惡的卡車司機--」他搖搖頭。「你逃跑的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要阻止你,沒想到那司機後來居然會認出我們。不過現在反正錯誤已經造成,再說什麼也沒有用。總之,如果警察問你那件事,你就照實告訴他們,他們會認為你很勇敢的。而且事實上你是很勇敢。」

  他握住她手臂,強調地說道:「你現在仔細聽我說,然後我們就不要再提了:如果警察問到我們這裡的關係時,你一不小心說溜了嘴,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茱莉真希望他們的話題現在就打住。

  「我要你答應我,告訴他們說是我強暴了你。」

  她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我已經是一個謀殺犯了,」他說道,「相信我,再加上一個強暴罪也不會使我的名譽更糟。可是你的名譽卻可以得到挽救,這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嗎?」他打量著她那古怪的眼神。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非常甜美。「嗯,我明白,」她說道,「我明白你......瘋了!」然後她突然用力一推他的雙臂,查克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被推倒,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問道,一面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她雙手插腰,露出一副天使般的笑容。「這是要罰你竟敢試圖勸我說你強暴了我!」

  查克站了起來,拍掉頭髮上和身上的雪。晴朗的戶外天氣,以及茱莉這樣一個突然玩心大起的女人,使他受到了感染。他笑著緩緩地朝她逼近。「你實在太孩子氣了。」他責備道。

  她望著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著。「你別妄動,」她忍住笑說道,「我警告你--」

  查克撲上前,她卻突然身子一扭,腳一鉤。查克還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就再度摔了一個四腳朝天,倒在她的腳邊。茱莉的笑聲直穿過松林之外。

  她得意地說:「這是報復你上次在休息站用雪抹到我臉上。」她站在那裡,等著查克爬起來。可是查克卻依然躺在地上,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瞪著天上。「我沒有傷到你吧?」她小心地問。

  「只是傷到我的自尊了。」

  她突然想起他在電影裡的硬漢形象,恍然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真笨。請你站起來吧。」她說道,後悔自己不該這樣睚眥必報,傷他的感情。

  他瞇起眼睛。「你不會又把我摔倒吧?」

  「不會,我保證。」她伸出手要拉他,但同時也站穩身子,防他耍詐。可是他乖乖地在她的幫助下站了起來。

  「你看--」茱莉想使他忘記剛才的窘狀,連忙指著昨天未完成的雪人說。「風把那裡吹陷了一個洞,你要不要幫我重做一個雪人?」

  「好!」他說道,同時握住她的手,令她感到一陣驚喜。他們就這樣像對戀人一樣,手牽著手走過雪地。「你剛才露的是哪一手功夫?」他無限欽佩地問道。「是空手道還是柔道?我老是搞不清楚。」

  「柔道。」她不安地說道。

  「上次在休息站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這樣對付我呢?」

  她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我哥哥塔德開了一個防身術班,可是我覺得在凱頓鎮根本用不著,所以拒絕去學那傻事。他只是在很久以前在家裡教過我一招。那天你追我的時候我驚慌得要死,根本不記得自己學過什麼招式。今天我是早先就想到了,才會這麼輕易就--」她突然住口,怕自己又失言傷了他的自尊。

  他們走到雪人前面時,他放開她的手,笑著問:「你還會什麼招式嗎?」

  其實茱莉會的。「不會了。」

  他仍然笑著看她,同時非常溫柔地說道:「那麼請讓我再教你一招--」他的動作快捷無比,茱莉剛發出尖叫的同時就已經坐倒在雪地上,但是力道正好,沒有一點傷痛。

  她瞪著他,然後無奈地笑著爬起來。「你真可怕。」她說著,一面假裝拍去身上的雪,一面動腦筋想對策。

  「受夠了嗎?」他笑著問。

  「夠了,你贏了,我認輸。」

  但是查克看見她眼裡的狡色。「騙人!」他笑著看她擺出架勢圍著他打轉。

  僵持了一會兒之後,茱莉笑著說:「好了,時間到。」她扯著外套的拉鏈。「怪不得我快凍僵了,原來這拉鏈開了。」

  「我來幫你。」查克說道,一面脫下手套,低頭看拉鏈。茱莉一肩朝他撞過去,沒想到他往旁邊一閃,她就一頭栽到雪人身上了。

  茱莉掙扎著脫身,尖聲笑著癱在他腳旁。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等你準備好專心做雪人之後,」他昂然走開,「就--」

  茱莉的腿一伸,他就絆了一個狗吃屎。她笑著翻身跑開,但是查克也不慢,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她壓倒在地。「我受夠了,你這小鬼。」他笑著用一手釘住她的雙手。「認輸了嗎?」

  「認輸了!」她喘著說道。

  「叫我叔叔。」

  「叔叔!」她低聲笑著。

  「閉上眼睛給我一個吻。」

  她笑得花枝亂顫,然後閉上眼睛,故意給他一個很大聲的吻。他也回吻她,吻得她滿臉是濕濕的雪。她笑得更厲害了。「你確定你受夠了嗎?」

  「夠了。」茱莉笑著說道。她發現他英俊的臉上已全無憂色,不禁訝然一場雪仗竟能令他這麼開懷。這顯然正是他需要的。

  查克把她拉起身。「我想我們可以開始幹正事了,」他宣佈道,然後轉身打量已不成形的雪人,「現在既然我已經教會你怎麼尊敬長上了,我有一個特別的計--」

  一團大雪球很不知趣地打在他的後腦勺上......

  在這座科羅拉多州的荒山上,笑聲劃破了這個冬日的午後,驚動了樹梢上的松鼠。只見兩個大人瘋狂地打雪仗,然後造了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雪人。

  經過一場激烈的戶外活動,一頓豐盛的晚餐,以及熱情的做愛之後,他們心滿意足地靠在沙發上互擁著。茱莉帶笑地想著查克設計的雪人,那簡直像一個變形的恐龍。

  「你在想什麼?」查克問道,同時輕輕吻過她的髮梢。

  她抬頭笑了。「我在想你的雪人。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雪人應該是要愉快一點的樣子嗎?」

  他望著窗外。「那是一個雪怪。」

  「那簡直像史蒂芬?金小說裡的怪物。奇怪,你的童年生活會是怎麼樣地墮落?」她開玩笑地問。

  「是很墮落。」查克承認道,並更加摟緊了她。他似乎永遠要不夠她。

  「查克?」她問道。「你有沒有想到,其實我對你所知並不多,儘管我們已經是......呃......」她不知道該用「情人」這個字眼。

  查克頭往後枕著沙發,閉上眼睛。「是『情人』了嗎?」

  「『情人』。」她點頭應著。

  「你想知道什麼?」

  「嗯,譬如,班查克是你的本名還是藝名呢?」

  「我是叫查克,班不是真姓,十八歲的時候改的。」

  「真的?」她好奇地抬眼看他。他知道她接下來要問什麼。「那你本來姓什麼?」

  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回答過這個問題。「姓石。」

  「這個姓很好哇,你為什麼要改呢?」她發現他的臉色變僵硬了。

  「說來話長。」他簡短地答道。

  「噢。」她說道,斷定那一定是一段很不愉快的經歷,最好還是不要現在提。於是她改說第一個跑進她腦海的事情來使他轉移注意力。「我已經知道很多你年輕時候的事了,因為我兩個哥哥都是你的影迷。」

  查克低頭看她,明白她為什麼轉變話題,心底不由得興起一股暖意,把先前提到姓石時帶來的寒意驅走了。「是嗎?」他問道。

  茱莉點點頭。「因為他們是你的忠實影迷,所以我知道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到處飄泊,靠在牧場上套牛索和趕馬為生--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了嗎?」

  「我得破壞你的這些錯誤觀念了,」查克笑著說,「那些故事都是帝國製片公司宣傳部門誇張的想像力的產物。事實上我寧願坐兩天兩夜的灰狗巴士,也不願意在馬背上待兩個鐘頭。還有,如果這世界上除了馬以外我還有什麼更討厭的,那就是牛了。」

  「牛!」她也大聲笑了出來。然後她屈起兩膝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你呢?」他笑著問道,想迴避她一個可能的問題。「你是生下來姓莫嗎,還是後來改的?」

  「我生下來沒有姓。」

  查克正要舉杯喝酒的動作停了下來。「什麼?」

  「我實際上是被人在一條巷子裡的垃圾桶上發現的,用毛巾裹著放在一個紙盒子裡。發現我的那個清潔工把我帶回家,讓他妻子把我弄暖和以後才把我送到醫院去。他們就用他妻子的名字茱莉稱呼我。」

  「我的天!」查克驚呼道。

  「我還算運氣不錯呢!不然情形可能糟得多。」

  「怎麼呢?」查克在驚駭之餘,沒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笑意。

  「萬一他的妻子叫什麼阿花、阿美的不就糟了?我常常做惡夢,夢見我的名字變成阿花了。」

  看見她那樣的微笑,查克感到心裡一股莫名的刺痛。「不過這個故事還算有個快樂的結局,你被莫家人收養了,對不對?」她點點頭,他又說:「他們從此就有了一個心愛的小女孩了。」

  「也不盡然。」

  「什麼?」他又困惑了。

  「莫家人得到的實際上是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她已經成了芝加哥的街頭小混混,跟一些年紀比較大的男孩學會了許多伎倆。事實上,」她愉快地說道:「我本來很可能成為道上高手呢!我的手快得很。」

  「你偷東西?」

  「對,而且還被警察抓過,當然不是因為偷東西被抓,因為我是妙手空空。我是被捲入一樁偷車案裡面了。」

  查克張口結舌地瞪著她,簡直無從想像她小時候的樣子。「怎麼捲入的?」

  她帶笑地斜瞄他一眼。「幾個男孩子在向我示範怎樣接線發動車子。這一招拿來對付你應該是很管用的,只不過昨天我試我那輛藍車子的時候,卻想不起來哪根線應該接到哪根線上面了。」

  「什麼?」查克大笑出來,笑聲直震天花板,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把臉埋在她的髮間笑著。「老天,」他低聲說道,「只有我會綁架一個會偷車的牧師之女。」

  「要不是昨天我得每隔幾分鐘就跑到窗口露一下面,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得手的。」她說完,他笑得更大聲了。

  「老天!」她突然呼道。「我應該試試偷你口袋的!」查克的大笑聲幾乎把她的話蓋過了。「要是我猜到車鑰匙在你口袋裡,我一秒鐘就可以摸到手。」見到她能使他笑得這麼開心,她也愉快得很,把頭靠在他的胸前。等他停止了笑以後,她說道:「該你說了。你如果不是在牧場上長大的,那又是在哪裡呢?」

  查克托起她的下巴。「賓州的裡基蒙市。」

  「還有,」他望著她困惑的眼睛說道,「石家在那裡擁有一家很大的製造業公司,一百年來一直是當地的經濟命脈。」

  她嫌惡地搖著頭。「你家是有錢人!那些關於你白手起家的說法都不是真的,而我哥哥竟然會相信!」

  「我很抱歉誤導了你的哥哥。」他說道。她那憤怒的眼神使他格格笑了起來。「事實上我也是看了雜誌以後,才知道宣傳部門為我編造了什麼故事,但是那時候也已經來不及了。不過反正更正也沒什麼用。無論如何,我十八歲就離開了裡基蒙,所以從那以後我就自力更生倒是事實。」

  茱莉想問他為什麼離開家,但決定還是暫時只談基本問題。「你有沒有兄弟姊妹?」

  「我曾有過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

  「你說『有過』是什麼意思?」

  「有很多意思。」他歎一口氣說道。

  「要是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茱莉說道,感到他的心情起了變化。

  查克知道自己會說的,可是卻不想追究為什麼。從前蕊琪問他的時候,他從不曾覺得有回答的需要或渴望。不過那時候他誰也不信任。也許現在是因為茱莉已經給了他那麼多,所以他覺得該回答吧。他摟緊她,於是她把半邊臉貼在他胸前。「天知道這種問題我不知道被問過多少次了,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並不是怎麼有意思的故事,如果你聽起來覺得奇怪,那是因為在我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事,也因為我十七年來都沒有跟人提過而自己感到怪異。」

  茱莉保持著沉默,心裡則因他願意告訴她而感到受寵若驚。

  「我十歲的時候父母就因車禍而死了,」他娓娓說起,「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是由祖父母撫養長大的,不過我們多半時候是在寄宿學校。我們的年紀都只差一歲,傑亭最大,我是老二,再來是莉莎和亞力。傑亭--」查克停了停,想找一個適當的字眼形容卻沒有辦法。「他航海的技術很好,而且跟大多數做大哥的不一樣的是,他去哪裡都願意讓我跟在後面。他很--好,很溫柔。他在十八歲的時候自殺了。」

  茱莉驚駭得不由得吸了一口氣。「老天,為什麼?」

  查克長吁一口氣。「他是同性戀。除了我以外,誰也不知道。他告訴我之後不到一個小時,他就用槍把自己腦袋轟爛了。」

  見他沉默下來,茱莉問道:「他難道不能跟別人談談--得到一些家人的支持?」

  查刻苦笑。「我祖母來自一個家教嚴謹的家族,對自己和對別人的要求標準都高得不得了。如果傑亭不立即改過,她的家人一定會把他當成一個變態的怪物。但是我們石家人卻在各方面恰巧相反,貪玩豪放、不負責任又懦弱。而石家男性最大的特色,就是好色、玩女人,這在當地幾乎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傳奇,而且石家也都引以為傲,尤其是我的祖父。我不知道肯尼迪家族是不是也跟石家一樣有這一層關係。」

  「我舉一個無意冒犯的例子給你聽。我兄弟和我滿十二歲的時候,祖父給我們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妓女。他在家裡開一個小型私人慶祝會,把他挑選的妓女帶去參加,然後讓她跟壽星上樓。」

  「你祖母會怎麼想呢?」茱莉問道。「當時她在哪裡?」

  「我祖母就在屋子裡,可是她知道她無法改變或阻止那種做法,所以只好昂頭假裝不知道。對於我祖父的拈花惹草,她也向來都是這樣子應付。」查克沉默了,茱莉以為他就此打住了,但他卻又說了下去。「我祖父是在傑亭死後一年去世的,不過他去世時仍不忘留給祖母一項羞辱:他在駕飛機到墨西哥的時候出事墜毀,飛機上還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模特兒。裡基蒙市的報紙是我祖母的家族控制著,所以我祖母能使這件事不見報。但是那樣做結果也是徒勞,因為外電把這事情發了出去,各大城市的報紙、電視都有了。」

  「你祖父要是不喜歡她,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呢?」

  「我去念耶魯大學之前的那個暑假,也問過祖父同樣的問題。那時我們在他的書房裡一起喝得大醉,為的是慶祝我要開始大學生涯了。酒後吐真言,他告訴我說,我祖母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喜愛的女人。大家都以為他和她結婚是為了結合兩個家族的財富,尤其是她長得並不好看。可是我祖父說那不是真的,而我也相信他。事實上,我祖母年紀越大越有韻味,有一種貴族般的氣質。」

  茱莉嫌惡地說道:「你為什麼會相信他呢?我是說我覺得如果他愛她,就不會那樣子欺騙她。」

  查克嘴角露出帶著嘲意的微笑。「你必須瞭解我祖母是怎樣的人,她的標準高得竟沒有一個人能達到,我那個連鬼都要頭疼的祖父更不用說了,而他也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後來只好放棄,結婚後沒多久就不再嘗試配合她。唯一達到我祖母標準的人是傑亭,她非常喜愛他。」

  他用一種頗覺有意思的口吻說道:「在我們家的男人裡頭,只有傑亭長得最像她家族的人,白膚金髮,只是中等身高,事實上他非常像她的父親。其他人都具有石家傳統的相貌與高個子,而我碰巧又酷肖祖父,所以你可以想像到,我也是最不合祖母標準的一個了。」

  茱莉認為這種偏見真是她所聽過最荒謬的事情,但是她沒有說出自己的感覺,只是說道:「要是你祖母那麼愛傑亭,我相信如果跟她說他是同性戀,她一定會支持他的。」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她看不起任何人的任何弱點。他如果說出來,一定會使她震驚,並且遭到她的唾棄。」他面露狡色地瞄茱莉一眼。「說到這方面,她實在是嫁錯了丈夫。石家人是所有的缺點都具備了,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從來不考慮別人,只想著自己,只顧眼前而不管明天。就連我父母也不例外,他們去參加慶祝會喝得酩酊大醉,開車回家的時候在雪地上時速超過一百英里。他們有四個孩子需要照顧,但是那也不能使他們放慢一點車速。」

  「亞力和莉莎也像你的父母一樣嗎?」

  他就事論事地說道:「他們也具有石家的一般缺點。十六歲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已經既有毒癮又有酒癮了。莉莎已經墜過一次胎;亞力由於吸毒和賭博被警察抓過兩次,但是當然結果是無罪釋放。誰也管不了他們,而且就算我祖母要管也沒有用,因為我們只有暑假待在家裡兩個月,其他時間都是在昂貴的私立學校裡。」

  茱莉由他的口氣仍可聽出,他對他們也是相當瞧不起的。同時,她對查克沒有說出來的部分更感興趣。「你呢?」她小心地問道。「你對你祖母的感覺怎麼樣?」

  他揚起眉毛看她。「你憑什麼認為我會跟亞力、莉莎不一樣?」

  她並不畏縮。「我感覺得出來。」

  他點點頭。「事實上我很敬佩她。我說過她的標準對我們而言是高不可攀,但是至少她有標準在,使你想要嘗試做得更好。」

  「她認為我是我祖父的再版。」

  「只是長得像而已。」茱莉更正道。

  「那有什麼不同?」

  茱莉感到自己彷彿要步入一個禁地了,但是她決心一試。「我相信就算她不知道,你也一定知道不同。你也許長得像你祖父,可是卻完全不像他的為人,你像她。傑亭長得像她,但是卻不像她的為人。」

  他試著托起她下巴。「你真是一個愛找麻煩的討厭鬼。」

  「噢,別這樣,」她笑著說,「你知道我最經不起甜言蜜語了。是什麼事情使你離家的?」

  他吻上她的唇。「真是天字第一號討厭鬼。」

  茱莉認輸了。她把手滑上他的肩頭,全心全意地回吻他。

  當他終於把她鬆開的時候,她以為他會提議上床去,但是他卻說:「既然我鬥不過你,就只好回答你我為什麼離家了。不過在這之後就不要談我的背景問題,如果你的好奇心已經滿足了,好嗎?」

  她想知道關於他的事,她的好奇心是永遠也沒有辦法滿足的,但是她也明白他的感覺。見她點點頭,他說道:「我大一的時候祖父去世了,所有的產業都歸我祖母掌管。於是那一年暑假她把我們都找來。那時亞力是十六歲,莉莎十七歲。總之,她對亞力和莉莎說,她要他們離開私立學校,改念當地中學,並且嚴格限制他們的生活費。要是他們不規矩,她就要把他們趕出家門,而且分文不給。」他微微笑著搖頭。「我永遠也忘不了亞力和莉莎那天臉上的表情。」

  「他們接受了她的條件了嗎?」

  「當然接受了。他們還能有什麼選擇?除了會花錢以外,他們一毛錢也不會自己賺,他們都知道這一點。」

  「而你不願意接受,所以就離家出走了。」茱莉微笑地猜測道。

  他的臉上立刻變得毫無表情,每當這樣都令茱莉很不安。「那不是她給我的條件。」沉默了一段時間以後,他才又說道:「她要我離開這幢房子,永遠也不准回去。她還告訴我弟弟妹妹說,如果他們敢跟我聯絡或是讓我跟他們聯絡,他們也就得離開。我是當場就被宣佈脫離關係,所以我就把車鑰匙交出--這是她的命令。然後一直走出大門,上了高速公路。幾個鐘頭後,我搭上一輛便車。那司機載了一些道具要運到洛杉磯的帝國製片公司,他很好心地幫我跟帝國製片公司講了一些好話,找到一個搬運工作。後來有一個白癡導演需要個臨時演員,我就拍了平生第一部片子。然後我回大學念完學位,再繼續拍電影。故事就到此結束。」

  「可是你祖母為什麼那樣對你?」茱莉問道,同時盡量掩飾住自己震驚的樣子。

  「我相信她自認有理由,」他聳聳肩答道。「正如我說過的,我令她想起我祖父。」

  「你真的就從來沒有--再跟你弟弟妹妹聯絡?」她可以感到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

  「我的第一部片子要上演的時候,我給他們寫了一封信,還附了回信地址。我以為他們可能會......」他沉默下來。

  會覺得驕傲。茱莉心裡替他說完。會為你高興,或是會回信給你。

  由他冷漠的表情,她知道事實不是這樣,但是她必須確定。「他們有沒有回信?」

  「沒有。我就再也沒有跟他們聯絡了。」

  「說不定是你祖母把信攔了下來,所以他們沒有接到你的信?」

  「他們收到了。那時候他們都已在念大學,住在外面。」

  「噢,可是,查克,他們那時候還年輕,你自己說他們很懦弱。你比他們大,也聰明得多。難道你不能等他們長大一點,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這個建議似乎超越了他容忍的界限,於是他冷冷地斷然說道:「誰也不會從我這裡得到第二次機會,茱莉,永遠也不會。」

  「可是--」

  「他們對我而言已經死了。」

  「這太荒謬了!你不能一輩子這樣自毀關係,這不公平。」

  「這話題到此結束!」

  他的口氣已帶著危險的怒意,但是她拒絕退讓。「我認為你像你祖母的程度遠超過你所自覺的。」

  「你的膽子大得太過分了,小姐。」

  他的口氣使她心裡一寒。她無言地站起身,把空酒杯拿到廚房去,心裡直為他這種嚴酷感到驚駭不已。她本來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認為班查克是冷血殺手,但是看到剛才他的表情,她就想像得到其緣故了。她現在更清楚地領悟到,雖然他們在床上那麼親密,但實際上還是陌生人。

  她走回房間,換上睡衣。而由於她心裡一直在想這樁事,就沒有到他的房間去,只是呆坐在她自己的床上出神。

  幾分鐘以後,她突然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你這麼決定實在不很聰明,茱莉。我建議你再仔細考慮一下。」

  他雙手抱胸,靠在門口,臉上沒有表情,不過看起來已經比剛才的模樣好多了。她不知道他在指什麼,也不禁懷疑自己的震驚是否出於她想像力作祟。

  她起身緩緩走向他,不確定地打量他的臉。「這是你的道歉嗎?」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好抱歉的?」

  他那種典型的傲慢幾乎使她笑出來。「試試看往粗暴無禮的方面想。」

  「我有粗暴無禮嗎?我不是故意的。我已經警告過你,這種談話對我是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你還是要談。」

  他看起來似乎是真覺得自己受了冤枉的樣子,但她仍有所保留。「原來如此,」她說著,在他面前站住,「那麼這實際上都是我的錯了?」

  「一定是的,不管你指的是什麼。」

  「你一點也不知道?你剛才對我的口氣簡直是粗暴、冷酷到極點。」

  他聳聳肩。「你並不是第一個這麼指控我的女人。我尊重你的看法。我是又粗暴又--」

  「冷酷。」茱莉接著說,卻同時低下頭忍住笑,因為此刻這整件事情看起來似乎荒謬得很。查克曾經不顧性命救她,絕對不可能是粗暴冷酷的人。別的女人都錯了。她的笑意突然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為她及她們對他的指控感到悔恨與心疼。

  查克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獨寢來報復他。「冷酷。」他又遲遲地重複一遍,希望她會抬起頭讓他看清她的臉。

  「查克?下次如果有女人這麼說你,你就叫她們再看仔細一點。」她抬眼看他,溫柔地說道。「如果她仔細看,我想她會看見一個少見的既高貴又溫柔的男人。」

  「不過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說你不專制、傲慢。」她忍不住笑說道。

  「可是你還是喜歡我。」他逗笑地說道,完全解除了武裝。他用手指撫過她臉頰。

  「還要再加上--自負。」

  他把她緊緊抱入懷裡。「茱莉,」他低聲說道,並且低頭吻她,「閉嘴。」

  查克笑了起來。「提醒我以後絕對不要接近懂這麼多辭彙的女人!」他改吻她的耳朵,用舌頭舔著。

  她打一個顫,貼緊了他,並且又低聲吐出一句話:「而且非常、非常性感......」

  「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笑著更正,「像你這麼聰明又有見識的女人是無可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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