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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滿足過。」美姬坐在萊娜車子的客座上,愉快地嚷嚷著。當妹妹將車開入街道時,她朝後面母親的房子瞧了最後一眼。
「別高興得太早,美姬。」
「管它早不早,反正我就是高興。」她挪動身子,拿出一個鈴鈴作響的玩具,放入蜷伏在後面安全座上的裡恩,舞動的手裡。「你看到她的臉了嗎?萊娜,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她僅維持了片刻的矜持,隨即便笑了出來。「至少你很聰明沒對她洩漏。」
「這是協議。我們只能告訴她,那筆錢是爹地生前一項投資得來的。一筆最近付清的錢。而且我也會堅持,不論這有多痛苦,她有權得到她的一份,雖然她從來沒相信過他。」
「這一部分的遺產是她應得的,事情本該如此。」
「我不想在這件事上面跟你辯。我滿足得沒時間理了。」美姬愉悅地哼著。「告訴我,你的打算呢?」
「我有一些整修小屋的計劃。閣樓是其中之一,那樣就可以全面營業了。」
裡恩高興地將第一個玩具丟在一旁,美姬於是拿出了另一個。「我以為我們要去高爾威購物的。」
「我們是啊。」格笙強迫要求的,並且還一路將她掃出自己的門前。萊娜微笑起來,想著這件事。「我想給自己買那些專門的烹調器。就是餐廳和烹飪節目裡面那些器具。」
「爹地一定也會開心極了。」美姬斂起笑聲,微微笑著。「你知道,那就像是他送的一項禮物。」
「我也是這麼想。你呢?」
「我要拿一部分用在玻璃房上面。其他的就用在裡恩身上嘍。我想爹地也會這麼想的。」她沉默地以手指撫過儀器板。「你這部車很不賴,萊娜。」
「它是的。」她笑著,並告訴自己該感謝格笙今天將她趕出家門。「想想看,我們竟然可 以無牽無掛地開車到高爾威呢。真像格笙的作風,給人家一份驚喜的禮物,卻弄得那麼自然。」
「這倒是事實。這男人開開心心地交給我一個鑽石別針,好像那是一束花似的。他有一顆可愛、慷慨的心。」
「他是的。」
「說到他,他在做什麼?」
「唔,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和卡家夫婦一起吧。」
「真是一對寶。你知不知道,羅根告訴我說,他們到藝廊去時,還想哄他把樓上休息室的骨董桌賣給他們呢。」
「我一點也不感到訝異。她差點就說服我買了一盞燈,東西是沒見著啦,說是跟我客廳會很搭的。而且會給我很大的折扣。」萊娜咯咯笑著。「明天他們走了以後我會想他們的。」
「我感覺他們會再回來。」她停頓一下。「格笙什麼時候走?」
「大概下個禮拜。」萊娜仍看著路面,語氣淡然。「他目前只是在潤飾那本書罷了,我看得出來。」
「那你認為他會回來嗎?」
「我希望會,但是我並不抱期望,我不能。」
「你可曾要求他留下來?」
「我也不能這麼做。」
「不,」美姬喃喃地。「你不能,換成是我也不能。」然而,她仍認為倘若格笙真的一去不回,那他便是個無情的傻瓜。「你要不要讓小屋休業幾個禮拜,或是請歐利太太幫忙照料呢?這樣你就可以到都柏林來,或者去住一住別墅。」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我會很開心待在家裡的。」
那或許是實情吧,美姬忖道,於是不再爭辯。「唔,好吧,萬一你改變主意的話,只管開口。」盡最大的努力重新振作起精神後,她轉向妹妹。「萊娜,你看這樣好嗎?等上了購物街以後,我們就去買一些 蠢東西吧。去買我們第一眼就看上的,一些又沒用又貴的東西;一些以前爹地帶我們去的時候,我們總是鼻子抵著玻璃窗猛瞧的那些小飾品。」
「像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小洋娃娃,或是有芭蕾仙子在上面跳舞的珠寶盒。」
「哦,我想我們可以找到一些對我們這種年紀來說,顯得有點愚蠢的東西。好,就這麼決定。」
「好吧,就這麼辦。」
在她們抵達高爾威後,由於提及父親的事,所有的回憶在萊娜腦海裡湧現。停好車後,她們加入了購物人潮、遊客,以及兒童們。
她看到了一個騎在父親肩上嬉笑的小女孩。
他也常那樣做,萊娜回憶著。他會將她和美姬舉起來,有時候他也會用跑的,引得她們邊跳邊快樂地笑著。
或者,當他們擠在擁擠的街道人群中時,他也會將她們的手緊緊地握住,一面還編著故事給她們聽。
「等我們的船進來時,我寶貝的萊娜,我就會買像那個櫥窗裡面的漂亮衣服給你。」
「有一天我們會到高爾威市這裡來旅行,帶著滿口袋的錢。你等著,達令。」
即使在當時她便明白那只是天方夜譚,只是夢想,但仍不減東摸摸西瞧瞧的樂趣。
如今,那些記憶仍不曾將它破壞。購物街的熱鬧喧嘩依舊令她開懷。她可以嗅到微風帶來的高爾威海灣的氣息,以及附近酒吧飄來的油香。
「那裡。」美姬將嬰兒車推近一個櫥窗。「太完美了。」
萊娜擠過人群直到能越過美姬的肩膀看個清楚。「那是什麼?」
「那隻大肥牛。正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一隻牛?」
「看起來像是陶瓷品。」美姬沉吟著,眼睛盯著那光滑且黑白相間的身體,以及那張傻笑著的牛臉。「我敢說這個價錢一定很驚人,我要買它。我們進去吧。」
「可是你買它做什麼用呢?」
「當然是給羅根囉,然後看著他把它擺進他都柏林那間擁擠的辦公室。我希望它有一噸重。」
它是的。因此她們將它留在出納員那裡,等購完物後再來取貨。
逛著逛著,萊娜看到那些由上了色的黃銅做的仙子,在銅棒連接的鐵絲上舞著。在她的手指振動下,她們不住地旋轉,翅膀拍合中發出音樂般的聲音。
「我要把它掛在臥房的窗口,這樣它就能讓我想起爹地告訴我們的那些神仙故事。」
「它美極了。」美姬伸手摟住萊娜的腰。「別看價錢。」她在萊娜伸手翻看那小標籤時阻止著。「那也是它的一部分。不管價格多少,它都是正確的選擇。儘管去買你的小飾物吧。然後我們再想看看怎麼把我的東西弄上車。」
最後她們決定美姬在陶瓷母牛的店裡,和裡恩及其餘的購物袋一起,等候萊娜將車駛過來。
她輕快地踱回停車處。萊娜想,一回到家,她便要將她的舞蹈仙子掛起來。然候開始把玩她那些新的廚房玩具。她想,若能用這麼一個簡便的器具做個鮭魚泡沫冰淇淋,或是將 蘑菇切成漂亮的方塊,會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輕輕哼著歌,萊娜坐進駕駛盤,發動了車子。或許她可以試著在晚餐打算要弄的烤魚外再加上一道菜。格笙會吃得多麼津津有味呢?她邊遐想邊將車駛至出口好付費。
當萊娜開始轉彎時,她聽到了呼喝聲。猛然一震,她的頭晃動著。在萊娜僅來得及倒吸一口氣間,一輛轉得太急,且走錯行駛方向的車,撞上了她。
她聽到了金屬震動割裂,以及玻璃破裂的聲音。之後,她便失去了知覺。
「這麼說,萊娜是去購物嘍。」麗絲加入廚房裡格笙的行列時說道。「這樣對她很好。沒有比瘋狂大採購更能讓一個女人心花怒放的了。」
他無法想像實際的萊娜會為了任何事物而瘋狂。「她和她姊姊去高爾威。我告訴她如果她趕不上飲茶時間,我們也會自理。」自覺對這廚房有那麼一絲絲特權在,格笙 邊熱著萊娜已先行放進盤子裡的食物。「總之今晚只有我們三個人了。」
「我們在這裡會很舒適的。」麗絲將茶壺放在桌上的棉墊上。「你教她放一天假,和姊姊出去,是很對的。」
「我幾乎要用拖的把她拉進車子哩──這地方讓她太累了。」
「她紮下深而堅韌的根,所以才能盛開。就像她外面那些花一樣。我這輩子還真沒見過像她這樣的花園呢。知道嗎,就是今天早上,我正──啊!你來了,約翰。正好趕上。」
「我做了最爽快的步行。」卡約翰將帽子往掛鉤上一放,隨即搓著雙手。「親愛的,我告訴你,他們還割自己的草哪。」
「你不是說真的吧。」
「真的。真像是回到前一個世紀了。」他在妻子臉上啄了一下,然後轉移注意力到桌上來。「啊,我們有什麼好吃的?」
「去洗手,約翰,我們要舒舒服服地喝個茶。我來倒,格笙。你只管坐。」
欣賞著他們,以及他們相處的樣子,格笙遵照她的指示。「麗絲,我想問你一些事情,希望你別介意。」
「好孩子,你儘管問。」
「你會想念以前的日子嗎?」
她將糖罐遞給他,並未裝作不解的樣子。「我會。偶而,我會的。對那種刀口邊緣的日子有種感情,有一種振奮的感覺。」她為丈夫倒了茶,接著是自己的。「你呢?」見格笙僅挑了挑眉,她咯咯笑了起來。「同路人。」
「不,」格笙停頓片刻後說道。「我不想念。」
「唔,也許是因為你很早就引退,所以才沒有這種依戀存在。這也是你從來沒把早期的經驗放進你的書裡的緣故。」
聳聳肩,格笙舉起杯子。「或許我只是看不出往回看有什麼意義吧。」
「我總覺得,如果你不偶而回頭看看,你就永遠沒辦法看清未來了。」
「我喜歡意外的東西。如果明天早能預知,那還有啥樂趣呢?」
「之所以有意外的東西,是因為明天永遠不會如你所料。可是你還年輕。」她說,並給了格笙一個慈母般的微笑。「你自己會慢慢瞭解的。你在旅行時用地圖嗎?」
「當然。」
「唔,你看,這就是啦。過去,現在,未來。都在計劃中。」咬著下唇,她以湯匙舀出一丁點糖到茶裡。「你可以訂好一個行程,有人就無論如何都要照著走,沒想過要往一些小徑去探險一番,沒有令人驚喜的停靠站可以享受特別美好的夕陽。這種人挺可悲的。」她凝想著。「啊,還有,當他們被迫得離開常軌時,可就叫苦連天了。可是我們大部分的人都喜歡來點小小的冒險,走走小路。即使心裡早知道終站的樣子,也不見得就不能享受旅程的樂趣呀。你來了,親愛的約翰,茶幫你倒好了。」
「上帝愛你,麗絲。」
「而且只用了一滴滴奶油,照你喜歡的。」
「如果沒有她,我會迷失的。」卡約翰對格笙說道。「看,我們好像有同伴了。」
格笙望向墨非打開的廚房的門。康巴率先衝了進來,坐在格笙腳邊,將頭靠在格笙腿上。格笙舉起手撫著這隻狗的耳朵,但臉上的笑容已褪。
「怎麼了?」他發現自己霍地站起來,震動了桌上的杯子。墨非繃著臉,眸子陰沉沉的。「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了意外,萊娜受傷了。」
「你說她受傷了是什麼意思?」他在麗絲沮喪的喃喃低語中質問著。
「美姬打電話給我,說萊娜從停車場開車到美姬和孩子在等著的那家店途中,發生了意外。」墨非拿下帽子,習慣性地揉弄著帽緣。「我會帶你到高爾威去,她在那邊的醫院。」
「醫院!」站在原地,格笙感覺到,他的心正在滴血。「有多糟?到底有多糟?」
「美姬也不確定。她想應該不很嚴重,可是她還在等消息。我會帶你到高爾威去的,格笙。我想我們用你的車,它比較快。」
「我需要鑰匙。」他的腦筋一片空白。「我得拿鑰匙。」
「別讓他開車。」麗絲在格笙奔出房間時說道。
「不會的,大太,我不會讓他這麼做的。」
墨非用不著爭執了。他只是單純地自格笙手上拿過鑰匙,並坐進了駕駛座。格笙既不說話,墨非便專注地將這部朋馳加至最大的馬力。或許以後,他會感激這部車所提出的貢獻吧。但目前他只要盡情加以利用。
對格笙來說這趟旅程是無止盡的。窗外優美的風景迅速掠過,但他們似乎未做任何前進。就像卡通,格笙沉重地想,一遍遍地重現,而他除了坐著外,便無能為力了。
若非他的強迫,萊娜便不會出門了。如今她正在……老天爺!他不知道萊娜究竟怎麼樣了,也不敢加以想像。
「我該和她一起去的。」
車子加速至幾近一百,墨非仍能將視線轉開。「你要是一直這麼想會生病的。我們就快到了,看看再說。」
「是我替她買的鬼車子。」
「完全正確。」這男人並不需要同情,墨非忖道,他只要實情。「而且那輛撞人的車也不是你開的。照我看來,如果她開的是那輛破車的話,情況一定更糟。」
「我們還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
「很快就會知道了。所以這之前請你控制好自己。」他滑出一個出口,放緩了速度,並開始巧妙地在擁擠的車陣裡穿梭。「我總覺得她應該會沒事,而且讓我們白跑這趟路。」
墨非轉進了醫院的停車場。他們出了車外,瞥見羅根正推著嬰兒車,朝著那幾扇門處走去。
「萊娜。」這是格笙唯一能說的話。
「她沒事。他們要她留在醫院至少一個晚上,不過她沒什麼大礙。」
格笙雙腿逐漸麻木,於是抓住羅根手臂,好穩住身體,也為了更確定。「在哪裡?她在哪裡?」
「在六樓,美姬還在她那裡,我把她媽媽和樂蒂也帶來了。她們都在那裡,她──」他頓住,移動步子擋住往入口沖的格笙。「她被撞擊到了,我想她的情況應該比她說的還要疼痛。可是醫生告訴我們她很幸運。有一些安全帶引起的瘀傷,也因此情況才沒更糟。她的肩膀扭到了,那是痛苦的最大來源。頭上撞了個包,還有一些割傷。他們要她靜養 二十四小時。」
「我要看她。」
「我知道。」羅根仍穩穩地站著。「可是她不需要看到你有多沮喪,她才是此刻我們要擔心的人。」
「好吧。」格笙極力穩住自己,以十指蒙住眼睛。「好吧。我們保持鎮定,可是我得親眼看到她。」
「我和你一起上去。」墨非邊說邊帶路。在等待電梯時,保持著沉默。
「他們為什麼都在這裡?」電梯打開時,格笙質疑著。「如果她沒事的話,他們為什麼都來了,美姬,她媽媽,羅根,樂蒂。」
「他們是親人。」墨非按了六樓的鈕。「不然他們該在哪裡?聽著,大概三年前我因為踢足球,弄斷一隻手臂,也撞破了頭。我可以支開一個姊妹,可是門口一定又站了一個。我媽在那裡待了兩個禮拜,不管我怎麼趕她就是不走。而且老實說,我還挺高興有她們在旁邊騷擾哩。別急匆匆的。」電梯停穩時,墨非警告說。「愛爾蘭的護士強悍得很。樂蒂在這裡。」
「天啊!你們一定是一路趕來的。」樂蒂走過來,臉上的笑容能安撫人心。「她沒事了。他們把她照顧得很好。羅根為她安排一間個人房,好有個安靜和隱私。她已經在吵著要回去了呢,可是她有點腦震盪,所以他們要再觀察一陣子。」
「腦震盪?」
「輕微的。」她安撫著,並領著他們往走廊走去。「她好像沒昏過去多久。而且神志還挺清楚地告訴停車場的人,美姬在哪裡等呢。看,萊娜,你有更多的訪客了。」
格笙眼中只見著萊娜,白著臉躺在白色的床單上。
「哦,格笙,墨非,你們不該這樣趕來的。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你不能。」美姬語氣頗為篤定。「你要在這裡過夜。」
萊娜開始轉頭,但陣陣疼動令她打消念頭。「我不要過夜。只是腫塊和瘀傷而已。格笙,那部車子,我很抱歉。它一邊的車身都凹了,照明燈也被撞破了,還有──」
「住口而且讓我看看你,好嗎?」他抓起萊娜的手,握住。
她好蒼白,而且沿著頰骨有一片瘀傷。在它上面,眉尾太陽穴的地方,縛著白色潔淨的繃帶。在毫無線條的醫院睡袍下,他可以瞧見萊娜肩膀地方有更多的繃帶。
由於手開始發抖,格笙於是將它拿開,並藏入口袋裡。「你會痛。我可以從你眼裡看出來。」
「我的頭在痛。」她虛弱地微笑著,舉起一根手指指著繃帶。「我有點覺得好像被整隊橄欖球隊給壓過似的。」
「他們該給你一些東西的。」
「他們會的,只要我有需要。」
「她怕打針。」墨非說著,邊俯下來輕輕吻了她一下。看到萊娜沒什麼事,他鬆了口氣。「我記得你的哭叫哦,我那時候正在何醫師房間等著,而你被打了一針。」
「我不覺得難為情呀。真是可怕的東西,那些針筒。我可不要它們再多刺我幾下,我想回家。」
「你要待著。」梅芙自窗戶下方的椅子上傳來聲音。「在你給我們帶來這些驚嚇後,給你打上兩針已經算便宜你了。」
「媽,這不是萊娜的錯,是某個白癡美國佬不記得哪一邊才是行駛方向引起的。」美姬咬牙切齒地。「而他們自己才一點擦傷而已。」
「你不要太過責怪他們了,這只是無心之過,而且他們也嚇個半死了。」萊娜的頭痛因爭執而加劇起來。「如果有必要我會留下來,不過我想再問一次醫生。」
「你別去騷擾醫生,照他的話休息就是了。」梅芙站了起來。「而且也不需要這麼多人在這裡聒噪了。美姬,你該帶孩子回家了。」
「我不要把萊娜一個人留在這裡。」美姬開始爭論。
「我留下。」格笙回過頭,定定地迎著梅芙的視線。「我留下來陪她。」
她聳聳肩。「當然,你怎麼做我也管不著。我們錯過喝茶時間了。」她說道。「羅根替我們安排回家的事時,樂蒂和我會在樓下吃點東西。照這裡的吩咐去做,萊娜,別急躁。」
她有些僵硬地俯下身去,親了親萊娜沒受傷的臉頰。「你一向痊癒得很快,所以這次我也不認為會有什麼不同。」她的手指,有那麼瞬間,放在她唇上,她隨即轉身並匆匆走了出去,邊喊著要樂蒂隨後跟去。
「她在來這裡的車上念了兩遍玫瑰經,」樂蒂低聲說。「好好休息吧。」臨別一吻,她隨著梅芙身後出去了。
「唔。」美姬長長地吁了口氣。「我想我可以放心讓格笙看著你。我去找羅根,看看我們怎麼將她們兩個再送回去。我們走之前我會再來一趟,以防格笙有什麼需要。」
「我和你去,美姬。」墨非拍拍萊娜覆著床單的膝蓋。「如果他們來幫你打針,你轉過頭閉上眼睛就好了。我就是這樣的。」
她開懷地笑起來,當房裡空了以後,她抬眼望著格笙。「我希望你能坐下來,我知道你很難過。」
「我很好。」他深恐一坐下便不可收拾地,軟軟地倒在地上。「如果你打算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我會很樂意聽的。」
「事情來得太快了。」由於那份疲乏與不適,她閉了下眼睛。「我們買了太多東西所以拿不動,然後我就打算去把車開到美姬在等著的地方。就在我把車開出停車場時,我聽到了喊叫的聲音,是那個侍者的聲音,他看到了我的車道有車進來。那時候大家都無能為力,來不及了。就是這樣。」
她開始挪著身體,肩膀防衛似地縮著。「他們正要把車子拖走,我記不得是哪裡。」
「沒關係。我們稍後再來處理。你撞到頭了。」他伸手撫摸繃帶,但隨即又拿開。
「接下來我所記得的,就是被人群給包圍住,然後有個美國女人邊哭邊問我有沒有事。她先生已經去叫救護車了。我當時昏昏沉沉的,我想我是要求某個人去找姊姊,然後我們 三個人──美姬、寶寶和我──就坐上了救護車。」
她並末補充說出那兒還有大量的鮮血,直到醫護人員幫她止血後才驚魂甫定。
「我很抱歉美姬打電話回去時,沒能把詳情告訴你。如果她先等醫生檢查過我,就不會讓你們那麼擔心了。」
「我還是會擔心的。我不……我不能……」他閉起眼來,掙扎著想找出字眼來。「我很難想像你受到傷害,一旦成真更教人難以忍受。」
「只是瘀傷和腫脹罷了。」
「還有腦震盪,和肩膀的扭傷。」為兩人著想,他克制住自己。「告訴我,當你有了腦震盪時,你說因為怕醒不來,所以你不敢睡著,這是實情呢,還是只是虛構?」
「是虛構。」她再次微笑。「可是我很認真地想保持清醒一、兩天,以防萬一。」
「那你就需要件了。」
「我會高興有人陪的。我想如果一個人躺在床上,沒事幹也沒人可以看,那我一定會瘋掉的。」
小心不壓擠到她,格笙坐在她床邊。「這裡的食物大概不夠看,這是每個文明國家醫院的定律。我去替咱們弄些漢堡和洋芋片來。我們一起吃晚餐。」
「我喜歡。」
「而且如果他們進來想給你打針的話,我會把他們打出去的。」
「我不介意你這麼做,你可不可以替我做件事?」
「請說。」
「你可不可以打電話給歐利太太?我準備了鮭魚要烤來當晚餐的。我知道墨非會照顧康巴,可是卡家夫婦需要照應,而且明天還有更多客人要來。」
格笙抬起她的頭至他的唇邊,然後將額頭靠在上面。「別擔心。讓我照顧你。」
格笙生平第一次,做了此種要求。
格笙為萊娜閱讀了兩個鐘頭,藉著桌燈微弱的光線,帶著她穿過卡翠娜和伊恩,驚險且浪漫的冒險故事。偶而,他會伸手撫著她的手,留戀著那片刻的接觸。
萊娜知道她將永遠記得他的聲音,以及他在對話中模擬蘇格蘭喉音的腔調,以博她一笑的樣子。還有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臉在小燈泡的燈光下,雙眼深 邃,而顴骨凸顯。
她的英雄,萊娜遐思著。此刻到永遠。合起雙眼,萊娜任他閱讀的聲音飄進耳裡。
格笙望著她,從她緩慢而規律的呼吸中,得知她已入睡。他將臉埋入雙手中,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他向自己保證過他將淡然處之的,可是那份緊繃的心弦卻緊跟著他。
她傷得並不重。但無論他有多少次這般提醒自己,他仍無法甩開自墨非踏入廚房那一刻起,便攫住了他的恐懼。
他並不想讓萊娜待在醫院,傷痕纍纍而繃帶纏身。他永遠不要萊娜有任何傷害。但如今,他將永遠記住,永遠清楚一件事,那便是,任何事都可能在她身上發生的。她不可能如他所願的,永遠快快樂樂地,在她廚房裡哼著歌曲或呵護著她的花朵。
這令他憤慨不已,因為這畫面將伴著其他,深印在他記憶中。最令他氣憤的是,他太過在乎了,他知道那些書面將不會如其他幾千幾百個記億般褪去。
他將記得萊娜,那份羈絆將使他難捨。也因此更需要速作決定。
在漫漫長夜的等待中,格笙沉思著。隔段時間便有個護士進來查看萊娜,他聆聽著她們低聲的詢問,以及萊娜帶著睡意的回答。有一回,當他自外頭進來時,萊娜輕輕地喚著他的名字。
「再繼續睡。」他撥開萊娜額上的髮絲。「天還沒亮。」
「格笙。」再次昏沉中,她摸索著格笙的手。「你還在這裡。」
「是的。」他低頭望著她,皺著眉頭。「我還在這裡。」
當她再次清醒時,天色已亮。茫茫然地,她坐了起來。肩膀的酸痛衝擊著她的記憶。此時懊惱更甚於沮喪,萊娜手撫著頭上的繃帶,眼睛搜尋著格笙。
她希望格笙找著了可以休憩的地方,空床或候診室椅子之類的。望著他送來的花,萊娜唇角浮起微笑,並懊悔著不曾要他將花擺近些,好讓她也能以手觸碰。
咬著嘴唇,萊娜小心地將緊身胸衣扯出了睡袍。在她胸骨處,安全帶穩住她的部位上,有著彩虹般的瘀傷。瞧著它們,萊娜不禁慶辛格笙是在黑暗中,為她換上睡衣。
這不公平,萊娜想著。不應該讓她在最後這段相處的日子裡,如此狼狽。她要格笙記住的是她的美麗。
「早安,康小姐,你醒了。」護士像陣風似地進來,帶著一臉微笑,充滿了年輕與活力。萊娜真想恨她。
「是呀。醫生什麼時候釋放我呢?」
「他很快就來巡視了,別擔心。曼寧護士說你昨晚睡得很安穩。」她邊說邊將血壓帶綁在萊娜手臂上,並在她舌下放了個體溫計。「沒頭暈吧?好,好。」看到萊娜搖頭後她說。她檢視了下血壓計,點點頭,隨即亦拿出體溫計,對檢視的結果再次點頭。「唔,看來你情況好轉了,不是嗎?」
「我準備回家呢。」
「我知道你在擔心。」護士在她的表單上填寫著。「今天早上你姊姊打過電話來,還有一位比格先生,美國人,他說他是撞你車的人。」
「是的。」
「我們跟他們兩人都說了,你很安穩地在休息。肩膀會痛嗎?」
「有點。」
「你現在可以用點止痛劑了。」她說,邊審視著表單。
「我不想打針。」
「口服的。」她微笑。「還有你的早餐來了。曼寧護士說你需要兩人份。一份給唐先生嗎?」這玩笑顯然令她開心,她朝浴室瞥視一眼。「我馬上就走。唐先生,你就可以出來了。」然後這位護士朝萊娜低聲說。「她說他是個最最英俊的男人呢。有個惡魔似的笑容。」
「他是的。」
「你真幸運。我去幫你拿止痛劑了。」
房門再度關上後,格笙走出了浴室,皺著眉頭。「怎麼這樣,那女人是不是裝了雷達啊?」
「你真的躲在那裡面嗎?格笙,我以為你會找個地方睡的。你整晚都醒著嗎?」
「我習慣熬夜。嘿,你看來好多了。」他走近些,臉上的不豫為釋懷的神情所取代。「你看起來真的好多了。」
「我不要想像我現在的模樣,你看起倒是很疲倦呢。」
「我現在還不累。只是餓了。」他說,邊用手按著胃。「但是不累。你想他們會給我們什麼東西吃呢?」
「你不是要抱我進去吧。」
「我是的。」格笙繞過車頭,打開了客座的車門。「醫生說你可以回家了,如果你能放鬆,每個下午都做休息,而且避免做任何粗重的工作。」
「唔,我不會做任何粗重的工作的,不是嗎?」
「不會。是我做。」謹慎避開她肩膀,格笙一隻手放在她背部,另一隻則插入她膝下。「女人總以為這種事很羅曼蒂克。」
「視情況而定。我可以走,格笙。我的腳沒問題。」
「沒問題,它們棒極了。」他親了親她的鼻尖。「我有沒有說過呢?」
「我不覺得你有。」她微笑著,儘管被格笙碰撞到的肩膀和胸口處的瘀傷隱隱作痛。畢竟,重要的是那份心,那才重要。「既然你想扮慈善家,那麼就做吧。而且我期待一個吻,美好的吻。」
「從你的頭被撞到後,你就變得需索無度起來了。」他抱起她開始走。「不過我想我得由你了。」
在格笙伸手開門前,它已霍然被打開,美姬衝了出來。「你們回來了。我們好像等了一輩子那麼長了呢。你好嗎?」
「我被寵著呢。而且你們要是再不留意的話,我可是會習慣的。」
「把她帶進來,格笙。車裡有她需要的東西嗎?」
「大概有一畝多的花。」
「我去拿。」她匆匆走出去,同時卡氏夫婦正從客廳走進這廳廊。
「哦,萊娜,可憐的小親親。我們好擔心哪。約翰和我幾乎眼睛都沒閉過,一直在想著你,你要喝點茶嗎?或是一件涼爽的衣服?任何東西?」
「不用了,謝謝你,麗絲。」萊娜終於能夠開口。「很抱歉讓你們擔心。這沒什麼,真的。」
「胡說。車禍哩,在醫院住了一夜哪。還有腦震盪。哦,你可憐的頭會痛嗎?」
它開始痛了。
「我們很高興你回來了。」卡約翰截口道,並安撫地拍拍妻子的手。
「我希望歐利太太把她弄得很舒服。」
「她是個寶,我敢說。」
「萊娜,你這些花怎麼辦?」美姬自一座花林後問道。
「嗯,這個──」
「我把它們放在你房間好了。」她自行作主。「裡恩一睡醒,羅根就會來看你。哪,你還有整個村子打來的電話,還有送來的食品,夠一個軍隊吃上一個禮拜呢。」
「我們的小女孩在這裡。」邊以毛巾拭著手,樂蒂自廚房趕出來。
「樂蒂。我不曉得你在這裡。」
「我當然在啦。我要看你平安無事才行。格笙,就這樣把她抱到房裡去吧。她需要休息。」
「哦,不。格笙,放我下來。」
格笙只是挪了挪手。「要是你不乖,我就不幫你讀完那本書了。」
「好了,別爭了。我去替你泡壺好茶來。」樂蒂開始準備床褥。「然後你睡一下。你很快就要應付一大群訪客了,所以得休息。」
萊娜在格笙的扶持下躺好。
「至少讓我打毛線吧。」
「我們等會兒再看看。格笙,你可以和她作伴。看她有沒有休息。」
萊娜抿著嘴,抱著手臂。「走開。」她告訴格笙。「如果你不站在我這邊,那我也不需要你陪。」
「嗯哼,終於露出馬腳了吧。」睨著她,格笙愜意地靠在門框上。「原來你是個潑婦哩,對不對?」
「潑婦,是嗎?我只是抱怨被恐嚇來命令去的,這樣就算潑婦了嗎?」
「你是在對照顧及關心你的人抱怨。」
她張開口隨即又閉上。「唔,好吧,我是這樣。」
「你該吃藥了。」他自口袋掏出藥瓶,隨即走進浴室去倒水。
「它們讓我全身無力呢。」當他回轉並遞過藥丸時,萊娜喃喃抱怨。
「你要我捏住你的鼻子把藥灌到你嘴裡是吧。」
這番羞辱的話令她猛地拿起藥丸,以及杯子。「這樣,開心了吧?」
「等你不痛了我就會開心。」
怒意自她心中褪去。「對不起,格笙。我態度很糟。」
「是因為疼痛。」格笙坐在床緣,握住她的手。「我自己也有過幾次經驗。第一天很慘。第二天簡直像下了地獄。」
她歎著氣。「我本以為會好點的,可是卻沒有。我不是有意對你凶的。」
「小綿羊,你的茶來了。」樂蒂進了房間,並將茶盤穩當地擺在萊娜手上。「我們來把你的鞋子脫下來吧,這樣比較舒服。」
「樂蒂。謝謝你在這裡幫忙。」
「你不需要謝我。歐利和我會在這裡照料一切,直到你康復為止。你什麼都不用操心。」她將一條薄毯蓋在萊娜腿上。「格笙。你會看著她休息吧?」
「你可以放心的。」他站起來親了親樂蒂的臉頰。「你真是個可人兒,樂蒂。」
「少來了。」愉快地紅著臉,她又一溜煙地回了廚房。
「你也是,唐格笙。」萊娜低聲說。「可人兒。」
「少來了。」他說,側著頭。「她能煮嗎?」
萊娜如他所願地笑了。「我們的樂蒂可是個大廚師呢,而且三兩下就可以變出個水果餅來。如果你有胃口來一片的話。」
「我會記住這點的。美姬把書拿進來了。」他從書櫃上拿起美姬擺的書。「你準備好要聽下一章中古世紀的羅曼史了嗎?」
「是的。」
「昨晚我在念的時候你睡著了。」他邊說邊翻著書。「你最後記得的是什麼?」
「他告訴她,他愛她。」
「唔,這樣就好找了。」
「第一次。」她拍拍床,耍格笙再次坐在身旁。「沒有人會忘記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他在翻著紙張的手僵硬著,不發一語。靈犀相通著,萊娜撫著他臂膀。「別煩心,格笙。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用來讓你心煩的。」
它是的。當然是。但還有別的事物,他認為那是他至少能給的。「它令我沮喪,萊娜。」格笙抬起視線,那對金褐色的眸子有著疑惑。「而且折磨著我。」
「有一天,當你想起了你第一次聽到它時,我希望你會覺得高興。」滿足於現狀,萊娜啜口茶,微笑著。「說故事給我聽吧,格笙。」
他並未在計劃中的六月一日離開。他原本可以的。格笙知道事情本該如此。但在未確定萊娜完全康復前,若逕自離去似嫌不該,而且絕對是懦夫行徑。
萊娜繃帶已拿掉了。他親自檢視那些瘀傷,並為她肩膀冰敷消腫。當萊娜在睡夢中因翻身而不適時,他也受著折磨。當她過度勞累時,格笙便加以叱責。
他並未同她纏綿。
他想要她,無時無刻。起初,他深恐即使是最輕柔的碰觸都會傷及她。之後,他反而覺得這樣最好。像某種蛻變,由戀人至朋友,最後成為回憶。當然,在最後這段時日裡,倘若他倆能維持著友誼而非戀情的交往,對彼此都是好事。
他的書已完成了,但他並未寄出。格笙相信,他是該在旅行前,盡速順道去趟紐約,將書親自交與愛琳的。偶而,他會憶起,他曾如何要求萊娜和他出遊一段時日的事,他便告訴自己,最好忘了此事。
這是為了萊娜好。他是為她著想。
透過窗口,他看見萊娜正在收衣物。她長髮飄飄,隨著陣陣西風向臉頰兩旁拂去。在她身後,已完成的溫室,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她種植的花朵迎風搖曳。在格笙注視下,她鬆開一個衣夾,再夾回衣架,隨即進行下一件, 邊移動邊收進舞動的床單。
她就像是幅畫。是某段時間、地點、生活方式的表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將永遠晾曬著衣物,讓它們迎向風和陽光。然後再次將它們收回。而這一切,她的一切,這些重複的畫面,絕不會是單調的。它會成為傳統──一個令她強壯且自信的東西。
莫名地煩躁著,他走了出去。「你那隻手臂太勞累了。」
「醫生說運動對它有幫助。」她越過肩膀說道。她臉上的微笑並未映入他眼簾,且多日來皆如此。他是如此急於撤走,萊娜無法追上。「我現在很少會痛了。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和我們同住的那家人開車去巴利尼海邊了。爹地帶美姬和我去過幾次,去游泳還有吃甜筒。」
「如果你想去海邊,你只要說一聲,我會帶你去的。」
他的語調令她背脊一陣僵硬。她動作變得審慎地,鬆開一件枕頭套。「謝謝你,真的,格笙。可是我沒有時間去海邊玩,我有工作要做。」
「你就只會工作。」他發作了。「你對這地方勞心勞力的。不是在煮飯,就是擦擦抹抹的,不然,就是洗東洗西的。看在老天的份上吧,萊娜,這不過是個房子罷了。」
「不。」她將枕套半摺再半摺,然後放入她的竹籃裡。「這是我的家,而且在它裡面煮飯、擦拭、清洗,讓我覺得開心。」
「而且眼睛從不離開它。」
「那麼你眼裡在看什麼呢?唐格笙,是什麼這麼該死的重要呢?」她嚥下沸騰的情緒,找回了冰霜。「而且你憑什麼對我自己建立一個家而加以批評。」
「這是個家──或是牢籠呢?」
她轉身,眼裡既不見激動亦沒有了冰霜,有的只是悲傷。「你真的這麼想嗎?別的家一定就和其他的一樣嗎?真是如此的話,我實在替你感到難過。」
「我不需要同情。」他吼回去。「我要說的只是,你付出的太多,而回報的太少而已。」
「我不同意,我相信你的意思也不盡然如此。你只是有意這麼說。」她彎下腰拿起她的竹籃。「而這些比你過去這五天以來對我說的話要多得多了。」
「別胡扯了。」他伸手去拿萊娜手上的竹籃,但她避了開去。「我一直有和你說話的。讓我拿。」
「我自己會拿。我又不是受重傷的病人。」萊娜不耐地將籃子夾在身側。「這幾天你是在我身邊,也和我說話,可是對於你心裡真正在想或者感覺的,你什麼也沒說。你不對我說,也不碰我。你乾脆直說你不想碰我了,不是要坦誠多了嗎?」
「別──」她已經超過他面前往房子走去。格笙幾乎伸手,但他阻止了自己。「你打哪來的這種想法?」
「每一夜。」她讓門關了回去,並幾乎碰著了他的臉。「你和我同床共眠,卻不碰我。而且我一轉向你,你就把身體轉過去。」
「你才剛出那見鬼的醫院呀。」
「我已經出院近兩個禮拜了。而且別對我詛咒。如果要詛咒也行,就是別撒謊。」她將籃子重重地放在廚房桌上。「你是在為離開的事煩心,而且不知道該怎麼走才瀟灑。況且你對我也膩了。」她自籃 裡拿出一件床單,將它摺疊整齊,「而且還沒想出怎麼開口。」
「鬼扯!真是鬼扯!」
「你生氣時就口沒遮攔的樣子真有趣。」她以純熟的動作將床單掛在手臂上,頭尾對齊地摺好。「而且你心裡在想,可憐的萊娜,她會為我心碎的。可是呀,我不會。」再摺了一次, 床單已經成了齊整的四方形,放在擦拭過的桌上。「你沒來之前我過得很好,以後也會如此。」
「好冷淡的語氣,從某個直說她墜入愛河的人口中說出來。」
「我是愛著你。」她拿起另一張床單,冷靜地開始同樣的工作。「這讓我變成傻瓜,因為愛上了一個懦弱得不敢承認自己感情的男人。他害怕愛,因為在他小時候不曾擁有過。」
「我們談的不是過去的我。」格笙淡淡地說。
「不,你以為你可以逃避,於是一次次地收拾行李,跳上飛機或火車,逃之夭夭。你沒辦法像我一樣,留在一個地方並假裝我在那裡快樂地長大。我也不曾得到該有的愛,但我並不逃避。」
平靜許多後,萊娜將這第二張床單放下。「我不怕去愛你,格笙。我也不怕讓你走。但是我怕如果我們沒在互相坦誠的情況下分開,日後我們都會感到遺憾。」
格笙無法避開她堅定、洞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萊娜。」而且他害怕,在他成年的記憶中,對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望而害怕。
對萊娜來說,要說出來是困難的,但不說更難。「我要你碰我,躺在我身邊。而如果你對我已了無情意,告訴我,會讓我少受傷害。」
格笙注視著她。他看得出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氣。萊娜不希望他瞧出來的,她只是站著,挺直背脊,眼睛平視,靜候回答。
「萊娜,我想要你想得快發狂了。」
「那麼現在就要我,在陽光下。」
格笙被擊潰了,他踏步向前,雙手捧起萊娜臉蛋。「我是想讓你好過些。」
「不需要。只要和我在一起。就是現在。」
格笙將她舉起來,她邊微笑邊親吻著他的頸子。「就像書裡面的。」
「更好。」他一面將她帶到臥室去,一面向她保證。「會比任何書裡的還要好。」他讓萊娜坐在腿上,將她被風吹散的頭髮往後梳去,接著手指落在她上衣的鈕 扣上。「夜裡躺在你身邊卻不能碰你,讓我倍受煎熬。」
「不需要的。」
「我覺得有必要。」他輕輕地撫著萊娜肌膚上黃色的瘀痕。「你身上還有瘀傷。」
「它們逐漸消褪了。」
「我會記得它們的樣子。還有當我看到它們時胃部的抽緊。以及你睡眠中發出的呻吟,是如何讓我心痛。」帶著一絲絕望,他抬眼望著萊娜。「我不想對任何人這般在乎的,萊娜。」
「我瞭解。」她靠近些,將臉頰貼著他。「別想這些了,現在只有我們倆,而且我是這麼地想你。」萊娜閉上眼睛,嘴唇滑向他下顎,手指則解著他襯衫的釘子。「到床上去,格笙。」她喃喃地,將襯衫褪下他肩膀。「跟我來。」
床墊輕輕呻吟,床單起了陣波動,他們在彼此的臂彎裡。萊娜抬起臉龐,嘴唇尋找著他。快樂的滋味襲上她身心,隨著吻的加深,歡愉的感覺漸濃。
他觸著萊娜肌膚的手是冰涼的,在為她解衣的同時,帶起著輕柔的撫觸。他的唇輕輕掠過褪色的瘀痕,彷彿渴望能藉此將它們抹去。窗外梨樹上有隻鳥兒在歌唱,微風引得她懸掛的芭蕾仙子吟唱起來,並掀動了她的蕾絲舞裙。
一切是這麼單純。她將永遠珍惜這寶貴的一刻。格笙抬起頭,再次找尋她的唇,他望著她微笑。
渴求,但不急躁,想望但處之泰然。彷彿彼此心靈相通,倘若這是最後一次的相聚,那麼,他們將盡情享受這情調。
她幽幽地喚著格笙的名字,喘息加劇。
格笙在她體內,苦澀地放緩著步調。他們依舊睜著雙眼。而彼此的雙手,手掌相抵,手指緊緊交握。
一束光線自窗口滲入,微塵在光線中飛舞。鳥聲啾啾,遠處的吠聲輕揚。玫瑰,檸檬,忍冬的芬芳。還有她的感覺,當她馴服地躺在他身體下,並挺身 相迎時,那溫暖、潮濕的感覺。格笙強烈地感受這一切,仿若顯微鏡正對住了某個焦點。
最後,所有的感受便只有歡愉,完全而單純的,將自己的全部給她的歡愉。
萊娜知道晚餐時,他便將離去。纏綿之後,他們靜靜地躺在一起,望著窗口透進來的陽光時,她便已瞭解。
她服務著客人,傾聽他們暢談到海邊遊玩的經過。並且如往常般地清理著廚房,洗滌碗碟,再將它們放回碗櫥裡。她擦拭著爐子,再次想到應該將它更換了。或許過了今年冬天吧。
康巴在門邊嗅聞著,萊娜於是放它出去做晚間的散步。她靜靜地站了片刻,望著康巴在夏天延長的餘暉中,越過了重重的山丘。
她遐想著與康巴一起奔跑會是何種體驗。單純地如它一般地奔跑,並忘卻夜間這房子必須照料的瑣碎事宜。忘卻她必須面對的一切。
當然,她仍然會回來。這裡永遠是她的歸屬之處。
萊娜轉過身,將門扉在身後關上。她進了自己的臥房片刻,隨即上樓去找格笙。
他站在窗前,望著她前院的花園。兀自懸掛在西方的夕陽,為他週身鍍上光環,令萊娜聯想著,一如多月前曾有過的,海盜和詩人。
「我怕你已經收好了行李。」她望見格笙的行李箱打開著放在床上,幾近裝滿了,她拿著毛衣的手不由地收緊。
「我正打算下樓和你說。」他轉身面對著萊娜,心裡渴望能讀出她臉上的表情。但她巧妙地避開了他的視線。「我想我今晚可以抵達都柏林。」
「這段路很長,不過你還是可以看到一陣子的光線。」
「萊娜──」
「我想給你這個。」她趕緊說。「我為你編的。」
他望著她的手。憶起了那墨綠色的毛線,以及當他夜裡晚進她房裡時,為了她手上的編織而起的爭執。還有它披散在她白睡衣上的模樣。
「你為我編的?」
「是的。一件毛衣。秋冬時你也許會覺得有用。」她向格笙走近,拿著衣服在他身上比著。「我把袖子加長。你的手臂比較長。」
觸著這件衣服時,格笙起伏的思潮更加無法平靜了。在他生命中,從沒有人曾為他做過任何事。「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每次送我禮物時,你總是告訴我,說謝謝。」
「我是這麼說的。」他接過它,感覺著掌中的柔軟與溫暖。「謝謝。」
「不客氣。需要幫忙整理行李嗎?」不待回答,萊娜便逕自接過毛衣,將它摺疊好放入箱子裡。「你這種經驗比我更多,我知道,可是你還是會覺得這趟路又長又無聊的。」
「別這樣。」他伸手放在萊娜肩上,見她並未抬眼,便再次將手垂下。「你有絕對的權利感到失望的。」
「不,我沒有。而且也不會。你並未做任何承諾,格笙,因此你並未違背任何誓言。我知道,這點對你非常重要。你檢查過抽屜了嗎?你一定會覺得好笑,總是有人會忘東忘西的呢。」
「我必須走,萊娜。」
「我知道。」雙手兀自忙碌著,萊娜自己打開了梳妝台的抽屜,卻難過地發現它們的確已空無一物。
「我不能留下來。我待得越久,就越難割捨。而且我也無法給你你所需要的。」
「接下來你一定會告訴我你有吉普賽的靈魂了,而那是不需要的。我知道。」她關上了抽屜,再次轉過身來。「對我先前講過的話我感到很抱歉。有這麼多美好的回憶,我不要你帶著我們之間的詛咒離去。」
她雙手再度交疊,她控制自己時的習慣動作。「要不要我幫你準備一些食物,或是裝壺茶給你帶走呢?」
「老天,別再一副高雅主人的模樣了。我要離開你了呀,我要走出去了。」
「你要走了。」她語氣變得冷淡平靜,「如同你始終強調的。也許我哭鬧一番會讓你的良心好過些,但那不是我的個性。」
「那就這樣了。」他將一些襪子丟進箱子裡。
「你做了你的選擇,我只希望你能快樂。當然,我歡迎你回來的,如果你再次旅行到此地時。」
將箱子一把關上時,他的視線與她的交錯。
「我幫你把東西拿下去。」
萊娜伸手想提他的行李,但他搶先拿走了。「我把它們拿進來的,我也會把它們拿出去。」
「隨你。」湊上前,在他頰邊輕輕一味,萊娜割捨了這份情。「保重,格笙。」
「再見,萊娜。」他們一起下了樓,直到抵達了門口他才再度開口。「我不會忘記你的。」
「但願如此。」
她陪著格笙往車子方向走了一段路,接著在花園小徑上停下了腳步,等候他將行李放好,並坐進了駕駛座。萊娜微笑著,伸手揮別,隨即不曾回頭地走回小屋。
一小時後,萊娜獨自一人在客廳裡修補著籃子。她聽到了窗外的笑聲,於是閉了閉眼睛。當美姬和羅根帶著小寶寶進來時,她正咬斷了一根線,臉上浮起微笑。
「嘿,你們今晚出來得比較晚。」
「裡恩不安份哪。」美姬坐下來,舉起雙手好讓羅根將寶寶遞給她。「我們想他大概是想要比較多人作伴吧。然後眼前就出現了一幕,一個在客廳縫補的女主人。」
「你們要喝點東西嗎?羅根?」
「我不會拒絕的。」他朝玻璃瓶裝的酒瓶走去。「你要來一杯嗎?美姬?」
「好,一點點威士忌就好了。」
「萊娜呢?」
「謝謝,我想我也需要。」她拉出針線,在線頭打了個結。「你工作進行得順利嗎?美姬?」
「是的,很好。回到工作上感覺真的很棒。」她滋滋作聲地在裡恩嘴上親了一下。「我今天完成了一件。是從格笙談到他很欣賞的那些廢墟中得來的靈感。我想是挺忠實呈現的。」
她接過羅根遞來的杯子,並將它舉起。「好啦,現在有個悠閒的夜晚了。」
「我舉雙手贊成。」羅根熱誠地說,並啜著酒。
「裡恩不覺得凌晨三點到五點是睡眠時間哩。」隨著一陣笑聲,美姬將嬰兒挪至肩窩上。「萊娜,我們要告訴你,那個偵探追查艾曼達到了那是什麼地方,羅根?」
「密西根。他有了她和她丈夫的線索。」
「她有個女兒,萊娜。」美姬低聲說著,擁緊自己的孩子。「他找到了出生證明。艾曼達替她取名叫雪儂。」
「那條河的名稱。」萊娜喃喃地,同時感覺到眼眶裡湧上的淚水。「我們有個姊妹,美姬。」
「是的。我們可能很快就能找到她了,不管好壞。」
「但願如此。真高興你來告訴我這件事。」它至少小有助益,幫她減輕少許心中的痛楚。
「想起來就覺得開心。」
「可能得想一陣子。」羅根提醒。「他追蹤的線索是二十五年前的。」
「那麼我們就耐心地等。」萊娜簡短地說。
對自己的感覺不確定下,美姬挪了挪寶寶,並轉到下個話題。「我想給格笙瞧瞧我剛完成的作品,看看他是不是認得那個靈感。他在哪兒?樓上嗎?」
「他走了。」萊娜俐落地將針線穿過鈕扣的洞孔。
「去哪裡?酒吧?」
「不是,去都柏林吧,我想,或者是任何能到的地方。」
「你是說他走了?離開了?」她站了起來,小寶寶被這突然的舉動逗得開心地笑了。
「是的,就在兩個鐘頭前。」
「而你就坐在這裡縫線?」
「不然我該怎樣呢?打自己嗎?」
「打他更合理些。真是的,那個美國混球。我本來還挺喜歡他呢。」
「美姬。」羅根警告地伸手按住她手臂。「你還好嗎,萊娜?」
「我很好,謝謝你,羅根。別這樣,美姬。他只是做了他正確的選擇。」
「見鬼的他正確的選擇。那你呢?把孩子抱過去好嗎?」她煩躁地對羅根說著,手臂自由後,隨即蹲跪在妹妹跟前。「我知道你對他的感情,萊娜,而且也不明白他怎能就這麼走了。你留他的時候他怎麼說呢?」
「我並沒有留他。」
「你沒有──見鬼的為什麼沒有?」
「因為那樣會讓彼此都不快樂的。」她被針刺著,對拇指的刺痛輕輕咒罵了一聲。「而且我有我的自尊。」
「你的自尊可重得很呢。你大概還替他做了三明治好在路上吃呢。」
「是的。」
「哦。」恨恨地,美姬站起來,在房裡踱步。「你實在沒道理。從來都是這樣。」
「你確定你這一頓脾氣會讓萊娜好過些?」羅根冷冷地說。
「我只是──」但一接觸他的眼神,美姬便口吃了。「是的,你說得對。我很抱歉,萊娜。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留下來陪你一會兒。或者我去拿些寶寶需要的東西,我們兩個都在這裡過夜也行。」
「你們兩人有家要回。我會沒事的,美姬。我一向如此。」
格笙已快抵達都柏林,心底卻兀自苦思著那一幕。那部書的最後一幕,這該死的最後一幕就是無法順利產生。因此他才會這般焦躁不安。
他早該將稿本寄給愛琳然後將它忘掉的。如此一來,那最後的一幕便不至於令他如此腸枯思竭。而他也早在把玩下一個故事了。
但若放不開手上的,他便無法思考下一部。
麥奇已經離開了,因為他已完成了來到愛爾蘭的任務。他準備重拾舊日的生活,他的工作。他必須繼續走,因為……因為他必須,格笙煩躁地想。
而杜莉亞必須留下來,因為她的生活屬於小屋,屬於這塊土地,這些人。這種生活的快樂是她在別處無法領略到的。萊娜──杜莉亞,他更正,若失去了她的根也勢將枯萎。
結局是合理的。完美地符合情理,也符合兩位主角的個性與心境。
那麼為何它還是像牙痛般令他寢食難安呢?
萊娜並未要求他留下,格笙思忖著。她也不曾掉淚。當他發現自己心中又將杜莉亞化身做萊娜時,他咒罵一聲並狠狠地踩著油門。
事情本該如此的,格笙提醒自己。萊娜是個敏感而理智的女人。這也是她令他欣賞的一點。
倘若萊娜愛他夠深,至少可以說聲她會想念他的話吧。
他不想要萊娜想他的。他不要窗裡亮著一盞燈,而萊娜正縫補著他的襪子,或是更燙著他的襯衫。最不願的是,她擾亂了他的心弦。
他是自由逍遙的,如往常一般,也如他所需一般。他有地方要走,有地圖上釘好的目標,有個旅行前的小假,然後是新的地平線要去探索。
那才是他的生活。格笙手指不耐地敲著方向盤。他喜歡他的生活方式,而且他正重新拾起了它,正如麥奇。
正像麥奇一樣,格笙皺眉地想著。
都柏林的燈火閃著歡迎之光。看到了它,瞭解自己已來到目的地,令格笙心情豁然開朗。
他需要的是找間旅館,住進去。心裡只想有機會伸展一下久坐駕馭座的四肢,並且搞賞自己一、兩杯。
格笙猛地停下車,讓頭靠回椅背。他想耍一張床,一杯酒,和一個安靜的房間。
真是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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