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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香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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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0: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香花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孤女艾珈妮是德瑞克‧奧斯蒙將軍的姪女,但是身世成謎,將軍對她態度惡劣並告知永遠不能結婚,同時也將她當成佣人使喚。
將軍應軍部命令調動至香港前夕,府中舉辦宴會,艾珈妮無意間在書房聽到薛登爵士與友人談話,薛登認為艾珈妮態度神祕,卻為她特殊氣質所深深吸引。爾後,夫人帶著雙胞胎堂姊也隨之搭船遷移,艾珈妮以女僕身分隨行。
在數日船舶航行中,薛登追逐著艾珈妮的腳步,雖然有著短暫的接觸,但因為夫人的阻擾總是處處碰壁。
身世飄零的艾珈妮是否能夠擁有愛情與幸福的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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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1: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主人的三明治做好了,艾珈妮小姐,讓我看看能不能找得著普羅斯把它帶過去。」

  「別擔心了,普羅斯太太,」艾珈妮應著:「我帶過去好了,你坐下來歇歇腿吧!」「我也不介意告訴你這些,艾珈妮小姐,我的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背幾乎要裂成了兩半呢!」

  「坐下來吧!」艾珈妮要她坐著;「你也真是受夠了!」

  她知道普羅斯太太所言非虛,但除非她去告訴伯母,否則伯母怎麼也不會瞭解其中滋味的。她的伯父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和他的妻子在離開英國之前,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宴會,然而交給這麼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來承辦,艾珈妮覺得似乎太殘忍了。

  普羅斯夫婦本來是服侍將軍的父親的,一直到他謝世為止,那時他們在漢普斯特的府邸中擔任管家職務,如今兩人年事已高,艾珈妮相信以這樣的高齡,他們不會希望繼續擔任這項工作的。

  但是,將軍和他的妻子、兩個雙胞女兒及艾珈妮,在肩程赴香港之前,在漢普斯特的貝特斯登府邸還有兩個月的逗留。

  因此,又以低廉的工資僱用了一些僕人,他們沒受過特別訓練,就在前廳充任門房、侍僕的工作,由巴特裡爾和普羅斯管理,而普羅斯太大卻以幾近八十的高齡主管廚房內的事務。

  以前在印度僱用僕人時,由於他們所求甚少,所以在食物和工資上的支出也十分有限,然而現在是在英國,這方面的行情自然有很大差別,但奧斯蒙夫人卻不加以改進。

  將軍駐紮在坎伯裡的時候,情形還要好些,因為那時有軍僕伺候,也有些軍人太太對能賺些額外的錢頗為開心,願意在將軍府邸幫幫忙。

  但在倫敦可大為不同了,因為奧斯蒙夫人付工資就像剝乳酪皮一樣,他們就只能用些既年輕又沒經驗的女孩子了,普羅斯太太不知喃咕了多少次,說她們簡直是愈幫愈忙。

  艾珈妮知道:在籌措宴會的時候,像列名單啦、送請帖啦,不可避免的都成了廚房經管的事務。

  「普羅斯太太從沒經辦過這些事呢!愛蜜麗伯母,」她對奧斯蒙夫人提起:「廚房裡新來的那個女僕真是笨手笨腳,至於那個女幫廚都該送到養老院去了。」

  「還有兩個女人每天會來幫忙做清洗工作的。」莫斯蒙夫人回答。「不過廚房要準備的不僅是午宴的菜餚,還得準備晚上舞會中的宴席呢!」艾珈妮指出。

  停頓了半晌,緊接著,艾珈妮又在奧斯蒙夫人的限中看到她所熟悉的不悅神色:「既然你那麼擔心普羅斯太太,相信你一定願意幫她的忙了,艾珈妮。」

  艾珈妮默然無語,一會兒才又小聲地問道:「你不希望我也……參加……舞會嗎?愛蜜麗伯母?」

  「我想你不需要在這種場合出現,」奧斯蒙夫人回答:「我一直以為你伯父把你在這屋中的地位說得很清楚了,艾珈妮,而且在我們到了香港之後,這種情形也不會改變。」

  艾珈妮雖然沒有再說什麼,內心卻激動不已,她仍沒想到:伯母居然會這麼坦率的表示對她的憎決,即使兩年以來她已漸漸習慣了這種待遇,還是不免感到一種深沉的傷害。

  然而,她強嚥下了幾乎已滑到嘴邊的抗議,只不過為了一個十分簡單的理由:在獲知伯父接到調往香港的任命後,她就一直害怕他們不會帶她一起赴任。

  對東方,她有著一股深濃的懷念之情,那種感覺真是很難形容的。她一直渴望著能再去東方,感受那燦爛的陽光,傾聽輕柔的樂曲,嗅一嗅空氣中醉人的花香,還有香料、花粉和旱煙管的特殊氣味……使她不致於像現在一般,只是在陰冷的英國不由自主地抖顫著。

  香港,當然不會和印度完全一樣,但那裡是東方的蘇伊士,在艾珈妮的心中就像一塊陽光照耀的樂土,發射出萬丈金光!

  只不過是兩年前發生的事,對她而言卻似乎已超過了一個世紀,那時她被人從印度送回英國,父親的死亡和緊接著發生的一些事帶給她無比的痛苦,像一場惡夢般令她昏眩愕然。

  和父親相依的時光是何等快樂啊!從母親去世後,她就一直照顧著父親,在軍團駐紮地,父親分配的眷捨裡,她就像個女主人一樣。軍團調到西北的行省區時,艾珈妮覺得十分害伯,畢竟那意味著父親要離開她好幾個月的時問,到邊界一帶鎮壓土著暴亂。

  只有邊界平靜的時候,她才能和父親在一起,但這種情形並不常見,一旦亂事發生,婦孺就被遣送到較為安全的基地,在那裡和一些為她父母服務多年的軍僕在一起,倒也覺得十分安心。

  那裡當然還有其他軍官的女眷,她們似乎認為她很孤單寂寞,經常向她表露出幾分同情的樣子。靈巧的艾珈妮可從沒這麼說過,事實上那時她也從不會覺得孤寂。

  她愛印度——愛那裡的許許多多事物,生活中似乎充滿了她要學習的東西,她為自己安排了許多課程,此外在父親和她共居的家中還有許多工作等著她呢!

  在那裡,當然她也遇到了父親的兄長——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兩兄弟不但年齡相差很多,而且看上去大相迥異,在許多場合中,她發現伯父、伯母都表現得十分自大而且固執。

  後來她更感覺到兩兄弟的共同點少之又少,伯父的個性、人品一點也不像一向為她敬重的父親。

  迪瑞克•奧斯蒙總是十分暢快的,要不是職責在身令他操心的話,可說沒什麼讓他憂慮的事了。他不但懂得自己享受生命,也使他周圍的每一個人同樣去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但他的嗜好可說沒一點兒是放蕩邪惡的。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艾珈妮憶起他對一些遭遇不幸的家庭所表露的關懷,至今使她印象良深。每當他從校場回來的時候,經常有好幾個印度人在等著他,有割傷、撞傷的,有傷口潰爛生膿的、患有眼疾的,有時還有患病的嬰兒在內。

  他受過一些醫藥訓練,但最可貴的還是他的同情、體貼,對病人的恐懼帶著幾分嘲弄的態度,為他們原先認為黯淡無光的未來點燃了新希望,這些都是別的醫生望塵莫及的。

  「他總是使一切事情顯得很有情趣!」艾珈妮常常這麼想。

  在他們一家三日共聚的日子裡,母親好些次提議到:「你爸爸有一個假期,」她對艾珈妮說:「我們可以在一起好好玩玩,來個野餐怎麼樣?」

  然後,三個人策馬輕馳,出外野餐;有時在潺潺的小溪一邊,有時在高山之巔,有時就在一些古洞裡尋幽探險,由那些遺址中探尋古印度的歷史淵源。回顧童年種種,艾珈妮覺得那時幾乎沒有一天不是陽光耀眼,也沒有一個夜晚入睡時唇邊不掛著微笑的。

  然而,有如晴天霹靂一般,災禍突然降臨了!

  「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哦,上帝,你怎能讓它發生呢?」在由印度遣返英國的船上,深夜茫茫,周圍顯得分外的淒寒,黑暗像是永遠難以穿越般的吞噬了她,艾珈妮不由得在心中吶喊。即使到了現在,她似乎還難以相信一切並不是一場可怕的夢魔而已,兩年來在伯父母家寄人籬下的生活更不是她的幻覺。

  一切都是最真實不過的了——她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伯父對待她就像對個印度最下等的流民一般!

  她總是被輕視、冷落、屈辱,只因為伯父對他弟弟「不名譽」的死亡從沒原諒過。

  「爸爸是對的!他絕對沒錯!」艾珈妮對自己這麼說。

  有時候,伯父坐在餐桌邊,看上去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對她說話的口氣使她覺得自己真像一隻乞憐搖尾的狗,那時她多麼渴望把心中的話尖叫出來。她記起剛回到英國時,伯父在書房裡和她談話的情形。

  回家的旅程中,不但在心靈上帶給她無比的折磨痛苦,同時身體上也感到極端的不適。那正是十一月,比斯開灣的暴風雨使船上多數的旅客都弄得七倒八歪,衰弱不堪。

  但,艾珈妮所在意的還不是風的狂暴與船的顛簸,事實上她真是冷得受不了。多年來她一直生活在印度,對當地.炎熱的氣候頗能適應,也許所稟賦的一半俄國血統,使她不像一般純英國血統的人一樣,受不了平原上酷熱而令人窒息的氣候。

  母親是俄國人,卻在印度出生,艾珈妮知道這又成了她被懲罰的另一項罪名。伯父不喜歡外國人,特別輕視混血兒。

  無途如何,她繼承了母親那種黑髮黑股的美貌和纖柔的身材,然而,當她站在伯父面前的時候,卻顯得憔悴委頓,容光黯淡,而且書房裡面太冷,她的牙齒一直打著顫。

  父親的死使她悲痛萬分,在船上一直沒好好的吃過一頓,眼睛也哭得又紅又腫,原本燦然生輝的一頭黑髮如今顯得平平直直的毫無生氣。

  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卻絲毫未能軟化伯父冷峻的眼光,由他生硬的語調。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

  「你我都知道,艾珈妮,」他說:「你父親的無恥行為使我們整個家族蒙羞。」

  「爸爸做的是對的!」艾珈妮喃喃自語。

  「對?」伯父叫了起來,語聲尖銳:「殺了他的長官還是對的?謀殺了別人還是對的?」

  「你知道爸爸並不是存心要殺團長的:」艾珈妮說:「那只是一個意外!他只是不讓幾近瘋狂的團長蹂躪一個女人罷了。」

  「一個土女罷了!」伯父輕蔑地說:「她本來就該挨團長鞭打的。」「她不是第一個被蹂躪的女人了,」艾珈妮反駁:「每個人都知道團長有虐待狂!」

  她的聲音變得十分激動,畢竟往事歷歷,令她心悸不已!但是,呈現在跟前的是伯父那嚴厲冷峻,如同花崗石般的面孔,她如何才能向他解釋呢?團長的房舍中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那尖叫聲劃破了原本溫柔美好的夜色,使它變得那麼醜陋而猙獰。

  那晚,迪瑞克•奧斯蒙站著聽了好一會兒,接著只聽那淒慘的叫聲愈來愈急促,他不由得跺起腳來。

  「真該死!」他罵了出來:「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真讓人受不了!那女孩不過是個孩子,就是那可憐裁縫匠的女兒啊!」艾珈妮認識那個女孩,大概不過十三歲光景,父親是個裁縫,就在眷捨的走廊工作,她常常在旁邊幫著父親裁剪縫紉,小小年紀已經很得乃父真傳,練就了一身好手藝,做件長服不須二十四小時就可完成,有時候也做做襯衫,或替軍官修補制服什麼的。

  艾珈妮經常和她聊天,一直覺得她十分漂亮,尤其那濃密的、長長的睫毛和那對溫柔的眼睛最為迷人。

  每當有男人走近的時候,她總是把頭巾壓低些遮住臉孔,但可想而知的,團長雖然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卻絕不致於忽視了她的美色。

  迪瑞克•奧斯蒙衝向團長的房舍。

  尖叫聲停止了,接著響起的是團長憤怒的咆哮,然後是一片可怕的沉寂。

  以後發生的事情還是艾珈妮自己把它聯接而成的。

  他的父親衝進去後,發現那女孩子半探著,團長正揮鞭拍打著她,好像她不過是頭動物而己。

  那正是強姦的前奏!他知道他的長官一向借此激發淫慾。「你這傢伙跑來做什麼?」看到達瑞克•奧斯蒙出現的時候,團長吼叫著。「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先生!」

  「你在向我下命令嗎,奧斯蒙?」團長責問他。

  「我只是告訴你,先生,你這種行為不但沒有一點人性,並且是男人最要不得的勾當!」團長注視著他。「滾出我的房子,去做你自己的混帳事情!」他大叫著。

  「這就是我的事情!」迪瑞克•奧斯蒙回答:「每一個正當的男人都該設法阻止這種暴行!」

  團長突然狂笑起來,笑聲是那麼醜惡。

  「你給我滾出去!」他下令:「不然就小心吃禁閉!」

  他一隻手握緊了鞭子,另一隻手抓住那印度女孩鬆散的頭髮,把她拖了過來。

  女孩的背上露出一大塊青紫的鞭痕,而無情的鞭子再度落了下來,她又叫了起來,但卻已聲嘶力竭,更令人慘不忍聞。

  然後,邊瑞克•奧斯蒙向團長揮拳。

  打他的下額兒,由於團長晚餐時酒喝得太多,步履不穩,就向後倒了下豐,他的後腦撞上放在屋角的鐵製半身塑像,被狠狠地敲了一記。

  本來對一個年青男人來說,只要生活正常、心臟強健的話,這還不致於致命,但出乎意料之外,當軍醫被召來診視時,卻宣佈團長已回天乏術。

  艾邵你還不大能確定以後又發生了些什麼,只知道很快地,軍醫把弗瑞德克伯父請了來,那時伯父正在離軍營不遠的省長官邸中。

  於是,弗德瑞克開始發號施令,不准他的弟弟回眷捨去。

   
  第二天早上,父親被人發現死在軍營外面,同時人家告訴艾珈妮:她的父親因追捕一頭野獸才遭此不幸。

  父親絕不會自殺的!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由於團長的死亡,他們趕在民事法庭之前來了個軍事審判。

  軍醫也向外宣稱,他早就警告過團長,說他的心臟衰弱,不小心很可能致命。事情就這麼掩飾過去,只除了弗德瑞克伯父、軍醫和一位軍團的高級官員外,沒有人確知事情的真相,當然,還除了——艾珈妮。

  「你父親的暴行對他的家族、軍團和國家來說都是一大恥辱。」伯父說:「因此,艾珈妮,在你的一生中永遠不可以向別人提起,這點你清楚嗎?」

  沉寂了一會兒,艾珈妮低聲說:「當然,我不會告訴外人的,但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卻應該讓我丈夫知道真相。」

  「你永遠不會結婚!」伯父字句鏗鏘。

  艾珈妮睜大眼睛望著他。

  「為什麼我永遠不會結婚呢?」她問。

  「因為,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不允許你這麼做,」伯父回答:「你必須為你父親的罪行付出代價,在印度發生的這些事情你必須閉緊著嘴巴把它帶到墳墓。」

  有好一會兒他話中的意義艾珈妮還未能完全瞭解,接著他又以輕蔑的口吻加上幾句;「再說你根本就沒有一點吸引力,不會有任何男人想跟你結婚的,總而言之,就算有哪個男人犯了錯誤向你求婚,我也絕不會答應他的。」

  艾珈妮吸了一口氣,一時不知能說些什麼。有些事是她從沒預料到的,也沒想到會在她生命中發生。

  她才不過十六歲,不會特別專注於某一方面,但在模模糊糊之中,似乎認為有一天自己總會結婚生子的,也許婚後仍能生活在軍團中。她是在軍團的庇護下成長的,一向也頗驕傲於軍團對父親的深刻意義,父親很有領導才能,更因愛護部屬而廣受愛戴。

  往事一幕幕的在腦海中映現,她在那裡所經歷的種種,那些嘶嘶的馬匹、整齊的軍陣,以及軍隊移防時亮晃晃的槍支、載著行李的馬車,那些軍人太太和家眷,還有總是跟著軍隊走的一大堆人,他們和軍團中的印度兵一樣為數頗眾。

  清晨時分,她總是被昂揚的起床號喚醒,傍晚時營區響起「最後的哨兵」的旋律,在薄暮之中迴盪不已,然後又目送著旗幟從旗桿降下。

  軍團就是她的家,也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每當她想起那些英武的騎兵手持長槍,槍上旗穗在風中飄揚著,在工作的時候,士兵還邊吹著輕快的口哨,就不禁感覺到:父親的去世,真是帶給她椎心的痛苦。

  「有一天,」她離開印度時對自己這麼說:「我會再回來,和他們在一起。」

  而現在伯父告訴她她的未來空無所有,只不過要去伺侯他們一家罷了,而且每天免不了要挨十幾次罵。

  那並不是父親的罪行,她卻要受這樣的懲罰,且伯父伯母也很明顯地表示不喜歡她的母親,只因為她是俄國人。

  「你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你母親的祖先,」伯父告誡她:「你父親的婚姻是一次最為不幸的抉擇,當時我就大為反對。」

  「為什麼要反對呢?」艾珈妮問。

  「異族通婚從來就不是好事,而且俄國人根本就不算是歐洲人!你父親該娶個適合的英國小姐做他太太。」

  「你的意思是說母親不適合了?」艾珈妮很生氣。

  伯父的嘴唇抽緊了。「你母親已經死了,我不願再對她批評什麼,只要你以後絕口不提她的俄國祖先就好了。」

  他的聲音變得更為尖銳,繼續說:「現在我們隨時全和俄國打仗,這次是在西北邊境,即使不開戰,他們也會煽動土人暴亂,滲透到我們這邊來,間諜更是無孔不入。」

  他望著艾珈妮蒼白的小臉,一副瞧不起她的神態,語氣也更為嚴厲:「對具有他們這種有毒素的、奸詐血統的人,我還得讓她住在家裡白白養她,真是一大羞恥!總之,只要在我監護之下,就得注意永遠別再提你母親的名字!」

  起先艾珈妮的遭遇還能招來些憐憫,然而過了一年以後,她就被迫輟學,而且發現自己在伯父家中充其量不過是個做苦工的人,或者也可說是個額外的僕人罷了。

  十七歲時,她的堂姐薇兒妮特和黛西,也就是那對孿生姐妹,開始為她們進入社交場合及參加舞會而頗費周章的準備著,於是她就成了她們的女僕、裁縫、秘書、管家和雜務總管。

  十八歲時,她只覺得自己整個生命都要虛擲在女僕的事務上了,不再有什麼好期望的,只除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在一些瑣碎的家庭雜務中打滾。

  然而,就像是奇跡在雲端湧現,伯父即將卸下奧德夏的司令官之職,而被調往香港。

  艾珈妮還不大敢相信這個消息,最初她以為他們將留下她而到香港上任,後來又猜想他們不會讓她不被監視的,因為她父親「不名譽」的死亡對身為將軍的伯父而言,始終就是一個具有相當威脅性的秘密,他一定害怕她會洩露出去;此外,她母親的血統,他們也不願讓別人知道,認為那是有失體面的事。

  伯父伯母在外人前面,並不否認艾珈妮是他們的侄女,但總是向人宣稱她過於羞法,不喜社交。

  「艾珈妮對參加宴會啦,跳舞啦,沒有一點兒興趣。」

  那是有位朋友建議伯母也該讓艾珈妮參加些社交活動時,她聽到伯母斬釘截鐵地回答。當時,她真想叫出來: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然而,她知道這麼做只會加深他們的憤怒,於事無補,她的地位也絲豪不會有所改善。

  ……

  但是,至少香港比較接近她所熱愛的印度,至少那裡陽光耀眼,花兒綻放,鳥兒飛翔,人們會向她友善的微笑。

  「如果你那麼好心的話,艾珈妮小姐,就麻煩你把三明捎帶到書房去好了,」普羅斯太太的話打斷艾珈妮的思潮:「餐廳裡還有一瓶威土忌,將軍說不到宴會完了不要拿出來,否則客人會把它喝光,你知道,他想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裡好好享用一番的。」「我知道,」艾珈妮說:「我會帶給他的,普羅斯腿上的風濕現在一定很難受,我也不希望看到他再上上下下奔波了。」

  「你真是好心,艾珈妮小姐,要是沒有你幫忙的話,我還真不知怎麼辦好這宴席呢!」

  那倒是真的,艾珈妮現在變成一個很有經驗的廚子了,午餐中大半的菜餚和晚餐的菜式幾乎都靠著她一雙巧手呢!

  「真好,真高興一切要忙完了!」她大聲說著,端起盛三明治的盤子,旁邊還用香菜裝飾著,十分好看。「等我回來的時候,普羅斯太太,我們再一塊兒喝杯咖啡。」

  「你是該喝一杯的,艾珈妮小組。」普羅斯太大回答。

  艾珈妮離開廚房,沿著走廊到了餐廳。

  老普羅斯早把將軍那瓶威士忌放在餐桌上了,她把威士忌放在一個銀盤裡,三明治就擱在旁邊,兩手端著送去。

  大客廳裡傳來優美的音樂,很顯然的裡面正在婆娑起舞。

  寬敞而優雅的客廳朝花園的方向開了一列法國式的長窗,只有嚴寒的冬天才關上。

  但艾珈妮可以想像得到,夏天來時風光是何等的綺麗迷人!從點著煤氣燈的客廳到花園中漫步,花香四溢,煩慮盡消,對她來說,就像站在倫敦的最高處一樣。

  從窗口下望更能見到那一片青翠的山谷,真是景色如畫,令人難忘!

  其實最使她發生興趣的,還是在於這座花園是祖父的精心傑作,他是個有名的園藝家,從軍中退休後終其餘生潛心於園林之間。

  他還培植了一些英國從未死過的奇花異卉,從世界各地搜集而來,花團錦簇,美不勝收,使這座花園在園藝界頗富盛名。他對花的熱愛甚至到了著迷的程度,宣稱孫女輩都要以花朵命名。

  「命名都是有象徵性的,」奧斯蒙夫人尖刻的說過:「你母親應該為你選一個既簡單又顯得笨拙的名字。」

  艾珈妮本想反駁,因為她的名字是「杜鵑花」的意思,她認為薇兒妮特(本意是「紫羅蘭」)和黛西(本意是雛菊)並不見得比她的名字好到哪裡去;但和伯母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後,她知道回答才是最不聰明的作法。

  伯母並沒有狠狠打過她——艾珈妮一直確信她很想這麼做——但經常會扭她一下,揪她一把的,可還是相當痛的!

  而且伯母體形龐大,力氣過人,艾珈妮卻那麼小巧纖細,還真經不起幾下,有時臉上挨了耳光,臉頰馬上變得熱辣辣的,手臂被扭了幾下,皮膚就呈現一片青紫,因此艾珈妮一直盡力做好伯母交代的事,深怕拂逆她的心意。

  現在,她匆匆忙忙地沿著走廊往書房走,端著三明治和伯父每晚要喝的酒,心中卻在想:如果她能穿上一襲新衫參加宴會,不知是何景況?從這次發的請帖看來,年輕一輩的客人並不多,但事實上也只有些年輕軍官和家世顯赫的少爺小組們。

  「如果我能舉行一個宴會的話,」艾珈妮想:「一定要邀請我的朋友來參加……當然,要是真正的朋友。」她想起自己從來沒有過這麼一個宴會。朝接待室相反方向走去就是書房。壁爐裡爐火熊熊,可見普羅斯還沒忘記生起火來。煤氣燈發出柔和的光暈,倒使得靠背椅在光的烘托下不那麼破舊了。年代久遠的地毯似乎也不像是經過了相當的磨損。

  書櫥裡琳琅滿目,雖然艾珈妮平日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少之又少,但也會偷偷拿了,—些書到樓上自己房間裡閱讀,而且樂在其中。

  不過要想晚上讀得太晚卻不大可能,因為一到深夜,她的房間真如同冰竊一樣。

  薇兒妮特、黛西和她們的父母親一樣,每個人房間都有壁爐,每天早上女僕第一件事就是為她們點火,整天燃燒不斷。艾珈妮自然不會有這種特權。她蓋的毛毯不夠厚,經常凍得發抖,加上門窗緊閉,使她一夜下來一張小臉幾乎變成青紫色,皮膚皺縮,容光慘淡。

  此時,她由壁上鏡中看到自己的投影。

  近兩年來,她的外貌有了一些改變:雖然胸部仍小小的發育並不成熟,但骨架已不像往日那麼尖削了,心型的臉蛋和她母親頗為相似,眼睛似乎顯得更大了,常會吸引別人的眼光。

  但她還是太蒼白了,那是因為工作太多,常日根本很少有機會到戶外走走,而且還要抵抗冬天那刺骨的寒風、漢普斯特府邸冰冷的空氣。

  她審視著自己,不知道那一頭黑髮、大而憂鬱的眼睛有沒有一點吸引力?她多麼希望此時父親能告訴他的想法……接著,她的注意力由臉孔移下,看到忙著烹任了一天,繫在腰際的圍攝,還有身上穿的一件不知是薇兒妮特或黛西的衣服,她們的衣服總是同一式樣,那種輕淡的色彩例如淺藍、粉紅的衣服她們穿上去倒是挺好看的,但那些色彩卻不適合她。

  為什麼會如此呢?她一直不大清楚,也許在接收那些衣服之前都快被穿壞了,也洗得褪了色,就更難顯出一份光彩來吧?「哦,誰會喜歡看到我呢?」望著鏡中的身影,她自言自語著。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離書房愈來愈近了。她想來的一定是伯父,因為他還得在客廳接待客人,不過她並不想碰到陌生人,一時情急,看到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就鑽到後面躲了起來。

  在大門打開之前,她幾乎還沒完全藏好呢!「這裡沒人,」一個男人的聲音,音調低沉:「我們坐一會兒吧!喬治,在這種時髦的宴會中,我們該盡的責任都盡了。」

  「是啊!馬文。」另一個聲音回答。

  由於艾珈妮寫過請帖,因此她很快想到這兩個男人是誰。

  在請帖之中有一個較為少見的名字——馬文,那是薛登爵士的名字,在邀請的客人中,只有他請求帶一位客人參加,那是喬治•威德康比隊長。

  艾珈妮知道伯母很高興薛登爵士能光臨,對他的要求自然毫無疑義地答應了。

  伯父還說他應該再補送一份請帖去,並且說薛登爵士在繼承爵位之前就在「十七世紀騎兵團」服務,他是在印度和他認識的。

  「一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他有點嫉妒地說:「不過我個人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只是團長私下對他卻非常感激!最近他也要去香港。」「我們一起去嗎?」伯母問,眼神透著興奮。

  「是啊!」伯父簡短地回答,艾珈妮知道伯父為了某些原因對這點並不高興。

  現在她聽到威德康比隊長說:「你究竟是怎麼搞的?馬文,放著一流的宴會不去,卻帶我來這種地方,真糟透了!」

  「最糟的你還沒聽到呢!」喬治•薛登爵士回答。

  「還有更糟的嗎?」威德康比隊長問,接著象發現了什麼:「咦,有威士忌,我們喝一點吧!剛才喝的香擯還是比較驚心動魄些。」

  「軍隊的伙食不是更糟嗎?好兄弟!將軍們總是把它壓到最便宜的價錢!」

  「那我倒很相信!」威德康比隊長說:「看來我們在衛隊裡的待遇還特殊些呢!」

  「別那麼勢利眼了,喬治!」薛登爵士說:「我寧願談些正經事也比在宴會裡說那麼多無聊廢話要好得多。」

  「是啊,馬文,你真是太差勁了,居然在我剛到倫敦的第一個晚上把我帶到這兒來!」威德康比隊長抱怨著。

  「你該知道我還得忍受一段和他們同去香港的旅程呢!」「哦,上帝!馬文呀2你該不是說要和他們這麼些人一塊兒旅行吧?」

  「你很難相信是不是?但有一次司令官留我談話,說這次奧斯蒙將軍要搭乘運輸船先行運送補給品,如果我能為他照顧一下夫人和小姐的話他將感激不盡,在這種情況下,你說我還能說什麼呢?」「我親愛的馬文,為了你要看顧那些女士,我必須向你致最深切、最真摯的慰問之意!」

  「但願一路平靜無事,」薛登爵士說來似乎有點痛苦:「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喬治,現在可能會有些妨礙了。」

  「到底為什麼會那麼困擾你呢?」

  「奧斯蒙將軍知道殖民地總署為什麼派我去香港,事實上,那也是他為什麼會被調到香港去的主要原因。」

  「如果他對新職務欣然接受的話,」威德康比隊長精明地分析:「我敢確定是奧斯蒙夫人的主意,她會認為是那對沒用的雙胞女兒一個很好的新機會!想想,到一個未曾預料到的殖民地……」

  「奧斯蒙夫人向我旁敲側擊了一番,打聽那邊的社交界情況如何,看來是想為她女兒鋪路。」

  「她一定認為她們在那裡可以遇到某些合格的單身漢吧!」威德康比隊長說。

  「當然!」薛登爵土也同意:「這是最吸引軍團裡一般母親的事了。」…

  「一隻釣『魚』艦隊!」威德康比隊長尖刻地說。

  「正是!絕不會錯的,喬治,我看這些從英國去的女還並不只是釣呢!她們又抓又吞的!」

  他不屑的笑了笑。

  「她們就像吃男人的小母老虎一樣,每個都是這種德性!一想到年輕力壯的男人被在一旁癡笑的女人誘拐到教堂去,在他的餘生中又對她厭倦無比,我的心就會流血!」

  「你就不會形容得好一點,馬文!」

  「我看得太多了,」薛登爵士說,「你還沒有調到海外過,閱歷太少了,我的好兄弟,不過不久之後你會去印度,那裡可能會和俄國人衝突呢!」「你認為會發生戰爭嗎?」威德康比隊長問。

  「戰爭倒是可以避免,」薛登爵士回答:「但強權仍令人憂懼,如果我們和俄國打起來,就怕中國人借此在香港生事。」

  「那就是你為什麼要調去香港的原因了?」

  「但願只有這個原因!」

  「還有其他原因嗎?」

  「就算我告訴你,你也很難相信。」薛登爵士回答:「現在香港最大的困擾已成了純粹的國內問題。」

  「你的意思是——」

  「軍隊裡發生了荒謬可笑的爭執,就是香港自衛隊隊長杜諾文將軍和港督間的不和。」

  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他們的爭執實在幼稚可笑!這次派我去香港,就是要協調軍方和政府的關係,使他們能在均衡發展的情況下各盡其責。」

  威德康比隊長頭往後仰,笑著說:「我不相信,我的上帝啊!在有了那麼些出生入死的顯赫事跡之後,馬文會扮演好一個保姆的角色?」

  「那我就做奧斯蒙夫人和她那對釣男人的雙胞女兒的從僕好了!」薛登爵士自潮地說。

  「香港總督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威德康比隊長改以嚴肅的口吻問。

  「他的名字叫約翰•波比•韓裡斯,也被封了爵士,為人處世卻很不夠機智圓滑,因而杜諾文將軍一回到軍部對他總是抱怨不已。」

  薛登爵士笑了一下,卻沒有高興的神色:「你很難相信這些,喬治,但事情終於一觸即發,就在五月二十六號女王生日那天,自衛隊該在總督府前面操練表演一番。」

  「似乎理該如此!」威德康比隊長同意。

  「的確,」薛登爵士說:「但杜諾文將軍直率地拒絕了,卻在軍營中舉行了一個慶祝女王生日的宴會。」

  威德康比隊長呵呵地笑了起來:「我不倍他們會派你去解決這麼棘手的問題!」

  「還有更嚴重的呢!」薛登爵士乾笑了一聲:「約翰•波比•韓裡斯實行一個當地所謂的『中國政策』,他改革了獄政,而且廢棄對犯人鞭答或鐵烙的罰刑。」

  「那一定會引起某些人反對或騷動吧?」成德康比隊長叫了起來。

  「可不是!」他的朋友表示同意:「更甚於此的是他准許中國人自由營建,還有最具爆炸性的一件事——他邀請印度人、馬來人和中國人參加官方的慶祝活動,在那些東方人之中居然也有他自己的一些朋友!」

  「上帝!」威德康比隊長大叫:「我看你牽涉到一項社會革命了!」

  「是有些相近,」薛登爵士說:「你該看得出這其中困難重重了吧?」

  「那麼,後來軍部有什麼看法呢?」

  「這還需要問嗎?」薛登爵士回答:「當地人無論如何還是站在對自己有利的立場,但我們仍然得表現出我們白人優越的地方來,否則上帝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好吧!我只能說一點也不羨慕你!」威德康比隊長說:「還是讓我去負起防衛白金漢宮的責任吧!你呢?就去管東方的事好了!」「你的眼光太短淺了,喬治,你究竟是怎麼搞的?」薛登爵士說:「看來接下帝國在遠方前哨站的擔子,對你倒是件好事,而且還能擴大你的胸襟呢——如果你能有這些經驗的話!」

  「這些經驗我可並不想嘗試,除非是非去不可!」威德康比隊長聲明。

  艾珈妮聽到他抬腳的聲音。

  「走吧!馬文,讓我們離開這座漂亮的墳墓,出去尋點樂趣吧!我知道一家新開的俱樂部,那裡有最漂亮迷人的些小鴿子們,聽說多數還是法國人呢!我總認為法國妞兒比咱們英國女人要更討人喜歡。」「我會記住你的話,」薛登爵士回答;「至於我呢,打算回家去,還有好多事沒做呢!就算你形容得多吸引人,我也不能浪費時間去追她們!」

  「那就是你的困擾了,馬文,你實在太嚴肅了!如果你不小心一點的話,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走在教堂長長的甫道上,旁邊的新娘被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流呢!」

  「你把這莽撞無禮的想法給拋到一邊去!」薛登爵士說:「我並沒有結婚的打算,喬治,你是我多年的老友,該很清楚我要采的是一朵盛放的花!」

  「最後一次看到你和花兒在一起是在倫敦,」威德康比隊長:「真是一朵少見的、美麗的花,我想當時在餐館的單身漢沒有一個不羨慕你的!」

  「謝謝你,」薛登爵士說:「很高興你同意我的鑒賞力,喬治。」

  「沒有人會懷疑它的。」威德康比隊長笑著說。

  艾珈妮聽到兩位男士放下了酒杯,朝門口走去。

  她很高興他們終於離開了,她在簾後面站了好一陣子,後來有些累,就低下身子,小心地坐在地上。因為窗前地板沒鋪上地毯,發出了十分輕微的聲響,她只好努力屏住呼吸,好在他們一直在談話,相信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的。

  現在,她還是屏住呼吸在等待著,直到門關上後,才提起腳準備離開。窗口透進一陣寒意,三月的風仍在呼嘯著,她把窗簾拉向一邊,想走到壁爐前烤烤火。就在這時,她楞住了!

  書房中還有一個男人,就靠在門邊凝然佇立。他正凝視著她,艾珈妮確定站在那兒的就是薛登爵士!

  有好一陣,她幾乎無法移動,眼睛睜得很大,帶著幾分恐懼望著他,他朝她走了過來,說道:「希望稱都聽到了,我的小竊聽者,聽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呢?偷聽人家談話不是很沒禮貌嗎?為什麼似這麼有興趣?」

  艾珈妮幾乎屏息,從窗口向前移動,窗簾又從身後滑落。

  「我……我並不……打算……偷聽,」她結結巴巴地:說:「只是聽到你們進來的聲音……就……躲了起來。」

  「為什麼?」

  「我不希望你們……看到我。」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

  艾珈妮做了個手勢:「我沒穿上赴宴的衣服。」

  「這倒是很明顯,」薛登爵士看到了她的圍裙;「你在這裡是什麼身份呢?」

  艾珈妮沒有回答,一會兒他又說:「做女僕,嫌太文雅了些,做管家,可又太年輕了,也許你只是來宴會幫幫忙的吧?」

  艾珈妮還是不吭聲,他接著說:「也許你會認為我問得太多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懷疑別人就是我的職責所在,特別是對一個年輕漂亮,躲在窗簾後面偷聽別人談話的女孩子!」』艾珈妮默然無語,只是望著他的眼睛,他繼續說:「你看上去不像英國人,究競是哪國人呢?」由他說話的語氣、在她臉上探索什麼的態度,艾珈妮知道:他一定在猜她偷聽他和朋友談話有什麼隱密的動機。

  但她告訴自己,他沒有權利詢問她這些。

  「向你保證,爵士,」她乎靜地說:「對你們談的事情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怎麼才能相信呢?」薛登爵士說。

  「也許你會信任我……告訴你的話。」「我可以相信,」他回答:「我自己在這純屬私人的談話中也太欠缺警戒心了,因此對你的反應自然很有興趣。」

  他的話困惑了艾珈妮。

  他還是形容得誇張了一點,其實本來是該譴責她的,誰叫她躲著偷聽他們的談話呢?同時,他表現得很有君子風度,對這事只是一笑置之而且說他自己也是警戒心不夠。

  她發現他實在是個挺好看的男人,比她躲在窗簾後聽他們談話時所想像的還要更令人難以抗拒。

  但是,他灰色的眼睛中卻顯得有些不安,似乎無形中勾起她莫名的敵意。

  她傲然地抬起下巴,帶著挑戰的口吻:「你真有興趣聽嗎?」

  「當然!你是否夠坦白,也夠勇敢——肯告訴我事實?」

  他的口氣再度使她困惑,她鼓起勇氣,未加思索地,振振有辭地說:「很好,我就告訴你吧!我認為在你的談話中有關女人方面的評論,顯示你令人難以忍受的驕傲自負;有關香港方面的看法,則正是一個頑固守舊的英國人所能有的淺見——只是相信要把被征服者踐踏在腳下,才是唯一鞏固強權的方法!」

  她看到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對她的話開始有了反應,於是繼續說:「你不認為一個國家在別國的土地上應該仁慈、體諒、寬厚地對待當地人嗎?這種轉變不是更好嗎?」

  她愈說愈激動:「我讀過一些有關香港的報道,記得蘭年前羅倫德•古韋爾爵士曾經大為震怒,因為駐殖民地七十四軍團的年輕軍官們對東方人盛氣凌人的態度實在太過份了!」

  薛登爵士沒有說話,臉上仍有輕蔑的神色,艾珈妮見了更為光火:「就難怪羅倫德爵士寫過這幾句話了:『無論到世界何處,我們英國人總是不受歡迎,因為沒有比英國人更憎惡外國人的了』。」艾珈妮兩手一揮,做了個手勢:「這些對於你來說難道沒有一點意義?」她問:「哦,不……我相信如果你真的聽進羅倫德爵士所說的話,就應該除去因你那種頑固的優越感,而認為對當地人仁慈些就難以忍受的偏狹觀念。」

  艾珈妮長篇大論發表下來,不由得要歇歇氣,就在這時,薛登爵士開口了:「你說的話太苛刻了!本來我也可以用同樣苛刻的話來回答,但我還是引用一句中國的格言吧!」他的語調倒是十分平和,因而艾珈妮覺得自己的怒氣無形中也消散了一些。「這句格言是這麼說的:『和誘勝於苛責』。」

  說完了話,他的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令艾珈妮大吃一驚的是:他伸出了手臂,把她拉近。

  「我喜歡你的勇氣,」他說:「讓我們試試看是否溫和的勸誘更具影響力呢?」

  在她還沒能回答、沒能掙脫的時候,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然後,令人驚異的、昏亂的,他的唇吻向了她。好一會兒,她幾乎不能動彈,因為這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然後她舉起手用力推他,想要掙脫,卻只覺得他的唇壓住她,給她一種奇異、迷亂的感覺。

  在她以往的生命中,從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那麼溫暖地、奇妙地升入喉頭,她的唇在他的親吻下微微震顫著。

  她從沒想到過會有這種發自內在的激情,那種奇異感受令人暈眩不已,她還不瞭解,也不相信那是可能的。

  只是,她仍然無法移動,無法推開他的唇,只覺他的手臂圍繞得更緊,怎麼也不能掙開。

  迷迷濛濛之中,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使她在內心深處感受到了耀眼的陽光、繽紛的色彩,和失落已久的音樂。

  那種光輝、奇妙,使她意亂情迷,他的嘴唇是那麼溫暖地緊貼著她。

  當他抬起頭,她望到他的眼睛,覺得自己似乎被他的眼神攝住了,難以移開,就好像此時此刻她的頭腦、她的唇都不再屬於自己,而變成他的一部分。

  不……不能……於是,她輕呼了一聲,猛力推開他,轉過身去,慌亂而盲目地跑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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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怎能讓他吻我?我怎麼能這樣呢?」

  一連好幾天,艾珈妮不知問了自己多少次。

  其實,她根本很少時間去思考,在他們要去香港以前該做的事實在太多了!然而這個問題卻在她心中縈繞不散,更一再地在心中念著:「我恨他!我恨他!」

  薛登爵士就像典型的英國人一樣,專斷、優越感重,輕視在英國強權統治下的人們,對其他種族絲毫不知尊重,這點向來是父親和她恨之入骨的。

  她本不該對他洩憤,只是當她在窗簾後面聽到他和朋友的談話時,憤怒卻不由得像洪水氾濫般難以遏止了。

  他譴責她像個間諜般偷聽時,她也難以控制住從嘴中進出來的一連串語話。

  想到那天她還提到羅倫德•古書爾爵士說過的話,現在看來似乎也太輕率了點。

  她在無意中發現軍部下達伯父的文件,內容是他奉調到香港的新任命。

  艾珈妮知道自己沒有權利閱讀伯父的私人函件,尤其那上面很清楚地標明了:「香港——極機密件」。但是,當伯父偶然把它擱在書桌上時,艾珈妮就再也難以克制住想看一看的慾望了,而且非一覽無遺不能滿足她的好奇心。在搬家的時候替伯父他們收抬行李,到了漢普斯特的貝特斯登府邸後再打開來,本來就屬於她的工作。

  艾珈妮還有一項工作就是清掃伯父的書房,那裡曾是她祖父的書房,每天她一到了那裡,就不由自主地閱讀有關香港的文件,一些備忘錄、會談和記錄等等。

  多數函件都是杜諾文將軍在抱怨總督的新政策,而且認為如果總督再受重用的話,非但會激怒了殖民地的軍事當局,還會引起所有歐洲人的警戒和不悅。

  唯一對軍方有所責難的是羅倫德•古韋爾爵士。

  他的批評引起了軍部的注意,他大肆抨擊七十四軍團軍官的粗野傲慢,更拒絕與某些軍官同赴日本,這些都使軍部頗為震驚。很明顯的,艾珈妮知道伯父絕對是支持杜諾文將軍的嚴厲態度的。「杜諾文的看法是正確的!」有天進餐時,艾珈妮聽到他對伯母這麼說:「我贊成他的策略,去調查看看那些犯人不守法紀的行為會帶來多少威脅吧!總督的憐憫政策絕對不會有希望!」

  「在什麼方面呢?」伯母問,由她的聲調中,艾珈妮聽出她並不是真對這問題有興趣。

  「自從總督向當地人民顯示出他軟弱而重感情的一面後,搶劫、謀殺、縱火這些罪行大為增加。」

  「他們到底犯了哪些罪呢?」艾珈妮問,因為她的確很有興越。

  「搶劫當然是一種獲利最大的罪行,」伯父回答:「中國人很有巧思,他們利用爬水溝或挖掘地道的方式進入銀行金庫、珠寶店中,以及巨商的地下室裡。」

  「天啊!」伯母叫了起來:「他們一定會挖個地道到將軍府邸來!」

  「你會很安全,親愛的,」伯父說:「西印度中央銀行的金庫被歹徒衝入後,搶走了好幾千元的期票,價值一萬一千鎊的金塊呢!」

  「手法真高明啊!」艾珈妮不由得叫了出來。

  伯父輕蔑池望了她一眼。

  「高明?怎麼能用這個字眼來形容這種罪行!」他冷冷地說:「只要我到了香港,一定大力支持對犯人再度施以鞭苔及鐵鉻的刑罰,我確信總督的人道主義對這些罪犯來說根本就不合適!」

  「你真的認為施以不人道的刑罰就能有效的防止犯罪嗎?」艾珈妮問。「我敢確信必定如此!」伯父聲勢逼人。

  伯母卻不再表現出有一點興趣的樣子,她的心早被為雙胞女兒購買漂亮服飾,她在總督府穿什麼晚禮服最適當……

  等等念頭盤據了,也不管她丈夫是何等的反對總督的政策。

  總督府是每一個大英帝國殖民地社交界的中心點,艾珈妮知道:伯母一定確信薇兒妮特和黛西會在那裡釣上金龜婿。

  有一天下午,伯母和以前的團長夫人喝過茶後回到府邸,顯得有些愁眉不展。

  「你知道肯尼第夫人告訴我什麼嗎?弗德瑞克?」等伯父回家後,她立刻問他。「我想不出來。」他回答。

  「她說當地的中國人打算在麵包裡面下毒,謀殺所有的英國人,是真的嗎?」

  伯父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以前的確發生過,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八五七年的事。」

  「但我知道波瑞夫人,也就是那時殖民地的總督夫人,她就是在精神錯亂的情況下被遣送回英國後死亡的。」

  「波瑞夫人究竟是否毒發而死,一直是大家爭論的話題,」伯父回答:「事實上軍部證明死亡和陰謀下毒根本沒有關係,雖然有些人還是相信他們的健康都被受損了。」

  「不過,弗德瑞克,我們怎麼能夠帶著女兒,到一個吃下去的每口食物都可能有毒的地方去呢?」

  「我向你保證,愛蜜麗,這些故事都太誇大其辭了!說是當地一家一般歐洲去的主婦們公認為最好的麵包店,竟然被人發現在麵包裡面放了砷。」

  「太可怕了!想起來都讓人害怕呀!」伯母叫了起來。

  「是啊!」伯父說:「但是,事實上廣州的滿清官吏就借此陰謀煽動,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我認為對罪犯予以嚴懲才真能有效的防止犯罪。」』「我不相信這些!」伯母說:「我向你保證,弗德瑞克,我可不願帶著孩子去過那種生活!總是活在被那些可怕的、陰險的中國人加害的陰影裡面!」

  「愛蜜麗,你未免恐懼得太過分了。」伯父回答。

  「那麼,還有那些關於海盜的說法呢?」伯母話鋒一轉,又問:「肯尼紹夫人告訴我說海盜成了行船的威脅。」

  「不錯。」伯父表示同意。

  「那麼為什麼不想法制止呢?」

  「根本沒有人知道海盜的巢穴在哪裡,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給他們財務支持,雖然我們猜想很可能來自廣州。」

  「海軍就拿不出一點辦法嗎?」「港口和海岸線一帶,我們派有炮艇巡邏,還特別設立了一個處理海上搶劫事件的法庭,同時對中國帆船、舢板是否藏有槍械軍火嚴加查禁。」

  「還是沒有什麼效果啊!」伯母很快地說。

  「比起一些真槍實彈的強盜集團來說,海盜的威脅性還要小些呢!」

  「真槍實彈?」伯母尖叫起來。

  「可不是?這都是由於總督的軟弱政策鼓勵了他們!」

  「那麼,你必須向他們挑戰了!」

  「我正有這種打算!」伯父聲色俱厲。

  「好吧!等你做到以後再說,不然我可不願去香港那種地方!」

  後來伯父頗費周章才讓妻子平靜下來,因為她一直反反覆覆說著怕去香港。

  艾珈妮心中卻有著隱憂,要是伯母堅持她的態度的話,伯母、雙胞女兒和她看來都得留在英國了,幸運的是由於伯父在香港地位重要,才漸漸消除了恐懼,最後勉強同意啟程赴香港,才相信那些傳聞的確太誇大其辭了。

  艾珈妮讀過關於下毒陰謀的報道,也瞭解在香港的歐洲人家那種驚心動魄的情景:在一月的一個早晨,每家早餐桌上異口同聲地驚叫:「麵包有毒!」那是在伯父書房裡的文件看來的,還敘述到醫生們倉皇奔走,宣稱「每家人都要趕快服用瀉藥!」

  但是,艾珈妮所關心的還不只是歐洲人和軍隊在香港所遭遇的困境,從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中國那一片遼闊的大地就讓她著迷,那裡似乎蘊藏著無比的神秘,也勾起了她無盡的遐思。

  母親告訴她中國人是偉大的藝術家,文咖妮也從母親那裡知道一些孔子的事跡。

  外祖父是一個對哲學很有興趣的作家,自然研讀了不少有關東方宗教的著作。

  他的家鄉在俄國南部,當地氣候溫暖,人民友善,他對印度教,特別是瑜珈很有興趣,年紀輕輕的就離開家鄉去了印度。

  一度他住在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潛心於閱讀和寫作方面。

  後來在去拉荷瑞訪問時,伊文•克哈爾卡夫遇到了俄國駐印度公使的女兒,他們陷入狂熱的愛情中,婚後,因為兩個人都喜歡印度,就決定以印度為家。艾珈妮的母親——弗多洛雯娜——是他們唯一的孩子,美麗、優雅而聰慧,就如同這對優秀的父母所期望的一樣。

  身為軍人的迪瑞克•奧斯蒙,在渡假的時候,參加一個狩獵探險隊而發現了她,很快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住。

  他總是對艾珈妮說:「看到你母親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她,在我有生以來還沒看過像她那麼漂亮優雅的女人呢!」

  後來艾珈妮才知道,他所愛的並不只是妻子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的一顆心,她的瞭解、同情,甚至於她將很多事情都訴之情感的理論。

  對很多歐洲人來說,很難瞭解她所追求的目的在於一些精神上的事物,但她和迪瑞克•奧斯蒙在一起確實非常快活,回顧昔日,艾珈妮記得從沒聽到他們爭吵過。

  「他們是兩個可愛的人兒,一心要為所生活的世界帶來快樂。」艾珈妮獨處時常這麼想。

  母親曾教她欣賞美,不只從花、鳥、冰雪覆蓋的山巔,也從五光十色的市集去欣賞,以及在恆河裡沫浴的,來自印度各地象萬花筒一般移動的人們那裡欣賞美。

  「媽媽能在每一個地方都發現美!」艾珈妮常想。

  後來她也試著不要去恨伯父母家中那冷淡的氣氛,他們對她說話時那嚴厲的聲調、憤怒的表情和他們看她時那種不屑的態度。那些實在不美,但她嘗試著在其中發現美,甚至在伯父的自大、伯母的不懷好意、不必要的吹毛求疵中去尋求,她相信換了母親一定會存著這樣的態度,不過到頭來卻還是失敗了。

  在她記億深處,有一次母親還跟她談起中國的玉器,那些幾千年前雕琢的藝術品之美,以及中國的繪畫風格獨具,比起世界各地其他的畫家更富感性。

  母親還告訴她,中國人很有榮譽感,非常虔誠,這些特性和伯父談到中國人時的輕蔑態度有很大的差別。

  「如果我能親眼看到中國的一切才真是奇妙呢!」艾珈妮想。然而,她心中仍然恐懼,深怕會有什麼突來的變故,或是伯母又改變了心意,也許軍部又會在最後關頭突來一紙命令,使她們難以成行。

  伯父早她們兩天出發,率領運輸艦先帶補給品去香港。

  但艾珈妮仍然毫無理由的害怕會有什麼疾病或意外發生。她們下了火車,來到碼頭邊,看到奧瑞斯夏號停泊在那裡,艾珈妮的心激動地跳了起來,這是她在離開印度後從沒發生過的事。

  在離開前兩天,奧斯蒙夫人的脾氣比平常更壞,艾珈妮似乎處處得咎。

  已經收拾好的衣箱又打開了,伯母原先說要留下的東西突然又變得非常需要了,雙胞胎隨身要帶的衣裳更不知道改變了多少次。

  好不容易,在最後關頭裁縫送來了訂做的衣服,已經丟了的遮陽帽突然在廚房出現,雖說沒人能解釋它怎麼又出現的。

  最後,她們坐上車離開貝特斯登府那時,艾珈妮只覺十分疲倦,倦得怕自己在抵達火車站前會睡著。

  伯母漸漸恢復鎮靜後,又問了十幾樣東西擱在哪個箱子裡,好像她根本不記得似的。

  好在艾珈妮記性還不錯!

  「在圓蓋箱子裡面,愛蜜麗伯母。」

  「在大皮箱裡面!」

  「在鐵箱裡面!」

  「在手提旅行箱裡面!」睡意襲人之下,她模模糊糊地應著,直到伯母安靜下來為止。

  雙胞胎倒沒有說什麼,只是偶爾傳來兩個人格格的笑聲。

  她們的確是對漂亮的姐妹花,外表幾乎一模一樣,有著金黃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白裡透紅的肌膚,可說就是那種典型的、初入社會的英國少女。

  就另一方面來說,卻不免令人遺憾——雖然並非每個人都注意得到——她們實在都是很蠢的女孩!

  她們似乎只對彼此有興趣,即使有的年輕男土在伯母示意下與她們接近,卻分不清誰是誰的話,就是問她們,她們也不過以單字回答,或是發出那種毫無意義的格格笑聲。

  艾珈妮曾聽到她猜想是伯母朋友的一位女士,十分苛刻的批評道:「她們擁有兩個身體,卻只有一顆心——而且是非常微弱的一顆心!」

  艾珈妮承認這種批評多少有些事實性,她們的確心智微弱,沒有腦筋,雖然如此,但她還是喜歡這對堂姐,因為她們從沒表示過討厭她。

  她們穿上一襲嶄新的、優美的玫瑰紅色旅行服,外披緊身的毛邊茄克,頭戴軟帽,下頦兒繫著緞帶,看上去真是非常迷人。

  艾珈妮很清楚自己在外貌上,很難和她仍分庭抗禮。

  由於雙胞胎穿過的衣服中,沒有一件適合艾珈妮在旅行時穿著,伯母不願另外花錢添置,就把自己原有的一件旅行裝和茄克送給艾珈妮,那是她自己買了以後覺得不合適才沒穿的。

  那是一襲深褐色的衣服,雖然艾珈妮把它改得比較合身,但那很不適合她的顏色卻設法改變,穿上去使她顯得皮膚黃黃的,有種讓人難以形容的陰鬱感覺。

  「我恨它!」

  當她看到那襲衣服放在一邊,在旅行途中她得穿在身上時,不由得怨尤起來:「實在太醜了!」

  這時,她突然非常希望能穿上擦亮的衣服,就像她母親穿過的那種有著明麗的色彩、柔軟的絲緞、透明的薄紗類的衣服。那種衣服穿上去才會使她的皮膚呈現出象牙色的光芒,使她的頭髮燦然生輝,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沉浸在月光中似的。只是,現在她所能穿的只有這件深褐色的衣服,其它衣服都是由薇兒妮特或黛那裡接收來的,質地比較單薄,在三月寒風細雨吹襲的船上也只能將就著穿了。

  「反正也不會有人注意看我的,」艾珈妮不免傷感起來:「除此之外,我也會忙得不得了。」

  她知道擺在她前面的是些什麼,伯母說得很清楚,如果她也要享受和她們一起旅行的特權的話,就得擔當服侍她們三個的工作。

  「本來我要為你訂一間二等艙房的,」她對艾珈妮說:「但你不在我們身邊也不方便,因此,你很幸運,也應該感激我特別准你住到一等艙房來。」

  「謝謝你,愛蜜麗伯母。」艾珈妮投其所好地說。

  不過,當她看到她那間艙房後,無論如何也不會心存感激了。伯母和雙胞胎姐妹住在外邊的一等艙房,那裡寬敞明亮,房間也佈置得不錯,而她的「一等」艙房不但狹窄,連個窗子都沒有,她確信那本是給從僕住的房間,或是旅客不多時充作儲藏室用的。

  但她心平氣和地告訴自己:只要這艘醜陋的、長方形的,還有兩個蠢笨煙囪的奧瑞斯夏號能把她帶到香港的話,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她知道這家輪船公司一向頗以擁有的船隻為傲,而且所作的廣告也極盡吹噓之能事。艾珈妮曾在伯父的書桌上看到他們宣傳的小冊子,上面還有著這樣的字句:「搭乘本公司船隻絕對平穩舒適,甚至不覺身在航行旅途中!」小冊子上還宣傳說船上附設一間風琴室、一間美術陳列室及一間擁有三百本以上藏書的圖書室。

  那時,艾珈妮心想只要有機會搭乘的話,首先她一定要去享受坐擁書城之樂!

  而現在,奧斯蒙夫人神氣活現地走過奧瑞斯夏號上的通道,那種氣焰就好像整艘船都屬於她似的。她告訴船上的事務長要去看看她訂的那間艙房,而且希望那裡還能合意,接著又問薛登爵士是否在船上,當她知道他還沒上船時,顯得有些困擾地說:「司令官特別請薛登爵士照顧我們,」她告訴事務長:「如果爵士上了船,請通知我一聲。」

  「一定會的,夫人。」事務長回答。

  隨後他又詢問奧斯蒙夫人有沒有其他方面需要服務的,態度十分謙恭有禮,使得夫人後來也不能再對艙房挑剔什麼了。行李送上船以後就成了艾珈妮的工作了,她脫下茄克和軟帽,打開箱子。

  先收拾伯母的衣服,很整齊地掛在衣櫥裡,再把伯母那些刻有姓名第一個字母的龍殼化裝用具放在梳妝台上。

  的確費了一番工夫才了事,接著她請船上一位僕役幫忙移開箱子,然後才打開雙胞胎姐妹的衣箱。

  她們都跑到甲板上看輪船起碇的情形;很快地傳來嗚鳴的汽笛聲、鐺鐺的銅鑼聲,當船慢慢駛開碼頭前進時,在隆隆的引擎聲之中傳來樂隊吹奏著依依送別的樂曲聲,真是聲勢動人!艾珈妮也很想到甲板上一睹盛況,但她告訴自己那會讓伯母不高興的,而且她應該先把雙胞胎晚上要穿的衣服掛好。

  「以後我還是有機會到船上好好看一看的。」她想。她的思緒又轉向圖書室,不知那裡有些什麼可看的書?在離開貝特斯登府郵之前,她曾去伯父的書房搜尋一番,只發現早幾年出版的一卷有關中國藝術方面的書籍,好不容易才壯著膽子把它塞進自己的箱子裡面,希望在海上航行時能抽空閱讀。

  當年從印度回國的二十四天旅途中,其實時間都是她自己的,但那時她卻什麼也沒做,只感覺無限的悲淒,一再試著要使自己相信父親己不在人世的無情事實,以及沉浸在未來她必須寄人留下的恐懼之中。這次的旅程倒可確定會忙碌不堪,因為和伯母、雙胞胎在一起是不可能閒下來的。

  同時,她正回到有陽光的地方,回到她一直視為自己家園的東方,只要她橫得欣賞香港的美的話,那裡有太多值得學習的事物。

  最先她應該學習的就是語言了!和母親在一起時她都說俄文,嬰兒時代,每每在入睡時,耳邊響起母親輕哼的俄國搖籃曲。此外她也能讀和說法文;從她開始講話以來,和家裡的印度僕人又是用印度一帶回教徒所通用的語言。在軍團中時,父親也曾被人指責過,因為他和印度兵及小工交談時,都能以他們的語言應付裕如。「讓我們學著用英語和他們交談吧!」和他同階級的軍官這麼說過,但邊瑞克•奧斯蒙仍然不以為意,這在一個英國男人來說的確不大尋常,不過可想而知,他頗得用當地語言與當地人交談之樂。

  「我一定要學中國話!」艾珈妮告訴自己。

  雖然她還不知該如何著手,但顯然伯母如果知道她有這種想法的話,一定會禁止她學的。

  在艾珈妮幾乎把最後一個箱子清理好的時候,伯母帶著雙胞胎回到了艙房,她們看上去心情都很好。

  「這般船好美哦!艾珈妮!」薇兒妮特向她大叫:「船上有好多令人興奮的人哦!」

  「還還沒走多遠就這麼說,」伯母有點譴責地說:「不過,薛登爵士也是旅客中的一員,你們兩個見到他時可得討人喜歡些。」

  雙胞胎又格格地笑了起來,文繃妮卻把頭轉向一邊,伯伯母注意到她頰上泛起的紅暈。

  再度相見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他怎能吻她呢?當他吻著她,把她擁入臂彎時,她怎不拚命掙脫或尖叫求救呢?她想,他一定是把她催眠了,那時她似乎只覺得他的吻帶給她奇異的、甜蜜的、無由言宣的感覺。

  她依稀記得那泛過身心的溫暖而奇妙的感覺,藉著他的唇傳給了她。

  「那一定是幻覺……只是我的想像罷了!」她對自己嚴厲地說。那種心醉神迷的感覺的確令人難忘,就算她一向對自已要求甚嚴,就算她試著想否認,她卻渴望著能再體會一番。

  「他是那麼卑鄙、自負而專斷,總而言之就是可惡極了!」她不斷對自己這麼說。但是,無論他的德性如何,畢竟他仍令她難以忘懷。

  她試著想從讀過的書中找到如此複雜的感情。

  她多麼恨他、多麼輕視他!雖然他曾帶給她身心美好的感受。

  「當時我只是無知而困惑罷了。」艾珈妮想,雖然她明明知道那不是正確的答案。

  「七點時用餐。」伯母向她們宣佈。

  伯母尖銳的語調幾乎使艾珈妮跳了起來,陷入思潮的她猛然回到現實。「我……我……也要和你們一起用餐嗎?愛蜜麗伯母?」

  她謙恭地問。

  「我想是的,」伯母帶幾分怨恨地說:「但我可不希望你也去!不過反正不會有人太注意你的!」

  她停了一會兒,很不高興地望著侄女:「就算你沒有一點好讓我們引以為傲的地方,我們總不能假裝你不是一個親戚啊!」她惡毒地說:「不過,窮親戚總得表現出謙恭卑下的樣子來,因此你不必參加談話,除非人家問你你才開口。」

  「我知道,愛蜜麗伯母。」

  她覺得自己並不需要介意這樣的警告,於是很平靜的在船艙裡打開自己的箱子清理一番。自從薇兒妮特和黛西又備了一套全新的嫁妝以後,她有了一個和過去不同的、還算不錯的衣櫥,也由她們那裡又接收了一批比過去要新而時髦的衣服,那種纖美而又有花邊的形式倒很適合她苗條的體型,後來又取下了一些緞帶、蝴蝶結、縐邊什麼的,否則看上去有點像棵聖誕樹,其他什麼都不錯了,只是那清淡的色彩配上她的皮膚和黑色的頭髮多少還是有點不對勁。「不過正如愛蜜麗伯母說的,」艾珈妮想:「沒有人會注意我的!」她選了一襲自覺最好看的衣服穿上,記起母親說過給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

  早然她並不承認,其實在心中還有另外一種想法,那就是薛登爵士在粗暴地吻她之前,曾問她在這個家庭中是什麼樣的地位?

  他認為她做一個女僕未免太文雅了,但他卻一直沒把她看作一位淑女。好吧!就等著讓他大吃一掠吧!他會發現她不只是一位淑女,也是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的侄女呢!艾珈妮私下認為,在那種場合裡一定有不少介紹寒暄的情形,以薛登爵士那種傳統的、頑固的觀念,無疑的會因為弗德瑞克伯父在軍界頗富盛名而加深了印象。

  但她現在有些懊惱,不知該如何處置一頭黑髮?平常她把頭髮捲好,在腦後用根髮夾別起來,今天晚上她想使它看上去時髦一點,就像雙胞胎一樣弄成鬈發的形式,雖然伯母不免會尖刻地損她幾句。一切準備妥當,望著鏡中的自己,帶著一抹淺笑,就算看上去不會很迷人,相信不會只是像個還文雅的女僕了吧?不知道薛登爵士眼露驚訝表情時會是何等模樣?她很難忘記:當他問她何以偷聽他和朋友的談話時,那銳利的眼睛幾乎看透了她。「他怎敢那麼懷疑我呢?」艾珈妮大聲地叫起來。

  她試著告訴自己:她那麼恨他,甚至恨到即使他受了傷或落水淹死都會大感快意!

  接著,她又記起他的嘴唇曾帶給她那麼奇異的、甜美的溫情,……

  她們又在叫她了,拋開煩亂的思緒,她匆匆趕了過去。

  伯母的衣服要繫緊,雙胞胎的衣服要扣好,發上還要系緞帶,在宴會開始以前,她們就得先到下面餐廳裡去。

  奧斯蒙夫人走在最前面,她那曳地的鑲邊長裙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隨船擺動的波浪一樣。

  雙胞胎跟在後面,像平常一樣手牽手走著,沒有什麼用意地格格笑著,艾珈妮在最後面。

  一等船艙的餐廳的確留給人很深刻的印象,許多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穿著考究的紳土淑女圍桌而坐,身穿白衣的僕役在一旁畢恭畢敬地伺候著。奧斯蒙夫人很自然地帶著她們在船長那桌落坐,桌上還擺了一盆鮮花,芳香四溢,搖曳生姿,畢竟這是第一個在海上渡過的夜晚啊!

  奧斯蒙夫人坐在船長席位的右邊,船長今晚卻沒有出席;依照傳統,他要在橫架於兩舷間的船橋上發號施今,指揮船安全出海。雙胞胎坐在母親旁邊,艾珈妮坐在雙腦胎旁邊,在她右邊有一個空位,在她們進入餐廳時就是空的。船長這桌大概還有十個位子,座上客差不多都向奧斯蒙夫人介紹過,有的在她上船以前就認識了。

  當奧斯蒙夫人坐下時,男士們都站了起來,女土們則彎腰為禮,胎露微笑。將軍的地位畢竟還是不同凡響,尤其又具有爵士身份,加上就整個大英帝國而論,香港也是個地位相當重要的港口。

  他們朝奧斯蒙夫人諂媚地笑著,他們深知將軍的權責今後益形重大,而香港無疑的更是他的進身之階。

  一個侍者很快地送上菜單,奧斯蒙夫人沒有徵求雙胞胎和艾珈妮的意見,就點了菜,她喝酒的時候,她們只淮喝點水。

  杯盤交錯之時,艾珈妮意識到有一個男人加入他們這一桌,就坐在她的旁邊。

  她不由得瞥了一眼,卻大吃一驚,一顆心抨抨地跳了起來。

  坐在她身邊的正是薛登爵士!當她的眼光匆匆掠過時,覺得他一定看到她頰上的紅暈。不論她多麼侷促不安,他倒是十分安逸自在。

  「晚安,奧斯蒙小姐!」他說:「希望你們都盼望著參加這次旅行。」

  當他問話的時候,侍者送上了菜單,但他只是匆匆一閱,似乎只在等艾珈妮回答。

  那時似乎也不能說些什麼,薛登爵士點了菜單,又轉向酒保,接過一張皮製酒單,要了酒,最後他才又望著艾珈妮。

  「你不會暈船吧?」他問。

  「我想是的,」艾珈妮試著用冷淡、平靜的聲調回答,卻覺有點喘氣:「但我只有一次航海經驗。」

  「那是什麼時候呢?」艾珈妮想起第一次的經驗,但她覺得很不容易回答:「兩年以前……我才從印度回來的時候。」

  她看到薛登爵士驚異的表情,他又問:「從印度?那你很瞭解那個國家了?」

  「印度是我的家鄉。」她帶著一點挑釁的語調。「為什麼?」

  很直截了當的問話,但她知道他的確有興趣聽。

  「我父母親都住在那裡,父親和伯父一樣都隸屬同一個軍團。」

  她一面說著,一面在想自己是否說得太多了?接著才又告訴自己:伯父不能要她隱瞞住事實真相,她的父親就像祖父、曾祖父一樣,都以在軍團服務為目標,對軍團頗有一番建樹。

  此外,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只除了父親死亡的情形。

  有時候,她希望盤據在心中的這些問題能問問別人,但,自從住到伯父家以後,可說一直生活在一種孤立的狀態中。

  她根本就沒有機會參加什麼宴會、招待會,甚至和別人交談的機會也少之又少,像和薛登爵土邂逅那天的情形還是第一道。

  「令尊在拉荷瑞駐紮過嗎?」

  「是的。」艾珈妮認為只有一個法子能保護自己,就是用最簡潔的字來回答問題。

  他可能會認為她很笨,但至少不會把她看作那種一心釣男人的女人,也不敢把她形容成什麼「吃男人的小母老虎」。

  僕役為薛登爵士倒了酒,他品嚐一口。「我一直認為拉荷瑞是印度最美麗的城市,」他說:「真是玫瑰之城。」。

  艾珈妮沒有回答,想起拉荷瑞盛放的玫瑰,突然帶給她一種痛苦而思鄉的感覺,使她激動不已。

  她似乎看到母親從花園那頭姍姍行來,手上捧著嬌艷的玫瑰,她幾乎還能聞到那醉人的花香,那些美好的景象埋在她的記憶深處,即使離開印度之後,仍然那麼生動、真實、歷久而彌新。

  「在印度你還去過哪些地方?」薛登爵士問。

  「很多地方。」艾珈妮回答,並希望他不會認為她很笨。

  「我相信在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你一定看過和你名字一樣的杜鵑花;杜鵑花盛放的時候,冰雪仍然覆蓋在山巔,再也沒有什麼比那更美的了。」

  他的語調平和,他的話卻再度勾起艾珈妮難以忍受的記憶。艾珈妮狂亂地想著,有多少個夜晚,她輾轉難眠池懷念著那些綻放的杜鵑花,金黃的、紅的、深紅的、粉紅的、白的,一大片美麗的杜鵑花,她多麼希望能夠再有機會置身其中啊!

  記得曾問過母親:「為什麼叫我艾珈妮呢,媽媽?」母親笑著說:「那不是一個很美的名字嗎?你祖父說每一個孫女都要以花命名,親愛的,在你出生的時候,我由窗口望過去,只見一道彩虹橫過天空,窗外杜鵑怒放。

  「『你打算給這小東西取什麼名字呢?』你的父親在旁邊問我。「當時你正抱在我的臂彎中,我朝他笑了笑。「『我們能有任何選擇嗎?』我問。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發出了微笑。「『當然,她應該叫艾珈妮!你看,她不正像窗外的杜鵑花一樣又香又美嗎?就和她的母親一樣!』「你的父親這麼說著,於是我們就給你取了這個名字,艾珈妮就是杜鵑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薛登爵土提醒她。

  「是的……在春天的時候總會看到很多杜鵑花。」她答著,聲音有點顫抖。有個男人在薛登爵土另一邊坐下,和他談了起來,艾珈妮總算喘口氣,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靜下來。

  很難想像得到:坐在她旁邊的男人曾在伯父的書房裡吻過她?最先把她當作一個間諜,接著又視她為一個女僕。

  她抬起眼睛,正和伯母的眼光相遇,她顯然不大高興薛登爵士坐在艾珈妮身邊。她伸出手指向艾珈妮示意,艾珈妮順從地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你和薇兒妮特換個位子,」她說;「她們兩個不應該總象小孩子似的坐在一起!」

  那不過是個借口,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但不坐在薛登爵士旁邊,可以使她不致太過侷促,只是不免遺憾沒能繼續有關印度方面的話題。無論如何,他並不很欣賞印度,她想,在那裡他必定對那些印度僕人耀武揚威,或是毫不留情的在烈日下操練士兵。

  但是,在他向她談到杜朗花時,聲音中似乎有著什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懂得欣賞杜鵑花的美,它們一定對他另有深意。

  可有人在欣賞了它們的美之後,而不渴望再一睹芳姿麼?文繃妮自問,大概只有象薛登爵土這麼頑固的、沒有想像力的人才會如此了?她和薇兒妮特換了位子,就坐在雙胞胎之間。

  雖然薛登爵士仍在和旁邊那位男土談話,但艾珈妮覺得他都看在眼內,知道是伯母的意思。

  三個女孩就成一排坐著,彼此卻不說一句話,艾珈妮認為實在太沉悶乏味了,於是就先和黛西談了起來。

  「你必須學著去說和聽,艾珈妮,」當她第一次被父母親允許在餐廳進餐時,母親曾告誡她:「無論一個女人外表有多漂亮,如果她總是什麼也不說,而且在別人和她談話的時候,也不能適切地表達關心和付出注意的話,就夠令人厭煩的了!」

  「怎樣才算比較適切呢?」艾珈妮問。

  「就是對別人的一種真摯的關心,關心他的煩惱、困難、快樂或是痛苦,」母親回答:「當你開始懂得把別人的感覺當作自己的話,你們就自動成了朋友,艾珈妮,那也就是說你能和別人分享什麼了。」

  母親的訓示她一直沒有忘記,雖然她發現那些苛刻的軍官和他們那喋喋不休、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太太們,很難去聽別人說些什麼,而她倒是試著向他們表示關心,並且做一個最好的聽眾。

  記得父親曾經很生氣地談到一位軍官太太到處搬弄是非,使得其他太大們大為遭殃的事。「這麼一個惡毒的女人,真是沒有心肝!」

  「我倒為她感到難過。」母親輕聲說。

  「為她難過?」父親驚奇地叫:「到底為什麼呢?」

  「因為她一定很不快活,」母親回答:「如果她對這個世界只是吹毛求疵、懷有怨毒的話,可想而知,心裡一定很不快活,在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更有得她受的了。」

  艾珈妮記得父親有點不相信似的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然後用手臂環繞著她。「就是最惡毒的人你都會為他找借口,親愛的!」

  「為什麼不呢?」母親問:「無論如何,終其一生她都痛苦不堪!」

  艾珈妮常常想起母親的話,她想,伯母的苛刻、殘忍、無情,也許正是如此吧?雖然看上去很難讓人相信她之總是使人不舒服,正因為她自己很不快活。

  伯父呢?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應該不再那麼做作和被優越感壓倒了吧?.但他年紀愈來愈大了,年輕人大概根本不在他眼內。「我又怎能知道呢?」艾珈妮想:「除非我和別人談一談,不然又怎能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的、所感覺的呢?」如果她能和伯父母深談一番的話,不知道義會如何?但那實在是太不可能了!

  這一餐,上了好些道菜,大家吃得也相當開心,終於在興高采烈之中結束了,這時奧斯蒙夫人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經過薛登爵士身邊的時候,她停住了腳。

  「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到休息室喝杯咖啡。」她十分親切地說。

  「請原諒我,夫人,」他回答:「我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呢!」

  「既然是這樣,我就在這裡向你道晚安了。」

  「晚安,奧斯蒙夫人。」

  他彎腰致意,奧斯蒙夫人移步前行,雙胞胎跟在後面,走過他身邊時,兩個人又格格的笑了一會兒,接著他的眼睛落在艾珈妮的身上。

  艾珈妮告訴自己不要看他,但一走近他身邊,就好像被他控制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來。

  「晚安,艾珈妮小姐。」他很平靜地說。

  她想說些什麼,卻沒有發出一個字來。

  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般,她很快轉過身去,匆匆地隨在雙胞胎之後離去。

  她想回頭看一看,卻又沒有勇氣。

  在從餐廳來到樓梯口頂端時,她才覺得心跳不再那麼劇烈,也能夠正常的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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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餐廳的一角,薛登爵士在餐桌前踱步,他是廳內唯一的旅客。

  大約還有六、七個人在裡面準備餐點,手忙腳亂地清理杯盤,不然偌大的餐廳更顯空蕩。

  船離開英國以後,有興趣出來欣賞海上風浪的人似乎很少,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在奧瑞斯夏號上幾乎什麼也做不了,爵士,除非在船的前部情形才好些。」早上來叫薛登起床的僕役對他這麼說。

  即使在他說話的時候,也因船顛簸得很厲害而站立不穩,身體猛向前衝,他連忙抓住床桿才保持了平衡。

  「我想絕大多數的旅客都不會把航行視為樂事。」薛登說。

  「幾乎每個人都躺下來了,爵士,」僕役回答:「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們自然就更有得忙的了。」

  薛登雖不暈船,卻也有了點困擾。

  他是個好水手,一向也以航海為樂,奧瑞斯夏號每天出現在甲板上欣賞海景的也只有他一個人,海上的風浪賦予他不少寫作的靈感。但在這樣顛簸的情況下,要想寫作可說非常不易,連墨水瓶都不容易放得穩當,不過在他看來,即使一個人握筆凝思也比和船上那些女人閒談要好得多。

  她們總是糾纏著他,很客氣地和他攀談,卻讓他覺得十分侷促厭煩。

  好在從第一個晚上的餐宴後,還沒有再見到過奧斯蒙夫人,薛登點了好幾道午餐的萊,十分滿意地想著。

  她是他一向很不喜歡的那種典型的軍人太太,好友喬治•威德康比才見了她一次就對她頗為輕視,看來目前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要那對寶貝女兒出嫁了。

  不論那一個男人,到頭來若被奧斯蒙夫人那對雙胞胎捕獲,陷入婚姻的網中,他都會為他感到遺憾的。

  拋開她們的頭腦簡單、欠缺獨立人格不談,任何和她們結婚的人還得屈服在奧斯蒙將軍及夫人的驕狂氣焰之下。

  雖然他並不懷疑將軍在軍事上的才能,但將軍和夫人實在給人印象不佳,奇怪的是他們卻有個像艾珈妮這樣的侄女。

  從那天的晚宴後,他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她,他猜想她大概和船上其他的女人一樣,被海上的風暴折騰得受不了吧?僕役端上第一道菜時,還被顛得有點搖搖晃晃的,薛登於是說:「看來每天總是我一個人在這裡用餐呢!」

  「我們在船長這桌工作的實在都不忙,爵士,」僕役說:「從船離港之後,船長就一直在船橋那裡指揮,還沒有下來好好用過一餐,只有你和奧斯蒙小姐是我們有榮幸在這裡服務的旅客。」

  「奧斯蒙小姐?」薛登問。

  「是啊,爵士,不過她都要來得早一點,我敢說那年輕女孩一定很不喜歡社交。」

  薛登沒有回答,他正想著僕役所說的事。

  現在他記起了,昨天似乎在匆匆一瞥間見到了艾珈妮,在二等艙看到一個跟她頗為類似的身影,那時他還認為自己一定搞錯了!

  他奇怪艾珈妮怎會在二等艙出現?在上船以前,他就看過旅客名單,每次輪船公司總是差人把船票和旅客名單一起送到他那裡,這樣他才知道在漫長的旅途中同行的旅客有些什麼人。

  就是看了旅客名單之後,才知道艾珈妮的身份。

  當初司令官只是請他照顧奧斯蒙夫人和她的兩個雙胞女兒,在旅客名單上他看到她們兩個的名字,她們後面則是「艾珈妮•奧斯蒙小姐」,那時他才更為在貝特斯登府邸書房中的舉措而自責。

  的確,奧斯蒙將軍和夫人怎會生出一個象艾珈妮這樣的女兒呢?和那對雙胞胎一點兒也不像?在他上船的時候,事務長告訴他:「奧斯蒙夫人要我在你上船以後通知她一聲。」事務長指著船位分配圖說:「奧斯蒙夫人在第二艙房,薇兒妮特和黛西小姐在第三艙房,艾珈妮小姐在通道另一邊的第十艙房。」

  薛登看了看指出的艙房位置,事務長見他沒說什麼,又加了一句:「艾珈妮•奧斯蒙小姐不過是將軍的侄女罷了,爵士。」

  就像事務長帶著輕蔑的語氣所說的一樣;她只是將軍的侄女罷了,但這對她何以不參加將軍在貝特斯登府邸的餞別宴,和她何以腰上繫著女僕的圍裙,並不能提出圓滿的解釋。

  這倒是有些神秘,薛登很有興趣一窺究竟。

  事實上,在印度的時候,他就不只是一個成功的軍人而已,他還身負諜報任務。

  在印度,英國軍隊遭遇到很多困難和危險,於是由北部隘口到最南方為止,在印度政府之下建立了一個驚哦的間諜網。

  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種不同的方法傳遞情報給政府,他們之間只以代號相稱,身份從未暴露出來。

  薛登爵士是C二十七號,他可能把情報傳給一個在普加號M四的馬販子,再傳給一個匹哈沃的代號R十九的銀行家,或是一個在雷加普特代號N四十六的回教徒。這一個龐大的間諜網在英國的管制之下,真是錯綜複雜,令人歎為觀止,而薛登爵士在這種情況下地位也日形重要。

  在諜報訓練之下,他知道即使最輕微的錯誤,微不足道的疏忽都可能造成無謂的生命損失——包括他自己在內。

  因此,對不合常情的事,他很自然的就會存著警覺性和懷疑的態度,雖然艾珈妮以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出現,但她偷聽了他們的談話,這點卻不能忽略。

  他也知道她提到羅倫德•古韋爾爵士所說的話,其消息來源應該出自香港的機密文件,在他接到殖民地政府秘書坎伯裡伯爵的一紙命令,且和軍部首長秘密會談之後,就看過了那份「極機密件」。

  他不認為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是一個多嘴的人,也不認為他會和一個女孩子談論國家機密,即使這女孩是他的親侄女。

  事實非常明顯,艾珈妮必定看過了那份機密文件,連她伯父都不知道她看過。

  「但是,為什麼呢?」他自問:「到底有什麼目的?」

  而且,為什麼她的外表那麼不像英國人呢?特別和那對白裡透紅的雙胞胎比較之下?那晚在餐桌上相遇時,他十分注意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希望能發掘什麼.雖然在船還沒到地中海之前,他不一定能再見到她,不過到香港的時間還久得很,也夠他追根究底的。

  現在,聽了僕役這番話以後,他不禁興致更高,無疑的其中包括什麼軍事機密吧?記得當初看了來自香港的機密文件後,並不認為杜諾文將軍的信件有什麼特別重要的地方,許久以來,他所報道的也不過是軍隊在香港的情勢、總督府的不受歡迎、總督修改了法令……等等。

  但到了現在,他卻覺得不能只以表面內容來看這份機密文件,它所報道的一些消息很可能會被敵方間諜利用。

  他確信自己已漸入問題的核心,不過他需要熟悉整個問題的來龍去脈,才能使它真相大白。

  此外,他不能相信艾珈妮——如果她是個間諜的話——來頭不小。

  她在疏忽的情況下使自己腳下發出聲響,一個有技巧的間諜絕不會如此不濟的。當她從窗簾後面出來,發現他仍在書房的時候,顯得那麼害怕,一副沒有經驗的樣子,當他吻了她以後,她從他懷中掙脫而去,那惶恐無助的情景……

  他不想向自己解釋當時為什麼吻她,那只是一時感情的衝動,他並不懊悔。

  用完午餐,他打算到三等船艙去探望連上一位菲弗中士的太太,菲弗中士在上個禮拜就先去了香港。

  在印度時,菲弗中士就在他連上服役,由於菲弗太太剛生下一個小孩,不可能和丈夫同搭運輸艦,因此他特地來拜望爵士。「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香港?」在菲弗中士從奧德夏到他傑姆士街的寓所來拜望時,薛登問。

  「我在報上看到的,爵士,我知道稱和我太太一定是搭同一艘船,我擔心她帶著三個孩子旅行沒人照應,而且她從來沒有航海經驗。」薛登心裡覺得有點好笑,軍人太太那麼多,如果都要他照應的話……但他還是說:「我一定會留意你太太的,菲弗中士,只希望天氣不要太壞了!」

  「我也這麼希望,爵士,因為我的航海經驗也不多。」

  接著他們又談起過去,菲弗中土說:「我們都很懷念你,爵士,當年那些夥伴們都很希望能再回印度呢!」

  「我也很有同感。」薛登笑著說。

  「你懷念軍團嗎,爵士,看你脫下了軍服感覺上好像不大對勁似的。」「軍團生活真是令人難忘,」薛登說著,聲音充滿了感情:「而且我也懷念印度,恐怕到了香港所受的限制要多得多了,畢竟它只是個小小的殖民地。」

  「我也是那麼想,」菲弗中士說:「希望在香港的時間不要太久,好在還有一些印度兵也派到香港,增加了不少實力。」

  「的確。」薛登同意。

  他知道確實有很多印度軍隊派去香港增援衛戍部隊,當地軍官也有不少曾在印度服役,而後徵調到香港的。菲弗中土的擔心確實有道理,他太太早已受不了顛簸之苦而躺臥在床,薛登雖然多方慰問照料,但看顧她的僕役仍然說她的情況不大好。

  船實在顛簸得太厲害了,薛登還很費了一番勁才下到三等艙,沿著狹窄的走道前行,總算到了菲弗太大和她小孩的艙房。

  比起許多他搭過的船來說,奧瑞斯夏號的三等能還算是不錯的,但旅客也特別的擁擠。

  船下傳來一股油和污水的怪味,顯然這裡很缺乏新鮮空氣,也只有薛登因為責任感的驅使,每天到這裡由照顧菲弗太太和小孩的僕役處探詢消息。

  現在,他看到她了,一個看上去有些疲倦的中年婦人正由艙房出來,手上捧著一個碗,她一看到薛登,忙說:「請稍等一會兒,爵士。」說著,匆匆地消失在門邊,他聽到她沖水洗碗的聲響。一會兒,她擦乾手回來,臉上掛著笑。

  不知何時,薛登發現旁邊簇集了不少女人,望著他指指點點地笑著,看來由於他的英俊外表,加上那迷人風采,所副之處自然成了女性矚目的目標。

  「我們的病人情況可好?」薛登問。

  「能起來了,爵士,她特別要我代為謝謝你送她的白蘭地。」

  「希望那對她的病有點幫助。」

  「我發現還沒有什麼東西象白蘭地那麼有效的,」這位女僕說:「不幸的是這個甲板上很少人喝得起。」

  「如果菲弗太太還需要一瓶的話,你告訴我一聲,」薛登說:「請代我問候她。」」

  「她會感到榮幸的,爵士,她常常說起她丈夫有多仰慕你呢!」

  「謝謝你,」薛登說:「你還需不需要什麼東西?」

  「不需要什麼了,只祈禱天氣快點好轉,我從沒遇過這麼糟糕的天氣!」

  「我猜你每次都會說遇上了不好的天氣。」薛登說。

  女僕笑了起來。

  「希望你說的沒錯,爵士,人總是健忘的,謝天謝地!」薛登也笑了,轉身準備離去,接著又停了下來。

  「哦,順便再問一聲,那三個小孩情形怎麼樣?」說著,他才注意到走道上不知什麼時候人已漸漸散了。

  有幾次他來這邊時總看到小孩子跑來跑去,吵著鬧著,聽到引擎發出的嘈雜聲響或是看到澎湃波濤,就發出嚇人的尖叫。

  「那個小嬰兒倒還好,爵士,」女僕回答:「另外兩個孩子這兩天都由一位好心的小姐照料,她就像個安琪兒一樣!」

  「哪一個好心的小姐?」薛登問。

  「我不知道她的名子,」女僕回答;「她是一等艙的客人,每天來這邊帶幾個鐘頭小孩,真是上帝保佑,那些小鬼頭們,爸爸媽媽暈了船,他們就把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吵翻了天!」「他們現在到哪裡去了?」薛登好奇地問。

  「在二等艙的寫字間,」女僕回答:「真是不合常情,爵士,這種天氣誰還要寫信呢!」

  「可不是?」薛登回答。

  這時由一間艙房傳出呼叫女僕的聲音,她匆匆向門口走去。

  「我得過去了!爵士!」說著她拿起臉盆趕了過去。

  爬上二等艙的甲板,薛登猶疑了一會兒,不知該往哪裡走才好,接著他朝寫字間的方向走去。比起一等艙來,二等艙比較少消遣娛樂的地方。

  二等艙的大廳中擺的是那種公用的長桌,桌椅的擺設十分擁擠,為的是空間有限。

  廳中佈置得還不錯,只是沙發和椅子間的空間太小了,在大廳的那一頭,有一間小小的寫字間,除非有人要寫點什麼或玩玩牌不想被打擾,不然平常很少人進去。

  薛登橫過大廳向寫字間走去,到了門口,他聽到一個顯然是裝成十分粗啞的聲音:「誰睡在我的床上?」

  聲音提高了一點:「母熊說:『誰睡在我的床上了』」

  停了一會兒,又用很高的聲調繼續說:「小熊接著說:『誰睡在我的床上?哦,她睡在那裡!』」

  帶著孩子氣的叫聲,接著是:「古迪洛克絲跳了起來,很快地跑下樓梯,盡快奔回母親溫暖的懷抱中,覺得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再下來的是一陣帶著興奮口吻的含糊不清的聲音,薛登輕輕打開門,這時他看到房中的情景。

  艾珈妮坐在地板上,手上抱著一個中國小孩,那孩子睡著了,圓圓的小臉上,黑色的睫毛象半月形般閉著。

  在她周圍的一些孩子,有的盤腿坐著,有的半躺著,雖然衣服穿得不好,卻都十分快活的樣於,即使艾珈妮的故事講完了他們還是一動也不動。

  「現在你們還想做些什麼?」薛登聽到艾珈妮輕柔的聲音。

  「唱拍手歌!」一個小男孩建議。「很好,」艾珈妮說:「我們就來唱拍手歌,不過傑經睡了,我沒法做樣子告訴你們什麼地方該拍手,這樣好了,我舉起一隻手的時候,你們就拍——懂了沒有?」

  有的說:「懂了」,也有的點了點頭。

  「好,」艾珈妮說:「我一舉手,你們就拍!」

  薛登看到那些孩子照著她所說的去做,不禁露出了微笑,他靜靜地帶上門。

  他不想打擾艾珈妮和那些孩子,這時耳邊響起艾珈妮愉快的歌聲,他知道那是一首民謠——她竟然是用俄文唱的!

  這些都是艾珈妮自己的主意,她願意為孩子們忙碌。

  在船剛起航的時候,她原以為得經常去伺侯伯母,但由於比斯開灣的風暴使船更為顛簸,伯母很快就躺了下來,醫生成日穿梭探視。

  伯母開始吹毛求疵地抱怨,不斷訴說病中的感覺有多難受,醫生就給她吃兩茶匙他稱之為「撫慰糖漿」的藥,使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沉沉昏睡之中。

  雙胞胎也暈得相當厲害,兩個人卻只打算躺在舖位上嘀嘀咕咕地談著話,根本也不想爬起來。

  她們都不需要艾珈妮,因此艾珈妮每天除了替她們洗熨睡衣以外,也沒有什麼好做。

  暈船的人實在太多了,船上的僕投自然更是忙碌不堪,艾珈妮知道這種情形,立刻表示願幫忙。

  「我們不能讓稱做這些事,小姐,」女僕說:「你是一等艙的客人,再說如果事務長以為我們把事情加到你身上的話,會大為光火的!」

  「你不要那麼想,」艾珈妮說:「我在家裡也得做很多事情的。」「還是別做的好,」女僕說:「做奧瑞斯夏號一等艙的客人有資格享受各種服務。」

  「總有什麼事情我能做的吧?」艾珈妮堅持。

  女僕有點遲疑。「你有沒有想到什麼事情呢?」

  「我不認為該向你提起的,小姐!我知道會給自己找來麻煩——一定會的!」

  「我敢向你保證不會有什麼麻煩,」艾珈妮說:「讓我幫幫你的忙。」

  「好吧!就是二等艙裡有位中國女人,她人可真是好,我沒想到會有中國人像她那麼好的,但現在她病了,又有個小男孩要照料。」

  「我會幫你照顧他的。」在女僕能說些什麼以前,艾珈妮先開了口。「如果那位中國太大每天下午能安靜地睡上一覺,她就會好多了,」女僕說:「但是,你也知道,一個一歲大的嬰兒會是什麼樣的情形,我一進去那太大就向我要水喝,請求我做這做那的,而小孩就在地上爬著,好可憐!」

  「她一個人出外旅行嗎?」艾珈妮問。

  「那倒不是,她丈夫和她一塊兒,不過,他就是那種典型的中國男人,從不會服侍太太,只要求太大來服侍他!」

  「我也常聽人家這麼說,」艾珈妮笑著說:「我還是去看看那位太太吧!」「我不知道你該不該去?」女僕有點擔心。

  最後艾珈妮還是克服了困難,見到那位江太太,出乎意料之外,她竟顯得那麼年輕。

  雖然生了病,在艾珈妮眼中看來她竟是少見的美人兒,黑亮的頭髮披肩,標緻的鵝蛋形臉,柳葉般的眉毛,長長的秀眼,菱形的小嘴,呈現一種動人心弦的美!

  傑經是個最可愛的孩子,穿著長長的褲子,小小的緞襖扣子從頸端開過來,艾珈妮覺得他就像個逗人的玩偶似的,就是把他抱在膝蓋上都很難相信他是真的。江太太的英文說得很好,艾珈妮坐在她艙房的地板上,邊和她談著邊逗傑經玩,知道江先生年紀比太太要大得多,是個香港富商。

  由江太太艙房內的東西和她戴的珠寶看來,江先生確實非常有錢,但中國人再有錢也不一定會住一等艙,往往會選較差一等的。

  江先生倒是在二等艙訂了三個房間,兩間臥室,一間起居室,太太臥病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到房中坐著。

  艾珈妮建議帶傑經到起居室和爸爸在一起,好讓媽媽睡覺,江太太對她這個想法卻大為恐慌。

  「傑經會打擾他的,」她說:「威利工作的時候不能有什麼聲音吵到他。」

  艾珈妮心想江先生倒是只曉得自已要好好休息,但她卻不很清楚:一個中國太太總是卑屈恭順、退居於後沒有自我的,他的所作所為,一切都是為了丈夫,甚至遠勝過孩子和她自己。

  她想她還是帶傑經離開艙房到大廳裡玩玩。

  她抱著傑經慢慢往大廳走去,船實在顛簸得太厲害了,不免走起來搖搖晃晃的,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注意到一些在走道上喧囂嬉戲的孩童。

  他們在船艙進進出出地跑著、叫著、爭吵著。

  艾珈妮停下來和他們聊天,後來大家就圍著她聽她講故事,那全神貫注的樣子似乎聽得入了迷。

  一個女僕經過,正好見到這種情況,不禁歎為觀止:「我正在奇怪他們怎麼會這麼安靜呢!」

  「我伯我們正好擋了路,」艾珈妮說:「有沒有什麼地方讓我們去的?」

  女僕終於決定艾珈妮可以使用二等艙的寫字間,雖然這麼做違反了船上「三等艙的孩童不得到二等、一等艙嬉戲」

  的規定。

  「不要向別人說起這件事,好嗎?小姐!」女僕要求。

  「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說的,」艾珈妮回答,又提醒一句:「希望你也千萬不要和我伯母提起這事。」

  回到一等艙,她也同樣向一等艙的女僕囑咐一番。

  「別擔心,小姐,我們不會讓你惹上麻煩的,」那女僕說:「醫生開的『撫慰糖漿』使奧斯蒙夫人成天昏睡,她不會來管你的事了,就算你爬上船橋和船長在一塊兒她都不會管的!」

  「我向你保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艾珈妮笑著說。

  她卻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薛登爵士。她有個感覺,他一定不會像船上多數人一樣暈船的。有一次因為艙房裡太窒悶,她打開門想到甲板上透透氣,卻看到他一個人倚在棚下注視著奔騰的浪花。

  她很快地走開了,只是告訴自己,她不想再看到他,雖然也明白那不是事實。

  她不能使自己不想他,想他曾經吻過了她。

  「我怎能那麼笨呢?」躺在小小的艙房床上,問著自己。

  笨不笨還是次要,畢竟她很難忘記他吻過了她,還有他帶給她的感受,此外,她也不得不承認,在她有生以來見過的男人之中,他那潦亮的儀表、迷人的風采都是頗為少見的。以前在軍團裡也有一些英俊的軍官,雖然那時候她還太年輕,他們不會注意到她,她卻已經注意到他們騎在馬上的英姿煥發,和在整隊前進時的挺拔儀態了。

  父親就有著相當英俊的儀表,當他全副戎裝或穿上夾克時,母親就情不自禁地露出讚賞愛慕的眼光。「你看上去真瀟灑,親愛的!」有一次艾珈妮聽到她說:「沒有人像你那麼吸引人了!」

  「你在恭維我,」父親回答:「你知道我認為你看上去才真夠漂亮!」

  他親吻著母親。父親出去後,艾珈妮聽到母親輕微的歎息,似乎沒有父親在身邊,她就變得十分寂寞了。

  「有一天我會戀愛嗎?」在奧瑞斯夏號碾壓的機聲中她不禁自問。

  接著,她又記起伯父說過的話:「你永遠不會結婚!」

  那是兩年前伯父苛刻的話語!不知現在他是不是還相信她沒有一點吸引力,幾乎沒有任何男人願意娶她為妻?艾珈妮知道兩年來自己有了一些改變,雖然她不像母親那麼漂亮——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不像雙胞胎有著白裡透紅的肌膚和美貌,但她並不相信這世界上就不會有個男人愛她!

  也許,有一天她會尋到他,到那時他們就不能再聽任伯父擺佈了。

  即使想到這一點,都使艾珈妮顫抖不已,伯父使她非常畏懼,作為她的合法監護人,她知道他不打算讓她結婚——就像他說過的話一樣——她不能這麼做!

  「媽媽一直要我過得快樂。」她告訴自己。

  記得她曾和母親談起婚姻。

  「你很愛爸爸,是不是,媽媽?」她問。

  「我以我的全心全意,以我的整個靈魂去愛他,」母親回答:「有一天,體會戀愛,到時候你會發現,只有兩個人深深相愛才最重要,所謂金錢和社會地位,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母親的聲音中有著什麼,她的唇邊透著微笑,這一切都使艾珈妮覺得母親發現、並擁有非常奇妙美好的事物。

  「愛就是美,」現在她告訴自己:「我一直渴望的美,而今我卻失落了它,把它遺留在印度。」

  每天下午,艾珈妮就和那群孩子在一塊兒玩,有時候早上也在一起,直到海浪漸漸平靜,天氣也比較暖和了,他們已通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地中海。大人們開始逐漸復原,於是女僕告訴艾珈妮:今後不能再讓三等艙的孩子到二等艙的寫字間去玩了。

  艾珈妮很快就和江太太成了好朋友,在江太太艙房裡她總是十分自在。

  「我該怎麼謝你呢?你一直這麼好心地對待我和傑經!」江太太問。

  「你對我夠好了,江太太,」艾珈妮說:「如果我不能來這裡和你聊聊,才會寂寞得不得了呢!」

  停了一會兒,她帶點試探的口氣問:「我能不能要求你一件事情?」

  「請說吧!」江太太回答。

  「我想學中國話,」艾珈妮說:「只是不知道要怎麼開始才好?」

  「我來教你!」江太太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艾珈妮很快回答:「我想你可能有一本書或是什麼便於我瞭解中文的東西?」

  「我去跟江先生談談,你等一等。」

  江太太把傑經交給艾珈妮,沒多久就回來了,帶著激動的口吻:「快來!快來見見江先生!」艾珈妮連忙跟著她走,她太想見江先生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常猜想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江太大帶她到位於兩個臥艙間的起居室。

  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的是一位中國紳士,看上去和艾珈妮想像得差不多。

  他穿著一件考究的中國長袍,上面還繡了花,腳上是一雙有棉墊的拖鞋,頭上戴頂瓜皮小帽,辮子垂到背後,鬚髮都有些花白了。

  他的臉也很好看,艾珈妮在匆匆一瞥之下,對他的外表有了個粗淺的印象,然而看到江太太彎著膝蓋,向他俯身致敬時,卻不禁面紅耳赤起來。

  「夫君,」她用英文說:「賤安向你介紹一位仁慈而可敬的英國小姐。」

  江先生站起來,寬袖裡的手向她拱了拱,艾珈妮也向他欠身為禮,雖然她相信伯母一定不同意她向中國人行禮的。

  「從拙荊那裡知道她和小兒傑經都非賞感激你的照顧,奧斯蒙小姐。」他的英文竟說得相當好。

  「這是我的榮幸,江先生,能在江太太臥病的時候幫點小忙。」

  「女人家是最會暈船的,」江先生說:「小姐若肯坐下一談,敝人將無比榮幸,只是座椅不夠舒適,懇請小姐見諒!」

  艾珈妮知道這是中國人的客氣話,他們習慣貶低自己所有的東西,但她想船公司可能不大高興客人這麼形容他們很好的靠背椅。

  她坐了下來,江先生也在旁邊一張長椅坐下。

  「拙荊告訴我你很想學我們難懂的中國話?」江先生說。

  他說話的口氣使艾珈妮覺得他似乎不大相信她能學好。

  「我希望自己能看得懂中文,到香港後也能和中國人交談,」艾珈妮回答:「我有一半的俄國血統,也許不會像一般歐洲人學起來那麼吃力。」

  「你會發現中文是一種很難學的語言,」江先生說:「中國還有很多方言,不過廣東話在香港是最通用的。」

  「這祥的話我也很想學講廣東話。」艾珈妮說。

  「最早的中國文字就像古埃及文一樣只是象形文而已。」

  「那太美了!」艾珈妮說,江先生的表情雖然沒什麼改交,但她的稱讚還是使他高興。

  「奧斯蒙小組可以教我英文,讓我把英文說得好一點,」

  江太太說:「如果夫君批准的話,我就教她中文。」

  「我批准了!」江先生平靜地說。

  以後大約每天二、三次,艾珈妮總是溜到二等艙江太太的房間來。

  她知道江太太的芳名叫凱瑩,是江先生的第三個太太,而且江太太實在多才多藝,善於絲繡和絹畫,做工精緻極了!

  江先生給太太一些厚的羊皮紙,江太太揮筆寫起中國字來,由右而左,下筆流利,姿態生動。

  江太太也會孩子氣般笑謔為樂,有時候艾珈妮學中文犯了什麼錯誤,她會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一副很有趣的樣兒。

  說來學中文實在很容易出錯,每個單字都有好幾種不同的意義,同樣的音又因為音調的變化而寓意不同。

  艾珈妮發現「ㄒㄧㄥ」這個音,由於四聲輕重的變化有很多不同的意義,例如:興、形、刑、行、醒、擤、杏、悻、性……真是變化多端。

  好在艾珈妮的耳朵很有音感,不像一般英國女孩學起來那麼吃力。

  在船行經地中海之前,奧斯蒙夫人可以起來了,此時她已不再需要服用醫生開的「撫慰糖漿」藥方,自然也不再受藥力影響,於是很快的就找了不少事給艾珈妮做。

  奧斯蒙夫人不希望艾珈妮閒下來,不願見她陪著雙胞胎在陽光下的甲板上散步,也不願見她坐在大廳中和其他有身份地位的旅客閒談。

  艾珈妮現在也不能常常待在江太太的艙房裡了。

  「我不能待久,」艾珈妮對江太太說:「伯母要我修改一件衣服,還有些手帕得繡上花,如果一直待在你這裡就做不完了。」

  「我幫你的忙。」江太太說。

  「我不能讓你費心啊!江太太。」艾珈妮說。

  「我仍一邊做一邊講廣東話好了。」江太太堅持著。

  於是,原本煩厭的事變得很有情趣了,此外,艾珈妮的艙房裡面又熱又悶,光線又差,做久了太傷眼睛,在江太大這邊做就要好得多了。

  有時候,江太太會問起英國的許多事情,艾珈妮也不厭其煩地告訴她,而且講英文的速度很快,以訓練江太大的英文聽力。不過,江太太也是個相當嚴格的老師呢!「你說中文!」她會很嚴厲地指定。

  如果艾珈妮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中英夾雜時,她卻又會笑上一陣,有時艾珈妮自己也都不免覺得好笑呢!

  有天晚上,奧斯蒙夫人居然對艾珈妮讚賞了一番:「你繡的花愈來愈好看了!」艾珈妮倒是受寵若驚,讚賞之詞出自伯母之口畢竟是件稀奇事,因此她一時還不知該怎麼回答。

  伯母卻又開口了:「我想我們到了香港以後,也許你可以出去學學繡花,工夫一定會更好的,而且總比付工錢給中國人要便宜,」她停了一會兒:「不過我想你大概也不需要學得更好的。」

  然後她就拿出許多長服、內衣,要艾珈妮繡上花,艾珈妮卻不由得沮喪起來,她如何才能保持江太太的水準呢?現在她們再到餐廳用餐的時候,奧斯蒙夫人也不再讓艾鋇妮坐在靠近薛登爵士的位子,總是薇兒妮特或黛西坐在他身旁,但後來他總是來得比較晚,往往她們吃完了他才出現。

  艾珈妮有時會想:是不是他覺得和雙胞胎沒什麼話好說?或是坐在他另一邊座位的男士也令他生厭才會如此呢?這一天晚上,本來早該上床去睡了,她卻偷偷地爬到甲板上,如果伯母知道了準會罵她一頓,但是夜色那麼溫馨,夜空中星辰耀眼,睡覺不是太可惜了嗎?她渴望那溫潤的氣息撫觸著臉頰。船到紅海以後空氣愈來愈沁人了。

  現在他們過了亞歷山大港的海岸,在船接駁航向沙德港之後,愈來愈少見到薛登了。

  艾珈妮確信他有意避開奧斯蒙夫人,不幸的是奧斯蒙夫人也有同感,因而對雙胞胎很不高興地數說:「為什麼你們總是表現出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她問她們:「薇兒妮特,那天晚上你就坐在薛登爵土旁邊,我注意到妮根本就沒試著跟他談談,為什麼你不問問他香港或印度的事情?他就在那裡遇到你父親的!」

  「我要說些什麼呢,媽媽?」薇兒妮特無助地問。

  「要他告訴你他去過的一些地方,」奧斯蒙夫人很懊惱地說:「說真的,我花了那麼些錢為妮們做了漂亮的衣服,難道就是要你們兩個坐在那裡互相談話嗎?」

  望著雙胞胎那漂亮的,卻也顯得有幾分愚蠢的臉,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如果你們再這樣下去的話,」她說:「我就要把你們裡面的一個給送回家去了!」

  奧斯蒙夫人的話使雙胞胎急得同時哭了:「不,不,媽媽!你千萬不能這麼做,我們兩個不能分開的!」

  「我覺得這麼做倒是件好事,」奧斯蒙夫人說:「我會和你們父親談談的。」說著她很快地離開艙房,留下那對雙胞胎,滿懷沮喪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不能分開的——不能的!」一會兒兩個人轉向艾珈妮,哭了起來。

  「媽媽並不真有這意思的,是不是?」

  艾珈妮很同情她們,也知道兩個人在一起對她們有多深刻的意義,因此她說:「伯母在場的時候,你們應該試著和她介紹的年輕男士談談話、笑一笑的。」

  「有些男人我並不介意,」黛西說:「但是薛登爵士讓我覺得害怕!他那麼難應付,而且年紀又大!」

  「我想他大概有二十九歲吧?」艾珈妮說:「也許有三十了?那並不算很大,黛西。」

  「對我來說還是太大了。」黛西這麼說,艾珈妮倒也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

  想著近日來的插曲,她已經來到甲板上,頗堪告慰的是甲板上空無一人,這個時刻一岸人不是進入夢鄉,就是在大廳裡玩紙牌,或者在小酒吧、吸煙室裡。

  伯母從不去那些地方,艾珈妮從敞開的廳門前走過時,聽到裡面傳出陣陣笑語聲浪,覺得那似乎成了全船中最快活的一個地方了。

  倚著欄杆,望著船邊泛起的波光,星星在她頭上閃閃爍爍,仰頭而望,天空廣漠無盡,透著無比的神秘,在英國時她從沒這麼注意觀察過。

  她聽到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她沒有立刻轉過頭去,兀自佇立著。

  「你很會逃避,奧斯蒙小姐。」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她卻覺得帶著輕微的嘲諷在內。她還是很羞怯,慢慢地才轉過身來。

  月光之下看不清楚他的臉孔,只感覺他用那種探索眼光望著她。

  「你把自己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我很想問你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對這有興趣?」艾珈妮說。

  「如果我說對一個躲在窗簾後面偷聽,又會說俄語的女孩感到不好奇的話,你會覺得怎麼樣?」

  艾珈妮突然靜下來,他的話太讓她吃驚了!

  「你……怎麼會……知道的?」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問。

  「也許我應該說你唱俄文歌曲吧?」

  這下艾珈妮才知道他一定對她和那群孩子在一起的事有所風聞。

  她想故作不解,因此說:「那不過是一首孩子們參加游殘時要拍拍手的歌罷了。」

  「聽船上的女僕談起你都十分稱讚。」

  「也不過是在這場風暴之中,她們工作太重,替她們分—點勞罷了。」

  「你不暈船嗎?」

  「顯然……如此。」

  「我想也許你的確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吧?還有什麼吸引你的?除了有關香港的消息、孩子們需要娛樂,也許還有——學中文?」

  艾珈妮又楞住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有很多方法去發現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薛登回答。

  艾珈妮很想告訴他那不關他的事,但她又怕萬一他向伯母提起來,麻煩就大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低聲說:「可否請……你……不要向愛蜜麗伯母說起這些事?她不會同意的,而且也會很生氣。」

  「你在怕她!為什麼?」

  「我父母親都死了,伯父把我帶到他……家,但是他們並不想要我。」

  薛登把手放在欄杆上,眼望著茫茫大海。

  「不被人需要不是很難堪嗎??他問。

  「沒有愛心和善心的賑濟是一種侮辱。」

  艾珈妮未加思索地說著事實,接著才覺得自己太魯莽了一些,有點擔憂地望著他。

  「你該知道我從不願做傷害你的事情,」薛登說:「但你不是冒了太大的險嗎?」

  艾珈妮想他指的是學中文。

  「爸爸生前一直認為到一個地方能和當地人直接交談最重要,」她說:「在印度的時候,他總是用回教徒通用的語言或其他幾種方言和印度人交談,結果他們有了什麼麻煩總來找他,他也盡可能幫忙。」

  「你想幫助中國人?」薛登問。

  「我想知道和他們有關的事情,瞭解他們的思想和感覺。」

  艾珈妮雖然這麼說著,仍覺自己太過魯莽,她不是親耳聽到薛登爵士和威德康比隊長談到那些殖民地人民時的輕蔑態度嗎?那麼,一定是這夜晚使她在心理上疏於防範。

  她很快地想要掩飾一番。

  「我……我是說去……去讀中文,」她說:「我不見得有機會和中國人……談話,除非有時候和……僕人談一談。」

  薛登定定地望著她。「你不需要怕我。」他平靜地說。

  「……沒有!」艾珈妮也力持鎮靜,但她知道事實上並非如此。她的確怕他,他和她以往遇到的男人都不大一樣,她告訴自己不喜歡他,雖然他曾帶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

  「請……請,」她吞吞吐吐地說,小臉上只看到一對大眼睛露出惶恐的神色:「請忘了我們以前談過的話,還有今晚在這裡和你說的,你知道我並沒有……想得很清楚。」

  「如果你夠誠實的話,就該知道你說的都是實話,」薛登說:「而這事實是我很想聽的。」

  「有時候要知道什麼才是真實的可說十分困難,」艾珈妮說:「可能是這件事,也可能是另一件事。」

  「也許就像中國話說的:『你尋找一個世界後面的世界。』」他看到艾珈妮眼中帶著疑問,於是繼續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指著行為後面的動機,這在中國有文明的中國人就耳熟能詳了。」

  「因此他們試著用繪畫來表現。」艾珈妮輕聲說。

  「他們也雕刻、思考、感覺,並且生活,」薛登說,「中國人是一個很傑出的民族。」

  艾珈妮非常吃驚地瞪著他。

  「現在你這麼說;但是你以前說的……」

  她是指以前偷聽到他和鹹德康比隊長的談話,記得隊長問他軍部有什麼想法的時候,第一次聽他談到「白人的特權」。

  艾珈妮心想:自己實在太笨了!他的聲調中帶著嘲諷的意味,她卻不知道他是在諷刺自己。

  如果她犯了一個錯誤的話……她帶著試探口吻說:「你說話的口氣就好像你……喜歡中國人似的。」

  「我佩服他們,」薛登回答:「你知道中國人在用紙幣時,英國人在做什麼吧?」

  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他們絕大多數都持有很高的原則,誠篤正直,又有很強的榮譽感。」

  艾珈妮兩手緊握:「那些媽媽也說過,但我想……」

  「我知道你想到了……奧斯蒙小組,」薛登笑著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表明清楚了。」

  「我很抱歉,」艾珈妮說:「那時候我太沒禮貌了。」

  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太愚蠢了,那麼容易衝動、亂下斷語,不過我很討厭有些人對別國的人民存著一種……輕視的心理。」

  「我同意你的看法。」薛登語氣平和。

  「我只能為誤解你的話道教,而且我不應該偷聽你們的談話。」

  「你去除了不少對我的敵意,奧斯蒙小姐,」薛登說:「但你身上還有不少沒有解答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那麼想呢?」艾珈妮驚奇地問。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她的心中,也許他要問她關於父親死亡的情形。

  他也在印度待過,有關軍團的一些蜚短流長往往會在軍人之間流傳,可能他也有所風聞而生懷疑。

  她知道不能讓他問任何伯父不准她說的問題,伯父說過要她把這些秘密帶入墳墓,甚至伯父或伯母知道她說俄語都會大發雷霆。

  星光之下,艾珈妮望著薛登的眼睛,他的眼睛仍像以往一樣帶著奇特難解的態度搜尋她,她突然覺得他的身影變得那麼巨大似乎要淹沒了她。

  他離她那麼近,如果他再用手臂圍繞她、吻她,那會……

  如果他那麼做的話,甚至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願意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事情,但又不能說……

  從他說了那番話以後,她覺得一顆心在狂熱地跳著,而且他離她那麼近,也使她感到虛弱無力.現在,她似乎看出其中的危險性。

  她知道他對她已有不少瞭解,他要探詢更多一定十分容易。

  他的眼睛依然使她意亂情迷、無所逃遁,她傷佛覺得他向她伸出了手,雖然那不過是個幻象罷了。

  她喃喃低語了一聲,像上次一樣,在他來不及阻止她以前,轉過身去,由他身邊跑開!

  她的腳步聲兀自在甲板上響著,門在她身後砰然關上,只剩下薛登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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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2: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對薛登來說再沒有人像艾珈妮這麼善於逃避了。

  他想和艾珈妮好好談一談,他想試著解開圍繞她的一團神秘,他感覺幾乎能看到她那黑眼中隱藏的秘密——雖然他還不能很接近她。

  從最先她由他身邊跑開的那一刻,一直到他們在甲板上交談,接著,她似乎又消失了。

  他曾經萍蹤四海,在船上經常有不少女人糾纏他,希望他陪伴在側,更希望被他擁在懷中,要逃都不容易逃得掉。

  他也不免抱怨船還是太小了,無處可藏身,自己就像只被獵的狐狸一樣。

  但,艾珈妮顯然發現要從他身邊逃開很容易。

  由餐廳的僕役那裡得知她進餐的時間不定,要在餐桌上抓著機會和她談談都不可能,而且有時候她還差人把餐點送到艙房裡,根本不到餐廳來吃。

  其實他不知道奧斯榮夫人交給艾珈妮很多針線活做,有意不讓艾珈妮到餐廳去,她希望薛登能把注意力放在薇兒妮特或黛西身上。時日推移,多少個悶熱潮濕、星斗滿天的夜晚過去了,船慢慢弟渡過紅海平靜的水面,來到了印度洋,薛登一夜復一夜地在甲板上徘徊,希望艾珈妮能夠再出現,到頭來卻總是無比的失望。他曾經希望,一旦船航行到平靜的海面上,那群孩子的父母們不再暈船時,艾珈妮就不需要再帶他們到二等艙的寫字間去玩了;他也常去寫字間看看,那裡卻只有些老人在玩兩組對打的牌戲,或是一位嘴唇繃得緊緊的老小姐在寫信。

  終於,再航行四十八小時就可以到香港了,薛登再也按捺不住,勉強壓抑自己一貫的驕傲,寫了一張短箋給艾珈妮。

  那真是夠短的,上面居然只有幾個字:「我必須見你!——薛登」

  趁大家去午餐的時間,他把它塞進艾珈妮艙房的門縫中才去用餐,果然像平常一樣,她沒有出來用餐,而且他注意到她的空位已經移開了。

  在他的生命之中,可說一直既是個獵者也是個被獵者。

  他經常被一些自己並不感興趣的女人追逐,但對他有興趣追逐的對象而言,在情場上一直是無往不利。

  現在,對艾珈妮這個他想追逐的、十分特殊的對象而言,他卻對自己懷疑起來。

  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他卻在熱切地等待著,盼望著艾珈妮的回音。

  午餐回來,仍然毫無動靜,夜晚來到,他又到甲板上散步,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依然不見艾珈妮倩影,他懷著失望的心情回到自己艙房,打開門,赫然在地上發現了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字:「不!」凝視著它,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縮緊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敗得這麼慘!

  在印度的他曾追捕到俄國的間諜,也曾克服過無以數計的危險,九死一生的旅途中還包括越過冰雪覆蓋的阿富汗山巔,沒想到現在卻被一個他感興趣的小女孩擊敗!

  「隨它去吧!」他告訴自己。

  船愈來愈接近香港,他感到一旦艾珈妮跟著住進軍部分配的將軍官邱以後,奧斯蒙夫人更成了他接近她的一道多刺障礙。

  是在船上的最後一個晚上了,薛登到三等艙向菲弗太太告別。

  菲弗太太對他一路好心照屈十分感激。

  「我希望以後不要再上船了,爵士,」始說:「如果菲弗再派到其始末開化的地區,我也不要跟他去了。」

  「現在,菲弗太太,」薛登安慰她:「你我都知道菲弗不能沒有你,此外孩子也會想爸爸的。」

  菲弗太大虛弱弟應了一聲,薛登相信以後菲弗再奉調到別地時,她一定仍會盡為人妻的責任。

  他給她一些錢為孩子買禮物,才告辭而去。

  沿著狹窄的扶梯爬上二等艙,就在他要繼續往上爬時,往下望去,只見遠遠的走道那頭出現一個身影,向他這邊走來。

  他等了一會兒,才確定那是艾珈妮,於是大踏步弟向她走過去。

  她低著頭走,顯然陷入深思,一直都沒看到他,直到發現有個人影擋住去路。

  她的險上透著驚奇,微微喘著氣。

  「我一直想看到你。」他說。

  「我……我很你。」「稱為什麼要躲著我?」她想說自己並不想躲他,但一看到他的臉,到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我們有很多要談的,艾珈妮。」他靜靜說著。她沒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教名。

  「我要……去清行李了。」

  「我想你一定清好了,」他回答:「而且那根本不是重要的事!到了香港以後,我怎麼才能見到你?」

  「你不能來找我!」她回答:「伯母不會准你來的,而且……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問。

  不論她的語氣有多堅決,當她掐頭看到他的眼睛,就感到自己還是軟弱的,他太靠近她了。他的身軀顯得那麼巨大,似乎要淹沒了她,要從他身邊逃開都不大可能,更令她不安的是自己並不真想逃開。

  她狂亂地告訴自己,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從他身邊逃開,但她根本無法移動,甚至難以呼吸了。

  他的眼睛凝視她,再一次讓她覺得自己似乎被他催眠了,不由得的靠向他。

  甚至他的手臂還沒環繞她時,她感覺自己就要被他溶化了,傷佛在無意識的狀態中,兩個人都恍恍惚惚的,不知何時她緊緊靠著他,他的唇吻上她的。

  就像以前在書房一樣,他又親吻著她,但現在他的唇更迫切、更有力,艾珈妮覺得他完全擁有了她,她不再是自己,成了他的一部分。

  溫暖的火焰在她心胸悸動,一直上升到喉頭,然後又很快的燃燒,在她的唇邊跳躍,也在他熱情的唇下放出交迸的火花。

  艾珈妮不知道他們究竟站在那裡吻了多久。

  整只船似乎消失不見,連引擎的聲音也聽不到——只有她內心深處響起的悠揚樂聲,構成她的世界。

  一切都不復存在,不復遺留,只有他喚起她那美好的、心醉神迷的感覺,莊嚴而又神聖。

  她覺得他的手臂環繞得愈來愈緊的時候,突然像從遠方傳來一陣嘈雜聲,夾著一些男人的笑聲,一夥客人從船上大廳湧了出來。薛登慢慢地、很不情願地鬆開了她,那些人走近的時候,兩個人正巧分開,站在走道的兩邊,在他放開她時大概有人見著了,走過去時還露著好奇的眼光望著薛登。

  他們大約有十來個人,幾乎成一列縱隊,女土用手輕提長裙的下擺,男士的手插在褲袋裡,大概是聚會剛剛結束。

  艾珈妮就在這個時候,很快地跑到上一等艙的扶梯,薛登只在匆勿間看到她裙影一飄,就不見了蹤影,雖然他很快跟了上去,卻太遲可!

  —清晨時分,奧瑞斯夏號終於到了維多利亞港口,艾珈妮第一次看到香港。從江太太那裡,從船上圖書室的一本歷史書中,還有最先從伯父那裡聽到的一些敘述,她對香港有了些瞭解。

  她知道香港在一八四一年第一次被英國佔領,一八四三年,中國政府在南京條約中宣稱永遠割讓給英國。當時,英國外交部長柏密爾斯頓爵士認為這塊佔領地「全然末開發」,對香港極為忽視,稱之為「貧瘠之地,八乎連房子都不能蓋」。

  維多利亞女王卻認為他說的是個笑話,寫了封信給她的舅父,比利時的裡奧波德國王,說道:「亞爾伯特對我們得到香港這個島嶼非常高興,我們認為應該將港口命名為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女王在一八三七年繼其叔威廉第四為王,一八四O年與薩克恩科堡皋塔侯亞爾伯特結婚,他們對香港並不忽視。中英鴉片戰爭後問題更為複雜,貿易上的交涉、煙禁開放的問題,這段記載讀來比較枯燥之味。就艾珈妮讀過的、聽到的來說,似乎這並不是一個美麗的島嶼,她也聽到伯父以輕視的口吻稱香港為「中國背後的一顆粉刺」!

  奧瑞斯夏號慢慢停泊在港口邊,這時她才知道為什麼「香港」就是指著「芳香的港口」了。

  閃耀著金光的海面上,簇集著大大小小的中國船隻,褐色的帆就像蝙蝠的雙翼一樣;還有些渡船、漁船以及從世界各地來的商船,真是形形色色,美不勝收!

  港口附近的建築物在模糊之中看上去,大多是意大利的形式,像是把歐洲的建築移到中國。

  眼前所見幾乎可以入畫,上面的塔尖呈現著茶色、褐色,這些黃色系統的建築物最下面卻鋪上五額六色的石板,一片燦爛繽紛,使艾珈妮看得屏住呼吸。

  絢爛的花朵在陽光下展露芳姿,她特別注意到一些深紅色、紫色、金黃色的杜鵑花迎風搖曳。

  奧瑞斯夏號正在泊船時,一艘軍用小艇駛近,接送奧斯榮夫人一行上岸。

  一位穿著耀眼白色制股的侍從武官趨前自我介紹一番,畢恭畢敬地護送她們上小艇。

  在甲板上的少數旅客以羨慕的眼光目送她們上岸.「夫人,將軍為不能到此親迎而深感遺憾,」侍從武官十分恭敬地說:「相信你也瞭解,從他上任以後就一直忙碌不堪。」

  「我可以想像得到,」奧斯蒙夫人親切地說:「他現在在哪裡?」

  「我想將軍現在是和總督在一起,也就是約翰•波比•韓裡斯爵士,」侍從武官回答:「他們有一連串的會要開,從早一直開到晚。」

  「相信我先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和約翰爵土商談。」奧斯蒙夫人說。

  在碼頭邊,艾珈妮看到一些戴著帽子的苦力在賣力工作著,也看到了無以數計的香港水上人家,她知道小小的舢板上就是整個家庭賴以維生的地方。

  有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馬車在候駕了,但艾珈妮的眼睛卻不由得好奇的瞪向旁邊的黃包車,她第一次聽到那奇特而輕快的腔調,那些黃包車伕用廣東話或洋涇濱英語在向顧客兜攬生意:「黃包車!黃包車!」

  由碼頭前行,街道又窄又擠,一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使馬車不易覓路前進。

  軍人、水手、葡萄牙修士、修女……真是形形色色,文職妮一眼瞥見一頂垂著紅色布幔的轎子,由四個壯漢抬著;幾個滿清官吏坐在黃包車上,鮮亮的緞制官服上還用金線刺繡,一副耀武揚威的神氣。

  成顯明對照的是街頭有許多看上去十分襤褸的小孩,可憐兮兮地望著小食攤流口水,沒人理睬。

  販魚攤子特別多,張著大嘴的魚倒掛在攤子上,兩眼間有紅色突起的海鯛,長著利齒、滑溜溜的大海鰻,來自海南島的紅龜,來自澳門的鰈魚……琳琅滿目。

  艾珈妮又看到掛著金絲籠的鳥店,鳥兒吱吱喳喳的在籠裡叫著、跳著。

  江太太也跟她談到過香港鳥店的情形。

  「歡唱的鳥兒鼓舞了悲傷的人們!」江太太向她解擇道。

  「你是說店主養了這些鳥要它們帶給顧客快樂?」艾珈妮問。

  「顧客們都高高興興地提著鳥籠回家。」江太太回答。

  其中艾珈妮最想看到的還是中國的籃八哥,江太太曾刻意向她形容過它們燦然生輝的藍色翅膀和尾巴,攝紅色的小嘴和腿,甚至還把它畫了出來。

  「我們一直相信,看到一隻藍色的鳥會帶來幸運。」艾珈妮說。

  「那裡有很多藍色的八哥——你會非常幸運的!」江太太笑著說。

  「但願如此。」艾珈妮說著,卻不免想到這對她來說畢竟是不可能的。

  愈接近軍部分配給他們的將軍官邸,艾珈妮就愈覺不自在,到了那裡,她又變成一個經管各種雜事的女僕,又會受到們母無休無止的謾罵。

  到處都顯得十分擁擠,艾珈妮沒想到居然這麼多人擠在這麼小的一塊土地上。

  擔負著這麼多人生活的重壓,艾珈妮覺得跟前所見的房屋似乎都搖搖欲墜。

  空氣中充斥著叫聲、喧囂聲,木展咯吱咯吱響聲,還經常可聞到一股烹煮食物的香味。

  「這些正是我所預期的!」艾珈妮想。

  不過,很多房子的陽台上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就像旗幟一樣隨風飄揚,艾珈妮認為這實在不好看。

  大富人家的樓台上倒爬著青青的籐蔓,房子的迴廊、柱廊等處,在熾熱的陽光下看上去也十分清涼。

  「你們聞聞看這地方的味道!」伯母尖刻地說。

  她們正經過一個手推車的食品小販旁邊,那個中國人正手忙腳亂地做菜,發出一股很濃的油煙味。

  沒有人回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好像又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伯母不屑地說:「那個苦力戴著一頂那麼大的帽子,看上去就像翻倒的盆子一樣,難看死了!」

  艾珈妮很想說那苦力很能顯示出東方人的樸拙耐勞,但一想到伯母會以更不屑的語氣指責她,也就閉緊了嘴。

  總算到了將軍官邸,艾珈妮認為就像其他殖民地住宅一樣的形式,她在印度時看了很多這類建築物。

  堅實牢固,富麗堂皇,很顯然的英國風味,連裡面的房間設備都像是從英國的坎伯裡、奧德夏、波裡茅斯移來的。

  同樣漆光的桃花心木椅、印花棉布做的窗簾、二等貨的波斯地毯,以及同樣精心設計的英國式花園。

  整齊的花壇上種著三色紫羅蘭、牆花、金盞草、紫苑和勿忘我,每一位在此住過的將軍夫人都留下不少心血結晶。

  「現在,艾珈妮,」奧斯蒙夫人開口了:「你最好去清清行李。」

  「這裡有很多中國僕人,夫人,」侍從武官很快地說:「如果你有什麼吩咐,我可以叫他們去做。」

  「我的侄女會做得比他們更好,」奧斯蒙夫人說:「所以她待在家裡面。」

  很顯然的,不管官邸裡面有多少僕人,奧斯蒙夫人就是要文瑚妮成天操勞家事、忙碌不堪。

  好在奧斯蒙夫人大致安頓妥當以後,發現非得上街買些日用品才行,就派艾珈妮去採購一番。

  由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國僕人帶路,他的名字叫阿諾。

  如果是雙胞胎出去的話一定是副官護送,坐馬車出門;她和阿諾則叫了兩輛黃包車,其實這讓她非常滿意,她更喜歡坐黃包車。

  才出發沒多遠,艾珈妮知道阿諾要帶她去的是附近英國人常光顧的店舖,於是叫車子暫停,說明自己要去一般中國人光顧的地方,阿諾張著大嘴笑了起來,要車伕載他們走遠一點到城區去。

  走了一段路後,艾珈妮堅持不必再坐黃包車,於是他們就在狹窄陰暗、兩旁懸有招牌的街道上走著,然後上了一段台階,去拜訪中國人真正聚居的地區,江太太也向她形容過這裡的風光。

  這裡面包店倒是很少,畢竟中國人不大吃洋人的玩意兒,不過麵包卻十分新鮮可口,中間還包了甜甜的椰子,別有風味。

  水果攤上五顏六色、鮮艷欲滴的水果堆成塔形,引人垂涎;做面人的小販,擺了許多為孩子做的麵粉玩偶,染上彩色的小人、老虎、貓、狗、鴨子……說也奇怪,那雙手揉揉捏捏的很快就有了成品,居然也栩栩如生。到處可聽到小販的叫賣聲,賣鹹魚的、掃帚的、敬神的香燭的……不一而足;有的小販提著大大的籐籠,裡面養著一種褐色的、怯懦的小烏叫鵪鶉,聽說鵪鶉蛋雖小,卻是中國人做湯時的美味。

  那邊一條街上,很多小孩圍著在看什麼,艾珈妮走近後,發現有幾個瞎子在那自拉自唱,有拉胡琴的,吹笛的,有彈古箏的,還有彈琵琶的……樂聲悠悠地在空氣中迴盪。

  「很古老的調子,」阿諾解釋:「宋朝時就有了。」

  艾珈妮和阿諾依照奧斯蒙夫人開的單子大肆採購一番,每個店主都用木製的算盤總結一下,據說這種計算器具是將近一千年前中國人發明的,店家把算盤珠子很快地前撥拔後弄弄,就很神奇地算出了總數。

  再來吸引艾珈妮的就是藥店了,櫃檯上放著有排排的瓶瓶罐罐,有從東京灣來的海馬,有從西藏高原來的熊膽。

  「還有廣西一帶叢林裡的毒蛇,」阿諾指出:「以及東被森林的鹿角。」

  江太太曾告訴她服了這些可以廷年益壽、增進精力,還有東北采的人參自古相傳可以滋補治病。

  「有的藥都有好幾千年了,」阿諾很驕傲地用中國話說,店主也頷首表示同意,還特別拿出一些精練過的藥給艾珈妮看。

  艾珈妮也在書上讀過,知道中國人認為宇宙間有兩個相反的原則就是「陰」和「陽」,生病是由於身體陰陽不調,健康則是陰陽調和之故。店主還說:「心表示丈夫,肺表示太太。」

  「他說的意思是,」阿諾解釋:「如果夫妻不和諧的話,就會帶來不幸,」

  店主又說了一些中國有名的補品,有的還給艾珈妮過目,包括鐘乳石、乾紅且有斑點的蜥蜴皮、狗肉、人奶、龍齒、犀牛角的薄片等等。

  似乎很難相信那些東西會有那麼大的效力,但一切都那麼有趣,使得艾珈妮幾乎不願阿諾再帶她回將軍官邸了,好不容易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市集。

  「謝謝你,阿諾,真要謝謝你帶路。」回到官邸時,她不禁由衷地向阿諾致謝。

  「這是我的榮幸,小姐。」阿諾很誠懇地說,艾珈妮知道她又有了一個朋友。

  艾珈妮一靜下來,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薛登。

  在離開奧瑞斯夏號以後要不想到他似乎都不大可能。在他第二次吻她的時候,她不禁為自己的感情由惑了,她從他身邊跑開,把自己鎖在艙房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難以成眠。

  他為什麼要吻她呢?他為什麼要這樣?她一再問自己,卻百思不得其解。

  她並不真的相信他會被她吸引住,那麼他怎能這麼做呢?他們第一次是在奇異的情境下相遇,她穿著原本屬於雙胞胎的衣服,看上去很不合身,她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吸引人。

  但是,他的唇似乎有一種驅迫的魔力,他的吻把她帶進一個美好光耀的世界,只是她不相信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那麼,以他的經驗、以他的爵位、重要性、還有在社交界的地位,他怎會如此呢?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甚至不須偷聽薛登和威德康比隊長的談話也知道,一個英俊的軍官經常被女性追逐而且被捧得高高的。

  以薛登而論,非但儀表不凡,又有爵位,想來不知有多少女人熱切地想投入他的懷抱?那麼,為什麼他自找麻煩地吻她呢?她還是得不到解答。

  當她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的艙房中時,她承認他的確給了她一些值得記憶的事物。至少她不會無知到只把吻看作令她心醉神迷之事,因為一個人總得為自己的快樂付出什麼。母親告訴過她:「沒有一件事情是完全自由的,親愛的女兒,」她說:「如果一個人要接受什麼,一定也得付出什麼,有時候付出了什麼,收回的卻是一顆帶著創痛的心!」

  艾珈妮知道母親並不是說她自己,而是軍團中有些軍人太太,她們常流著淚向母親哭訴丈夫的不忠實。

  艾珈妮曾希望自己永不要經歷那種單方面的愛情,但現在她自己也不能確定了。

  也許,這並沒什麼不好,被薛登吻了之後體會到的美好和深情,總比依照伯父要她走的路子走去好得多。

  她很難告訴自己說再也不想見到他。

  那天他也說過只怕上了岸以後,兩個人就不容易見面了,而且伯母到了官邸後也把艾珈妮今後的處境說得很清楚。

  然而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都會使她為之震撼不已。

  到香港第二天的中午,午餐時伯父就提到了薛登的名字。

  「我對薛登真是失望透了!」

  「失望?」伯母問:「為什麼?」

  「我原以為他來這裡有助於解決和總督間的紛爭,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可以肯定他什麼也沒做。」

  「妮的意思是——」伯母問。

  「我是說,」伯父很不高興地說:「他在幫約翰爵土的忙。」

  「我可不相信!」伯母叫了起來:「妮一定弄錯了!」

  伯父眉頭皺得很緊,顯然在考慮什麼。

  「你認為薛登爵土站在總督那邊?」伯母問。

  「今天早上開會的時候,我們討論香港的中國民眾流行賣女孩給人家做僕人的習俗。」「真是一種好習俗,不是嗎?」伯母說。「我也這麼想,」伯父說:「但是總督想要廢止它。」

  「真荒謬!他為什麼要廢止呢?」伯母問。

  「他宣稱年輕女孩被誘拐到其他殖民地、美國加州和澳大利亞的大為增加。」

  「他有什麼事實為證?」

  「他勸大法官宣佈說:賣女孩子做家奴和為不道德目的而把她們運往國外是一樣的.」

  「那真是胡說!」伯毋說。

  「杜諾文將軍也是那麼說,但大法官在去年就附和了總督的言論,說單是在香港就有一萬到兩萬名女奴,而這可觀的數字正反映出香港政府的失敗,居然在法律上允許這種情形存在!」

  「實在太言過其實了!」伯母批評。

  「是啊!」伯父說:「我要求看看有關這件事的一些報告,因為這事不只關連到政治,也牽涉到了軍方,但卻有人並不認為整件事要向國務大臣請示。」

  「誰呢?」伯母問。

  「還需要問嗎?」伯父聲色俱厲,「不但總督這麼堅持,還有薛登爵士在背後支持。」

  「那不是真的吧?」伯母很不相信。

  「妮知道得很清楚,」伯父繼續說:「我們來時就接到這樣的命令,每個人得特別謹慎不要干涉中國人民的風俗習慣,這種買賣養女的習俗我們更不該插手!」

  「也許你應該和薛登爵士私下談一談,」伯母建議:「他太年輕了,而總督又很善於說服人,不過他應該知道,持著這種立場有害殖民地的和平才對。』」

  「現在大勢已定,」伯父回答:「我深信在總督曲解這件事後,大法官又太誇大其辭了。」

  「我個人倒覺得薛登很有吸引力呢!」伯母說。

  「那對他倒很合適,他也的確如此,但我向你保證,親愛的,他專門製造麻煩,而且遲早會和他共事的人處不好!」

  伯父停了半晌,又恨恨地說:「薛登很快就會發現他騎錯了馬背!」

  「對了,弗德瑞克,我想這倒是個好主意,這禮拜你請薛登來家裡用餐,我看他對黛西特別注意。」

  「如果你把他看做女婿候選人的話,」伯父從餐桌邊站起。「我勸妮還是別做這種傻事!」

  「但是,為什麼呢,弗德瑞克?為什麼妮要這麼說哪?」伯母問。

  「就像我告訴你的,薛登十分支持總督,而我正好和他立場相反。」

  「怎麼說?」

  「在中國人毫無權利的時候,他竭力主張應該平等對待。

  他們。」「平等對待?」伯母的聲音高了起來。

  「可不是?」伯父說:「你知不知道中國人怎麼稱總管?」

  他不等伯母回答,就以一種十分不屑的口氣說:「他們稱他為『第一號好朋友』,由此可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伯父離開餐廳,艾珈妮跟在伯母后面,只覺得頭暈得厲害。

  她知道薛登並不像她最初想像的一樣,否則,在他們兩唇相遇的時候,怎能帶給她那麼美好的感受。

  「我多笨啊!」她想。

  當她記起自己如何的指責他,又一再告訴自己有多恨他、多輕視他的時候,就不禁臉紅了。

  整晚她都難以入睡,不知自己以後有沒有機會向他致歉?尤其她誤解了他與威德康比隊長的談話?也許,她對他有什麼感覺,對他無關緊要,同時表明自已的錯誤和愚蠢也是件丟臉的事。

  聽了伯父的談話後,她一直心緒煩亂,伯母帶雙胞胎坐敞篷馬車去總督府赴宴了,但她仍無法鎮定下來好好縫紉。

  總督舉行了一個花園宴會,香港最時髦的人物都會出席,又是冠蓋雲集、衣香鬢影的一番盛況。

  她們沒向她道聲再見就出發了,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客廳中站了好一會兒,專程來此護送伯母一行的侍從官十分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他們漸漸知道她在這裡的地位,但即使站在他們的立場,向她表示最起碼的禮貌,竟然都會引起伯父母的不悅。

  艾珈妮回到樓上自己房間,在窗口站了好一會兒,窗外綠樹藍天,一片蔚藍的海水那頭就是九龍。

  金色陽光照耀著人間,而她心中的黑暗卻漸漸擴散,再次遮蔽了溫馨和歡樂。

  就在這時她有了個決定——她曾答應江太太要去她家拜訪,這不正是一個好機會嗎?不只是去探望一個朋友,也等於是去上有關中國的一課。

  「無論何時駕臨寒舍,」江太太向她這麼說:「你總是受歡迎的。」

  雖然伯母知道了會大發脾氣,她還是鼓起勇氣去江太太那裡,戴上一頂雙胞胎移交的花邊遮陽帽,就下了樓打算叫輛黃包車。

  一個僕人替她叫好車在門外等待,踏上車時她覺得自己像在冒險!

  黃包車伕光著腳趕路,衣衫襤褸,卻邊跑邊哼小調,看上去很能自得其樂。

  艾珈妮知道江太太的家上了山頂還要再走一點路才到,上面有一些雅致的白色建築物,都是歐洲人蓋的。

  沒想到到了那裡卻是分外驚喜,呈現跟前的竟然是一棟純中國式的建築,屋頂鋪著綠瓦,簷前雕著飛龍,散放著古老中國的風味。付錢給車伕後,滿杯興奮地進了江府,眼前所見一副中國有錢人家的氣派。

  「凱瑩,我來了!」見到江太太,兩人小別重逢,不禁喜形於色。

  「妮能駕臨寒舍真使我們覺得榮幸,」她彎腰為禮,頭都幾乎要碰到地上,接著又像很快忘了正當禮儀似的,拍著手叫了起來:「我一直在盼著你來!你是我最歡迎的客人了!」

  凱瑩帶著艾珈妮四處參觀了一下,艾珈妮對掛在牆上、長長卷軸的中國畫十分欣賞,覺得其中悠遠的意境帶給人無限的遐思,還有那些擺設也很令人難忘,古老的陶器,精美的玉雕都在訴說中國文化的芬芳。

  艾珈妮從沒想到玉有這麼晶瑩的色澤,從純白的到翠綠、淺綠、墨綠,真是玲瓏剔透。

  凱瑩指著一個青銅的盤子,說那是周朝的古董,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朵雕工精緻的蓮花,白色的蓮花瓣,綠色的枝葉,高潔清雅,生動極了!

  「那是清朝的。」凱瑩解釋。

  還有一個白玉瓶,框子上鑲嵌著紅寶石和綠翡翠,但艾珈妮更喜歡的是一個踏在彩雲上的王母娘娘珊瑚雕像。

  「夫君曾說玉來自天上,帶在身邊可以治病廷年。」凱瑩用中文說。

  「我倒是並不想長生不老,」艾珈妮回答,「不過我很喜歡玉,能有一小塊在身邊就不錯了。」

  「玉還能為人驅退邪惡的思想,」凱瑩繼續說:「而且帶來幸運。」

  「這麼說來我更該有一小塊玉放在身邊了。」艾珈妮熱切地說。

  她再度注祝著玉,幾乎感到它能為她帶來一股助力。

  「江先生真有眼光!」她由衷地讚美。

  「他買了很多古董,有些又賣給別人,有些自己留著,家裡的都是最上品。」

  艾珈妮知道凱瑩所言非虛,不過她也發現凱瑩對這些古董所知有限,她就和所有女人一樣,只喜歡美麗的東西圍繞在身邊。

  一個傭人把傑經帶來,這娃娃愈長愈可愛了,玩了一會兒傑經才被帶進去休息。

  「現在我們做些什麼呢?」凱瑩問。

  「請再帶我看看你們的好東西吧!」艾珈妮要求:「對我來說真是太新奇了!」「來看看我的衣服。」凱瑩說。

  她從衣櫥中拿出一些艾珈妮見過的漂亮緊身上衣,鮮艷的緞質長褲,還有冬天的韶皮外衣。

  凱瑩現在穿的是一件翠綠色的上衣,配著桶色的緞質長褲,通常在參加比較正式場合時,她就穿上一條繡花長裙。

  「在上衣裡面你們還穿些什麼?」艾珈妮問:「很少,你來試試看……穿起來很舒服的。」

  艾珈妮有點遲疑,但試穿這麼漂亮的衣裳還是很誘人的。

  凱瑩為她選了一件玫瑰紅的緊身上衣,上面繡著各種顏色的花,看上去一片繽紛,由領子開始到下襟開口處滾著淡綠色的邊,艾珈妮穿上這種顏色的衣服以後,看上去竟顯得特別的容光煥發、美麗動人!

  現在她更承認適合薇兒妮特和黛西的輕淡色彩,卻只使她顯得黯然失色,事實上比較深的色彩更適合她的頭髮和皮膚。

  不過,穿上這麼漂亮的中國衣服現在人前,還真需要勇氣呢!

  現在,穿上中國衣服和凱瑩站在一起,由上到下端詳著,她發現自己的腳要比凱瑩大得多,凱瑩的腳就和所有中國女人一樣,像個孩子似的。

  在奧瑞斯夏號上,凱瑩曾告訴她:「只有做工的女孩子才不纏腳。」

  艾珈妮懷著恐懼的心情聽她敘述纏腳的細節,通常女孩子在七、八歲的時候,腳部的骨頭長硬了,硬得已可忍受不斷的壓縮之時就是纏腳的開始。

  那真是一種椎心的痛楚,彷彿要被撕裂了一般,把腳纏得只有二、三寸那麼點點大的金蓮。「我又哭又叫的,白天晚上都鬧個不休!」凱瑩幾乎有點驕傲地說著。

  「什麼時候才不痛了?」艾珈妮問。

  「要三、四年的時間!」凱瑩回答:「夫君一直認為我有一雙美麗的腳!」

  「你們真夠勇敢!」艾珈妮說,但凱瑩只是笑笑而已。

  「來!我來替你梳頭髮!」現在凱瑩的注意力轉到艾珈加的頭上。她把艾珈妮的長髮都放了下來,用一根粉紅色的緞帶綁起來,再別上漂亮的綠色髮夾。

  「你好美啊!」她叫了起來:「我再給你戴上耳環。」

  這樣打扮一番真夠有趣,艾珈妮幾乎不大相信穿上中國服裝的自己顯得比平常要漂亮多了。

  「你顯然是中國人的膚色,並不那麼白皙。」凱瑩望著她說,於是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艾珈妮站起來,她知道現在她和凱瑩的裝束非常類似。

  「兩個中國女孩子!」凱瑩好像知道艾珈妮的想法似的:「不會有人認為你是英國人了。」

  「我很高興能做一個中國人。」艾珈妮笑著說。

  凱瑩的眼中突然閃著戲諺的光。

  「我們去和江先生開個玩笑,」她說:「我向他介紹說你是我的中國朋友。」

  「不好!我們最好不要那麼做!」艾珈妮很快地提出抗議,但太遲了!凱瑩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沒多久她就回來了,向艾珈妮大叫著:「僕人說夫君在房間裡,快跟我一起去,我們給他一個驚喜!」

  凱瑩拖著艾珈妮,艾珈妮也不忍掃了她的興,她們跑過庭院,到了另一個院落,那裡放著更多的寶貝,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一個僕人站在江先生的房門外,門是用黑胡桃木所做,上面還有金色的浮雕。

  僕人為她們開了門,凱瑩一隻手拖著艾珈妮,走在前面。「你就學我一樣先俯身致意。」她低語。

  進了門後兩個人行禮如儀。

  「夫君,請允准我向你介紹一位可敬的朋友。」凱瑩說。「我准許你。」江先生回答。

  艾珈妮用眼角望了凱瑩一眼。

  凱瑩的頭拾了起來,艾珈妮也跟著抬頭,她有些害羞地望向江先生,如果他立刻就認出她是假扮的話……

  就在這時,她發現江先生並不是一個人在房內,坐在他身邊一把烏木雕椅上的竟然會是——薛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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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2: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有好一會兒,艾珈妮幾乎不能移動——然後,她只希望薛登認不出她。

  江先生很快就發現太大在和他開玩笑。

  他站了起來,向艾珈妮欠欠身:「你能光臨寒舍真是我們的榮幸,」他說:「不論你是以奧斯蒙小組的身份或是象朵香花一樣,都是受歡迎的。」

  這時艾珈妮才猛然覺醒到自己穿著中國衣服,而薛登一直以銳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真是使她臉紅。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凱瑩就以一種不依的口吻叫了起來:「你猜中了!猜中了她是誰!你太聰明了,都沒法騙過,真讓人失望透了!」

  艾珈妮正要從房中退出去的時候,她很困惑的不知自已有沒有聽錯,她聽到薛登對江先生說:「如果方便的話,不知我可不可以和奧斯蒙小姐單獨談談?」「當然可以,爵士,」江先生回答:「別客氣,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想奧斯蒙小姐很想看看妮美麗的花園,」薛登說:「我也很想欣賞欣賞,一直久仰貴府花園在香港是數一數工的。」

  「你太客氣了!」江先生回答。

  他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在前面領路。

  艾珈妮似乎只有聽從的份,同時卻又有一個意念在她心中蠢動,她想跑開,想躲起來,想換回原來的服裝,尤其不敢單獨和薛登在一起談話。

  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爭辯什麼的話只會使她顯得更為荒謬可笑,而且不必要的在江氏夫婦面前傷害到他,因此她跟在江先生和薛登後面,沿著走道到了第一座大花園的門口。

  江先生趨前開了門,艾珈妮和薛登走上花園的走廊。

  他們進入花園時,一群鳥受了驚動展翅而飛,藍色的羽毛熠耀生光。

  「藍八哥!」艾珈妮叫了起來。

  「希望它們能給我們帶來幸運!」薛登說。艾珈妮笑了起來,因為這話她在船上就和凱瑩說過,她低聲說了句:「我需要幸運!」他們並肩走著,走到一條迂迴的小徑上,傳來一股花的香味。

  艾珈妮曾在書上讀到有關中國園林之美,以及如何具有獨特的風格,她也聽人家說過,小小的幾塊泥土石頭,由於精心安排,也令人賞心悅目,江先生就在半山頂這塊廣闊的土地創造出美麗的詩境。

  假山、小橋、亭台,池塘裡睡蓮綻開,小小的瀑布由山上流下,花樹都安排得那麼協調,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玫瑰、八仙花、牡丹花、杜鵑花,絢爛如錦,杏樹、橘樹、梨樹也都開了花,白色的玉蘭花在蔚藍的天空下散溢著清香,眼前就如仙境一般。「真是太美了!比我想像中的任何花園都要美!」艾珈妮由衷地讚歎。

  他們又向前走了一些路,然後站在池塘邊注視池中嬌美的睡蓮。

  「真美!」薛登說:「就像你穿上中國服裝一樣美!」

  艾珈妮驚訝地注視他,因為他的贊語太出乎意料了!她望著他眼中的神色,然後很快的把眼光移開。

  她在微微顫抖。

  「我必須見到你,艾珈妮,」薛登說:「你得承認這點。」「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裝著在我們之間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呢?」

  「是沒有發生什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呢?從遇到你開始,你就帶給我些難以解決的問題,而那些問題我一直都得不到解答,不能再這樣了!」靜默了半晌,艾珈妮只是握緊手指,望著池中的睡蓮。

  「我知道為什麼你總讓我有些迷惑了。」薛登說。

  說。他停了一會兒,見艾珈妮沒有開口,又繼續說:「因為以前你穿的衣服顏色都很不適合你,穿上這件玫瑰紅的衣服,使你的頭髮似乎有一層淡紫色光輝、你的皮膚就像花辯一樣美。」

  「你不該……對我說……這些話的。」艾珈妮語聲胃細。

  「為什麼不該呢?」他問:「任何一個男人有機會的話都會向你這麼說的。」「因為我不要……聽,你知道我伯父伯母不會同意的。」「我也相信他們絕不會同意你和我單獨相處在一個中國紳士的花園裡。」薛登說著,似乎在暗示什麼。

  「江先生、江太太都是我的朋友。」艾珈妮說著,好像他在向她挑釁。

  「不能找到比他們更好的朋友了,」薛登回答:「江先生是一個很特出的人,以前他在英國的時候我就聽過他的名字,到香港以後他也是我首先拜訪的人之一,無論如何,我們總在奧瑞斯夏號上見過面的。」

  「為什麼你想見他呢?」艾珈妮很好奇地問。

  「我想問問江先生對今後殖民地發展的意見,」薛登回答:「政府的改革正付諸實施,但我個人還是需要他的幫助。」他看艾珈妮跟中驚訝的神色不禁笑了起來。

  「仰慕中國美的並不只有你一個人,我還很想收集一些中國畫、玉和陶器,在這些方面沒有人比江先生更在行的了。」

  「我在江太太那裡看到了一些,比我想像得更令人興奮呢!」

  「你應該蹬江先生好好談一談,他會告訴你它們的歷史典故,」薛登說:「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告訴你我自己擁有寶物的淵源呢!」

  他的聲音中似乎有著什麼,使艾珈妮為之心動,像升起了奇異的音樂在她心中迴盪,她很快地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應該坦白告拆你,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的。」「為什麼不能?」

  薛登的辭鋒銳利。

  「因為伯母不會答應的,而且你支持總督的立場使伯父很不高興。」

  她又做了一個手勢。「我本身如何並不重要,有的理由我不便告訴你,伯父母不准我認識任何男人,尤其是你。」

  「為什麼我特別呢?」

  「因為你太顯赫……地位太重要了,即使你不是……我也應該遠離你,你該知道,伯母不准我參加任何社交活動。」

  「我知道得很清楚,」薛登回答:「我還要總督的秘書一定要邀請你來參加下午的花園宴會的,不過從你伯母表示你不會出席以後,我就猜你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來拜訪江太太的。」

  「你來這裡是為了看我?」艾珈妮驚奇地問。

  「這是一個理由,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到香港以後,我是第二次來拜訪江先生了。」

  艾珈妮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兒薛登又繼續說:「看著我,艾珈妮!」

  那是命令的口氣。雖然她不想聽他,卻發現自己已不由自主了。

  她轉過頭來仰望著他,在一片粉紅杏花間,他的表情更為深刻,充滿了奇異的魅力——那也是他和其他男人不大一樣的地方。她想,那並不在於他的英俊外貌,也不在於他的功勳或權位帶來的氣勢,而是別的什麼東西,她知道那正是中國人所說的謙恭君子風。

  「你真能相信嗎,艾珈妮?」薛登低沉的聲音在問她:「你真的相信我們彼此能就這樣走開?而忘了我們的唇曾經互訴的話語麼?不是用談話的方式,而是用吻來表達的心聲?」

  艾珈妮覺得臉頰發燙,她無法從他那裡移開自己的眼光。

  「我們必須……分開。」她低語。

  「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事實,艾珈妮。」

  「我不能,那是我的……秘密。」

  「秘密!秘密!」薛登的聲音帶著憤怒:「你使秘密圍繞在自已四周,而我卻認為根本不需要這樣,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這麼純潔無邪,能隱藏任何讓他覺得羞傀的東西。」

  艾珈妮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把她轉過來面對著他.「告訴我你在隱藏什麼?我必須知道。」

  艾珈妮搖了搖頭:「那些事情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在內。」

  「你真認為這麼說就能讓我緘默了?」他說:「我會發現真相的,艾珈妮。」

  「不!」她叫了起來,掙脫他的手,聲調強硬:「別管我!你不會發現什麼的,你也不會知道什麼……

  什麼都不會!你走開,忘了我吧!」

  「你會忘了我?」

  她想反駁他,卻不可能,要說的話嚥入了喉嚨,她知道自己從未忘記過他。

  因為他離得太近,她的心又怦然急跳起來,再度感受到那虛弱無力,同時在她內心深處有著難以言喻的渴望,願他能再吻她。

  她狂熱地想著:她要求他再吻她最後一次,然後讓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就像他踏進時一樣。

  但她也知道,一旦他的手臂圍繞著她,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靠著他,整個身體反應著他,那種奇異的魔力又會在兩人之間滋生,甚至不受大腦的控制。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她多麼渴望能這麼說。

  但她知道,他從不瞭解他如何使她心煩意亂,她身上每一根神經都為他緊張。

  突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很惶恐地說:「我得回去了,時間太晚了!如果他們回去後發現我不在家的話就糟了!」

  薛登從口袋中拿出一隻金錶看了看,發現他們的確沒有時間再爭辯下去了,就說:「我送你回去。」

  「你不能這麼做。」艾珈妮說。

  「我只把你送到靠近將軍官邸的地方,然後你再走一點路就到了,我想妮伯母大概不會那麼早就離開宴會的,不過也很難說就是了。」

  「我得快去換衣服!」艾珈妮叫了起來。

  她很快地由花園跑開,對自己能跑這麼快,不像凱瑩一樣纏了腳走都走不動,心中十分高興。

  凱瑩在花園門口等她。

  「你們談得很好吧?」她問。

  「已經太晚了!」艾珈妮回答:「我得趕快換衣服回去了!如果伯母發現我在外面的話,一定大為光火。」

  「她並不知道你到哪去。」凱瑩倒是很自在地說。

  在臥房裡,艾珈妮很快脫下玫瑰紅的中國衣服,穿上自已的緊身衣,她覺得既懊熱又受束縛。

  「什麼時候你再來?」凱瑩問。

  「我盡可能抽時間來看你。」

  艾珈妮又想起了什麼,叫了一聲。

  「怎麼啦?」凱瑩問。

  「我剛記起明天伯父要帶伯母、雙胞胎去午餐,他們一大早就出發,那裡有一些軍隊得檢閱,不到很晚不會回家的。」

  「好消息!」凱瑩叫著:「你來這裡好了。」

  接著媳又想了二會兒,說:「我看就這樣好了,我們坐夫君的帆船出海,你可以欣賞海灣美麗的景色,我們還可以去小島上尋由訪勝一番。」「我們真的能出海嗎?」艾珈妮問。

  她彷彿聽到海島的低語,那麼迷人的迎向她,她渴望一睹中國帆船的真面目。

  她知道這裡的一些富商擁有精心設計的帆船,經常航行海上,就像英國紳士擁有私人遊艇一樣。

  「你直接來這裡還是我們在碼頭碰面?」

  艾珈妮想了一會兒,其實兩條路都危險,她知道他們不會讓她一個人坐黃包車外出,如果她說出去買東西,倒是一個比較好的借口,總比說去中國人家裡好得多。

  「我們在碼頭碰面好了。」

  於是艾珈妮又穿著原來那件淺色的衣衫,戴上帽子,吻了吻飄瑩柔軟的面頰。「謝謝你,你太好了。」

  「別客氣。」凱瑩回答,艾珈妮知道這是她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

  薛登正在前門等候。

  艾珈妮謝過凱瑩,登上馬車,車伕穿著總督府的制服,馬車裝備十分華麗,薛登就在她身邊坐下來。

  馬車前進,薛登提起她的手。

  「我要再見到你,艾珈妮,」他說,「妮再怎麼樣也不能阻止我,你最好不要再向我拱戰了,讓我來應付你的伯父伯母。」

  「不,」艾珈妮懇求:「請不要向……他們……說什麼。」

  薛登沒有回答,她看到他的下顎有點寬,嘴唇緊縮著,不免有些失望他不大理會她的要求。

  「我會考慮照你要求的去做,」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如果你能告訴我那個最重要的秘密,那個使你確認我不可交往的秘密。」

  「我很想告訴你,」艾珈妮回答:「我也很想照你的要求做,但我不能!我不能告訴你的,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種說法嗎?」薛登問。

  「但你非接受不可!」艾珈妮說:「除非……」

  她感到手被握得好緊,原先要說的話突然在唇邊消失。

  「沒有什麼除非不除非的,」薛登決斷地說:「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艾珈妮——你和我的事,你我都知道我們彼此間有很多要學習、要探尋的事,這不是短時間就能做得到的。」

  說時馬車已經到了山上,停下來,艾珈妮知道已經到了官邸的牆外,離大門只有五十碼。

  車伕下來,薛登輕輕拿起她的手放在唇上。

  「我們會再見的,艾珈妮,」他平靜地說:「你給了我很多東西。」

  因為出來時太過匆促,她忘了戴手套,現在她只感覺到他的唇傳來一陣溫暖,緊貼著她柔軟的皮膚。

  她輕輕地顫抖,喜說在心中湧動,這時車伕走過來打開馬車門,她不得不下車。

  她有太多的話想告訴薛登,雖然並不知道到底要說些什麼,只知道要離開他很不容易,她多想請他不要離開,留在她身邊。

  他只是把她扶了下去,車伕再度駕車前進,他向她揮帽。

  艾珈妮望著馬車,一直到馬車消失為止。

  她朝著官郵的大門走去,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第二天清晨,艾珈妮醒來,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酣暢和刺激。她沒有弄錯,伯父一家很早就外出。

  七點半早餐,九點以前他們就坐馬車出去,四個軍人騎在馬上護送,另一輛馬車隨後跟著,裡面坐著侍從武官和兩位軍官。

  昨天奧斯蒙夫人參加總督府宴會回來後心情一直很好,黛西和薇兒妮特似乎也有所斬獲,不只是她們開始介入了香港的社交界,而且又有許多軍官駐紮於此。

  軍官們自然注意到她們的青春美貌,那畢竟是很吸引人的,而且對於駐紮在海外的軍官來說,新面孔的出現也是夠刺激的。

  另一件使奧斯蒙夫人高興的事,約翰•波比•韓裡斯爵士一直對她頗為注意,和她聊了不少。

  「不論你怎麼說,弗德瑞克,」在用餐時她說:「我覺得他很吸引人。」

  「他可能會討人喜歡,」將軍說:「另一方面來說,就像我以前告訴你的一樣,愛蜜麗,他和當局每個人都有爭論,而且聽部下說,他對社諾文將軍的態度粗暴極了!」

  將軍頓了一額,然後憤憤地說:「我可並不想讓他這麼對待我!」

  「我想約翰爵士對你是很尊敬欽佩的,弗德瑞克。」奧斯蒙夫人說。

  「還有一位官員告訴我說他接到了三十九件該迅速辦理的事項,卻置之不理,」將軍繼續說:「他還指出,約翰爵士經常把殖民地的財政弄得一團遭!」

  「好吧!我請求你不要再和他爭論了,」奧斯蒙夫人說:「香港已經夠小了,你們這些人還在這裡對立個什麼勁?我很坦白地告訴你,我很喜歡去總督府,後天我們還要去那裡用餐呢!」

  「我很高興你參加這些社交活動,愛蜜麗,」將軍回答:「但我不會向總管屈服的,尤其這牽涉到法律和秩序的維繫問題。」

  「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解決的。」奧斯蒙夫人帶著安慰的口吻謾。

  其實,艾珈妮知道伯母對這問題並非真有興趣。

  「我們有一段很美好的時光,艾珈妮。」在確知她母親已經聽不到的地方,黛西告訴她:「那些軍官一直對我們說些好聽的話,逗得薇兒妮特和我都笑了起來。」

  「禮拜五晚上還要舉行一個舞會,」薇兒妮特說:「我們要在露天下跳舞,想想看多美!」

  薇兒妮特停了一會兒,又很好心地說:「我認為媽媽不應該不讓你去,艾珈妮,我真想不通她為什麼把你留在家裡。」

  「她有她的理由。」艾珈妮這麼說,但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能在露天下和薛登共舞,會是何等奇妙呵!

  她敢確定他的舞一定跳得很好,相信他們會步伐一致的。

  在那晚沉沉的夜色中,她承認從他第一次吻了她以後,就已經愛上了他。

  如果她對他沒有愛的話,他絕不能帶給她那麼奇妙、銷魂的感受。

  從她到英國的這兩年來,可說太缺乏溫暖與真情了,因此知道他在注意、關懷她,也分外使她感念不已。

  「我愛他!我愛他!」她躺在枕上喃喃低語著,幾乎再次感覺到被他吻時那種奇異的魔力。

  她試著不要去想他們在奧瑞斯夏號二等船艙再度相遇的情形,當時她是如何投入了他的懷抱;她為自己毫無抗拒覺得羞愧,至少也該逃開他才是,只是他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住她了。

  「我們彼此相屬!」她想。

  接著她又失望地想到他回英國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以後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說他要見她,他會有所安排的,但伯父一定會擔心她洩露出父親死亡的秘密。現在,她想到自己為什麼沒有在奧瑞斯夏號的漫長旅途中向薛登打聽一下呢?實在太笨了!她已經直覺到自己不該再沉溺於痛苦之中,從他在書房中吻了她以後,她就悄不自禁地愛上了他,而她的愛在日後面臨別離之時,只會帶來更深沉的痛苦。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陷下去,不幸卻失敗了!而現在,她在愛情上何等無望、何等令她憂懼,她想吶喊,喊出自己的心聲……

  艾珈妮知道自己繼承母親極易激動的個性;俄國人在感情上深深投入,從不是善於用理智控制的英國人所能瞭解的。

  他們很容易被感情的火所點燃,她知道現在只要想到了薛登,熊熊的火焰就燃燒起來,像水銀流過了血脈,她那麼渴慕著和他相依相俊,想到這點使自己臉都紅了起來。

  「我愛他!」

  這句話一直在她心中激盪,她知道就是要她和他一起赤著腳走到印度去,她也一定跟從。

  但是,像個復仇天使拿著點著火的劍一樣,父親死亡的記憶,帶給家族羞辱以及萬一軍團中有人知曉,都會對她形成阻礙。

  英國的上流社會中,一向頗以他們的家族、祖先為榮。

  薛登個人的履歷必定是充滿了榮耀的,如果他過去有任何污點或引人非議的地方,伯母會有所聞的;即使伯父對他頗為嫉恨,那也只是因為他贊成總督的改革而已。

  艾珈妮心中還是羞於提到「結婚」這兩個字,但很明顯地,即使薛登仍然奇跡般地愛她,他也不能娶她為妻。

  這會帶給她多少痛苦?她對他日漸滋長、豐盛的愛情難道會落得一場空?他們不能再彼此接近?她不禁失望地想:也許只因為他們在黑夜的船上重逢吧?她不過是一個暫時吸引他的女人;當初,她偷聽了談話而使他吃驚,也許他要借此懲罰、辱蔑她?其次,是否因奧瑞斯夏號上沒有人像她那樣特立獨行?船上其他的女人都算不上迷人,大多數還有丈夫陪伴在側。

  她不過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才對她特別注意。這似乎是一個合理的解釋,也許事實上比她想像得還要糟。

  他們之間可能真的發生了什麼事,那是很難用言語解釋出來的。

  在伯父母他們離開以後,艾珈妮帶了一本筆記本到樓上的臥室;本子上記了很多伯母指定她該做的事。

  那些事大多明、後天就可以做好,並不緊急,只不過伯母不願見她閒著而已。

  她第一次打算違抗伯母的命令,拿了帽子,披了披肩,就下樓來到客廳。

  看到阿諾在客廳裡,她很高興地請他代雇一輛黃包車。

  「要我陪你一起出去嗎,小姐?」阿諾用廣東話問,每當伯父母在場的時候,不須她說他們就很自然地用英文交談;他直覺到,別人不在場的時候她才喜歡講廣東話。「我要去碼頭那的商店買東西,」艾珈妮說。「麻煩你告訴車伕我要去那裡,等回來的時候我自己會再雇一輛車的。」「好的,小姐。」

  即使阿諾對艾初次的獨立性覺得驚奇,以他的身份也不會說的。

  他只是照著她的吩咐去做。幾分鐘後,艾珈妮坐著黃包車下了山,車伕極力顯示他的腳程不同凡響,車子很快地向碼頭行去。

  當然,她得要車伕到比阿諾所說的,更遠一點的地方再停車。有幾艘帆船出現在視線中,她下車付錢,就在這時,一個僕人走近她身邊,向她彎腰行禮。

  「請問小姐是不是江太太的貴客?」他很有禮貌地問。

  艾珈妮點了點頭,他便帶她走到停船地方,她看到其中一般最大、最漂亮的帆船。

  那是一艘紅色的船,上面有金色的浮雕,像蝙蝠般的帆已張起;艾珈妮踏上船時,凱瑩正在等她。

  「你來了!」她高興地叫了起來:「我伯會有什麼人不讓你來呢!」

  「沒有,瞧我不是在這裡嗎?」艾珈妮說著,高興的四處看,凱瑩卻牽著她的手,把她拉進了船艙。

  裡面有一個大廳,陳設精緻;舒適的長沙發上有絲做的軟墊,還有雕花的椅子。

  「夫君建議,」凱瑩說:「你最好換上中國服裝。」

  艾珈妮楞了一會兒,才像想到什麼:「你們認為別人看到我在船上會覺得奇怪?」

  「英國女人不會和中國人一起航海的。」凱瑩解釋著。

  「哦,我沒想到這點。」艾珈妮笑著說。「我也為你帶了套衣服來,你穿上去和和我仍一樣了。」凱瑩告訴她。

  凱瑩蓮步輕移,帶她走向廳旁的臥室.由房內的陳設,更可看出江先生不凡的鑒賞力:柔和的黃色夾板壁,雕花的傢俱,牆上的中國畫,看去十分雅致。

  艾珈妮很快地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上凱瑩帶給她的中國服裝。這次是件牡丹紅上衣,上面繡了一束海棠,以粉紅色襯裡,由頸部開襟,滾著粉紅色的邊,褲子也是社丹紅色,同樣滾著邊,此外凱瑩還為她帶來粉紅色的髮夾、耳環,再配上一條同色的項鏈。

  「真美!」艾珈妮不由得諒歎起來,一邊也讚美凱瑩一身玉綠的衣服,下面還繡著黃色、橘色的花。

  艾珈妮整理頭髮的時候,凱瑩從梳妝台上拿起發刷幫她梳理,然後站到一邊,望著艾珈妮說:「好了,現在你看上去像個中國人了。」

  事實上,艾珈妮也認為經過這麼一打扮,自己有了不少改變;她看上去似乎透著一種神秘美,不知道薛登看到她這麼出現,是否更覺得她莫測高深。

  「奧斯蒙夫人就是看到你也認不出來了!」凱瑩開心得叫起來,艾珈妮不禁也笑了。

  她們走到甲板上,船駛出港口。

  駛過好幾艘英國炮艇,還有一艘戰艦。雖然船上的水手倚在船邊注視著她們,艾珈妮卻可以斷定,他們根本不會想到她也是英國人。

  但使她更高興的還不是那些英國船艦,而是許多船隻、舢板上的中國水上人家。

  她看到一個女人靠在船邊洗衣服,另一個坐在船上喂嬰兒吃奶,還有一個在拔雞毛。

  眼前所見,風光無限,引人入勝,尤其她問問題或指出什麼新奇有趣的事時,江太太都要她說中國話,更是意趣橫生!

  艾珈妮回望港口愈來愈遠,九龍就在她們左邊。

  一陣微風吹來,帆漲滿了風,很快地向前駛去;遠處,中國大陸的山影依稀可見,熾熱的陽光照耀在海面上,艾珈妮很高興她們可以躲在帆布篷下,享受一份蔭涼。

  江先生原先一直在船橋上指揮帆船離港,現在也下來和她們在一起;艾珈妮終於一機會向他請教那些收藏品的來龍去脈。

  他談到收藏的天馬、墓中殉葬的衛者俑像、有把手的漢朝杯子和陶制的菩薩像,此外,也敘述了一些有關的傳說和神祇的故事。

  「王母娘娘是天庭之後,據說在她出生的時候,天上現出一道奇光,滿室充滿異香,她很年輕就去世了。宋朝有位皇帝在黃海遇到一場大風暴,好不容易在瞬息之間保得一命;人們發現,他船下放著一尊王母娘娘的神像。」

  他也談到觀音是位慈悲的女神,很多中國人都向她祈禱求保佑,婦女則懇求保佑她生男孩,觀音和其他佛陀一樣,最喜歡在紅白相間的蓮花座上,俯視著萬丈紅塵。

  江先生說來興味盎然,給人不少激勵,艾珈妮這才知道,幾乎每樣東西都有它的歷史淵源及可追溯的特別意義。

  想到那些生活在舢板上的可憐的中國人,他們身無長物,成日隨波逐流,自然會向神仙祈求保佑和助力,而神仙乎就居於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上,成為人們精神支柱。

  艾珈妮把她的想法告訴江先生,他答道:「你說得很對!中國人相信觀音菩薩居於南海普陀山,由山上俯視人間,聽得到世人的祈禱。」

  他們繼續航行了一大段水程,中午時分,吃了很講究的一餐;艾珈妮第一次品嚐到真正的中國菜。

  在一張圓桌上,僕人擺好筷子,還有好幾個小碟子,裡面裝著蠔、豆子、蕃茄汁和醋;又把沾上玫瑰香水的熱毛巾擱在一個盤子裡,艾珈妮照規矩用一把鉗子鉗起來擦擦手臉。

  午餐開始,先端上纖小精緻的茶杯,裡面盛著茉莉香片,接著上來的是一小碟淹漬海扇殼,再來是海蟄皮和干貝、蝦子及姜、橄欖。

  此外還有和蓮子、栗子、核桃一起煮的雞、鴨;肉丸子、配著蕈子的鳥肉、烤乳豬,乳豬只不過比只小兔子稍微大一點而已。

  艾珈妮開始覺得吃不下了,但上湯的時候,江太太告訴她那是魚翅,味道十分特殊的名菜。

  「參加大宴會時,」她用中文說:「上了湯以後,就向主人舉杯致意,說聲『乾杯』!」

  艾珈妮有點臉紅,也舉起湯杯,向江先生欠了欠身,說道:「乾杯!」

  「謝謝你,香花小姐。」江先生回答。

  艾珈妮第二次聽他這麼說了,卻不懂他說「香花」是什麼意思;凱瑩在一旁解釋說:她先生說的是廣東話,香花就是芳香的花朵,用來形容艾珈妮的風姿的。

  這時又上了一道魚——整條的清蒸鯉魚,以及好幾樣蜜餞和一碟冰蜜橘。他們喝甜而溫潤的米酒,用小小的瓷杯舉杯互斟。

  一切對艾珈妮來說都太新奇了,唯一的麻煩是吃完這頓飯以後,她實在脹得難過!吃飯的時候,艾珈妮又由江先生口中聽到許多中國的神祇。

  玉皇大帝是最高的神祇,眾神之主。還有天公,專司天氣的變化,由「九龍」那裡的九條龍呼風喚雨,是這一帶的中國人所祭拜的對象。

  「他向空中擲下一把豆子就能帶來颱風,用一小杯水就能撲滅大火。」凱瑩在一旁補充,卻又向艾珈妮眨了眨眼,艾珈妮不由得想到她似乎並不是真的相信。

  「天公生日這天我們有很多慶典,」江先生說:「拜拜的時候供上烤豬,還有舞獅;許多人從廟裡拿香火回家,如果到家後還是燃著的,就把它供在家裡的神龕前,大家認為這樣就能得到保佑。」

  艾珈妮想到在凱瑩房裡看到的小神龕,點著三枝香、兩根蠟燭。

  「我們中國人一直認為要和某些神保持友好的關係,」

  江先生告訴她:「好像天公、灶神都是這樣,幾乎每一個中國家庭都在廚房供著灶神,傳說他用一本紅色的簿子考核這家人的好壞。」

  「如果是因為討灶神歡心,我們今天才能享用精緻午餐的話,」艾珈妮笑著說:「我準備點很多香來供他了。」

  「由於供奉豐厚,所以傳說他是個肥胖而又和氣的神,」江先生說:「每一年年底他上天稟報的時候最重要,因為他要把一年下來考核的簿子呈上去。」

  艾珈妮笑了:「如果他在這簿子上記了壞事的話不是太可怕了嗎?」

  「可不是?」江先生說:「所以在每年過年以前,灶神上天時,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家家戶戶用豐盛的供品來祭灶,尤其不會忘記供上糖果,好封住他的嘴,至少讓他說些甜蜜蜜的話。」

  「希望這些糖真能發生效果!」艾珈妮興奮地說。

  午飯後,江先生一個人到甲板上走走,凱瑩和艾珈妮就躺在柔軟的長沙發上聊天,兩個人似乎有聊不完的話,談著談著艾珈妮終於疲倦得睡著了,尤其昨天晚上她一直輾轉難眠,想著薛登的事,幾乎沒睡什麼覺。

  當她醒來時,船在一個小島的防波堤上繫了纜。

  「我們能不能上岸去?」她問。

  凱瑩搖了搖頭:「夫君說要停在這裡裝貨。」

  艾珈妮不由得吃了一驚,一眼望去,窄窄的防波堤上,一些苦力舉著大箱子緩緩前行。

  雖然她還不能確定,不過卻有一個意念閃過心頭,她覺得那木箱中盛的是鴉片。

  她知道香港每個禮拜都要由印度進口好幾千包鴉片,每包約重一百一十二磅左右,每包價值約一百四十英鎊;有位副官還告訴她:操縱鴉片貿易的人,主要是印度的襖教徒,他們壟斷了市場。

  船上真的裝了鴉片嗎?她很想問問江先生,但他一定不願答覆,那豈不顯得她太猜疑了嗎?多不好意思呀!裝載完畢,船向回程駛去,這時艾珈妮只覺得一天的歡樂到此終了!

  有多少疑問待解答?有多少謎團欲揭曉?她希望江先生能再問到船艙裡,她就可以問些問題了。

  佇立甲板上,小島愈來愈往後退,終於消失了,只見到對面中國大陸的山巒疊翠,風帆象只展翅而飛的大鳥越過蔚藍的海面。天氣還是熱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凱瑩說她要到船艙裡歇歇,艾珈妮雖然不想下去,也只有跟著她。

  「靠近香港的時候,我們再上甲板來,」艾珈妮說:「我要看看港口和船隻,特別是塔尖聳立在空中,真令人難忘!」

  「我很高興你喜歡香港,」凱瑩說:「這真是一塊樂土,我也很慶幸自己住在這裡!」

  艾珈妮正想再說什麼,突然一陣槍聲劃破長空,緊接的是驚叫聲,一會兒砰砰的槍聲又響起,一片喧騰,夾雜著尖厲的摻叫。

  艾珈妮驚跳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她閃,說著就要跑到甲板上,凱瑩一把拉住她。

  「不能去!不能去!」凱登叫著:「太危險了!」

  「是怎麼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艾珈妮問。

  「是海盜!」凱瑩回答。

  她拉著艾珈妮下了船艙,兩人坐在長沙發上,緊緊靠在一起,傾聽著掠過空中的槍聲,有的近得像在頭上呼嘯。

  槍聲慢慢沉寂,卻傳來一眸粗啞的、叫著攻擊的聲音,像有人在下令進攻,接著叫聲也停了。

  時間似乎又過了許久、許久……周圍寂靜得可怕,她們顫抖著、等待著。

  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幾乎令人窒息,接著來到門口,艙房的門被衝開了!艾珈妮一眼望去就知道來的正是海盜!

  他們穿著傳統的中國衫褲,質地十分粗糙;腰間繫著寬寬的皮帶,插著手槍和亮晃晃的刀,看上去十分凶暴。

  最前面的一個大概是頭子,後面有六個人跟著他,他注視著凱瑩和艾珈妮,見到只有這兩個女人在艙內使他吃丁一驚。

  接著,他開始下令,其中的兩個人衝開通往臥室的門,另一個人向艾珈妮行來,一雙有力的手臂向她抓過來,她不禁嚇得叫了一聲,試著掙脫卻毫無用處,那人把她扛到肩膀上,頭往下垂,沿著走道爬上甲板。

  甲板上一片混亂,船帆被扯下來,帆布掉到船橋上。一個男人躺臥在甲板上,胸前一大灘血,讓人觸目驚心。艾珈妮想他一定死了。船上其他水手都被反綁,找來找去怎麼也沒看到江先生的影子。

  她看到凱瑩也被另一個男人扛在肩膀上,她們被送到一隻比較小的船上。

  這隻船的甲板上堆了許多由帆船上移過來的東西,包括在小島上裝貨的木箱,還有些桶子、刷子、廚房用具……雜七雜八的東西,頗為凌亂。

  沿著狹窄的走道,她們被帶到一間既小又髒的艙房,裡面黑漆漆的,艾珈妮被拋在一堆麻布袋上,好不容易才恢復呼吸,這時凱瑩也被拋了下來,落在她身邊。

  這些男人面無表情地望了她們一會兒,就把房門關上離去,沒多久突然又傳來一陣槍聲。

  艾珈妮失望地轉向凱瑩:「又發生了什麼?他們要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

  凱瑩用手蒙著臉,艾珈妮知道她在哭。

  「他們殺死了夫君,」她哭著說:「我沒有看到他,他一定死了!」

  艾珈妮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她:「還不能確定,別想太多了。」

  「但是,我們要被賣走了!」她大哭了起來。

  「賣走?」艾珈妮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

  這時她猛然想起伯父在午餐時的談話,有些婦女被綁架做女奴,更可怕的是賣到風化場所,從事不道德的勾當。

  「不會是真的!」她想。

  這一定是個夢魘!但此時此刻她們又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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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2: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有好一會兒,艾珈妮只覺得腦中千頭萬緒,幾乎不能思考。

  她只知道當她被丟到一堆麻布袋上時,都快嚇昏了,而凱瑩只是難以克制地抽泣著,她必須安慰她。

  「也許江先生沒有多大危險,」艾珈妮說,「他們不會殺他的,只不過是俘虜了他而已。」

  「如果被俘虜的話,我看都在甲板上。」凱瑩說著,靠在艾珈妮肩膀上又哭了起來。

  「我想這些海盜總會解決的。」過了一分鐘後,艾珈妮幽幽地說,像在自言自語。

  「總是這些海盜鬧事……」凱瑩喃喃地說。

  艾珈妮試著去追憶在奧瑞斯夏號圖書室讀的那本書,書上有在香港一帶滋擾的海盜的報道。

  那是一本敘述殖民地歷史的書,她從中知道很多事實,敘述最多的是英國據有香港的初期,海盜襲擊商船造成十分嚴重的損害,但艾珈妮確知,近年來,英國海軍已驅散這群海盜。

  她的記性一向很好,現在她集中注意力回想書上的記載:早在一八五O年,海盜對港口地理形勢非常熟悉,一有機會就功掠商船,使得一般商船不得不裝備起來保護自己。

  可想而知,香港的陸軍總部和海軍艦隊的軍需官,不只要供應商船武器彈藥,有時還要幫他們處置戰利品。

  那時,很多人懷疑香港的商業辦事處和政府的官員被海盜高價收買,讓他們裝載違禁品,甚至連警方和英國炮艇調動的情報也洩露出去。

  更可怕的是,海軍和六十四艘海盜船、三千多名海盜的一場大戰後,多數海盜都被殲滅了。

  後來離維多利亞港不遠的香港仔附近,海盜船和八艘中國炮艇又打了起來。

  一八五二年,香港法庭有一聳人聽聞的案子,牽涉到一艘英國輪船的船長、官員和旅客們被害的事件。

  「我相信書上的情況現在都改進了。」艾珈妮喃喃自語。

  她又記起,一場戰爭中,英國海軍勢如破竹,燒燬二十三艘海盜船,殺死了差不多兩百名海盜,只不過損失了一名司令官,十九名海軍受傷而已。

  「也許我們弄錯了,」她想:「這些海盜並不打算殺死我們,他們不會像過去那麼嗜殺了.」

  但是,砰砰的槍聲依稀在耳,躺在甲板上的男人,胸前染著一灘鮮血,那慘不忍睹的景象歷歷在目,看來無論她多樂觀,海盜無疑還是會造成一些意外的死傷。凱瑩的哭聲在耳邊抽抽搭搭,艾珈妮繼續追憶書上的記載。

  不過,她一直對描述香港的美、中國人的風俗習慣及殖民地的發展情形很有興趣,反而忽略了海盜的報道,但現在她確定,書上說香港在總督理查•麥克唐納爵士之時,受海盜滋擾的情形已大為改進.他建立一個港口辦事處和警察總督的聯合網,他曾記錄:「一八六九到一八七O年間,雙方共同辦理海盜事件的審判。」

  不論書上記載能帶來多少自我安慰,畢竟江先生的船受到海盜襲擊,顯然在小島上裝載的那批貨成了罪魁禍首。

  那些海盜看來並沒想到船上還有兩個女人,凱瑩擔心會被賣掉也很有可能,想到這點艾珈妮就發抖。她們能逃嗎?更重要的——她們會被帶到哪裡?艾珈妮覺得上衣被凱瑩的淚水沾濕一大片,只是她現在不像原先哭得那麼厲害了。

  「勇敢一點,」艾珈妮說:「告訴我婦女被誘拐的情形,如果事情真發生了,也有個心理準備,不會太震驚。」

  凱瑩好不容易才從艾珈妮肩上抬起頭,從袖中拿出一條絲質手帕擦眼淚.雖然她看上去象軟弱無助的典型中國婦女,其實還是很聰明的。

  艾珈妮費了點時間才聽懂她說的,特別是她一說到激動的地方就用中國話罵起來.艾珈妮腦中漸斯拼起一幅中國婦女被誘拐的圖畫,她知道在英國法律與中國習俗之間,造成了嚴重的衝突.依照凱瑩的敘述,法庭宣稱誘拐婦女的事件每年都在增加,現在則更普遍了,賣到海外的女孩子每位價格高達三百』五十元。

  「賣在香港的話只有四十五元!」她不屑地說。

  這種交易獲利甚大,拐誘婦女之風更盛。

  但是,總督表示要阻止誘拐行為,他打算以官方力量,向深植中國民間、買賣養女的習俗挑戰,特別是賣去充任家僕或到不良場所。

  官方對這種情形頗為憂慮,凱瑩由江先生那裡聽說:中英雙方最近考慮建立一個反誘拐的組織,以保障婦女的安全。

  「夫君的構想很好,」凱瑩說:「他一直支持英國,而且向總督表示願以財力支持。」

  艾珈妮很想說:希望反誘拐的組織已經建立了,但她知道絕不能太明顯地表現心頭的恐懼,否則凱瑩又要哭了。

  「要不要告訴那些海盜說我是英國人?」艾珈妮問。

  「哦!千萬不可以!那太危險了!」凱瑩尖叫:「有些海盜還會饒中國人的命,英國人就非殺不可!你要假裝是中國人。」

  艾珈妮想想確實有理,但她不知能騙多久;她說中國話仍然結結巴巴,而且常常用錯字。

  「我來說,」凱瑩說:「你什麼都不要講。」她們似乎不能再說什麼,船向前駛,整個船艙暗下來,艾珈妮知道舷窗口正對著帆船,光線都被遮住了。

  陽光再從骯髒、染污的窗口照進,她們從帆船邊駛過,艾珈妮到窗口看了看,突然發出恐怖的尖叫。

  「怎麼回事?有什麼不對?」凱瑩問她:「你看到仍麼?」

  好一會兒,艾珈妮都沒回答,她決定不告訴凱瑩真相。

  江先生的船大約在五十碼外,那些海盜在船上點火,火焰在船底蔓延,從客廳冒出濃濃的黑煙,這不禁使她想起別人說過,有的海盜會把俘虜的衣服剝掉,放到火裡活活燒死,來個死無對證。

  江先生那艘既漂亮又昂貴的帆船被破壞得慘不忍睹,真是個恐怖的經歷,但更令人擔憂的是船上是否還留了活口?看上去似乎沒有移動的跡象,海盜對那些反綁的水手如何處置呢?如果他們不會游泳,丟到海裡淹死便不難,不然,也許把他們放到甲板下,一起燒死?「你到底看到什麼?」凱瑩再問。

  艾珈妮轉向她,十分平靜地說:「沒什麼,我只是奇怪我們朝著和香港完全相反的方向航行。」兩個人都無事可做,艾珈妮心想,最讓凱瑩心煩意亂的一點,大概就是:即使江先生如她所擔心的一樣死了,希望他不要被燒死。

  艾珈妮又坐在那堆麻布袋上,接著說。

  「我們得勇敢點,再哭鬧或和他們敵對都毫無用處;你想他們要把我們載到哪去?」

  凱瑩聳聳肩:「很多地方可以去,愈好的中國女孩愈熊賣得好價錢.」

  「他們一定覺得我不行,只要一看我的腳就曉得了。」

  艾珈妮說。「你會被賣去做女僕。」凱瑩回答。

  艾珈妮想:這條路總比淪落風塵好些吧?但她也不能確定。

  她只知道自己非常恐懼,近乎絕望,一旦她們的未來操在那些海盜手中,真不敢想像……

  她只能在心中祈褚這一切不要發生。

  船上又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音,像是海盜把帆船上帶來的木箱放到艙房外。

  沉寂了一會兒,喧騰的聲音和男人粗暴的語氣、下命令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想必是箱子搬好了,不然那搬動的聲響真令人驚心動魄!

  再傳來的是踱步聲,中國水手的走路聲似乎和歐洲水手很不一樣,船繼續前行,風浪拍擊船邊,不斷迴響。

  凱瑩好幾分鐘沒開口,突然冒出一句:「沒有人能碰夫君的妻子——我只有一死了之!」

  艾珈妮驚愕地注視她:「你不能那麼做!」

  「我會自殺!」凱瑩堅定地說:「最糟糕的是受到侮辱,名譽受損是最丟臉的了!」

  「那並不是丟臉與否的問題,」艾珈妮知道此事對中國人有多重大,她說:「更意味著你放棄獲救的希望,英國有句話:『有生命就有希望』。」

  「沒有希望了,」凱瑩語氣堅決:「作為夫君之妻——江先生會希望我自殺的。」

  「你並不能確定。」艾珈妮雖然反駁,她知道丟臉是件很嚴重的事。

  她聽過很多這類的故事:自尊心強的男人寧願餓死也不願屈就工作;人們把名譽當作第二生命,不願砧辱它。

  凱瑩在這方面實在令人尊敬,她的臉上顯得那麼冷靜堅毅,艾珈妮一時很難向她解釋什麼;她坐在那裡,背脊挺得很直,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

  「凱瑩,」艾珈妮要求:「不要想那麼可怕的事,你不能離開我!沒有你我很害怕!」

  「一旦我們被賣了就會分開,」凱瑩說:「不論我到什麼地方,總有刀子的,那時自殺就容易多了。」

  「不!不!」艾珈妮叫著:「你千萬不要那麼說,那是不對的——自殺是件壞事!」

  「中國的神不會生氣的,」『凱瑩回答:「他們能夠瞭解。」

  艾珈妮把想得到的理由都搬出來辯解,但她知道沒有用,對她來說,凱瑩好像突然間成長,從一個輕柔甜蜜、嬌生慣養的年輕妻子,變成堅守原則的婦人,她那種視名節、榮譽為第二生命的剛烈是不可轉變的。

  想到這裡,艾珈妮有些沮喪,凱瑩說要自殺,到那關頭,她一定視死如歸的。

  對中國人來說,人的生命太不值錢了,特別是女人,有的女嬰生下來,還能保有小命,都算是幸運的。

  艾珈妮也聽說中國有些地方有「溺嬰」的習俗,一般中國人的觀念,認為家裡女孩太多是最賠錢的,因此有的女孩生下來就被淹死、曬死,有的被悶死或捏死,不讓人注意到家裡又添一個女兒,免受羞辱。

  而凱瑩,一個才不過十七歲的小婦人,要用她自己的手來結束真是可伯,艾珈妮不由想到,凱瑩是否覺得這樣不大明智?艾珈妮自己也很恐懼,如果賣給一個中國主人,那人會把她當奴隸一般使喚嗎?作最壞的打算,如果強迫她在風化區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怎麼辦呢?艾珈妮就和其他同年齡的英國女孩一樣天真無邪,只不過她多讀些書,又住在別的國家而已!

  她知道父親失手殺死的史都華團長鞭打裁縫匠的女兒以後,打算做些什麼;那種事情不只發生一、二次,她早聽過人們對團長摧殘女性的行為竊竊私議,就是母親也要她認識邪惡才能保護自己。

  那時候,她和一些印度僕人聊天,由他們那裡對愛有了些瞭解;愛是美好的東西、神賜的禮物。

  印度人崇拜生殖,廟宇中經常有象徵生殖的符號,表示他們的虔敬,路旁的神龕也常有懷孕的婦人祭拜,留下鮮花、稻米等可憐的祭品。

  印度民間供奉的愛神克瑞夏娜是美好的象徵,他們相信愛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彼此相屬、合而為一。

  印度人其實還是很重視道德觀念的,婦女大多在深閨之中,他們的婚姻生活也相當純潔忠實。

  艾珈妮為什麼希望自己也能結婚,和她在印度的經歷可說關係密切。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是什麼路呢?如果凱瑩的話可信,那麼絕不是愛、不是婚姻,而是污穢與墮落!她簡直無法想像這種髒事!

  「凱瑩是對的,」她想:「我也只有一死!」

  她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因這種想法而萎縮,被薛登吻過後,再有任何男人吻她,都讓她覺得不潔。

  從他第一次用手臂圍繞著她,而她不願掙脫的那一刻開始,她已愛上了他。

  一個人把身、心,甚至靈魂都奉獻給另一個人,那就是愛。愛有一種難以解釋的魔力,使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相聚相守,在精神上難以分割。

  「我已心有所屬,」艾珈妮告訴自己:「從今以後,我不再屬於任何別的男人。」

  凱瑩和艾珈妮靜坐在骯膠的麻布袋上,各自想著如何自殺才好。「假如我只是受傷而沒死呢?」艾珈妮自問。

  接著她又想到,和凱瑩一樣用刀自殺未必恰當;她不知道該在何處下手才能正中要害。

  不然,當他們把她帶上甲板時,她就縱身躍入海中,希望不要再被救上來。

  「我會從船邊跳下去,」艾珈妮想:「海盜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時,大概我已淹死了!」

  她根本不會游泳,伯父要是知道雙胞胎或她在公共場合中穿那麼少的話會嚇昏的,頂在印度,如果在村莊外的水塘游泳也不大安全。

  「也許,我快要死了!」艾珈妮想;這時一個身影在她心中縈繞,久久不散,那是薛登!

  雖然她很遺憾不能再見他一面,但她知道他會懷念她的。

  昨天在花園中,他說過:「你真美!」

  如何能忘懷那些讓她心弦震動的話?「你真能相信嗎?」後來他又說:「你真的相信我們彼此就這樣走開?忘了我們的唇曾經互訴的話語?不是談話的方式,而是用吻來表達的心聲?」

  在她有生之年絕不會忘記,而他在某些時候也會特別懷念她的,尤其當他佇立在象江先生家那麼美麗的花園中時,或是又看到藍八哥在陽光下振翅飛翔。

  「希望它們能給我們帶來幸運!」

  那又是他說的話,艾珈妮失望地想,幸運究竟在哪裡呢?死神好像已經張牙舞爪地迎向她,碧綠的水波將淹過她的頭,她會沉入海的深淵……

  想到這裡真讓人難以忍受,艾珈妮站起身來,再走到窗口觀望。

  即使是陷於一片火海之中,她也想再看帆船最後一眼,但海盜船隻是迎風而行,除了遠處小島的形相外,什麼也看不到。小島上多樹,看去一片蔥綠,也許他們打算去中國大陸?或者這只不過是他們到大洋之前;必須經過的許多小島之一路了?凱瑩一直默默無言,艾珈妮想她也許在向慈悲的觀音菩薩禱告。

  「哦,上帝,請幫助我,」艾珈妮不禁也開始祈禱:「請解救我們脫離不率的境遇。」

  她感到自己的祈禱是那麼微弱無力,不由得想起母親常常告訴她:「真正發自內心的祈禱才會被聽到。」

  在印度時,他們常去拜訪一些廟宇,看那些印度婦人在神像前虔誠祭拜,那時她畢竟太年輕了,就問母親:「她們怎麼會相信那個可笑的神像能聽見呢?」

  「祈禱本身就是一件很虔敬的事,艾珈妮,」母親回答:「一個人的祈禱如果真正發自內心的話,總會被聽到的,對我們來說,神太偉大、太奇妙了!我們不容易瞭解他,但他總是在那裡!對不同的入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它為每一個人而存在!」那時她還太年輕,並不真能瞭解母親話中的深刻意義。

  後來,她漸漸成長,才開始對印度宗教有了瞭解;印度教徒、回教徒、佛教徒為他們所祟拜的神作最大的奉獻,那種虔誠的確令人肅然起敬!

  她相信慈悲的觀音菩薩會保佑凱瑩,她再度向上帝祈禱:「請……幫助我們!」

  她想像她的禱詞象藍八哥的翅膀一樣遁入高空!突然,轟然巨響,整只船被震得搖搖晃晃!

  艾珈妮叫了一聲,環繞著凱瑩保護她,凱瑩也緊緊靠著她:「發生了……什麼事?」凱瑩驚恐地問。

  甲板上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淹沒了艾珈妮的任何回答。

  接著轟然的爆炸聲,艾珈妮猜大概有一口大炮在攻擊海盜船。

  炮彈沒有正中船身,反而在水中爆炸,只聽巨浪飛濺甲板,又滑下舷窗。

  放下凱瑩,艾珈妮跑到窗口。

  「一艘船!一艘英國船!」她歡喜得叫了起來。

  好一會兒凱瑩呆呆地望著她,似乎還沒弄懂她說的話。

  「我看到英國皇家海軍旗!」艾珈妮叫著:「我們得救了!」

  「不,他們會殺了我們!」凱瑩說:「在英國海軍上船之前,他們會殺了我們!」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她知道艾珈妮在說什麼了。

  那的確是可能的,艾珈妮想,如果這些海盜只是在海上搶劫還好,如果也兼營誘拐婦女的勾當,法官的判決就要嚴厲多了。

  這時,她聽到一陣腳步聲來到走道上,接著來勢洶洶地往艙房門口走來。門內有一個門閂,雖然性能並不很好,但也算是一個鎖。

  艾珈妮趕快過去扣緊了它。

  這時,她聽到門外有人在扭動門閂,試著要撞開門。

  艾珈妮伸出兩隻手拚命地抵住門,她知道自己力氣很小,根本不能和門外那男人相提並論,但至少她扭緊門閂,可以緊緊抵住門,等救援來到。

  槍聲愈來愈激烈,還夾雜著步槍的聲音,她又聽到一個廣東口音的人在發命令,接著被一個帶著重濁英國腔的聲音蓋住。

  門外的男人撞得更厲害了。

  艾珈妮想他一定用肩膀撞門,雖然門閂一直軋軋作響,仍然頑強得沒被震開,接著,她突然感到他不再作此努力,他跑開了,腳踏在船板上咯吱咯吱響。

  很快的,一陣重重的腳步聲下了走道,一個英國腔很重的聲音說「貨就在這裡了!就和我想的一樣,鴉片!」

  艾珈妮覺得自己好像要陷進井裡,在門那邊的攻擊者離開以後,她還是用力緊壓著門板,深怕在最後一秒時門閂被撞開,他衝進房來。

  她確知他手中有刀,海盜們都把刀繫在腰帶上。

  凱瑩卻毫無動靜,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些麻布袋上,看上去就像一朵她衣服上繡的花一樣,臉上蒼白得好像對她們已經安全了渾無無覺,只準備著赴死的那一刻。

  「你們最好把這些東西搬開,」艾珈妮繃聽到一個男人在外面說:「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在艙房裡。」

  艾珈妮拉下門閂,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一身雪白制服的海軍軍官,他正注視從江先生船上搬來的一大堆木箱,在他旁邊有好幾個不同階級的海軍,穿著白上身、藍褲子,頭上戴著白色的海軍帽。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們全部轉過頭來,就在這時,有一個人從扶梯走下來。

  在他走下來時,艾珈妮轉頭望過去。

  那一剎那,似乎已不能動彈。

  「艾珈妮?」他驚喜地叫。她跑向他,只感到他的手臂環繞著她那一刻就像接近了天空……

  她的禱告有了回復,她平安無事了!

  英國艦載他們回香港,艾珈妮和薛登在艙房裡談話,這才知道事情發生的經過。

  隔壁房間,凱瑩正坐在床邊,江先生躺在床上,手上縛著繃帶。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江先生居然還活著,艾珈妮親眼見到海盜放火燒他的船,而且船上有價值的東西都洗劫一空。

  「我們最先是看到帆船著火,」薛登告訴她,「有一個水手先看到,馬瑞奧特艦長立刻猜到可能是海盜幹的。

  『他們又搶劫又燒船,』他告訴我,『幸而我親眼看到船被燒,否則貨到他們手中,根本一點證據都找不到。』」

  「我們加速向帆船駛去,」薛登繼續說:「在快接近時,馬瑞奧特艦長又說。『我相信那是江先生的帆船,因為我一直羨慕他有這麼好的一艘船,整個維多利亞港口就數他的船最漂亮!」

  薛登的手臂繞緊了艾珈妮,又說:「那時我突然害怕起來。」

  「你認為我可能在船上?」

  「你做過不少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我已經不會太吃驚了!」他回答:「而且我有一個感覺,遲早你會出港航行,欣賞美麗海上風光,怎麼也阻止不了你的!」

  「為什麼你會在這艘巡洋艦上?」艾珈妮問。

  「好幾天以前,我就安排了要視察一些英國戰艦,馬瑞典特艦長是總督指定為我護航的;我們在艦上午餐,還巡視了兩艘炮艇,正要回香港,感謝上帝讓我及時發現了你!」

  艾珈妮轉過臉來靠著他的肩膀,低聲說,「凱瑩認為那些海盜會把我們賣掉!」

  「你應該試著忘掉某些事,」薛登平靜地說:「有些事情可能一度發生過,但這幾年來海軍平定了海盜,今天午餐的時候,他們還說英國炮艇最近很少出動.」

  「那些海盜真是讓人……害怕!」

  「他們的確有意挑釁,」薛登解釋,「不過他們只是搶他們需要的東西而已。」

  「但是他們殺死了江先生船上的一名水手。」

  「殺死一個人,他們得接受制裁.」

  「他們為什麼傷害江先生呢?」

  「他抵抗,他們就朝他開槍,好在子彈只射傷他的肩膀,而且他又做了件最聰明的事,就是裝死——躺在甲板上兩眼緊閉,使他們不再注意他!」

  「感謝上帝!」艾珈妮叫起來,心想凱瑩會何等開心啊!

  「海盜離開後,江先生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把火撲滅。」

  薛登繼續說。

  「他真夠勇敢!」

  「的確很勇敢!他能活著實在太幸運了!否則我們也不會這麼快就追上海盜船,放出你和凱瑩了。」

  「船上其他的船員呢?」艾珈妮問。

  「我們發現他們被反綁在海盜船的甲板上,我想他們大多數是為了保全一命而加入海盜;海盜一向熱衷於廷攬能幹的水手,如果拒絕加入,就很少能活著敘訴這檔子事了。」

  艾珈妮不禁輕輕顫抖。

  「這對你來說真是一次可餡的經驗,」薛登說:「你要聰明些,把這些從心中驅除掉,就連我說的這些事,再也不會發生在你身上!海盜集團一定要為他們的罪行付出代價。」

  「但是誘拐婦女的事仍然發生。」艾珈妮說。

  「那倒是真的,」薛登同意:「總督決定要有效地制止,我也會盡全力支持他。」

  「而且現在我個人更有為此奮戰的重要動機了。」他語聲溫柔,帶著微笑,輕撫她的臉頰,把她的臉蛋轉向他。

  「你想像不到當我知道你成為海盜船上的俘虜時,經歷了些什麼?他們真的沒有傷害你?」

  「沒有,」艾珈妮回答:「他們把我們帶下走道,關在艙房裡。」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只有最後那一刻才真令人害怕,在你們上船以前,凱瑩認為他們會把我們殺死,有一個男人一直在撞門,但我從裡面拴緊,用身子拚命抵住。」

  「你真勇敢,親愛的。」薛登說.接著,他彎下頭,他的唇印上她的。

  他一片深情地吻著她,和以前不大一樣,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曾經她擔擾害怕過。

  她幾乎不能思考,再一次感受到那種美好和心醉,就像他以前吻她時一樣。

  但現在他的嘴唇更需求、更迫切,火焰又在她心中燃燒,也灼燒了他。

  「我愛你!我愛你呵!」薛登喃喃地說。

  他狂亂地吻她的前額、眼睛、臉頰和柔欽的頸子,然後又回到唇上。

  事實上,她穿著中國服裝,不再受到緊身內衣的束縛,身體更加柔軟地依偎他。

  他把她抱得愈來愈緊,彼此的心跳都能聽到,似乎化為一體。

  「我愛你!」他再次說。

  他望著她的眼睛、頰上淡淡的紅暈,然後靠近她柔潤的唇,溫柔地說:「還要多久妮才嫁給我,親愛的?」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頭,她僵住了,她移開一點,推開他。

  「怎麼回事?」他問。

  「我不能……嫁給……你!」

  「為什麼?你愛我——我知道妮是愛我的!」

  「我愛你,」艾珈妮說:「我願用我的一切來愛你……

  我的身心,我的靈魂……但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別亂說!」薛登制止她:「我們還要帶著你的秘密回去嗎?不管怎麼樣,就算有人不准,也無法遏止我們相愛。

  妮屬於我的是不?告訴我你屬於我!」

  「屬於你,」艾珈妮回答:「但我不能告訴你那秘密,伯父不會讓我……嫁給你的。」

  「我自己去和將軍說!」「那沒有用!」

  「那麼,就算他不同意,我還是要和你結婚!」薛登十分堅決地說。

  「他是我的監護人。」艾珈妮回答.他們都知道監護人對婚姻掌有生殺大權。

  在法律上,女孩的婚姻完全由監護人裁決;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沒有到法定年齡,就算她到了二十一歲,伯父也會不徵求她的同意,一口回絕任何求婚者.薛登沉默半晌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求一個女孩嫁給我,艾珈妮,我本來並沒有結婚的打算,雖然過去有很多韻事,但從沒有真正戀愛過。」

  他望著她那對含情的眼睛又吻了上去。

  那是一個很輕的吻,那是一個男人把某樣東西視為非常珍貴、完美,不由自主地承認其中奧妙時,所獻上充滿愛意的吻。

  「想起第一次吻你的那個晚上,」薛登繼續說:「我知道有什麼完美而獨特的事發生了,我忘不了吻你的感覺,也不能忽略彼此共同的體會。」他停了一會,又輕柔地說:「你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是不?」

  「那的確很奇效,」艾珈妮回答,「使我不能克制自己……即使知道自己應該那麼做……後來幾乎不相信那是真的,好像是一個……魔法,我只有如此形容它。」

  「你用的字眼很正確,」薛登說:「確實像是有什麼魔法,雖然我一再告訴自己一定是弄錯了,或是將軍的威士忌太烈了!」

  「那麼……你第二次再見到我的時候呢?」艾珈妮問。

  「我知道你是我生命中一直在尋求的女人,最先我並不承認,甚至否認我想跟你結婚,即使現在我心中已確認我們彼此相屬,但腦裡還在懷疑。」

  他笑了一笑。

  「你真使我迷惑,你得向我解釋,為什麼讀伯父那份秘密文件?為什麼說俄國語?為什麼在船上一直躲我,而且做得那麼成功?」

  他輕觸艾珈妮臉頰,把她的臉轉向他,語氣很強硬,「我把你擁入懷中,又吻過了以後,你怎麼還能讓我們像在奧瑞斯夏號上一樣,浪費那麼多時間呢?」

  說完又吻她,那種光耀和火花似又升起,使他們難以呼吸。

  「我要你!」薛登語調低沉:「我不但現在要你,永遠都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你屬於我!」

  「我也這麼相信,」艾珈妮喃喃地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很早以前就相屬似的。」

  「我確信這點,」薛登回答:「在印度待了那麼久,對人們必須掙扎求生、餓饑困苦,已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回到那裡的——什麼時候你才能嫁給我?」

  「你不瞭解,」艾珈妮聲調淒然:「我不能為你做什麼,只能告訴你願以整個生命愛你,以後也如此……但我不會做你的……妻子的。」

  「不管什麼以後了!」薛登激動地說:「我只對現在有興趣,我要擁有你,艾珈妮,告訴你,我絕不輕易放棄。」

  她正想辯解,他又吻上她的唇。他吻得她難以思考,只感到他唇間傳來激情的、燃燒的火焰,使她悸動不已。

  他把她擁得更緊,這時甲板上傳來發令進港的聲音,原來回到香港了。

  艾珈妮心中猛然想起自己又得回伯父家了,看來少不得一番解釋,還有她怎麼穿上中國服裝的?她從他的臂彎中起來,一下子即將面臨的難題全湧入心中,就像突然入侵的海盜一樣。他倆已非常親近了,因此她覺得不需要把心中的想法訴諸言語。

  他卻開口了:「我會作番解釋的,雖然經歷了許多驚險,好在你安全返家,我會讓你伯父瞭解的。」艾珈妮在發抖。

  「也許……他們還沒有……回來。」她的聲音抖顫,也知道這種希望渺茫。太陽正在西沉,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她感覺一定過了六點,將軍通常很準確的在快六點時回到家裡。

  「你給了我一切!」薛登深情地凝視她,輕吻她額頭。

  艾珈妮雖然急著要趕回伯父家,但還是得去看看江先生的情形。

  江先生的馬車在碼頭等候,他躺在擔架上,凱瑩跟在後面。

  艾珈妮吻吻凱瑩的臉頰,互道再見。

  「你要快來看我們。」她要求。

  「我盡可能來,」艾珈妮說:「你得忙著照顧江先生了。」

  「好在夫君仍然活著!」凱瑩的眼中充滿淚水。

  艾珈妮再和她道再見。

  然後,她又向馬瑞奧特艦長告別,向他致謝,薛登陷在她身邊,就近叫了輛馬車駛向將軍府邸。

  想到即將面臨的一切,她很自然的把手放到他手中,從他指尖傳來一股暖流,那是安慰和鼓勵的泉源。

  「別太擔心,」他說:「你要相信我,艾珈妮,我有辦法的。」

  「我相信,」她回答:「你知道我相信你。」

  「不要那麼擔心了,親愛的,」他說;「你擁有一對我生平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但是我不要看它流露著憂慮的神色,我要它看上去快樂、年輕、沒有什麼煩惱,我要用一生來達成這目標。」

  艾珈妮的臉頰靠著他肩膀。

  「和你在一起很快樂,自從爸爸去世以後,我一直過著悲慘的日子,現在有你的愛就好像從黑暗的隧道中走出來,見到燦爛的陽光。」

  「你父親怎麼死的?」薛登問。艾珈妮一時楞住了,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薛登,直到她感到他在等她回答時,才口吃地說:「傷寒……他患了傷寒才去世的!」

  薛登的眼睛停在她臉上,那種表情使她不得不凝視著他。

  馬車靠近將軍府邸,大門外還站著哨兵。

  「我要你一回去就馬上上床休息,」薛登說:「這段可怕的經歷一定讓你受夠了,我會去和你伯父談談的,你就直接上床睡覺,艾珈妮,到明天一切事情都會好轉。」

  艾珈妮沒有說什麼,但他知道她害怕。

  基於一些本能的反應,他覺得她的秘密一定和她父親有很大關係。

  過去充滿冒險的經歷中,時時佈滿重重危機,但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從沒錯過。

  似乎每件事都弄錯了!問題更難解開,一些推論都站不住腳了,看來他需要更加努力,否則仍難水落石出。

  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夠解開艾珈妮的秘密,也能減輕她的憂傷。他又深信有一天艾珈妮能成為他的妻子,他一生中還沒有這麼確定過一件事,只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意味深長。

  馬車來到將軍府邸前,門房開了門,薛登又說:「照我說的做,艾珈妮,直接到樓上你房間去。」

  她抬頭仰望他,眼睛在一片幽深之中透著恐懼。

  「我……愛你!」她低語,轉過頭,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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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3: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艾珈妮橫過客廳,跑上樓梯,她知道僕人們驚訝地注視她。一個別從起居室出來的副官也一直瞪著她。

  她知道自己穿上這套中國服裝看來很不一樣,只希望薛登能找到足以說服人的借口,使得伯父即使知道她穿著中國服裝也不會大發雷霆。

  到了臥室,把門關上,她覺得像從暴風雨中得到安靜的庇護所,只是另一場暴風雨在樓下醞釀留。

  從她回家開始,所作所為一定會受到猛烈的抨擊,她得設法作一番解釋,一想到伯父母知道她和江氏夫婦做朋友,又結伴出海時,不知如何光火,她就開始顫抖。

  不過更令她擔憂的還不是和中國人做朋友,而是薛登的問題。

  現在,她一個人獨處時,想到他要她嫁給他,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

  她內心深處祈禱——盲目而無望地祈禱——只因他關愛她!

  她知道以他的地位,本來絕不會纖尊降貴地娶一個像她這樣一無所有的女孩,何況她又籠罩在秘密的陰影下,這陰影可怕地擴散著……任何一個像他這種地位的男人,怎會要一個覆蓋在沉烏雲下,又不能告訴他其中根由的女孩為妻呢?但是,他真的向她求婚了,她不由得震撼不已,即使婚姻渺茫無望……

  他又說他從不會被擊敗,他會有辦法的!

  艾珈妮定到窗口,向外望去,樹叢遠處就是一片茫茫碧海,中國大陸的山峰染上一道道太陽西沉的金光,那無比光輝耀眼之處,大概就是神仙之鄉吧?一切美得那麼奇異,美得那麼眩目!

  突然的,艾珈妮像是由那得到一股勇氣,她過去從沒有的、銳不可當的勇氣!

  她問自己:為什麼要認為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不美麗?為什麼要屈從伯父的支配?為什麼要接受他不准結婚的禁令?她知道父親和母親一向都要她活得快快樂樂,母親更不允許她任由伯父侮辱和虐待。記得母親曾笑一些高級軍官和妻子們誇大做作、自以為不可一世的神氣勁兒,甚至和下屬在一起都認為是降格以從似的,她還模仿他們說話的口氣,惹得父親和艾珈妮笑成一團,尤其那些女人橫掃全場的驕橫作風,好像自以為責如皇后,其實只不過是位將軍或省長夫人身在其位的幾年風光而已。

  「她們就是一些自以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母牛,」有一次艾珈妮聽母親說:「因為她們常被顯赫的地位困惑,我害怕她們一旦回到英國,退休之後,就將隱向暗處,再也沒有人願意聽她們那冗長的印度漫談了!」

  「你是對的,親愛的!」父親說:「但是如果你大聲表示這種革命性言論的話,我就會因為太魯莽而被革職啦!」

  「那時我們就退隱到喜馬拉雅山去,」母親笑著說:「和一些瑜珈信徒、托缽僧或是飽經坎坷的智者論道,學習一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物。」

  「和我有關的真正重要的事情,」父親說:「就是我愛你!不管人家在外面做了什麼,我們要完成我們自己的事,他們不能傷害我們。」

  但那並不是真的!

  史都華團長的獸行,迫父親犧牲生命,在那以前,母親又因救一個在市場感染霍亂的僕人,死於霍亂。

  「換成媽媽一定會向弗德瑞克伯父抗爭的。」艾珈妮這麼告訴自己。

  她更瞭解到:她絕不能像懦夫一樣,讓生命中最奇妙美好的愛情溜走!

  從窗邊轉身,她決定今後的原則,於是脫衣服上床。

  睡在柔軟的沈頭上,她才知道折騰了大半天,自己真是精疲力竭了。

  帆船被攻擊時的惶恐,被帶下海盜船時的懼怕,料想凱瑩和她可能被賣時更耗盡了心神。她想起薛登對她說的話,就像一照顆的星星在頭願照耀。

  「要多久你才能嫁給我,親愛的?」想到這一點,她就輕輕顫抖,歡樂揚進內心深處,她閉上眼睛,想像他正擁她入壞,他的唇在搜尋她的。

  「我愛他!我愛他!」她喃喃低訴。

  她的愛刻骨銘心,她要完完全全屬於他。「如果我不能再看到他,」她告訴自己:「也沒有任何其他的男人能在我生命中有意義了。」

  她知道母親也是以這樣的方式去愛父親的——那就是愛,在一生之中唯有一次,唯有一個值得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我也一樣,」艾珈妮想:「至死愛他,永恆不變;一心一意永不後悔!」

  在她幾乎睡著的當兒,忽然聽到敲門聲。

  「哪一位?」她問,記起自己從裡面鎖起。

  「我要和你談話,艾珈妮。」

  沒有錯,那是伯父嚴厲的聲音,艾珈妮頓時睡意全消,心懷抨地跳起,嘴唇似乎也變得又乾又澀。

  「我……我已經……上床了,弗德瑞克伯父。」過了一會兒,她這麼說。

  「開門!」

  那是命令!一時幾乎使她窒息,她慢慢從床邊站起,披一件寬鬆的棉袍,繫上腰帶。

  她慢慢向前移動,好像是被迫移向門邊,轉動鑰匙開了門。

  伯父站在門外,穿上制服的他更顯得身材偉岸、氣勢逼人,他的胸前掛著勳章,夕陽的餘光從窗口射進,那金色的勳章閃在一片昏黃的光暈裡。

  他走進屋中,關上門。

  艾珈妮往後退了一點,等著他開口,一會兒伯父果然說:「我想你那敗壞門風的行為不用解釋了?」

  「我很抱歉……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說,她的聲音很低,似乎被那恐嚇的聲調懾住了。

  「抱歉?那就是你要說的?」伯父問:「不要忘了現在你住在誰家!你怎麼敢和中國人做朋友?你在什麼鬼地方碰上他們的?」

  「在……奧瑞斯夏號。」「你明知我不同意,還去拜訪他們?」

  「他們是……我的朋友。」「朋友!」伯父冷冷地哼了一聲:「你怎能和中國人交朋友?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在香港的地位,我對總督討好中國人的態度有何感覺?」

  「我的看法……和他……一樣。」艾珈妮說。

  雖然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望著伯父的眼光卻勇敢無畏,也相當鎮靜果斷。

  「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伯父大聲咆哮著,舉起右手,朝艾珈妮頰上重重打去。

  艾珈妮驚住了!本能的發出一聲輕泣,一隻手撫著被打的臉頰。

  「想想看我為你做了多少事?」伯父暴怒地叫:「把你帶到家裡來,認你作我的侄女,雖然一直不滿意你父親的謀殺行為、你母親的俄國血統,還是這麼照顧你!」

  歇了一口氣,他又說:「像你父母那種婚姻生下的孩子,我可以想像得到會和東方人交朋友,但你穿著中國服裝卻是自貶身價,如果有人傳到倫敦去的話,連我也抬不起頭來!」

  伯父停了一會兒,說:「你就不會想想,如果人家知道我的侄女住在我家裡,卻偷偷溜到中國人的帆船上,結果成了海盜的俘虜,不幸偏偏被英國海軍救回來,人家會怎麼說明?」

  他特別強調「不幸」這個字眼,接著好像艾珈妮問了他,他又繼續說:「是的,我是說的確太不幸了!如果情形好一點的話,最好海盜發現你是英國人,把你們倆個淹死或賣給人家為奴,那都是你活該自找的!」

  伯父氣勢洶洶地說,幾乎是在侮辱她,艾珈妮本能的後退一步。

  他又說:「不要以為把我當傻瓜耍就自鳴得意,你膽敢違背你從印度回來時,我立的約束!你該記得當時我說了什麼吧?」

  艾珈妮想回答,卻沒法發出一個字,伯父雷霆般的一擊讓她臉頰熱辣辣的,她希望他不會發現她在發抖。

  「我告訴你,」伯父繼續說,「你永遠不准結婚,我不允許任何男人娶你做太太!你竟然敢——那麼陰險的敢去鼓動薛登爵士!」

  從伯父進入房問後,艾珈妮第一次移開她的眼睛,幾乎不能再忍受他那盛怒之下漲得發紅的臉,聽他那些可想而知的謾罵:「你真的會以為,」他問:「我會改變你必須隨著父親罪行的秘密進墳墓的決定?」他又提高了聲音:「不會的!我絕不會改變這個決定!艾珈妮——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這有損家聲的污點,我相信,也可說有點愚蠢的認為,你該知道為什麼得聽我的話。」

  艾珈妮終於開口:「但是,我……要和薛登結婚,我愛他,他也愛我。」

  伯父笑了一聲,十分難聽。

  「愛!你懂得什麼是愛?」他問:「至於薛登呢?他一定是發了瘋才會要你做他的太太!你唯一拿得出去的,只是你是我侄女,不過作為你的伯父和監護人,我拒絕了你那位顯赫的情人。」

  「不!不!」艾珈妮叫著:「你不能這樣待我!我要嫁給他。」

  「很顯然的,上帝幫助他!他也要娶你!」伯父鄙夷地說:「但是讓我告訴你,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的!」

  「為什麼不會?為什麼你要制止這件事?」艾珈妮突然鼓起勇氣:「這是不公平的!爸爸為一個不幸的意外事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為什麼我要為自己從沒做過的事受懲罰?我有權利結婚……像別的女人一樣……嫁給我所愛的男人!」

  艾珈妮說話時口氣那麼肯定,她從沒表現得這麼決斷過,她知道要為薛登和自己的幸福而奮戰!「所以,你就決定公然反抗我?」伯父問,現在他的聲音比較低了,卻帶著更多的威脅意味。「我要……嫁給……薛登!」

  他望著她似乎在思索什麼,嘴唇閉得很緊。

  「我已經告訴薛登我不答應這件事,」伯父說:「但是他沒答覆我,艾珈妮,你坐下來,寫封信給他,告訴他你拒絕嫁給他,也不希望再見到他的面。」

  「你要我……寫……這樣一封信?」艾珈妮懷疑地問。

  「我命令你這麼做!」

  「我拒絕,即使這樣可以取悅你,我也不願意寫違背初衷的謊話!我要嫁給他……我要再見他的面……我愛他!」

  「我會讓你聽話的,」伯父堅決地說:「你要自動寫這封信呢,還是要我強迫你寫?」

  艾珈妮抬起頭。「你不能強迫我寫。」她倔強地回答.「很好,」伯父回答,「如果你不願照我說的去做,我會用別的方法要你聽活!」

  他說著向前移了點,艾珈妮這才看到左手拿了一條細長的馬鞭。她注視那馬鞭,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眼中帶著疑問,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從來沒有打過我的女兒,」伯父說,「因為我不需要這麼做,但是如果打了她們的話,我也不會後悔,就像打男孩子,就像打我兒子一樣。」

  他把馬鞭從左手移到右手,滿臉寒霜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自動寫那封信,還是要我強迫你寫?」

  「我不要……寫,不管你怎麼處置我!」艾珈妮回答。

  伯父出其不意的猛然一鞭甩過來,打到她頸背上,她不禁叫了一聲,頭往後一傾,倒在床上。

  那一刻,艾珈妮還在想:「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鞭子就像利刀一樣劃過她的背,她再次發出慘叫。

  但是,她拚命地控制自己,以超乎常人的耐力緊咬住嘴唇,倔強的不願再叫出來,她不願再承認痛楚難當,無論伯父如何對待她,她也絕不屈服!鞭子透過薄薄的棉袍和睡衣,不斷地往身上落下,沒有任何保護物,痛苦變得更難以忍受了。艾珈妮覺得她的意志、身體,好像都悠悠忽忽地離開自己;她不再是自己,不再能思考,只是在一鞭帶來的痛苦之後,等著下一鞭再揮來。

  她整個身體好像都陷入癇苦中,從頸子一直到膝蓋,愈來愈痛,痛得像要被撕裂了……一直到最後,她聽到一聲尖叫,在模模糊糊之中還想著是誰叫的?她居然對自己的叫聲也渾然無覺了,痛苦似乎暫時停止,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才又聽到伯父在問:「看你現在還要不要照我說的去做?」

  她根本就無力回答什麼,過了一會兒,伯父的聲音變得更粗暴了:「你非得寫那封信,不然我還要續繼打你,你自己衡量一下,艾珈妮。」她想要告訴他不寫,但無法開口,甚至那封信是要幹什麼或寫給什麼人都記不清了。

  鞭子抽了過來,她又突然進出了一聲尖叫。

  「你要不要寫那封信?」

  艾珈妮只覺鞭子將她撕碎成一片片,她從床上跌落地板。

  「我……寫。」

  兩個字從她唇間喘著氣跳出來,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全身都受了傷,痛徹心肺,雖然試著要站起來,仍然無法舉步。

  伯父粗魯地拉她一把,拖著她向前:「到書桌那裡去寫!」

  她舉步維艱地扶著傢俱往前走,總算到窗前的書桌邊。

  費了番勁才坐下,愣愣地看著桌上的紙筆,她的手在發抖,臉上一片濕轆轆的,雖然她還不覺得自己哭了。

  伯父很不耐煩地打開本子,撕下一張紙,放在她面前,又把筆尖蘸上墨水,放到她手上。

  「照我說的寫!」

  艾珈妮的手指抖著,幾乎握不緊筆。

  「親愛的薛登爵士,」伯父口授。

  艾珈妮感到昏昏沉沉的,生命似乎離開了這具軀殼,她麻木地照著伯父說的寫下來。

  這幾個字寫得十分辛苦。

  「對於你提的婚事我不願接受,」伯父繼續口述,等著艾珈妮記下後,又說:「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艾珈妮放下筆。

  「不!」她的聲音發顫:「我不能……這樣寫!這……

  不是真的,我要……嫁給他,我要……再見到……他。」

  伯父一言不發地拿著鞭子就往她手上狙狙抽來,桌上的墨水瓶被震得搖搖晃晃。「你還要挨打,打到你同意為止?」他問。

  「你不要弄錯,艾珈妮,打了你我可一點也布後誨,不只是一次,就是一天打個二、三次也是一樣,直到你把信寫好為止,不然你別想吃喝什麼東西!」他俯視著她淚痕斑斑的臉和一直抖顫的手。

  「你認為你能反抗我,這種情形有多久蹬守」他輕蔑地問。

  艾珈妮知道她不能再做什麼,強忍著痛苦,整個人陷入恐懼之中,—背上一記記的鞭痕如同火烙般地痛楚,即使移動一下手都覺得痛——她知道她失敗了!拾起了筆,雖然凌亂的筆跡看來就像一隻蜘蛛在紙上橫行似的,她還是照著伯父說的寫了。

  「簽上名字!」伯父下令。

  她簽上名字。他拿起那封信,一言不發地帶著鞭子往門口走,還從鎖裡拿走鑰匙才離開。

  艾珈妮聽到自己關門的聲音,然後像一隻被獵人捕獲的動物一樣,爬上了床,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身上的痛楚使艾珈妮難以成眠,一直到曙光乍現,慢慢照亮她黑暗的房間。接著她發現自己得假裝睡一會兒,因為這時她聽到開門聲。她恐懼地望著,看看誰向床邊走近,深怕來人又是伯父。

  一個中國僕人站在那裡,是位上了年紀的中國婦人,她在將軍府邸服務多年,在好些將軍下面幹過。

  「夫人說要小姐馬上起床。」她說。

  「起床?」艾珈妮驚異地問:「現在幾點了?」

  「五點,小姐。」

  「為什麼要我起床?」

  「小姐要外出,」中國婦人回答:「我已經替小姐整理了幾樣東西在袋裡。」

  艾珈妮試著要起來,背卻痛得幾乎要僵硬了,不由得呻吟一聲。

  過了一會,她才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姐最好起來,」女僕勸她:「不然夫人要生氣了。」

  艾珈妮確知這女僕所知有限,不能再由她那裡套出什麼風聲了。同時,她也非常困惑:伯母為什麼要她那麼早就起來?要把她送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她會被送回英國,那樣的話如果薛登回到英國,她還可能見到他。

  她確知他對那封信不滿意,也不相信那是她自願寫的。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伯父和薛登談過,不知伯父把她刻畫得如何不堪,薛登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

  接著她又告訴自己:他們彼此相愛,薛登不會輕信他人的非議。

  她確信他愛她。

  艾珈妮很吃力地起了身,隨便動一動都會痛,好不容易才穿上衣服,鯨魚骨架的內衣真像刑具一樣,但她不敢冒讓伯母光火的危險而不穿。

  腰上的鞭痕使她在繫腰帶時痛得難以忍受,要把手臂套進袖中也頗費了一番周章,然後照伯母要她梳的樣式把頭髮梳好,戴上一頂緞帶便帽。她穿戴的時候,中國女僕把她的內衣、刷子、梳子、洗盥用具、睡袍、拖鞋等放到手提袋中。「還有那些長服呢?」

  女僕搖搖頭,說:「夫人只要我收拾這些東西,沒有別的了。」

  艾珈妮更是如墜五里霧中。

  伯母不是要她坐船回英國去嗎?在整個航程中就只讓她穿這麼一件長服?如果不是送她回英國的話,又把她送到哪裡去呢?艾珈妮拾起了手套和手提袋,女僕到伯母那邊轉了一趟回來。「夫人在等你!」她奇怪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到了走道上,才發現伯母就在房外等著,一看到伯母的臉就足以知道她有多生氣了!

  「我們要去哪裡,愛蜜麗伯母?」

  「到了那裡就知道,」伯母回答:「我不想告訴你,艾珈妮,我對你的行為嫌惡極了!現在卻得和你一起出去,我不想和你說話。」

  「好的,愛蜜麗伯母,」艾珈妮說:「但是……」

  在她還能再說什麼以前,伯母已走到前面,她只好跟著下樓,大門前停了一輛馬車。

  她突然害怕起來,不知將發生什麼事,他們要帶她去哪裡?薛登怎能找到她?一時始有股狂野的衝動,只想從這裡跑開,不願坐進馬車裡,也許跑到江先生那裡請求他們保護。

  但伯父一定會運用權勢逮她回來,他一定毫不遲疑的這麼做,她不能再把江氏夫婦拖進這不愉快的事情中了,此外她還有個感覺,在她還沒到他們家時,僕人就會奉命把她追回來,必要時還會強迫她。

  那實在太丟臉了!不只如此,更因為她背部痛得很厲害,一定跑不遠的。

  伯母到了門廊,那裡有好幾個中國僕人,艾珈妮突然看到阿諾正要打開馬車門,她立刻想到,這是和薛登聯絡的唯一機會了。

  她能說些什麼?她要怎麼告訴他呢?艾珈妮來到前門,看到最下一級台階上,有一片藍色的東西。天色還早,台階還沒有象平常早晨一樣刷洗過,看來是一隻藍八哥掠過屋宇時,落下的一根羽毛。

  艾珈妮彎腰把它拾起采。

  伯母進了馬車,艾珈妮把那根羽毛放到阿諾手中,努力想記起廣東話「貴族」怎麼說。

  她記不清了,只有換個字眼,壓低聲音說:「拿給英國官員。」

  阿諾握緊了羽毛,向她點點頭。

  艾珈妮盡量放低聲音,但她進入馬車,坐在伯母身邊時,伯母還問:「你向那個僕人說什麼?」

  「我……我說……再見。」艾珈妮遲疑了一會兒說。

  「用中國話?.」伯母問,她手中拿著一把扇子,就順勢朝艾珈妮臉上敲過去。

  「你沒有權利用別的語言說話,只能用英文!」她說:「難道你伯父處罰你還處罰得不夠?你還要和中國人攀交情?」艾珈妮沒有回答,伯母打在伯父昨晚甩耳光的地方,一時痛得難以忍受。

  伯母沒有再說什麼。

  馬兒疾馳,向山下奔去,艾珈妮知道靠近海了,卻不是朝城區的方向。

  艾珈妮看到前面有一個軍用碼頭,一隻軍用大艇在那等候,一些水手穿著雪白的制服站在跳板旁。

  伯母下了馬車,艾珈妮跟在後面到碼頭上。

  他們登上軍艇,艾珈妮注意到艇上沒有英國軍官管理,只有一個中國人負責指揮,顯然有意如此。

  「他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我們能去哪裡呢?」她狂亂地猜想。

  跳板收回艇中,引擎轉動,航向蔚藍的海面。

  艾珈妮知道他們向西駛去,一路經過好幾個小島,她很想問問究竟要去哪裡,但又不敢打斷伯母那無情的沉默。

  伯母筆直地坐著,對眼前掠過的景致或海島毫無興趣,一隻手緊握著象牙柄的遮陽傘,偶而拿起扇子拍兩下。

  艾珈妮知道她一定不會回答任何問題,只有沉默。

  無論如何,她還聽得到水手們在外閒談的聲音,有些字,句也聽得懂。

  她專心一意地聽他們談話,想得到一點蛛絲馬跡,似乎有人提到了什麼,很像在說「四個鐘頭」。

  如果航行得費四個鐘頭的話,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她們在五點半離開將軍府邸,艾珈妮估計一下,再過四個鐘頭,就是九點半。

  接著她又聽到水手們說了一個字,這時才明白過來,答案是——澳門!

  她在書上讀過,澳門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位在珍珠河口西邊。

  她確定澳門離香港約有四十英里,記得書上說這是歐洲人在中國海岸最早的前哨站,不但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也是羅馬教廷設的一個主教區。

  澳門是她到香港後,一直希望能去訪問的地方,歷史書上對當地美麗的建築物頗多描述。

  她也想過,要去澳門希望渺茫,如果伯父不擔任軍職機會還大點,不過伯母一向就不喜歡瀏覽風光。

  只是,如果澳門是目的地,為什麼要帶她到那裡去?她試著憶起書上更多澳門的記載,卻不由得大感失望,澳門只是和賭博有密切關係,和她可是毫無相關啊!「那裡還有什麼呢?」她自問,卻找不到答案。

  太陽升起,天氣愈來愈熱。

  伯母用力揮扇,艾珈妮真希望自己也能把扇子帶來。

  她喜歡太陽的熱力,但頰上熱辣辣的傷痕卻在隱隱作痛,隨著時間的消逝,背上更痛得不得了。

  突然,珍珠河黃色的波濤呈現眼前,十分溫濁,和香港附近的海面比起來大為不同。

  一個浪花捲來,船上其他的人末受驚擾,只有伯母從手提袋拿出一瓶嗅鹽嗅著,艾珈妮奇怪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前面是一個狹窄的港口,教堂的塔尖聳立空中,擦亮的十八世紀葡萄牙式建築物前,綠樹叢花,令人耳目一新。

  軍艇靠近碼頭,伯母先上岸,看都沒看艾珈妮一眼。

  她跟在後面,覺得自己就像亦步亦趨的狗似的。

  一輛馬車等著她們,上了車後,向前駛去。

  艾珈妮實在按捺不住了。

  「你要告拆我,愛蜜麗伯母,我們為什麼要到這來?我必須知道!」伯母繃緊著臉,一言不發。艾珈妮突然害伯了,語氣強硬起來:「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要跳到馬車外,逃走。」

  「你不會做那種事的。」伯母總算開口,打破超過四小時的沉默。「我們要去什麼地方?」艾珈妮問。

  「我代你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你可以學些顯然我沒有教好的規矩。」伯母的聲音中帶著惡意。

  「那是什麼?」艾珈妮間:「是哪一類地方?」

  「你伯父和我考慮過,對你和我們來說,都是最好不過的。」伯母回答:「我們在努力盡責,艾珈妮,你卻忘恩負義,我們必須採取一些措施,再也不能讓昨天那種事發生!」

  「但是你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艾珈妮說:「為什麼要我國在澳門?」

  說著,馬車爬上山,停下來。

  艾珈妮原望著伯母等她回答,這時轉頭望向窗外。

  她看到一堵高高的圍牆,有一扇很大的鐵門,中間還有一道鐵柵。

  她想了一會兒,看上去這是一座教堂,正想再進一步瞭解時,伯母說:「艾珈妮,這裡是聖瑪莉苦修院。」

  「修道院?」艾珈妮叫起來。

  她實在太吃驚,一時說不出什麼,伯母領先下了馬車。

  顯然有人在等她們,還沒按鈴,一個修女打開大門。

  「我要見院長。」伯母說。「她正等著夫人。」修女的英文說得很好。

  艾珈妮想是否立刻逃走,但在還沒有下決定之前,厚重的門就關上了,她們走上一條長長的右板路,修女在前領路。

  修女個老婦人,艾珈妮由她的外表和聲音推斷她是葡萄牙人,走了一段長路,清涼岑寂的石板路上,只有她們的腳步聲悠悠迴響。

  經過綠樹成萌的院落,再沿著走廊往前走,最後修女在一扇高門前停下敲門。裡面的人用葡萄牙話要她們進去,門開了。

  一間方形的房間中,只一幾張靠背椅,一張橡木桌,牆上掛著耶穌釘在十字架的的塑像,一個年紀很大的修女穿著白色修女服,掛一串念玫瑰經用的念珠。「你就是院長?」伯母用英文問。

  「是的,奧期蒙夫人。」院長也用英文回答:「夫人請坐!」伯母在桌前一張靠背椅上坐下,院長指指旁邊一張椅子,示意艾珈妮也坐下。

  「相信你接到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的信函了?」伯母問。「半夜收到的,」院長回答:「值夜的修女見是緊急文件,就立刻交給我。」

  「事實上也非常緊急,」伯母說:「我想奧斯蒙將軍把我們的要求說得很清楚了。」

  「我瞭解信中的意思,」院長說:「你們希望你們的侄女在接受教導以後,宣誓為修女。」

  「那是我們共同的願望。」伯母很堅決地說。

  「不!」艾珈妮叫著:「如果那是你們的預謀,愛蜜麗伯母,我不同意!我不要做修女!」院長和伯母對她的叫喊無動於衷,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奧斯蒙將軍解釋過了,」伯母說:「我們對這女孩子毫無辦法,我相信他一定跟你談起她的頑劣行徑和不服管教。」

  「將軍寫得非常詳盡。」院長說。

  「我們覺得應該把她交到院長手中,」伯母說:「以院長的聲望,我相信處理這種需要管教的女孩子一定不成問題。」「我們的確有很多成功的先例。」院長同意。

  「將軍和我都要向院長致最深的謝意,今後這女孩就由你管教,相信在你管教下,她心智會有長進。」

  「我們同樣也要致謝,」院長說:「將軍隨函附寄的款項,我們會照規善用的。」

  「你知道,」伯母說:「今後我們不想再聽到這女孩的事,我相信,現在不需要再保留她原名,也不要再用她的原名登記。」

  「很有道理,」院長回答:「你的侄女將會受洗,我們為她選一個教名,受洗以後,她的俗名就不再存在,在這裡大家用教名稱呼她。」

  艾珈妮的眼光從伯母轉向院長,又從院長轉向伯母,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們為她一生所作的決定簡直是不可能的!她的未來就在這幾句話中葬送了?不能再遲疑了,她始起腿向門口跑過去,耳邊響起院長權威的聲音:「你要逃走的話,就會受到監禁。」

  艾珈妮停了一會,轉回來,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好大。

  「我不能留在這裡,」她說:「我不願做修女,我也不是天主教徒。」

  「上帝和你的監護人都知道這樣對你最好。」

  「但這並不是最好的,」艾珈妮說:「我不想被限制在這裡。」

  伯母站起來。

  「辦不到!」她說:「將軍和我已盡責,我們不能再放什麼,院長,現在我把這邪惡女孩完全交給你。」

  「我瞭解,」院長說:「我們一定為她祈禱,也為你們祈禱,夫人。」

  「謝謝你。」伯母一副很尊貴的樣子。

  她向門口走去,經過艾珈妮身邊,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

  伯母才走近門口,門就開了,顯然外面那名修女已靜候多時,恭送如儀。「請聽我說,」艾珈妮懇求:「請妮讓我……解釋事情的經過,還有為什麼……帶我到這裡的原因。」

  「以後我有很多時間聽你解釋,」院長回答:「現在,你跟我來。」

  她往屋外走去,艾珈妮無可奈何之下,也就只有跟在她後面。

  走廊上竟然有好幾個修女,艾珈妮感到她們站在外面是想阻止她逃跑,必要的時候,強迫她照她們的要求做。又走了一段長路,到一條空蕩蕩的長廊,那裡有一排門,每扇門中圍著鐵柵,艾珈妮知道這是修女住宿的小房間。

  一個修女匆忙打開了其中一扇。那真是艾珈妮生平僅見的最小的房間!

  只有一扇天窗,大概只能看到屋外的天空吧?一張木板床、一個水罐、一個臉盆放在木桌上,還有一個硬板凳,牆上掛著耶穌受難像。

  「這是你的房間。」院長說。

  「但我還要說……」艾珈妮想解釋。

  「對你的所作歷為我聽得很清楚了,」院長打斷她:「將軍他們對你那麼仁慈,你卻給他們帶來那麼多麻煩,我要給你些時間,讓你好好地想想自己犯的罪,向他們仟誨——你六天都在這房裡,不能見任何人。」

  她的表情更加嚴厲,又繼續說:「有人會結妮食物,但你絕不能和送東西的人交談,每天一次到庭院活動活動,以後你就要在房裡靜思自己的罪行,拯救你的靈魂,六天以後我再見你。」

  院長說完就走出房間,關上門,鑰匙咯吱咯吱地轉動,門鎖住了,修女們的腳步愈去愈遠。

  艾珈妮傾聽她們的腳步走遠,直到聽不見。

  室內一片靜寂——此時此刻,只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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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1:53: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我還要在這裡關五天。」

  太陽從東方升起,第一道金光照進孤獨的小屋中,艾珈妮對自己說。

  五天,卻像是五個月、五年,甚至五個世紀那麼久遠。她覺得自己似乎不再存在,只是活在一個無比空茫的地方,那裡沒有時間,也不再有未來。

   
  第一個晚上,她一個人留在小屋時,不禁失望得哭起來,不只是害怕,更覺得從此喪失希望。她怎能被救呢?她被關的地方比任何監獄都不可褻瀆、不可侵犯啊!

  她知道修女是被世人遺忘的一群,一旦走進修道院的那扇門,她們就不再和親戚、朋友有什麼關係了。伯父母真夠聰明,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遣送到這裡監禁。

  她可以確定:薛登要想找到她真是不可能的!就算他不相信那封她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寫給他的信,就算他接到那根藍八哥羽毛,

  他仍然要對付那道難以穿透的秘密的牆。艾珈妮確定,修女們居住的地方沒有閒談,風聲不會洩露。

  院長的確要她成一個如她伯父母希望中的匿名人物,艾枷妮既失望又恐懼,遲早她們會磨掉她的銳氣,她將不再抵抗,變成一個天主教徒,最後宣誓成為修女,只因事情再無轉還的餘地。

  每天清晨五點,修道院的鐘聲在空寂的迴廊丁當響起時,她的一天開始了。

  她聽到修女們匆匆忙忙地參加一天之中最早的彌撒,遠遠的還會傳來她們唱的聖歌,和抑揚有致的禱告聲。

  六點鐘,她的房門打開,一個老修女給她一把掃帚、一個水桶,要她清掃房間。

  老修女一句話也不說,意思卻很明顯,她要艾珈妮每天早上蹲在地上擦地板。

   
  第一天早晨她醒來,這個修女拿走她原來的衣服,留下一件黑色棉質的修女服,既沒有樣式,又顯得醜陋,艾珈妮望著那套衣服,不由得恐懼起來。

  裡面的內衣是白洋布做的,稍微一動,那粗劣的布就刮到她受傷而發腫的背。

  她們給她的睡衣也是同樣質料,艾珈妮穿上後很不好受,乾脆把它脫下。

  厚棉襪和耐用的皮鞋也是修女不可少的裝備,還有一決黑色的頭巾一直垂到頸背。

  房裡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不過卻想得到,穿上這身裝束絕不會好看,

  再也沒有人叫她「香花」了,想到這裡,不禁暗自嗚咽。

  這個老修女還要她把頭髮全往後梳成緊繃繃的髮髻,當她照規定梳了這種髮型時,卻記起宣誓時必得削剪長髮,她女性的本能很直覺的對此嫌惡不已!

  房間清掃乾淨後,老修女滿意了,就把食物放到門內而去。

  起先她決定不吃東西,但在飢腸轆轆的情況下,她不得不屈服。

  早餐是一塊粗劣的黑麵包,在歐洲只有農夫才吃,沒有什麼營養,還有一小片羊酪,一點橄欖。

  十點鐘,修女們做第二次禮拜,艾珈妮聽到唱聖歌的聲音,覺得她們似乎唱了好久。

  十一點是活動的時間,艾珈妮曾從房間出來,到庭院裡舒活舒活筋骨。

  牆起得好高,艾珈妮看到牆上鋸齒狀的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耀目的珠寶一樣,只是對任何想要攀牆的人來說,它卻是最危險不過的了。

  高高的牆充滿威脅性,附近又沒有一棵樹可以爬上去。

  艾珈妮望著牆,一直在思索,看來任何人要爬過去都不可能,就算他身手靈活也是一樣。

  庭院裡不見花朵綻放,只有一些叢生灌木,這類灌木她在香港時看過不少,卻都是花妍樹茂、欣欣向榮的。

  雖然才是初夏,這裡不但沒有花的芬芳,連草地都曬成褐色,整個院子給人一種沉悶、醜陋的感覺。

  艾珈妮心想,也許這是她所接受的部分懲罰;對她來說,這裡只有嚴肅、不苟、苦修,甚至醜陋,另一個世界使人心怡的美在這裡卻被禁止。

  十一點半,她被帶回小屋監禁,除了等待午餐送來以外,沒有什麼別的事好做。

  午餐是一小碗飯、湯,有時候有魚,有時候是艾珈妮多不認得的蔬菜。

  六點的晚餐和午餐的差不多,而下午這段時間才真是悠悠無盡!

  如果她們准她看書倒也好得多,她就可以沉浸在書中的世界,除了本身的悲哀以外,想想其他的事物。

  但她知道那是他們計劃中的一部分,就如院長說的:「好好想想自己的罪,向他們表示懺悔。」

  在她的反抗行徑中,仍有一絲餘燼在心中,那就是她永不後悔自己對薛登的愛。

  她坐在那想他,真希望身生雙翼把她的思緒送到薛登身畔。

  那飄飛的雙翼飛越過茫茫的碧海,由澳門飛到香港,飛到他身畔,那麼也許他會想到她,想她究竟身在何處?想他要如何才能再貝,到她?

  夜晚來臨時,她更想像他環繞著她,他的唇親吻她。

  有時候,她也感到被他喚起的小火花在心胸中閃動,那時就不免悲哀地想到:這就是支持她度過漫長歲月的精神後盾,她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凱瑩寧願自殺,不願受辱,艾珈妮無助地想到在這裡卻無計可施。

  她不禁想起,以前告訴凱瑩,自殺是軟弱而不智的表現,還特別舉出英國人的話:「有生命就有希望!」

  晚上似乎長夜漫漫、黑暗無涯,她就自己編故事,想她正在庭院中散步時,薛登攀牆而入,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就算她擲根繩子到牆上,攀著繩子爬上去,盡量不被尖銳的玻璃傷到,一定還是會被修道院裡的人發現的。

  「哦,上帝!救救我!」

  艾珈妮日日夜夜、不斷祈禱。

  「你救過我一次,在幾乎無望的開頭,你把薛登帶到我身邊,使我絕處逢生,現在我多希望你把我從生不如死的生活中解救出來,這一切並不是我自願的!」

  有時候,她很想吶喊,在房間門上拚命拍打,尤其當她感到那堵牆愈來愈高,幾乎使她窒息時更是如此。

  她想:也許是她的俄國血統使她如此狂野而不願受束縛吧?

  父親很會控制自己,除了面對史都華團長的獸行,被迫救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外,平時他都表現得很持重,不會感情用事。

  但是,他付出的代價是自己寶貴的生命!

  「你真勇敢!爸爸!」艾珈妮對著夜空自言自語:「義無反顧地阻止一個男人的獸行!」

  她哽咽了一會兒,繼續說:「妮有足夠的勇氣射殺自己,你是為正當而榮耀的行為而死!」

  接著,她失望的聲音響起,穿透茫茫的黑暗:「幫助我,爸爸!請立刻幫助我,我不能再忍耐!不能再忍耐了!」

  過了三、四天,她背上的傷痕雖然還有一些,卻不再那麼痛了,總算晚上能夠好好躺在床上睡覺。

  她知道伯父置她於這種境地,不只是認為她的行為該受躲罰,更因為他懷恨父親,恐懼父親的事件對他的前途有所妨害。

  當她反抗時,他把她打得不省人事,艾珈妮不禁想:是否他早已決定一意孤行?

  雖然她輕視自己,竟然還是在暴力下屈服了,但她也明知不屈服的後果,所以未能堅持到底。

  一鞭一鞭狠狠地抽來,她終於屈辱的投降,身心兩方都令她無法再忍受。

  有些時候她就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實在靜不下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我就像一頭關在柵欄裡的動物!」她告訴自己。

  即使是最兇猛的野獸,關久了,遲早會變得恐懼、怯儒,到最後什麼都無動於衷。

  「還要多久我就變得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呢?」她問自己。

  可以確定的是:一想到薛登,就好像一把劍刺進心窩,讓她無比痛苦!

  「我愛他!我愛他1」她喃喃低語。

  當宣誓成為修女的那一天來到時,這愛的誓言是否不再有意義?甚至記憶中,他帶給她心醉神迷的感受也將逐漸消退,就此遺忘?

  周圍總是一片沉寂,她孤獨又恐懼,心靈的負荷令她難以忍受,特別是在這個禮拜過去以後,情形就更糟了!

  那時候,宗教上的教導即將開始,她們會漸漸磨掉她的意志和批判力,她會接受她們告訴她的種種,然後變成一個受她們支配的人。

  象平常一樣,這天早晨,老修女又拿著掃帚和水桶要艾珈妮消掃房間,她做完後修女離開,吃了早餐,又開始沒精打采地等著十一點活動的時間。

  其實,她還是期待到戶外的,畢竟外面的空氣新鮮得多,至少能感到溫暖的陽光在頭上照耀。

  她知道牆的那一邊靠近海,蔚藍的海襯著青山,大概她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

  一眼望去,眼前這世界最美的該是天空,有時碧空如洗,有時灰暗多雲,有時早晨看到金色的陽光;天邊呈半透明狀,就知道是一個大熱天,今天早上就是如此。

  她仰頭,希望能看到一隻飛鳥,然而天上空蕩蕩的,難道對她來說,鳥兒都禁止一見不成?

  她記起鳥店主人養在金絲籠裡的那些鳥兒,說是要它們帶給顧客快樂;她也憶起江先生花園裡振翅而飛的藍八哥,當時薛登和她正站在走廊邊。

  「我想它們會帶給我幸運!」艾珈妮自我安慰。

  她正想著藍八哥的時候,突然看到院子那頭草地上,有一片鮮藍色的東西。

  她好奇地走去,走近後想了一會兒,才確定那是藍八哥掉下的羽毛。她彎下腰,注視那束藍羽毛靜臥在灌木旁的草地上。

  就在這時,一個微細的聲音:「香花!香花!」

  最初,她認為一定是自己的幻想,想像有人在喚她,然而,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靠牆的灌木叢後面,竟然有一隻手,手指朝裡彎向她示意。

  好一會兒,她只是定睛注視著,那隻手好像是從又黑又低的地底伸出來似的。

  接著,那聲音變得比較嚴厲了,再一次響起:「來,香花!快來!」

  這時,艾珈妮毫不遲疑地爬到灌木下面,那隻手原來是從一個洞口伸出來,向她招著,那個洞正在牆下。

  她向前爬著,那隻手又示意她:「來!來!」同樣的聲音又傳來。

  艾珈妮向前屈著,爬了進去,裡面黑漆一片,還聞到一股新挖泥土的味道。

  洞漸漸寬闊了,她知道自己在地道裡,這個地道正通過修道院的高牆。

  她的心開始劇烈跳動,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卻聽到有個人在前面移動。

  當那隻手碰了她一下時,她猶疑了,那聲音又說:「快來!」

  她盡快地向前移動,有時卻被那苯重的修女服和腳上的重鞋絆住。

  她的手抬得比較高,感到地道上鋪了木頭,頭則俯得低低的。

  「現在——大水——溝。」聽到這話,艾珈妮知道自己到了盡頭,事實上,他們到了一個圓管子裡。

  幾乎只有轉動肩膀的空間,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胖一點,如果以一般英國女孩的身材來說,要在這裡爬行都不大可能,而纖細的她跟在那瘦小的中國人身後,倒差強人意。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偶而那中國人會碰碰她的手,好像要確定她還在那裡似的,她知道他也在吃力地爬著,只有緊跟在後。

  爬在這麼黑暗狹窄的地方,真是奇異可怖的經驗,她感到在往下坡走,不像先前那麼費勁。

  雖然有時得拉住裙子平衡速度,但前衝的力量很大,已經下了陡坡。

  似乎爬了銀長的一段路,呼吸愈來愈困難,艾珈妮一時有點恐慌。

  他們會不會窒息?會不會陷在水管裡面?有沒有路可以出去?

  她絕不可能回頭了!但前面的路卻似乎漫漫無盡……

  引導她的中國人沒有說話,她想一定是怕發出回聲;在這裡,無論他們多輕聲的談話,聲音都會被擴大。

  一股水氣瀰漫,以及腐朽樹葉的氣味,艾珈妮覺得好熱。

  「我快不能呼吸了!」她很想向她的嚮導叫出來。

  然而,她努力按捺著,心想一定是管子裡某些地方空氣太壞,她必須慢慢地作深呼吸。

  深呼吸了一、兩下,前方的新鮮空氣似乎推動著她往前衝。

  很突然的,她聞到海的味道——很好聞的帶著鹹鹹的海草味——呼吸也變得順暢。

  緊接著,她看到一線陽光在中國人的黑髮上閃耀。

  他們終了到水管的末端,她看到外面的陽光,多麼想叫出來,卻又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

  她還沒有真正自由,修道院的人一定發現她不見了,她們會發現地道的,她鑽出來時,修女們可能正在等她!

  嚮導匆匆忙忙地滑行,就像一條蛇似的,艾珈妮也盡快地跟在後面。

  突然,陽光耀眼地閃過眼睛,海面上泛著粼粼波光。

  走出來,才發現大水管嵌在靠海的石牆中,他們下來,一艘舶板正泊在海邊。

  那個中國人抓住艾珈妮雙臂,把她拖向前,另一個人在助板上接了過來。

  船首還有第三個男人,手上緊握著船槳,艾珈妮一坐好,就搖槳前進。

  一個人拿頂大大的苦力帽戴在她頭上,另一個為她被上一塊寬大褪色的藍棉布。

  她知道那是防備和掩飾,免得惹人注目,從帽桅下往回看,她看到山上高高屹立的修道院,陰暗、荒涼,令她心驚膽顫!

  又有好些船在眼前出現。他們經過好幾艘舢板,還有停泊著的十幾艘漁船,向外海行去。

  艾珈妮看到一艘輪船,舢板正向輪船的方向移動。

  她的心劇烈跳起,如果是艘英國船的話,船長把她交到伯父手中或許會覺得很榮幸?

  正想到這一點時,她看到船上飄揚的旗幟並不是英國旗,而是中國的!

  那是艘相當大的輪船,他們靠近時,艾珈妮聽到很大的引擎聲。

  輪船邊掛著繩梯,看來她只有攀著繩梯上去。

  他們靠近船邊時,舢板上的中國人露出微笑。

  「謝謝你們!」她用廣東話說:「真不知要如何說才能表達我的謝意,我會在心中永遠感激你們的!」

  兩人把她帶到船頭。

  艾珈妮認得其中一個就是地道和溝中的嚮導,他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都髒嘻嘻地,沾了不少泥土,就像她自己一樣狼狽。

  但是,現在可沒有時間擔憂自己的外表了,她取下苦力帽和藍布交給他們。

  兩個中國人幫著她上了繩梯,穿著那麼厚重的鞋子,要在下面擺動的肋板和繩梯之間保持平衡真不容易,她費勁抓緊繩梯,一步一步往上爬,輪船上的水手在船邊接應.

  上船後,一個海軍軍官在一旁等候,沒說什麼,只向她做個手勢,要她跟在後面,他們很快地沿甲板前行。

  艾珈妮知道這是一等船艙,走了一點兒路,軍官打開了一扇門。

  艾珈妮踏進去,面前站著的竟然是——薛登!

  那一剎那她真不敢相信是他站在那裡!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接著,門關上了,薛登向她伸出雙手,她奔向他。

  她的臉靠在他肩膀上,眼淚奪眶而出,縱情地在頰上奔流。歡樂的歌聲在心中響起,但那一刻她卻再也控制不住淚水。

  「沒事了,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你安全了!」薛登說著,取卞她的修女頭巾,摔到地上。

  「我……我身上……很髒!」艾珈妮有點語無倫次。

  「就是你從頭到腳都是泥我也不會介意,」薛登說:「不過我知道你想梳洗一下換件衣服,你需要的東西在隔壁的艙房裡,這樣吧,親愛的,等你收拾好了我們再談。」

  她只是望著他,頰上淚痕斑斑,長長的睫毛上也閃著淚光,但唇角卻帶著一抹微笑。

  「我愛你!」他靜靜地說,帶她到隔壁艙房。

  「不要耽擱太久!」艾珈妮關上房門時他說。

  這間艙房的佈置都是歐洲風味的,只有牆上的圖樣是中國式的。

  牆角有一個梳妝台,艾珈妮從鏡中看到自己的德性時,不由得恐怖地叫了一聲。

  她臉上髒兮兮的,手上更髒得無以復加,修女服上沾了很多泥土和枯葉,包頭巾的髮夾松掛發上,一頭散發垂向肩後。

  她幾乎不能忍受自己這狼狽相,很快脫下那原不屬於她的,她深惡痛絕的修女袍。

  盥洗台裡,冷熱水都準備好了。

  她上船以後,船很快向前航行,她知道他們離開了澳門,離開那個她原認為會禁錮她一生的監獄。

  洗乾淨、擦好身子後,她四處望望,薛登說需要的東西都為她準備好了。

  她希望衣櫃裡能發現一件衣服,走過去打開,不禁又諒又喜地喘著氣。

  那裡掛著三件連身長裙!

  一件是深玫瑰紅的,裙據拖得長長的,後面還飄著輕紗,配著同色的緞質蝴蝶結。

  另一件玉綠色的使她想起江先生家晶瑩的美玉;第三件則是一件晚禮服——真是她從來未見過的最美的一件——是藍八哥的鮮藍色。

  還有一些的絲質內衣,上面繡了花,顯然是中國女人的巧手繡成,真是精美的藝術品。

  艾珈妮穿上內衣,整理頭髮,好在戴了修女頭巾,爬地道時沒弄髒什麼。

  她穿上那件玫瑰紅的長裙,竟然非常合身。

  「他怎麼知道的?怎麼做得那麼合身呢」她奇怪著。

  也許是薛登在江先生的帆船上找著的吧?為了換上凱瑩的中國服裝,她把原先那件脫了擱在船上。

  穿著停當,她站在鏡前顧盼一番。

  深玫瑰紅的衣服使她的皮膚看去象木蘭花似的瑩潔,她的頭髮散放著藍紫色的光暈,她的眼睛亮如星辰,有一抹醉人的神采。

  打開門,到薛登艙房,她心中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

  薛登站在窗口,澳門漸漸消失在遠方。

  艾珈妮進來時,他轉過身;他們的眼睛相遇,想再移開都不可能。

  最後,艾珈妮顫抖地說:「我是在……做夢嗎?」

  薛登走向她,擁她入懷。「我要讓你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怎麼找到我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他沒有回答,只是彎下頭搜尋她的唇。

  她覺得記憶中的震顫又湧上來,比往日更奇異、美妙。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認為今生今世再也得不到的愛!她自由了!她安全了!

  她情不自禁地愛他,自覺成了他的一部分,她的唇屬於他,她的心整個交給他。

  薛登抬起頭,深深地歎口氣:「過去這兩個鐘頭真沒想到是我一生中最害怕的時候,怕你就此離我而去,怕在最後關頭有什麼變故,更怕你不像前些天一樣到庭院裡散步。」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發現的?」

  他笑了,扶著她坐到沙發上。

  「我們彼此有很多話要說,」他說:「首先我要說我愛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盡快結婚!」

  「我們能……這麼……做嗎?」

  她突然害怕得顫抖起來,怕他們回到香港以後公然和伯父衝突。

  他好像知道她的心事;平靜地說:「我們正在往新加坡的路上,親愛的,一到那裡我們就結婚,我不能再等待了,我要你屬於我一個人。」

  「我們能……結婚嗎?」艾珈妮很緊張地問:「不要我的監護人……允許?」

  「新加坡的主教是我的老友,」薛登回答:「你只是個孤兒,親愛的,我知道如果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他會非常樂意我們結合的。」

  「但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支支吾吾地說。

  薛登又露出了微笑:「一旦你成了我的妻子,你真以為將軍還會干涉或反對我們的婚姻嗎?他憑什麼理由?除非他打算公開他極欲隱藏的痛苦秘密,宣稱你不適合做新娘!」

  艾珈妮覺得自己在發抖,緊緊抓住薛登。

  「那個……秘密……」她又口吃起來,

  「一旦和我有關連就不再是秘密了,」薛登溫柔地說:「親愛的,我知道你父親怎麼死的。」

  「你……怎麼……知道的?」她低聲問。

  「當你告訴我他死於傷寒時,我就懷疑你說的不是真話。」

  他笑著說:「你真不是個善於說謊話的人,親愛的,對這點我可說很高興。」

  「但——但是,你怎麼發現……真相的?」

  「我想你和你伯父一定忘了,在印度要隱藏什麼秘密刻不容易,」薛登回答,「和我們一起在奧瑞斯夏號上的,有位同事菲弗中士的太大和孩子。」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在船遇到暴風雨的時候,你帶著玩的那群孩子中,就有他們的四歲男孩和三歲女孩。」

  「我……記得……他們。」艾珈妮說.

  「就我所知,菲弗中士在印度和你父親的軍團駐紮在同一地區,他告訴我,香港有一個印度兵在你父親下面服役過。」

  艾珈妮抬起眼來,望著薛登。

  他繼續說:「那個印度兵告訴我,你父親在軍團中備受愛戴,他也談到史都華團長劣績斑斑,他一直奇怪,奧斯蒙少校怎麼會在射殺野獸時意外喪生?他說:『奧斯蒙少校喜歡動物,在他下面這麼多年,我從沒聽說他殺害過一隻動物。』」

  艾珈妮模糊地應了一聲,把臉伏在薛登肩上。

  「這的確很不容易,親愛的,要知道其中發生的經過真是頗費周章,」他說:「你父親真是個勇敢的人,一個君子,你伯父根本沒有權利那麼待你!」

  艾珈妮聽出他聲音中的憤慨,抬起頭喃喃說著:「我還不相信從那恐怖的監獄裡逃出來了。」

  「不要謝我,」薛登回答:「該謝的是江先生。」

  「江先生?」

  「他發現你被帶到澳門修道院的,他找到一個因挖地道到他倉庫而入獄、剛服刑完畢的中國人來幫忙。」

  「那那麼說,我就是由他們挖的地道爬出來的!」艾珈妮叫起來:「以前愛蜜麗伯母說過,有的中國強盜挖地道、水溝通到銀行金庫或是巨商的地下室!」

  「江先生認為那是我們唯一能把你救出來的方法,」薛登說:「最難的是要知道你什麼時候才出來活動,還有身邊是不是有人?」

  「你怎麼知道的呢?」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中國小男孩平躺在屋頂上,」他回答:「他注意你兩個早上了,我們只能祈禱你活動的地方不會變動,而且只有一個人在那裡。」

  「你真是太聰明了!」艾珈妮叫著:「聽到那個中國人叫我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你怎麼記得『香花』的意思指『芳香的花朵』呢?」

  「對我來說你就像一朵非常美麗的花,」薛登說著,聲音更低沉了:「這個名字很適合你,親愛的,我一直認為你很像一朵香花,我的香花——現在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香花!」

  他眼中有火焰,低沉的音調使艾珈妮震撼,好一會兒她才說:

  「告訴我……其他的事情,我猜凱瑩一定把我衣服尺寸告訴了你。」

  「她把你那件從船上救出來的衣服給了我,」薛登回答:「她幫我選最適合你的顏色和純中國絲的衣料。」

  「如果你知道穿上修女那種白洋布睡衣有多恐飾後,就會覺得絲質衣服有多舒服了!」

  艾珈妮說:「在修道院的第一個晚上,穿上去就像背後有個刑具似的,痛得不得了。

  她不加思索地說著,聲音中隱含悲苦,她看到薛登的臉上帶著疑問,不禁臉紅。

  「你的背為什麼受傷?」他問。

  「弗德瑞克伯父……用鞭子打我,」艾珈妮遲疑地說:「他要我寫……那封信……給你。」

  「真可惡!他的行為太令人難以忍受!」薛登十分憤怒,聲音也提高了:「我知道那封信不可能出自你的本意,卻沒想到他這麼卑鄙!他怎能把你打成這樣子呢?」

  「我……反抗他,」艾珈妮說:「但到頭來還是一個……懦夫!」

  「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薛登反駁:「沒有女人像你那麼勇敢,不論是你被海盜俘虜,或是爬過地道,在大水管中蛇行,都足以表現出你的勇敢。」

  接著,他又溫柔地說:「你遭遇的不快、悲苦,一切都成過去,我要你快樂,親愛的,你會看起來像我希望的那樣——沒有煩惱,也沒有恐懼……」

  說著,他吻她柔軟的面頰。

  「……而且快快樂樂……美好的、熱烈地活著!」艾珈妮接著說。

  「你是說——」他問。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回答:「在修道院時,想到這輩子再也看不到你,我真想死……。」

  「我愛你,我從不以為自己會這樣愛一個人的!」他說,手臂繞緊她。

  「我們還要在一起做很多事情。」他笑著,又說:「你願不願意度密月時撥些時間去印度?首相要我就當地情形做書面報告。」

  他看到艾珈妮眼中突然閃出喜悅的光,繼續說:「即使我在那裡要和許多當地省長、名流政要……等會談,但我們總能抽出一些自己的時間玩玩,我還要去喜馬拉雅山山腳,看看和你名字一樣的杜鵑花,你喜不喜歡?」

  艾珈妮高興得叫了起來,一雙手繞著他脖子。

  「和你在一起做的事都那麼奇妙、美好!」她說:「在英國,我一直覺得又冰冷、又不快樂,和你在一起就像在天堂一樣……有陽光……和安全感!」

  「你和我在一起永遠安全,」薛登說:「親愛的,要等船到新加坡以後,才能確定你成為我的妻子,真讓人難以忍耐!」

  他的唇靠近她,艾珈妮知道他的愛、他的吻對她都是最珍貴的,在她生命中再也沒有什麼能和他相比。

  「你……真的確定……我是你結婚的對象嗎?」她問:「你那麼顯赫,又那麼聰明……我真怕會……失去你。」

  「永不會,我的愛人,」他說:「這不是你我地位是否相配的問題!你是我的,整個都屬於我!我倆彼此相屬,文珈妮,當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我們就體會出來了。」

  「那是我身上發生過的……最美妙的事。」艾珈妮低語。

  「對我來說也一樣,」薛登說:「我向你保證,親愛的,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們還有更多要學習,要彼此發掘的,這樣的愛情,才會更豐盛、更拓展,直到它充實我們整

  個世界——屬於你和我的世界!」

  艾珈妮一時為之屏息,他說的話意義深長,讓她心弦震撼,正如中國人說的,「尋找世界後面偽世界。」她凝視他,輕柔成說:「我愛你!我願以我的一生……做你要我做的一切。」

  「我愛你!」薛登回答:「我願以我的一生帶給你快樂,親愛的——我最珍愛的香花,你永遠開放在我心中。」他把她拉近,吻她。最初,他的吻那麼虔誠、專注於靈性的感應,接著他感到她的震撼,她把他的頭拉近,火花迸發,一直升到唇間。

  那真是心醉神迷,難以言宣的歡愉!那真是完美奇妙,一切俗慮拋到九宵雲外!

  那似乎和深奧的海洋、蔚藍的晴空、映照山峰的燦爛陽光交織一片。

  那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成了其中一部分,奇妙而美好的愛情的一部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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