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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神秘的女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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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2: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神秘的女僕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林德赫斯特伯爵為了令浪蕩的侄子放棄為了錢娶醜陋的富家女的念頭,於是和好友合計,讓女僕吉塞爾達假扮成富有的寡婦去引誘他的侄子,但在過程中他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神秘而又迷人,還帶有骨氣的女僕。當吉塞爾達發現伯爵處於危險時,她奮不顧身地沖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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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1816年

  「喔唷,該死的!哎喲,我的老天爺呀!你這可惡的大笨蛋——把你的笨爪子拿開!滾出去——你聾了嗎?老子解雇你——老子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副鬼臉!」

  貼身男僕從房裡跑出去,床上那人還在滔滔不絕地咒罵著,大兵的粗話從他的嘴裡脫口而出。

  後來,他感到自己怒火稍稍平息一點;看見寬大臥室的遠端有東西在動,這才初次意識到,有個女僕正在收拾壁爐。

  四柱大床的雕花柱腳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清女僕的身影,於是他從枕頭上把身子抬起一點,說:

  「你是誰?在這裡幹什麼?我剛才沒注意到房裡另外還有人。」

  女僕轉過身來,這時他看清了,女僕個子瘦小苗條,在一頂大大的頭巾式女帽下,臉似乎小得不同尋常。

  「我……我在擦……爐柵……老爺。」

  使他驚奇的是,她的聲音柔和而有教養,伯爵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見她一手提著沉重的銅桶轉身向門走去。

  「到這兒來!」他突然說。

  她遲疑了一會,隨後好像是強迫自己服從他的命令似的,慢慢向床走了過來。伯爵這時發現,她比自己最初想像的還要年輕。

  她在床邊停了下來,凝視著伯爵膝蓋以上去掉繃帶的腿,凝視著血跡斑斑的繃帶,剛才貼身男僕只解開了一部分。

  伯爵正要開口,她卻突然說起來,嗓音依然那麼柔和,毫無疑問受過良好教育:

  「請允許我……替你解掉繃帶好嗎?我有些護理經驗。」

  伯爵驚奇地看著她,隨後沒好氣地說:

  「你不可能把我弄得更痛了,我剛把那個該死的大笨蛋趕了出去,他弄得我好痛。」

  女僕靠得更攏了一點,放下沉重的桶,站著察看伯爵的腿。然後她很輕很輕地解開了一條繃帶。

  「我擔心,老爺,一直蓋在傷口上的紗布恐怕沒塗好藥,因此粘住了傷口,硬揭必然會疼的,除非我們用些溫熱水,才能容易地把紗布揭下來。」

  「隨便你怎麼搞!」伯爵粗聲大氣地說,「我盡量忍著不罵人就是了。」

  「忘掉我是個女人吧,老爺。我的父親曾經說過:一個男人如果能不罵人就忍受住痛苦,他不是個聖人就是塊木頭!」

  伯爵的嘴唇微微一咧,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注視著女僕,看著她走到臉盆架邊。

  她先用冷水洗了雙手,把盆裡的髒水倒進了污水桶。然後她倒了些熱水進瓷盆,貼身男僕本來打算用這些熱水給他刮臉的。

  她把這盆水端到床邊,拿起一些已經放在桌上的藥棉,蘸了熱水,開始熟練地輕輕揭起粘在傷疤上的繃帶。這密密麻麻的傷疤,是軍醫從林德赫斯特伯爵腿上取出葡萄彈之後留下的。

  林德赫斯特伯爵是在近距離被擊中的,就打在緊靠膝蓋的上方,要不是因為他有堅強的毅力,又運用了作為將軍的權力,這條腿早就會在滑鐵盧戰役之後馬上被鋸掉了。

  「這腿會得壞疽的,老爺,」軍醫曾經斷言說,「到那時,爵爺失去的將不是腿,而是生命!」

  「我願意冒冒險,」伯爵回答說,「我才他媽的不願意過一輩子『逢十進一』的生活,打一點跨一步,連馬都不能舒舒服服騎一下呢。」

  「我是在提醒爵爺……」

  「我不要你提醒,也不想接受你那很成問題的技術。」伯爵回答道。

  然而過了好幾個月,他才躺在擔架上被抬回英國,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他認為在倫敦的治療簡直無關痛癢,熬了一陣之後終於來到了切爾特南,因為他曾經聽說這個礦泉療養地的外科醫生托馬斯•紐厄爾很出色。

  伯爵像其他數以百計的人一樣,到切爾特南來的原因完全是因為這裡有不同凡響的醫生。

  雖然托馬斯•紐厄爾讓爵爺受了他整個一生中從未受過的痛苦,但他沒有辜負伯爵對他的信任,因為伯爵腿上的傷毫無疑問情況良好,開始逐漸癒合。

  他沒再罵人,即使在女僕揭下了最後一片紗布緊接著轉身找新繃帶時。也只是因疼痛而退縮了一、兩下。

  「在五屜櫃頂上,」伯爵提示道。

  女僕找到一個裝繃帶和紗布的匣子,她不滿地看著這些東西。

  「有什麼不合適嗎?」伯爵發問說。

  「沒什麼不合適,只是缺點什麼,以免讓紗布粘在傷口上;如果就這樣,還會像我剛剛揭掉的紗布那樣粘住的。要是爵爺准許,我願意給您帶些我母親配製的軟膏來。這種軟膏不僅能治傷,而且會防止紗布粘住傷口。」

  「得到這種軟膏我會很高興的,」伯爵回答說。

  「我明天給您帶來,」她說。

  媳在傷口上放好幾層紗布,然後用幾條乾淨的亞麻布帶把它們扎牢。

  「為什麼我非得等到明天呢?」伯爵問。

  「我工作於完了才能回家。」

  「你幹的什麼活?」

  「家務活。」

  「你來這裡很久了嗎?」

  「昨天到這裡來的。」

  伯爵掃了床邊地上的銅桶一眼。

  「我想,他們讓你幹最粗最重的活,」他說,「你看起來似乎沒那麼大的氣力承擔這樣的重活。」

  「我能對付過去。」

  說這話時,女僕的口氣堅決,這告訴了他,女僕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事並不輕鬆。

  隨後,當伯爵觀看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靈巧地移動時,注意力突然被她的腕骨吸引住了。

  在手腕附近,有些骨頭突了出來,那些突出的東西控制住了伯爵的注意力,引得他更為仔細地察看女僕的臉。

  要看清她比較困難,因為她低著頭,那項頭巾式女帽擋住了伯爵的視線。

  後來,在女僕轉身去挑選另一根繃帶時,伯爵發現她的臉非常之瘦,瘦得不自然,顴骨突出,下巴頦緊繃,嘴角兩邊過度緊張。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正受到仔細觀察,她的目光正好遇到伯爵的目光。伯爵心想,這一雙眼睛配她那張小臉,實在是太大了。

  這是一雙奇怪的眼睛,怒海的深藍色,邊上一團長長的眼睫毛。

  她探詢地看了看伯爵,隨後在繼續捆紮繃帶時,臉頰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伯爵又看了看女僕手骯上突出的骨頭,這時他想起了曾經在什麼時候最後見過它們。

  那是在葡萄牙孩子們身上,那些顆粒無收農民的孩子們身上!他們被打仗的軍隊搞得一直在挨餓,那些軍隊駐在別的國家,特別是法國軍隊,根本不給當地老百姓剩下什麼東西。

  飢餓!

  儘管他知道這是戰爭必然帶來的一種災難,但他仍厭惡得心裡作嘔。他以前見得太多了,決不會弄錯。

  他意識到,就在他心裡想著這個女僕的時候,她已給他的腿紮好了繃帶,技術嫻熟,是他的貼身男僕望塵莫及的。

  現在,她把被單扯過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提起了煤桶。

  「等一等!」伯爵說,「我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呢。你是誰?」」

  「我名叫吉塞爾達,老爺……吉塞爾達……查特。」

  在姓的前面,僅僅只有瞬息的猶豫,伯爵對此可沒漏過。

  「幹這活你不習慣吧?」

  「不習慣,老爺,不過有活幹我就很感激了。」

  「你家窮嗎?」

  「很窮,老爺。」

  「家裡有什麼人?」

  「母親和一個小弟弟。」

  「父親死了嗎?」

  「是的,老爺。」

  「那麼,你至這兒來之前是怎麼生活的?」

  他有一種感覺,吉塞爾達憎厭他提的問題,然而她又不能拒絕回答。

  她提著銅桶站著,銅桶太沉,將她的身體拉得歪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太脆弱單薄了,難以勝任拿這樣沉重的物體。

  現在,伯爵能看見在她印花布女服的乾淨衣領下、脖根鎖骨處的凹窩,還能看見她那兩個輪廓鮮明、突出的肘尖。

  她正在挨餓——這一點他已能肯定了——他懂得,她膚色煞白是一種表明貧血的蒼白。

  「跟你談話時要放下桶,」他厲聲說。

  她服從了,臉上的兩隻眼睛睜得很大,露出恐懼之色,好像伯聽伯爵要說的話。

  「這是浪費你的才能,吉塞爾達,」過了一會他說,「你的指頭有治病的能力,卻老是去擦壁爐架,無疑還要擦洗地板。」

  吉塞爾達沒動也沒吭聲,只是等著,聽伯爵繼續說:

  「我打算向這裡的女管家建議,讓你專門服侍我。」

  「我想她不會同意的,老爺。她們下面人手不夠,我能在這兒得到僱用就是這個原因。因為新的舞廳將開張,城裡都住滿了人。」

  「我不關心女管家的問題,」伯爵高傲地說,「如果我要你,她不同意,那就由我來雇你。」

  他頓了頓。

  「無論如何,那樣肯定更好。我要求你一天給我的腿換兩次繃帶,無疑還有許多其它你能向我提供的服務,有些事女人做起來要比男人強。」

  「我……非常感激爵爺……不過……我還是要拒絕。」

  「拒絕?為什麼要拒絕?」伯爵問。

  「因為,老爺,我不能冒險丟掉我在這兒的工作。」

  「冒險?冒什麼險?」

  「我不想被……解雇,就像你剛才解雇你的僕人那樣。」

  伯爵哈哈大笑。

  「要是你認為我已解雇了巴特利,那你就完完全全錯—了!即使我說的話有這個意思,我也不信他會願意走。他和我在一起已經有十五年了,習慣了我用粗話罵人。輪到你頭上,我盡量注意就是了。」

  吉塞爾達統著雙手,更加恐懼地看著伯爵。

  「現在還有什麼使你苦惱的呢?」他問。「我簡直難以相信,你會看不出護理我要比被一群傭人呼來喝去更合適。」

  「不是……這原故……老爺。」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想知道,你給我……多少……報酬。」

  「你現在拿多少?」

  「一星期十先令,老爺。是份好工資,誰都知道,在德國別墅這兒給錢多。在別處我可能拿不到這麼些。」

  「十先令?」伯爵說,「好吧,我給你加倍。」

  他看見那雙深籃色眼睛放射出驚奇的光彩,他覺得她眼裡還有興奮的微光突然一閃。

  隨後,吉塞爾達的下巴往上一揚,說:

  「我不願意接受別人施捨,老爺。」

  「儘管你很需要,」伯爵冷冰冰地說。

  她瘦瘦的臉額上又泛起了紅暈,伯爵又道。

  「除了你掙的錢,家裡再也沒有別的收入了嗎?」

  「沒……有了,老爺。」

  「那麼到目前為止,你家是怎麼過的呢?」

  「我母親……繡花很在行……可是不幸她的手指僵硬了,目前暫時不能……工作。」

  「那麼你可以從我這兒拿到一星期一英鎊。」

  顯然又是一陣猶豫,然後吉塞爾達才回答:

  「謝謝您……老爺。」

  「你現在就可以拿到一星期的工資,」伯爵說,「在五屜櫃最上面的右手抽屜裡有一個基尼。你先換上平時穿的衣服,和我一起吃了午飯,就回家替我取你剛才說的軟膏。」

  「和你一起吃……午飯,老爺?」

  「我是這麼說的。」

  「可那不大……合適吧,老爺。」

  「有什麼不合適?」

  「我……是個……僕人,老爺。」

  「天哪!難道你打算教我禮節?」伯爵嚷道,「保姆可以和她照看的孩子吃午飯,家庭教師可以和他的學生在一起吃午飯,如果我要護理我的女人在我床邊吃飯,那她就得照辦!」

  「好的……老爺。」

  「聽我的吩咐,馬上把這裡的女管家給我找來。我要先見巴特利。希望你會在外面找到他。」

  吉塞爾達掃了伯爵一眼,然後提起銅桶。她走出去,沒再看他,隨手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伯爵又靠回到枕頭上。其中有些神秘氣息,而他喜歡神秘事物。

  門關上後不久,巴特利就進來了。

  「我要雇那個年輕女人當我的護士,巴特利,」伯爵說。

  「我希望她令人滿意,老爺,」巴特利回答說。

  每次遭到伯爵責罵之後,他就慣用一種含冤帶屈的壓低了的嗓音說話,不過他們倆都清楚,這只不過是鬧著玩罷了。

  「她不是個普通女僕,巴特利,」伯爵接著說。

  「是的,老爺。昨天我就覺察到了,我在樓下見到了她。」

  「她是從哪兒來的?」

  「我會設法打聽清楚的,老爺。不過我想像得出,他們大概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人手不夠,上校又總喜歡他家裡什麼時候都不缺人。」

  那倒是真的,伯爵知道。

  伯克利上校是款待他的主人,德國別墅就歸他所有,他這人期望一切都盡善盡美;要是達不到,就要鬧得天翻地覆。

  切爾特南的無冕王威廉•菲茨哈丁•伯克利是第五代伯克利伯爵的長子。

  到1810年,他已代表格羅斯特郡在下議院當了六年議員,但因其父去世而辭去了下議院的議席,當時他盼望以第六代伯克利伯爵的身份進入上議院。

  然而,事與願違,他對伯爵爵位的要求未得到認可;理由是:其父母在生了頭三個兒子之後才舉行正式婚禮。

  可是伯爵的末亡人伯克利夫人說服了她的第四子——實際上是她的第八個孩子——莫爾頓,說這個決定是錯誤的,於是莫爾頓就拒絕接受伯爵稱號和財產。

  伯克利上校——大家都續續稱他上校,但對他的家族和朋友們來說是伯爵——因此被看作一家之長,是伯克利城堡和家族產業的主人。

  他是個身材修長的美男子,同時也是位嚴厲的軍紀官、一位獨斷獨行的人,而且是切爾特南的暴君。

  礦泉療養是他的癖好,他不惜將時間和金錢都花在上面,因此在這一帶他的言談和他的花天酒地、象暴風雨一樣的生活方式永遠是向市民和遊客們提供刺激和閒談資料的來源。

  他自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他本人就是法律的化身;缺了他,任何遊樂聚會都難以成功。狂歡、宴會、舞會和戲劇演出,都得看他的方便再作出安排。

  由於他是個單身漢,每一個有心計的母親都極願有他這麼個女婿,但是他毫無犧牲自己自由的意思,除非到了他樂意這麼做的一天。

  因此,伯爵目前奇寓的德國別墅,曾款待過許多美麗迷人的賓客,她們和上校的關係異常親密,卻沒人能在自己的無名指上戴上他的戒指。

  伯爵是在狩獵場上遇見上校的,由於都對打獵感興趣,兩人成了密友。

  伯克利上校在十六歲時就有了一群自己的獵兔狗,現在他三十歲了,帶著獵狗交替在柯茨窩爾山和伯克利領地打獵。

  他不讓伯克利獵場的工作人員穿傳統的茶色上裝,另換了「在黑天鵝絨衣領上用金銀絲線繡有飛狐的紅上裝」。

  上校是個很受愛戴的主人,要是他的獵狗傷害了家禽或造成任何損害,他都樂意慷慨賠償。

  這會兒伯克利上校正呆在城堡,這就是伯爵為何獨自一—人留在德國別墅的原因。不過從伯克利城堡到切爾特南只消花二十五分鐘,對上校來說簡直不算一回事,他打獵時騎馬跑得還要遠呢。

  在切爾特南,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但這裡的風尚卻稱之為「小屋」或別墅。

  事實上,它們並非小屋,伯爵發現他周圍的環境極其奢侈豪華,非常合他的口味。

  他清楚地意識到,連最好的旅店,也就是北斗星旅館,都沒法向他提供像他當上校的客人那樣的舒適環境。

  現在他需要他居停主人的一個僕婦服侍自己,就打算把她弄到手,一點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他派人找來了這裡的女管家,告訴她自己的打算。由於這女人習慣於自己主人的辦事方式,發現「有身份的人」做起事來總是很難理解,所以她只行了個屈膝札,回稟伯爵說,儘管辦起來有困難,她還是願意設法另外找人來替換吉塞爾達。

  「怎麼會困難!」伯爵問。

  「姑娘們一般不大願意在城堡或上枝家中於事,」金登夫人回答說。

  伯爵記起了他朋友最感興趣的事之一就是多生下一些私生的小伯克利。他聽說在城堡的方圓十英里內,已有小伯克利三十三個了。

  因此,吉塞爾達竟會在德國別墅幹活,這就更叫人吃驚了,可他猜想,她大概還不知道她僱主這方面的名聲。

  「你對這姑娘瞭解些什麼嗎?」伯爵問女管家。

  「一無所知,老爺,不過她舉止談吐很有教養,顯然比大部分來找活的入出身要好,可目前來找活的人並不太多。我雇她,只是希望她的工作能令人滿意。」

  「稱肯定已經注意到了,她似乎身體太弱,於不了你給她安排的那種活。」

  金登夫人聳了聳肩。

  她說話不多,只是暗示說,做家務的僕人只有兩種可能:幹得了或者幹不了。對於後一種情況,就只有一個補救辦法——不要她。

  伯爵當過司令官,習慣於跟各種男男女女打交道,所以他感覺出了金登夫人沒說出的一切。

  「我要吉塞爾達給我當僕人,由我來付她工資,」他說,「她不在這裡睡,需要個房間,好讓她需要時換換衣服。」

  「負責辦到,老爺。」

  金登夫人彬彬有禮地行了一個屈膝禮,離開了房間。

  伯爵高聲叫喚他的貼身男僕。

  「開飯,巴特利!我要的飯菜在哪兒?」

  「來了,老爺。你總不會這麼早吃飯吧。」

  「我高興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伯爵厲聲說,「去告訴這兒的男管家,我想要瓶像樣的紅葡萄酒。」

  「好的,老爺。」

  伯爵看著兩個男僕抬進餐桌,放在他床邊。隨後他們端進了一盤會激起美食家食慾的冷盤。

  伯克利上校與許多同齡人不同,對食物也像對飲料那樣感興越,而伯爵呢,他以前在國外住過,學會了欣賞歐洲大陸更為精細的烹調。

  「今晚我要訂一桌完全不同的飯菜,」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實驗感興趣,想看看一個飢餓的人對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豐盛食品會產生怎樣的反應。

  在葡萄牙,他經常幻想有一百輛牛車,滿載糧食,在婦女孩子們中間散發!

  可是事實上,部隊也常常挨餓,沒有什麼東西可剩下的。

  他從未料想到會在英國發現有人挨餓。在與拿破侖作戰多年之後,英國似乎仍是遍地牛奶和蜂蜜。

  吉塞爾達走進房裡,看上去與她離開時大不一樣。

  她穿著一件樸素的藍裙袍,雖然照伯爵的眼光看來稍微有點老式,但絕不是僕人所穿的那種服裝。

  一隻平紋細布的緊身領子包著她的脖子,還有用藍色天鵝絨緞帶扎的一個蝴蝶結;箍著她手腕的是同樣形狀的平紋細布褶邊。

  它們遮住了她手臂上凸起的骨頭,但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緊繃的下巴,和顴骨下的陰影。

  由於她已摘掉了那頂巨大的頭巾式女帽,伯爵能夠看清楚她的頭髮是金色的,從橢圓形的前額往後梳。

  這是模仿上流社會時髦式樣梳的,但伯爵有一種感覺,正像她本人一樣,頭髮由於缺乏營養,長得稀疏了些,缺少光澤和生氣。

  她站在進門處,掃了一眼餐桌和堆滿食物的銀盤銀碟,然後只看著伯爵。

  「快來和我一塊兒吃,我在等你,」他說,「我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你大概寧願我們自己侍候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你來侍候我。」

  「好的,老爺。」

  「我想要一杯紅葡萄酒,希望你也來一杯。」

  吉塞爾達從靠牆的小茶几上拿起細頸瓶,給伯爵的杯子斟滿了酒,然後看著替她準備的玻璃酒杯,猶豫不決。

  「會對你有好處的,」伯爵說。

  「我想這恐怕有點……不太明智,老爺。」

  「為什麼?」

  就在問這個問題時,他也覺得自己問得很愚蠢;趕緊換了個問題。

  「你上次吃飯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離開這裡之前。」

  「吃得很多嗎?」

  「我以為我餓了,可我發覺不大想吃,很難下嚥。」

  伯爵知道這是營養不良的必然結果。

  「我猜想你把吃不了的東西帶回家了吧?」他用一種談公事的語氣說。

  「我沒能那樣……做。」

  「他們不肯給你剩下的食物?」

  「我問過廚師長,可不可以拿你晚飯吃剩下的、他正要扔進垃圾箱的那半隻雞。」

  她停了停,續續說:

  「他理都不理我,根本不回答。把那隻雞剩下的部分扔給了一隻狗,那狗已經吃得太撐,一點不感興趣。」

  她在講述經過時聲音淡漠,不帶任何感情,只是陳述事實。

  「坐下,」伯爵說,「我想看你吃。在開始吃之前我要說,任何剩下的食物你都可以帶回家。」

  他看見吉塞爾達身子一下子僵直了。過了一會她說:

  「你讓我難為情了。我向你講述經過時,絲毫沒有乞討的意思。」

  「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已經決定了打算做的事,」伯爵說,「現在吃吧,孩子,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和我爭辯了。要是有什麼事叫我火冒的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在我建議什麼的時候有人老跟我爭辯。」

  吉塞爾達坐了下來,嘴唇上只露出一絲懷疑的微笑。

  「真對不起……老爺……事實上我萬分感激。」

  「要感激就放些食物進嘴,」他說,「我不喜歡精瘦的女人。」

  她又微微一笑。

  伯爵給自己揀了片豬頭肉,她叉起一片豬舌放在自己盤子裡,卻不先吃,而是把調味汁遞給伯爵,讓他往他的那片肉上加佐料。

  如果說伯爵期待著想要欣賞一個幾星期沒好好吃東西的人餓極時的饞相,那他非失望不可。

  吉塞爾達吃得很慢很文雅,不等伯爵吃完早已吃不下去了。

  伯爵勸她喝點紅葡萄酒,可她只肯啜飲那麼幾小口。

  「我已經養成習慣不喝酒了,」她道歉似的說,「不過有了你給我的錢,我們的日子就能過得好些。」

  「我想也好不了多少,」伯爵不動聲色地說,「有人告訴我,戰後物價飛漲了。」

  「確實如此,不過我們仍會……努力湊合著過的。」

  「你家一直住在切爾特南嗎?」

  「不。」

  「以前住在哪兒?」

  「一個小襯子裡……在伍斯特郡。」

  「那麼為什麼進城來?」

  一陣沉默後,吉塞爾達說:

  「如果爵爺允許的話,我想現在就去取你需要的治腿軟膏。我不知道我母親那裡還有多少。如果不多,她還要再配製一些,那就要費時間。我不希望你今晚用不上藥膏。」

  伯爵看著她。

  「這就是說,你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羅!」

  「是的……老爺。」

  「為什麼?」

  「我希望爵爺不要認為我傲慢無禮,不過我的家庭生活是我個人私事。」

  「為什麼?」

  「原因我……不能講……爵爺。」

  她與伯爵四日相視,有片刻工夫他們之間在進行一場意志的較量。

  隨後,伯爵用一種惱怒的語氣說:

  「你他媽的為什麼要這麼遮遮掩掩、神秘莫測?我對你很感興趣,天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能使我感興趣,像這樣一天又一天地躺著,沒什麼可想的,除非想我這條該死的腿!」

  「我很……抱歉,讓爵爺……失望。」

  「可你仍不打算滿足我的好奇心?」

  「是的……老爺。」

  伯爵反倒被逗樂了。

  這位顴骨突出、臉蛋瘦削的纖纖弱女,縱使知道伯爵準備當她的恩人,卻公然反抗他,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然而此時伯爵並不想恃強壓服她,就欣然讓步了。

  「好哇,那麼就隨你的便吧。包上你想要的東西去吧,不過可別回來晚了,要不,我會以為你拿了我的錢溜了呢。」

  「你現在一定意識到預先付款總是不大妥當的。」

  伯爵對她的回答雖然感到吃驚,卻發覺自己聽了以後竟露出笑容。

  她把冷盤從盤子裡倒到白紙上,利索地包成一包,然後用雙手捧起來。

  「太感謝您啦,老爺,」她溫柔地說。

  就在這時,她似乎突然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說道:

  「今天下午您會好好休息吧?要是可能,您應該睡上一覺。」

  「你是不是在命令我這麼做?」

  「當然是!您已經把我放到護理您的位置上,因此我必須告訴爵爺什麼事情是該做的,那怕遭到您的拒絕。」

  「你已預料到我會拒絕?」

  「我並不認為有人能迫使您去做您不想做的事,因此我只是乞求爵爺的良知。」

  「你可真精明,吉塞爾達,」伯爵說,「不過你也像我一樣知道,『貓兒一跑耗子就鬧』。所以,如果你關心我的健康,我建議你不要離開太久。」

  「我一拿到軟膏就回來,老爺。」

  吉塞爾達以一種筆墨無法形容的優雅行了個屈膝禮,從房裡走了出去。

  伯爵望著她的背影,拿起了他那杯紅葡萄灑,若有所思地飲著。

  一年來,他首次對自己健康以外的事情發生了興趣。

  一個生氣勃勃的男人,一個過去十年不是在戰場上就是在狩獵場上活躍的男人,發覺自從受傷以來硬讓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是一件難以忍受的苦差事……

  他極其忿恨自己受了傷的虛弱身體,它成了他所鄙視的弱點,他與之作鬥爭,好像它是他必須以堅韌意志去克服和戰勝的敵人。

  他沒有理由一人獨處。

  切爾特南不乏清楚瞭解他社會地位的人,也不乏曾在他手下服過役、欽佩他是一位軍事領袖的軍官。

  他們本來會非常高興地來拜訪他;只要有可能,還會在自己家中款待他。

  但伯爵不僅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他過去一直身體非常健康——而現在,他憎恨自己成了個傷員。

  他毫無道理地斷定社交活動使他厭煩,特別是他目前已無法博取竊宛淑女們的歡心。

  就像自己的指揮官威靈頓公爵那樣,伯爵喜歡與女人們廝混,特別是那些女人,他相處時可以在言談舉止上隨心所欲,不像在上流社會裡那樣受到拘束。

  因此他的桃色事件從特魯利街1的歌劇女歌星遍及聖詹姆斯宮裡最時髦的絕色佳人。

  1倫敦的劇院區.

  這些女人很難拒絕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因為他不僅出身高貴,極其富有,而且還具有女人無法抗拒的那種說不出的魅力。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個子高,肩膀寬,英俊漂亮,只要制服一上身,就足以令任何女性的心吟吟直跳,還因為在他的言談舉止中有某種使得女人銷魂奪魄的東西。

  這種吸引力將她們徹底迷住,使她們不僅昏了頭,而且亂了心。

  這種吸引力或許就是他對待她們時那種絲毫不熱乎的懶洋洋勁,與他在跟男人們打交道時發號施令的機靈勁大相逕庭。

  「你對待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布娃娃或者玩偶——只是一個玩物,除了逗你樂,在生活中別無用處,」有個美人曾經賭氣說過。

  在他前前後後結識的女人中,幾乎每一個都以不同的方式重複過這樣的話語。

  實際情況是,伯爵並沒把女人認真當回事。

  但對待他的士兵,就大不一樣了。

  他所指揮的人都崇拜他,因為對他來說,他們永遠是些獨立的個人,雖然他期待著無保留的服從,但從不會因為太忙而不去聽一個男人的抱怨和個人困難。

  並不是驕傲自負使他把門閂上,將那些可愛的女人關在門外。在紐厄爾先生給他作了手術之後,那些女人本來會神魂顛倒地握著他的手坐在他床頭的。

  也並不是因不能與她們在肉體上做愛而引起的灰心喪氣。

  事實上他的確發現女人很討人厭,除非他主動追求她們,縱情享受短兵相接的調情,直到不可避免地上床為止。

  因此,伯爵心甘情願地約束自己,只跟巴特利談話,每天也只跟伯克利上校的男管家奈特利先生互相開個玩笑。

  現在突然間,完全出於偶然的機緣巧合,一個女人給他帶來了新的興趣,要是吉塞爾達有意安排這樣,那就遠不及她這樣遮遮掩掩、捉摸不透、神秘莫測那樣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伯爵習慣的那些女人都在他開口之前早就將自己的一切情況和盤托出,還非常願意沒完沒了地向他嘮叨,只要話題是她們自己。

  不僅僅是因為吉塞爾達的極度營養不良使他憐惜,也因為她本人確實使他感到興趣。

  一位姑娘,顯然是位小姐,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好人家出身的高雅氣質,現在竟然落到了忍饑挨餓的地步,這怎麼可能呢?

  不單是她本人,還有她母親和弟弟。

  她們是怎麼突然窮下來的呢?,如果是她父親的死帶來了經濟上的崩潰,怎麼會沒有親戚、沒有一個她們可求助的朋友,給她們哪怕是片瓦之地棲身呢?

  伯爵並沒有象吉塞爾達提議他該做的那樣睡一覺;相反,他躺在床上思考著吉塞爾達的境況,很想知道怎樣才能說級勉談出自己的身世。

  「我敢說,我一旦把整個情況打聽出來,又會是非常普通,」他想,「玩牌,酗酒,玩女人!還會有什麼別的原因,會促使男人死了之後全家敗落得這樣無依無靠?」

  雖然他嘲笑自己竟會這麼感興越,然而毫無疑問他確已中了圈套,好奇心很難滿足。那天下午似乎過得分外地慢。

  他剛開始懷疑吉塞爾達會不會有別的理由不再回來,忽然門開了,她走了進來。

  伯爵立刻注意到,她已換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但式樣過時,與先前那件一樣。

  她的一隻手臂上搭了一條披巾,另一隻手臂上挽著一隻籃子。

  飾有藍色緞帶的平紋女帽框出她的瘦臉,籃緞帶的色彩與她眼睛的顏色十分匹配,伯爵第一次覺得,假若她不是那樣瘦可能還是個美人。

  「真抱歉,老爺,耽擱了這麼久,」她說,「但是我得花時間買我母親配製軟膏的用料,軟膏配製起來也得花點時間。不過現在我已隨身把軟膏帶來了,我相信,您用了之後,就會感到舒服得多。」

  「剛才我還在納悶,你為什麼要這麼久的時間?」

  「我現在可以給您的腿敷藥膏了嗎?」吉塞爾達問。「或許上完藥之後,如果您不再需要我,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吃晚飯。」

  吉塞爾達楞了一會,接著輕聲說:

  「真的有這必要嗎?您請我跟您進午餐,我非常感激。人們在樓下告訴我,您通常在中午沒吃那麼多,在此之前我猜,那是你心地善良。」

  雖然她在說感激話,但伯爵有個感覺:她對他的慷慨頗有嗔怪之意,因為這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不管餓不娥,」他說,「你要和我一起吃飯。我老是一個人吃,膩煩透了。」

  「請允許我指出,爵爺有很多朋友,他們陪您吃飯遠比我合適得多。」

  「你現又要跟我爭辯了?」伯爵問。

  「恐怕是。我原以為爵爺不會要我幹到這麼晚的。」

  「你另有約會——有令漂亮的男人在等你?」

  「沒那樣的事。」

  「你指望我會相信,你急著要離去僅僅是因為你想回到你母親和弟弟身邊去?」

  一陣沉默,由於吉塞爾達沒回答,伯爵就厲聲說。

  「我在問你問題,你要回答。」

  「我想爵爺是個明白人,我一說您就知道,您雇我是為了護理您的腿和服侍您,」過了一會吉塞爾達說,「我仍然是個僕人,老爺。」

  「作為僕人,你必須學會聽從吩咐,」伯爵說,「你認為我偏執也好,怪僻也好,要是我硬要一個僕人陪我吃飯,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不服從,因為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是的,老爺。可您必須承認,這有點反常。」

  「可你怎麼知道對我來說這樣做是反常的呢?」伯爵回答說,「我對你一無所知,吉塞爾達,你對我也一無所知。我們今天才初次見面,無疑你到昨天為止還沒聽說過我。」

  「我當然……」

  吉塞爾達摹地緘口不語了。

  伯爵狠狠地盯著她。

  「把話說完!」

  沒有回答。

  「你本打算說你當然聽說過我。你怎麼會聽說的?」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好像每字每句都吃力地從嘴裡擠出來似的,吉塞爾達說:

  「您很……出名。我想,每一個人都聽說過您……就像聽說過……威靈頓公爵那樣。」

  這不完全是實話,伯爵對這一點非常清楚,但他也不追問下去。

  「好吧,就算我很出名,可這也算是你拒絕跟我一起吃飯的理由嗎?」

  吉塞爾達把籃子放到桌子上。

  「我想要說的,老爺,作為您的僕人,我另外擔當一個別的職務,是不對的。」

  「難道我是在要你擔當別的職務嗎?」

  「沒有……老爺,不完全如此……可是……」

  「那我先把這事說清楚,」伯爵說,「我可不打算被習俗、規矩或制度捆住,它們在有些家庭可能適用,但在這個家裡肯定不適用。如果我決定要一個廚房下手來吃飯,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他不上樓來,儘管毫無疑問,他對此會像我一樣感到厭惡。」

  他兩眼注視著吉塞爾達的臉,接著又往下說:

  「可對你來說,你的情況就不同了。你是在這兒照顧我的,不管是要你給我的腿換繃帶,還是陪我在床頭吃幾餐尷尬飯。」

  他續續往下說,聲音刺耳而富有權威:

  「這都得聽於我,而不是聽別的什麼人——我作了這樣的選擇——我選擇了我想要做的,我看不出什麼理由哪個受雇於我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在這樣不起眼的小事上違抗我。」

  伯爵說話的口氣是他手下的傭人非常熟悉的,吉塞爾達也就像他們一樣,在這口氣下乖乖地服從了。

  她行了個屈膝禮。

  「好吧,老爺。如果您允許我摘掉帽子,打些熱水來,我想現在就來護理您的腿。」

  「越快越好!」伯爵傲慢地說。

  古塞爾達離開了房間,剩下伯爵一個人暗自好笑。

  他知道自己已找到了對待她的方法,一種吉塞爾達發覺難於反對他的方法。他有點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如果他還沒打贏一場大戰,至少也是一場小衝突的勝利者。

  吉塞爾達端著熱水回來了。

  在除去繃帶時又有一點小小的疼痛,不過她的手非常輕柔,伯爵讚賞地注意到,吉塞爾達護理他時並末因他是個男人而覺得窘迫。

  當時很難找到女護士,事實上護理工作被認為基本上是男人的工作。

  伯爵在服役時就認為,在女修道院內接受治療的傷員,比那些在擁擠不堪的軍人醫院裡任憑粗暴的護理人員擺佈的傷員更加幸運。

  「你怎麼獲得這麼多的經驗的?」他問。

  他在問的時候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吉塞爾達無疑會千方百計試圖迴避的敏感問題。

  「我已經包紮過很多次繃帶了,」她回答道。

  「給家裡人?」

  她沒回答,僅僅把被單扯過來蓋在伯爵的腿上。接著她整理了床鋪,拍鬆了枕頭。

  「我在等你回答,吉塞爾達,」伯爵說。

  她朝他微微一笑,帶著幾分調皮。

  「我想,老爺,我們還是談些更為有趣的事。您不知道威靈頓公爵快要來主持開放新舞廳嗎?」

  「公爵?」伯爵嚷道,「誰告訴你這事的?」

  「全城都知道了。他以前到過這兒,當然那是在滑鐵盧戰役以前。為向他表示敬意,全城都將張燈結綵,還要在大街上搭一個歡迎他的凱旋門。」

  「我以前見過凱旋門,」伯爵說,「不過我想見見公爵。」

  「他將下榻在裡德爾上校家,離這兒不遠。」

  「那麼他無疑會來看望我,」伯爵說,「我期望你會高興見到滑鐵盧的大英雄。」

  吉塞爾達把身子轉開了。

  「不,」她說,「不……我一點也沒有想見……公爵的願望。」

  伯爵詫異地看著她。

  「一點沒有想見公爵的願望?」他重複著說,「我原來一直都相信,英國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夜夜跪著祈禱,希望天賜良機好讓她與夢中的英雄相遇!為什麼你倒例外呢?」

  又是沉默。

  「諒必你能對一個簡單的問題給一個簡單的回答吧,」伯爵以一種惱怒的語調問,「我問你,吉塞爾達,為什麼你不想見公爵?」

  「我能否說我自有……理由?」吉塞爾達答道。

  「又是一個我從沒聽到過的混帳、愚蠢的回答,」伯爵咆哮了,「讓我告訴你,吉塞爾達,別把我當作一個聽不得真相的白癡小孩,那對我的健康是很不好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我看,老爺,您的晚飯過幾分鐘就要送來了,所以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把剛給您的腿換過藥的手洗一洗。」

  伯爵還沒來得及作答,吉塞爾達就已從房裡出去了。

  他盯著她的背影,先是惱怒,隨後又覺得好玩。

  「她這麼神秘莫測,到底有什麼原因?」他自言自語地問。

  隨後門開了,貼身男僕走了進來,伯爵問:

  「你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嗎,巴特利?」

  「恐怕沒有什麼,老爺,如同抽了個空簽,一無所獲。就像人們所說那樣,我找女管家閒扯了一通。可她什麼也不知道,就像她稟告爵爺時所說那樣,她僱用這位年輕小姐時.既無介紹人,又無證明書。」

  巴特利對人的判斷極為敏銳,他提到吉塞爾達時稱她為小姐,這自然逃不過伯爵的注意。

  巴特利在談到某個人時稱「人」或「年輕女人」,口氣就很不一樣,這裡面的差別伯爵非常清楚。

  這只是更進一步證實了他自己的想法。可同時挺有趣的是,他也感覺出巴特利曾對吉塞爾達接替他的部分工作感到氣惱,這股怨氣現在也已煙消雲散。

  要在乎時,如果另有一個僕人跑來侍候他的主人,或者多少在他和主人之間的親密關係中插上一腳,巴特利準會妒火中燒。然而這次吉塞爾達插進來卻顯然沒遭到反對,在伯爵看來這就意味深長。

  「你必須繼續設法打聽,巴特利,」他開口說,「你和我很少會有打聽不出我們想知道的事。你還記得在葡萄牙你有多麼精明能幹,連商人們藏酒的地方都給你找到了!」

  「那可要容易得多,老爺,」巴特利說,「女人總是女人,天下女人都一樣,葡萄牙人和別的任何民族一樣敏感。」

  「我倒是相信你的話,」伯爵說。

  他覺察到他僕人的兩眼閃閃發光,說明他們倆都記起了路過里斯本時遇到的一位嬌小玲瓏的美麗小姐,伯爵曾與她共度了幾個良宵。

  在伯爵的生活裡很少有巴特利所不知道的事。他忠心耿耿,對自己的主人十分敬重,幾乎到了祟拜的程度。

  然而與此同時,他又保留了自己獨立的個性,有他自己獨到的思維和判斷問題的能力。

  巴特利判斷事物非常精明敏銳,伯爵知道他評價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總是八九不離十,很靠得住,因此可以信賴他的評價。

  「準確地告訴我,你對我們家裡出現的這個新人物有什,麼看法,巴特利,」他問。

  「如果你在說查特小姐,老爺,」巴特利答道,「她是位貴族小姐,我願拿我的襯衫打賭。不過她隱瞞了什麼,老爺,有什麼東西正使她焦慮不安,雖然我還不太明白其中的緣故。」

  「巴特利,那正是我們必須搞清楚的,」伯爵回答說。

  他邊說邊想,不管吉塞爾達多麼不情願跟他一起吃飯,他還是急切地盼望著這一時刻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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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3: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你要到哪兒去?」

  吉塞爾達一隻手臂抱滿了書,從她拿了許多信的寫字檯旁轉身正要離去。

  「我先要到郵局去,老爺,」她回答道,「打算勸說那位懶散的郵政局長,提醒他您的信很緊急。城裡的每個人都在抱怨他,因為他發送郵件總是拖拖拉拉的。我還沒確定,到底是用好言哄他呢,還是說得嚴厲些。」

  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想像的話,以你的情況,也許還是用好言哄勸更有效。」

  「跟那種人打交道,總是不可能有什麼把握的,」吉塞爾達說。

  「你還要把書還到圖書館?」伯爵掃了一眼她抱在手臂上的那堆書,問道。

  「我很想找點有趣的東西讓您高興高興,」她以焦慮的口氣回答說,「可爵爺太挑剔了,雖說威廉斯圖書館是郡裡最好的圖書館,我還是沒能找到一點可讓您高興的東西。」

  伯爵沒回答,老實說那只是因為他喜歡批評吉塞爾達為他朗讀的文學作品,理由很簡單,他喜歡聽吉塞爾達對他仍討論的各種不同問題發表意見。

  他驚訝地發現,這麼年輕的女人不僅對包括政治在內的絕大多數事情有一種非常明確的觀點,而且能從她讀過有關該問題的其餘書中尋求旁證。

  有時他們爭論得相當激烈,當他夜裡獨處一室時,伯爵又往往會把白天爭論過的東西在腦子裡重複一遍,然而他出人意外地發現,在有些事情上常常是吉塞爾達比伯爵本人還要瞭解得清楚,消息還要靈通。

  吉塞爾達這時戴著有藍色緞帶的女帽,雖然天氣暖和,卻有風,她在自己的裙袍上又加了一條淺藍色披巾。

  伯爵看著她,心裡想著,由於她受雇於他的這個星期內一天陪著他吃兩頓飽餐,她已經不那麼瘦了,臉頰上也有了以前所沒有的一點紅暈。

  同時他又想,要她達到她的正常體重,儘管她一再對他說,她向來很瘦小。

  他發覺,除了工資以外要說服吉塞爾達接受其他東西真是困難極了。

  他在僱用吉塞爾達的第二天,原以為自己很聰明,要了那麼豐富的飯菜,以便她拿回家的東西比僅夠她家和她自己吃的還略多一些。

  可是他卻碰到了她所具有的那種「該死的自尊心」,這是他後來告訴吉塞爾達的。

  他們結束午餐時,伯爵滿意地注意到除了一隻肥鴿子以外,還有一隻雞動都沒動過,另外還有幾盤菜,完全可以拿回去。

  「你最好把剩下的東西包起來,」他漫不經心地說。

  吉塞爾達看了看那隻雞,說:

  「我不能那樣做,老爺,」

  「為什麼不能?」他厲聲問。

  「因為我懷疑爵爺要的食物多於必需的,況且剩下的食物只要沒動過,可以下餐再吃。」

  「你是在告訴我,你不願接受這食物,明明你知道你家是需要,是不是?」伯爵問道。

  「我們或許是窮,老爺,不過我們有我們的自尊心。」

  「窮人供不起自尊心,」伯爵尖刻地說。

  「如果到了那種地步,」吉塞爾達反駁道,「那就意味著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品質和人格,無異於畜生。」

  她停了停,挑戰似的接著說:

  「您關心我,我很感激,老爺,但我不願接受您的施捨。」

  伯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接著伸出手去,用兩手扯下一隻雞腿。

  「現在總可以拿了吧?」他問。

  停了一會,吉塞爾達才說:

  「因為我知道,廚師長要麼會把它扔掉,要麼拿它去餵那隻狗,那我就拿吧,老爺,不過下次我就要拒絕這樣做了。」

  「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蠢、最傻、最討厭的女人!」伯爵大發雷霆。

  她沒吭聲,只把那隻雞包起來,剩下那只鴿子在盤子裡。

  在隨後的幾天裡,伯爵漸漸明白,必須小心對待吉塞爾達,否則她的自尊心就要生出種種障礙來,甚至連他也不能逾越。

  更使人氣惱的是,儘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對吉塞爾達的瞭解還是僅限於頭天僱用她時的那些。

  然而,有一件事卻顯而易見。

  在她的護理下,他的腿癒合得比紐厄爾先生,那位外科醫生,所敢想的更好、更快。

  「我不在的時候,您必須休息,」現在吉塞爾達說,「請您不要像昨天打算的那樣從床上爬起來。您知道紐厄爾先生是怎麼囑咐的。」

  「我可不願讓你和這些該死的醫生嬌損壞,」伯爵咆哮說。

  但是他也知道,那位外科醫生囑咐的話都是普通常識。

  「您的腿,老爺,比我預期的要好不知多少倍,」檢查了腿傷之後回答說,「不過爵爺會正確評價的,為了取出那些葡萄彈,我只好用探針探到很深的裡面去。」

  「我沒忘掉!」伯爵堅強地說。

  「我願意開誠佈公,」外科醫生繼續說,「現在就告訴您,當我發現有那麼多葡萄彈留在傷口裡,而且腿傷潰爛得那麼厲害,我當時認為,您可能仍然得失去您的腿。可是奇跡常會發生,在您這個病例中,無疑這是真正的奇跡。」

  「我很感激,」伯爵設法擠出了這麼一句話,此時醫生的手指頭已經在所有的傷口上摸了一遍,做了檢查,發現傷口乾乾淨淨,結了疤,正如他以前所提那樣:「從裡面往外長新肉,正在痊癒。」

  「還要過多久我才能下床?」伯爵問。

  「至少還得再過一個星期,老爺。因為您也很清楚,任何劇烈的活動,甚至您身體的重量,都可能使傷口重新流、血。要下床還得有點耐心,不能性急。」

  「倒霉的是,這種美德我可從來沒有,」伯爵說。

  「這麼說來,老爺,那可是您現在必須要學會的,」托馬斯•紐厄爾沒等他說完就答道。

  接著他又表揚吉塞爾達,說她繃帶裹得好。

  「如果你要找事做,查特小姐,我有一百個病人在等你。」

  「聽起來你很忙,」伯爵評述說。

  「我有一張候診名單,從現在排到下個星期,」托馬斯•紐厄爾說,口氣中不無自豪之感,「他們之中不僅有久經沙場的老將,就像您一樣,老爺,而且還有貴族,他們老遠地從英格蘭,甚至從英吉利海峽對岸來。有時候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怎麼能接納下那麼多的病人呢。」

  「『禍今福所倚,福今禍所伏』,凡事都有不利的一面,」伯爵微笑道,「連顯赫的名聲也在所難免。」

  「那爵爺必定對此有親身體會,」托馬斯•紐厄爾謙恭地說,隨即告辭而去。

  「如果您到處走動,」吉塞爾達這時說,「您會把繃帶弄得亂七八糟,要是您不聽勸,我會非常生氣的。」

  她停了停,似乎記起了什麼。

  「我母親又制了些軟膏。恐怕我最好還是在回來的途中再去要一點。」

  「上次你母親配製的軟膏,我還沒給錢呢,」伯爵說,「一共多少錢?」

  「三個半便士,」吉塞爾達回答說。

  「我猜想你會要我給你那個半便士的,要不,你可否收下一個四便士的銅幣?」

  「我能找給你零錢,」吉塞爾達將一隻眼睛眨了眨說。

  她很清楚伯爵是在逗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因為除了伯爵真正欠她的,她拒絕收下別的錢。

  「你真讓我生氣,」伯爵在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時說。

  「這樣,我走以後爵爺就有心事可想,」她回答說,「如果您需要什麼,巴特利正等著您的鈴聲呢。」

  說著她就走了,伯爵重新躺下,靠在枕上,心裡納悶第一千次:她是誰呢?為什麼她不願意告訴他自己的情況呢?

  他以前從來沒想像過,在這麼年輕的女人中——吉塞爾、達已承認她十九歲——有誰在跟他打交道時能有那麼強的自信心。然而他也知道,在某些其他方面,她實際上卻又是非常敏感、膽怯而有戒心。

  在她身上,伯爵發現有某些他在任何別的女人身上從來沒發現的品質,其中最令他讚美的,就是她安詳寧靜的神態。

  他不跟她談話時,她總是靜俏捎地坐在房角落裡看書,絲毫不想突出自己,也不想惹他注意。

  這樣一個女人,不僅絲毫不想跟他調情,而且事實上似乎除了要她侍候以外,還對自己不惹人注意、默默無聞非常滿意,對伯爵來說跟她在一起可是一種新的感受。

  他所習摜的那些女人會使出渾身解數,一招一招地運用女性所特有的奸計來引起他的注意,她們會頻送秋波,死死池盯著他,挑逗地噘起櫻唇,向他發起進攻。

  吉塞爾達言談舉止都十分自然,好像他就是她的兄長或——可以毫不誇大地認為——她的父親。她跟他談話,除了絕口不談自己以外,談起任何別的問題都是很坦率的。

  「我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搞清楚在所有這一切背後隱藏的東西,」伯爵發誓說。

  就在那時,門開了,一個男人的頭伸了進來。

  「您醒著嗎?」一個深沉的聲音問。

  伯爵轉過頭去看那位不速之客。

  「爵爺!」他驚叫了一聲,「進來呀!見到你真高興!」

  「我知道你會高興的,」伯克利上校邊說邊走進屋來。

  對伯爵來說,伯克利上校站在床前,有一種頂天立地之感,似乎他的高身材、寬肩膀幾乎把他比下去了,因為伯爵只能躺在床上望著他。

  「真他媽該死,爵爺!」他驚叫著說,「你看起來身體好得嚇死人!你的馬怎麼樣啦?」

  「正等著你去騎呢,」伯克利上校答道,「我現在有六十條第一流的獵犬,塔爾博特,我打算把它們配備給想在本季度帶它們去打獵的任何人,不過你可以第一個來挑。」

  「那可真是個巨大的誘惑呀,得快點恢復健康才好,」伯爵說。

  「你好些了吧?」

  「好得多啦!紐厄爾真是個好人。」

  「我告訴過你他是個好人。」

  「你說得完全正確,我真的感激不盡採納了你的建議,到切爾特南來。」

  「那就是我本來想要你說的話,」伯克利上校微笑著說,「正像我以前告訴你那樣,這座城市真是獨一無二的!」

  他的說話聲裡,清清楚楚含有一種自豪感,伯爵聽了哈哈大笑,說:

  「你要過多久才把它改名為『伯克利城』?實際上它本來就該叫這個名字。」

  「我考慮倒是考慮過,」伯克利上校答道,「不過既然切爾特南這個名稱源於撤克遜語,有英國的古風,換別的名字恐怕不大妥當。」

  「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嗎?我以為你離不開城堡。」

  「我召集一次會議來規劃歡迎威靈頓公爵的招待會。你聽說過他要到這裡來嗎?」

  「是的,已經有人告訴過我了。那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鐵公爵』的醫生們不把他送到切爾特南,還會把他送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倒是真的,還會送到哪兒去?」伯爵戲謔地問。

  「他將和裡德爾下榻在坎佈雷別墅,地方頸定要更名為『威靈頓樓』,自然我要請他采主持開放那座新舞廳,種上、一棵櫟樹,還要去劇場看演出……」

  「實際上將是轟動一時的狂歡作樂!」伯爵冷嘲熱諷地:說。

  「老天爺,我可不能再建議什麼別的花樣,」伯克利上校答道,「他將帶著公爵夫人一起來!」

  「如此說來,人人都得循規蹈矩羅。」

  「當然啦,不過我可得除外。你還不知道我就是無法無天的。」

  「不錯,那倒是真的,」伯爵說,「爵爺,你最近倒是在忙些什麼?」

  「我找到了一個最令人銷魂的女人,」伯克利上校說,一面就在床沿坐下來,他那雙膝前有飾縫的黑森長靴擦得精光珵亮,在穿過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反射下更是耀眼。

  「又是一個?她是誰?」

  「她叫瑪麗亞•富特,」伯克利上校回答說,「她是女演員,去年她義演,我也在劇場演出,遇見了她。」

  「後來在劇場之外發生了什麼呢?」伯爵問。

  「有一小段時間她有些躲躲閃閃,捉摸不透,」伯克利上校答道。

  「現在……?」

  「我已將她安頓在我另外的一所別墅裡。」

  伯爵哈哈大笑。

  「你又搞到多少個,爵爺?」

  「相當多,」伯克利上校答道,「不過我和瑪麗亞最為情投意合。她是個絕色佳人,塔爾博特,真是美麗絕倫,你身體一快復就必須去見見她。」

  「那麼說來,你不在這裡停留啦?」伯爵問。

  「是的。今晚我將跟瑪麗亞在一起,明天必須返回城堡,不過我本星期週末將會回來。你不覺得悶嗎?」

  「不,我不悶,」伯爵老老實實地說,「紐厄爾盼望我再過一周左右就可以起床了。」

  「你一定要來參加舞廳的開幕式,」伯克利上校說。

  他注意到伯爵做的鬼臉,就哈哈大笑說:

  「如果你願意來劇場看我和我的那班演員演一出新戲,我會放過你的,我知道你定會發現那出新戲很有趣。那戲是一個我對他抱有極大希望的年輕人寫的。」

  伯爵很清楚,伯克利上校除了別的許多活動,還很喜歡演戲。

  他有自己的一幫業餘演員,他仍大約每一個月都要在皇家劇場業餘演出,觀眾來看戲不僅是欣賞戲文,而且帶著敬畏之心來日路上校本人的風采。上校狂放的舉止強烈地吸引了他們。

  然而上校發現業餘演員的戲劇演出並不使他感到滿意,每逢他親自扮演某些他所喜愛的角色,就跟有名望的演員約翰•肯布爾和西登斯夫人同台演出。

  他提供大筆資金,還能保證觀眾裡有他的大群有聲望的朋友。

  演員被人瞧不起,被看作是一群道德敗壞的烏合之眾,上校與他們交往合作,更進一步損壞了他自己的名聲。

  「我將很高興來捧場,」伯爵答道,「這部傑作的名字叫什麼?」

  「給它定名為《撕下了假面具的惡棍》,」上校回答說,「這名字的戲劇性對你夠不夠味?」

  「你就是主角嗎?」

  「不,當然不是!我演那個惡棍。當劇情涉及到強姦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時,我還會去演別的角色嗎?」

  伯爵把頭一揚,仰天哈哈大笑。

  「爵爺!你真不可救藥!好像人們談論你還沒談夠似的,事實上已經夠厲害的了。」

  「我喜歡讓他們談論,」伯克利上校說,「這會把他們帶到切爾特南來,讓他們花大把大把的錢,並且證明我的論點是正確的:這座城市實在太小了。我們必須修造房屋,建起高大的公共建築,鋪設更多的道路;」

  建築是上校反覆愛講的得意話題,他談了一會建築,告訴伯爵他自己的計劃:要把切爾特南變成礦泉勝地,變成「礦泉之王」。

  「你聽到最近一首描述本城的押韻打油詩嗎?」他問。

  「哪一首?」

  上校站起來,滿杯激情地背誦起來:

  「公、侯、伯、子、男,

  來到切爾特南玩,

  公爵帶著兩副官,

  侯爵前後連成排,

  伯爵、子爵成雙對,

  敗家子嗣蜂擁來……」

  「真是入木三分,恰如其分!」伯爵冷冰冰地說。

  「還有很多呢,不過我用不著囉嗦,讓你厭煩,」上校說,「除了有一行可讀,我唸唸,其結尾是『成群結隊的美女』!那可是真的!」

  伯爵想,上校的話題不可避免地照例轉到女人身上,在多少有點粗魯地談論了一通城裡的「美女」之後,上校說:

  「我剛才到這裡來的時候,看見一個俊俏迷人的姑娘正離開。我問男管家她是誰,他告訴我說那姑娘是你的護士。」

  伯爵沒回答,上校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說:

  「得啦,塔爾博特,你這個老狐狸!從什麼時候起你需要一個女護士了?要不,那是否僅是個好聽的名稱?」

  「碰巧她真是我的女護士,」伯爵說,「巴特利倒是挺有用,可幹這類事他手腳太重。完全是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她有包紮繃帶的經驗。連紐厄爾都祝賀她,誇她幹得好。」

  「別的她還擅長什麼嗎?」伯克利上校問,話裡不無含沙射影。

  伯爵搖了搖頭。

  「完全沒那回事。雖然我獲悉她家已經落入艱難的困境,可她畢竟是位貴族小姐。」

  「我看她模樣兒很迷人,儘管我只來得及很快瞥她一眼,」上校回味說。

  「別碰她,爵爺!」伯爵說得很堅決。

  「當然囉——如果她是你的財產,」伯克利上校說,「可我很驚奇。我記得你曾經教訓過我,說你不和你自己的或別人的僕人一起尋歡作樂。」

  「那仍然是真的,」伯爵回答說,「而且我肯定不准你和我的僕人搞在一起尋歡作樂!」

  「是挑戰嗎?」伯克利上校問,兩眼突然閃出光芒。

  「試試看,我不敲掉你的腦袋才怪哩,」伯爵反擊說,「眼下我或許是個瘸子,可你清楚,我也清楚,爵爺,只要打起來,我們可是旗鼓相當、不分上下,一旦我恢復健康……」

  他停了停,緊接著哈哈大笑。

  「對這事我們有點他媽的過分認真了,不過別去招惹吉塞爾達。她從來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我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伯爵十分清楚,上校無論在哪裡發現了一個漂亮臉蛋,他都不可能按捺得住。

  可與此同時,因為他們是那麼要好的老朋友,他知道,或者至少是自認為知道,只要吉塞爾達在他的照料下,她是安全的。

  但是伯克利上校玩弄女性實在是臭名昭著,伯爵又難免有些不放心。

  事實上直到此刻,他才覺得吉塞爾達有女性魅力,甚至屬於那類一定會被追求的女人,就像上校那樣的獵人追逐一隻狐狸那樣。

  此時,他意識到她自有一種文靜的美,因此她的身材儘管瘦弱,卻具有一種不可否認的吸引力,她蒼白的小臉蛋上長的那雙大眼睛非常美麗,與他過去所理解的美迥然不同。

  他想,他過去遇見過的所有女人都像盛開的玫瑰花,乳房豐滿,富於性感,妖妖嬈嬈,對比起來吉塞爾達各方面恰恰相反。

  或許是因為她含而不露,才使得伯爵一直沒把她看作一個值得去勾引或征服的尤物;只是剛才,伯克利上校才把這樣的思想灌入他的腦海。

  然而就在這時,伯爵突然發覺自己正以一種與以前完全不同的方式在思念她。

  他第一次心裡納悶,不知道在沒有隨從之類的人陪同下讓吉塞爾達獨自一人穿行城市是否正確。

  在切爾特南,人們的行為舉止比起在倫敦來要隨便得多,然而即使這樣,他知道象吉塞爾達那樣年紀的姑娘如果上街買東西或到礦泉療養地去喝礦泉水,都應該有人陪同,或派一個專司陪伴的年長婦女,至少也得派一個使女或男僕。

  隨後他暗忖,自己這會兒真變得滑稽可笑了。

  無論吉塞爾達的先輩是什麼人,——他對此還一無所知——吉塞爾達總歸是個僕人。他付她工錢,就像他付巴特利和林德園——他在牛津郡的鄉間宅第——裡他所僱傭的幾百個僕人那樣。

  他很想知道,當他身體恢復得足以返回家園時,吉塞爾達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然而他用不著去問她就幾乎可以堅信,吉塞爾達是會拒絕的。

  他又一次發現,自己對吉塞爾達瞭解得多麼少,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這真叫人灰心。

  她家怎麼會弄得這麼窮?又是為什麼閉口不談自己的母親和弟弟?

  「這不合人之常情,」伯爵狂怒地想。他再一次下定決心,要從吉塞爾達的嘴裡逼出有關她的情況來。

  一小時之後,吉塞爾達回來了。在這之前,儘管伯爵下了決心不想她,卻還是一直看著時鐘。

  「你去的真他媽的太久啦,」吉塞爾達走進他的臥室時,伯爵咆哮說。

  「商店裡人很多,」她說,「威廉斯圖書館裡人又特別多。」

  她輕輕地噗嗤一笑。

  「我真希望您能看見那些人排成長隊等著站上台稱去稱體重。」

  「站上台稱稱體重?」伯爵問。

  「是的,所有的知名人士,實際上到切爾特南來的每一個人,都要試試這台稱,過過體重。那些長得胖的人希望礦泉水會讓他們減肥、變苗條;那些瘦的人確信他們會增加體重。」

  「你自己過了體重沒有?」伯爵問。

  「我才不願意把錢浪費在這種荒謬的事情上呢!」

  「我相信你會發現你的體重與一個星期前大不一樣了。」

  吉塞爾達莞爾一笑。

  「我承認得把我裙袍的腰身至少放大一英吋,」她回答說,「可我知道,因為您一直這麼說,您認為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您不喜歡精瘦的女入。」

  「她可能是瘦了一點,」伯爵一面挑剔地看著她,一面想,「不過她的體態卻無可挑剔,就像一個年輕的仙女。」

  緊接著他又暗自說,自己這會兒成了個富有詩意的大傻瓜了。

  就是伯克利爵爺把這樣的思想灌入了他的腦海,而且他剛才說得對:伯爵從未以兩性之愛的觀點思念過一個僕人,現在他也不打算這麼做。

  「這些是您的書,」吉塞爾達說,把書放到他身邊。「我相信這些書會使您高興,至少我希望這樣,坦率地說我挑選了我自己想讀的一些書。」

  「對此,我想我應該表示感謝。」

  「我可以隨時去換。」

  她轉身朝門走去。

  「你要到哪裡去?」伯爵問。

  「去脫掉帽子,洗洗手。等我回來,如果爵爺懶得自己讀報,我願給您談讀報!」

  「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伯爵厲聲說。

  可是門早已在她出去後隨手關上了,他沒有把握吉塞爾達是不是聽見了他最後的那句話。

   
  第二天,吉塞爾達來晚了,這本身就非同尋常。而且她一露面,伯爵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他現在已經習慣了,早上的頭一件事就是見她的微笑,習慣了她輕快的嗓音和有節奏的談吐,習慣了她的舉止風度,她常常是溫文爾雅地與他頂嘴,通常都能逗得他很開心。

  可今天早上,她臉色蒼白,眼圈發黑;伯爵知道那意味著她心裡很焦慮。

  她一聲不響地給他的腿裹繃帶,包紮完後就整理;下枕頭,拿起換下的繃帶,從房裡走了出去。

  在吉塞爾達到來之前,巴特利已給伯爵刮過臉、梳洗過了。

  巴特利可能是在女管家或是一個女僕的幫助下,已把床鋪收拾好了,因而在吉塞爾達回到伯爵房裡時,看來不會有人再闖進來,只有她跟伯爵單獨在一起。

  伯爵已經習慣於觀察她臉上的表情,對她的一舉一動有異常敏銳的洞察力,所以他意識到吉塞爾達有話要對他說,不過他很明智,沒先開口問她。

  他只是看著她在房裡心緒不寧地忙來忙去,整理著本已整理好了的東西,拍松一把單人沙發椅上的坐墊和靠墊,重新佈置一下放在靠牆小兒上的玫瑰花瓶。

  最後她向床邊走來,伯爵知道她已下了開口的決心。

  他感到,吉塞爾達因心事重重,她的顴骨似乎再一次顯得特別突出;他還模糊感覺到,吉塞爾達走近時,她的兩手在微微發抖。

  「我想……求您……一點事,」她低聲說。

  「什麼事?」他問。

  「我……不知道怎麼……說。」

  「沒關係,我會理解的。」

  「我知道您會的,」她回答說,「巴特利告訴過我,在您的團裡每一個人遇到……問題都來找您,您總是……幫忙解決。」

  「那麼現在讓我來幫助你解決。」

  「您可能會認為……這事非常……奇怪。」

  「你告訴我是什麼事,我才能回答,」伯爵說。

  她站在伯爵床邊,默不作聲。這時伯爵能夠意識到她內心的焦慮不安,於是十分艱難池迫使自己等待著。

  終於,她非常小聲地開口說了:

  「我已經聽……說,而且我認為我沒弄錯,有一些……有身份的紳士先生願意付大筆的錢給姑娘,只要她……純潔。我想要……我必須馬上得到……五十鎊……我想,也許您能替我找……一位,能給我……那筆……錢。」

  伯爵聽了大吃一驚,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吉塞爾達蒼白的臉頰上漆黑的眼睫毛低垂著,沒拿眼看他,伯爵過了一會兒,才嚷道:

  「老天爺!你知道依說了些什麼嗎?如果你想要五十鎊……

  吉塞爾達只看了伯爵那麼一會兒,緊接著就驀地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

  「我……以為您會……懂得……」

  就在她快要離開房間時,伯爵大聲吼道:

  「回來!聽見沒有?我叫你馬上到這裡來!」

  他覺得吉塞爾達似乎要拒絕他。隨後,好像是他的命令式口氣起了作用,迫使她緩緩地又把門帶上,向床走來。

  「讓我把問題弄得非常清楚,」伯爵說,「你是想要五十鎊,可你又不願接受我的錢,對不對?」

  「您知道我不願收錢……除非我能拿出什麼作……回報,」吉塞爾達激烈地說。

  伯爵正要張口爭論,但轉念一想,覺得沒多大用處。

  他清楚地意識到,吉塞爾達的自尊心是她整個性格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他硬要把自己的錢塞給她,她極有可能從他生活中離去,他也就再也見不著她了。

  於是他老練地運用了外交手腕,拖延時間。

  「原諒我吧,吉塞爾達,你叫我大吃一核。我理解你在這事上的感情,不過你真的考慮過你提出的事嗎?」

  「我已經考慮過了,」吉塞爾達說,「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解決辦法。我想也許您會輕而易舉地找到……一位願意付錢給我的紳土先生……他要我做什麼……我都能替他做,」

  「那當然是可能的,」伯爵慢吞吞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那麼您願意了?」

  「那要看情況而定,」他回答說,「我想,如果我問你為什麼如此急迫地需要這麼一大筆錢,吉塞爾達,我不會是多嘴吧。」

  吉塞爾達從床邊轉身離開,走到房子另一頭窗前。

  她佇立在宙前向外院望,伯爵知道她心中正在盤算,應不應該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

  伯爵知道,吉塞爾達覺得他是取得她所需要的這筆錢的唯一希望,因此終於小聲說:

  「我弟弟……如果他想要再用腳走路……就必須請紐厄爾先生給他動手術。」

  「你弟弟受了傷?」

  「兩個月前他被一輛飛奔的雙馬四輪敞篷馬車撞倒了。他被馬踩傷了……而且有一個……車輪還從他身上碾過。」

  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幾乎就像那恐怖事件依舊歷歷在目,使她傷心得難以用言詞表達。

  「原來這就是你們到切爾特南來的原因!」

  「是的。」

  「你們在一直等著你弟弟找紐厄爾看病?」

  「是的。」

  「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

  吉塞爾達沒回答,伯爵知道那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她和她的家不願接受別人的施捨。

  「紐厄爾收費這麼高,那一定是個非常重大的手術,」伯爵隔了一會兒說。

  「是的,不過他還要收魯珀特到他的私人醫院住幾天費用也包括在那五十鎊內。」

  「沒別的辦法弄到那筆錢嗎?」

  伯爵知道,這個問題純屬多餘,根本不必問。假如她們有經濟來源,現在就不會挨餓。

  吉塞爾達在窗前轉過身來說:

  「您願意……幫助我嗎?」

  「我願意幫助你,」伯爵回答說,「可也許不照你提出—的方式。」

  「我一定要……自己掙那筆錢。」

  「我清楚這點。」

  她離他近了一點,伯爵覺得她這時眼裡換了信任的表情。

  儘管伯爵在處理其他人的問題上經驗豐富,但他仍覺得在他一生中還沒遇到過這樣一個離奇的,或者在他看來是那麼難以置信的請求。

  然而他也意識到,拿吉塞爾達這個人簡直毫無辦法。

  確實,她確實沒有弄錯,有些男人願意出大價錢,儘管肯出五十鎊的很少見,只要那些奢華的妓院能提供沒破身的黃花閨女。

  像他的同齡人那樣,伯爵十分清楚地知道聖詹姆斯宮的花神聖殿包辦各式各樣罪惡,另有些地方經常派人出沒於公園,搜尋從鄉下來的漂亮保姆;或者去迎接剛剛到達的公共馬車,車上有臉頰紅潤、想找個家務活幹的姑娘。

  吉塞爾達竟提出了這樣的事,這對於伯爵來說,不啻寧靜的臥室裡爆炸了一顆炸彈,太令人吃驚了。

  他意識到吉塞爾達正在等待答覆,因此過了一會兒後說:

  「吉塞爾達,你願意給我幾小時來好好考慮一下嗎?我想,在我考慮這事以及我們共同尋求一個解決辦法的同時,你大概不會允許我把錢先借給你吧?」

  「紐厄爾先生說,他可以在星期四動手術。」

  「那麼還有兩天時間。」」

  「是的……兩天。」

  「我真希望時間能再長一些。」

  「我可……等不……得了。」

  他清楚,吉塞爾達雖沒明說,卻已拒絕了他的建議;他也知道,即便向吉塞爾達發一通火,也不會有什麼用處。同時他還明白,無論他說什麼,吉塞爾達都不會接受他的錢。

  由於他們之間的心理氣氛異常緊張,伯爵又開始拖延時間。

  「先讓我聽你讀新聞報道吧,」他提議說,「我想聽聽外面世界上正在發生些什麼。這也能給我;個機會;吉塞爾』達,使自己適應這個相當叫人震驚的請求。」

  她用兩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小小姿勢,似乎是用這個無言的舉動來表明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

  接著,她順從地拿起了《切爾特南新聞》,坐到了床邊一張椅子上,用柔和的嗓音開始讀起來,先瀆了些大標題,然後讀社論。

  這順序就是伯爵喜歡事情照著辦理的順序,但是今天上午,吉塞爾達讀的東西他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在心裡把可能用來阻止吉塞爾達犧牲自己去搭救她弟弟的一切辦法翻來覆去地加以考慮。

  從他和吉塞爾達多次交談來看,伯爵十拿九穩,吉塞爾達是非常單純天真的。

  實際上他們從來沒談論過男女之間的事,不過從吉塞爾達所說的一言半語中,伯爵認為她像跟她同齡的絕大多數姑娘一樣,對有關兩性關係的知識懂得極少。

  她非常敏感,單純天真,尤其是受過良好的教養,所以伯爵很清楚,如果有任何事情在她所提議的境況下發生了,那將會是一個打擊,或許是一種超出她想像連做夢都想不到的恐怖。

  伯爵也意識到,因為他本人有病在身,又因為吉塞爾達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因而她從來不曾想到,實際上伯爵可以照她的提議用自己的名義付她那筆錢。

  他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對的,吉塞爾達沒把他看作一個男人,一個可能把她當作女人而有所要求的男人。

  事實上,在他倆的關係中,無論什麼時候她給他洗傷口換藥,為他整理床鋪枕頭,兩人時常靠得很近,她卻從來不曾忸怩作態過。

  伯爵意識到,他自己的態度一向是:要麼下命令使喚她,要麼就像對待男人一樣跟她討論一些他們倆都感興趣的事情。

  現在他知道自己不能袖手旁觀,聽任吉塞爾達出賣自己身體,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去換取五十鎊錢。可是,困難卻在於怎樣阻止這事發生。

  他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不足以扮演館人的角色,即使他心裡想幹也不成;況且只要稍微一提這樣的事,就會以某種方式改變他們之間的關係,結果將會使伯爵感到非常悔恨。

  此時此刻,吉塞爾達對他是信賴的。她有了因難,就帶著困難和問題來找他,這樣至少能使事情好辦些。

  然而他知道得非常非常清楚,他沒法送她那筆錢,任何這樣的企圖都肯定會遭到吉塞爾達的激烈反對。

  何況吉塞爾達決不會相信伯爵把她當作一個女人有所要求,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伯爵對她的態度中還從來不曾有過一星半點這方面的跡象。

  「見鬼,我該怎麼辦?」伯爵自己問自己。

  最後吉塞爾達已放下抱紙,伯爵卻尚未想出任何可供選擇的解決辦法。

  她探詢地望著伯爵。他卻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對她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巴特利走進房來。

  「對不起,老爺,陸軍上尉亨利•薩默科特來訪,想見爵爺。」

  伯爵心想,這一打岔,簡直是鬼使神差。

  「巴特利,你知道我很高興見見薩默科特上尉,快請他進來。」

  吉塞爾達站了起來。

  「我們等一會再談吧,」伯爵說。

  「謝謝您,老爺。」

  她行了個屈膝禮,從房裡出去了。在她定出去的時候,伯爵感到吉塞爾達臉上的痛苦表情比她挨餓時更為顯著。

  「我必須要找到一個解決這問題的方法,」他急得發狂地對自己說。

  薩默科特上尉走進房間,他打了一個白得耀眼的領結,高高衣領的兩個尖角遮住了部分曬得黑黑的臉頰,看起來很像一朵時髦的鬱金香花。

  「亨利!」伯爵大叫著說,「我很高興見到你!是哪陣風把你給吹到切爾特南來的?」

  「我以為你或許會盼望著我來呢,」亨利•薩默科特答道。

  他是位長相漂亮的年輕人,比伯爵小兒歲。他們曾在同一個團裡服過役,並在滑鐵盧並肩戰鬥過。

  他們也有些親戚關係,儘管只是沾點親。實際上他們從兒時起就互相認識。

  「我預定到這兒來,給無敵英雄的道路散下玫瑰花瓣,」亨利•薩默科特一邊說,一邊在安樂椅上坐下。

  「當然我會猜到,哪裡有公爵,你也就會到哪裡的。」

  「難道我在什麼時候離開過工作崗位?」薩默科特上尉反問道,他在滑鐵盧時給威靈頓公爵當過隨從副官。「公爵大人現在幾乎已經選定了我,每逢他必須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頭露面,總是哄騙我的指揚官派我打前站。」

  「我可想像得出,這決不是什麼苦差使。」

  「老天爺,決不是!我更寧願幹這差使而不願去搞什麼稍息立正之類的訓練,可我不在乎告訴你,我老發覺自己到了一些特別古怪的地方。」

  「好了,拿我來說,我就很高興你到切爾特南來,」伯爵說。

  「當公爵告訴我他要到這裡來時,我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該來看望你,」薩默科特上尉說,「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伯爵十分肯定地說。

  「那可讓我放心了。你離開比利時的時候,我以為你一定要『倒霉』,那都是因為你不願讓那班「鋸骨頭」專家鋸掉你的腿。」

  「我當時的決定是多麼正確啊,」伯爵說,「現在我的腿正在康復之中,不過我得為此而感謝這裡的外科醫生。」

  「我可得說,你看起來好多了,」薩默科特上尉說著,挑剔地打量伯爵,「不過你要是在床上躺得太久,就會發胖的。」

  「我自己也正擔心這一點事,」伯爵回答說,「可我受到最有效的威脅,要我一直躺到傷口痊癒為止。」

  「唔,我想在這家人家你是不會缺少娛樂的,」亨利,薩默科特說,「上校這個人怎麼樣?我一到就發現全城都在談論他,不過那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湊巧今天早上爵爺在這裡,」。伯爵回答說,「他又找了個美人金屋藏嬌——瑪麗亞•富特。」

  「我見到過她,她可真美,」亨利•薩默科特說,「竟讓上校捷足先登了!我對她也很有興趣!」

  「他們倆的關係現已肯定,我勸你不要再去插手,」伯爵說,「爵爺對任何侵犯他獨佔品的事都有自己的洩忿方式他還非常擅於用手槍。」

  「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亨利•薩默科特答道,「此外,城裡到處都是漂亮女人,選擇的餘地大得很呢?」

  他笑了笑,隨後說:

  「你想不想聽壞消息?」

  「你遲早總會忍不住告訴我的,」伯爵回答道,「所以我還是先聽為妙。」

  「是關於朱利葉斯的。」

  「準會是關於他的!」伯爵呻喚著說,「這會兒他又幹什麼壞事啦?」

  「比往常更出乖露醜。」

  「該死的小傻瓜!」伯爵大叫起來,「我猜他又負債纍纍了!我上次替他全部清帳時告訴過他,那樣的事到此結束,老天爺作證,我說話算話!」

  「我認為,他相信了你的話,」薩默科特上尉說。

  「他最好那樣,」伯爵回答說,「在過去兩年裡,我已經在那個浪蕩小惡棍身上花掉了不下於二萬伍千鎊,就像把錢扔到陰溝裡一樣。」

  「唔!他花掉了所有那些錢——而且還不止!」

  「那麼他可以進弗利特河畔的債案犯監獄,我才不管呢!我可不願伸一個手指頭去幫助他,把他保釋出來。」

  「他沒進監牢的意圖。」

  「那麼他怎麼辦呢?

  「他在想方設法娶一個有錢的女繼承人!」

  「他會找到一個傻得要和他結婚的女繼承人嗎?」

  「那正是我打算要跟你談的。這個社交季節他千方百計向每一個出現在倫敦的有錢姑娘求婚,已經使自己成了一笑料。」

  伯爵的嘴唇繃緊了,但沒開口說話。

  他那年輕的堂弟,朱利葉斯•林德,自從伯爵繼承了爵位以來,一直都是使他「極其頭痛的人」。他是個屢教不改、冥頑不靈的浪蕩子和飯桶,再多的譴責懲戒均不奏效。

  伯爵的父親有一個弟弟,他很早就成了個酒鬼,最後酗酒天折。

  他的遺孀為了自我安慰,無節制地溺愛獨生子,結果朱利葉斯長大後卻於出了一樁接一樁的醜事,其行徑使伯爵一想起來就不由得勃然大怒。

  由於他是伯爵的假定繼承人,也就是說,如果有血統更近的繼承人出生,他即失去繼承權,所以他曾毫不掩飾地希望伯爵在滑鐵盧負的傷會致伯爵於死命,大失所望後不禁怒火中燒。

  「講下去!」伯爵厲聲對亨利•薩默科特說,知道事情遠不止這些。

  「很自然,「好事不出門,惡名傳千里,他人還未到,穢聞就已遠揚了。絕大多數女繼承人的父親甚至在他還沒來得及通報姓名時就將他趕出大門了。」

  亨利•薩默科特一面警覺地看著伯爵,一面繼續往下講:

  「他甚至試圖侵犯一個年輕姑娘,在她的臥室裡當場被抓住,差點兒被她父親掐死,好容易從排水管爬下來逃了命。」

  「這樣的事情聽起來真叫我噁心!」伯爵激忿地說。

  「我原想到你會很不愉快的,」薩默科特上尉說,「不過我應該提醒你,他就要到切爾特南來了。我相信實際上他已經到了。」

  「到這裡來?見鬼,來幹什麼?」伯爵問。

  「他正在追求一位姓克拉特巴克的小姐。我看這位小姐是他最後的希望。她醜得要命,芳齡已過三十五,不過她的父親埃比尼澤•克拉特巴克卻是個非常有錢的人,富得流油。」

  他頓了頓,以便加深印象,然後慢慢地說出:

  「高利貸者通常都是這樣!」

  伯爵怒不可遏地嚷了起來。

  「統統見他媽的鬼!我不願讓我們家族裡有一個高利貸者的女兒!林德家族至少近一百年來一直受人尊敬。」

  「就我所聽到的,克拉特巴克小姐好像會接受他的求婚。她雖有錢,卻沒有多少人向她求婚,朱利葉斯儘管有缺點過失,可畢競是個出身高貴的紳士。」

  「血統是,行為舉止卻不是!」伯爵悲傷地說。

  他一直在暗忖,這裡還有一個問題,一個也必須馬上解決的問題。

  「如果我把錢給朱利葉斯,」他大聲說,好像他在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可無法保證他不用這錢去清償債務,而且如果這位姓克拉特巴克的女人真的有錢,又無法保證他不去娶她。」

  「我知道你聽了難免生氣,」亨利•薩默科特同情地說,「真遺憾,我給你帶來了壞消息,成了壞消息的傳送人,不過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

  「我寧願知道最壞的消息,」伯爵承認說。

  「如果你問我,我就說應該有人給年輕的朱利葉斯一個深刻的教訓,」薩默科特上尉說。

  「我同意,」伯爵回答說,「可是聽起來埃比尼澤•克拉特巴克不像會這麼於。」

  「不是他!他會急切地抓住這天賜良機,讓自己找到個貴族女婿!」

  這時,亨利,薩默科特突然笑出聲來。

  「這整個事情多麼像上校喜歡演的那些荒誕戲劇中的一出呀!放蕩的侄子——朱利葉斯,一個被激怒的保護人——你,那位老高利貸者,正舔著嘴唇盤算著怎樣擠入上流社會,還有那位容貌醜陋、無疑還有著滿臉麻子的新娘,她實在是個倒霉的盲從者。」

  亨利•薩默科特又嘿嘿地笑了起來,但是伯爵卻皺著眉頭板著臉。

  「我們萬事俱備,」他繼續說,「只欠一位女主角,一位喬裝改扮了的美麗公主,由她來改造這個浪蕩子,結果就是洞房花燭,皆大歡喜!」

  伯爵一下子就坐起來,挺直了身子。

  「亨利,你讓我想到了個好主意,」他嚷著說:「更重要的是,這不僅解決了朱利葉斯的問題,讓他得到教訓、安分守已,同時又把我們家族從克拉特巴克小姐手中解救出來,而且還回答了另一個問題,一個甚至更為困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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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3: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拉鈴,亨利,」伯爵指揮著說。

  「為什麼?」

  「我會告訴你剛才你讓我想起的好主意,」伯爵回答說,「我想讓吉塞爾達到這裡來。」

  薩默科特上尉順從地站了起采,用力拉吊在壁爐台旁的繡有花紋的鈴索。

  門幾乎馬上就被巴特利推開了。

  「您拉鈴了,老爺?」

  「把查特小姐找來!」

  「好的,老爺。」

  「你在吊我的胃口,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亨利•薩默科說,「你的神態表情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迫在眉睫。在葡萄牙臨戰之前,我總是見你這樣。」

  伯爵哈哈大笑。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他回答說,「不過我承認,我心裡是有個仗要打。」

  「敵人是朱利葉斯?」

  「他是其中的一個!」伯爵高深莫測地說。

  吉塞爾達急急忙忙走了進來。

  「您找我?」她問。

  她的兩隻大眼睛依然充滿焦急憂慮的神色,緊繃的嘴唇是伯爵自從他們第一天遇見以來所沒見過的。

  「我要你坐下,吉塞爾達,」他平靜地說,「你聽著,我有話要對你說。首先,讓我介紹一個老朋友,亨利•薩默科特上尉——這位是吉塞爾達。查特小姐。」

  吉塞爾達行了個屈膝禮,亨利•薩默科特還了一鞠躬。

  僅僅只是在伯爵見到古塞爾達臉上的表情時,他才意識到,吉塞爾達或許錯認為亨利•薩默科特就是他選擇的、將付她所需五十鎊的人。

  這想法使他大為窘迫,因而他趕緊說:

  「吉塞爾達,薩默科特上尉給我帶來了堂弟朱利葉斯•林德的消息,他現在的行為表現極其糟糕,該受懲罰。」

  看起來吉塞爾達吃了一驚,可她沒出聲,伯爵繼續講:

  「實際上,如果我不結婚,他就是爵位的繼承人,照此身份,我對他負有一定的責任。」

  「誰也比不上你對他那麼寬宏大量、慷慨大方了,」薩默科特上尉插話道。

  「朱利葉斯已經揮霍掉對稱、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都算是一大筆財富的錢,」伯爵繼續說,好像亨利•薩默科特沒插過嘴似的。「我已經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按時付清全部債,務,可現在我可以開誠佈公地說,我意識到在揮霍浪費金錢上迎合遷就他,是無補於事的。」

  「關鍵在於,塔爾博特,」亨利•薩默科特又插話說,「朱利葉斯認為你是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或者可以說,是一個儲備金完全由他自由支配的銀行。」

  「我認為事情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伯爵斬釘截鐵地說。

  吉塞爾達的雙眼盯著伯爵的眼睛,伯爵知道她迷惑不解,這跟她到底有什麼關係,怎麼聯繫得上?

  「亨利告訴我,」伯爵繼續說,「朱利葉斯為了彌補其財務上的虧空,已經在倫敦追求過每一個有繼承權的女人,現在追隨著一位女繼承人到了切爾特南。」

  「你可能想像得到她的長相怎麼樣,」亨利•薩默科特打斷伯爵的話說,「我在一生中見過許多其貌不揚、樣子醜陋的女人,如果舉行選丑比賽,我絲毫不會懷疑,埃米莉•克拉特巴克準是冠軍!」

  吉塞爾達似乎第一次有了點輕鬆的跡象,嘴唇上隱約出現了一絲笑意。

  「克拉特巴克?」她懷疑地問,「一個多麼令人驚奇的姓名呀!」

  「她是埃比尼澤•克拉特巴克的女兒,她的父親是放債的,」伯爵用尖厲刺耳的嗓音說。

  他突然握緊拳頭,「澎」地一聲打在床單上。

  「該死!」他詛咒著發誓說,我已經說過,可我現在還要說——我不願我們家族裡出現任何一個姓克拉特巴克的人,也不能容忍一個可惡的高利貸吸血鬼坐在我的桌旁。」

  「您能採取什麼措施阻止這事呢?」吉塞爾達平靜地問。

  她邊說邊從椅子上站起來,整理好伯爵弄皺了的帶花邊床單。

  隨後她把伯爵身後的枕頭拍松。

  亨利•薩默科特帶著挺有興趣的目光看著她。

  「別瞎忙一氣!」伯爵命令道,「我正打算向你解釋在這齣戲中你要扮演的角色。」

  「我扮演?」吉塞爾達問。

  「對,由你扮演,」伯爵回答說,「我想你能扮演吧?」

  吉塞爾達似乎被弄糊塗了,甚至亨利•薩默科特也把詢問的目光轉向了伯爵。

  「我打算給朱利葉斯一個永遠不會忘的教訓,」伯爵厲聲說,「同時也解決你不久前剛剛提出的問題,吉塞爾達。」

  吉塞爾達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他,伯爵繼續往下說:

  「唯一能將朱利葉斯從克拉特巴克小姐手中拯救出來的辦法,是將他的注意力轉向另一位女繼承人,她除了漂亮迷人之外,當然必須同樣富有。」

  臥室裡一時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吉塞爾達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想……我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要告訴你,你將成為那個女繼承人,作為我們伸到朱利葉斯鼻子下的誘餌,從而阻止他追求那個姓克拉特巴克的女人。」

  伯爵轉身看著薩默科特上尉。

  「你,亨利,將告訴朱利葉斯,這位假設的女繼承人是多麼富有,又是多麼有地位。啊,我想到了,她最好來自北方——約克郡是一個大郡,離這裡又很遠,我知道朱利葉斯從來沒去過那裡。」

  「但是這樣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吉塞爾達剛開口說。

  「在我這裡根本不存在『不可能』這樣的字眼,」伯爵高傲地說。「到切爾特南來的一半旅客都來自本國的邊沿地區。昨天你在場時,紐厄爾就這樣說過。因此,一個從約克郡來的有錢的女繼承人只不過是希望到這兒來找醫生看病、喝喝礦泉水的幾百個人當中的一個。」

  亨利•薩默科特站了起來。

  「啊,塔爾博特,你真是個隨機應變的天才!我一向都是這麼認為的,公爵也是這樣看的!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扭轉維多利亞附近那場戰鬥的敗局的?當時我十分肯定我們已經完全被法國人切斷了。」

  「如果我們能打敗法國人,那我們也能在與朱利葉斯的較量中打敗他!」

  「可是……我們怎能……使他認為……」吉塞爾達無可奈何地說。

  「把這一切都交給我好了,」伯爵說,「你的穿著打扮將要符合你的角色,你必須做的一切就是取悅朱利葉斯,並讓他認為,你並不反對他向你獻慇勤、求愛,方式當然要極為周密謹慎。」

  「哦……我肯定不能勝任!」

  「你會勝任的,一定會幹得很出色的!」伯爵十分自信地說。

  「這肯定是條最有魅力的妙計,」亨利•薩默科特說,「安排她住在哪裡呢?」

  一陣沉默,伯爵似乎正在考慮。

  「就在這裡!我他媽的真該死,我決不打算失去我的護士,也不願錯過所有這一切令人興奮而有趣的場面。」

  伯爵一陣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補充說:

  「我想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應該徵得居停主人的同意。」

  「我十拿九穩,伯克利上校對這齣戲的每一個階段都會非常欣賞,」亨利•薩默科特說。

  「我會欣賞什麼?」從門外面傳來一個聲音問道。

  伯克利上校突然出現,所有在臥室的三個人都把頭轉了過去。

  「嘿嘿,剛剛說到我,真是說鬼鬼就到!」上校說,「是不是選我扮演魔王?」

  他的話明明是衝著亨利•薩默科特說的,可他的兩隻眼睛卻盯著吉塞爾達,她在他慢悠悠地走進房裡的同時站了起來。

  「你正是我們要找的人,爵爺,」伯爵說,「我們需要稱讚同一個計劃,並給予幫助,這樣的事你非常擅長。」

  伯克利上校這時已經在吉塞爾達旁邊停住了腳步。

  「有人願意給我介紹介紹嗎?」他問。

  「吉塞爾達,這是你的主人,伯克利上校。爵爺——這位是吉塞爾達•查特小姐!」

  吉塞爾達行了個屈膝禮。

  「你甚至比我先前感覺到的還要迷人,那時我只急匆匆地瞥了一眼,」伯克利上校說。

  吉塞爾達的兩頰升起了一片紅暈。

  伯克利上校久久地注視著她,在他的目光下,吉塞爾達垂下了雙眼。他跨坐到一張靠背椅上,兩隻手臂交叉著擱在椅背上。

  「現在,給我講講,要演什麼?」他說,「因為很明顯,你們三個都在共同商議。」

  「那正是現在我們在做的事,」伯爵回答說。

  他簡略地把已經對吉塞爾達講過的話又重複一遍,伯克利上校聽了哈哈大笑。

  「談論切爾特南的戲劇演出!」他說,「我親愛的塔爾博特,等不到我完事,我就要你替我寫劇本。」

  「在這個戲中沒有你可演的主角,」伯爵反擊說,「一切都圍繞吉塞爾達為中心。她必須使朱利葉斯信服,她就是別人告訴他的那位女繼承人,從而使他停止追求克拉特巴克小姐,使他全神貫注於他認為會落入自己腰包的約克郡那幾百萬。」

  「捨本逐末,」上校說,「好吧,我親愛的塔爾博特,那一定有它的道理,必將保證第一幕成功。不過更重要的是,另外那兩幕將演些什麼。」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本劇必須在朱利葉斯本人得逞之前上演,」伯爵糾正說。

  「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意見,」亨利•薩默科特說,「在我離開倫敦時,每個人都在盼著隨時會宣佈他們訂婚的消息。」

  「非常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塔爾博特,朱利葉斯在這方面很精明,他會想到如果他提出這樣的聯姻能把你嚇倒,你就會替他清償債務。他以前就這麼幹過,」伯克利上校說。

  「要我打算做這樣的事,沒門!」伯爵激烈地反駁說。

  「那麼,吉塞爾達就得讓他信服啦,」伯克利上校回答說。

  他又一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使她感到羞澀。

  他提到吉塞爾達時是稱呼她的教名,這沒能躲過吉塞爾達的注意。隨後她卑謙地想,無論怎樣她畢竟只是一個僕人,她幾乎難於期待這些紳士以別的方式稱呼她。

  「說下去,爵爺,」伯爵敦促說,「這正是我們需要你提忠告的地方!」』

  「很好」,伯克利上校以一種更為嚴肅認真的口氣說,「如果預定吉塞爾達為女繼承人,那她最好當寡婦。這將免去眾多的親戚,照常理,這些親戚無疑會千方百計阻止朱利葉斯與她接近,如果預定她住在這屋,這也會省掉在別的情況下所要求的女陪伴。」

  「最好也讓她當個遠親,」亨利•薩默科特說,「要不你們都知道,她作為德國別墅裡的女客人,由此可能落到她頭上的推理會是什麼。」

  這三個男人會意地互相望了望,可伯爵心裡很清楚,吉塞爾達對他們的談話根本聽不懂。

  「如果要我當寡婦,」她說,「他可能會問很多關於我……丈夫的事情。」

  「你可以避而不談,裝作一想到他的死就情緒波動受不了,根本不想去談他,」上校說,「看在上帝份上,務請不要忘記你將需要一個結婚戒指。」

  他的話音裡有一種強烈的感情,伯爵和亨利•薩默科特兩人都知道,這種強烈的感情是伯克利上校的親身感受,由於自己是非婚生子所受到的苦難而發生的。

  四年前,即1812年,上議院審理的這個案子曾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每一個可能找到的證據都被他母親帶來作證,證明嗣子是婚生嫡出的。

  但是上議院卻裁決,上校的弟弟莫爾頓實際上才是第六代伯克利伯爵。

  如此判決使上校的行為舉止比以前更為放蕩不羈,浮誇招搖。

  報刊的渲染報道,他母親所經受的極為痛苦的折磨,還有案件審理拖延的將近四個月期間傳出的聳人聽聞的詳情細節,這一切都使他十分忿懣,同時也造成了他目中無人、蔑視一切的反抗心理。

  他不願承認自己受到羞辱出了醜,但是這些精神創傷注定要留在他身上一輩子。

  「吉塞爾達需要的不僅是一隻結婚戒子,」伯爵說,「而且還需要身上穿的衣物。」

  「對呀,當然需要,」伯克利上校用一種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口氣說,「在這方面恰恰我能幫你的忙。維維恩夫人為我的戲劇演出提供服裝,她是個天才。她還會守口如瓶,這可是最為重要的。否則,整個切爾特南城都會知道,正在給吉塞爾達準備嫁妝。」

  「那麼僕人們怎麼辦?特別是如果她住在這裡?」亨利問。

  上校輕蔑地看著他。

  「難道你認為我僱用的僕人中有誰膽敢對我的客人說長道短,或者對在這房子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隨便議論嗎?」

  他頓了頓,以加重語氣,緊接著補充道:

  「不管外面的人對我有什麼議論,但是我向你保證,在屬於我的任何一座房子裡發生的事情,完全是保密的,決不會讓外人知道,除了有幾個愛刨根問底的傻瓜,就愛相信最醜的新聞。」

  「決不能讓人對吉塞爾達進行胡亂猜測,」伯爵堅定地說,「派人去請維維恩夫人,一定要給吉塞爾達穿戴得符合女繼承人的身份,同時又要穿得樸素,雍容爾雅,不失一個來自約克郡的寡婦身份。」

  「你替她想好了姓名嗎?」亨利問。

  又是一陣沉默,三個男人似乎都在思索。隨後上校首先開口:

  「巴羅菲爾德這個性可以。我記得在我最初演出的劇裡有一個角色姓這個性,是男是女我記不清了,好像應該是來自約克郡的。」

  「很好,」伯爵同意說,「吉塞爾達就當巴羅菲爾德夫人,約克郡一個鄉紳的寡婦,她的丈夫從羊毛上賺了幾百萬。」

  「這位夫人的母親就算是我的一位遠表親,」上校說,「這樣一來,就會徹底根除任何有關姓氏的糾葛。」

  突然,她似乎一下子領悟到了整個計劃的含義,就用一種驚恐的聲音微弱地說:

  「勞駕啦……我伯……這樣做……要是我讓你們失望了呢?要是我被……發現了呢?」

  「那麼朱利葉斯就會躍克拉特巴克小姐結婚,」亨利在別的人還沒能開口之前就搶先回答說,「不管怎樣,闖不了什麼大禍來。巴羅菲爾德夫人可以回約克郡,從這裡消失。」

  他把回答吉塞爾達的請求搶先承擔了下來,可吉塞爾達卻一直看著伯爵,伯爵心裡明白,吉塞爾達是在求他保護,使她安心。

  「你會幹得十分出色的!」他說,「實際上你用不著做什麼事情。我百分之百肯定,一旦亨利告訴他有一位女繼承人正住在這所房子裡,朱利時斯就必定會來看望我。到時候會把你介紹給他。他會以某種方式——我們必須看事態的發展,聽其自然——提出要陪你去礦泉療養勝地,經過幾次一般的會晤之後,可能會請你吃飯。」

  他邊說邊意識到,正是那個想法叫吉塞爾達害怕,但他暗自尋思,真正至關重要的就是這既解決了他自己的問題又解決了她的問題。

  「我有個主意,」上校說,「奈特利掌管我演戲時用的珠寶首飾。」

  他看了看吉塞爾達,似乎感覺到了吉塞爾達佩戴任何值錢的首飾時會出現的手足無措樣子,於是補充說:

  「寶石只不過都是些次等的——是些石榴石、紫水晶。我相信還有一小串珍珠。要是一位女繼承人手頭居然沒有什麼珠寶首飾,那似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對,當然會這樣,」伯爵同意說,「真的,爵爺,要是沒你幫忙,要想上演這齣戲是不可能的。你認為過多久維維恩夫人才能把吉塞爾達打扮起來,好讓她登台?」

  「我想事不宜遲,」上校輕鬆地答道,「因為我意識到這事十分緊迫,塔爾博特,我要親自去見她,要她盡一切可能火速趕到這裡來。她一定有幾件現成的裙袍禮服,至少足以應付吉塞爾達初次露面。」

  他一面微笑著,一面向吉塞爾達補充道:

  「那可是重要關頭!你得喚起觀眾的興趣,並在全劇中把握它。」

  吉塞爾達痙攣地顫動一下,他又補充說:

  「不准有『首夜演出的神經過敏』!我決不讓我的演員在首夜演出時神經過敏。我所要求的所有事情就是要他們背熟台詞,照我吩咐他們那樣認真去做。」

  「正是因為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話,才弄得我十分……緊張,」吉塞爾達說。

  「這一切都交給我好了,」上校用一種幾乎是愛撫的口氣回答,「我會給你編的,吉塞爾達,還能向你保證,我非常精於此道。」

  「我想……我還是……寧願懇請……爵爺,」吉塞爾達小聲說。

  伯爵不由得感到有一種得意洋洋的勝利之感,吉塞爾達寧願依靠他,而不依靠上校。

  但是只要這不意味著公開拒絕,上校就不準備把它當作拒絕來接受。

  「當然當然,」他同意道,「這齣戲是塔爾博特的,我當然不應該破壞這齣戲的戲劇效果,掃他的雅興。然而,我還是要自我任命為舞台監督,我可以毫不自誇地公開宣稱,我是個非常好的舞台監督!」

  「這我們都知道,」伯爵說,「不過你可不要把吉塞爾達嚇壞了。我可以肯定,她以前還從來漢幹過這樣的事情,這對她來說可真不容易。」

  「誰知道,我們可能還有別的什麼喬丹夫人或哈麗特•梅隆要我們照管,」伯克利上校說。

  「甚至還有一個瑪麗亞•富特!」亨利•薩默科特狡黠地說。

  上校望著他,他又加了一句:

  「我曾在《旗鼓相當》這齣戲裡見過她,我認為她演得好極了!」

  「她美得很!」上校自嗚得意地說,好像自己是造成她美的原因。

  「吉塞爾達將成為一位能勝任的巴羅菲爾德夫人,」伯爵說,「而那就是我們目前要求她做的一切。爵爺,趕快替我把維維恩夫人找來,亨利,看看能否發現朱利葉斯現在住在哪兒。」

  「他現在正住在北斗星旅館,克拉特巴克小姐則住在天鵝座旅館。」

  「但願我們能夠將他們分開。」

  亨利•薩默科特倚著床柱。

  「你要我具體對他說些什麼?」

  伯爵想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說:

  「告訴他,你已經來看過我了,我身體很好。然後就信口開河地瞎吹一通,說這位現在也住在德國別墅的寡婦有多麼迷人,多麼討人喜歡。」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哦,我想到了,吉塞爾達最好在有機會時說,她從約克郡來時由一位上了年紀的姑娘陪同,不幸她在倫敦病倒了,只好留在那兒,不過病好了隨後就會來跟她會合。」

  「好主意!」上校稱許地說,「總要讓你的角色事出有因,師出有名嘛。每一個戲裡都應該有部分人物情節是可信的。」

  「下一步又怎麼辦呢?」亨利敦促說。

  「提出建議——當然是漫不經心地——說你今晚隨後要來看望我,建議他陪你……」

  伯爵突然中斷了談話,轉向上校問道:

  「到那時,維維恩夫人能讓吉塞爾達準備好嗎?諒必她至少有一件適合吉塞爾達的裙袍吧?」

  「我想會有好幾打的,」上校答道,「穿在吉塞爾達身上將會一件比一件更合適。把這一切交給我好了,塔爾博特!我要徑直去找維維恩夫人,在我離開這屋之前也給奈特利打個招呼。」

  「我願陪你一起走,」亨利說,「我覺得,在這出重要的戲中肯定有很多細節要我們在一起討論。」

  「我會讓你搭我的馬車,」上校微笑地說,「我的四輪敞篷馬車現等在外面。」

  「謝謝你,」亨利回答說,「你們這座城市的討厭之處,上校,就是老得步行。」

  「所有的大夫都會告訴你,經常走路對你的健康有好處,」上校回答說。

  「我敢打包票,你會想出一些辦法讓人們每走一步路都得向你付錢,」亨利大笑著說。

  這兩人離開臥室走了,伯爵兩眼望著吉塞爾達,等待著。

  他知道吉塞爾達憂心仲仲,通過她的眼神伯爵也清楚地看出,她幾乎難以相信這並不是某種想入非非的怪念頭,絕不可能付諸於行動。

  吉塞爾達慢饅移到床前,在床的靠腳一頭站住,抓著雕花床拄,好像需要個依靠似的。

  「別害怕,吉塞爾達,」伯爵輕柔地說,「我現在就給你開——張你非常急需的五十鎊支票。」

  「值不了那麼多!」她說,「我相信你給錢給得太多了!」

  「如果你那麼認為,你可以去問問上校,他付給那些替他演出的業餘演員是多少錢,」伯爵回答說,「你會發現,他付給他們一星期就那麼多錢。我設想,這個化裝舞會可能會持續十多天,既然那樣實際上我還真的佔了你便宜呢。」

  他見她仍未被說服,就說:

  「很明顯,你還沒聽說過愛德華•基思的軼事,他在切爾特南演早場拿五十鎊,下午在杜克斯伯裡演出拿五十鎊,晚上在格洛斯特又拿同樣一筆錢,結果他一天內就掙了一百五十鎊。」

  「我不是……愛德華•基恩。」

  伯爵微微一笑。

  「一定要我說個一清二楚嗎?」

  「你這麼做……只是為了……救我,」吉塞爾達猶猶豫豫地說。

  「那畢竟只是我提出這個計劃的一半原因,」伯爵承認說,「另外一半原因,你也很清楚,就是因為我不想要一個高利貸者的女兒作我的近親。」

  「假如林德先生對我……不感興趣呢?」

  「我從來不認為他會對你這個人感興趣,」伯爵回答說,「但是他毫無疑問會對你那筆假定的財產感興趣。薩默科特上尉在談朱利葉斯時絲毫沒誇大其詞,他說朱利葉斯在倫敦的社交季節裡一直在追求每一個有錢的女繼承人,並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跟其中的一位結婚。」

  他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吉塞爾達,朱利葉斯曾企圖侵犯一位年輕姑娘,又怎樣不得不爬下排水管逃命。

  緊接著,他又暗自對自己說,如果告訴了她,只會使她感到震驚和害怕,儘管她實際上還不可能確切懂得其中暗含的意思。

  伯爵思索著,這整個計劃的唯一困難之處在於:是否有人會相信吉塞爾達是個結過婚的女人。

  在她身上有一些非常幼稚天真的東西,這種東西伯爵在.受傷之前必定還從未在那些跟他調情的女人身上發現過。

  她穿著那件樸素的藍色裙袍,此刻看起來恰恰顯出其本來的面目:一個年輕的姑娘,被生活弄得糊里糊塗,對上流社會的種種陰謀詭計全然不知。

  隨後,他在心裡想道,對他提出的事唯一可供選擇的就是吉塞爾達本人的想法,考慮她的想法正是他冥思苦想所期待不到的。

  因為他知道吉塞爾達會服從,就用一種有權威的聲音說:

  「下樓去,吉塞爾達,向奈特利先生支五十鎊鈔票。告訴他,在他收賬時我會準備好支票的。明天早上頭一件事,就是把錢給紐厄爾先生送去,為你弟弟安排星期四動手術。」

  吉塞爾達吸了一口氣,兩眼一下子閃出了光芒,緊接著她說:

  「如果我使您失望……如果林德先生對我不感興趣……我會歸還這筆錢的。」

  「如果你跟我爭辯,」伯爵說,「我就會腿傷復發,紐厄爾就不會給任何人動手術,因為他要來給我看病。看在上帝面上,姑娘,別添麻煩了,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他生氣地說,吉塞爾達向他靠近了一點。

  「對不……起,我讓您心煩了,我是無心的,我最不願讓您這樣。我很感激……非常感激,簡直沒法說。」

  「那麼,你就盡量演好你的角色來表達感激之情吧。這個角色,扮一個貴族夫人,對你來說是相當自然的,因為你在血統上是貴族。」

  「可在職業上卻是個僕人,」吉塞爾達微笑地補充說。

  「我可不管,我把你看成我的護士,」伯爵說,「不管你穿上新衣服會變得多麼高貴,不管你以巴羅菲爾德夫人的身份出席了多少舞會和盛大集會,每當你下班回來不演這個角色的時候,你還是要護理我的腿,滿足我的每一個願望。」

  「您知道我……願意侍候您,」吉塞爾達柔和地說,「請允許我……再一次感謝您,可以嗎?」

  她的聲音裡有某種非常溫柔的東西,她兩眼的神情是伯爵過去從未見過的。

  由於伯爵知道對她發號施令是與她打交道的最好方式,也因為他意想不到地突然害怕作出反應,於是他厲聲說:

  「你去演戲了,我可不打算讓自己受到冷遇。」

  「您不會受到冷遇的,」吉塞爾達許諾說,「不過我現在堅信,您應該休息了。」

  「只要讓我不斷瞭解事情的進展情況,我願意休息,」伯爵說,「維維恩夫人到的時候,我希望見她,告訴她我所要求的事情。我要親自給你挑選裙袍,一件一件挑。」

  「是的,當然應該這樣,」吉塞爾達同意說。就在這時,一個念頭突然襲來。

  「那些東西……要由您……付錢嗎?」

  「當然由我付錢!」伯爵肯定地說,「沒什麼可爭辯的,吉塞爾達。誰也不能不花錢就搞戲劇演出。我向你擔保,以你的名義花掉的費用,一定比朱利葉斯最後這一年花掉的我的錢少得多,更不用說前幾年我被迫付出的錢了。」

  「他花掉那麼多的錢,怎麼可能呢?用這些錢買什麼?」吉塞爾達問。

  「假若我能回答『買馬了』,總還有點東西,那就有理由可說羅。上校倒真是買馬,他花了很多錢買馬,」伯爵回答說,「可朱利葉斯的錢卻是花在女人身上,耗在酒裡,擲到姥博中。」

  「多愚蠢哪!」

  「正像你說的那樣,蠢到頭了,十足是個花錢的無底洞!」

  「我可不能讚美一個曾是賭鬼的男人,」吉塞爾達沉思地說,「牌一翻,就把錢給賭掉了,真是荒謬愚蠢,特別是一個人賭不起還硬要賭。」

  「你對其他的罪惡行徑怎麼看?」伯爵問,「比如玩女人。」

  使他驚奇的是,吉塞爾達的臉上湧上了紅暈,她的雙眼本來一直是坦率地望著他的眼睛,這時卻垂了下來。

  「有……時候,」她用一種伯爵以前從未聽見過的低低的刺耳聲音說,「這種行為是……不可原諒的。」

  她說著,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我會告訴巴特利,維維恩夫人來的時候您想見她,」她說了這句話,就離開了房間。

  她離去了,伯爵諒奇地凝視著她的背影。

  這麼說來,在所有其餘的神秘事物之中。還有某種與他暗示的那種女人有聯繫、並使她心煩意亂的東西。

  他感到納悶,或許吉塞爾達的父親因為迷上某個「情婦妓女」,認定她比家庭生活更有吸引力,從而置吉塞爾達和她的全家於赤貧之中。

  或許那就是解釋。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她要遮遮掩掩、守口如瓶呢?

  這種情形發生過千萬次,通常那些被遺棄的人總是怨氣沖天,對自己的忿懣總是直言不諱。

  神秘——老是有更多的神秘東西!

  伯爵意識到,離解開任何一個這類神秘的謎還遠得很,並不比吉塞爾達因挨餓而首先引起他興趣的時候有多少進展。

  不錯,她現在肯定沒挨餓。他想像得出,她的家儘管過得還不闊綽。但靠了她掙的錢,一星期一鎊,有了她帶回家的食物,他們不會再挨餓了。

  現在,她的弟弟能夠去動手術了。

  「我猜想,有關她的情況我目前所知道的要比當初稍微多一點,」伯爵暗自說。

  他回想起,在戰爭中獲取有關敵方的情報要容易得多,而目前去發現有關吉塞爾達的情況卻是多麼難啊2

  那時,有探子向他報告他想瞭解的敵情,可以審問俘虜,還有成打的其它辦法,這些都使他成為整個伊比裡亞半島戰爭中消息最靈通的指揮官。儘管他有如此多的事情要考慮,實際上在簡單地吃了頓午餐之後他還是打了一會兒盹,直到維維恩夫人被引進臥室時才驚醒。

  維維恩是個活潑的法國女人,戰爭期間隱瞞了自己的國籍,可現在準備將自己的法國人身份公之於眾。

  伯爵發現,維維恩夫人自從伯克利上校演出第一齣戲以來就一直替上校效勞。

  上校事先已把要求告訴了她。

  她通知伯爵說,已隨身帶來了所有現成的裙袍,還有相應的各種女帽披巾,此外還帶來些紙樣、草圖和衣料,供伯爵挑選另外定做。

  維維恩夫人一邊把紙樣、草圖放到床上,一邊建議把吉塞爾達帶到另一個房間去試穿她隨身帶來的裙袍。

  「我明白,老爺,今晚是個特別的時刻,有位特別的紳士來訪,巴羅菲爾德夫人必須讓他見到她最佳的容貌。」

  伯爵和吉塞爾達兩人都發現一時難以記起這位服裝師談的是誰。

  隨後,維維恩夫人突然把吉塞爾達帶走了,留下伯爵一人看這些草圖。他認為就吉塞爾達寧靜謙遜的個性來說,絕大多數都太做作誇張、過分華麗了。

  但一會兒以後,他就會改變看法、大吃一諒了。

  他開始納罕,另外那個房間裡究竟在於什麼,正想要拉鈴叫巴特利傳話過去,說自己已等得不耐煩了,這時門開了,維維恩夫人走了進來。

  「我給巴羅菲爾德夫人穿戴好了,」她對伯爵說,「完全照著上校先生給我的指示辦的。我希望,老爺,那會得到您的讚賞。」

  她用手做了個姿勢,吉塞爾達真的像在劇場的舞台兩側等候著一般,緩緩地步入房裡。

  伯爵只能驚訝地盯著吉塞爾達。

  給維維思夫人的指示是清楚明確的,她不折不扣地執行了上校的命令。

  吉塞爾達這時看起來年齡比她實際的十九歲要大些,外表當然更為雍容華貴,但是伯爵卻不曾料到,她的儀容面貌會是如此秀麗漂亮。

  他一時還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竟使得吉塞爾達的容貌產生了如此戲劇性的變化。

  隨後,他明白了。

  維維恩夫人在吉塞爾達的臉上用了所有上流社會的夫人小姐們所使用的時髦化妝品——不是象戲劇演員們使用化妝品那樣鮮艷過火,而是象名門閨秀、豪門貴婦那樣用得雅致不俗,恰到好處。

  伯爵這才初次意識到,吉塞爾達平時除了一雙大眼睛外,為什麼會顯得臉色蒼白,不引人注目。她不用化妝品,其原因不言自明:她用不起這些東西。

  此刻,她白皙的皮膚似乎發出珍珠般半透明的光彩,臉頰上泛著一抹紅暈,顴骨下方凹陷的地方被掩飾得不見蹤影。

  她的兩眼光彩熠熠,另有了一番新意,柔滑有光澤的眼睫毛看上去又長又黑。

  曲線明顯的雙唇上塗了一些潤唇油膏,頭髮在頭頂上梳成一個花冠狀,長長的鬈發垂在那張並不寬大的臉龐兩側。

  穿在身上的那件裙袍格外時髦,但又非常得體,對一位高貴的夫人不會顯得過分,儘管對一個十九歲的姑娘有些過於精緻,失去了天真味道。

  伯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這兩個女人都在等他評論裁決。他目光依然停留在吉塞爾達身上,說:

  「我真要祝賀你,夫人。上校說得對,你是個藝術大師。可以說,我認為你已創造出了一件傑作!」

  維維恩夫人很快地向他行了個屈膝禮。

  「謝謝,老爺,如果您滿意,那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非常滿意!」伯爵十分肯定地說。

  快到黃昏時候,維維恩夫人才離去,吉塞爾達一個人走進了房間。

  「我心裡有點……不安,」她說。

  「怎麼啦?」伯爵問。

  「維維思夫人說,在她單獨來看您時,您指示她要替我買幾打裙袍。實在的……我需要不了這麼多……而且那將花多大一筆款子啊!」

  「古塞爾達,你要妨礙我的計劃安排嗎?」伯爵問。

  「不……不,當然不是,」她回答說,「我只是不希望您……花那麼多錢在……我身上。」

  「我高興怎麼花就怎麼花,」伯爵回答說,「我還想向你指出,這最後一年我除了把錢花在醫生身上外,還極少有機會從我那極為可觀的財產裡花掉一個子兒,而把錢花在醫生身上,就像扔到水裡那樣毫無反響,當然除了紐厄爾醫生。」

  「您的意思是……您高興買下那些替我挑選的裙袍……和所有別的物品?」

  「告訴你,我非常高興,說的可是真話!」伯爵回答說,「要不要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你可『用包紮傷口來償還』?」

  吉塞爾達的樣子看起來仍有點憂慮,過了一會伯爵說:

  「要是你談起向我償還,我想我該給你一巴掌!不過,要是可以安慰你那討厭的、叫人不愉快的自尊心,那麼就讓我告訴你,萬一你打定主意不再需要這些衣服,或者我們為一些諸如鋪張浪費之類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吵起來,那麼我們可以把這些裙袍送到上校的戲裝貯藏室去。」

  伯爵頓了頓,又接著說:

  「我從維維恩夫人那裡得知,他儲存了相當多的服裝,各式各樣、各個時期的都有。這樣只要他願意,一發出通知就能馬上演出一台戲。」

  他微笑著繼續說:

  「有人告訴我,在切爾特南他特地備了一些快馬和馬車,時刻準備好替在伯克利城堡經常舉行的啞劇字謎遊戲和,戲劇演出運送他所需要的東西。」

  「我想您會認為我非常……愚蠢,」吉塞爾達低聲說。

  「恰恰相反,」伯爵答道,「我尊重你在這件事情上的感情。大多數女人只要能從一個男人那兒撈取什麼東西,都是急不可待,抓住不放。你是例外,吉塞爾達。我還認為,許多男人往往會發現這是你最討人喜歡的品質之一。」

  他見古塞爾達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後來,吉塞爾達像個小孩子希望再次得到保證那樣,說:

  「我不會……讓您失望……吧?」

  「我相當有把握,你決不會讓我失望,」伯爵說。

  他用了一種出人意料的深沉嗓音說話。這時他的雙眼與吉塞爾達的雙眼相遇,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奇怪的東西相互交流。

  一時間他倆都一動不動。隨後,吉塞爾達把臉轉開,有點不連貫地說:

  「我……我要……拉鈴替您要……茶……或者你想……喝點什麼……烈性飲料嗎?」

  「我認為我們倆都需要喝一杯酒,」伯爵回答說,「我嗎,是因為我喝了會感到高興,得到享受;你呢,你也清楚地知道,是因為亨利可能在任何時候把朱利葉斯帶到這裡來。」

  他看見一陣顫慄通過吉塞爾達全身。隨後,吉塞爾達又拿眼望著他,伯爵一看就知道,吉塞爾達正在思考他說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失望時他們之間剛剛交流過的東西。

  「至少我解決了她的問題,」伯爵心想。

  他感到奇怪,為什麼自己幾乎極端厭惡那個想法——為了證明那五十鎊不是白給,吉塞爾達將不得不花費時間跟朱利葉斯呆在一起。

  那天夜裡,伯爵雖已疲倦,他的腿實際上也根本不疼了,他卻發現自己難以入睡。

  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將近傍晚時發生的一切。正如他早已料到的那樣,亨利帶著朱利葉斯來拜望他了。

  巴特利一通報,說兩位先生在樓下,吉塞爾達就從房裡溜走了,由伯爵單獨接待亨利•薩默科特和朱利葉斯。

  「真沒想到,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朱利葉斯!」伯爵對他的堂弟說,態度和藹可親,在過去極少這樣對待他。』

  「見到你身體好些了,我很高興,塔爾博特堂兄。」

  亨利•薩默科特是朵時髦的鬱金香,朱利葉斯多次嘗試想超過他,都失敗了。

  朱利葉斯衣著很闊綽,卻既沒有那兩位長者的體魄,也不具備他們的性格品德——那兩位都在軍隊裡呆過——更沒有亨利•薩默科特得以揚名的落落大方的舉止,得體有禮的談吐。

  他的馬褲黃得不是味,不是攝政王愛穿的那種時髦的黃色;他領結的褶邊加得太多;衣領兩邊的尖端顯得太高。

  然而在一個女人的眼裡,伯爵幾乎是粗野地想,朱利葉斯看來會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男人。

  只是當一個人看到了他眼睛下方的皺紋和稍微有點明顯的雙下巴時,才會意識到作為年方二十四歲的年輕小伙子,他的身體不算挺好。

  爵爺請他的客人坐下,還派人去拿酒,他的表情和聲音沒有絲毫責怪之意。

  「我剛才正一個人自斟自飲,」他解釋說,「我希望你們願意陪我喝一杯,我也已邀請了現住在這座房子裡的另一位客人,巴羅菲爾德夫人。我還沒得到回音,可能她另有約會吧。」

  他偷看了一眼,發現朱利葉斯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我一直都在對朱利葉斯談巴羅菲爾德夫人,」亨利,薩默科特拾起話頭。「我昨天在這裡遇見了她,認為她迷人極了!」

  「我恐怕跟你的看法不一樣,」伯爵冷冷地說,「儘管有很多像你這樣熱情的先生顯然都抱同一個看法。」

  「這倒並不奇怪,只要你想一想巴羅菲爾德遺下了多少錢,」亨利•薩默科特說。

  「她比她丈夫年輕得多嗎?」朱利葉斯問。

  「我相信要年輕得多,」亨利•薩默科特回答說,「我想這是巴羅菲爾德第二次結婚,雖然我還沒完全落實。總之她年紀輕輕當了寡婦,不過她擁有巴羅菲爾德的那幾百萬作後盾,又有誰會埋怨她是個寡婦呢?」

  「我從來沒聽說過巴羅菲爾德夫婦,」朱利葉斯用一種故意鬧彆扭的態度說,好像他莫名其妙的被人剝奪了知道這種事情的機會。「你知道關於他們的事嗎,塔爾博特堂兄?」

  「從沒聽說過巴羅菲爾德夫婦?」伯爵用一種不相信的口氣說,「哎呀,我的老弟……!」

  伯爵想,沒必要多說,更沒必要撒謊。顯然,朱利葉斯早已深信不疑,認為巴羅菲爾德夫人就像亨利•薩默科特所吹的那樣。

  門開了。

  「巴羅菲爾德夫人到,老爺!」巴特利通報說。吉塞爾達走進房來。

  伯爵伸出手去。

  「你太好了,真高興能跟你交往,」他以其最有魅力的聲音說,「我怕你會有更有趣的約會,不會來看望一個病人。」

  「你邀請……我……太好了,」吉塞爾達回答說。她邊說邊把手放到伯爵的手裡,伯爵感到她手指冰涼,緊張得直顫抖,於是將她的手指握得更緊,希望給她以信心。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另外兩位朋友,」他說,「這位是你昨天遇到過的亨利•薩默科特上尉,這位是我的堂弟,朱利葉斯•林德先生,他剛從倫敦來。他能讓我們聽到在這塊冷靜的礦泉療養地聽不到的一切消息。」

  吉塞爾達羞澀地向兩位先生微微一笑,隨後就坐在靠床最近的一張椅子上。

  伯爵注意到,奈特利先生已拿出了上校提到的珠寶首飾。

  吉塞爾達脖子上戴著那條單串珍珠項練,背心上別了一枚漂亮的紫品胸針,左手無名指上除有一個金的結婚戒指外,還戴了一隻紫晶珍珠戒。

  「你以前來過切爾特南嗎,巴羅菲爾德夫人?」朱利葉斯問。

  他坐在吉塞爾達旁邊的椅子上,熱切地前頓著身子。

  「沒有,這是我初次到這裡來玩,」吉塞爾達回答說,「伯克利上校請我跟我姑母來作客,我當時就非常興奮,我們早已聽說切爾特南美麗非凡,景色秀麗,礦泉水又富有療效。」

  「那你要親自喝礦泉水羅?」朱利葉斯問。

  「我很想喝,雖然我認為實際上我並不真正需要治療,」吉塞爾達說著,露出了一絲微笑。「不過我的姑母急需礦泉水治療。不幸的是,我們到倫敦時她就病例了,只能留在那裡,跟我分開幾天。」

  「那麼,在她到這來之前,就無人陪你去礦泉水的水泵房了,」朱利葉斯說,「要是那樣的話,我希望你會允許我給你帶路,把你介紹給福蒂夫人,她可是切爾特南的一個有名人物。」

  吉塞爾達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他急忙解釋道:

  「福蒂夫人是礦泉出名的司泵員,國王、王后和王族成員到了這裡,都由她侍候,國王陛下還命令給她畫了肖像。」

  朱利葉斯說得那麼頭頭是道,伯爵深信他在來訪之前,一定查過本地的指南手冊。這樣在必要時他就能用自己對切爾特南的知識來打動富有的巴羅菲爾德夫人。

  亨利•薩默科特必定幹得不錯,伯爵暗忖,同時避開他朋友的目光,深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

  「與福蒂夫人見面一定很有意思,」古塞爾達說。

  「那麼,明天早上我可以替你介紹嗎?」朱利葉斯問,「你希望什麼時候飲礦泉水?」

  「我認為,十點鐘就夠早了。」

  「那是個時髦的時刻,」亨利•薩默科特說,「你將會發現,切爾特南所有的名人都在那兒啜飲,裝出礦泉水對他們身體有益,其實內心深處在暗罵這東西討厭透了。」

  「真的那麼難喝嗎?」吉塞爾達問。

  「我可一點也不知道,」亨利•薩默科特回答說,「我從來沒嘗過,也毫無品嚐之意,不過我當然認為,只要塔爾博特身體好些,他就會去礦泉水泵房的。」

  「讓我把話說清楚——我也毫無品嚐之意!」伯爵斬釘截鐵地說。

  他邊說邊向吉塞爾達瞥了一眼,心裡想,吉塞爾達的眼睛裡閃爍著一點特別的光芒,那是向他暗示說,如果她認為喝礦泉水對他有益,就一定會設法勸他去品嚐。

  他可以預見到自己與吉塞爾達之間將有一場唇槍舌戰,想到這又覺得很有趣。

  「還有許多事物我能向你介紹,巴羅菲爾德夫人,」朱利葉斯又在說了「舞廳裡很好玩,劇院打算為威靈頓公爵的來訪演出一個特別節目,戲的名字叫:《村中之愛》。」

  「有沒有哪位著名人物在劇中演出?」吉塞爾達問,因為很明顯,大家都期待著她說點什麼。

  「我還不知道,」朱利葉斯被迫承認說。

  「或許瑪麗亞•富特將領銜飾主角,」亨利•薩默科特插嘴說。

  如果她演主角,那麼其中的原委他和伯爵是知道的。

  朱利葉斯繼續侃侃而談,但很明顯,在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極力討好這位「富孀」的同時,他又有點拘束:他的堂兄兼監護人在聽他、觀察他。

  偶爾,他眼裡帶著挑釁的表情朝伯爵看上一眼,但爵爺依舊那麼和藹可親。

  如果說朱利葉斯•林德原先對伯爵懷著恐懼心理,生怕伯爵憎厭他,那麼到了這次訪問快結束時,他的這種恐懼心理已有所緩和。

  實際上,他一直在擔心伯爵會打聽出他的行徑:他不僅到處追逐女人,而且在過去一年裡由於期望自己能繼承爵位,曾借了相當可觀的一筆款子。

  儘管他在支付巨額利息,但伯爵當時似乎極有可能會傷重死去,這樣他就能立刻償還這筆貸款,比任何人預期的都快得多。

  但是現在,他只要看看他的堂兄,就能意識到:堂兄快要痊癒了!

  因此表面上朱利葉斯裝得很高興,謙恭有禮,但內心裡卻再詛咒伯爵讓人勸說到了切爾特南,讓本國最著名的外科醫生之一、托馬斯•紐厄爾,動了手術。

  要是真的福星高照,朱利葉斯暗忖,塔爾博特堂兄就該在滑鐵盧戰死,至少會因他不願截肢而傷重死去。

  伯爵被說成是個英雄人物,就因為他蔑視團裡的軍醫,甚至在因葡萄彈傷口潰爛化膿而發高燒時,他也拒絕聽從軍醫們的忠告。

  然而他的運氣總是好得難以叫人相信,他的冒險得到了報償,現在對朱利葉斯來說,似乎只能再等四十多年才有機會繼承爵位了。

  他詛咒著命運要了這麼卑鄙的花招捉弄他,一邊跟吉塞爾達談話,一邊心裡琢磨,把自己獻給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的慇勤轉獻給這位遠遠更為迷人的女人是否明智,因為按照亨利•薩默科特的說法,這位女人更為富有,她的背景肯定更吸引人。

  同時,用句粗俗的話來說;埃米莉已是「囊中之物」了!

  她已清楚表明她歡迎朱利葉斯的求愛,何況朱「利葉斯知道,自己跟隨她到切爾特南來的事實會使自己的意圖變得非常清楚。

  一想到埃比尼澤,克拉特巴克當他的岳父,就使他感到噁心,何況埃米莉除了比他大十二歲外,那副尊容也極不討人歡喜,以致只要一想到跟她結婚,心裡就覺得作嘔。

  然而他的債主們虎視眈眈,等著向他撲來,儘管他過去這一年從堂兄那兒得到一大筆錢,卻依然債台高築,欠債幾乎接近天文數字。

  他既不可能繼續過他目前這樣的日子,也不可能放棄他所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

  一旦埃米莉成了他的妻子,就有大量的錢可供他花在數百名「美人」身上,她們自然會非常樂意讓他忘卻自己是個已婚的男人。

  不過,朱利葉斯又狡猾地想,如果情況真是「一便士的醜陋,二便士的漂亮」,他還會猶豫不決嗎?

  在他心裡有一點是明白無疑的,那就是:如果林德家族,特別是伯爵本人,接受了他對妻子的挑選,那在各個方面都會好辦得多。

  如果是巴羅菲爾德夫人,就絲毫不會有什麼困難;但他能極其生動地想像得到,林德家族對可憐的埃米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後來吉塞爾達站起來說,她要在晚餐前回.房去休息一下,朱利葉斯也就站了起來。

  他已打定主意。

  「我始終是個賭徒,」他心裡想。

  他向吉塞爾達道別時,跟她握手的時間稍稍長了一點,還以一種感情顯得非常真摯的口氣說,他要一小時一小時地數著等到明天早上十點鐘。

  「你太好了,先生,」吉塞爾達邊說邊行了個屈膝禮。

  朱利葉斯過分慇勤地捧起她的手,送到嘴邊吻了一下。

  吉塞爾達離開他,沿著長長的走廊向另一間大客房走去,那間客房已由金登夫人撥給她專用了。

  過了一會兒,她從樓梯的欄杆上窺見前門已在朱利葉斯離去後關上了,就急急忙忙跑回伯爵的臥室。

  吉塞爾達性急地跑了進去,不顧亨利•薩默科特在向伯爵道別,就朝伯爵伸出雙手。

  「剛才我做的……行嗎?」她問,「我做的是不是你想要我做的?你認為他相信了嗎?」

  「你於得好極了!」伯爵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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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4: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晚安,巴羅菲爾德夫人。」

  「晚安,林德先生。今晚你陪著我,真太感謝啦。」

  「我感到非常榮幸,」朱利葉斯回答說,「我只希望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

  很明顯,他特別強調最後幾個字,邊說邊把吉塞爾達的手抓在自己手裡,握得非常緊。

  吉塞爾達正考慮該如何回答,朱利葉斯又小聲說了下去:

  「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你傾訴,我確實希望今晚會有機會。」

  吉塞爾達驚恐地回頭看了看站在他們後面門廳裡的男管家和男僕,同時從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完全沒必要說話作解釋——朱利葉斯知道她在想什麼。

  「請允許我明天,」朱利葉斯說,「十點鐘來找你,帶你去水泵房。」

  他低頭吻她的手,吉塞爾達透過所戴的薄簿的飾帶連指手套,可以感覺到他嘴唇熱烘烘地貼在她手上。

  可說費了相當的勁,吉塞爾達才強迫自己低低地說出一句:

  「再一次謝謝你……現在我必須……走了。」

  她設法油出自己的手,快步走上台階,進了門廳。

  雖然她沒回頭看,但仍感覺得到朱利葉斯在站著看她,只有等到她上了一半樓梯,聽見前門關嚴實了的時候,她才感到擺脫了他。

  為了壓制住那股想擦擦自己手上他嘴唇吻過的地方的衝動,她在樓梯上走得更快,走了樓梯平台,直到走到伯爵的臥室外才停了下來。

  「或許他睡著了,」她想。

  但伯爵在她離開前一再堅持,一定要她在朱利葉斯帶她去跳舞回來以後再去見他。

  吉塞爾達輕手輕腳轉了轉門把手,把門打開。她看到四柱大床旁幾支蠟燭亮堂堂的,伯爵正靠在床上,顯然根本沒睡著。

  她走近房內,隨手關上門,伯爵在她走向自己的半途中,就開口說:

  「你回來得太遲了!」

  他的話裡有一種責備的語氣,吉塞爾達還沒走攏就急著回答:

  「真對不起,不可能早一點脫身。」

  「你是說——不可能?」」

  「要看的東西……太多,而且……伯克利上校把我介紹給了很多人。」

  「他為什麼那樣做?」

  「我想他是出於好心,他的意思也是要給每一個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認為我實際上是他的一個親戚。」

  吉塞爾達走到床邊,站在那兒望著伯爵。

  她這時看起來樣子非常可愛,就像伯爵在她出發前所認為的那樣。

  她穿著一件淺色粉紅薄紗裙袍,鑲邊四周用細小的扇形花邊帶裝飾著,袖子和大背心也裝飾有這種花邊飾帶。

  脖子上戴著一條海藍寶石的小項練,似乎與她那湛藍的眼睛交相輝映。

  「給我談談所發生的一切,談談你對舞廳的看法,」伯爵說。

  「舞廳似乎非常吸引人,」吉塞爾達回答說,「不過大家都在談新建的舞廳,褒新貶舊。」

  她微微一笑,說:

  「很明顯,因為舊舞廳勢將關閉,連規矩今晚都放鬆了。」

  「什麼規矩?」伯爵問。

  「伯克利上校告訴我,在這個舞廳裡禁止擲銀子遊戲和任何靠碰運氣賭博取勝的遊戲。可今天晚上,卻有一些先生、夫人在賭兩人玩的紙牌遊戲。」

  吉塞爾達稍微躊躇了一下,接著說:

  「我那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說這話指的是什麼?」伯爵問。

  「伯克利上校建議我去玩牌賭,當然我開口說了聲『不』,但他不願聽。『我當你的莊家,』他說,『誰都知道,在在一位可愛的女人頭次賭錢的時候,她准贏!』」

  吉塞爾達兩手一攤,做了個小小的手勢。

  「他搞得我沒法拒絕,無論如何,我想,如果我顯得太勉強,林德先生就會認為我……不像我裝成的那樣……富有。」

  「我能體諒你的難處,」伯爵說。

  「我贏了,」吉塞爾達繼續說,「至少上校對我講我是贏了,可我真的還不懂怎麼玩呢。」

  「你贏了多少?」

  「十個基尼。」

  吉塞爾達抬起自己的兩眼望著伯爵。

  「我該怎麼辦呢?拒絕收下那筆錢,他又不讓,而且在林德先生認為我非常有錢時,我搞出些大驚小怪的事來,就顯得荒謬愚蠢了。」

  「你是怎麼做的?」伯爵問。

  「我把錢隨身帶回來了,」吉塞爾達回答說。

  她在伯爵面前的床單上放下了女用收口緞子網格小提包。

  「我看這沒什麼難,」他說,「錢是你的,雖然我懷疑伯克利上校由於多少知道些你的真實情況,有意顯得慷慨大方。」

  「我不想……得到……上校……的恩惠。」

  在吉塞爾達的語氣裡,有某種東西迫使伯爵以敏銳的目光看著她。可他沒說出湧到了嘴邊的那些話,只是說:

  「錢是你的,吉塞爾達,我相信你會好好用的。」

  「我想把錢給……您,」吉塞爾達說,「您已經花了那麼……多的錢在我的服裝上,您一直對我那麼好。」

  伯爵一時難以相信地凝視著她,跟著他就說:

  「你真的想以一種我認為是污辱的方式來償還我的錢嗎?」

  「不……不,請不要那樣……想!」吉塞爾達辯解地懇求說,「那只是因為您花掉了那麼一大筆錢,況且我也絕木可能償還我欠您的錢。」

  「你什麼也不欠我,」伯爵十分肯定地說,「其實你在幫我的忙,儘管在同時你也在幫助你自己。亨利今天告訴我說,克拉特巴克小姐看到朱利葉斯的行為似乎完全醒悟過來了。照亨利的看法,她會很快離開切爾特南的。只要她一走,我們這出化裝舞會也就接近尾聲了。」

  他邊說邊拿起緞子小提包,搖了搖,聽了聽裡面的幾個基尼金幣叮噹作響,然後把它遞給了吉塞爾達。

  「把這看作是對你聰明絕頂演出的獎賞吧。」

  他微笑著補充道:

  「所有的男女演員都盼著有獎賞。事實上絕大多數都靠額外獎賞過日子,那麼為什麼你就該是例外呢?」

  「您真的認為我接受這……錢是……對的嗎?」

  「你如果拒絕接受這錢,那我將會對你非常生氣,」伯爵說,「你自己也十分清楚,等你弟弟回家的時候,這將是一份天賜禮物。照紐厄爾先生的看法,要讓他在醫院住多久?」

  「紐厄爾先生說,由於手術非常大,我弟弟將不得不在醫院呆到本星期末。」

  「手術成功嗎?」

  「我們都相信是……成功的,」吉塞爾達用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的聲音說。「您永遠不會知道是我和我媽,多麼感激您,多虧您的幫助才有可能做這手術。」

  「多虧了你自己,才有可能做這手術呢,」伯爵答道,

  「可正如你所說,魯珀特處於恢復時期,需要仔細照顧,既然你不願讓我幫助你,你就只能像往常一樣用聰明的方法來幫助你自己了。」

  吉塞爾達從他手裡拿過提包,沒有回答,伯爵於是平靜地說了下去:

  「我認為,你阻攔我通過幫助你家來獲得一些做好事的榮譽,是違反基督教精神的。你在聖經裡讀到過『給予比得到更有福』嗎?」

  「您已經給了我……所需要的一切。」

  「可還不及我想給你的那麼多,」伯爵堅持說,「吉塞爾達,你依然把我當成敵人。」

  「不,不,決不是那樣!」她說,「那只是……」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消逝。過了一會兒,伯爵堅定:地說:

  「只是有些秘密你不願向我洩露——事實上你不信任我。我覺得這太叫人傷心了。」

  「我……想要信任您……我向您保證我的確想要這麼做……可我做不到,」吉塞爾達答道。

  在她的聲音裡有一種調子,幾乎像嗚嗚咽咽的啜泣聲,過了一會兒伯爵說:

  「我想你累了,所以今晚我不願再逼你。去睡吧,吉塞爾達。把你的基尼金幣放到你枕頭下安全的地方,要心安理得,確信每一個金幣都是你掙來的。」

  「您身體舒服嗎?……一點也不疼了嗎?」

  「我的腿,你很清楚,幾乎要痊癒了,」伯爵回答說,「如果我有什麼事要擔心的話,那不是關於我自己——而是關於你!」

  「你沒有理由為我擔心。」

  「你是那樣神秘——那樣遮遮掩掩,守口如瓶,我怎麼放心得下呢?何況你在我們之間還豎起了我發覺是不可逾越的障礙!」

  「這……不是……我的本意,」吉塞爾達說,「我希望……」

  她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消失了,彷彿她害怕再說什麼,於是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她走到門口,行了個姿勢非常優美的屈膝禮。

  「晚安,老爺,」她輕柔地說,「我從心底裡感謝您。」

  她從房裡走了,但伯爵依舊坐著,目不轉睛地久久看著那扇已關上的門。

  他在努力——他已作了上千次這樣的努力了——想像,吉塞爾達那麼堅決地瞞著他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他原希望她遲早會相信他,會跟他談起她自己的處境,所以他曾叫巴特利不必再到處打聽她的情況了。

  他只試圖將吉塞爾達在談話中有時不經意漏出的幾個情況,像拼七巧板那樣拼起來。

  他知道她過去住在鄉下,但受過良好教育,儘管他不太有把握,卻發了一陣遐想,認為某個時期她也曾在倫敦住過。

  他曾經努力要讓她談起她的母親,可是她要麼用些單音節的否定詞來回答,要麼乾脆避而不答。

  他知道她很喜歡她的小弟弟——卻僅此而已!

  雖然伯爵本可以向托馬斯•紐厄爾打聽些有關情況,但他審慎地克制住了。他暗自說,不管好奇心有多麼大,他仍然尊重吉塞爾達的緘默,不願用某種欺詐的方式去暗中監視她、偵察她。

  然而與此同時,他意識到在一場他感到是他們之間拼意志的鬥爭中自己正在失敗。意識到這點,他覺得越來越灰心喪氣。

  雖然他幾乎不敢向自己承認,他還為這樣的事實生氣:吉塞爾達要跟朱利葉斯,顯然還要跟伯克利上校一起廝混,他自己卻不能陪伴她。

  當時一想到她今晚要去舞廳,心裡曾很不高興。但是吉塞爾達根本不可能拒絕朱利葉斯的各種邀請,而實際上對巴羅菲爾德夫人來說,不希望親臨現場看看切爾特南所有娛樂中心似乎有點不近情理。

  然而伯爵覺得,吉塞爾達去礦泉水泵房喝礦泉水是一回事,夜裡去舞廳跳舞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我毫無去那兒的願望,」吉塞爾達當時說。

  「你會喜歡的,」亨利•薩默科特答道,他當時在場。「天哪,你只有一次青春!甚至爵爺也不能期待你沒完沒了地給他的腿、或給其他人的腿包紮繃帶,包到你上了歲數,不能接受任何邀請。」

  「我認為朱利葉斯不是一個特別稱心如意的伴侶,不配陪著吉塞爾達初進社交界,」伯爵尖刻地說。

  「情勢所迫,只好如此!」亨利•薩默科特興致勃勃地。說,「吉塞爾達根本用不著去聽他訴說什麼仰慕之情,明知道全是胡謅。」

  他像伯爵那樣對吉塞爾達直呼教名。事實上,吉塞爾達把他們看作是關心自己幸福的兩位年長監護人,現在由於形勢所迫,破格准許作出一些他們平時決不會准許的行為。

  她在晚上動身時,滿心希望陪伴她的不是朱利葉斯,而是另一個人。

  她很快就意識到,上校和亨利•薩默科特講的有關他的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在一副修飾得精光捏亮的外表背後,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令人討厭的惡少。

  他一味討好巴結,花言巧語,尤其是——吉塞爾達心想——他笑的時候兩隻眼睛毫無笑意。

  後來,經過兩、三天的相處,她開始想像,雖然她覺得自己很可能弄錯了,朱利葉斯對她的態度和舉動正在改變。

  因為他認為吉塞爾達很富有,所以一開始就以最虛假的方式——這一點吉塞爾達很清楚——裝腔作勢,用甜言蜜語進行哄騙。

  如果吉塞爾達是個女演員的話,那麼朱利葉斯就是一個更為出色的男演員。

  後來,他們在一起交談的時候,或是早上同去水泵房,或是下午乘坐朱利葉斯花高價租來的四輪敞篷馬車,吉塞爾達開始覺得,朱利葉斯已真的感到她相當美麗迷人。

  他向她傾吐的讚美之詞,她當然充耳不聞,但在第三天下午,他們乘馬車去鄉間的時候,朱利葉斯以一種他過去從未有過的方式談起了他自己。

  吉塞爾達那時感到,或許他第一次把她看作了一個女人,而不是一筆在銀行裡的存款。

  朱利葉斯告訴她,他非常喜愛倫敦,一旦發現自己能跟聖詹姆士宮的紈褲子弟、花花公子一起花天酒地,能出入於所有最好的俱樂部,還能應邀去上流社會中所有重要人物的家,他當時的心情是多麼激動。

  「你參加過倫敦的社交活動嗎?」他問。

  吉塞爾達搖了搖頭。

  「你會發現,他們與你在約克郡所喜愛的人很不一樣。」

  「我怕自己像個鄉下女人那樣太土氣。」

  「那可就完全錯了,」朱利葉斯回答說,「你會像一顆星星那樣璀璨發光,我要在那裡自豪地陪伴你,就像在這裡陪伴你一樣。」

  這時,在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真誠的口氣,吉塞爾達聽起來感到很不自在。

  雖然這是伯爵和亨利•薩默科特早已預料到的,朱利葉斯•林德會向她求婚,並會遭她拒絕,但吉塞爾達還是畏畏縮縮,對這一時刻極為害怕。

  她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感覺;不論一個人多麼壞,名譽多麼糟,把他當作笑柄來羞辱是殘酷的。

  自從她承擔起伯爵替她選定的角色以來,第一次為欺騙朱利葉斯而感到羞愧。

  她沒有理由要這麼做。

  在他們相識的最初幾天,她就已聽過他胡謅亂吹,對她說了無數謊話。

  她早就知道,朱利葉斯追求她純粹是為了她那筆讓人信以為真的錢財,就像他追求那位相貌醜陋、快變成老姑娘的克拉特巴克小姐一樣。

  與此同時,她一想到自己必須製造騙局,弄虛作假欺騙人,就感到非常厭惡,無論受騙者以前的所作所為有多麼可憎。

  昨天,由於她覺得朱利葉斯快要吐露他的愛慕之情,就趕緊轉換話題,讚美起伯克利上校非常自豪的建築物來,隨後堅持要早點回家,比朱利葉斯所希望的回家時間要早。

  她意識到:朱利葉斯如要說一些更為親呢的話,那麼在他們乘車出遊的時候要比他們沿著通往水泵房的林蔭路散步的時候方便得多。

  林蔭路上有大量來喝礦泉水的人,要想單獨相處不大可能,無法說私房話。但是在一輛四輪敞篷馬車裡,由於不會有馬車伕立在背後,吉塞爾達感到自己怯弱得很。

  伯爵和亨利,薩默科特兩人都在等她回德國別墅。由於吉塞爾達對她在這場欺騙中所扮演的角色多少感到有些內疚,因而在回答他們的問題時態度生硬,三言兩語答完後盡可能早地抽身退出房間,回自己的臥室去了。

  「什麼事讓她不高興了?」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亨利問伯爵。

  「我不清楚,」伯爵回答道。

  「有沒有可能,她對年輕的朱利葉斯產生了感情?」

  「這絕對不可能!」伯爵厲聲說,「如果有必要,我願意用生命打賭——吉塞爾達決不會上那個不值一文的浪蕩子的當。」

  「我希望你說得對,」亨利回答說,「可她畢竟還非常年輕,不管我和你對朱利葉斯有什麼看法,他總歸是個相當體面的年輕人。」

  伯爵皺著眉頭沉著臉,過了一會兒說:

  「要是我認為這樣的事情哪怕有一丁點兒可能,我就馬上停止這場字謎遊戲,讓朱利葉斯去娶那個姓克拉特巴克的女人,管他什麼後果!」

  「我認為你用不著煩惱,」亨利撫慰著說,為自己引起伯爵大發脾氣而感到驚訝。「吉塞爾達的腦袋似乎有些發熱了,她必須認識到的一件事就是:即使她越來越喜歡朱利葉斯,對她來講也是毫無前途的,他既沒有錢,實際上又在債權人的魔爪之中。」

  不論怎麼說,他還是讓倫爵深感憂慮。第二天,吉塞爾達來告訴他,打算像往常那樣跟朱利葉斯一起去礦泉水泵房,伯爵就盤問起來:

  「你沒對那位年輕的放蕩公子發生好感吧?」

  「好感?」吉塞爾達吃驚地問。

  「昨天,你不願意告訴我們你們在乘車途中談了些什麼,亨利覺得有點奇怪。我想朱利葉斯今天下午仍要帶你出去吧?」

  吉塞爾達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只是對不得不說那麼多謊感到有點……不自在。我從小受到教誨,認為謊言是邪惡的,我的保姆相信,如果你說謊說得太多,肯定要在地獄遭火刑!」

  伯爵聽了哈哈大笑。

  「我保證會來救你的,要不,至少會帶一杯冷水來。你總該放心了吧?」

  吉塞爾達沒作答,等她給伯爵的腿包紮完綁帶後,伯爵說:

  「那真是你煩惱的原因嗎?」

  「我還得繼續……這麼幹……多久?」她低聲問道。

  「需要多久就多久,」伯爵回答說,「可我想,即使你把朱利葉斯從克拉特巴克小姐那裡拯救了出來,仍還會有別的女人,但這次總算是給他一個教訓。」

  「我懷疑這種教訓能不能奏效,」吉塞爾達說,「這只會使他更心懷不滿,把你恨得更加厲害。」

  「他恨我?」伯爵問。

  吉塞爾達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但同時,她認為伯爵早就該清楚,朱利葉斯對這樣的事實早已記恨在心:他在經濟上受堂兄的約束,而上次要錢時又遭到了拒絕。

  伯爵見她不回答,就哈哈大笑,笑聲中毫無幽默感。

  「我想我真成了個傻瓜,竟以為朱利葉斯會感謝他過去從我這兒得到的好處。」

  「或許他也認為『給予比得到更有福』吧,」吉塞爾達說。

  「你是在引用我的話來反對我嗎?」伯爵問。

  「我認為這些話是相當貼切的。」

  他哈哈大笑,不過笑聲與剛才大不相同。

  「你在竭力設法讓我感到內疚,」他說,「唔,坦率地說,你絕不會成功的。朱利葉斯已經揮霍掉一份家產,讓他母親淪為乞丐。如果我今天給他幾千鎊,明天他就會得寸進尺,開更大的口。」

  「那麼,有什麼解決辦法嗎?」

  「我再坦率地說,還不知道,」伯爵答道,「這只是阻止他娶一位極不受歡迎的新娘的一個策略,我只能預見到他向你求婚、把債務帶給婚姻的那個時刻,沒有能力看得更遠了。」

  古塞爾達給伯爵拿來他需要的每一樣東西之後,正準備離開房間去換衣服、戴女帽,忽然說:

  「我忘了告訴您,威靈頓公爵大人將於後天下午三點鐘來看望您。他的僕人剛才留下一個口信。」

  「公爵?」伯爵驚叫著說,「那麼他已經到了?」

  「是的,早得有些突然,」吉塞爾達回答,「我相信,人們會認為這完全是一場災難,因為凱旋門不是每座都搭好了。我還懷疑歡迎辭是不是真的已經寫好了。」

  伯爵聽了哈哈大笑。

  「那肯定會讓上校發怒的。他告訴過我,他召集歡迎委員會開了幾次會,為準備工作訂下了詳細確切的計劃。」

  「公爵仍將主持新舞廳的開幕式,」吉塞爾達說。

  「他們肯定不會就那樣放過他的,」伯爵微笑著說,「我將盼望著見到他。現在,你將可以見見『拯救歐洲的不朽救星』了!」

  吉塞爾達的身子一下子僵直了,過了一會兒才說:

  「您要原諒我,老爺,因為我已經對您講過,我毫無見他之意。」

  「你不是說著玩的吧?」伯爵問,「我難以相信,會有誰不希望見到公爵。他畢竟從拿破侖手裡拯救了世界。」

  「我並不是在懷疑他的軍事成就,」吉塞爾達小聲說,「但我不能……也不願意親自……去見他。」

  「可原因呢?原因是什麼呢?」伯爵大吼說,「你這樣拒絕,必須合情合理的解釋。」

  「對不起,可我不能向您解釋,」吉塞爾達回答說,「不過我想明白地告訴你,如果公爵大人在這兒的時候您派人找我,我不會來的。」

  她沒等伯爵開口回答,就徑直離開房間,隨手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伯爵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隨後他暗自輕輕地發了誓。

  他想像不出為什麼吉塞爾達要拒絕跟威靈頓公爵見面,如果她自認為有充分的理由,為什麼又不願向他講。

  這整個事情簡直難以理解,構成了一個他倘無法解開的謎,這一事實使他煩躁到了極點,在吃午飯的過程中始終有些怏怏不樂。

  即使吉塞爾達意識到他發脾氣的原因,她也不予理會。

  相反,她卻呱呱地聊著那天早上在礦泉水泵房見到的人,談起切爾特南城裡的狼狽相,因為還沒準備好鮮花彩旗、爆竹煙火,公爵、公爵夫人和兩位公子以及一大幫隨從都已經到來了。

  吉塞爾達和朱利葉斯乘車離開之後,亨利•薩默科特就來了,他證實吉塞爾達所說的一切,還告訴伯爵說,公爵提前到來引起了一個人大發雷霆。

  「上校對我大發雷霆了,」亨利說,「可這怎麼能怪我呢?老頭兒告訴我,他要在二十號來。我怎麼知道他會改變主意,十八號就來了呢?」

  「爵爺就會沒事的,」伯爵安慰著說,「附帶說一切,這樣一來,他就會忙個不停,沒法來干預我的事。」

  「他怎麼幹預的?」亨利問。

  「他昨晚教吉塞爾達玩兩人紙牌賭。」

  「天哪!我希望她沒輸!」

  「輸倒沒輸,反而贏了十個基尼,可是至少在朱利葉斯瞅準機會盼她下大賭注的時候,她賭紙牌就會鑄成大錯。」

  「當然是這樣,」亨利同意說,「我難以相信,上校為什麼會那麼蠢。通常他扮演角色都是投入了整個身心的,全心全意,從來不出錯。」

  「是的,就我而言,他目前已經出了一個錯,」伯爵說,「我見到他的時候,還要提醒他這一點。」

  「這不像他辦事的風格,」亨利又說,「我聽說他跟小丑之王格裡瑪爾迪同合演出的時候非常出色。喬治•拜倫當時正住在伯克利城堡,是他告訴我這事的。」

  「爵爺真的很會演戲?」伯爵不信地問。

  「他演得好極了,拿拜倫的話來說,他幾乎奪走了格裡瑪爾迪的掌聲和喝彩。」

  「我納悶,為什麼格裡瑪爾迪會同意跟一個業餘演員演出?」

  「上校給了他和他兒子一百鎊作補償,拜倫還說,切爾特南傾城出動,向他們鼓掌喝彩。」

  「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伯爵說,「可我希望爵爺這次不要干預;不要扮演吉塞爾達的恩人,我的戲應該由我來導演。」

  「公爵到了這裡,他會忙得不開交,沒法再那麼干了,」亨利撫慰說。

  由於吉塞爾達對自己斷然拒絕見威靈頓公爵感到相當內疚,她就在公爵大人下午三點鐘來訪的那天晚上預先替伯爵定了一桌特別晚餐。

  她就此與廚師長進行了商討,選點了伯爵最喜歡的菜。

  伯爵早就開始讓她承擔選擇萊餚的事了,儘管他在吉塞爾達挑選得不合他的意時是極端苛刻的。

  「每一個女人都應該學會怎樣挑選一頓可口的飯萊,」他說。吉塞爾達意識到,這是從自己來到德國別墅以來學會的許多事情當中的一件。

  她找主管酒和膳食的男僕談了,他建議挑伯爵通常最喜愛喝的紅葡萄酒,隨後她又換了一件維維恩夫人提供給她的最漂亮的裙袍。

  這裙袍以深淺不同的藍色為底,繡有一些珠光寶氣的裝飾品,再飾以一束束淡雅的粉紅色玫瑰花。

  伯爵本來以為對巴羅菲爾德夫人的身份來說,這樣的風格未免太天真爛漫了,但吉塞爾達一穿在身上,看起來真是銷魂奪魄,於是伯爵就硬把它買了下來,儘管吉塞爾達跟伯爵一樣懷疑:這身衣服一個寡婦穿了是否合適。

  吉塞爾達乘車出遊時故意延宕時間,她回來的時候從僕人那裡得知,公爵已於六點鐘離開了伯爵,—晚餐七點半開。她大約在七點二十分通過走廊到伯爵的臥室去。

  她早就知道伯爵還在生她的氣,儘管他們後來不再談起公爵將要來訪的事。

  她此時只希望公爵大人已把伯爵的怒氣一掃而光,而且由於他們必定津津樂道過去的經歷,她不到場的失禮行為大概早已被忘卻。

  她隨便敲了敲臥室的門,把門打開,就驚訝地盯著那張沒有人的空床。

  她知道伯爵近來一直躺在床上,從末讓床空過,因而有點迷惑不解,於是穿過臥室,打開通往毗連的起居室的門。

  伯爵佔用的是德國別墅裡的主要臥室,實際上是一套房間的一部分,帶有起居室,起居室另一面附有一間較小的臥室。

  吉塞爾達自從認識伯爵以來他都一直躺在床上,所以她—幾乎從來沒進過這間起居室。

  現在她看清了:這是一個非常迷人的房間,有幾扇大窗戶,通過窗戶可以看到屋後的花園,花園的那一面是一派莫爾文丘陵的壯麗景色。

  但此時此刻,她無暇顧及其他,眼睛只看著站在壁爐台邊的男子。正是伯爵,她看見的正是伯爵,第一次穿得整整齊齊。

  「晚上好,吉塞爾達,」他用深沉的嗓音先打招呼,因為此時吉塞爾達站在那裡光顧著看他,顯然已說不出話來。

  「你看到我起來了覺得很驚奇!」他繼續說,「可是如果不穿上我這套『最漂亮的服裝』,你怎麼能指望我去接待我的指揮官呢!」

  他一邊說,一邊微笑著,這一切好像磁鐵一般將吉塞爾達吸引過去。

  吉塞爾達以前從未意識到,伯爵個子是那麼高,肩膀是那麼寬,舉止風度看起來會是那麼瀟灑,身材容貌又是那麼漂亮,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他那鑲有飾邊的領結打成最複雜而又非常時新的樣式,是一件出自巴特利靈巧手指的傑作;雖然在他病了這麼久之後他的外套已不像原來那樣貼身,吉塞爾達卻一點也沒覺察到。

  她只是被淡橙黃色的馬褲和伯爵的那雙眼睛吸引得出了神,那雙眼睛因她的驚訝在閃閃發光。

  「你一定得原諒我,」他說,「我不再換衣服用餐了。我不怕承認,在長時間喪失戰鬥力之後,穿上整套華麗的服.裝接受檢閱,對我來說真是一場戰鬥。」

  「您不覺得太累了嗎?」吉塞爾達小聲問。

  「你不打算恭維一下我的儀表?」

  「您看起來……儀表堂堂,非常漂亮,我相信您自己也很清楚,不過我擔心您太急於求成了。」

  「我本想讓你大吃一驚,我也成功了,」伯爵說,「事實上紐厄爾說過,只要我不站立太久,可以起床。」

  「在床上吃晚餐對你不是更好嗎?」

  「我們就在這裡吃,」伯爵說,口氣十分堅定。「我知道你為了慶祝我和公爵會面,已經特別挑選了一桌飯萊。你的確很有遠見,吉塞爾達。」

  他嘲弄地說,吉塞爾達心裡明白,伯爵已經知道她為什麼要在晚餐上費那麼大力氣了。

  「坐下,」她趕緊說,「沒有必要就別站著。我知道紐厄爾先生不會希望您那樣老站著。」

  伯爵順從地坐到一張高背扶手椅上,吉塞爾達也坐下了。

  「我沒想到您會打算起床,而且穿裝打扮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說。

  「我聽說公爵要來看望我之後,就計劃這麼做了,」伯爵回答說,「可事實上我好幾天都一直在作這樣的考慮。現在我當病號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或者說基本結束了。」』

  吉塞爾達的腦海裡閃過這樣的想法:既然這樣,他就不需要自己的護理和侍候了。但當時已不再有談這話的機會,因為僕人們已進來上晚餐,端著飾有伯克利紋章的大銀盤魚貫而入。

  用餐時,吉塞爾達依稀覺得,伯爵正努力扮作一個有趣的同伴,不住地逗她發笑。

  伯爵給她講了滑鐵盧戰役的一些故事,談到他在牛津郡的房屋,談到他打算身體一康復,就到那裡格房屋整修一番,並加以改造。

  「我父親是我在葡萄牙時故世的,」他說,「我回家去呆了很短一段時間,委派了一位優秀的總管,可好些要做的事情只能由我親自處理。」

  「因為現在都是您自己的事了,做起來一定是很令人興奮的,」吉塞爾達說。

  「那倒是真的,」伯爵承認說,「我想,我一直盼著能去林德莊園生活的那一天,除了對房屋作改造外,還能將我自己對農田耕作的想法付諸實施。」

  「有必要那樣嗎?」

  「我想有的,但另一方面每一位林德赫斯特伯爵都考慮了同樣的事——或許是他們的妻子替他們考慮的!」

  他繼續不停地說下去,但吉塞爾達情不自禁地想知道,伯爵將娶誰為妻。

  她覺得必定有很多可愛的貴族小姐正等著他向她們奉獻這樣一個位置,他經過這麼多年的戎馬生涯之後,會高高興興地在農村定居下來,跟他的妻子、他的駿馬和他的農場一起打發日子。

  快用完晚餐時,伯爵又開口了。

  「你今晚打算怎麼過,安排好了沒有?」

  「林德先生希望我跟他去舞廳,」吉塞爾達說,「可我覺得我寧肯……去睡覺。」

  「去新舞廳?」伯爵問。

  「是的,今晚在那兒舉行舞會。」

  「你考慮在這樣的時刻謝絕出席嗎?」

  「如果您認為我……應該……去,我就去,可我還是願意……呆在這兒。」

  「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伯爵問,「吃完晚餐,我想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就非上床不可,而且由於我太累了,無疑會很快睡著的。可你,吉塞爾達,還很年輕,一定會想去跳舞和見見激動人心的場面的。」

  「將會有一大群人,」吉塞爾達緊張地說,「估計會有一千四百人,而且……」

  她住口不說了。

  她本想說自己不希望跟朱利葉斯•林德一起去,隨後轉念一想,伯爵會認為她那樣說完全是裝模作樣。

  畢竟她只是伯爵指定作為護士的一個僕人,由於拒絕晉見威靈頓公爵,已經惹他生氣了。

  她怎麼可能解釋得清,當所有的名人顯貴——不僅有切爾特南的,而且有來自全郡的——都聚集在一起時,她居然在那樣重要的時候不想出席?

  伯爵似乎在等她說下去,吉塞爾達終於喃喃地說:

  「林德先生說他九點鐘一過……就來……接我。公爵和公爵夫人定於十點鐘到場。」

  「那麼,朱利葉斯來的時候,你當然要作好準備等他,」伯爵嚴厲地說。

  「我……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去,」吉塞爾達溫柔地說。

  伯爵用探索的目光看著她,彷彿在問,她是出於禮貌說這話呢,還是她真的想請他陪她去。

  「要尋歡作樂,我已經太老了。」

  「您這話真是滑稽可笑,連您自己也很清楚,」吉塞爾達回答說,「我可以告訴您,恢復期的病人總是有這種感覺的。」

  「當然當然,這是你經驗之談羅,」伯爵諷刺地說。

  「是經驗之談,」吉塞爾達誠摯地說,「每一個人在生過重病之後,都會感到要重返日常生活需要作出艱難的努力才行。他們在日常生活面前畏縮不前。他們依戀著病房裡的幽靜生活,對返回外部世界需要跨出的第一步猶豫不決。」

  「你認為這就是我這時候的感覺?」

  「我肯定您有這樣的感覺!您說自己『老了』,不想『尋歡作樂』了,請記住,這只是一個說明您在好起來的跡象。」

  伯爵聽了哈哈大笑。

  「護士,你這些最最合乎邏輯的推論,我接受。」

  「這是真的……我向您保證是真的!」吉塞爾達斷言說,「過不了多久,經過一小段時間,您就會渴望著離開切爾特南,去做您想在家鄉做的一切事情;恐怕您還會在郡裡擔任許多重要的職務,以此來彌補您不再有大群的士兵供您指揮的實際情況。」

  「至少我將擺脫受欺侮的局面,將不受管束,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事情。」

  「我欺悔過您嗎?」吉塞爾達幾乎急切地問。

  「對我凶著呢!」伯爵嘴上這麼說,眼裡卻露出了笑意。當吉塞爾達看著他,想弄明白他是否當真時,他卻哈哈笑起來。

  「你的舉止行為恰像一位稱職的護士,不過我還沒準備好省去你這份護士工作。」

  他看見吉塞爾達兩眼閃出了喜悅的光芒,不用說伯爵心裡很清楚,她一直在為這事擔心。

  「我們明天再談吧,」他說,「實際上我現在確實感到累了。」

  「您當然累,」吉塞爾達說,「要是您聽了我的話,就會在床上用晚餐的。」

  「我享受到了坐在桌旁和一位非常迷人的小姐共進晚餐的樂趣,非常欣賞這種新奇感,」他回答說。

  他說著舉起酒杯,做了個祝酒的動作,然後有點笨拙地站了起來。

  「看,您的腿又在痛了!」吉塞爾達責備說。

  「有一點,」他承認,「不過這是意料之中的。」

  「假若您不那麼蠻幹,是不會痛的,」她反駁道。

  她靠近了伯爵,用一條手臂摟住伯爵的腰,這樣他就能將自己的手臂扶在吉塞爾達的肩膀上。

  吉塞爾達不禁有一種頗為異樣的感覺,因為在他們穿過起居室向臥室挪動時,他們的身體互相緊靠在一起,她是那麼親密地接觸到他。

  巴特利正在等候,當他們在臥室出現時,他迎了上來,說:

  「來吧,老爺,您起來得太久了,您會給我和吉塞爾達小姐招來麻煩的,醫生將會責怪我們。明擺著結果就是這樣!」

  「別嘮叨不完找我的岔,巴特利,扶我上床,」伯爵回答說。

  巴特利和吉塞爾達從他的口氣裡可以聽出,他確已疲憊不堪了。

  吉塞爾達離開伯爵讓巴特利去侍候,過了一刻鐘之後,她向房裡窺視,伯爵幾乎已睡著了。

  然而當她走近床前時,伯爵卻伸出手來拉住她的手。

  「你必須去出席歡迎會,」他說,「我要你過得快樂,並且這可能是你千載難逢的機會,或許以後再也遇不到了。」

  「如果您要我去……我就去,」吉塞爾達小聲說。

  「向我保證!」

  「我……保證。」

  在她還沒說完最後的話時,就意識到伯爵已經睡著了。

  她非常輕地把手從伯爵的手裡抽出來。

  伯爵的兩眼閉著;她看著他,意識到並不是他看上去有了什麼不同,而是從他起床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已出現了某種不同的東西。

  吉塞爾達第一次不再把他當作病人,而是當作一個男人看待了。

  他第一次不是一個需要她照顧、喚起她憐憫心的病人,而是一個男人,英俊漂亮,富於男子氣,她剛跟他以平等的地位吃過晚餐。

  吉塞爾達在床邊站了幾秒鐘,然後轉身踢手攝腳地走了。

  新舞廳裡,擁擠得使人都透不過氣來,然而謝天謝地,吉塞爾達已用不著為自己的穿著打扮害羞,儘管周圍的所有客人幾乎個個都衣著華麗,渾身珠光寶氣。

  十點正,威靈頓公爵由公爵夫人陪同,迎著一片歡呼鼓掌聲按時出現在舞廳。

  「塔爾博特堂兄應該出席,好給我們介紹,」朱利葉斯在吉塞爾達耳邊悄聲說。

  她沒告訴朱利葉斯,今天下午她拒絕晉見公爵。

  相反,她到舞廳各處轉了轉,一面對自己的所見讚歎不已,一面也認識到,上校在談到切爾特南需要一些更大、更好的新建築物時並末誇大其詞。

  她認為,自己必須記住所見的一切,以便事後能向伯爵描述一番。

  當他們到達的時候,她曾認為這建築的外部結構簡樸平凡,毫無特色,但舞廳卻富麗堂皇,宏偉壯觀。公爵以自己的妻子為舞伴,開始跳起舞來。

  由公爵夫人領舞之後,每一個人都到舞池翩翩起舞。可是吉塞爾達跟朱利葉斯跳了一場以後,就提議脫離擁擠的跳舞人群,去參觀建築物的其餘部分。

  他們還沒採得及走多遠,忽然遇見了上校,他穿著馬褲,在緞子的晚禮服上裝上面戴了很多閃閃發光的裝飾品,看起來確實與眾不同。

  他吻了吻吉塞爾達的手,以示對她的歡迎,隨後對朱利葉斯說:

  「我想知道,親愛的朋友,你是否有好心願意跟丹寧頓夫人跳個舞?她現在正跟我住在伯克利城堡。今晚我沒時間下舞池,由於她跳舞技藝精湛,我知道你會高興跟她跳華爾茲舞的。」

  朱利葉斯還沒來得及回答,上校就把他介紹給了丹寧頓夫人,結果吉塞爾達突然發現自己單獨跟上校在一起了。

  「我想找你談談,」他說。

  他用手托著吉塞爾達的肘,領著她穿過擁擠的前廳,走進一個較小的客廳,這廳實際上好像閒置著沒使用。

  「讓我們坐下來歇一會兒吧,」上校提議說,「從清晨到現在,我都一直站著,沒沾過椅子。我很高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肯定作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吉塞爾達說。

  「一點不錯。現在我可以自豪地說,準備工作非常成功,」上校答道,「事實上,這是切爾特南可能獲得的最佳廣告效果。」

  「我相信是這樣,」吉塞爾達表示同意。

  「這個時候我可不想談論切爾特南,」上校說,「而是想談談你。」

  「談我?」吉塞爾達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最近這幾天我一直都在觀察你,」他說,「我認為你實際上是位天生的演員。」

  吉塞爾達大瞪著兩眼凝視著他,上校接著又說:

  「你想過沒有,等到伯爵用不著護士,不需要你侍候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吉塞爾達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正是這個問題在她頭腦中縈繞,糾纏著她,但她未曾料到,自己的想法會在上校的口中清清楚楚地複述出來。

  「我相信我會找到……事做的,」她回答說。

  「你需要別人雇你?」

  「是的,當然是這樣。」

  「我想過,那確是實情,」他說,「要不是極端貧困,你幾乎不會去德國別墅裡當女僕幹家務活的。」

  吉塞爾達沒開口。

  在這個時候,正當她希望自己的容貌讓人看起來迷人的時候,上校重提伯爵搭救她之前她所處的境況,吉塞爾達覺得這樣做是相當殘酷的。

  「伯爵離開的時候,」上校繼續說,「我給你提供一個職位,吉塞爾達,在劇院裡。」

  吉塞爾達不相信地看著他。

  「在劇院裡?」她重複了一遍。

  「那正是我說的,」上校回答說,「我的演員都是業餘的戲迷,可是我給她們慷慨的報酬。我願意看到,在你不再扮演目前這個角色的時候,你不缺錢用。」

  他的談話方式裡含有某種東西,使得吉塞爾達疑惑地看著他。

  他似乎明白吉塞爾達無言的詢問,就說:

  「你非常迷人!你此刻可以說仍然處於我朋友的保護之下,因此我設法告訴你到底有多麼迷人。可是,你一旦自由了,吉塞爾達,我將對你的美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傾訴。」

  吉塞爾達猛然領會了他話中的含義,雙頰頓時湧起了一片紅暈。

  「我……我不能聽……我不認為……」她結結巴巴地說。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上校打斷了。

  「你根本沒必要說什麼,」他說,「我懂得你目前的處境,當然你目前應該忠於伯爵。可是,親愛的,你可以相信我會對你非常好,將來我願意提供給你的位置肯定不會是在我家當女僕。」

  他邊說邊把身子前傾,離吉塞爾達更近了一些,吉塞爾達本能地退縮了一下,緊接著就站了起來。

  「我想,先生……我該……回家了,」她用害了怕的聲音說。

  「沒問題,一切都交給我好了,吉塞爾達,」上校說,但他說的不是她離開舞廳的事。「你的未來已經有了保證,我只等待著我們能在一起討論它的時刻。」

  吉塞爾達沒回答,轉身離開他,朝著他們剛才來時穿過的前廳走去。

  她不知道上校是否在後面跟隨著,因為她沒回頭看。

  她只是穩步走向舞廳。當她到達時,使她寬慰的是,這場舞剛跳完,朱利葉斯正朝她走來,丹寧頓夫人倚著他的手臂。

  他陪著舞伴到了離得最近的椅子,她一坐好,朱利葉斯就鞠了一躬,馬上來到了吉塞爾達身邊。

  「真是無禮極了!」他說,「上校支我去搪塞那位討厭的女人!除了促使她到這裡來的病痛之外,她什麼都不會談。」

  「我想回家了,」吉塞爾達說。

  「我很高興陪你,」朱利葉斯回答說,「如果你問我的意見,這些社交上的招待舞會總是太熱烈、太刺激,叫人煩得要命。」

  吉塞爾達對他的意見表示贊同。

  舞廳外面有一長串馬車待雇,時間尚早,他們盡可以充分挑選。

  朱利葉斯攙扶她上了一輛馬車,當他們駛離時,他拿起了吉塞爾達的手說:

  「我後悔把今晚的時間浪費在那個擁擠的舞會上。上校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

  「我相信,他那樣做是出於好意,」吉塞爾達竭盡全力說出了這話。

  實際上她在心裡同意,上校的行為壞透了,遠不止朱利葉斯意識到的那些方面。

  「他怎麼敢呢?」她暗暗想,「他怎麼敢向我提議這樣的事!」

  緊接著,她記起當時為了籌五十鎊給魯珀特動手術,在絕望之下曾要求伯爵替她辦的事情。

  「我已墮落到這個地步了嗎?」她暗付心中感到羞愧和有些骯髒。

  坐馬車到德國別墅要不了多少時間,儘管朱利葉斯一路上滔滔不絕,吉塞爾達發現自己一句也聽不進去,

  只是當馬將車拖到大門外時,吉塞爾達才聽見朱利葉斯說的話。

  「你答應了?你真的答應我了?」

  「我答應了什麼?」吉塞爾達問。

  「你剛剛答應,願在一個晚上跟我一起吃飯,」朱利葉斯回答說,「而且是單獨跟我在一起。」

  「我答應了嗎?」

  「你當然答應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不能收回你的話。我要你遵守諾言,巴羅菲爾德夫人!因為我想同你單獨在一起談談,不受任何人的打擾。」

  他說話時動了感情,緊張激昂,這使吉塞爾達感到窘迫。就在這時,使她寬慰的是,男僕們已走下台階,打開了馬車門。

  「讓我考慮一下,」她說。

  「那麼我明天早上十點鐘來約你好嗎?」

  「好的,當然啦。」

  她想,至少在他們沿著榆樹林蔭道拄礦泉水泵房走去的時候,至少跟另外一百多人一起在等著福蒂夫人倒一杯礦泉水的時候,他們不可能是單獨的。

  「那麼你必須向我定個你踐約的日期,」朱利葉斯說。

  吉塞爾達沒回答,於是朱利葉斯吻了一下她的手告別了。她走上樓梯時自言自語說,她算是擺脫了他,卻沒擺脫掉上校和他所提出的事。她越想,對此越感到震驚、厭惡和恐懼。

  「我恨他!」她在心裡喊道,「我恨他,也恨朱利葉斯•林德——實際上我恨所有的男人!」

  然而,在經過伯爵的臥室時,她心裡一亮,這話不是真的,因為有一個男人她不恨——一個不曾使她感到厭惡和害怕的男人。

  一個男人,一個此時此刻她想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傾囊相告的男人。

  「不過這樣的事,」吉塞爾達嚴厲地對自己說,「正是我絕對不應該告訴他的。」

  上校是伯爵的朋友,他們很要好,她不僅不希望自己在他們之間造裂痕,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接受伯爵的施捨是她最最不願做的事。

  「對此我一定要堅強起來,下定決心,」吉塞爾達一邊走進自己的臥室,一邊對自己說。

  但是,她一想到沒有伯爵保護的前途時,就非常害怕——害怕得灰心喪氣,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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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4: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陽光透過早餐室敞開的窗戶照了進來,射得銀咖啡壺閃閃發光。

  吉塞爾達坐下時,注意到咖啡壺旁有從城堡附近伯克利上校的農場運來的一個新蜂窩和一塊金燦燦的澤西產黃油。

  伯爵坐在她對面,他氣色那麼好,甚至在早上明亮的光線下,臉上的蒼白之色也並不太明顯,事實上他的皮膚在領結的白顏色襯托之下,反而顯得多少帶點棕褐色,吉塞爾達意識到這一切,心裡一陣顫動。

  「今天早上我確實餓了,」伯爵說,一邊自己動手拿鮮蘑菇燒牛肉吃。

  「這是個好跡象,」吉塞爾達莞爾一笑。

  「不過不會像我將來回家以後那樣娥,」伯爵繼續說,「在家裡我總是在早餐前騎馬,回來時已經非常樂於公平對待正在等待著我的很多盤早餐。」

  「您在林德園有很好的馬嗎?」吉塞爾達問。

  「我的馬非常好,」伯爵答道,「但我打算再買一大批馬。我父親對賽馬不感興趣,可我卻感興趣,只要我身體一康復,就打算參加地方上的越野賽馬。」

  伯爵的聲音裡有一種近乎孩子氣的熱情,他正計劃著將來的所有這一切事情時,吉塞爾達卻意識到屆時她自己不會在場,不覺感到心裡一陣作痛。

  她很想知道,就在伯爵騎馬越過自己的園地,馳騁於自己龐大的領地上時,是否會想到她。一種不可避免的感情猛地湧了上來,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忘掉他,哪怕一刻也不會。

  伯爵似乎一直在她的思想裡,在她的心靈裡,是她絕不可能擺脫掉的部分意識。當她面對沒有他的某種前途時,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她愛他。

  她以前從來沒認識到,自己對他的同情就是愛,實際上直到伯爵起床穿得整整齊齊為止,吉塞爾達還真的從未將他當作一個男人來看待。

  可是現在,不可能否認他是個堂堂男子漢,不可能把他當作別的什麼來考慮了,而且吉塞爾達十分清楚,伯爵佔據了她的整個生命。

  「多麼奇怪呀,不是在別的時候,偏偏是在早餐的時候,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墮入了情網,」她心裡暗想。

  但她知道,在她心中活動起來的愛已經在那裡存在了很長時候了。

  原因很簡單,她一直害怕承認它。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暗自對自己說,「絕不能讓他知道……絕不能讓他有絲毫我有這種感受的想法。」

  由於她在某些方面或許是上校所認為的演員,她成功地設法以一種相當正常的口吻說:

  「您今天有什麼計劃?」

  「我實際上還沒決定,」伯爵回答說。

  在他說話的時候,一個男僕走進房來,他手裡托著一個盤子,盤裡盛著一封信。

  僕人徑直走向餐桌,伯爵放下刀叉等候著,很明顯他希望這信是給他的;然而不是,僕人反而把盤送給了吉塞爾達。

  「一封情書?」伯爵用一個法語詞戲謔地問道,兩道眉毛往上一揚。

  吉塞爾達從盤子裡取出那封便信。

  「我可以打開看嗎?」她彬彬有禮地問。

  「請吧,」伯爵回答說,「你盡可放心,我真是好奇得要命!」

  吉塞爾達拆開了信封。

  這信是朱利葉斯寫來的。

  他信裡的字母寫得挺大,大寫字母還加花作了裝飾。吉塞爾達想,這兩個特別之處都是朱利葉斯典型的個性特徵。

  她展開信一看,信中寫道:

  你曾於一天晚上答應過跟我共進晚餐,因此我

  打算今晚邀你一起吃晚飯,我想你會賞光的。

  今天上午我帶你去水泵房時,你可以給我答

  復,不過在我們周圍有許多人的時候要開口談點正

  事,總是那麼困難。我想告訴你,我正盼著能比以

  往更為暢所欲言,因為我有些特別的事情只有在不

  受干擾的時候才能問你。

  請不要讓你最謙卑的和最尊敬你的崇拜者失

  望。

  朱利葉斯•林德

  吉塞爾達看完信之後,末加評論就把它遞給了伯爵。

  伯爵看了一遍,只簡短地說了一句:

  「你的答覆是:一定去!」

  「我……必須……去嗎?」

  甚至在吉塞爾達開口的時候,她也認為這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

  她當時受雇就是要誘騙朱利葉斯主動向她求婚,而今晚朱利葉斯打算做的事就是向她求婚,吉塞爾達對此很有把握。

  「接受邀請,」伯爵命令道。

  吉塞爾達十分順從地轉身對僕人說:

  「請信使告訴林德先生,我非常高興接受他的邀請。」

  那男僕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而伯爵和吉塞爾達都一言不發,默默地坐著;

  伯爵又吃了一盤早點,吃完之後說:

  「如果我們還需要別的什麼,我會拉鈴的。」

  「很好,老爺。」

  僕人們離開了早餐室,吉塞爾達等著伯爵開口。

  「你十分清楚,吉塞爾達,」伯爵過了一會說,「我們演出這台化裝舞會有兩重原因,一是為了阻止朱利葉斯娶克拉特巴克小姐,二是為了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教訓教訓他不要到處追求有錢女人。」

  「你真的認為,由於我們……在他要我嫁他時羞辱他,就會阻止他將來努力去找……另一位有錢女人為妻?」吉塞爾達問。

  「或許不會,」伯爵思忖著說,「不過,誰也不喜歡被當作一個白癡,當朱利葉斯發現你窮得腰無分文的時候,他肯定會認識到已把自己弄成一片什麼樣的蘿蔔纓了。」

  「你希望我……對他講嗎?」

  「不,當然不羅,」伯爵回答說,「如果他今晚向你求婚——無疑他是會這樣做的——我建議你對他說,要他來跟我商量商量,或者,變通一下,如果你情願的話,跟上校商量。畢竟已假定他是你的親戚。」

  「不……不要上校!」吉塞爾達尖叫著說。

  「為什麼那樣說話?」伯爵問。

  「我不希望……上校跟我的……私事有牽連。」

  伯爵探索地盯著她,好像他還拿不準這是不是正確的解釋,隨後他說:

  「那好,由我去跟朱利葉斯說。你可以找個借口,說你不能嫁給他,除非得到我的允許。他會來找我,我就告訴他我對他的確切看法。」

  伯爵的話音裡有一種滿意的調子,過了一會兒,吉塞爾達遲遲疑疑地說:

  「我……知道朱利葉斯表現……極差……我知道他已經……從您那裡拿走了太多的錢。不過……我相信,報復心強……對您、對他都同樣……非常有害。」

  「報復心強?」伯爵驚叫著說。「你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

  「不……不是那樣,」吉塞爾達說,「只是您在各方面是那麼……強,您的錢又那麼……多。」

  「朱利葉斯也有過很多錢,」伯爵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現在不是在『壓搾貧民』。朱利葉斯有過一大筆家產,不幸的是,那是他二十一歲他的父親亡故後繼承的。」

  他停了一下,接著往下說:

  「他在兩年之內就把這份家產花得精光,接著又幾乎花掉他母親所擁有的一切。你是否把那叫做特別有聲譽,值得借錢給他?」

  「不……您說得對……只是我忍不住要為任何一個窮人感到……難過。」

  伯爵的臉變溫和了。

  「對此我能理解,吉塞爾達,這正是我希望你體會的感情,不過,別把你的同情浪費在朱利葉斯身上。假若你像他.認為的那樣富有,那麼在幾年之內他就會蕩盡你的財產,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腳把你踢開,又去追逐另外的女人。」

  「我捉摸不出,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是整個兒都壞透了?」吉塞爾達說。

  「或者是整個兒都好得不得了,」伯爵冷嘲熱諷地說。

  「或許有一個例外,就是你自己。」

  吉塞爾達莞爾一笑。

  「我真希望是那樣。我這人並不是那麼好。我常常恨人恨得非常厲害。」

  「例如,恨威靈頓公爵。」

  他看見吉塞爾達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大大的,馬上就意識到他一拉弓,就射中了靶心。

  「你真的恨他,」他慢吞吞地問道,「要是我問你理由,是不是真的白費勁?」

  「是白費……勁。」

  「好吧,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伯爵說,「不管你多麼機智地把秘密隱藏起來,我都打算揭穿這些秘密。只要我持之以恆,總有一天必將獲得成功,無論你如何努力想要阻止.我也罷。」

  吉塞爾達沒回答,她只是看著伯爵,伯爵在她的眼裡看見了一種他無法解釋的表情。

  它不光是恐懼,而且夾雜有別的感情,他正納悶這種表情會是什麼,門開開了,伯克利上校走進房來。

  「早上好,吉塞爾達——早上好,塔爾博特!」他說,「看見你起了床,真的下樓用早餐了,真叫人高興!」

  「這是使我感到高興的事,」伯爵答道,「你來得真早,爵爺。」

  「今天我有許多事要做,」上校回答。「我來請你今晚作客。」

  「哪兒?」伯爵問;

  「看演出,看我為法國奧爾良公爵演出。我料想你知道他在切爾特南,他還特地要求看我對你談過的這出新戲。」

  「就是那出《撕下了假面具的惡棍》嗎?」伯爵帶著微笑問。

  「你記得真是一點不差!」上校高興地說。

  他拖了一把椅子到桌前,一個僕人好像知道他想要喝點什麼,搶先在他面前放了一個大杯子,給他斟滿了咖啡。

  「這將是一個有趣的娛樂晚會,觀眾都是著名人士,」上校邊說邊拿起了杯子。「我真的認為那將會使你高興,塔爾博特。此外,瑪麗亞•富特將演主角,我希望你見見她。」

  由於伯爵沒回答,上校就轉向吉塞爾達。

  「他的身體己康復得不錯,護士,可以外出欣賞晚會了吧,是不是?」他問道。

  他開玩笑說,不過他的眼睛裡卻有一種令吉塞爾達感到窘迫的神色,因而她在回答時眼睛只看著伯爵。

  「紐厄爾先生對伯爵的身體狀況非常滿意。」

  「那麼今天下午你一定要休息,塔爾博特,八點鐘到劇院來。演出完畢,如果你感到不太累的話,你一定得跟瑪麗亞和我共進晚餐。我們不會留你太久的。順便說一句,我已經請亨利•薩默科特來陪你。」

  「你沒給我留什麼選擇餘地,只有接受羅,」伯爵慢悠悠地說。

  「我想要你看我演這個新角色,」上校回答說,「別認為我是自誇,我演起來棒得很呢!」

  他呷了幾口咖啡,隨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就說:

  「你在另外一個晚上一定要帶吉塞爾達來見我,可不是今天晚上。由於你不願意爬樓梯,我把你安置在舞台幕前側的特別包廂裡。這包廂可容三個人,不過在演出過程中我得佔個座位。」

  「那是為什麼呢?」伯爵問。

  「因為我演那位貴族,誘惑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說服她違背她父親的意願,在舞台上扮演一個角色,而她父親卻是位牧師。」

  他哈哈大笑。

  「真是相當有趣。在演第一幕時,牧師慷概激昂地演講教義,反對任何形式的流血行為,在布道中宣稱,『所有的基督徒無論受到多麼厲害的侮辱,即使挨了一個耳光,還必繞把另一邊臉頰轉過來。可隨後在第二幕結束時,為自己的女兒受到誘惑而進行報復,他槍殺了應對此負責、正坐在劇院舞台幕前側特別包廂的那位貴族!」

  「這在我所來非常有獨創性,」伯爵稍微帶點諷刺地評論說。「你對這樣的『流血和喧鬧』應負責嗎?」

  「這主要是一個受我庇護的門徒寫的,」上校回答說,「可我必須承認,我在這裡面加添了好幾個他原來沒考慮到的曲折情節!」

  伯爵聽了轟地一聲大笑起來。

  「菲茨,你的毛病就在這兒,你什麼事都要攬下來親自做。你想當劇作者、資助演出的後台老闆、舞台監督,還要當主要演員,使我驚奇的只是你沒同樣去指揮管絃樂隊!」

  「我親愛的塔爾博特,」上校回答說,「我在生活中已經領悟到,要是一個人想於成、於好一件事,那他必須竭盡全力去身體力行。無論怎樣,今晚你會看到我辦事的能力。劇場會塞得滿滿的!每一個座位都賣出去了,所以請你不要讓特別包廂空著。要是空著,那就像掉了一顆門牙那樣,特別顯眼。」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又加上我對你請我到切爾特南來感激不盡,」伯爵說,「因此我不可能說別的什麼,只能說謝謝你。」

  「真是言辭非常漂亮的演說,」上校揶揄說,「現在我要讓你和你非常迷人的護士用完你們的早餐。」

  他站了起來,隨後看著吉塞爾達說:

  「我正期待著有一天吉塞爾達會在我的一個戲中扮演一個角色,到那時候你當然一定要坐在舞台幕前側的特別包廂裡。」

  伯爵諒詫地看著他,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上校已經轉身離開了房間,伯爵和吉塞爾達聽到他在外面走道裡與一個僕人大聲說話的聲音。

  「他說那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伯爵提出了疑問.

  吉塞爾達的樣子看起來窘迫不堪。

  「前幾天晚上……在新舞廳開張的時候……他建議說,鑒於我……演這個角色演得那麼……好,我或許喜歡在……將來為他演出。」

  這些話吉塞爾達說出來非常吃力,特別是她意識到伯爵正在探索地盯著她。

  「他向你說過那些話?」他突然喊起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我以為上校不是……當真的。」

  伯爵的嘴唇繃得緊緊的。

  「一涉及到演戲的事,他通常都是認真的,他當然是當真的,」他說,「你現在告訴我的話,實際上就是說他主動向你提供了你脫離我的僱用之後的職位。」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要你這樣做可能另有緣故?」

  此時一片沉默,誰也沒開口說話,伯爵相信吉塞爾達暫時還沒領會到他話裡的含義。後來,吉塞爾達的臉頰驀地湧上了一大片紅暈。

  她將目光從伯爵身上移開,望著窗外的花園。

  「無論如何,你對此有過懷疑,」伯爵冷冰冰地說。

  「我難以……相信那就是……他的用意,」她嘰嘰咕咕地低聲說。

  「他的用意一定會圓滿成功!」伯爵說,「讓我把話給你直截了當挑明,吉塞爾達。除非你心甘情願變成上校眾多情婦中的一個,我將不聽從他的這個建議。」

  「不願意……當然不願意……我本來就毫無……這樣做的打算。」

  「那麼你為什麼以前不把這事告訴我呢?」

  又是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伯爵說:

  「我要你回答這個問題。」

  「我以為……您或許會……生氣的,」吉塞爾達結結巴巴地說,「他是……您的朋友……您還住在……他家。」

  「你那個時候是在為我考慮?」

  「是的……我那時不想讓您……生氣……您的身體正處於恢復的關鍵時刻,變得好……多了。」

  「讓我把事情說清楚,」伯爵說,「你目前受雇於我,毫無疑問會幹到底的,直到有關朱利葉斯的問題徹底解決。」

  吉塞爾達沒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如果你要跟朱利葉斯一起去礦泉水泵房,最好去準備一下。我們將在以後的一個日子裡來討論你的前途。」

  「好的……老爺……謝謝您,」吉塞爾達說。

  她從桌旁站了起來,好像希望逃脫這種尷尬的局面,急急忙忙走出了早餐室。

  伯爵將他的餐巾憤怒地擲到餐桌上,似乎只有這個動作才能發洩、減輕壓在內心的種種複雜感情。隨後,他走出早餐室,步入花園,在綠色的草坪上漫步。

  在礦泉水泵房,人們熙來攘往,像往常那樣非常擁擠,通往那兒去的林蔭道上有許多人在散步,吉塞爾達有一種寬慰感,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朱利葉斯不可能跟她說什麼親呢的話。

  早餐過後,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受到了壓抑,胸口好像堵著什麼不舒服的、難以忍受的東西。

  想到伯爵竟然有一段時間臆想她會認真考慮上校的邀請,她簡直不能忍受。

  然而,不管她聽了上校的建議是多麼震驚,實際上還多麼厭惡,她都不可能告訴伯爵,或用適切的言辭說出來。

  現在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伯爵對她很生氣,她感到好像被包圍在一團霧中,而不是沐浴在陽光下。

  她不得不對朱利葉斯說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費了她很大的勁,因為每說一個詞、每說一句話都把她的思緒從伯爵身上移開回到朱利葉斯身上。

  蒙彼利埃水泵房平淡無奇,不能給人以深刻印象。這是一座長形的、未作大肆修飾的建築物,只有些木頭圓柱、一條遊廊和中央上方一個供樂隊使用的小音樂台。

  台上已裡滿了樂師了,奏出一陣陣柔和的音樂。那些喝泉水的人走到水泵旁,領取一杯泉水,隨後四散站著,邊飲邊聊天。

  朱利時斯替吉塞爾達取來一杯礦泉水,送到吉塞爾達手裡,低聲說:

  「你看起來多麼可愛,巴羅菲爾德夫人,因此誰也不會相信,你居然需要飲用礦泉水治病。」

  聽到他說話的那種音調,吉塞爾達不由得感到羞怯,就急急忙忙地說:

  「想想看,也真奇怪,所有這些人到這兒來都僅僅是因為九隻鴿子。」

  「鴿子?」朱列葉斯掠奇地問。

  「你還沒聽說過這傳說?」吉塞爾達問道。「這礦井的治療特性是大約一百年前被發現的,當時人們注意到鵲子成群結隊飛來啄食這裡的鹽礦沉積物。」

  看來朱利葉斯對他的話並不特別感興趣,但吉塞爾達一心想要繼續講下去,她說:

  「結果發現礦井中的水富有各種天然礦物鹽,於是切爾特南的人意識到,別的礦泉,像巴思和湯布裡奇,都在繁榮興旺,就想方設法讓有關他們礦泉水療效的謠言迅速傳播開去。」

  「這肯定給這個城市帶來了大量的錢財,」朱利葉斯說。

  他說話的口氣裡充滿了妒忌,吉塞爾達輕輕歎了一口氣,心想除了她自己沉重的債務之外,要叫他考慮任何別的事情都是非常困難的。

  由於她擔心朱利葉斯可能會變得過分親密,就向周圍打量了一下,看見有一位儀表高貴的人,下巴上蓄著一撮拿破侖三世式鬍子,上嘴唇濃密的鬍髭兩端修飾得尖尖的,就問:

  「那就是法國的奧爾良公爵嗎?」

  朱利葉斯順著吉塞爾達的視線望去,隨後點了點頭。

  「對,是他。」

  『我聽說他到了這裡。今晚他將去劇院看上校編演的戲。」

  「你是怎麼知道的?」朱利葉斯問。

  「上校到我們那裡去過,當時我們正在吃早餐,」吉塞爾達解釋說。「他還邀請伯爵和薩默科持上尉一起坐到舞台幕前側的特別包廂裡看戲。」

  她蕪爾一笑,又繼續說:

  「他們坐在那裡真夠有意思的,因為他們幾乎也成了劇中的人物。上校在第二幕結束的時候要坐到他們那裡去,由舞台上的一個演員向他開槍射擊,把他打死。」

  「你不能跟他們一塊去——你要跟我一同吃晚飯,」朱利葉斯幾乎是惡狠狠地說。

  「是的,當然去不成了。我還沒忘記那事呢,實際上,上校的邀請裡沒把我包括進去。包廂裡沒有空位。」

  「即使他邀請你,包廂裡有空位,我還是一定要你踐約。」

  「我信守諾言,不會失約的,」吉塞爾達說。

  她見朱利葉斯面露喜色,心想自己的判斷不錯,即使朱利葉斯是為了她的錢財打算向她求婚,他也多少有那麼一點——那怕是微乎其微——對她的愛慕之情。

  她正打算把自己的杯子遞給朱利葉斯,同時說自己已經喝完了——吉塞爾達心裡十分肯定,這水變得越來越難喝,每喝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難下嚥——就在這時,出乎意外地突然鑽出了一個女人,站到朱利葉斯身旁。

  「我想跟你談一談,林德先生。」

  那女人突然說,話音裡帶有某種引人注意的命令口氣,朱利葉斯轉身面對著她,顯然吃了一驚。

  「我想告訴你,」那女人繼續說,「今天下午我要離開切爾特南了。」

  這時,吉塞爾達猜到了她是誰。

  再清楚不過,這女人的容貌非常不討人喜歡,年齡也快到中年了,吉塞爾達肯定她就是埃米莉•克拉特巴克。

  事實上她確實是醜陋不堪,然而正因為是那樣地奇醜,吉塞爾達禁不住認為她有些可憐。

  她衣著華麗,然而裙袍並不得體;頭上戴的女帽裝飾著鴕鳥的綠色羽毛,但插得太多,過分地炫耀了;手腕上和頸項上佩戴的珠寶首飾雖說非常貴重,卻也過分炫耀了。

  吉塞爾達不由得注意到,這女人試圖用來掩蓋自己粗糙皮膚的化妝品塗抹得也毫無分寸。

  或許因為她過於激動,上下嘴唇塗的唇膏都已經弄污了,很容易看出她實際上異常緊張。

  「如果你今天下午要走,我就不得不說聲再見,祝你一路平安,」朱利葉斯說。

  他已經從猛一見到克拉特巴克小姐後的吃驚狀態中回過神來了,擺脫了似乎一時張口結舌的局面。

  「我有話要跟你說。」

  朱利葉斯極不自在地瞥了吉塞爾達一眼,可是他無計可施,沒辦法阻止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繼續講下去。

  「我初到切爾特南的時候,」她說,「你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我的一些希望,現在我認識到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部分……空想,可是由於你至少在一個短時期內讓我感覺到……我也是個女人……就像其他女人一樣……所以我要謝謝你。」

  「要……謝謝……我?」朱利葉斯結結巴巴地說。

  毫無疑問,他這時一定十分窘迫。

  「是的,要謝謝你,」埃米莉•克拉特巴克說,「我一生中從未有過多少幸福快樂,可是,在這最後一個月裡我幸福快樂過了。雖然我知道再有奢望……是愚蠢的,可是我至少會有一些……回憶……對你的回憶,林德先生,以及所有那些……你對我說過的美好言語。」

  她在說最後幾個字時,已是嗚咽出聲了。緊接著,她把俗氣地飾有大量鴕鳥毛的頭一低,轉身走開了。

  朱利葉斯呆呆地注視著她離去,過了一會兒轉身朝吉塞爾達怒氣沖沖地大聲說:

  「嘿,真是!我簡直難以想像,有誰會像她這樣毫無自知之明,這樣……」

  吉塞爾達伸出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手指頭都快掐進他的肉裡了。

  「追上她,」她執拗地說,「追上她,說上兒句好話。讓她聽到一些值得回憶的話。要友好些……真的要友好些。這對你沒什麼損失……可這對那位可憐的……女人卻意味著……一切。」

  她一時以為朱利葉斯會公然反坑她,拒絕照她要求的去做。

  這時她跟朱利葉斯四目相視,朱利葉斯看出,吉塞爾達是多麼真摯地要他這樣做。於是,朱利葉斯急忙向後轉,大步追向埃米莉•克拉特巴克,這時她已沿著長長的林萌道走出老遠了。

  吉塞爾達看見他們一起站到兩棵樹之間的樹蔭下交談,後來,她似乎覺得他們的談話純粹是私人之間的談心,不應該看,就將自己的杯子送回配製礦泉水的櫃檯。

  她把杯子放下時,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她心裡明白,自己不僅披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哀婉的神情所感動,而且還痛恨著朱利葉斯,恨得那麼厲害,連她自己都感到驚奇。

  她不僅恨他,而且鄙視他。

  一個男人——隨便哪個男人——舉止行為怎麼能像朱利葉斯對待那位可憐的醜八怪那樣呢?雖然她長得醜,卻也是天生如此,而且她仍然像任何別的女人一樣有七情六慾。

  吉塞爾達可以想像得出,朱利葉斯是那麼漂亮瀟灑,出身高貴,因此當他在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的生活中出現時,多麼像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

  當然。她當初到切爾特南來,曾希望朱利葉斯曾經向她表示的關注與愛慕之情,會轉化成正式求婚。

  那女人恐怕會成天地想到他,吉塞爾達暗自在心裡說,夜裡也會夢見他。

  吉塞爾達不用問就十分肯定,埃米莉•克拉特巴克以前從沒遇到過象朱利葉斯那樣身份的紳士。

  如果不拿他與伯爵,甚至與亨利•薩默科特或上校相比,毫無疑問,他肯定算是相貌出眾的。

  隨後。突然地,像一扇窗戶一下子關上了百葉窗,他不再理睬她了,而是象伯爵希望他做的那樣,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位更有錢、肯定也更加漂亮的女繼承人身上。

  「一個人怎麼能夠這樣卑鄙無恥呢?」吉塞爾達暗自問道。

  緊接著她又想,自己在這幕戲裡所扮演曲角色不也是幾乎同樣應受指責麼。

  朱利葉斯對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弄虛作假,裝出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一副愛慕之情。而她呢,在扮演一個假角色,只是為了欺騙朱利葉斯,還因為伯爵希望能阻止他跟那位不幸的可憐蟲結婚。

  吉塞爾達自譬自解,心想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即使與朱利葉斯成了親,她所受的痛苦將會大大超出她此刻所感到的痛苦,但這種想法也不起作用。

  因為她心裡非常清楚,愛情並非眾遠象小說家所描繪的那樣美滿幸福的。

  愛情是痛苦,愛情是災難,愛情是她對目前感到不能獲得的東西的一種渴求。她在心中把自己與埃米莉聯繫起來,在這個問題上她們倆有同感。

  她們倆都同樣愛著一個無法得到的男人。她們倆都面對著黑暗渺茫的前途,沒有希望,沒有光明。

  吉塞爾達一心想著心事,因此她猛可地聽到朱利葉斯的聲音,意識到他又在她身邊時,不由得嚇了一跳。

  「你要我去談,我談了。」

  他的口氣裡帶有慍怒的調子,這告訴吉塞爾達,他跟埃米莉,克拉特巴克交談的那一刻是很不好受的時刻。

  「謝謝你。」

  他們開始機械地從水泵房往回走。「今天下午你願意跟我一塊乘車嗎?」

  「恐怕沒有可能,」吉塞爾達回答道,「我要替伯爵去換幾本書,還有些其它事情。」

  「他要是今晚打算去劇院,下午就會休息的。」

  「他可能希望我為他朗讀。」

  古塞爾達不加思索地隨口說出,跟著就大吃一驚,因為她聽見朱利葉斯說: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為我堂兄做這些事。不管怎樣,他畢竟有一大群僕人侍候呢。」

  她適才忘了自已是有錢的巴羅菲爾德夫人,不必侍候任何人。於是,為了把剛才的錯誤搪塞過去,她很快地說:

  「我跟你說,我這人非常願意幫助人。伯爵畢竟是在戰場上負了傷,他們這些壯士為我們跟獨裁者拿破侖•波拿巴作戰,我們不論為他們做多少事,都是應該的。」

  朱利葉斯看上去只是更加生氣,她知道這是因為他自己沒上過戰場。

  「除此之外,」吉塞爾達說,有意地加以發揮。「我想去威廉斯圖書館,試一下台秤。我希望在切爾特南這一段時間長了點肉,我覺得我想增加點體重的希望可能成功了。無論怎樣,今天下午我到那裡去了之後,就知道事實真相了。」

  「可你今晚要跟我一起吃晚飯呀?」

  「那還用說。我正……盼著呢。」

  吉塞爾達說這些話確實要費好大的勁,然而她還是迫使自己說了出來。

  她怎麼能讓伯爵失望、將自己對朱利葉斯的真實想法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如實說出來呢?

  過了一會兒,朱利葉斯似乎覺得有必要作些解釋,就說:

  「我跟克拉特巴克小姐的父親在業務上有過些聯繫,就這樣我們認識了。當然,那個階層的女人總是把普通的彬彬有禮錯當作完全不同的東西。」

  吉塞爾達一下子感到自己透身冰涼了。

  如果她原先恨他,那麼此刻對他就恨得更厲害了。

  要不是伯爵干預,朱利葉斯和克拉特巴克小姐這會兒無疑就會宣佈訂婚了,他怎麼敢把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稱作「那個階層的女人」呢?

  「我擔心剛才談到的那位小姐可能非常……傷心,」過了一陣她說。

  「我肯定她過不了多久就會沒事的,」朱利葉斯若無其事地說。「我向你保證,如果她很傷心,那決不是我的錯。」

  吉塞爾達渴望著要說出口的話在她的舌尖上打轉;謝天謝地,這時他們已走到林蔭小路的盡頭,朱利葉斯的四輪敞篷馬車正等著他們。

  「在送你回德國別墅之前,有沒有別的地方要我送你去?」他問。

  「沒有,謝謝。」

  她感到不能再忍受朱利葉斯對她的接近,在乘車回去的途中他們都沉默不語,一到了德國別墅,朱利葉斯幾乎以一種戲劇性的動作將馬趕上了短短的車道。

  「今晚要我來接你嗎?」他問。

  「我相信我能安排一輛上校的馬車送我到北斗星旅館,」吉塞爾達回答說,「路很近。」

  「那麼我會焦急地等著你的——非常、非常焦急!」

  他抬起她的手指,送到嘴邊,吉塞爾達費了很大勁兒克制自己,才沒將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抽掉。

  她走進屋裡,沒脫女帽和披巾,就進了起居室。

  伯爵就像她所預料的那樣,正坐在落地長窗外的平台上讀報。

  吉塞爾達朝他走去,似乎覺得他的在場對她是一種安慰,而她也正需要這種安慰;她身上的某個部分還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伯爵看上去多麼英俊漂亮,多麼悠閒瀟灑。

  他抬頭看著她走來,但沒站起來。她走過去站在他的椅子邊,謝天謝地又跟他在一起了,然而一時又找不到一個借口。

  「什麼事情讓你心煩意亂?」他過了一陣問道。

  「很……明顯嗎?」吉塞爾達問。

  「對我來說是這樣,」他回答道,「坐下,給我講講發生了什麼事?」

  「是……林德先生。」

  「我猜想他已經向你求婚了。」

  「沒有……不是那事。」

  「那麼是什麼呢?」

  「我們去了礦泉,」吉塞爾達解釋說,「正當我們在那兒的時候,克拉特巴克小姐走來向他告辭。」

  「這使你心煩意亂?」

  「她是多麼不幸……可又是……多麼勇敢。」

  吉塞爾達倒抽了一口氣。

  「她感謝林德先生讓她短暫地……感覺到自己象……其他女人一樣。」

  吉塞爾達話音裡的語調是再清楚不過了。

  她在伯爵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這時她的目光越過花園,望著別處,竭力想止住淚水湧上眼睛。

  「我警告過你,朱利葉斯是個年輕惡棍!」伯爵說。

  「要是她長得不是那麼……奇醜,情況或許會好些,」吉塞爾達說。

  伯爵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那麼做是殘酷的,也是錯誤的,我們不能光看外表來判斷一個人,而忽視在他的內心也具有像其他人一樣的感情,他受的痛苦或許還更厲害。」

  「不管男人女人,不可能人人平等,」伯爵平靜地說,「當然除非在上帝的眼裡。」

  「我不禁感到,這個世界真是世態炎涼,很難得到安慰,」吉塞爾達回答說。

  伯爵拿起身旁桌子上豎放著的一個小銀鈴,搖了搖。

  「我要讓你喝點什麼,」他說,「喝點比你一直都在喝的礦泉水更加可口的飲料。這事已經使你心煩意亂,吉塞爾達,為此我理解你、尊重你。同時,我不希望讓朱利葉斯的行為給你自身的煩麻火上加油。」

  「我實在是……情不自禁……是不是?」吉塞爾達說。

  一個僕人進來,伯爵吩咐了他一句,等他們又是單獨在一起時,他說:

  「忘掉克拉特巴克小姐,忘掉朱利葉斯,不要去想那件事!犯不著在他身上費腦筋,不值得2」

  「今天早上,我請您對他不要懷恨在心,」吉塞爾達小聲說,「我當時認為那可能傷了……您的感情……可現在,我……恨他!以我明知是……錯的方式去恨他!」

  「忘掉他!」伯爵簡短地說。「脫下帽子,吉塞爾達,享受一下陽光。」

  吉塞爾達聽從了他的話,把她的女帽放在一張鄰近的椅子上,抬起雙臂整理自己的頭髮。

  「你的頭髮看起來真可愛,」伯爵說,「跟我頭一次見你不戴那頂有損你容貌的女帽的那天完全不一樣了。」

  吉塞爾達驚奇地看著伯爵,伯爵又繼續說:

  「你的頭髮那時像你的身體一樣在挨餓,現在卻閃耀著新的光澤,還有了以前所沒有的彈性,顯得蓬鬆好看。」

  「我倒是注意到了……不過我很驚奇……您怎麼會注意到的。」

  「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注意到了,吉塞爾達。」

  聽到他的這幾句話,吉塞爾達感到有一小股令人顫慄的暖流傳遍全身。這時,那位僕人捧著一個冰桶來了,桶裡冰鎮著一瓶香擯酒。

  打開酒的時候,吉塞爾達在心裡對自己說,伯爵是在以局外人的身份說話。他只不過將她作為一個角色來演出,正像上校在舞台上演出自己的演員一樣。

  這事給他以娛樂,使他快活,因為他生病,無事可做,就創造出象從約克郡來的巴羅菲爾德夫人那樣的一個角色,給她打扮裝飾,穿上漂亮時髦的服裝,教她說必須要說的台詞,同時還要站在一邊觀看其他表演者的反應。

  「我對他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此,」她暗自說。

  然而,儘管她感到這是千真萬確的,一想起來就令人沮喪,她還是禁不住有一種興奮之感,因為自己就在他的身邊,因為他準備聽她要講的話。

  當伯爵遞給她一杯香擯酒時,她的手指頭剎那間觸著了伯爵的手指,她感到心裡怦怦直跳,一陣激動的震顫幾乎像制鏡子時在玻璃上塗水銀似的傳遍全身。

  「我愛他!」吉塞爾達心想,「我全心全意地愛他,以我整個的心、整個的頭腦、整個的靈魂愛他。他就是我夢想中最美好的男子!即使我將來再也見不到他,他也必將永遠在我心裡。」

  「這是最好的香擯酒,」伯爵已經在說了,「再喝一點,吉塞爾達,會對你有好處的。」

  吉塞爾達雖然啜飲了幾口剛把杯子放下,還是順從地又拿起了酒杯。

  「香擯酒就像我此時感覺到的幸福,」她想,「泡沫翻滾,然而持續不了多久!不過就在此刻,它卻能使一切顯得金光燦燦,壯麗輝煌,好像將來根本沒什麼陰暗的東西在等我。」

  古塞爾達早早地就穿上了赴晚宴的夜禮服,因為她希望在伯爵去劇院之前見到他。

  然而她太早了,所以不到七點鐘就下樓來,發現伯爵在雅致的大會客室裡正一邊喝酒一邊等亨利•薩默科特。

  他們預定在德國別墅進晚餐,吩咐馬車八點差一刻接他們。

  吉塞爾達走進室內,意識到自己又換了件新裙袍,希望伯爵會加以讚賞。

  這件新裙袍用玫瑰紅絹網製成,邊緣裝飾著花邊,在花邊和寬大背心上繡著一簇簇粉紅木蘭花,木蘭花上鑲嵌著珠寶鑽石般的飾物,猶如露珠星星點點閃爍著銀色光芒。

  但當她向伯爵走近時,不但沒想到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的外貌和打扮,而是被他的英姿衣著吸引住了。

  她以前從來見過他穿上全套夜禮服,現在她極想知道,到底還有哪個男人看上去有可能這樣吸引人,這樣英俊漂亮。

  伯爵身穿黑緞子馬褲和十分合身的燕尾服,比伯爵穿過的任何別的服裝都更為相稱。

  他打的領結是個傑作,雖然在其他場合吉塞爾達從未見過他佩戴珠寶飾物,然而在今天晚上,他的緞子西裝背心上卻懸著一條鑲嵌綠寶石的金錶鏈。

  「真漂亮!」她走近時,伯爵讚美說。「維維恩夫人真是個天才——這一點不容懷疑——對你來說,穿這件裙袍比我見過你穿別的任何服裝都更相稱!」

  吉塞爾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受到您的讚賞,我真高興,老爺。」

  「要是連這都不能打動朱利葉斯——那就沒轍了!」伯爵突然說,在吉塞爾達看來口氣裡還帶著幾分不快。

  「我真希望不必去跟他一起吃晚飯,」他的話脫口而出。

  「你不得不跟他廝混,恐餡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希望是這樣。」

  「我已決定,我和亨利讓你搭車,在去劇院的途中讓你在北斗星旅館下車,」伯爵說,「即使是這麼近的一小段路,我也不願意讓你一個人單獨去。」

  「謝謝您……那真是太好了,」吉塞爾達說。

  能跟伯爵一起哪怕再多呆幾分鐘,其意義也勝子她用言辭所能表達的一切。

  今天下午她老是在想,她能跟伯爵呆在一起的每一個稍縱即逝的小時都是極其寶貴的。

  她有一種感覺,計時沙漏裡的沙子快要漏盡,很快——或許比她敢於預料的要快——他會離開切爾特南去林德園,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你願意來杯馬德拉島的白葡萄酒嗎?」伯爵問。於是她強邊自己的思緒回到日常生活中來。

  「不用了,謝謝您,」她回答說,「我想我已經喝得夠多了,林德先生無疑也會為晚餐要來酒的。」

  「我懷疑他能不能要一桌像樣的好飯菜,我看只可能是價錢貴,」伯爵不愉快地說,「傻瓜總是認為花錢多的菜就必定是好萊。只有我和你,吉塞爾達,才知道什麼是美味佳餚。」

  「從我到這裡來的一天起,您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她說,「我老是欣賞精美的食品,可我還品不出各種調味汁的微妙之處,辨不出精美食物烹製到恰到好處時發出的香味,首先按照香味做出選擇。」

  「還有許多東西我想教你,」伯爵說。

  吉塞爾達抬起自己的雙眼望他的眼睛,想說有許多東西她都想學。然而就在這時,她發覺話到嘴邊卻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原來,伯爵的臉上有某種她不敢向自己解釋的表情。

  可是這表情卻使她的心猛烈地怦怦亂跳,使她感到好像有某種熱呼呼的奇妙東西湧上了她的喉頭,抑制了她想說的那句話。

  他們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隨後,好像是發生在很遠的地方一樣,他們聽到門打開了,亨利•薩默科特走進房來。

  伯爵和薩默科特上尉剛好在八點鐘前將吉塞爾達送到北斗星旅館。

  吃晚飯時,吉塞爾達一直跟他們說著話,亨利•薩默科特講了過去的軼事,公爵怎樣讓他成天東奔西跑去辦事,而那位偉人又是多麼喜歡給其他的人找事做,講到這些引得吉塞爾達哈哈大笑。

  北斗星旅館有一塊臨街一百多英尺的屋前空地,伯爵告訴吉塞爾達這旅館有本城任何旅店所沒有的最寬敞的庭院。

  「它有可容一百匹的馬廄,」他說,「除了一些糧倉之外,還有好些馬車廚,馬車房上面搭了很多鴿棚。」

  吉塞爾達得悉,旅館裡有些大廳供出租,可以作為舉行遊樂會和舞會的場所,而且這旅館就是上校召開歡迎公爵委員會各次會議的地點。

  不過,旅館裡天花板不高,但在並不寬敞的過道和昏暗的小樓梯四周卻有一種舒適氣氛,她覺得這真叫人著迷。

  她到達時朱利葉斯並沒在大廳裡等,她感到相當吃驚。但馬上就有人領她上了樓。

  在她前面領路的侍者打開了一扇門,通報說:

  「您等的女士來了,先生!」

  吉塞爾達走進房時注意到,房子中央擺著一張桌子,然而當朱利葉斯走上前來迎接她時,她意識到房裡並不只他一個人。

  朱利葉斯吻她的手,吉塞爾達發現他穿的是夜禮服,但他的外表儘管時髦,卻無法與伯爵相比。

  「那是因為他老是想到自己的衣服,」吉塞爾達心想,「而伯爵把衣服當作自身的一小部分,一旦穿好衣服,就不再為自己的外表瞎操心了。」

  這只是一閃即逝的想法,她轉過臉去朝向另外那位呆在房裡的人。

  「我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要告訴你,」朱利葉斯說,「我們今晚不是單獨在一塊兒,原因很簡單,塞普蒂默思.布萊克特先生硬要扮演陪溫的角色。」

  朱利葉斯的表情叫人見了很不舒服,他的聲音聽起來渾濁刺耳。吉塞爾達意識到他一定喝酒了。

  儘管她在剛到達時沒注意到,可此時卻注意到朱利葉斯滿臉通紅,實際上當他吻她的手時,他的嘴唇熱呼呼、濕嗒嗒的,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

  吉塞爾達看了看布萊克特先生,發現他沒穿夜禮服,他的穿著打扮活脫就像一位辦事員,甚至照她的想法像一位跑生意的。

  「親愛的吉塞爾達,要是你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人,」朱利葉斯以一種攻擊性的討厭語調說,「布萊克特先生就是那種眾所周知的討債人。他一路風塵僕僕從倫敦趕來——想想那種滋味——來告訴我,要麼我向他付清數額極大的賬單,要麼就得按照陛下的願望和法令隨他返回倫敦!」

  吉塞爾達此時無言以對,想不出話來。布萊克特先生是個年齡或許四十歲的敦實男人,他有點尷尬地向她鞠了一躬。

  「恐怕你……要我……避開吧?」古塞爾達終於開口說。

  「不,當然不,」朱利葉斯回答題,「根本沒這必要。我已經向布萊克特先生作了解釋。在今晚還沒過完之前我將能輕而易舉地付清自己的欠賬,不會有任何麻煩,可他不信我的話,所以我擔心,巴羅菲爾德夫人,恐始我們用晚餐時將不得不容忍他在場。」

  吉塞爾達向後退了一步。

  「我想……林德先生……我還是……最好……回到德國別墅去吧。請你……替我叫輛馬車,好嗎?伯爵和薩默科特上尉用馬車把我送到這裡後,又繼續駕車去劇院了。」

  「你一定不要離開我!」朱利葉斯大叫著說,「我已經安排好我們在一起吃晚餐,哪怕一百個布萊克特,甚至一千個,也阻止不了我們享用這頓晚餐。」

  他端起一杯必定是他迎接吉塞爾達時放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補充道:

  「此外,我告訴布萊克特的那件意想不到的事,也是你會高興的事。以後當我們單獨在一起時,我就能像我今晚本來打算告訴你那樣對你講。」

  吉塞爾達困惑地將目光從一個男人轉向另一個男人。

  她想,要是伯爵在這裡就好了,他會知道她該怎麼辦,可是他在劇院,至少還要兩小時才會回到德國別墅。

  她束手無策,感到如果她一定堅持要叫一輛馬車,朱利葉斯或許會變臉,當眾大吵一場。

  朱利葉斯又在給自己斟酒,吉塞爾達意識到他已經醉得很了,完全忘了應該給她斟酒喝。

  她鼓起勇氣對布萊克特先生說:

  「你由倫敦來的時候道路很糟糕嗎?」

  「不,夫人,今年這個的候的道路比任何時候都好,我可以高興地說,比去年要好多了。」

  「我知道世界上這一帶的路幾乎是不能通行的,」吉塞爾達說。

  「那倒是真的,我已經體驗過幾次極不愉快的旅行,」布萊克特先生回答說。

  他們倆都盡力表現得像受過教育的文明人那樣,可是朱利葉斯在那杯黃湯灌進肚後,卻說:

  「你所有的旅行,布萊克特,對別人來說都是令人不愉快的。那就是你的專業,不是嗎?」

  沒有回答和反響,於是他使勁拉鈴喚人。

  「讓我們吃晚飯。布萊克特認為這是我將會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到的最後一頓體面晚餐,可是別笑得太早,嘲笑反過來就要輪到他頭上了!明天他將夾著尾巴滾回倫敦。」

  「我向您保證,林德先生,我寧願帶錢回去,也不願帶您回去,」布萊克特先生說,好像他是被驅使著回答似的。

  「那恰恰就是你會得到的!」朱利葉斯回答道,「我的錢!」

  吉塞爾達絞盡腦汁在思索,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真的主觀臆斷,如果他向她求婚——她肯定他會這麼做一一她就會馬上替他償付債務嗎?

  諒必沒有一個男人能從一個女人那裡期待到這樣癡心的反應,即使她像可憐的埃米莉•克拉特巴克那樣墮入了情網。

  那麼,可能的解釋會是什麼呢?

  在整個晚餐中,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迷惑不解了,對出現的各個問題找不到任何答案。

  飯菜準備得很好,不會不引起人的食慾。這是可能吃到的最好的英國飯食,然而朱利葉斯吃得很少,碰都不大碰,老是一個勁地要了一瓶又一瓶的酒,吉塞爾達因為心中有事,感到焦慮不安,只少量地挑了點菜吃,可布萊克特先生卻吃得很開心。

  很顯然,他自顧自將那頓飯從頭吃到尾,對朱利葉斯的粗魯態度和不斷嘲弄不瞅不睬。

  但當時的氣氛很令人不快,吉塞爾達渴望著離開,渴望著逃往有理性的場所。

  但是菜一道接著一道,她意識到朱利葉斯在訂飯菜時決意要讓她留下深刻印象。

  最後,好像連布萊克特先生都不能再下嚥了,最後一道水果甜點心終於端了上來,逐一送上了咖啡。然而,幾乎使吉塞爾達感到絕望的是,時間才剛過九點不久。

  「只要我一喝完咖啡,」她心裡盤算著.「我就離開。」

  她一邊盤算著,一邊看了看朱利葉斯,得到的結論是:朱利葉斯現在不可能阻攔她。

  他傴僂著靠在桌上。旅館侍者已將一隻綱頸白蘭地酒瓶放在他面前,他的手不停地伸出去,為自己倒一杯又一杯的白蘭地。

  吉塞爾達開始納悶:難道真有人能喝這麼多酒而不至於醉倒在地、人事不省?

  她曾經聽說過紳士們在宴會後醉倒在桌下,卻從來沒真正實地見過這種情景。

  可是現在,她想,朱利葉斯醉得失去知覺只是時間問題了。

  她已經不想說話,朱利葉斯在剛開始吃晚飯時說話不多,現在卻滔滔不絕了。

  他粗聲大氣、含糊而又不連貫地發表長篇宏論,反對催討債務的種種不義行為,特別攻擊了當紳士們無力償付債務時強迫他們進監獄的那些鼠輩。

  「那是你想送我進去的地方,布萊克特,」他說,「可是老兄,那也會是你失望的地方!」

  他又喝了一口酒。

  「過幾個小時,你將匍匐在我面前,諂媚地搓著雙手,代表你的委託人請求我繼續惠顧你們那些該詛咒的低級店舖。」

  他突然一拳打在桌上,震得酒杯和刀叉餐具叮噹亂響。

  「你們那樣想,就要犯大錯!要是我會願意再踏入你們那些臭氣沖天的酒館一步,我就不是人。到那時,你們就會清楚,你們已經把自己弄得多麼慘,鬧了多麼大的笑話。」

  「你怎麼能償付你欠的錢呢,林德先生?」吉塞爾達問。

  她感到這可能是一個會對她產生不良反響的問題。

  然而在同時,她也下定決心,既然晚飯已經結束,她就要離開房間,請樓下的一個侍者去替她找一輛出租馬車。

  「問得妙,這是一個好問題,巴羅菲爾德夫人,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朱利葉斯回答道。「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一——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可是,我還是——不打算回答你。是的,還是不。我想我們再等幾分鐘。」

  「再等幾分鐘?」吉塞爾達不解地問。

  「再等幾分鐘,」朱利葉斯乜斜著醉眼說,「到那時,你們在自己面前見到的,將不是一貧如洗的朱利葉斯•林德,不是一個腰無分文、可憐的債務人——你們想想,在這兒的將會是誰?」

  「我不知道,」古塞爾達回答說,「會是誰?」

  「林德赫斯特的第五代伯爵——不是別人,那就是我!第五代伯爵——你聽見沒有,布萊克特?現在,你總該知道你為什麼將要獨自返回倫敦了。」

  吉塞爾達呆若木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那怎麼可能?」她問。

  朱利葉斯伸出醉得哆哆嗦嗦的食指,瞄向時鐘。

  「啪——啪啪!」他說,「只要小小的一聲『啪』——第四代伯爵就會倒下死去!死定了,八匹馬拉都救不回來了!」

  吉塞爾達驚得驀地站了起來。

  她走的動作迅速猛烈,將自己的椅子都碰倒了,「嘩啦」一聲撞到地上。

  旋即她拉開雅座的門,跑下黑暗的樓梯。

  她跑過了幾位吃驚的侍者,衝出前門,跑到街上。

  緊接著,她兩手提起裙袍,以她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速度,飛快地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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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5: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馬車將吉塞爾達送到北斗星旅館後,繼續載著伯爵和薩默科特上尉沿著大街向皇家劇院駛去。

  切爾特南的戲劇藝術有它輝煌的歷史。

  最初的原始劇場是由一個非常小的麥芽作坊改建的。

  就是在這裡,年輕的薩拉•西登斯在《受保護的威尼斯》中嶄露頭角,她深深地打動了觀眾,部分觀眾在激動之餘,將她的演出向戴維•加裡克1作了推薦。

  1戴維•加裡克(1717——l779),英國演員,劇場經理及劇作家,以演沙土比亞戲劇聞名.

  此後不久,她就在倫敦舞台上開始了她著名的藝術生涯。

  許多其他的偉大演員,像查爾斯•肯布爾、多蘿西、喬丹、哈里特•梅隆,都曾在這個一度是麥芽作坊的劇場演過戲,所謂的「化妝室」只是一個乾草棚。

  皇家劇院雖然小,但精巧漂殼,通風良好,它的建築風格和色彩只有倫敦特魯利街劇院區裡金壁輝煌的裝飾才能超過。

  劇院裡有兩排包廂,一排以長廊的形式排列,後面另有一個長廊,造得極有獨創性,是專供僕人用的。

  這兒的座位只花一先今六便士,而包廂的價格卻為五先令。

  伯爵沒走正門進入劇院,而是走伯克利上校使用的、幾乎直通舞台幕前側包廂的私人入口。

  觀眾席上已是人頭攢動,坐得滿滿的,他在包廂的中間就座,亨利•薩默科特在他右邊坐下,留下一個座位好讓上校等一會兒來佔用。他環顧劇院內各處,發現了他認得的很多人。

  坐在人所共知的皇家包廂裡的是奧爾良公爵,陪他在一起的是兩位極其迷人的貴婦人,其中一位還激動地向伯爵揮手致意,在另外的一些包廂裡,揮舞著五彩擯紛的手帕和扇子,紅紅的嘴唇微笑著張開,因為這是伯爵自負傷以來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露面。

  他鞠了一躬以表示對她們歡迎的感謝,然後打開節目單,靜下心來專心致志地想看一看除了上校本人以外其餘那些演員是誰。

  正如上校所說的那樣,女主角預定由瑪麗亞•富特來扮演。

  「她實際上並不是一個高明的演員,」亨利,薩默科特說,很瞭解伯爵這時在想什麼,「可她因擅長舞蹈而非常出名。我十拿九穩,我們將在這齣戲裡見到她表演的許多舞蹈。」

  幕一升起,瑪麗亞•富特就出了場,伯爵一下子就明白了上校怎麼會迷戀上她。

  適中的個子,鵝蛋臉,淡褐色的秀髮,婀娜多姿的體態,使她成為伯爵在舞台上見過的最迷人的女人。

  此外,她還有一副媚人的金嗓子,如果說她的演技絕不可能比得上薩拉•西登斯,那麼她至少看上去就像她所扮演的角色——那位天真無邪的少女,被上校扮演的、衣著花哨的浪蕩公子所勾引。

  伯爵發現第一幕非常有趣,瑪麗亞舞台上當牧師的父親用宏亮的嗓音慷慨激昂地攻擊人們的罪惡行徑,指責他們沉溺於決鬥之中,以暴力向自己的同類進行報復。

  幕落時,席無虛座的劇場裡掌聲雷動,伯爵往椅背一靠說:

  「很顯然,上校成功在握。」

  「而且,」亨利回答道,「觀眾同樣也對舞台外面他們想像中的戲劇感興趣了。我聽說,上校另外那些『親愛的朋友』中有一位正在大聲抗議他新近迷戀上了瑪麗亞。」

  「只有上校才有本領能一下子動員那麼多女人,就像個司令官似的,」伯爵說。

  兩人哈哈大笑。隨後,包廂裡擁進了伯爵的好些朋友,大部分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她們不僅動嘴唇,而且用眼神,富有表情地告訴他,她們多麼高興又見到了他。

  「既然你身體好了,我們又該在一起了,」她們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向他轉達這個信息。

  這時,響起了一陣通知觀眾返回自己座位的鈴聲,伯爵對他的朋友說了一句旁白:

  「我想,很快就該是我離開切爾特南的時候了。」

  亨利咧嘴一笑。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伯爵早已設法證明,那些追逐他的「美麗女將」不管有多大本領,也無法把他擒住。

   
  第二幕戲更加激動人心。

  瑪麗亞所扮演的天真無邪少女,受到惡棍情人的誘騙,後來因他不肯供養她,被迫在劇院裡當舞蹈演員謀生。

  她將白己有罪的秘密一直瞞著她的父親,隨著這一幕逐漸臨近結束,她的父親開始發現她的不孝和不貞。

  戲中出現了一個場面,他瘋狂地衝上舞台,激烈地攻擊那個惡棍的罪惡,罵他誘使他女兒踏上了入地獄之路。

  正演時,舞台幕前側包廂的門開了,上校走進來,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他穿著十八世紀早期彩色繡花寬擺長據的外套,看上去真是光彩奪目,衣著華麗。

  白色的假髮成了他多少帶有諷刺意義的相貌特徵,但咽喉處綵帶上那些閃閃發光的鑽石使人容易理解,為什麼任何一個少女都覺得難以拒絕他所獻的慇勤。

  舞台上,瑪麗亞•富特正跪在那裡抹眼淚,聽她父親罵她失去貞操和進入天堂的希望。

  「至於你的情夫,」他說,「他絕對逃脫不了我的報復,像他那樣的畜生,絕不配活在世界上!」

  他邊說邊轉過身來,從黑色長外套的衣袋裡抽出一把手槍。

  觀眾的注意力在上校坐到了舞台幕前側包廂的時候,正集中在他身上。這時那位悲憤的父親已把槍對著上校,大喊大叫道:

  「我要殺了你,如果繼續讓你的罪惡糟蹋大地,繼續讓你玷污天真無辜者的清白,天理何在!快來受死,上帝或許會憐憫你骯髒醜惡的靈魂!」

  他用槍朝舞台幕前側的包廂做了個瞄淮的姿勢,可是奇怪得很,瞄準的不是上校,而是伯爵。

  「死吧,惡棍!」那演員大聲嚷嚷著說,「死吧,你從地獄裡來,願你在地獄裡爛掉!」

  念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就應該扣板機。然而,就在他指頭扣緊板機的一剎那,舞台幕前例包廂的門砰地一聲衝開了,一個女人撲上前來,站到了伯爵前面,伸開雙臂擋著。

  這使得那位演員大吃一驚,儘管從板機上松回手指已嫌太晚,但在他壓下板機時,槍還是被驚得猛地向上一抬。

  槍口火光一閃,緊接著砰的一聲槍響,子彈擊中了塑在包廂中間頂上的鍍金安琪兒,往它下面的人頭上瀉下一陣石膏灰雨。

  觀眾們嚇了一跳,一時鴉雀無聲。隨後,上校站了起來。

  「天啊!那支槍裡裝的是真子彈!」他驚叫著說。

  他的聲音響徹劇場,一時間無人回答。隨後,那位面如死灰的演員答道:

  「我一點也不知道槍裡裝了真子彈——我發誓一點也不知道。人家告訴我,這只是打的一個賭——兩位紳土之間開的一個玩笑。」

  「你本來會把他打死的!」上校咆哮著說。

  此刻,所有的觀眾都站了起來,一邊叫嚷,一邊朝包廂指指點點。

  吉塞爾達的雙臂垂了下來,她感到伯爵的兩隻手臂因過來抱住了她。

  她將自己的頭靠在伯爵肩上,拚命想多吸進點空氣。

  她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第三次沉下去之前那樣,喘不過氣來,她的心臟感到彷彿就要爆裂似的。

  伯爵把她緊緊抱住,同時急切地對亨利•薩默科特說:

  「快去找到朱利葉斯,讓他馬上離開英國!我願給他一年一千鎊,只要他的腳不再踏上英國海岸。如果他潛返回來,將以企圖謀殺罪受到控告!」

  亨利•薩默科特以一個習慣於接受命令、服從命令的士兵所具有的敏捷,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包廂。

  這時,上校衝著舞台上的那個演員大喊大叫,那個演員反過來也向他尖叫抗議,他們的嗓子幾乎淹沒在觀眾的喧器之中,觀眾們有的在高聲嚷嚷著提建議,有的在對剛過去的危險大喊大叫。

  伯爵朝觀眾席看都不看,把吉塞爾達扶著拖出包廂,拖下通往旁門的短短通道。

  吉塞爾達努力邁動腳步,儘管她仍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而且要不是有伯爵的胳膊扶著,她就會摔倒在地。

  外面街上,伯爵的馬車正等著,不過僕人們不曾料到他們的主人會這麼早離開,正舒舒服服歪在駕駛座上。

  但他們一看見伯爵,馬上活躍起來,一個男僕打開馬車的車門,幫助把吉塞爾達扶了上去。

  伯爵跟著也上了馬車,只是因為腿的緣故,動作有點不靈活。

  車門一關上,他兩手又將吉塞爾達抱住,讓她緊靠著自己。

  「你救了我的命,吉塞爾達!」他說,「你怎麼知道朱利葉斯打算叫人用槍把我打死呢?」

  過了好幾秒鐘,吉塞爾達才能回答。她喘著大氣說:

  「他——他……誇口說……到九點半時……他就會成為……林德赫斯特的……第五代伯爵。」

  她輕輕啊了一聲,這叫聲彷彿發自她的內心深處,緊接著她又低聲說:

  「我……以為我太晚了……來不及……你會……死的。」

  「全都虧了你,我還活著,」伯爵說。

  古塞爾達將自己的臉埋貼在他身上,伯爵能夠感覺到她渾身在顫抖。

  驅車到德國別墅只是一段不長的距離,他們默默無聲地坐著,吉塞爾達逐漸感到呼吸慢慢平和起來,伯爵的兩手依然緊抱著她。

  只是當馬將車子拖到了德國別墅外面時,他才將她鬆開。在男僕幫助伯爵下車時,吉塞爾達自己下了車。

  門廳裡有一把帶燈心草靠背的扶手椅,伯爵坐在上面,由三個男僕抬他上樓,一直抬到他自己的起居室。

  那是上校向他提的建議,伯爵根本沒有必要自己爬樓梯,徒然耗損體力,儘管他覺得下樓比較容易。

  這時,吉塞爾達也慢慢挪到了起居室,已完全累垮了。伯爵先被抬到樓上,正往靠牆小几上的兩隻杯子裡斟香檳酒。

  「您要用晚餐嗎,老爺?」主管酒類、膳食的男僕問。

  「目前還不要,」伯爵回答說,「過一會兒我要什麼東西,會拉鈴的。」

  「好的,老爺。」

  僕人們都離開了房間,伯爵啜飲了一口杯中的香檳酒,然後將杯子放到小兒上,『轉身對著吉塞爾達。

  「我想我們倆都需要喝點……」他開口說——旋即住口了。

  吉塞爾達正站著注視他,在她那蒼白的臉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中含有某種表情,使得伯爵伸出了雙臂。

  她像一個尋求安慰和保護的孩子撲向了他。當伯爵把她抱緊時,他覺得吉塞爾達還在顫抖,不過現在呼吸不困難了。

  「沒事兒了,親愛的!」他溫柔地說,「都過去了,不會再有危險了。我們倆誰也不會再見到朱利葉斯了。」

  「我非常……害怕,」吉塞爾達悄聲說,「怕得不行,怕得絕望了……怕得要死。」

  她的聲音直發顫,原因顯而易見,伯爵極其輕柔地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轉向自己。

  「你為什麼要救我的命?」他問。

  用不著吉塞爾達回答。

  伯爵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答案,還在她的雙唇上見到千般柔情。她緊貼著他,像一隻鳥在捕獲者手中那樣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伯爵能夠從她發抖的方式中感覺到這種柔情。

  伯爵俯視著她的雙眼很久,隨後輕輕地說:

  「我愛你,最親愛的!」

  吉塞爾達一動不動。隨後,當伯爵的嘴唇吻到她的嘴唇時,她輕輕地嗚咽了一聲,她的身體貼著伯爵,一下子軟了下來,彷彿溶化了似的,她的嘴唇自動地向伯爵的嘴唇湊了上去。

  伯爵覺得自己從來沒體會過有什麼東西這樣甜蜜、這樣天真、這樣純潔。當伯爵感到吉塞爾達對他的吻有所反應時,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他的嘴唇也變得更飢渴、更不肯放鬆。

  過了許久,他終於抬起頭來,用極其不平穩的聲音氣喘吁吁地說:

  「我愛你,我的美人!我愛你,勝過我能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我想你恐怕也有些愛我吧。」

  「我……愛你,我整個身心都……愛你,」古塞爾達回答說,「我愛你,用我……整個心……整個頭腦……整個靈魂愛你……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我誰也不愛。」

  她的話似乎在空中振蕩迴響,伯爵重新又把她緊緊抱住,更加熱情地速速吻她,他的吻猛烈得近於狂熱。

  吉塞爾達感到整個世界彷彿都充滿了從天而降的動聽音樂和五彩祥雲。

  她不知道伯爵的肌膚相親會喚起她本來不知道存在的種種快感,也不知道他抱著她的雙臂能使她感到非常安全,對什麼都不怕,甚至對恐懼本身。

  她對伯爵的愛彷彿像一陣熱潮湧上了全身。

  「我愛你……我真愛你呀!」她聽到自己湊著他的嘴唇喃喃地說。

  聽到這話,伯爵已在不停地吻著她的眼睛、她的臉頰和小巧鼻子的鼻尖,吻她柔嫩的脖子。

  吉塞爾達知道,自己喚起了他的愛。在這個他們非常親密的時刻,簡直難以相信他們是尚未合為一體的兩個人,她多麼希望就在這時死去。

  「我以前不知道,有哪個女人會這樣值得崇拜、這樣稱心如意,而同時又是這樣甜蜜、這樣玉潔冰清,各方面又是這樣完美無缺,」伯爵以他那深沉的嗓音讚美道。

  他的嘴唇在吉塞爾達柔嫩的肌膚上久久逗留。後來,他平靜地問道:

  「你願意過多久跟我結婚,親愛的?」

  使他吃驚的是,他感到吉塞爾達的身子突然僵硬了。緊接著,伯爵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吉塞爾達已經掙脫了他的懷抱,離開了。

  伯爵最後的一句話破了她中的魔法,這魔法曾使她忘懷一切,只知她的愛以及他愛她這個事實。

  此刻,彷彿一盆冷水劈面澆在她頭上,她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來,用一種克制的聲音說:

  「我……有些事情要……對你講。」

  伯爵微笑了。

  「是你的秘密嗎?那些事情已經不重要了,我的最親愛的。頂項要緊的就是你愛我。你愛我愛得足以冒著生命危險來拯救我的生命。我對你要向我講的任何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你就是你,我需要的就是你做我的妻子,呆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白頭到老。」

  他看見淚水湧上了吉塞爾達的眼睛,吉塞爾達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十分溫柔地說:

  「難道還有哪一個男子可能更好……更英俊嗎?」

  伯爵又伸出了雙臂。

  「過來呀!」他說,「你不挨近我,站得遠遠的,我可受不了。」

  吉塞爾達搖了搖頭。

  「你站的時間夠長了。你必須坐下,我得……告訴你……哪怕是非常……難以出口。」

  「那些話真是那麼重要嗎?」伯爵問。

  不過,通過吉塞爾達臉上的表情,他覺察到吉塞爾達的話是當真的。一方面因為他認為聽從吉塞爾達的話坐下會使她高興,一方面又因為他的腿確實有些隱隱作痛,於是就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了。

  他再一次向吉塞爾達伸出自己的雙臂。

  吉塞爾達向他走去,走到伯爵的椅子跟前跪下來,靠著伯爵的膝蓋,抬頭望著他的臉。

  「我愛你,」吉塞爾達說,「愛你愛得無以復加,根本不考慮……任何別的事情。每當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甚至在……晚上睡夢中也想到你……有時候做夢也夢見……跟你在一起。」

  「那就是我始終將呆的地方,」伯爵說。

  吉塞爾達輕輕地搖了搖頭,伯爵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向他襲來,儘管他在心裡告誡自己說,這一時的驚恐是毫無意義的。

  「你想要對我講什麼,吉塞爾達?」他問。

  此刻,他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一面還用探詢的目光俯視著古塞爾達的眼睛。

  「我一直在等……這個時刻,」她說,「在等我必須……向你講述我自己身世的時候……但我一直都相信……因為我想相信……仍然還有時間……還有時間在你身邊……還有時間對你講……還有時間繼續不斷地愛你……即使你不知道我愛你。」

  「我也是過了一些時間,」伯爵說,「才意識到我對你的感情就是愛情。我直到現在才懂得,吉塞爾達,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他笑了笑,又繼續說:

  「我曾被女人吸引過、迷住過、甚至被弄得神魂顛倒過,可她們在我心目中從來不曾佔有過像你那樣的地位。她們從來不曾成為我的一部分,使我明白必須保護她們、關心她們,萬一在我的生活裡失去她們,我就不能活;而你,你就不一樣了,你將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他再一次感覺到吉塞爾達的頭吉乎難以覺察地輕輕一搖,於是熱切地問:

  「你想要對我講什麼?」

  吉塞爾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

  「你願意做……我請求你做的事嗎?」

  「我願意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伯爵回答。

  吉塞爾達將身體稍微抬高一些,說:

  「你願意……吻我嗎?你願意緊緊地把我擁抱在懷裡嗎……等你吻過了我以後……我願意告訴你……你要聽到的……事情。」

  伯爵用雙臂緊緊地樓住了她,彷彿她是個小孩似的,將她般抱在懷,緊貼自己。接著,他低下頭,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將她完全置於自己的親吻之下。

  他熱情奔放地吻她,方式與以前吻她的方式迥然不同,吻得她透不過氣來,兩片嘴唇之間吐出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吉塞爾達感到一股火焰自體內升起,與她在伯爵身上所感覺到的火焰相交融。

  當伯爵終於抬起頭來時,他們兩人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他彷彿在公然反抗某種叫他害怕的未知命運似的,挑戰地說:

  「你是我的!無論誰、無論什麼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你是我的,最親愛的,現在是,永遠是!」

  吉塞爾達有一會兒一動不動地靜靜偎在伯爵懷裡,兩眼向上直盯著他的眼睛。隨後她離開了他的懷抱,站起來望著他,看了有一、兩秒鐘,然後走到伯爵的椅子後面,用手蒙住了他的雙眼。

  「我不要你……看我,」她說,「我只要你……聽我說。」

  「我正等著聽呢,」伯爵說。

  「那我要你明白,我永永遠遠地愛你……在我的生活裡絕不會……也不可能有……別的男人……我將每時每刻想到你,全心全意為你的……幸福祈禱。」

  她的聲音在「幸福」這個字眼處突然變了調。隨後當伯爵想要開口說話時,他感到吉塞爾達蒙住他眼睛的手指一時捂得更緊了,緊跟著吉塞爾達用非常低的聲音說:

  「我的……真實姓名是……吉塞爾達•查爾頓!我父親是莫裡斯少校……莫裡斯•查爾頓……現在你明白了吧。」

  伯爵聽了這話,驚訝得全身都僵硬了,他覺得吉塞爾達的兩手滑離了他的眼睛。

  伯爵正盡力集中自己的思想,不覺挨了一、二秒鐘,當他轉過頭去要對吉塞爾達談話時,就聽到起居室的門輕輕地關上了,他知道吉塞爾達已經離開了。

  一霎時,他簡直難以相信所發生的事,難以相信聽到的那些話,但他吃力地站了起來,走向壁爐台,想去拉鈴索。

  恰好就在他向鈴索伸出手去的時候,門開了,亨利。薩默科特走了進來。

  「都辦妥了,一切事情都按你吩咐我的辦了,塔爾博特。我付清了那筆正在他討的債,朱利葉斯也已經上路去海邊了,可天知道那年輕的下流坯……」

  他突然停住了嘴,擔心地看著伯爵。

  「怎麼回事,塔爾博特?發生了什麼事?」

  「攔住吉塞爾達!」伯爵嚷道,「在她離開房子前攔住她!」

  「我想她已經離開了,」亨利•薩默科特回答道,「當我的馬車駛近大門時,我覺得我看見順著馬路奔跑的是吉塞爾達,不過當時我以為是我看錯了。」

  「啊,上帝呀!她走了,我甚至還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伯爵痛苦地大叫道。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那樣地離去了?你們吵架了嗎?」

  「吵架?」伯爵用一種奇怪的聲音重複了一下。「她是莫裡斯•查爾頓的女兒!」

  「天哪!」亨利•薩默科特驚叫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她親口對我說的,那就是她離開我的原因。我一定要找到她,亨利,我一定!」

  「當然——這整個一年來我們一直在這一帶尋找她父親——可是毫無結果!」

  那倒是真的,自從他們由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返回英國以來,團裡的軍官們都在盡一切力量尋找莫裡斯•查爾頓,但是他彷彿藏到了天外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一的希望就是:靠著一些幸運的機會,他們或許會偶然發現他的蹤跡。

  而現在,真叫人難以相信,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伯爵找到了查爾頓的女兒。

  那是一件他們在回憶中認為絕不應該發生的災難性事件。不過,當時馬上就要進行滑鐵盧戰役,人們感情強烈,情緒激昂,壓過了理智。

  伯爵團裡的軍官們都駐紮在布魯塞爾的市中心,在他們不值班的夜晚,都去尋歡作樂,以比利時人最樂於提供的方式消磨光陰。

  在許多心甘情願款待英國軍官的妓女當中,有一位最出色、最迷人的,名叫瑪麗•路易絲•裡維埃,她比幹這一行的其他姐妹要高一籌,實際上也要漂亮得多。

  伯爵的團裡幾乎人人認識瑪麗•路易絲,莫裡斯•查爾頓少校在威靈頓的參謀部當一名情報官,當然也不例外。

  查爾頓是個有經驗的老兵,雖然年近四十,卻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男子。

  沒有人不喜歡他。他很得人心,不論在軍官中間或是在普通士兵中間。

  伯爵曾經在瑪麗.路易絲的沙龍裡見過他一、兩次,瑪麗•路易絲幾乎每晚都要在沙龍裡提供娛樂和款待,當娛樂性晚會結束時,她以一個公主的變幻莫測來挑選一個在其他人離去後榮幸地留下來過夜的人。

  伯爵懷疑查爾頓可能是她鍾愛的人當中的一個,不過沒有十分的把握。

  後來,在滑鐵盧戰役前夕的當天下午,城郊的一個巡邏隊逮捕了一名年輕的比利時人,他們認為他行跡可疑。

  他承認自己是瑪麗•路易絲的一個僕人,他們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張軍事地圖草圖,大家認出這是威靈頓親手所畫,作為這場戰役戰鬥序列所提出的一個計劃。

  這是公爵只跟各團團長討論過的東西,團長之一就是伯爵。

  公爵記得一清二楚,在會議結束之後親手將草圖交給了莫裡斯•查爾頓。

  隨之而來的審訊使所有那些在場者,包括伯爵,都感到難堪,都為罪犯感到極大的遺憾。

  審汛時在場的有亨利•薩默科特,威靈頓的隨從副官。還有兩名軍官,他們都跟伯爵一樣,與查爾頓在同一個團。

  那張草圖計劃拿出來擺在他面前時,他嚇壞了,一再反覆申明,他是將那計劃放到總是擺在公爵床邊的一個公文傳送箱裡的。

  他所承認的唯一事實,就是記不清他在離開房間時有沒有鎖上那只傳送箱。

  其餘任何人都不可能接近這只箱子,當箱子被抬進來時,發現它是鎖上了的,而鑰匙卻歸查爾頓掌管。

  伯爵回想起,威靈頓當時別無他法,只好將少校武裝押送回國。

  就在那個小時裡,查爾頓帶著如下指示離開了:他要被押送回兵營,在那裡等候軍隊由前線返回,再接受軍法審判。

  後來發生的事,伯爵,實際上還有公爵,是在滑鐵盧戰役結束之後才知道的。

  他們那時得知,莫裡斯•查爾頓一到達倫敦兵營,就躲開了看押他的衛兵,從兵營裡逃走,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在他們知道這事之前,一個在戰爭中負重傷的勤務兵臨死前懺悔說,是他偷竊了草圖計劃。

  他趁查爾頓洗澡時,從他的衣袋裡拿走了鑰匙,開了公文傳送箱的鎖,抽出了那份計劃,再把鑰匙放回衣袋。

  瑪麗•路易絲付給他很多錢,甚至還向他許諾,如果拿破侖發現該計劃有利用價值,將付給更高的報酬。

  伯爵、亨利•薩默科特,還有團裡的其他軍官回英國後都決心糾正錯誤,可他們再也找不到莫裡斯•查爾頓。

  「吉塞爾達住在什麼地方?」亨利•薩默科特現在問道。「我有輛馬車等在樓下。」

  「我不知道,」伯爵回答說。

  「你不知道?」亨利重複了一遏。

  伯爵搖了搖頭,

  「她一直不願告訴我,本來我以為她遲早會信任我、向我吐露秘密的,我早知道她有秘密瞞著我。」

  他舉起右手,蒙住自己的雙眼。

  「我怎麼可能想像得到——怎麼可能夢想到,哪怕是一瞬間,她就是查爾頓的女兒?」

  「似乎真不可思議,」亨利•薩默科特附和說。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她那麼窮,」伯爵說,「我們以前就聽說他把在倫敦的家人接走,隨同他一起逃離——他一定是用光了錢,死的時候只好讓她們挨餓。啊,上帝呀!亨利,我們一定得找到她!」

  他邊說邊猛拉鈴索,亨利接口說:

  「我剛才告訴過你,我在外面停有一輛馬車。」

  「我拉鈴不是要馬車,我要叫巴特利,」伯爵答道。

  門在他說話的時候開了。

  「巴特利,」伯爵以一種他的僕人從未聽到過的口氣說,「吉塞爾達小姐跑了,我失去了她,可我一定得找到她。我知道以前吩咐過你,叫你不必作進一步調查,不過你是不是有一點點她住處的線索?」

  巴特利躊躇了一下。

  「我服從了爵爺的命令,沒再打聽,」他說,「不過碰巧,完全是偶然,我知道了吉塞爾達小姐的地址。」

  「你知道?妙極了,巴特利——我早就知道你靠得住!地點在哪兒?」

  「那是在本城一個非常低下的地區,老爺。我碰巧看見吉塞爾達小姐朝著那個方向走;我就想,如果她不清楚她的鄰居是些什麼貨色,那對她會很危險的。所以我就尾隨著她,以免出現什麼麻煩。」

  巴特利停了停,很不自在地又往下說:

  「我看見她走進一座房子,老爺——在一條哪個貴族小姐都不會居住的路上。」

  「帶我們去,巴特利!看在上帝的份上,帶我們去!」

  「到那兒去你身體受得了嗎?」亨利問,口氣裡充滿關切,「讓我和巴特利去把她帶回來給你吧。」

  「你想想,我在這裡能等得住嗎?」伯爵厲聲反問。

  亨利沒回答,巴特利拿到伯爵走進房裡時扔在一張椅子上的披肩,將它披到主人的肩上。

  伯爵急於走下樓去,但只能走得比他希望的慢,他剛一到達門廳,亨利的馬車就已等在外面了。兩位紳士坐進了馬車,巴特利也同時高高地坐上了馬車伕旁的座位。

  「我們對查爾頓不信任,致使他家遭受苦難,到底怎樣才能彌補呢?」伯爵痛苦地問。

  「當時的證據似乎是確鑿的,已成定案,」亨利•薩默科特說,「我記得自己還曾經認為他真的不可能是清白無辜的,計劃草案被偷走而他毫無覺察,那根本不可能。」

  「可我們那時確實錯了,」伯爵說。

  「是呀,我們是錯了,」亨利歎了一口氣,贊同說。

  馬車向前駛去,後來伯爵發現他們已出了本城有高大漂亮建築的新市區,正沿著狹窄的街道行駛,兩旁邋遢的房屋門口站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想到吉塞爾達是在這樣的一些人中間走來走去,想到她可能會遭遇到的種種危險,伯爵簡直不能忍受。

  他這時候所關心的只是立刻找到她。

  他們的馬車在迷宮一般的眾多小巷中東一拐西一彎,小巷窄得幾乎難以通過馬車,但終於拐到了一座頹傾的房子外面。不少窗戶都沒有玻璃,門上的鉸鏈似乎也很不牢靠,搖搖欲墜。

  巴特利從馬車上下來,上前去敲門。

  過了幾分鐘,門由一位看上去邋裡邋遢的女人打開了,她懷疑地瞪眼望著他。

  「你要幹嗎?」她惡狠狠地問。

  「我們想找查特小姐談談,」巴特利說。

  「可真是個好時候,都半夜啦,先生們還要來光臨,」那女人尖刻地說。

  後來,她看到了伯爵,顯然被他的外表折服了,陡然說:

  「在後房!」

  她豎起拇指,向肩後猛地一指,隨即走進毗連的門裡消失了,隨手還將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狹窄的通道有一段樓梯,樓梯的木板有些已經破爛,整個通道裡散發出又髒又潮濕的陳年霉臭味,伯爵轉到樓梯背後,那兒有一道門。

  他敲了敲門,聽見門裡有一個聲音吃驚地咕噥什麼,接著門開了,他看見面前有兩個人,正用驚恐的眼神凝視著自己。

  一個是吉塞爾達,她必定是剛剛才到。她的臉頰因急急忙忙跑回家仍然留有紅暈,頭髮也被風吹得凌亂不堪。

  她站在她母親身旁,在外貌上她非常像她的母親,只不過她母親的頭髮是灰白的,臉上有了備嘗艱辛的皺紋。

  這兩個女人誰也沒有講話,隨後伯爵來不及顧到吉塞爾達,先朝查爾頓夫人邁上幾步,用兩手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查爾頓夫人,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你們,找了整整一年,」他說,「我們一直在千方百計地要找到你,想告訴你,你丈夫受到了不公正的控告,後來已被昭雪。」

  他感到查爾頓夫人被握的手在發抖,她的眼睛抬了起來,探詢似的望著他的臉,彷彿想證實他嘴裡說的那些話。

  後來,她用伯爵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這是……真的嗎?」

  「完全是真的,」伯爵答道,「我謹代表我本人,代表威靈頓公爵大人,還代表整個團,為給你們全家帶來這樣的不幸表示我們最深切、最衷心的歉意。」

  他略微頓了頓,又說:

  「要是你丈夫等著就好了!公爵在滑鐵盧戰役一結束,馬上派了一名軍官回英國,想告訴你丈夫他的罪名已經洗清了,竊取文件的人在臨死前懺悔,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查爾頓夫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壓在她肩上的重擔已不復存在。隨後她說:

  「為了孩子們,我很高興,你們弄清了真相,可你們……不能還回……我的丈夫。」

  「這一點,我很清楚,」伯爵回答說,「可我想,他也會很高興你們不再因他而受苦受難,不再恥辱地東躲西藏。」

  他依然將查爾頓夫人的手握在自己的兩手中,這時握得更緊了,接著說:

  「有一件事你知道了將會得到一點小小安慰:在倫敦等著你的不僅僅是你丈夫的薪餉和撫恤金,而且還有相當可觀的一筆錢。那筆錢是由團裡的軍官們募集的,其中也有公爵本人的贊助,我們打算把這筆款子給少校,作為他受到不公正控告後所受痛苦的補償。」

  他在查爾頓夫人的臉上見到了痛苦的表情,就補充說:

  「那將有助於確保魯珀特出院後身體變得真正地健康和強壯。」

  就在這時,眼淚湧上了查爾頓夫人的眼睛,伯爵這才第一次環顧了一下房間。

  他從來沒見過哪個地方窮得這樣,美麗的吉塞爾達竟然在這樣一個難以想像的背景裡:骯髒的牆壁上糊牆紙正在剝落,腐朽的地板,還有三張鐵床,實際上是家徒四壁的房內唯一的傢俱。

  伯爵很快打定了主意,以一種權威的態度——凡替他效過勞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他打算自行其事——說:

  「我外面有輛馬車,現在就把你們倆從這裡接走!」

  這時,他到這裡後才頭一次面對著吉塞爾達。

  「這個地方對你不合適,」他說,「你也很清楚。」

  事實上,吉塞爾達穿著漂亮的粉紅裙袍,看起來確實十分不相稱,房間在對比之下甚至比她穿上別的服裝時顯得更令人不快。

  亨利•薩默科特這時已在跟查爾頓夫人講話了。

  「我想告訴你,夫人,」他說,「我們大家是多麼喜歡你丈夫,我們得知他失蹤時,又是多麼擔心,擔心得要命。」

  查爾頓夫人眼裡含著淚水,沒法回答,他又繼續說:

  「伯爵一直在養傷,可我這一年來親自跑遍了全國各地,希望能發現莫裡斯的一些蹤跡。」

  「他一直都……為自己的團感到自豪,」查爾頓夫人好容易開了口。

  「那真是一場可怕的誤解,」亨利同情地回答說。

  伯爵緊挨在吉塞爾達身旁。

  「你怎麼能離開我呢?」他小聲問,「你怎麼能想得出,無論你是誰,我會讓你走?」

  「我本想……恨你,就像恨所有那些……不相信我父親的人那樣,」她答道。

  「可你失敗了,」伯爵溫柔地說。

  她兩眼望著他,伯爵從她眼裡見到她是多麼地愛他,心裡就明白了,任何東西都絕不會在將來將他們再次分開了。

  「你是屬於我的,」他溫柔地說,聲音輕得只有他倆自己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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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7 02:05: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伯爵讓巴特利扶著他上床,靠著枕頭躺下。

  「今夜天氣似乎轉冷了,老爺,」巴特利說,「我自做主張生了火,只是一爐小火,可是有風從莫爾文丘陵刮來,夜晚天氣會更冷。」

  「我深信你做得對,巴特利,」伯爵回答道。

  貼身男僕拿起了爵爺的晚禮服,轉身朝門走去。

  「我只希望說,老爺,今天是非常幸福的一天,我祝你和夫人萬事如意,永遠幸福,白頭偕老。」

  「謝謝你啦,巴特利。」

  男僕走出房時隨手關上了門,伯爵就這麼等著。

  事實上,這確實是漫長的一天,自從他和亨利把查爾頓夫人和吉塞爾達從她們一直住著的貧民窟裡接來以後,在前兩天裡,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天夜晚,查爾頓夫人作為上校的客人在德國別墅裡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伯爵就下定決心要替她們找一套舒適的住房,這樣魯珀特一從醫院出來,查爾頓夫人就能在那裡照料他。

  她們在最近落成的皇家新月旅館找到了完全讓伯爵滿意的住所。

  她們在二樓租了一套裝潢得很漂亮的房間,包括二間舒適的臥室和一間寬敞的起居室。

  伯爵十分肯定,查爾頓夫人很快就會接待很多朋友,她們一旦知道她在切爾特南,都會萬分高興來與她重敘舊情的。

  吉塞爾達在皇家新月旅館陪她母親住了兩個晚上,白天就去購買她以前做夢也想不到還會見到的奢侈品和她所需的衣服。

  當她獲悉為她父親募集的那一大筆款子時,吉塞爾達覺得幾乎沒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要是我們早知道就好了,」她最後低聲說。

  「要是我們能早找到你們就好了,」伯爵答道。

  到那時,他才得知這個家庭所備嘗的一些艱難困苦,都是這一家人在查爾頓少校逃脫看押他的衛兵那天晚上把她們從倫敦帶走後所經受的。

  查爾頓少校知道,自己的家必定會是他們搜尋他的第一個目標,於是慌慌忙忙將一切能捆起來的東西捆成一包,租了一輛馬車,從倫敦逃到了鄉下。

  莫裡斯•查爾頓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決心找個工作養家,可是困難在於:他沒有證明身份的介紹信,而且除了當過兵以外,也沒有什麼技能。

  他終於在一個農場裡找到了工作,給人看馬。看馬,他可是個行家。但不幸的是,就在他這麼幹下去的時候,讓一條公牛給抵得飛了起來,受了傷。

  這就是為什麼——正如伯爵現在能理解的那樣——吉塞爾達包紮繃帶非常內行的原因。

  由於鄉下醫生缺乏經驗,又由於她家實在太窮,不可能出錢作更好的治療,這就使莫裡斯•查爾頓傷口癒合緩慢,最終感染上了肺炎。

  他妻子和女兒幾乎還沒覺察到出了什麼事,他就去世了。

  「我想他並不希望活下去,」吉塞爾達告訴伯爵過去所發生的事情時,激動地說,「他羞愧萬分,覺得十分丟臉,因為他原認為是他朋友的那些人,竟然不相信他。」

  她的聲音在她繼續往下講時顯得很痛苦:

  「他一直都是一個講究榮譽的人,一個說話算話的人。甚至在我們小時候,如果講了哪怕一句半句假話,都要受到嚴厲的懲罰。」

  「我知道這很難忍受,我最親愛的,」伯爵安慰著說,「但是當時的情況對他極為不利。他是唯一保管鑰匙的人,又是公爵唯一委託保管秘密文件的人。」

  「如果他……不跟那個女人……交往,這件事恐怕絕不會發生,」吉塞爾達嘶啞地小聲說。

  伯爵意識到,她父親已向自己的妻女坦白了跟瑪麗•路易絲的交往。

  他想,這或許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傷吉塞爾達的感情。孩子們對父母的缺點總是極難容忍的。

  他毫無討論這事的願望,就說:

  「給我談談你父親去世後發生的事吧。」

  「媽媽認為魯珀特應該上學……哪怕是上一所收費很低的學校,一天交費一便士,也總比不受教育強。」

  吉塞爾達歎了一口氣,繼續說:

  「她一直摘刺繡掙錢,繡的針線品非常漂亮,我發覺她縫製的刺繡品都很容易賣掉。可是,商店付給我們的錢非常少,向顧客們要價卻很高。」

  「就這樣,你們到切爾特南來了?」

  「我們在城外的一個小村子裡找到了住處,」吉塞爾達回答說,「確實過得相當舒適。後來,魯珀特被一輛四輪敞篷馬車撞倒了。」

  伯爵從她臉上看到驚恐的神色,從她說話的聲音中也聽出了恐怖之意,就用兩手將她抱住了。

  「這可是另外一件你一定要忘記的事,我的寶貝,」他說,「紐厄爾告訴我,再過六個月,魯珀特就會跟常人一樣走路了。在那以前,我打算給他請一位家庭教師。如果他六個月之後仍然需要治療,我將安排他和你母親到歐洲一處礦泉療養勝地去度假。」

  「你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吉塞爾達喃喃低語說。

  伯爵早已告訴她,他打算把林德園產業中的一幢房子交給查爾頓夫人,

  「在林德園有幾座迷人的小宅可供選擇;如果你母親願意,也可住到你父親遺留下來的宅邸裡去。那些房屋離我們都很近,我想你母親和魯珀特在近鄰中將會結識很多好朋友。」

  伯爵停了停,又溫和地說:

  「不過你要是跟家裡人在一起的時間太多,把我撇下不顧,我可要吃醋啦。」

  「你知道我決不會那樣的,」吉塞爾達急忙聲明說,

  「絕不會,絕不會!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親近不分離……每時每刻不分離……就像我一直所希望的那樣。」

  她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補充說:

  「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麼怨恨,我本可以跟你在一起,卻不得不去陪朱利葉斯。我當時很清楚,你計劃要我扮演的那個角色是為了拯救他,同時也是為了幫助我,可我更寧願做……你的僕人!」

  「我的護士——我的領路人——我的鼓舞者,還當我的愛人!」伯爵糾正說。

  吉塞爾達將自己的臉頰緊貼著伯爵的臉,那方式甚至比她以前吻他更為溫柔親切,伯爵覺得自己還從來沒體會到一個女人能做出這樣可親可愛的動作來。

  他發覺,吉塞爾達的眼神和抑揚的聲調跟她所說的話同樣雄辯地表明了她的愛,隨著每一個小時的流逝,吉塞爾達也使他覺得越來越需要她。

  「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到可以結婚,」當伯爵計劃在劇院演出那場戲之後的第三天舉行他們的婚禮時,吉塞爾達曾經提出過異議。

  「我不能再等了,」伯爵用當家作主的口吻說,「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了,我不想再冒險。你將在這裡、在切爾特南跟我結婚,第二天我們就去林德園。」

  吉塞爾達還要爭辯,他用一根指頭封住她的嘴,繼續說:

  「以後,等我身體完全康復了,就帶你出國,不過在目前,我想我們倆都會對一起呆在鄉下感到滿足的。」

  「不管是在煤礦裡還是在月亮上,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吉塞爾達回答說。

  「直到你變得對我厭倦了,」伯爵打趣說。

  「你真的認為我會那樣?」吉塞爾達問,「倒是你很有可能會變得對我厭倦。你不喜歡蠢頭蠢腦的女人,我一跟你爭論,你就感到討厭。」

  「我愛你所做的一切,」伯爵斬釘截鐵地說。

  說著,他已將她拉到懷裡,把她的臉抬起來對著他。

  「我從來不曾體驗過———我說的是真話,吉塞爾達,」他輕輕地說,「有什麼東西比得上你嘴唇那麼完美,那麼動人心弦。你的嘴唇讓我激動,我以前從來沒這樣激動過。」

  「那確實……是……真的嗎?」

  他用吻來回答她,吻得她臉上飛起紅皋,眼睛象星星似的閃閃發光。

  隨後他放開了她,沙啞著說:

  「要是你認為我可以多等一些時候,過了明天再娶你做我的妻子,那你就完全錯了!我現在身體很好,我最親愛的,好得足以向你表示我是多麼地愛你。」

  聽了他充滿情意的表白,吉塞爾達將自己的臉理到了他的肩上,伯爵順勢親吻起她的秀髮來。然後,他用手指輕柔地撫摩著她的頭髮說:

  「明天夜裡,我將看見這頭秀髮披在你的肩上,我將第一次知道它有多長。我一直在琢磨著哩。」

  伯爵和吉塞爾達在聖瑪麗教堂——那座十二世紀就已建立的教區教堂——悄悄地舉行了婚禮。」

  伯克利時間校充當男儐相,只有查爾頓夫人和薩默科特上尉作證婚人。

  「我們要是再多請一個人,就不得不請所有的人了!」伯爵說,「我一向都討厭那種給人當『西洋景』看的想法,僅僅是因為我在跟我心愛的人結婚。」

  那座教堂建成一個十字形,到處栽滿了百合花,空氣中花香撲鼻。在吉塞爾達看來,他們相互發的誓言中有某種非常神聖的東西。

  她知道他們將抵擋住時間所帶來的所有困難和問題,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們相互的愛和歡樂只會加深。

  伯爵堅持要她穿上白色結婚禮服,儘管吉塞爾達說這是鋪張浪費。維維恩夫人把她打扮成美的化身,這恰是所有的新娘所夢寐以求的。

  她的面紗帶有巧手所繡的最精美花邊,垂覆在飾有同樣花邊的白色薄紗結婚禮服上。

  她戴的花環不是一般新娘戴了表示純潔的香橙花編織的,而是由蓓蕾初綻的白玫瑰編織,手上拿的也是一束同樣的白玫瑰。

  她作為新娘,在婚禮上是由亨利•薩默科特領了交給新郎的,但伯爵曾對她說:

  「我知道如果我們請求公爵,他會非常高興代替你父親領交新娘的。」

  「我寧願找一個你們團裡的人,」吉塞爾達答道,「我認為薩默科特上尉真的非常喜歡我爸爸。」

  「這話不假,」伯爵同意道,「為了千方百計找到你父親,亨利於的事、跑的路比別的任何人都多。」

  「那我想請他把我領交……」吉塞爾達說到這裡,溫柔地補充道,「給你。」

  當她手搭亨利的手臂沿著側廊走來的時候,伯爵心裡想,無論誰看起來都不可能比她更可愛、更純潔了。

  他清楚自己已經在吉塞爾達身上找到了在他認識的其他女人身上所一直未能找到的東西。

  儘管她們老於世故,是上流社會的美人,然而他卻認為,他母親從小給他灌輸的那些完美典型形象,只能在一個具有純潔的品德、未曾受到罪惡站污的完美女人身上得以具體化。

  他體會到,吉塞爾達的所作所為都是無私的,如果說她曾試圖獻身,那也只是為了他人。由於他自己從來都是個勇敢無畏的人,所以對她的勇氣倍感欽佩和尊敬。

  很難告訴吉塞爾達當他知道她用可能犧牲自己的行動救了他的命時,他心裡是什麼感受。

  她的行動是出於自愛,伯爵知道,來自一顆充滿了愛的心,她不僅向他、而且向一切受苦受難的人施愛。

  他清楚地體會到吉塞爾達為可憐的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真正難過的心情。

  他理解她在本能上是多麼厭惡欺騙朱利葉斯,還想努力在他身上找出些好的品質來。

  事實上,吉塞爾達具備了他相信一個女人應有的一切優點,在他起結婚誓言時,心裡很清楚,他像極少幾位受到特殊恩寵的男子那樣,是非常幸運的。

  對吉塞爾達來說,她的婚姻無疑是上帝的恩賜,是自天而降的喜事。

  一邊愛著伯爵,一邊又怕自己在伯爵的生活中可能無足輕重,這曾既是她備受折磨的痛苦同時也是她心醉神迷的歡樂,甚至到現在她都幾乎難以相信,那種既憂且喜的感情已經變成了以愛報愛的狂喜。

  在她舉行婚禮的頭天夜裡,她在床邊禱告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感謝上帝,她父親的名譽得到了恢復;還感謝上帝,他以神秘莫測的方式將伯爵帶到了她的生活裡。』

  她也有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情,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感激伯爵像她渴望的那樣愛她。

  她怎麼能夠猜想得到,吉塞爾達自己問自己,當她被派上樓到一個客人的臥室裡去擦壁爐架時,那位客人竟會是她父親團裡的呢?竟會是一個她初次見面幾乎就一見鍾情的男人呢?

  她在伯爵僱用她的當晚就清楚,當時她要是做了她覺得應該做的事,就會離開德國別墅,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她通過艱難困苦早已認識到,要找到活幹是不容易的,她擔心如果自己放棄了這個似乎可以賺錢的工作,就可能再也找不到別的工作了。

  那樣的話,她暗地裡跟自己的良心爭辯說,媽媽就會餓死,魯珀特就絕不能再用腳走路了。

  吉塞爾達生性十分敏感,她本能地感覺到,在自己和伯爵之間有某種不可言喻、卻又無可辯駁地存在著的吸引力,它不可抗拒,蕩人心肺,使人欲罷不能。

  每天早晨去伯爵的房間,每當完成伯爵差遺她所辦的事往回走的時候,她的腳步就會加快。

  每當她必須說晚安道別的時候,深知必須經過許多小時才能再見到伯爵,她的胸中就會隱隱作痛。

  她的愛是她心中珍藏的一個秘密;然而愛情的奇跡卻瀰漫了她的全身,以致她感到自己彷彿完全變成了一個新人!

  她變成了一個能摘星摸月的人,但同時在兩相對比時她又知道,如果失去愛情,她就會墮入最黑暗的十八層地獄。

  「我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一起做,」她現在對自己說,「我願意照料他,以他從來體驗過的歡樂讓他高興幸福,因為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伯爵此時也正作著同樣的遐想,他邊想邊等,四柱大床旁燃著兩支蠟燭,壁爐裡的火焰一陣陣搖曳閃爍。

  空氣中玫瑰花和麝香石竹的香氣襲人,花影在燭光下卻模糊不清,與夜色溶為一體。

  他開始瞎擔心起來,生怕吉塞爾達不願到他這兒來,可他知道吉塞爾達不希望他到她臥室去。

  德國別墅的那套房子由最好的房間構成,一直由他使用,然而以前通常是某個女人獨佔的。

  起居室另一邊的較小臥室現在已由金登夫人將吉塞爾達的物品搬了進去,實際上原來計劃用作紳士們的化妝室的。

  「她一定會來我這兒的,」伯爵暗自對自己說。

  他的心在期待中抨抨直跳,就在他等待的時候,門開了,吉塞爾達進來了。

  她慢慢地走向伯爵,伯爵看到,她的模樣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滿頭秀髮披在肩上,剛剛垂過腰際。

  她身著白色長睡衣,臉頰十分蒼白,兩隻大眼睛卻因愛情顯得分外溫柔。

  她慢慢地走向伯爵的床頭,越走越近。隨後她開口說話了,從聲音中伯爵感覺到她有些緊張。

  「你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嗎?今天你……站了……那麼久……還痛不痛?」

  「巴特利照你吩咐他那樣照料了我,」伯爵答道,「他把我像個孩子那樣放到床上,現在我完全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

  「我願……在將來……照顧……你。」

  「就像我願意照顧你那樣。」

  吉塞爾達站在床邊,過了一會兒伯爵說:

  「真難為你了,最親愛的,讓你到我這兒來,本來應該是我去你那兒的,可是好像別無選擇。」

  「我願意來,」吉塞爾達說,「不過現在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你想做什麼呢?」伯爵問。

  在燭光下,古塞爾達與伯爵四目相視,她用低得伯爵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說:

  「我……想跟你……親近。」

  「我想得也不下於你,我親愛的寶貝。」

  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彷彿那正是她所希望聽到的。這時,伯爵看見她臉上容光煥發,身子前傾,「撲撲」兩聲吹熄了蠟燭。

  她身上穿的長睡衣滑到了地上,片刻間伯爵看到了她在爐火紅光映襯下透過透明睡衣的胴體輪廓。

  這時,兩條強壯的胳臂將她拉上了床。

  伯爵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他感覺得出吉塞爾達在瑟瑟發抖,感覺得出她的心也跟自己的一樣,正「咚咚」地狂跳著。

  「我愛你!啊,我最親愛的、嬌貴的小妻子,我愛你!現在我們在一起了,就像我一直所渴望的那樣,我們在一起了。」

  「在一起了……」吉塞爾達低低地耳語道,「可我擔心,你會……失望的,因為你不喜歡……瘦女人。」

  伯爵噗嗤一笑,把她的臉撥過來對著自己。

  「如果你胖得像頭大象,或者瘦得像根針,我仍然愛你。不過,事實是,誰也沒你溫柔、可愛,美得叫人難以相信。」

  說著,他的嘴唇壓到了吉塞爾達的唇上,緊接著她感到伯爵從她肩上褪下睡衣,伯爵先是吻了吻她的脖子,接著又吻了她的酥胸,吻得她向他偎倚得更緊了。

  「我愛你!天哪,我多麼地愛你呀!」伯爵說,「我怎麼可能知道,在這房裡初次遇到的神秘女僕,有一天會像這樣緊貼著我躺在這裡?你讓我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自豪、最幸運的男人。」

  「你說過,仍要一直……僱用我,直到你……不再……需要我,」吉塞爾達喃喃低語道。

  「不需要你?那除非是星星從天上掉下來,世界不復存在,」伯爵回答說,「我將永遠需要你,吉塞爾達,今生今世需要你,來生下世也將需要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一部分,我們絕不能分離。」

  「我……不願……希冀別的……什麼,」吉塞爾達悄沒聲兒地說,「我只要……你,世界上別的任何東西都不足……輕重。」

  她的聲音充滿激情,微微發顫,使伯爵大為感動。

  接著他的嘴唇貼到吉塞爾達的嘴唇上,他不停地吻她。吻到後來,說話都是多餘的了,不再需要話語,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他倆。

  他們結合成了一個人。

  神秘沒有了,秘密不復存在了,只有愛——一種無止境的愛,向外伸展開去,無邊無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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