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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偷情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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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19: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偷情記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年輕英俊的上校興沖沖的趕赴訂婚儀式,不料途中生變,遇上車禍,他求救偏僻的山庄,在那裡,他遇見了一位少女,兩人一見鐘情。
是什麼偷去了這年輕上校的心?是什麼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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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0二年

  一位紳士駕著馬車,走在一條崎嶇坎坷的路上。他那雙垂著流蘇的漂亮馬靴此刻滲進了無數砂礫。

  他喃喃詛咒著,懊悔起先就不該轉錯彎,後來一個車輪偏偏劃扭歪了,行程便一再耽擱了。

  而這一切又全是自己的錯,怪不得別人。

  離開倫敦的時候就錯過了時間,動身前夕,他和一位金髮尤物共渡良宵。美人的魅力令他神魂顛倒,連明早的長途旅行都忘得一乾二淨。

  他只好快馬加鞭,把剛上韁的栗馬累壞了,但即使這樣,還是趕不到預定的歇腳地點。第二天晚上,他才在晚得離譜的時間到達朋友家。

  為了禮貌,他不便一大早吃了早飯便上路。事實上,繼續趕路前還得檢視馬匹,又不得不和俗不可耐的主人女兒搭訕,因為耗掉了不少時間。

  他朝著一條捷徑走,想趕緊趕到目的地,結果,他發現這不但是個小錯誤,簡直就鑄成了大錯。

  就在他以最快速度,沿著窄路飛馳時,突然迎面駛來一輛驛馬車,兩車就在死角相撞了。

  儘管他憑著高超的技巧避免和車頭相撞,車輪還是免不了插進驛馬車輪裡,這下子可就再也動不了了。

  這麼一來,他只好接受對方車伕的指引,留下馬伕和馬車,步行到附近的梅爾山莊求援。

  走了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破爛不堪的舊車路上。這條路荒廢的程度,據他看來,起碼有一百年沒人修整了。

  不過四周的景致倒確實美如仙境,路邊杜鵑、山茶、紫丁香開遍,迎風搖曳。但他一心戀念著車子和行程,所以一點閒情逸致都沒有。

  他只顧跨著大步趕路,又老擔心著會不會下雨,萬一下雨這一帶非成水鄉澤國不成,這次旅程可就泡湯了。還好,轉個彎,就看到梅爾山莊矗立眼前。

  這棟山莊乍見之下,毫不引人。

  「這是古典的都鐸式建築。」紳士想。

  整座建築都爬滿了蔓籐,幾乎令人分辨不出來。

  屋前有一塊空地,顯然經過整理,不過整個破落殘缺的景象可謂與車路不分軒輊。屋旁一叢花樹,鮮花怒放,相形之下,更顯得房子古老、陳舊。

  他發覺靠近房頂的窗戶有不少是用木板或紙板鑲成的。

  關著的前門看來極需重新上漆,重重籐蔓裡,隱約可見門鈴及門環。看得出它們一度光耀燦爛過,現在卻又破又黑。

  他按按門鈴,沒人應門,也許屋主出遠門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決心到後門試試。

  繞著年代久遠的紅色圍牆往後門走時,他從裂縫裡瞥見兩個人,正在一個與廚房相通的角落裡幹活兒。

  「這下有希望了。」他想。

  他向其中一個人走過去。那人頭戴一頂遮陽帽,身穿一襲褪色的棉布衫,是個女孩。

  她正好彎下腰,朝著剛才挖鬆的地裡播種。

  紳士走過去,嚴肅地說:「我可不可以和屋主談談?前面沒有人應門。」

  她驚訝的挺直了背脊,呆呆的望著他。他看到一張姣好可愛的臉龐。一對驚異的大眼睛在帽子的陰影下看來更大,更藍,藍得就像屋前草叢中的長春花,清新明亮。

  她怔了好一會兒才能出聲。她的聲音柔美動人,教養良好。

  「啊!真抱歉!門鈴壞了,安妮又在廚房裡忙,大概什麼也聽不見。」

  紳士知道自己誤會了對方的身份,就下意識的挪挪帽子。

  「現在我可以和主人談話了嗎?」

  「您儘管說吧!」她直截了當的說。

  「我是專程來這兒求援的。我的車子困在距這兒四分之一哩的路上。我急著找個修車子的。」

  「沒人受傷吧?」女孩立刻問。

  「還好沒那麼糟,不過車子卻走不了了。當時我急著趕路。」他看出女孩臉上流露出一種欣羨的神色,便加重了語氣。

  「我叫查斯特——查斯特•艾傑上校。」

  「我是潘克登•潘朵娜,這兒就是潘克登梅爾山莊。」她似乎真的受到了驚嚇,呆呆的盯著他。

  「我想,這大概是那位有趣的車伕告訴我的地方。」

  「是不是雷德?」

  「沒錯!就是他!」他表示同意。

  「要是你為他操心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他和車子一點事也沒有。」他帶點諷刺的說。

  潘朵娜臉紅了,她低下頭把籃裡的種子播完,然後離開上校,向另外那個正在工作的男人走去。

  「亞當,這位紳士要請班傑明幫他修車子,你知道他在那裡嗎?」

  他聽了這話,把鋤頭往土裡一插;朝她走來。

  「您是說要找班傑明嗎?潘朵娜小姐。」

  「是的。」

  「他八成在賈維斯農莊。」

  「你可以把他找來嗎?告訴他,有個紳士出了車禍。」

  「去農莊得花點工夫呢!」

  「你可以駕車去,不過貝西今早才出過門,你可得開慢點,它已經老得經不起一天兩趟的來回奔波了。」

  「是,我知道,小姐。」說完又慢條斯理的收拾鋤具。

  上校不耐煩的跺跺腳,很想告訴他們自己有多焦急,但又忍了下去。

  「班傑明大概要一個鐘頭才趕得來。」潘朵娜說,「您要不要先把馬牽到馬廄裡?輪子要是彎得厲害,班傑明還得把它送到店裡去修呢!」

  「店在那裡?」查斯特上校彷彿聽到了壞消息。

  「在村子的另一頭!」

  「哦!我就知道!」

  潘朵娜忍不住笑起來。

  「我怕您會發現潘克登和約克郡其他的地方一樣,人們的辦事能力還過得去,就是效率太差了。

  上校從背心口袋掏出懷表,看了看說:「現在三點半了,你想從這兒到克爾畢城堡要多久?」

  「我不大清楚。」潘朵娜答。「我想起碼要七個小時。」

  她知道克爾畢堡就是約克郡勞特萊郡主,克爾畢伯爵的官邸。

  「看來,我來不及趕到那兒了。」

  「這附近有客棧嗎?」上校又問。

  「沒有適合您住的,何況還得安置您的馬。」

  上校滿懷怒氣的瞪著她,彷彿都該怪她,都是她的錯。

  兩個人呆站了一會兒,突然他笑了起來,僵硬的表情消失了。

  潘朵娜起先認為他專橫又冷酷,現在才覺得他也有動人的一面。

  其實她一眼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欣賞他。

  她從沒想過居然會有這種男人——舉止優雅,氣概十足。

  繫在他領口的白領結手工細緻,領口緊圍著方下巴的襯衫是最時髦的款式,肩上的灰色流蘇優雅新穎;他手上拿帽子,梳著一個威爾斯王子頭。

  她下意識的為自己襤褸的衣著自慚形穢,那簡直不能和他的華貴相比。

  她一面想著,一面害羞的說:「如果您想安置馬匹,我們的馬廄剛好空著。目前我們只有貝西可用,而這個時候它多半在田里作活。」

  「但願我沒給你添什麼麻煩!」上校答。「而且我也不希望為了找一個修車匠,耽誤太多時間。」

  潘朵娜沒有回答。

  他怕她不瞭解,所以說得直截了當。

  然後他隨著潘朵娜朝馬廄走去。

  馬廄的確乏人整理,破損不堪,屋頂有些破洞,顯然會漏雨。

  潘朵娜推開一扇門。

  看得出這裡以前一定養過不少馬。

  馬棚還算完整,不過灰塵密佈,污穢不堪,欄杆上結滿了蜘蛛網。

  「您的馬車是兩匹馬拉的那種嗎?」潘朵娜問。

  「不,是四匹馬拉的輕便車。」

  她的眼睛一下子閃出光茫。

  「我從沒搭過四匹馬拉的車子,跑起來好快,一定很過癮!」

  「不一定,尤其是你孤獨又狼狽的趕車時更沒意思。」他知道自己說話有欠忠厚,卻情不自禁的為耽誤掉的時間,完全由自己惹出來的車禍而生悶氣。

  他實在不該離開大馬路,更不應在鄉間小徑上奔馳。但光這麼想也無補於事,當務之急是怎麼料理這些棘手的事,其實,他還該慶幸能在這種地方找到修車匠。

  起碼這個破馬廄還容得下四匹馬,沒被舊傢俱、行李箱、木材堆滿。

  「亞當會為您帶點草料回來。」潘朵娜說。「您的馬不見得會舒服,不過總可休息休息。」

  「您已經太慷慨仁慈了,潘朵娜小姐,我十分感激。」

  「您去牽馬之前,要不要來點飲料,蘋果酒…」她說,「這兒有蘋果酒和茶,任您選擇。」

  「我想一杯蘋果酒也許比較管用。」上校禮貌的回答。

  潘朵娜帶他朝前面走去。

  上校與潘朵娜並肩走時,發現她雖然衣著襤褸,樸實無華,卻輕柔典雅,自有一分風韻。

  前天晚上,那位主人家的女兒又胖又俗,真不愧是個「蠢貨」。想到她,就不覺格外思念那位耽誤自己行程的尤物來。

  與其說潘朵娜在走路,倒不如說她像一朵飄浮的雲。

  她由前門跨入一個冷冷清清的屋裡,順手卸下帽子,動作嫻熟得像男人進屋就要除帽一樣。查斯特看在眼裡,愈發覺得她可愛得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

  他從沒看過那麼優雅迷人的頭髮,就跟照亮整個廳堂的陽光一般明麗動人。

  她的臉龐白裡透紅,恍若杏花,嬌憨可人。

  她細長的脖子輕巧柔美的動了動,就跟她做別的事一樣嬌媚。

  她似喜似嗔的對他說:「您不介意先在客廳待一會兒吧?我為您倒杯蘋果酒來。」

  「真希望我沒給你帶來太多麻煩,潘朵娜小姐。」

  「這算不了什麼麻煩。」她邊說邊打開客廳的門。

  上校進了客廳,驟然覺得自己變得好高大,肩膀也特別壯碩。

  潘朵娜朝廚房走去。

  這棟屋子至少需要一打僕人才夠。現在對潘朵娜或安妮來說,都可稱作「無可救藥的寬大」。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把不常用的房間上鎖,以便維持其他房間的清潔。

  潘朵娜來到廚房,果然看到安妮正在烤麵包。

  「潘朵娜小姐,您的茶還沒煮好。」安妮頭也不抬的說。「我想我知道您要什麼,是不是要塊熟麵包皮什麼的?」

  「你可弄錯了,安妮,我要一瓶蘋果酒。」

  「蘋果酒?」安妮叫了起來。「要是亞當知道中午有蘋果酒好喝,不樂昏頭才怪!」

  「不是給亞當喝的。」她邊說邊從櫥櫃裡拿出酒瓶酒杯。

  「我們有一位客人!」

  「一位客人?」安妮又叫了。「真奇了!上是牧師?」

  「不,安妮,他是你見過的人當中,最有氣派的一位紳士。他的馬車撞上了雷德的驛馬車。」

  「我敢打賭,那個懶骨頭一定又像平常一樣在車上打盹。」安妮扯開嗓門說,「他們憑什麼讓他駕車?他連方向都搞不清。」

  「馬自己知道該怎麼走回來的。」潘朵娜笑了,「而且,我直覺是這位紳士跑得太快了!」

  「紳士應該不是這副德性才對,」安妮說,「你父親在世時,我常跟他這麼說。」

  「爸爸難得有幾匹好馬讓他騎。」潘朵娜回答。

  她的聲音哽咽,眼睛濕潤。父親去世五個月了,每次一提他,潘朵娜總是心酸酸的。

  他走到廚房旁邊的冷凍儲藏室,其實已沒多少食物了。

  祖父還在的時候,這兒裝滿了大碗大物的乳酪,大塊大塊的牛油和滿籃滿筐的雞蛋,而現在只有幾個安妮當寶貝的雞蛋,不是特別節日還不能吃呢!另外有一瓶牛奶,是安妮每天上午到鄰近農莊要來的.在大理石板下面有三壇自己釀的蘋果酒。

  父親常說那是亞當的薪水之一。安妮卻嗤之以鼻,認為他們供應不起。潘朵娜還是堅持應該給亞當喝。

  罈子才剛封好,她打開一壇,小心翼翼的倒到酒瓶裡。

  她把酒瓶帶回廚房,擱進安妮端著的銀盤裡,上面已經放了兩個酒杯。

  「前兩天我才把這些銀器擦好,看樣子我可是做對了。」安妮說。「我老是拖著沒動手,後來實在看不過去了,才擦乾淨的。」

  「我相信客人一定會注意到它們有多亮。」

  事實上,她覺得梅爾山莊不可能有任何事會引起上校的注意。

  不過,她還是為了有客來訪而興奮。因為在這段時間她看到的人只有安妮和亞當。以前她老藉故跑到王冠村或羽毛村去,就是想找約勞或布萊克他們聊聊天。

  走回客廳時,她一路想著,不曉得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模樣?要不要換件衣服再去見上校?

  隨即又警告自己,查斯特上校絕對不會注意自己的。雖然他一直表現得斯文謙虛,也不過為了禮貌的緣故。

  「很顯然的,他以自己顯要的地位為榮。」潘朵娜想。「我猜他一定很有錢。有錢人總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為他而生。」

  她把蘋果酒端進客廳,上校就站在敞開的窗前,俯視那雜草叢生的庭院。

  庭院四周都是田地,田地盡頭是一座小森林。越過森林是零零落落,此時彼落的村莊,點綴在遙遠枯寒的山坡上。

  「潘朵娜小姐,在這兒的確可以看到一些優美的風景。」上校在她靠近時,對她說。

  「我愛這兒的一切!」潘朵娜說。「而且,除了這兒,我也沒看過多少別的地方。」

  「你生下來就住這兒嗎?」

  「嗯!從伊莉莎白時代開始,潘克登家族就定居在這兒,從沒出過什麼偉大旅行家之類的人物。」

  上校笑了,啜了一口蘋果酒。

  「聽你的口氣,好像你很想出去旅行似的。」

  「我是很想!」潘朵娜答。「尤其是現在戰爭結束了,一定有很多人想出外旅行。以前人們的行動受到戰爭限制,現在一定不會了。」

  「沒錯!」上校同意。「不過,像我這種過慣軍旅生活的人,倒寧願得在家。」

  「你們和敵人面對面交戰過嗎?」

  「有一陣子,」上校答,「我還去過印度,參加那邊的戰役。」

  「那一定很刺激!」顯然的,潘朵娜的興趣來了。「真的,我好希望聽聽有關印度的事情。東方,多麼迷人的地方啊!也許是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所以才特別想往吧!」

  「印度有許多地方的確很迷人。不過,那兒也很熱,再加上戰爭,實在令人不好過。」他淡淡的說。

  潘朵娜覺得他彷彿沒興趣跟她說這些。

  整個氣氛似乎僵住了。上校把杯子放回盤裡。

  「謝謝你的蘋果酒,實在很可口。現在我該依你的建議,在修車匠修好車子以前,讓馬兒在馬廄休息休息。」

  「實在抱歉。亞當總是要花個大半天才到得了賈維斯農莊。」潘朵娜抱歉地說,又瞄了一下時鐘。

  「我猜想…您的車輪可能…沒法在晚餐前修好…不知您願不願意…在趕路前…吃點什麼…」

  她有點猶豫,因為她擔心自己能提供什麼食物。

  上校也猶豫起來,回答說:「我給你帶來太多麻煩了,潘朵娜小姐,也許這有什麼旅館,餐廳之類的地方吧?」

  「那邊只有麵包和酪餅!」潘朵娜說。「我敢擔保,安妮做的可比那些棒,當然還是比不上您平常吃的。」

  「身為一位軍人,你可以相信我,我不見得向來都吃得很合意!」上校笑著說。「潘朵娜小姐,我倒以能在又長又累的旅行之前,接受你的優待為樂呢!」

  「好吧.我們盡力就是。不過,還是要請您多包涵、包涵。」

  「我保證感激不盡!」

  潘朵娜看著他走向車路,才離開客廳,跑向廚房。

  「快!快!快點!」她喊著。「他馬上要回來吃飯,還有一個馬伕!」

  「吃飯?潘朵娜個姐,您在說些什麼呀?」

  「查斯特上校回去牽馬.準備把它們拴在馬廄裡。」潘朵娜說,「亞當駕車到賈維斯那兒找班傑明。班傑明這個人,你也知道,他是快不了的!」

  「您是說,要我準備晚飯是吧?不過,用什麼來做呢?潘朵娜小姐。」

  潘朵娜攤攤手,聳聳肩。

  「屋裡總有點吃的東西吧?安妮。」

  「除了明天中午要吃的一小塊羊肉外,還有雞蛋,潘朵娜小姐。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麼了。」

  潘朵娜跑到儲藏室門口,絕望的打量一番,忽然,她叫了起來。

  「有隻兔子!安妮!當跟我說過,他在一個陷阱裡捉到的。他把它帶回來餵狗。哇!這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

  「天曉得!餵狗吃!他鐵是準備自己吃。這頭貪吃豬,我們都要餓死了。」

  「亞當畢竟工作賣力,也得給他些東西吃呀!」

  「可是,他總不能吃我們的兔子!」安妮反駁。

  「只要還有多的,多給他一些總是好。」潘朵娜婉轉的說。「何況那個陷講是他自己造的,不管捉到什麼都該屬於他。我們不能據為己有。」

  「我不跟你爭了!」安妮說。「如果亞當一直在幹這種勾當,屋裡一定還藏了其他東西。

  「在這個節令…」潘朵娜本想說下去,又覺得跟安妮講也沒用。雖然安妮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卻始終認為萬物都不該有四季之分,應像鳥類一樣不停繁殖生長,沒什麼淡季、旺季可言。

  所以,她總認為也不該有什麼季節妨礙她儲藏鴿子、野兔這類食物。

  潘朵娜把兔子遞給安妮。安妮一把擱在桌上,兔子雖小,倒也夠吃一餐,除非那個傢伙餓得不得了。

  「這是雞蛋,安妮,可以炒個蛋。」

  「我的蛋要被你用完了!」安妮恐嚇的大叫。「那是我倆一個禮拜的份量呢!」

  「我待會再到雞窩裡找找,」潘朵娜安撫她,「我再上園裡瞧瞧,看看還有什麼蔬菜。」

  她走到門口打量一番。

  「好棒!南邊牆頭還有些葡萄,可以用來當飯後水果。還有,我知道你還藏了些乳酪。」

  「我只好說,下個禮拜我們得捱餓了,潘朵娜小姐。」安妮在抱怨。

  「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潘朵娜笑著走向園裡。

  她有忙不完的事等著她。

  等查斯特上校回來時,她已累得喘不過氣來了。

  查斯特上校牽著兩匹馬走回來,他的馬伕跟在他身後,也牽著兩匹馬。

  潘朵娜一看到他們,立即把一切煩惱拋諸腦後。她從沒看到這麼雄壯俊逸的馬隊。整個行列搭配得完美無瑕,令人激賞。

  那些馬有濃密的鬃毛,長長的馬尾,全身栗色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潘朵娜幾乎以為它們是從喬治史杜伯的畫裡走出的馬。

  上校領頭,一行人走向馬廄。潘朵娜尾隨在後,看見上校的馬伕穿了一件漂亮的制服,銀鈕扣上還有一枚紋章。

  「詹森,我想這兒一定還有些乾草。不過,該供我們草料的,卻駕車去找修車匠了。」

  詹森還來不及回答他這帶有權威性的話語,潘朵娜就插嘴道:「就在最後一個馬棚裡,我去拿來。」

  「不!千萬別這樣:」上校連忙說,「你只要告訴詹森在那兒,他就會去拿。」

  她知道這話不但是回答她,也是下命令給詹森。她不再答話,逕自朝後頭走去,那兒有一堆給貝西當冬天鋪蓋用的乾草,是鄰村一個小孩送的。

  「就在這兒。」潘朵娜說。

  「謝啦!小姐。我來辦就得個。馬不需要太多草,而且我們也待不久,不過,它們需要喝點水呢!」

  「抽水機在院子外頭。」

  「謝謝啦!小姐。」

  她覺得馬伕似乎比他主人溫和。不知怎的,她似乎很怕上校。

  她又問上校:「您去牽馬時,有沒班傑明的消息?」

  「照你先頭告訴我的話,我想,既然這村裡的人做事都慢條斯理的,如果我事先太樂觀,豈不是『不明智』之舉嗎」?

  「他不會耽擱太久的。」潘朵娜說。

  上校默不吭聲。

  她接著說:「或許您願意到屋裡休息一會,晚飯還得一個鐘頭或是更晚些才能好呢!」

  「我可是決定不再多走半步路了。我相信你的傭人一定曉得該上那兒找修車匠吧?」

  「跟這村子相通的只有一條路,他絕對迷不了路。何況路上又有一輛陌生的馬車!」

  她原不想諷刺他,可是總覺得這位客人太蠻橫了些。雖然明知這會使自己顯得孩子氣,但看到他那嘲弄的態度,就不由得火冒三丈。

  「詹森!你到馬車那兒去,」上校對馬伕說。「把我的背包帶過來,然後去找一個手上拿著車輪,名叫班傑明的這個人,催他動作快一點!今晚外頭有沒有月亮?」

  「沒,這個禮拜都沒有。」潘朵娜搶在詹森前回答。「而且,你們會發現,就是靠著馬車上的燈籠,也看不清往克爾畢堡的路。」

  「十點前應該還有點光亮!」上校自言自語。

  潘朵娜知道他在計算修車要花多少時間,還有由這兒到最近的客棧要多少路程。

  「從您轉上大馬路算起,三四哩外有家旅館。叫做漢丁堡。」

  上校緊抿雙唇不吭聲。她停個半晌,才又顫聲說:「要是…您今晚走不成的話…我們會讓您在這過得很舒服。」

  「你實在太仁慈了,潘朵娜小姐,但是真的認為不該再打擾你了。」

  潘朵娜覺得他似乎在叱責她,就離開馬廄,走回屋裡。

  等上校趕上她時,她都快走到門口了。

  「如果我有什麼失禮之處,或者對你熱心的招待。沒有盡心感謝,你一定行原諒我。」他說,「事實上,剛才我還以為今晚起得上路,現在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聲音多了一絲溫暖和一點誠懇,潘朵娜便怯怯地回道:「我十分瞭解您。雖然我幫不上忙。但至少能提供一個住處。」

  「我覺得,幹我們這一行的都態度惡劣得像被寵壞的孩子。」

  潘朵娜聽了嫣然一笑。

  「或許,我們失意的時候待別會這樣吧!」

  「克爾畢堡會不會有盛大晚宴給您接風?」

  『但願沒有。」上校誠懇的回答,「再沒比一個人經過長途旅行後,還得和一群陌生人應酬更累人的事了!」

  潘朵娜從沒參加過晚宴,所以總認為不管旅行有多累,參加晚宴總是件興奮的事。

  不過,她這時卻大聲說;「您就假設沒有晚宴這回事好了。安妮從小就告訴我,對沒法拒絕的事只有『忍耐』。」

  這回換上校笑出聲來。

  「我記得我的褓姆也這麼說。」

  「媽媽告訴我,她們說起話來都是一個調調兒。」

  他們來到客廳,潘朵娜又接著說:「我想,您在路上顛簸了一整天,一定需要洗刷一番,我在房裡準備好熱水和毛巾了。」

  「你真周到,潘朵娜小姐。」上校說。

  潘朵娜上樓時,也為自己這份成熟老練而詫異不已。

  餐桌都擺好了,落地窗也打開了,熱水提上樓了…凡此種種,潘朵娜不知做了多少遍。

  她為上校準備的房間原是爸爸住的,所以沒像其他房間一樣上了鎖。

  她引上校入房。

  雖然地毯略顯襤褸,窗簾也褪色了,但大體說來還算是相當不錯的房間。

  在那張大床上,潘克登家族代代在此經歷誕生。睡眠、死亡種種階段。

  「希望能合您意。」潘朵娜緊張的說一邊在想該不該把爸爸的梳洗用具讓他用。

  他彷彿猜中她的心事,說道:「我的傭人去拿我的背包了,裡面有我的盥洗用具。」

  潘朵娜從走廊匆匆跑回房間。

  她一路上猶豫著,不知上校需不需要淋浴,但安妮又不能一面煮飯,一面燒水。

  她回房後才有空照照鏡子,發現自己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一頭亂髮技散兩頰,亟須梳理。

  工作衣古古板板的,因為剛在園裡工作過,又皺又髒,滿是泥巴。

  「他不把我看作邋遢鬼才怪呢!」潘朵娜幾乎大大叫出聲。

  她脫下衣服,清洗一番,再朝衣櫥走去。

  其實真的沒多少衣服可供她選擇。

  自母親去世,父親生病以來,他們根本就窮得添不起任何新衣服。

  再加上喪親之痛,也就沒心情打扮了。

  她還為了禮拜天做禮拜,特地買一塊黑頭巾,一條黑絲帶。

  「我該穿什麼呢?」她自問。

  突然想起一個專門放母親衣物的衣櫥。

  她一直盼望能穿穿母親的衣服。

  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碰過穿那些衣服的場合。

  安妮認為,要是沒有旁人欣賞,穿那些衣服就是奢侈。

  現在,潘朵娜認為這是穿它們的時刻了。

  她要像安妮形容的一樣,當一位名門閨秀。

  打開衣櫥,一陣玫瑰花香襲來。

  這正是母親身上經常散發的香味。所以,每逢玫瑰花開,她總格外思念母親。

  她閉上眼睛,心底一陣哀慟,而想到母親。她總是依戀不已。

  她挑了一件滾著白邊的灰藍色長禮服。

  款式是五年前流行的式樣,不適合目前穿著。

  不過,潘朵娜壓根不懂這些,只覺得這件衣服好美好華麗。

  她把衣服擺在床上,開始依自認為時髦的髮型來梳頭髮。

  這麼做其實不容易,因為她只能偶而從一本淑女刊物上,得知服裝界流行的式樣。

  還好,她那頭卷髮十分出色,不論怎麼梳,都頗動人。

  她穿上衣服後,覺得自己漂亮多了。

  她希望上校能讚賞她,但又覺得根本不可能。

  現在沒多少時間好耽擱了。

  她花了太多時間在打扮上,只好匆匆瞥了鏡子最後一眼,就朝廚房跑去。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安妮。她問道。」

  「我照應得來,潘朵娜小姐,」安妮應道,「當然這對一個用慣了六道菜的紳士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大餐。」

  「你真相信他每晚要吃六道菜?」潘朵娜好奇的問,「他那麼瘦,要是真吃六道菜,應該胖胖的才對。」

  「六道菜在紳士家裡只算小意思而已。」安妮堅持的說。

  潘朵哪知道,在這方面,安妮可是權威。

  她還沒來服侍母親前,曾在村子附近,一位貴族家裡當作褓姆。

  那棟房子相當大。潘朵娜從小就聽到許多安妮告訴她的,關於「有身份人家」的故事。

  「我現在沒工夫講話,」安妮迅速的說,「我猜你沒想到要給那位紳士倒杯酒吧?」

  「倒杯酒?」潘朵娜驚叫一聲。「但,我們沒有酒啊。」

  「冷凍儲藏室裡有三瓶紅葡萄酒,是我以前藏的,好準備有客人時急需之用。」

  「哦!安妮!你真了不起,我根本想不到我們還會有酒。」

  「我從不許別人動它,尤其是亞當那種酒鬼!」

  她又繼續說;「我們客人從馬廄回來的時候,我偷看了一下,的確是個一十足的紳士。」

  「是的,他的確如此。」潘朵娜同意。「安妮!我真高興,我們有酒了!」

  「這是你的檸檬汁,潘朵娜小姐,現在我得去把你記不得的杯子拿出來。」

  她用沾滿麵粉的手指向碗櫃指指。

  「我那知道裡面裝滿了好東西!」

  「謝謝你。安妮,你真了不起。」

  她把酒杯送到餐廳時,心想就是安妮也會同意說她是道地的好廚師。

  母親曾經好好的訓練過潘朵娜,而父親更是個美食專家,跟他住在一起真是種「挑戰」。

  只要安妮燒了道好菜,爸爸總不會忘了向她道謝。

  萬一菜燒壞了,爸爸也會立刻發覺。

  潘朵娜知道儘管今晚的菜不豐富,但仍然十分可口。即使尊貴如查斯特上校,也不會不喜歡它們。

  潘朵娜相信,查斯特上校一定餓了。

  爸爸以前說過:要使一個人的胃口比別人大,事先讓他捱餓就夠了。

  這一切都和過去那些日子有點相像——一個男人待在家裡頭。

  她向客廳走去,突然覺得自己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思念父親呼喚她的聲音。

  她打開客廳的門。

  客人正坐在一張扶手椅上。

  她停下腳步,向他凝視。他微笑地站起來。

  「這會是個動人的夜晚,」潘朵娜想:「會有些事情令我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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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1: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潘朵娜睜大眼睛,仔仔細細的打量著換上晚禮服的查斯特上校。

  如果說他先前就具有某種魅力,都麼現在在燕尾服、緊身長褲的襯托下,就更顯得他神采奕奕,俊逸不凡。

  這套裝束是威爾斯王子引進倫敦,在非正式場合的穿著。上校只在腰間繫了一條金錶鏈,沒有任何珠寶裝飾,就顯得他耀人眼目。別在領口的蝴蝶結新穎宜人,十分出色。

  潘朵娜完全給震撼住了,他似乎也感受到她的震撼,就冷靜而徐緩的說:「我會盡情享受今晚的盛餐,潘朵娜小姐。修車匠剛才通知我輪子要等明天早上才修得好呢。」

  潘朵娜一時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我不希望我和詹森帶給你太多麻煩,我已經派他到你褓姆那兒幫忙。除了作馬伕之外,他照樣侍候我其他的事。

  「這…其實不需要這樣…」潘朵娜低聲回答。她有一種感覺,彷彿上校在執管這棟屋子。

  然後她假裝不經意的四處走動,一面覺得母親這套衣服給了她不少信心,一面感到上校驚異的眼光頻頻射向自己,他似乎也和自己一樣,彼對方顯露出的鋒茫震懾住了。

  如果說潘朵娜起先戴著遮陽帽,身穿粗棉布衣,頭髮零亂不堪,但仍不失其可愛的活,那麼現在的她才真是美得令人心折。

  上校一面想,一面以老練的眼光打量著她。她的衣著早已過時,不過相當適合她。皎潔的皮膚在蕾絲花邊的襯托下,更顯晶瑩剔透。頭髮雖未精心處理,但仍像一圈輝煌艷麗的光暈,把她心形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襯托得分外迷人。

  「她美得足夠轟動整個聖詹姆士官!」他一面想一面略帶諷刺的忖度:鄉下小花不見得適合城市土壤,說不定會破壞她與生俱來的完美。

  「希望…您在這兒不會有什麼不便…」潘朵娜結結巴巴的說。

  「詹森和我一樣,都是吃過苦的老戰士,」他微笑了,「所以他也習慣我苛刻的指派。」

  潘朵娜想,是不是要先入座,好讓他也坐下來?就在這時,詹森推門而入,鄭重宣佈:「晚餐備妥,小姐。」

  潘朵娜不禁笑了出來,自嘲地說:「聽來就像有一場盛宴似的,希望您別失望才好。」

  「我是不是該把它當作一件有趣的事,而不把它想成熱鬧亢奮的盛宴?」上校說,「相信一定比你提到的恐怖宴會要可愛得多。」

  潘朵娜一面走向門口,一面說:「這會是十分有趣的晚餐!

  「這正是我想用來形容今晚的話。」

  潘朵娜的臉倏地羞紅了,她感到他的腔調裡多了一些什麼。

  餐桌早就由她親手佈置好了。

  桌面罩了一張母親珍藏的流蘇桌巾。桌子上央放了一座銀色燭台,那是潘多娜家族自喬治一世就流傳下來的寶物。紫丁香、杜鵑花插了滿盆。那個圓形的盆子也是母親過世後,第一次拿出來使用的寶物。

  一切擺設尚稱滿意,此外,安妮也一定不會使自己失望。

  該入席了,她很自然的朝自己慣常坐的老位子坐下,主位自然留給了上校。

  上校一語不發,默默入席,彷彿理所當然的頂替了她父親的位置。

  詹森上了第一道菜,潘朵娜知道安妮顯然決心要露一手。

  這是一道羊羔湯,裝在陶碗裡,是安妮放在文火上慢慢墩成的。潘朵娜知道她加了免肉、羊骨頭在湯裡。

  這道湯十分美味,上校三口兩口就喝光了。

  接下來的菜是菠菜蛋奶酥。這是父親最欣賞的佳撰之一。潘朵娜在菜園裡找到這道主菜。

  上校評鑒:「簡直美味得不可思議,潘多娜小姐,你真是幸運兒,有個烹調能手做褓姆。」

  「媽媽從她來開始就細心教她,爸爸又是個美食專家。」

  上校不再多言,只顧埋頭把浸了濃醬汁的兔肉吃個乾淨。

  潘朵娜相信兔肉上一定灑了紅葡萄酒。

  從牆邊摘來的葡萄少得可憐,只夠一個人吃,為了避免上校尷尬,她說她寧願吃草莓,也不愛吃葡萄。

  他似乎毫無不自在的感覺。

  現在是剛出爐的麵包和乳酪、牛油,他切下一大塊麵包,讚不絕口的說:「我很瞭解,沒上任何一家旅館、餐廳是多麼幸運的事。

  詹森從頭到尾侍候著他們。偶爾上前幫上校把酒杯擺妥,然後退下。潘朵娜覺得他訓練有素,紀律不凡。

  上校斟了滿杯酒,愜意地往高背倚上一靠,彷彿他是這兒的主人一樣。

  「我們不妨談談我們自己。」

  吃飯的時候他們談到馬、倫敦的道路急待修理、約克郡有一片尚待開發的土地……,等等社交的話題。潘朵娜對這些事都極有興趣。

  這也是她第一次和父親之外的男人單獨進餐。

  「我實在沒什麼好談的,還是聽你的。」她說。

  「不過我並不想在這時談論我自己,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你有多美吧!」

  潘朵娜愣愣的望著他,一臉驚疑不定的表情。她以前從沒聽到過類似的話,更不相信會出自他口裡。

  他仍然和初見面時一樣謙虛有禮,即使用盡所有讚美詞,也描繪不出他的優點。

  她覺得自己臉紅了。上校卻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猶豫了一下,低聲的說:「從沒有人注意過我的長相。亞當只會稱讚園裡自已種的菜…」她頓了一會,微微笑了。「教區牧師,眼睛半瞎了,連唱詩班的小孩搗鬼都看不見呢!」

  「你對未來有何打算?」上校問。

  潘朵娜無可奈何的攤攤手,上校注意到她的手纖細修長,並不因在園中工作而顯得粗糙,保養得相當好。

  「我沒辦法回答你,我寫過兩封信給我叔叔,他卻一直沒回信。」

  「這麼說來,是他決定你的未來羅?」

  「我真的…自己也不曉得。我好幾年沒見到他了,但是,畢竟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你總不能一輩子老待在這兒呀!」上校說。

  番朵娜想,他指的無非是這些破敗房子、屋漏、荒園罷了。一股不自覺的自尊心使她微昂起頭,迅速答道:「這是我的家!我愛我家。」

  「那麼」上校追問,「你是心甘情願把自己的光輝埋藏在斗篷底下了?我說明白點好了,那可是一種十分動人的光芒喲!」

  「我想…您這是在取笑我。」潘朵娜不自然的說。

  「我只不過照實說而已。」上校答。

  「就算我相信您好了,這對我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到目前為止,我的未來還是一團謎。」

  「你激起我的好奇心了!」上校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誰對這種事情會沒有好奇心。想想看,會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

  他沉思著,慢慢啜了一口酒。

  「突然間,我闖入一條鄉間小徑,在幾近半毀的梅爾山莊裡,發現一位絕世美女,不但天香國色,而且可愛動人,只要她肯,整個倫敦都會為她瘋狂。」

  潘朵娜先前還入神的傾聽,到後來就噗嗤一聲笑出來。

  「您的故事應該有個快樂的收場才對。譬如:一位好心的仙女用魔杖一揮,女主角就被送到倫敦……。無論如何,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你真的這麼肯定嗎?」上校說。

  「雖然說希望像馬,乞丐也能騎。」潘朵娜的情緒被他挑動起來了。「但我覺得倫敦那些乞丐小姐可沒人注意呢!」

  上校覺得她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女孩那樣少不更事。

  「告訴我,你一個人獨處時,都在想些什麼?」

  潘朵娜的藍眼裡閃過一絲光芒。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們今天可以吃些什麼。您也知道,您剛來時,我就在料理晚餐,跟平常沒兩樣。」

  「喔!那一定是苦多於樂了!」上校說。「那你不工作時,做些什麼消遣?」

  「讀書,作禮拜。還好我家有不少好書。」她笑著說。「我相信,您一定會覺得它們都過時了,那都是我祖父流傳下來的。它們都能讓我遨遊世界,見多識廣。」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藏書?」上校提議。

  「您真想看嗎?」潘朵娜說,「我怕您會笑它們不登大雅之堂。」

  「我保證不但不譏笑,反而相當尊重它們。就我個人來說,我非常裝重每一門學識。」

  「好,請跟我來。」潘朵娜簡捷的說。

  他為她開門。她領著他走向客廳。

  客廳牆上掛的圖畫大部分都剝落了,黯然無光。傢俱都佈滿灰塵,而且不是缺腳就是缺扶手的,籐椅的椅面也壞了。上校把這些一一看在眼裡。

  潘朵娜看慣了,也就不覺得奇怪,幾乎可說是視若無睹。

  她帶他穿過客廳,打開一扇門。

  上校環視一圈,發現這是一間相當可觀的圖書室。

  書本從地板堆到天花板,只有少數書架上有空隙,顯然某些書被搬動過。

  潘朵娜循著上校的視線,停留在那些空隙。

  「爸爸生病時,有個書商來這兒買了不少書。雖然他出價不高,但至少可付爸爸的醫藥費,所以我只有忍痛割愛了。」

  上校知道,她不是在尋求同情;只有在敘說事實。

  他把所有的書瀏覽一番,發現都是些專門學術著作,不太適合一般女孩子看。

  「你能夠從這些書中得到樂趣嗎?」

  「當然啦,尤其是歷史書和詩集。」

  上校沒吭聲,她繼續說:「我簡直沒辦法形容我有多感激祖父這種看書的嗜好。爸爸就跟曾祖父一樣,只愛馬。」

  「我想,你還喜歡我的馬吧?」

  「可是,我幾乎不敢看它們。它們對老貝西好不客氣,可憐的老貝西為我們效命…。」

  「你又把自己說成小乞兒了。我乾脆告訴你好了,你的臉蛋就是財富。即然你擁有這麼豐盛的財富,我也用不著憐憫你了。」

  潘朵娜頑皮的看他一眼。

  「我正在想,如果把我拿去拍賣,不知值多少錢呢!您想,會不會有個放高利貸的人肯出高價?」

  上校聽了,幾乎想還她一句時下倫敦流行的俏皮話,繼而一想,還是按耐住了。他知道潘朵娜之所以這麼說,主要因為她天真無邪,並非別有用心。

  她彷彿感到上校的注意力由書上移開了,便對他說:「我們要不要到客廳坐一會兒?我想,安妮一定為您沏好咖啡了。很抱歉無法請您喝葡萄酒。」

  「今晚喝的葡萄酒夠多了,我想,來杯蘋果酒就行了。」

  「那只是為了晚飯湊合湊合的。」潘朵娜說,「你知道,安妮只要一碰到陰天,就急急忙忙收東西,而您對她來講,無異暴風雨呢!」

  上校大笑起來,兩人一起走向客廳。

  正如她所料,桌上盤裡有個銀茶壺,是母親生前常用的。旁邊有兩個杯於,原先是一套茶具,這幾年一個個都打破了。

  潘朵娜為上校倒了杯咖啡,說道:「容我暫時告退,我去叫安妮準備床鋪。」

  「詹森一定跟她提過今晚我們要在這兒過夜。」

  「我想,我還是走一趟比較好。」

  說完就撇下上校,往上校的房間走去。

  安妮果然在整理窗簾,又把剛換上細亞麻床單的床鋪好。

  「晚飯棒透了!」潘朵娜喊著,「上校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又著實誇講了一頓,您真是個『天才』!」

  「要侍候家裡的餓死鬼,你就不得不變成魔術師!」安妮毫不妥協,但潘朵娜瞭解她其實打心坎裡滿意這種讚美。

  「你給他馬伕吃過東西了嗎?」

  「他幾乎連你明天的晚飯都吃光了,要是你明天喊餓,我可不管。」

  「喔!我才不呢!」潘朵娜說,「有客人多令人興奮啊!」

  安妮不置可否的咂咂嘴,然後對播朵娜說:「晚上我到你隔壁睡,潘朵娜小姐,但願床墊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潮濕。」

  「到我隔壁睡?」潘朵娜吃驚的問,「為什麼?」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安妮回答,「還有,潘朵娜小姐,等你入睡了,我會去看門鎖好沒有。」

  「把門鎖上?」潘朵娜說,「我不懂你在講些什麼?」

  「以你的年紀該有個監護人了,潘朵娜小姐,」安妮嚴肅的說,「既然你可憐的母親奉主寵召,留下這個職務,我只好勉力為之了。」

  潘朵娜笑了出來。

  「喔!安妮,你真好玩。其實除了亞當和班傑明之外,誰會知道上校在這兒過夜呢?」

  安妮沒有回答,潘朵娜親親她的面頰。

  「您真是個道道地地上了年紀的小題大作的人。不過,您也是個最有魔力的好廚子,我真為您驕傲,每道菜都燒得那麼好。」

  說完就離開房問,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克制去見上校的衝動。

  「我再也沒有機會和這麼有魅力的人談話了。」她想,「我決不要浪費每一分鐘。」

  她回到客廳時,上校立刻站起來,然後又坐下了;他的椅子剛好背對著窗,潘朵娜就坐在他對面,夕陽的餘暉恰好照在她臉上。

  太陽慢慢下山了,四野恍若遠山,沉浸在神秘的暗紫色的幕色中。

  蝙蝠的尖叫聲、百鳥回巢的呢喃聲,都透過敞開的窗子,清晰可聞。

  除此之外,大地一片寧靜,如夢似幻。

  潘朵娜每晚都會聽到這些聲音,她抬眼望著上校。

  他的眼睛是淺鐵灰色的,似乎蘊含著某種東西。

  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又似乎在搜尋什麼。

  她無法瞭解那是什麼,只覺得十分害臊.就莽撞的說:「安妮把什麼都整理好了。說來也許您會覺得可笑,她非常怕人家說閒話,準備搬到我隔壁睡,還叮嚀我一定要鎖門呢!」

  她等上校發笑,卻見他默不吭聲,就又說:「我問她誰會注意我的細微末節,是班傑明嗎?他只會注意他的車輛;亞當?他只顧他的馬鈴薯罷了!」

  「我為你有這麼好的守護神感到安慰!」上校說。

  「我跟安妮說,她是個十足的老古董!」潘朵娜批評說,「但是,她還挺樂意聽見您享用了晚飯。」

  她打住話頭,稍帶焦急的問道:「您真的還喜歡嗎?」

  「比我說過的還要『喜歡』。」上校回答。「但也不僅是為了菜煮得好,還有一點是因為我有一個待別的,也是有趣的夥伴作陪!」

  潘朵娜想了一會,才明白他究竟在指什麼,然後,她微笑地說:「您又在取笑我了!您能不能告訴我,關於跟您在一起用過飯的那些可愛女士們-一她們自然是很博人歡心的-一在吃飯時,她們都談些什麼來?」

  「談她們自己,當然,尤其是『愛情』方面。」上校回答。

  「愛情?」潘朵娜想探詢下去。「但是……」聲音卻自動消失了。

  上校問她:「但是什麼?」

  「我只不過想說,您總不可能跟每個一塊用飯的人談愛情,或許,您可能只會和您所愛的人聚餐?」

  上校暗暗為了這個問題的無知而感到好笑,但他卻大聲地說:「要是你把愛當作一樁深奧費角的事,倒確實是一個有趣的活題!」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潘朵娜說道。

  「那麼,你認為愛是什麼呢?」

  「我認為愛就是,當你有一天,遇到了一個人,」她慢慢地說,「與他熟悉以後,你瞭解自己願意跟他在一起渡過徐生,而他也有同樣感覺。」

  「然後,又該如何發展?」

  她猶豫著,不敢注視他,黑色的睫毛低垂下去。

  「我想,他們會接吻!」

  「一個人只應當和他所愛的人那樣做嗎?」上校問道。

  「當然啦!」潘朵娜回答。「除此之外,我們不能隨便跟其他人接吻的——那會很可怕!」

  上校又笑了出來。

  「難道,你就從沒有想過,這種事,有一天也會降臨到你自己頭上。可是,要是你一直待在這兒,除了班傑和亞當外,再見不到其他任何人,那麼,請問,白馬王子要從那兒來呢?」

  「我也不曉得。但是,我相信,只要命運眷顧,上帝慈悲,他總會出現的。」潘朵娜輕快地回答。

  「或許,他會因一次車禍,來到這個村子裡也不一定喲!」她調皮地說。

  上校瞭解她並不是一個像其他女人一般,蓄意賣弄風情或搔手弄姿的女孩!

  「那仍只是一個『可能』而已!」他回答。

  「或許,他會像一個聖誕老人一樣,打煙囪裡跳了下來也不一定!」潘朵娜爆出了笑聲。「那他打煙囪下來的時候,看來一定不很引人了。我家煙囪又舊又彎曲,他豈不得有江湖賣藝人的身手嗎?」

  「那也極可能是被安排好的婚姻,是真誠愛情中的阻礙。」上校漠然地說。

  「但是說不定也可以構成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呢!」潘朵娜說。「哦!親愛的先生。您幾乎要使我覺得祖父的圖書室還不夠用呢!」

  「或許,我可以建議你到倫敦去碰碰運氣。當然啦!我是指象找找夢中王子之類的…。」

  潘朵娜默不作聲,靜靜地凝視窗外的天空好一會兒,然後用一種夢幻式的聲調說出:「有時候,我會給自己編一個故事。」

  「在故事裡,我去了倫敦,而且真的找到一個自己愛的人,我們終於結了婚,很快樂地生活下去,直到永遠。」

  她抿著嘴唇,不經意的笑了笑。

  「然後,我突然想起,自己根本連跑到下個鎮上去的車費都付不起,倫敦還是甭提了,那可是非常遙遠的路呢!」

  上校笑了起來。

  「恐怕你是個悲觀主義者。跟你同年的大多數女孩,只要自信生得美麗,就不會在那裡等待命運打煙囪跳下來,或是有個車禍發生。她們都會帶著鉤子或圈套,去搜尋所需。」

  潘朵娜不知不覺抬起腳步,向窗口走去。

  「您使我覺得自己愚昧又缺乏進取心。」她說,「事實上,我並未肯定自己要做什麼。」

  上校跟著她,正好站在她身後,說道:「然而,你需要的不是和一般女孩需要的沒有兩樣嗎?愛情加上個追求你的男人。」

  她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益發深沉了:「潘朵娜小姐,就像我告訴過你的,你很美,會有一大群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獻出他們的心呢!」

  「要是我自己出去尋找,」潘朵娜回答,「便會破壞了羅曼蒂克的氣氛。在故事書裡,不都是騎上先把壞人殺掉。才把困境中的少女救走嗎?少女自己絕不會到外頭去找他們的!」

  上校突然醒悟,這便是倫敦那些小姐不對勁的原因了。她們為自己安排得過多。反而阻撓了真正騎士出現,和拯救她們的途徑。

  他想說話,但潘朵娜接下去說:「我正在思索您所提的事,而且,在您走後,我會一直記得我們之間的談話。雖然我可以感覺到,自己不會有勇氣去做您建議的事,而且,我十分相信,媽媽不會希望我獨自去倫敦的。」

  「我並沒有真正鼓勵你這麼做!」上校說。

  「那麼,簡單點說好了,我會一直等候著,直到我被邀請的那一天為止。就算沒有人來找我,我還是會一直等待下去!」

  然後,她彷彿覺得重大問題的關鍵解決了,就孩子氣的看著他。

  她的眼睛觸及他以後,就再也挪不開了。某種新奇而又微妙的震盪在他們之間擴展。

  在互相的凝視中,一切俗事恍若皆已消逝,只剩一股如日光般神奇的力量,銜接著他倆。

  他們就像著了魔似的,彼此凝視了好久好久。

  突然,上校以冷冷的聲調說;「總算熬過了相當漫長的一天,明天上午使得動身,我還是告退的好些。」

  潘朵娜一時無法聽懂他的意思,過了一會兒,才以恍如從山巔降到平地的語氣,回答他:「是…的,安妮…會點一根蠟燭…在大廳上…可以照亮樓梯。」

  她想抽身離開,可是上校就站在自己後面,不得不等他走了再走。

  他又凝視著她,說道:「你再長大些時,才會懂得我對你的意味,就跟你母親對你的一樣,而安妮也會盼望我這樣的。」

  潘朵娜不解地望著他。他知道她還聽不懂他的話,就握住她的手,向她說道:「晚安!不僅為了你的款待,更是為了你讓我發現到,在這世上,還有些未毀壞的事物,它們恰恰就跟神的旨意一樣,那麼純潔可愛。」

  他吻了吻她的手。她感到接觸到自己皮膚的嘴唇有力又溫曖,還挾帶了神奇的壓迫感。

  然後,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客廳,順手帶上門。

  她兀立在那兒,徒然被一種難解的感覺糾結著。

  剛才那接觸,使她胸中浮滿異樣感受,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舌頭也要打結了。

  又恍如籠罩在音樂般的旋律裡,就這麼呆呆的也不知站了多久——一個或兩個鐘頭?直到她記起了自身的職責,才關上窗戶,拉起窗簾。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通過黑暗的房間,沒有用蠟燭,逕自上樓,走回自己的臥房。

  她聽見安妮從隔壁房間走過來。

  「把門鎖上,潘朵娜小姐,不要跟我爭。」

  「當然了,安妮,就照你的吩咐!」

  潘朵娜知道照安妮的話去做,一向比自作主張省事多了。

  安妮帶上門,就站在門外等她。潘朵娜故意把鑰匙轉得很大聲,才聽到安妮回房間的腳步聲。

  她空自躺著,無法入睡,仍在回味上校嘴唇貼著手的感覺。她把手放到枕頭上,擱了好一會兒,又把臉頰貼上去。

  「明天,他就要走了,」她想,「我會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和他端詳我時的模樣。」

  她沉沉入睡,醒來時,安妮已在房內拉窗簾了。

  「我不得不吵醒你,潘朵娜小姐,」她說,「你知道有兩個大男人待在屋裡,那些閹雞又生不出蛋來!」

  潘朵娜從床上坐起來;看見安妮裝扮好了。

  「我可以到農莊弄點東西來!」潘朵娜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安妮回答,「我早就叫亞當去了,不過他到現在還沒回來。我看他是要等天黑了才會回來。」

  「我十分鐘就可以到那了。」潘朵娜一邊回答,一邊跳起來。

  她梳洗一番,本想就穿上舊衣服,躊躇了一會兒,跑到母親的衣櫥前,找了一件母親才穿過一兩次的衣裳穿上。她不願意在上校認定自己美麗之後,第二天就破壞了印象。

  她知道安妮一定會認為穿著這種衣服,在田間走過,實在怪異,但她也明白要在早餐之前趕回來路夠累的了,那還有時間換衣服。

  天色尚早,太陽尚未完全升起,東方出現一絲曙光。潘朵娜提著大大的菜籃,踩著露水晶瑩的草地,穿過稻田,向前走去。

  供應牛奶的那家農莊原來只供應梅爾山莊一家,但現在也和其他農莊一樣公開出租了。潘朵娜只能靠佃農租金過日。又因為農莊年久失修,佃農當然更不肯多付出什麼了。

  農夫布萊斯的太太是個精神愉快的胖女人,她欣喜地迎接潘朵娜。

  「潘克登小姐,我能幫您什麼忙嗎?」她又說,「您今兒個可真早啊!」

  「我們昨晚有個客人,」潘朵娜答,「一位紳士的車子出了點意外,班傑明正在幫他修理輪子。」

  「您一定得為他打點早餐羅?」布萊斯太太笑著說。

  「如果你能給我點雞蛋什麼的,我會非常感激。安妮她晚把蛋用光了。」

  「肚子餓著的男人,早餐可不能只吃個雞蛋啊!」布萊斯太太說,「我可以給你弄點自家醃的豬肉什麼的。」

  「你太好了,布萊斯太太,我會把錢送過來的。」

  「我可不做那種事,潘克登小姐,不過,請別告訴布萊斯,不然他會從租錢裡扣出來。這年頭,不會有什麼地方比約克郡有更多手頭桔據的窮癟三了!」

  她為自己的話格格笑出聲來。

  潘朵娜相當滿意地打量著籃中的雞蛋、醃豬肉、火腿。她感慨的說:「真希望還能擁有這些農莊!」

  布萊斯太太順著她的話說:「哎!是啊,以前不也過得好好的。男人天還沒亮就到田里幹活兒…。」

  「爸爸常誇說布萊斯先生是個難得的好農夫。」潘朵娜有禮的說。

  「令尊是個十足的紳士,潘克登小姐,我還一直懷念著他呢!」

  「我知道。」潘朵娜回答。

  她感到布萊斯太太又要開始訴說父親生前的種種,都是她耳熟能詳的「長篇大論」,就迫不及待的提起籃子向她道別:「謝謝你啦,布萊斯太太,你真是個好人,我非常非常感激你。」

  一面說著,一面望向梅爾山莊。

  事實上,她比預定時間還晚一點才回到山莊。因為四處蔓生的荒草阻礙了她的行動,何況她又穿著媽媽的長禮服。

  到最後她不得不繞遠一點的小路走回去,這樣行動還比較迅速些。

  她要離開田間草地,就必須繞過籬笆,再穿過一排矮樹,才能走出去。

  她在白樺樹下走著。樹蔭涼爽陰暗,路旁開遍淡紫色的風信子,就跟她眼睛的顏色一模一樣,沼地裡的黃色櫻草花襯著明麗的紫蘿蘭,更顯嬌艷欲滴。要不是在趕路,她真會停下采幾朵。

  就在小路盡頭,有個轉彎,也就是路途的終點了。

  突然,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站在那兒的,正是上校。潘朵娜看到他垂著流蘇的漂亮馬靴上沾了不少花粉。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感到自己的心一上一下地急劇跳動著。

  由於緊張過度,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安妮告訴我在那兒會找到你。」上校說。

  兩人就這樣呆呆凝視著。

  「我肚子好餓,就想到來幫你拎東西。」

  「謝謝…您,」潘朵娜說,「但是…其實…不重。」

  她為自己古怪的腔調感到納悶。她的視線一和上校交會,就再也離不開了。

  「我還得跟你說聲再見,」他說,「昨晚我忘了說。」

  潘朵娜感到他的聲調也頗不平常。

  此刻,除了他那雙深入她心靈深處的眼睛外,她什麼也顧不得了。

  上校把籃子接過來,放在地上,然後一把摟住恍若身在夢中的潘朵娜。

  「為了想你,我整夜都失眠了。」

  說完,他的唇印上了她的。

  潘朵娜有一忽兒的工夫,驚愕得不知所措。慢慢的,昨夜,他的唇印帶給她的感受又漸漸復甦,逐漸強烈,仿如一道陽光滲入體內。

  起先上校冰冷堅韌的嘴唇印在她柔軟無知的唇上,繼而兩片唇如漆似膝的揉和在一塊。她覺得自己彷彿與他溶成一體。

  這感受那麼美妙,她幾乎以為他倆置身於遠離煩囂的樂土,充滿神奇美妙的仙境,屬於伊甸園的光輝。

  上校緊緊的攫住她,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飛入他體內了。忽然,上校離開她,用古怪顫抖的腔調說:「這才是一個美好故事該有的結局吧!」

  潘朵娜渾身都無法動彈,上校卻能從她的眼晴、面孔,體會到她全部的感受。

  她本以為他會再吻地,但是,他卻唐突的說:「我們得回去了,我還得盡快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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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1: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潘朵娜站著,目送馬車漸漸遠去,轉一個彎就消失了。她長歎一聲,現在真如上校所說的,一場美夢的結束。

  剛才他們默默的走回屋裡,直到雜草叢生的院子裡,他才轉過臉來,莫測高深的對她說:「這就像一場美夢,彼此都不會忘記的邂逅。」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潘朵娜,但我永遠忘不了這神奇美妙的時光。」

  儘管他不再碰她,但她可以從他的腔調中,領略到他急欲把自己擁入懷中。

  然後,他勉強邁開腳步,走進屋內,身影在客廳敞開的窗間消逝。

  她知道他不希望她跟來,就逕自提著菜籃,繞到廚房去了。

  安妮在廚房裡發火。

  「你怎麼可以去這麼久?這位紳士已經起床準備上路了!」

  潘朵娜不答腔,靜靜回房。

  她一進入臥室就攪鏡自照,看看自己的臉色有何變化。上校的唇彷彿還壓在自己的唇上。他把自己擁入懷裡時,那分心悸猶如夢中。

  如今,美夢結束了,夢中人該驚醒了。

  朦朧中,她知道上校用完早餐,詹森把馬車帶到門口了。

  上校在大廳戴帽子時,她從樓上走下來。

  他知道是她,就抬眼望著她優雅的身形。她那份飄逸、柔美,就跟第一次見她走路的感覺一模一樣。

  她微仰著頭,嬌小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蒙上一層陰暗的色彩。

  他走下樓梯,停住腳步,愣愣的望著上校。剎那間,兩人彷彿又深深陷入魔境裡。

  「潘朵娜,再見了!」

  他的聲音低沉,卻彷彿撼動了整個大廳。

  「再見!」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

  他倆互相深深的凝視著,天長地久,直到門口的馬兒發出不耐的喧囂聲,才驚動了他們。

  上校不再說話,也不吻別她,逕自跨過台階,上了車。

  潘朵娜木木的走到門口,呆站在那兒,癡癡地望著馬車離開。

  詹森朝她揮揮帽,上校卻直直的望著前方,緊抿雙唇,下巴都扭成了方形。

  馬車在崎嶇不平的坑洞中顛簸了幾下,轉眼就恢復常態,狂奔而去,轉一個彎就消失了。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潘朵娜喃喃自語,蝕心的痛苦,如在胸中插一把匕首,但也使她如癡如醉。

  她打算從客廳走向走廊,剛好和從廚房出來的安妮碰個正著。安妮邊走邊喊:「潘朵娜小姐,您看這是從何說起,」不待她回答,又說,「紳士的僕人告別時,跟我說他主人過了舒適的一晚,然後塞了些東西給我。」

  她把手一攤,盯著手上的東西瞧。

  「我到現在才有空看看是些什麼。看哪!潘朵娜小姐!」

  潘朵娜勉強看了一眼,原來是兩個大金幣,相當於十基尼。

  「十基尼!潘朵娜小姐!」安妮顫抖的說,「十基尼過一晚,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還給他們吃了一頓很棒的晚餐。」潘朵娜的腔調怪怪的。

  「得了!我們這禮拜不用挨餓了!」安妮叫了起來,「我告訴過您,他是個十足的紳士,絕沒錯!」

  「對!錯不了!」潘朵娜同意,然後朝客廳走去。

  至少有一打事情等著她做。亞當正在園裡等她工作,而她滿腦縈繞著上校優雅的形影,兩人的交談、他站在她身後……。

  現在她才明白,自己期許他的親吻時,他也有著同樣的意願。

  她總算明白,他說:「你再長大些時,才會懂得我對你的意味,就跟你母親對你的一樣,而安妮也會盼望我這樣。」的含義了。

  如果他那時就想吻自己,那麼也許她就不會只擁有一次難忘的回憶。

  「我要再去林裡一趟!」她想。

  惟恐那股殘存的震撼力會隨著上校一起消逝,她務必要回到林裡,重溫舊夢。

  她移動腳步,還沒走多遠,就聽到安妮的聲音:「你要上哪兒去啊?潘朵娜小姐,我正想你來幫我鋪床呢!」

  她就站在上校昨夜睡的,潘朵娜父親的房間裡,朝窗外喊著。

  潘朵娜轉過來,問她:「我待會兒再做好嗎?」

  「我希望能趕在去村子之前做好!」安妮答。

  潘朵娜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收回腳步,走上樓去。

  安妮把原先的床單卸下,換上新的亞麻床單。

  「過來!潘朵娜小姐!」她高聲說,「這不像你了,盡在這兒瞎混!我在想,我們中午可有頓好牛肉吃了。這個禮拜我們可吃得起!」

  她把一條床單拋到床上,潘朵娜上前攤開來,散出一股薄荷的味道,因為母親生前堅持要在衣櫥裡放薄荷。

  「真搞不懂,為什麼還要換床單?」潘朵娜抗議,「上校又不會再回來!」

  她的話裡含了一絲嗚咽,安妮沒注意到。

  「我有個預感,」安妮說,「既然有了一個客人,未嘗不可以有另一個客人。」

  「不可能的!」潘朵娜答。

  在這種地方,莫說現在,即使再過二十年,也未必會再發生車禍。

  「難道你忘了,我們在等你叔叔來嗎?」

  「他既沒回我第一封信,當然也沒理由回第二封!」

  「誰知道?」安妮說,「郵差一向靠不住,而且這裡離倫敦那麼遠。」

  她們把毯子蓋到床單上,突然。安妮怪怪的說:「我想,潘朵娜小姐,如果你把咋晚上校住這兒的事說了出去,尤其是跟你叔叔說,恐怕不太妥當哦!」

  潘朵娜楞楞的看著她。

  「你也知道,就像我常說的,人們都是又卑鄙又長舌的,你瞧!我看顧你們母女數十年如一日,可是,誰又信得過一個下人的話呢?」她說這話倒不在自嘲,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她又繼續說:「你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最好還是照我的話做,忘了我們的客人,雖然他所作所為那麼令我們感激!」

  她似乎覺得潘朵娜不瞭解這些道理,便又說道:「答應我,親愛的,我知道怎麼做才對,你應該相信我的判斷。」

  「我相信你,安妮,」潘朵娜答,「只要你高興,我就照你的話做。」

  「這才是我的好女孩!」安妮讚許的笑了。

  她掀起一條天鵝絨被,潘朵娜趕忙過去,幫她鋪在床上。安妮說:「我回來後再掃地,拉窗簾。現在先得戴上帽子,披上披肩。午飯會遲一點,不過很值得等喲!」

  她匆匆走開。潘朵娜一個人沉浸在冥想中。

  昨晚,上校睡過這兒,頭靠在這個枕上,他的臉、身體在胡桃木框鏡裡出現過……她不自覺地走近窗台,向稻田望去,青翠林木,歷歷在望。

  突然,她以驚人的速度衝下樓去,閃過客廳的長窗,躍過草地,使勁向前飛奔而去…。

  午飯延到兩點才開動。

  儘管安妮煮了她從村裡帶回來的牛肉,又加上本地特產的乾酪,潘朵哪還是覺得難以下嚥,彷彿每嚥一口都得好費力好費力才能吞下一般。

  為了怕安妮失望,她假裝吃得很來勁,等安妮回廚房拿東西,就立即把碗裡的牛肉再擱回盤裡;為了怕安妮發現,還特別擱在比較大塊牛肉的旁邊。

  「我來許個願!」安妮得意的說,「下個禮拜,你就會長一胖一點,到時光是幫你穿衣服就累壞我了。你唯一希望我做的,就是立刻幫你把衣服放寬。」

  「我不會比媽媽還瘦的。昨晚我穿她的衣服剛好合身。」潘朵娜說。

  「你媽媽在那幾年就只剩下皮包骨了,成天東忙西忙,只會瞎替你爸爸操心。我老說她就像只蜂雀!」

  潘朵娜笑了起來。

  「你可別指望我跟頭日耳曼肥豬一樣胖,安妮,我可沒興趣!」

  她邊說邊把盤子放進廚房。

  雖然家裡只剩她和安妮兩個人。但安妮決不許她到廚房用飯。她會這麼說:「我知道什麼才是對的。潘朵娜小姐,我不准你在廚房用飯,因為那兒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最好放明白點。」

  這麼一來自然增加不少額外的工作,又要跑來跑去的,不過,潘朵娜瞭解,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保持「有身份人家」的身份,也就顧不了潘克登的家道中落,生計維艱了!

  潘朵娜剛走上過道,突然停步,安妮在身後問道:「什麼事?」

  「我想前面大概有人。」

  潘朵娜把盤蝶堆在旁邊的桌上,逕自朝客廳走去。

  前門在上校離開時就打開了,潘朵娜驚異的看到門口又停了一輛馬車。

  剎那間,她以為是上校轉回來了,然後她看出那不是輕型馬車,而是由兩匹馬拉的驛馬車。

  從客廳到大門還有段距離,所以她沒看到車旁站了一個人,等她走近了,才發現來人正是睽別十年的叔叔。

  潘克登•羅德瑞叔叔多少有些像爸爸,只是身材瘦高,衣著時髦些。他的舉止似乎也比較高雅。

  「你一定是潘朵娜!」他叫了出來。

  「羅德瑞叔叔,您畢竟來了!」潘朵娜叫道,「我以為您沒收到我的信呢!」

  「我三個禮拜前才收到你的信。」他回答,「從那封信,我才知道你先頭也寫了一封,但我沒收到。」

  「我照爸爸給我的老地址寫了一封,」潘朵娜說明:「結果您沒回信,我想應該再寫一封,這回就寄到您俱樂部的地址,聖詹姆士官,沒錯吧?」

  「那兒的確是我的俱樂部之一,沒錯。先前那封信一定是寄到老地址才收不到,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你父親過世了。」

  「他是聖誕節前不久過世的。」

  「很抱歉,我沒有來參加葬禮……」他的語尾有點不清楚,潘朵娜知道他在瀏覽大廳。

  前門的兩扇玻璃都破了,牆上的畫也紛紛剝落,畫面上掩不住的陳舊、暗淡。樓梯上的地毯也破損得連顏色都看不出來了。

  「這裡看來比我印象中舊多了!」他說。

  「是的,羅德瑞叔叔,」潘朵娜回答,「但我們沒有錢重修,或重新佈置。爸爸病重的時候,我建議他寫封信給您,但他不願麻煩您。」

  這時叔叔的臉色緩和下來,潘朵娜鬆了口氣,她覺得他不那麼冷酷了,不過,他的眼神仍然令她不安。

  「我想,」他說道,「你是指這屋裡沒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吧?」

  「我只賣了少部分的東西,做爸爸的醫藥費。」潘朵娜辯白。

  「我可真成了乞丐男爵。」

  「至少您繼承了爸爸的頭銜。爸爸並沒有兒子。」

  叔叔第一次端詳起她來。

  「他倒是如假包換的有個好女兒。你倒說說看,這兒還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等等,我得先付下車錢。」

  一個穿著不合身的外套的男人正一臉不高興的提著兩個一背包到門口。

  「嘿!拿去吧!車伕。」叔叔說,」我到站了,謝謝你啦!」說著掏出三個金鎊,車伕把錢接過去,輕蔑的盯著它一們,說道;「這還不夠我一個人的費用啊!」

  「你已經得到你該得的報酬了。」羅德瑞爵士答,「那些。蹩腳馬根本就不值得租。」

  「閣下您在這愚笨的世界上,能找到四隻腳的畜生肯載您就算不錯了!」車伕反唇相譏,把金鎊往袋裡一塞,帽子也不揮一揮,就走了。

  「魯莽的傢伙!」羅德瑞爵士說,「總算來到這兒了,不。過,我可花了一大筆旅費哦!」

  「很抱歉,羅德瑞叔叔。」潘朵娜說,彷彿這都是她的錯。

  「這房子看來已經不濟事了。」羅德瑞爵士說著就向客廳走去。

  「樓上現在沒人住了。」潘朵娜說,「安妮和我把不用的房間都關起來了。我怕有很多連天花板都塌下來了。」

  羅德瑞環顧客廳一周,試圖估計一下價值,結果每一樣都把他氣壞了,他就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您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兩個鐘頭前在客棧裡吃的。」叔叔答,「如果地窖裡還有酒的話,給我來杯酒什麼的。」

  「我想,那兒還有兩瓶爸爸藏的紅葡萄酒。」

  潘朵娜本想說,上校昨晚喝了一瓶,讚不絕口,但想想不對,又把話嚥了下去。

  「哦!那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強!」羅德瑞爵士說。

  「我這就去替您拿來?」潘朵娜徵詢的說。

  「等一下,」他說,「我先看看你。讓我想想,最後一次看你是什麼時候?九年、十年?那時你還小,是個小可愛,現在倒變成個大美人了。」

  「很高興聽到您的誇獎,羅德瑞叔叔,」潘朵娜說,「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我想,的確如此。」羅德瑞爵士揣度一番,才同意了。「你媽媽的親戚呢?」

  「你知道,媽媽的親人都住在蘇格蘭北部,而且大都過世了。好幾十年大家都沒往來了。」

  「這就是說,只剩下我和你來接管潘克登家羅?」羅德瑞爵士說,「不過,照目前情形看來我們沒多少可以接管的呢!」

  「您打算在這兒住下來嗎?羅德瑞叔叔。」

  「住下來?」他叫了起來,「老天爺!不會吧?我還在懷疑會不會有哪個傻瓜要把這兒買下來呢!」

  「買下來?」就算炸彈在她面前爆開,也不會比這句話更嚇人的了。

  「但…但是…羅德瑞叔叔,」她努力的勸他,「梅爾山莊已有五百年的歷史了。」

  「管它是五百年五千年的,」叔叔說,「潘朵挪,我想要的不是一個爛兮兮的老房子,而是怎麼樣多弄點錢來。」

  「那倒是我們缺少的東西。」

  「這裡共有幾畝地?」他問道。

  「七百多畝,三個農莊都出租了,但因為房舍年久失.修,所以租金也少得可憐。」

  叔叔緊抿雙唇,不再吭聲。她試探的說道:「六個月前,也就是爸爸快去世的前一陣子,有個人問我…願不願賣掉梅爾山莊。」

  「誰?你知道他名字嗎?」

  「他叫畢維克。我相信他很有錢,離這兒十哩外的地方他有家工廠,安妮說他想冒充『梅爾郡主』。」

  「『冒充』這個字可是用對了。你說他很有錢嗎?」叔叔問。

  「是安妮從村裡聽來的,我只和他談了幾分鐘。」

  「你一定告訴他,梅爾山莊是不能賣的羅?」

  「當然啦!」潘朵娜回答。「我從沒想到要動爸爸留給後嗣的東西。」

  「喝!那我還真養不起後嗣呢!』叔叔說,「所以,還是趕快把這個大包袱撇開!」

  「但…,羅德瑞叔叔…。」潘朵娜想繼續勸他,轉念一想,再說什麼也是枉費。

  看樣子,她永遠也不會瞭解叔叔的想法了。以前她還期待他會花上幾百或幾千英鎊,大肆整修一番,以恢復舊觀,現在看來這個想法根本就錯了。

  叔叔走到窗邊。

  「七百多畝!」他說,「我猜,這山莊還包括一些村落吧?」

  「有十二個村落。」潘朵娜說。

  叔叔不再答腔,兩人沉默下來,潘朵娜知道,他正在估計自己能從畢維克先生那兒挖到多少錢——只要他還有興趣購買。

  她倒吸一口氣,對他說:「羅德瑞叔叔,要是您把梅爾山莊賣了,」她換了種緊張的聲音問道,「我到那裡去呢?」

  叔叔楞了半晌,然後說:「潘朵娜,到這兒來!」

  她順從的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他轉過身來,細細地打一量著她。陽光沐浴著她的臉孔,她自皙細嫩的皮膚,澄澈如秋水的眼睛,看來分外突出。她的金髮更被輝映得斑斕一片。

  「我有個好主意!」他慢慢的說。

  「好主意?羅德瑞叔叔。」

  「是啊!真見鬼!」他叫著說,「簡直不是主意,是『靈ˍ感』嘛!」

  「到底是什麼主意?」

  他的雙眼不停的打量著她,她知道他就像鑒定一匹馬般一鑒定著她。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他問。

  「我不知道您在想什麼,羅德瑞叔叔。」

  「告訴你好了,我是個賭徒,不折不扣的賭徒,不過,我賭錢不光為了消遣,也不賭迷了心竅的浪子。我賭博只不過因為我必須過這樣的生活方式。」

  潘朵娜不由瞪大眼睛看著他。他接著說:「因為那是唯一可以討好我圈內夥伴的消遣。」

  「但是,如果您輸了,又該怎麼辦呢?」潘朵娜問他。

  「我就會陷入一種極不舒服的情況中,債務也遠比我應付出的還要多。」

  「您是說…您正在負債嗎?」

  「對極了!」

  「所以,您非得賣梅爾山莊不可了?」

  「毫無轉圜的餘地。」他說,「而且也只不過能解決目前的債務,未來的生活還是一大問題呢!」

  「您是說,您會輕易的重蹈覆轍,再把錢輸光?」

  「是的,非常容易。」

  潘朵娜只有聽的份,一股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看來叔叔是不會管她和安妮的生活費的,今後,她該何去何從?

  「我告訴過你了,潘朵娜,」他繼續緩緩的說,「我是個儲徒,賭徒天生就比別人靈敏…」

  「我不懂您的意思,」她立刻接口,「請您說明白點好嗎?」

  「那是很難描述的一種東西,」他回答,「就像是…有時我在玩牌前,能夠預知牌局的變幻一樣……,有時會有某種感應出現,幫助我脫離困境……」他又用一種洞察天人之際的口吻說道,「現在我對你正產生了某種感覺…」

  「因我而產生?羅德瑞叔叔!」

  「我知道…你快變成…我遇到危急時,唯一可以抓住的…一張王牌。」他繼續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倫敦去——潘克登•羅德瑞爵士帶他美麗的侄女回到倫敦,她是約克郡大地主的繼承人。」

  「繼承人?」她重複一遍,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一個女繼承人!」他肯定的說,「在我的生活圈裡,美色是很重要的一環,但還是比不上金錢。」

  「但是,我們並沒有錢啊!」

  「我知道,不過除了你我之外,誰會曉得呢?」

  「我還是不瞭解。」

  「讓我說清楚吧!你——羅德瑞爵士美麗的侄女——馬上會找到一個有錢的丈夫。你結婚後不久,就可把你丈夫給你的錢分一半給我。從你的臉蛋看,那可是一番可觀的數目喲!」

  潘朵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楞楞的看著他。

  「安排婚事、經濟上的困難等等都交給我辦好了,」羅德瑞爵士振振有詞,「你要做的只是逮住我介紹給你的男人就夠了。在某方面來說,你會發現我還頗有一手的。」

  「但是……他們為什麼…娶我?」

  羅德瑞爵士樂歪了,彷彿這問題可笑得不值一答。

  「在倫敦,一位美女,又年輕又沒被糟蹋過的,可算十足的瑰寶。而美貌通常又很輕易的和金子聯想在一起。親愛的,人人可都會認為你很富有呢!」

  「但…那不是真的!」

  「我說過,沒有人會知道的。」

  「羅德瑞叔叔,我覺得自己不該撒謊,對別人裝成有錢人的樣子。」

  叔叔的眼睛瞇起來了。他說:「當然啦!要是你有辦法自個兒謀生,不須仰仗我,那你盡可以拒絕我。」

  「您知道,我辦不到的。」潘朵娜低聲說。

  「好!那就停止爭論,一切聽我的就行了。」他說,「去把你剛才說的紅葡萄酒拿來,還有,如果帳簿還在的話,我想看一看。」

  「好!帳簿還在。」

  潘朵娜一邊答,一邊走向安妮為了提防「陰天」,把葡萄酒藏好的地方。她把酒帶回客廳時,仍無法接受叔叔剛才說的話。

  簡直是不可思議,要她扮演一個她根本不適合的角色,還得編派一些謊言,蓄意謀騙深信她的人!

  「我絕不做這種事,」潘朵娜自語,「爸爸絕不贊成,媽媽會嚇壞了!」

  她盤問自己,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呢?答案很明顯,但她卻不敢面對它……。

  羅德瑞頗傷了點腦筋,才租到一輛馬車,就在抵達梅爾山莊的第二天早上十點,動身向畢維克先生的工廠馳去。

  他走後不久,潘朵娜立刻跑回圖書室,從抽屜中取出父親的遺囑。

  昨晚,叔叔向她索取,她藉口東西亂七八糟的,要明天才找得到。

  「我並不期望有那張紙頭上寫的那麼多錢,可是,我還是想看看。」他說。

  「羅德瑞叔叔,我相信您會照顧我的。」

  「那正是我想做的。」叔叔答。

  他們一直談到深夜,她心裡的負擔卻越來越重,尤其是問了一件她幾乎可以預知答案的事。

  「我可以帶安妮一道去倫敦嗎?」

  「當然不行!」叔叔回答,「第一點,我養不起她,其次,服侍你的侍女必須精通流行的髮型、衣著等等。」

  「安妮怎麼辦呢?」潘朵娜悲哀地問。「如果是爸爸會給她一筆養老金。」

  「我拿什麼給她啊!」叔叔蠻橫的問。

  就寢後,潘朵娜為安妮愁得一夜失眠,她怎麼忍心遺棄無法謀生的老褓姆?讓她一貧如洗,窮困至死!

  現在,就跟叔叔一樣,她也有靈感了。

  她在遺囑上添上一句:「致培根安妮:她為我們辛勞一生,我把忍冬村舍遺贈給她。此外,艾文亞當也為我們工作一生,茲將第一教區村舍贈給他。」

  潘朵娜盡量模仿父親的筆跡,寫下遺囑,並在底下署名。

  然後她跑回廚房,對安妮說。

  「安妮,我剛發現在為爸爸遺囑作證時,你沒在附文上簽字。你願不願意補簽上去?按照法律,你得簽兩個名才行。」

  「現在簽不是太遲了嗎?」安妮問。

  「當然不遲!」潘朵娜回答,「爸爸寫遺囑時,你不是在場作證嗎?」

  「是啊!」安妮同意。潘朵娜把筆遞給她,說:「安妮,簽在這兒吧!」

  這位老婦人很不流利的寫下她的名字。

  現在剩下的唯一證人是醫生,但他在父親過世不久,就到別的地方行醫去了。他的筆跡很難描摹,不過潘朵娜還是寫出來了。她把遺囑擺在桌上,好讓叔叔過目。

  接著,她匆匆趕到廚房。

  「安妮,聽我說,」她說道,「這是很重要的事,不要再耽擱了。」

  「我想,你是指午飯吧?」安妮問。

  「哎,比起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午飯算不了什麼了。」潘朵娜用一種令安妮驚異的口吻說,「叔叔就要帶我回倫敦了,他沒有分給你和亞當什麼東西。」

  安妮的臉色發白,她連忙接著說:「可是爸爸一直掛記著你們,他把忍冬村留給你。你知道三個月前老伯登太太就去世了,那兒還一直空著。」

  「忍冬村?」安妮說,「哦!你父親實在太仁慈了!潘朵娜小姐,可是我從沒想過要離開你呢!」

  「我也不願離開你,安妮,可是我必須照叔叔的吩咐做。」

  「我知道。」安妮說。

  潘朵娜知道,安妮顯然已亂了方寸。

  「我們待會兒再談好了!」潘朵娜說,「我們現在先去把忍冬村佈置起來。」

  「佈置起來?播朵娜小姐,你這是說什麼呀?」

  羅德瑞叔叔去亨翠找那個爸爸生病時來過的客人,他打算把所有的東西都賣掉,如果他辦好了,豈不什麼都空空如也了?」

  「那你的意思……?」

  「我是說,這些東西,尤其傢俱原本就是媽媽的,所以事實上也等於是我私人的,我現在把它們送給你。」

  「那你叔叔會怎麼說呢?」

  「他不會知道的,」潘朵娜回答,「打他進來後,還沒仔細看過屋裡,怎會知道我房裡有媽媽的財產?」

  她知道安妮瞭解她的意思後,就走向門坎,又說:「我差亞當去村裡借輛馬車,再把雷德一起請來。現在一先把東西搬到客廳。」

  潘朵挪突然想起安妮以前常說的話:「間不容髮」,此刻,她只有傾全力工作一途。

  還好他們知道忍冬村是這一帶保存最好的村舍。老伯登太太是個還算有點錢的寡夫,已經去世了。她不需仰賴郡主為她修整房屋,自己就有辦法添兩間臥房,一個起居室,和廚房相連的餐室。

  潘朵娜和安妮在亞當、雷德的協助下,一直忙到天黑,才把東西全部搬到樓下,裝上馬車,然後一起上車到忍冬村去。

  潘朵娜堅持給安妮換上最好的地毯、窗簾。安妮一直說:「我不能拿這個,潘朵娜小姐。」起碼說了十幾遍。

  「難道你希望畢維克先生擁有這些?」潘朵挪幾乎生氣了,「你有沒想到他會怎麼做?他不一把火燒掉才怪呢!」

  安妮這才安靜下來。他們一直忙到天黑,才算告一段落,大家都累壞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約五點鐘,潘朵娜就起床了。她敦促安妮再多搬些東西下去,像母親房裡的鏡子,櫥櫃中的細麻布,還有潘朵娜偶而發現的小銀罐,上面刻著潘克登家的紋章。潘朵娜堅持把這些都帶走。她說:「你帶走它他就跟我自己帶走一樣。」

  接近中午時分,忍冬村舍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東西。

  潘朵娜告訴亞當,他可以住到他的村舍去。他可以任意拿走他要的工具。亞當毫無異議的接受了。他把所有的叉耙、鋤頭、褥饅、水管等等全部堆在路轉彎那兒的灌木叢中,那兒是通往第一教區村舍的捷徑。

  潘朵娜一行回到梅爾山莊,她對安妮說:「我們得想想看,以後你該怎麼過活?」

  「我有辦法的,親愛的。」安妮疲憊的回答。

  「你只要挨到我由倫敦寄錢給你就行了。」潘朵娜說,「我一定不會忘記寄錢給你。不過,我先問你,你是不是還留著上校給你的東西?」

  「什麼東西?」安妮問。「哦!對呀,我怎麼沒想到,我還有錢呀!」

  「好,留著用吧!別跟我叔叔提起。」潘朵娜告訴她。「我要請他把我們欠了的錢還清,我想他不會拒絕的。」

  「我說他那種人,看來很精明,就是有點…我為你耽心呢!」安妮慢吞吞的說。

  潘朵娜想,要是安妮知道真相,不知會耽心到什麼程度。但就是告訴她,她也無計可施,便安慰她說:「安妮,別為我耽心,我才耽心你哪!現在我得上村子一趟。」

  「幹什麼?」

  「房租三月三十一日就到期了,你也知道,一向拖欠的夏別登先生是遲遲不付錢,還有其他人也一樣,我打算去收錢。」

  「你怎麼敢向你叔叔的佃農收錢呢?」安妮說。

  「他也許會忘掉。」潘朵娜說完,匆匆走向農莊。

  羅德瑞爵士在晚飯前一個鐘頭,像一陣狂風似的橫掃進門,潘朵娜知道,他辦妥了每一件事。他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得意表情,扶著她的肩說:「告訴你一件好消息,親愛的,一樁棒透了的好消息!」

  「您把梅爾山莊、田舍都賣了?」潘朵娜小聲問道。

  「全部賣了,還相當順利呢!」他回答,「就跟你猜的一樣,畢維克先生見鬼似的熱衷於成為『梅爾郡主』,並全力爭取這兒所有的東西。再說他也付得起錢。」

  「只要您滿意就好了,羅德瑞叔叔。」

  「你也會滿意的。」叔叔說。「現在,我們就可以『隨機待命』了——這四個字用得好極了!潘朵娜!」

  他跌坐在客廳的椅子中,又開始讚歎起潘朵娜的美貌。

  「你馬上可以買到新衣裳了。我不介意花上幾個星期的賭注,因為不久之後,你就要成為聖詹姆士官的大美人了。」

  潘朵娜兩手交握,說道:「請聽我說,叔叔,既然您得到您要的錢,為什麼…不…留點給我們,好讓我和安妮一塊…住進爸爸遺囑吩咐,要留給她的村舍。」

  「留給她的村舍?」他高聲的說。「你沒跟我提過這個。」

  「我自己也不曉得,剛才看了爸爸的遺囑才知道。」她說,「要不要拿給您看?」

  「好,讓我瞧瞧!」叔叔說。

  潘朵娜的心怦怦跳著。走到圖書室把遺囑拿來,然後靜靜聽叔叔念一遍。

  「哦!我想那只是打發她晚年用的,還有給亞當的,這不會影響我和畢維克先生的交易。」

  「那我留在安妮那兒,您覺得怎麼樣?」

  「你怎麼會那麼孩子氣?傻到指望在這兒埋葬青春?瞧瞧你的長相,」叔叔說,「親愛的小姑娘,我就要把全世界送到你腳前了,所有在威爾斯王子身邊的翩翩公子、風流哥兒都會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我不想…這樣…」潘朵娜說。他她知道叔叔聽不進去的。

  「我保證可以送你一座金色王冠。」他說,嘴角又泛起微笑。「那是你該得的,而在那之前,誰會想得到你就是那個高高在上,超凡逸俗的瑰寶呢?」

  他笑起來,播朵娜卻覺不寒而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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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2: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親愛的,昨晚你可真是大放異彩了。」

  威廉夫人溫柔地對潘朵娜說。潘朵娜笑了一笑,還沒來得及回答,叔叔就接口嚷了起來:「考赫特郡主跟你說了些什麼來?潘朵娜!」

  潘朵娜輕鬆的說:「一堆愚蠢的恭維罷了!」

  羅德瑞皺起眉頭,她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考赫特可是有錢人喲!」他反駁她。

  潘朵娜原想加上一句,他既老又醜更可怕,但一想到叔叔希望她唯命是從,就把話收回去。

  離開約克郡之後,她彷彿被一場颶風刮走,幾乎要窒息了。整個腦袋都亂哄哄的。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倒也不乏令人振奮的事,但也有相當多驚世駭俗的事。

  他們剛到倫敦,羅德瑞爵士馬上就帶她南下,到威廉夫人住的艾斯列愛小屋。潘朵娜這才算對自己未來的監護人——威廉夫人略有瞭解。

  威廉夫人臉蛋甜甜的。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叔叔告訴過潘朵娜:「威廉夫人出身英格蘭最古老的家族,她的小叔威康克裡夫郡主就是國王的親信。」

  不久,潘朵娜漸漸發現威兼夫人幾乎肯為叔叔做任何事,他倆深深相愛著。

  再過一段時間,她又看出來,威廉夫人的最大心願就是和叔叔結婚,可是很不幸,除了前夫留下的那棟房子外,她沒有任何財產。現存的款項也僅夠她維持目前的生活,一旦她改嫁,房子就得收回去。

  他們快回倫敦時,潘朵娜問過叔叔:「您打算對威廉夫人說實話,還是告訴她我是大地主的繼承人?」

  「沒有人——我是說除非我自己說出去,否則沒有人會曉得你的事。」他肯定的說。

  他杜撰了一個故事;讓他瞭解,她剛從母親在西印度群島的親戚那兒接受了一大筆遺產。

  「你二十五歲以前,或沒結婚前,還不能掌管財產。」

  這是他沿路想好的說詞,由他特別強調「結婚」兩個字,她知道這是整齣戲的關鍵處。

  「羅德瑞叔叔,我還是搞不懂,如果我有錢,急著娶我的該是窮人,不是有錢人呀!」

  「你把窮人留給我對付好了!」叔叔齜牙咧嘴的說,「我是那些窮人的獵人,一哩外就可聞出他們的味道來。」

  「但是,有錢人不是已經很有錢了嗎?」

  潘朵娜堅持的說,叔叔譏誚的笑了笑說:「沒有一個有錢人會不想變得更有錢的,不過,有一點相當重要,他們都希望別人是為了他,而不是為了他的錢而嫁他。所以,」他展開笑容,「潘朵娜,這就是你的工作了,讓一個富人相信你不是為了他的錢,而是愛他才嫁他的。」

  「萬一,我不愛他呢?」

  「反正你得裝成那個樣子就對了。」叔叔咆哮起來,「你總得扮演一下角色啊!老天!任何女人都會演戲,只要她肯演!」

  他瞄了她一眼,見她被嚇到了,就溫和的說:「那不會很難的。身為你的監護人,我不會輕易讓一個男人和你獨處的。

  他等於先提示了重點,然後再詳細說明:「效照傳統,一位女繼承人必須按嚴格看守在金籠裡,除了婚姻這把鑰匙,誰也不能打開那道門。」

  他為自己絕佳的比擬樂歪止,又說:「讓我來好了,潘朵娜,我曉得你既年輕又沒經驗,可是憑你的姿色。起碼十成有九成的把握。倫敦的男人現在對裝腔作勢的美入倒盡胃口,事實上,他們還沒要求什麼,她們就自動投懷送泡了。」

  他用一種她最討厭的眼光打量她一番,說道:「你是高不可攀的,注定會引起一場挑戰!」

  潘朵娜對此毫無興趣,但又警告自己這樣是「忘恩負義」,因為叔叔處處關照她,又給她買了那麼多衣服。

  他們抵達文斯列登小屋的第二天,裁縫師就川流不息的蜂擁而入,帶來各種圖案、款式、還有成衣。

  羅德瑞爵士仔細審查每一個建議,卻從沒問潘朵娜的意見,她知道,叔叔和威廉夫人是箇中高手,凡是他們挑選的衣服一定是上等貨。

  潘朵娜才去了一次宴會,便發覺自己已達到叔叔預期的效果。這種成就到底該歸功於她的美貌,還是財富?她不知道。

  羅德瑞一到倫敦,立刻在報上登一則啟事:「潘克登羅德瑞男爵已由約克郡抵達倫敦,隨行的潘克登潘朵娜小姐向白金漢宮致敬。潘克登羅德瑞爵士選定柏克萊廣場四十七號,為款待她的行在所。」

  潘朵娜置好裝後,一行三人便離開威廉夫人的艾斯列登小屋,到倫敦會。柏克萊廣場的屋主是威廉夫人的親戚,他正在鄉下養病,就暫時租給羅德瑞爵士。

  這棟房子相當吸引人,設備不錯,正好適合一位女繼承人住。事情演變如此迅速,她只有每天晚上想到未來,就心驚膽顫的份。

  有時,她也想過偷偷溜走,找到回家的路,只有回到安妮那,才能重給那分失落的安全感。

  但她知道,留給安妮的錢不夠她們維持一輩子,如果自己嫁個有錢的丈夫,不但能供養叔叔,更可以接濟安妮和亞當。

  在約克郡長大的歲月中,她從沒想到那些衣冠楚楚,文雅機敏的紳土,在斯文的外表下,隱藏著銳利凌人的一面?他們說的那些可厭的恭維,比起上校的差遠了。她想:「都怪自己太幼稚了!」

  每一次想到那些可能娶她的人,便覺自己沉入流沙中,脫不了身。幸而威廉夫人還算仁慈,善體人意,她常溫柔的對她說:「親愛的,我知道你不習慣這兒的生活。你父親病了那麼久,你一直看護他,根本沒機會接觸別人,當然會不習慣啦。不過,我相信你慢慢就會習慣的。」

  「我也這麼想,」潘朵娜說,「可是吃晚餐時,那些客人講的話我都沒聽過,他們說的笑話我也聽不懂。

  威廉夫人私底下倒認為這是椿好事,不過嘴上卻說:「你別管那麼多,只要讓人看起來風度優雅動人就好了。大家都稱讚你是宴會中最出色的美人。」

  「那正是羅德瑞叔叔盼望的事。」

  「你叔叔永遠是對的,」威廉夫人說,「你只要照他告訴你的話去做就行了。他處心積慮的想把你變成炙手可熱的人物呢!」

  潘朵娜不得不想到,要是她知道叔叔真正的企圖,會有什麼想法?潘朵娜為了要象欺騙別人一樣,欺騙這麼一位善體人意的女人,感到羞慚萬分。

  「當一名百萬富翁的繼承人有何感想?」

  一晚,一位紳士這樣問她。

  「我覺得沒什麼不同嘛!」潘朵娜老實的說。

  他笑了,說:「你一定是還沒摸清訣竅,搞不懂怎麼去找樂子。」

  「但願不是這個原因。」潘朵娜說。

  「不管怎麼說,那一定是一種其樂無涯的生活。我想,你一定聽膩了這種話吧?」

  「那些人的胡說八道正使我不自在呢!」潘朵娜說。

  「我倒不覺得……」

  羅德瑞叔叔插嘴。他把潘朵娜拉到一邊,附耳叮嚀:「那個年輕人對你沒什麼用,不要對他浪費時間。」

  潘朵娜把這種只有在結婚的前提下,才能與人交談的方式當作「恐怖」的事。她知道叔叔賣掉房子的現款充其量只夠維持短時期,不敷一生之需。若想長久維持目前生活水準更是不可能。她問他:「如果我是有錢人,為什麼從沒送過他們昂貴的禮物,或捐贈過大筆現款?這樣別人不覺得奇怪嗎?」

  「愈是有錢人,手頭就愈緊。」叔叔笑了起來,「他們認為你能加入他們的圈子就夠好了,用不著付出大筆的錢。一個女人永遠不必把手伸入口袋裡,那類事交給我辦就行了。」

  潘朵娜倒落得清閒,身上一毛錢也不帶,就連作禮拜的奉獻錢也是臨時向叔叔要的。

  這裡的禮拜儀式與家鄉的迥然不同。在故鄉的灰色石教堂裡,透出一股安靜虔誠的氣氛,這兒卻只是一批花枝招展的人聚集在漢諾威廣場的聖喬治教堂,各別坐在高價租來的包廂裡,有些上面還刻了名字,與其說是作禮拜,不如說是交際應酬。閒聊聲從未停過,女人吱吱喳喳的評頭論足;男人就是在禮拜儀式中,也互相傳遞著賽馬的消息。

  潘朵娜覺得教堂是唯一可和母親通消息的地方。想到母親,使她無法專心祈禱。

  禮拜完了,大家從通道走出去,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與考赫特同行。

  他向她詢問下一次見面的時刻。她卻巴不得叔叔趕快來替她解圍。

  一股突生的怒意,使她深覺考赫特就像一朵鳥雲橫亙在前,擋住她的陽光「今天有什麼節目?」

  三人坐在柏克萊廣場的客廳時,威廉夫人問道。

  「考赫特邀我們駕車去雷尼拉持。」叔叔答。

  潘朵娜的心為之一沉。

  「但我謝絕他這個建議,」他繼續說,「他就邀我們今晚參加一個盛況空前的舞會。」

  「哦!那她非得穿一件最可愛的衣服去不可了。」威廉夫人叫了起來。

  「那當然。」羅德瑞爵士附合,「為了讓二位女士今晚看來格外光艷動人,我建議先到公園小游一番,再回來睡個午覺,如何?」

  「太好了!」威廉夫人叫著說,眼裡散發出一種神采。

  潘朵娜看得出她對能與叔叔同行,有一股說不出的狂熱。

  「伊蕾,我們沒把你累壞吧?」他問。

  「當然沒有,」她回答,「你知道我最喜歡參加這種宴會了。不過自從威廉死了以後,少了個伴,就沒人邀請我了。」

  羅德瑞爵士衝著她笑,一語不發。有那麼一會兒,潘朵娜覺得自己被他們遺忘了。

  過了一會兒,叔叔在客廳裡走來走去,說道:「潘朵娜現在可是社交界的風頭人物了!不過,這還不夠,我還要她見見譚普爾才行。」

  「你是說伯爵嗎嗎?」威廉夫人問。

  「正是他!」

  「可是他鰥居五年了!」

  潘朵娜非常不能忍受他們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就在威廉夫人說:「他也是出了名的絕子絕孫的人!」

  這時走了出去,他倆沒發現,還在談話。

  她走下高雅的樓梯,滿腦想的不是今晚會遇到的人,而是——上校。

  他的影子無時不刻在她腦海中浮現,愈拿時下這些人來跟他比,愈覺得他們鄙陋俗氣。

  她想,也許他就在倫敦,而且和自己相隔不遠,但始終沒有見面的機會。

  她告訴自己:雖然他吻過自己,但他既然說過不再見面的話,那自己不是該接這個命運嗎?

  夜裡,她老是幻想自己在他懷裡,他吻著她。

  她常常夢到他,更常想到他帶來的奇妙感受,那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懷的。

  她頻頻告誡自己:「我怎麼老是這樣呢?怎能再這樣下去?」

  她必須相信那只是一場夢,永遠無法重溫的美夢。

  可是,就在她穿上威廉夫人選的晚禮服,準備赴宴了,偏偏又想起他來——如果上校看到了會覺得怎麼樣?

  這套衣服是約瑟芬皇后由巴黎引進,則在倫敦流行的式樣。連潘朵娜都不禁為之迷惑不已。

  她從沒想過,居然有一種衣服可以把她的身段襯托得這麼美,這麼高雅。

  她的身材原本就修長優雅,在這套高腰的復古禮服陪襯下,倍增風采。再別上一朵白茶花,簡直就像希臘女神一樣。

  威廉夫人穿了一件淡紫羅蘭的長禮服,看來分外高貴。而叔叔穿起晚禮服的模樣,也確實不輸任何同齡的男人。

  叔叔租來的昂貴馬車正由兩匹良駒拉著,停在門口。馬伕的服飾顯出良好的背景。

  「如果…人家知道詳情……」

  她不知這樣想過多少遍了,但又告訴自己,為這事耽心再蠢也不過了。

  事實上,她知道即使被迫宣告放棄繼承人的資格,叔叔也會編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他很聰明的散播關於她財產的謠言。

  有一天,一位朋友跟她提起:「你叔叔那天一到懷特俱樂部,就往椅上一靠說,『誰敢跟我賭五百英磅?你們絕對猜不著我遇到了什麼事。』」

  大家都笑了起來,有一兩個人亂猜一通…

  他看出潘朵娜在仔細聆聽,便繼續說下去:「你叔叔就大聲說:『你們全猜錯了,站在你們前面的,就是一個擁有大筆遺產,姿色絕佳女孩的財產管理人、監護人兼保護者。』」

  「當然我們都很驚奇,這時,他才把你要來倫敦的消息告訴我們。」

  「羅德瑞叔叔一向對我很好。」

  潘朵娜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些什麼。

  「當然,他沒有理由不這麼做」。

  他冷淡的回答。她知道他想起羅德瑞爵士今後可以過奢華的生活了。

  她到倫敦一星期後,就知道叔叔蓄意散佈的謠言已不脛而走,從懷特俱樂部傳到別的俱樂部,再傳到領導社交活動的女士耳中。

  就在他們搬到柏克萊廣場不久之後,邀請函如雪紛至,威廉夫人看到一些請帖,就搖頭說:「潘朵娜不該認識這些人。」

  她的語調還算優雅,羅德瑞爵士則當場把它們撕毀,丟到字紙簍,不理潘朵娜提議寫張謝函什麼的。他說:「用不著對這些人浪費筆墨。」

  有些信讓他發笑,他對威廉夫人說:「我從沒想過會被邀到蘭羅肯斯去,光是聞到他們車子下面滾動的鈔票味,就夠過癮了!」

  「你少刻薄,」威廉夫人說,「你明明知道侯爵的四個兒子還沒結婚,而且長子會繼承所有的財產和名份。」

  羅德瑞爵士把請帖遞給潘朵娜,吩咐她:「盡量接受它!」

  威廉夫人走開後,他又加上一句:「你不必對那些被邀請的年輕人表現興趣,只要注意主人就行了。」

  潘朵娜尬尷極了。

  其實她的外型年輕、害羞、天真,反而讓她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每位男士都萌生一股要保護她的慾望,這種吸引力實在和金錢無關。

  「在某些事情上,我或許是個傻瓜。」叔叔有次對威廉夫人說,「但對女人和馬,可是絕對內行的鑒賞家。我一看到潘朵娜,就知道她會大紅大紫,果然沒錯。」

  「一點也沒錯!」威廉夫人說,「今晚很多女人都在說她有多美,有多謙虛,更何況還擁有那麼一大筆遺產。」

  她笑著對潘朵娜說:「親愛的,我可以告訴你,這有多光榮。不僅紳士誇獎你,連女上都讚不絕口呢!」

  潘朵娜又想到,萬一真相揭穿了,那些人一旦知道自己欺騙了他們,會有何感想?

  但叔叔一點也不耽心,只有她在窮緊張。

  馬車駛向雷斯公園。威廉夫人問羅德瑞爵士:「威爾斯王子今晚也會來嗎?」

  「當然會啦!」羅德瑞爵士答,「伊蕾,你今晚在伊莉莎白夫人面前一定要裝得愉快點才好。我知道你們不欣賞她,但她也是個好女人呀!」

  「好多人卻為了她和威爾斯王子的事情深痛惡絕!」

  威廉夫人板板的說。

  「哦!我可不以為然,希望你也別這樣才好。」

  他回答。潘朵娜知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來欣賞倫敦社交季的奢華生活。

  經過九年戰爭後,英法簽署了亞蒙條約,奠定兩國間的友好關係,不僅是貴族,連廣大的民眾也為了和平景象歡欣鼓舞。

  以前為了男主人或兒子留守軍中而關閉的房子,現在又重新開放了。威爾斯王子為奢侈浮華的風氣開了先河,追求時髦的人士都紛紛傚尤。

  大宅外一片金碧輝煌,一長列馬車排在門口,馬匹都裝上銀鞍,僕役的制服閃亮耀人。

  大廳入口鋪著紅色地毯,一位戴假髮的僕人持著火把,站在那兒。

  每位賓客都雍容華貴,艷麗非凡,遠超過潘朵娜以前看過的衣著。

  掛在天花板的吊燈插滿千隻蠟燭,燈火輝煌。

  一簇簇花朵散發出的香味,混合著巴黎香水的味道,幾乎令人窒息。

  低低的交談聲、發亮的徽章、閃亮的紗巾混雜在一起,彷彿每個賓客頭上都戴了一頂皇冠。

  這對潘朵娜來說不啻奇觀,但對羅德瑞爵士來說只是一場老朋友的聚會,因為他幾乎認識每一個人。

  潘朵娜知道,這批客人都很有來頭。

  牆上掛著名畫。她剛進入客廳,就發現一些考究傢俱頗堪玩味。她正想仔細欣賞時,宴會司儀開始通報:「羅佛敦子爵、子爵夫人!俄羅斯大使!裡溫公爵夫人!柏克萊伯爵、伯爵夫人!……」

  終於輪到他們出場。

  「威廉夫人、潘克登•潘朵娜小姐、羅德瑞男爵。」

  他們入場後,威廉夫人就和一位戴著鑲鑽頭巾、項圈的女人攀談起來。那女人長了一頭灰白的頭髮。

  「親愛的伊蕾,好久沒看到你了。真高興你把潘朵娜帶在身邊,我聽過不少有關於她的傳說呢!」

  她說著就把手伸向潘朵娜,潘朵娜正忙著向她屈膝行禮。

  「希望你能盡情享受這一季的活動。」女主人溫婉的說,「請你務必會會我的女兒——愛蜜兒,她才回到淪敦。」

  潘朵娜和一個個子高,膚色微褐的女孩握握手。那女孩熱忱得奇怪,她緊握潘朵娜的手,說道:「我聽說你是從約克郡來的,她說,」「我正在奇怪我們為什麼素未謀面呢!您說是不是,艾傑!」

  她轉過頭去,跟另外一個人說。突然潘朵娜覺得呼吸快要停止了,全身都不能動彈,就跟一座石像一般。

  站在那兒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校。

  他身材高大,自然有一股逼人的英氣,四周的人都為之黯然失色。

  潘朵哪只覺一陣暈眩,不曉得愛蜜兒在講些什麼。

  「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未婚夫查斯特公爵。這位是潘克登•潘朵娜小姐。」

  她似乎被人推了一下,才想到要行禮。

  他也向她行個禮。

  她簡直無法和他握手,他也靜止不動。他彷彿也和她一樣呼吸困難。

  潘朵娜的視線和他交會了,經過好長好長一段時間,忽然看到威廉夫人在前面等她,就走了過去。

  她腦中一片空白,塞滿客人的房子似乎浮動起來,每樣東西都蒙上了霧,她無法再仔細分辨任何人、任何事。

  「你沒事吧?」威廉夫人問,「你的臉色好蒼白。」

  「我想……太熱了…」潘朵娜漫應著。

  威廉夫人領她到敞開的窗前,同情的說:「這屋子實在太悶了,再等幾分鐘你就會好些的。」

  「當然!當然!」活朵娜喃喃的說。

  「要不要你叔叔倒杯酒來?」

  「不,不用了,我……沒事…。」

  威廉夫人開始打量窗外的花園,彷彿讓潘朵娜有多一點的時間,好緩和這陣暈眩。

  「這些燈籠真可愛!」她說,「真讓人有置身鄉下的感覺。」

  這話使潘朵娜想起上校吻過她的那片白樺樹。陽光由銀白的枝葉間灑下,竟也成了那個奇遇不可缺的部分。

  「他說過我們不會再見面的,但現在他卻在這兒出現了,而且就要和屋主的女兒結婚。」

  她默默的冥想著,叔叔及時出現,跟他們站在一塊,開始一這串的介紹。但她什麼也沒聽過去,她沒有注意別人說了什麼,或自己答了什麼…。

  不久,他們離開接待室,到舞廳去。

  舞廳在屋子後頭,一端開向花園。

  整個舞會裡,潘朵娜只注意一個人的行蹤,只盼望一個人出現——獨一無二的「一個人」。

  不曉得怎麼搞的,她竟和考赫特一起站在花園裡。

  「終於有個和你單獨相處的機會了。」

  他的聲音原原濁濁的。

  「我想。我叔叔正在找我呢!」潘朵娜木然的說。

  「暫時忘了你叔叔吧!潘朵娜!」考赫特郡主說,「我希望親自聽你回答我的問題。」

  潘朵娜和他站在一個懸著中國燈籠的樹下。這兒離舞廳不遠,三五成群的人在那兒聊天、散步。

  她並不害怕,只是在努力思索何以查斯特•艾傑上校會變成公爵時,身旁卻有個絮聒的男人,真把她煩透了。

  「怪不得…,剛見他時覺得他那麼偏激冷漠。可是,後來…」她合上眼睛。

  考赫特這時卻不識相的說:「我並不想煩你,只不過想讓你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

  她的手向前一抓,彷彿在尋找支柱,他連忙扶她坐到樹下的涼椅上。

  「天氣實在太熱了,很多人請客都喜歡找一大堆客人,把場面搞得跟保守黨總部一樣亂哄哄的,教人難以忍受。我這就去給你倒杯香檳來。」

  潘朵娜閉上眼睛,為他的離去感到慶幸。

  此刻她太需要靜靜的思考了。

  「潘朵娜!」

  突然有人叫她。

  她望著向她走來的人,燈籠的光線剛好照著他的頭髮。她站起來,感到他緊握著她的手。他說:「我一定要和你談談。」

  她向四下望望,說:「考赫特郡主去幫我倒香檳了。」

  公爵一語不發,帶著她穿過樹林,爬上草坡,走向一叢陰暗的灌木。

  這個地方燈籠剛好照不到,只有一點點亮光。

  他鬆開她的手。潘朵娜藉著月色,細細的看看他。

  「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公爵問她,彷彿有股譴責的意味。潘朵娜急促的說:「請別跟人提起認識我,或在那兒見過我,否則羅德瑞叔叔會生氣的。」

  「我明白了,原來你叔叔就是羅德瑞爵士。」他說,「但我在梅爾山莊時,卻沒把他和你聯想在一塊。雖然他也是我們俱樂部的會員,但我和他不熟。」

  他彷彿在自言自語,潘朵娜低聲說:「你說過我們不會再見的。」

  「我們不是又見面了嗎?潘朵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請您……不要問我…問題。」她結巴的說,「我沒告訴羅德瑞叔叔……你在梅爾山莊……住過。……所以,沒…人…知道我……,請你…。」

  「但是你得告訴我呀!」

  「她搖搖頭。

  「為什麼不?」他問,潘朵娜吸了一口氣說:「本來,那個客人……是從軍隊退伍的上校。」

  「沒錯,」公爵說,「我在軍中是個上校,旅行時用這種稱呼比較方便。」

  「事情……一定……但是……。」

  他從她眼裡看出她要說些什麼,便微帶粗魯的說:「我怎會料到馬車會壞掉,然後又遇見你。潘朵娜,我一直想忘掉你,但我辦不到。」

  她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換了一種聲調說。

  「你……想我嗎?」

  潘朵娜彷彿被迫似的低低地說:「想……」

  「常常想?」

  「很…很想你。」

  他的眼中光彩煥發。他說:「我怎麼可能忘掉你呢!」

  「你說過,那只是一場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

  「現在不就是現實嗎?你就在我身邊呀!」

  「我知道,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在想這件事。潘朵娜,那天晚上,我整夜為你失眠,第二天一大早,不顧一切去找你。」

  他停住了,望著月光下她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話到唇邊又嚥下去了。

  「我怎麼曉得事情會落到我頭上?」他啞啞的說。

  「你是指什麼?」

  「我是說,我墜入情網了。」他回答,「我愛上你了,天知道,雖然我一直想忘了你,卻一直忘不了。」

  他想,任何人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潘朵娜的美。

  「你……愛……愛上我了?」

  她的話斷斷續續的,幾乎不成句子。但他還是聽懂了。

  「我愛你」,他回答,「我還沒吻你以前,我就知道我們彼此相屬。但是,潘朵娜,請相信我,我當時毫無辦法。」

  「我…也愛你。」她低聲呢喃,「但是,我不敢承認。我知道我墜入情網了,那和我想像中不大一樣。」

  「我的寶貝!我的小乖乖!」他說,「哦!老天!我多愛你啊!」

  他並沒有動,她卻感到他向前移了一點,她自然的推他一下,彷彿要阻止他。

  「我不會碰你的,」他說,「天知道那有多苦!我一定要再看你,你住那兒?我們在那兒見面?」

  「羅德瑞叔叔……」潘朵娜還沒說,公爵就插嘴:「我一定要和你見面,許多事情要解釋清楚,我想你也知道。」

  他頓了一下,回顧四週一匝,彷彿有人偷聽。

  「我必須回去了!」他說,「你也得回去,告訴我在那兒見你?」

  「明早五點,我……可以溜出來。」潘朵娜說,「但我不知道那裡可以見面?」

  潘朵娜無助的說,公爵向前一步,似乎要把她摟入懷裡,他說:「我的馬車會停在查理街口,我在那等你,你只要繞過柏克萊廣場就到了。」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他說:「如果他們發現你溜出來,我們再想辦法解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來。看在老天的份上,潘朵娜,一定要來看我,不然我真會瘋掉!」

  「我會去的。」潘朵娜答應。

  他在黑暗中隱沒了。他走得那麼快。使她有好一會兒以為那只是夢,不是真實的。

  她走回掛著燈籠的樹下,只見考赫特郡主端了杯香檳,四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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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還沒亮,潘朵娜就起床更衣了。雖然昨天晚上他們提早回來,但她仍然一夜失眠。

  叔叔對她非常不滿,因為她和考赫特郡主一起由花園走回屋裡時,剛好被他撞見,他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潘朵娜,你上那兒去了?」他銳利的問,「我正想給你介紹一個人,卻到處找不到你。」

  「裡頭太熱了,羅德瑞叔叔。」

  考赫特郡主插嘴:「恐怕你侄女有點頭暈呢,潘克登,這也難怪她,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小房間裡。」

  叔叔不答腔,逕自攙著她往房內走。

  他們快進去時,他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放聰明點,怎麼能隨便和男人單獨跑到花園裡?」

  潘朵娜默不吭聲。自從看見上校後,她就得費盡心神才能注意別的事,現在他倆交談過後,她更把握不住自己了。

  叔叔介紹幾位男士給她,但一轉眼她就忘了他們的名字,也想不起他們長得什麼樣子。

  她雖然和許多人交談過,但心底卻只想著:「公爵愛我,我也愛他。」

  「他愛我!」她在心底歡唱著。她知道公爵屬於那個褐色女郎。但仍按捺不住歡欣之情。

  經過一段冗長無盡的時光,好不容易脫身了。她躺在床上,望著黑黝黝的房間。

  過了一會兒,她才怔怔地想到自己又遇見那個吻過她,和她度過良辰美景的男人了。也許這次重逢只是又一次的分離,但她也在所不惜了。

  「他愛我!」她一遍又一遍的想著他深沉的說:「我陷入情網了,天曉得,我一直想忘了你,卻忘不了。」

  「他愛我!」潘朵娜自問;還有什麼比這事更令人難以置信,也更真實美妙的?

  她清清醒醒的躺著,任思緒起伏、悸動。彷彿覺得他的唇又印在她唇上,一如那個美麗的清晨,他在寧靜的樺樹林中吻她一樣,恍若天國之門為她敞開了。

  她穿好衣服後,更確定現在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自己去見他,而且她相信這時候沒有人會發現她溜出去了。

  叔叔租的這種高級住宅通常有四個腳夫、一個守夜在值勤。但叔叔為節省,一切從簡,所以這兒供使喚的人其實沒幾個。

  宴客時人手不夠,就臨時請些僕人、師傅什麼的。平時就只有一個廚子張羅一切,此外還有一個司膳的僕人、上了年紀的老僕和專門清掃的婦人。

  儘管安妮以前老跟她說,貴族家的下女、僕人通常五點左右起身,潘朵娜卻知道這時不會有人在身邊。

  她選了一件樸素精緻的衣裳,戴頂草帽,系一條藍色緞帶,便俏無聲息的溜下樓去。

  要推開大門並不難,即使被傭人發現,也會以為是昨晚忘了關。

  此刻的柏克萊廣場孤零零的,但不久就會擠滿小販賣藝人、清道夫和大批的乞丐。

  那些乞丐大部分是殘廢,許多是自軍中退伍下來的老兵,沒有容身之地,只好淪落街頭。

  要到查理街還須一段路程,潘朵娜急急的走著,一面耽心會不會有人認出她來?她知道,只要被任何一位朋友看見,都有認為她太荒唐,竟然無人陪伴就跑出來了。

  繞過轉角,她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前頭。

  那是一輛由四匹馬拉著的小型馬車,外型樸素大方,沒有彩色鞍座,也沒有紋章裝飾。

  駕駛座上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一看到她,就跳了下來,打開車門,潘朵娜發現他就是詹森。

  她羞澀得不敢和他打招呼,他也毫不在意的抬抬帽子,請她上車。

  一隻手伸過來,拉住她,門關上了。馬車立刻向前駛去。

  她轉過身,看見他也正轉過身來看她。

  「你到底來了!」他說,「我真怕你會被什麼絆住了。」

  「我……想……見你。」

  她知道自己不成聲調了,又因為和他靠得這麼近,禁不住全身浮動起來。她為自己的激情羞愧不已,努力想恢復正常。她說:「你……還穿著晚禮服呀!」

  他笑了一下,說道:「我還沒時間換呢!最後一批客人半個鐘頭前才走。」

  他看出她眼中的疑問,就解釋道:「難道你不知道那兒就是我家?」

  「我……不曉得……,我……根本……不知道誰邀請我們。」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公爵說,見她沒回答,又接著說,「今晚我看到你時,還以為是在作夢,事實上,我不知夢過你多少遍了,到後來,不管到那裡,你的臉孔都浮現在我眼前。」

  潘朵娜顫抖了,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說:「你比我記憶中還要美!再也沒有誰會比你在林中被我吻時更可愛了。」

  她覺得自己的手都顫抖起來了。

  「潘朵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問,「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能做什麼呢?」潘朵娜困難的說。

  「那天我走時,你站在台階上,看來那麼迷茫落寞,又美得出奇,難道你以為我沒有想辦法補救這一切嗎?」

  潘朵娜倒吸一口氣,猶豫的說:「你……就要結婚了。」

  「當時我就是要趕往克爾畢堡,」公爵答,「向親戚們宣佈我訂婚的消息,然後我和她一起回到倫敦,舉行訂婚舞會——就是昨晚你參加的舞會。

  他停住了,過了一會兒,用一種銳利得刺人的聲音說:「訂婚啟事今早才在皇家通告上正式貼出。」

  他捏痛了她的手,繼續說:「這件婚事早就決定了,我父親和伯爵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你愛她嗎?」

  公爵知道這是潘朵娜急於知道的問題。

  「我喜歡愛蜜兒,我從小就認識她了。我們有許多共同嗜好,她愛馬,我也是。她是個相當出色的騎士。」

  他看出潘朵娜眼中的醋意,就說:「但我並不愛她,親愛的,我遇到你之後,才算真正戀愛了。」

  「我們怎……能相愛呢?」潘朵娜說。

  「你是說,我們要如何挽救是不是?」公爵說,「事出突然,所以我得好好把整樁事情想一遍。」

  他深深歎口氣說:「我吻了你之後,才深深覺得一般人所謂戀愛的癡狂沉醉果真不假。」

  「我……也……這麼覺得。」潘朵娜低言說,「但……這是……不對的。因為……你訂過婚了。」

  潘朵娜轉過頭去看著他,只聽他粗嘎的說:「老天!我該怎麼辦?告訴我答案吧!」

  她嚇了一跳,把手抽回來,但他又緊緊握住她的手。

  「抱歉!抱歉!原諒我!」他說,「我實在不能又想著你,又保持清醒。」

  說著便捧起她的手,吻她。一股莫名的感受由她胸腔直上咽喉。

  「我愛你!」他說,「當我看著你的眼睛,離開你的時候,我知道你多少也有些愛我。」

  「是的!我……愛你。」潘朵娜喃喃的說,「但……你已經……訂婚了。」

  他正打算再吻她的手,一聽到這話就震了一下,不再吻她,卻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握著。

  「該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昨晚你在跳舞時,愛蜜兒告訴我:『那就是人人談論的約克郡女孩,我想不通為什麼沒見過她?依我想,爸爸既然是約克郡勞特萊郡主,我們應該認得那兒的人才對。」」

  潘朵娜不作聲,他接著說:「那些錢從那兒來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得這麼快?」

  「我……不……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自己的秘密。」

  「為什麼?這裡面有什麼秘密?」公爵問,「我一看到你的房子,就知道你很窮,至少我這麼猜測。」

  潘朵娜沉默著,過了一會見,他又問:「我們之間不能有任何秘密,潘朵娜,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她回答,「而且,你最好……瞭解,我們……一定不能再相見了。」

  「我怎麼受得了你在倫敦,而我卻不能見你的事?我一定會到每一個宴會上去找你。」

  「那麼.我……應該走掉。」

  她這樣說著,卻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狠得下心撇下一切?尤其是叔叔在她身上花了那麼多心血、金錢,她怎麼忍心一走了之呢?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我認得你叔叔,」公爵說,「他是個賭徒,但從沒擺過闊,到底這些錢從那兒來的?為什麼你會變成大富翁的繼承人?」

  「請你……請別再追問下去了。我不想告訴你……,為什麼……我會到這來。我……也不希望你……知道。」「梅爾山莊還好嗎?」

  她被這問題觸痛了,便告訴他:「羅德瑞叔叔把它賣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接著說:「或許我不該提這回事的,忘了它吧!」他繼續說,「我想我有點頭緒了。一定是你叔叔賣了所有房地產之後,發現你有多美,就把你帶來倫敦。」

  他緊握她的手,痛得她叫了出來。

  「為什麼?」他問,「到底為了什麼?」

  潘朵娜兩頰泛紅,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答案了!」他尖刻的說,「為了找一個有錢的丈夫!對不對?」他的聲音又變粗了,他說:「你怎能做這種事呢?你怎麼可以降低身價,只求找一位丈夫?」

  「我……沒辦法。」潘朵娜回答,「如果……我……不照叔叔話去做,他會讓我……餓死。」

  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公爵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摟在懷裡。

  「我的寶貝!我的愛!我弄哭你了!」他說,「我怎麼能這麼野蠻!我瞭解你,是的,我知道你的,但我怎能忍受你要和別人結婚的消息呢?」

  他緊緊摟著她,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下意識的把頭靠到他肩上。

  他順手解開她的帽帶,把帽子擱在地上,然後低沉柔和的說:「讓我好好瞧瞧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把你弄哭了!」

  他拭乾她的雙頰,然後說:「告訴我每件事,我必須知道。」

  潘朵娜躊躇了一會兒,想到目前除了聽他的話以外,也別無他法了,就把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

  她可以感到公爵隨著她的敘述,時而激動,時而頹喪。她為了不用再隱瞞他而鬆了一口氣。

  公爵聽完之後,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他:「你……會不會因為我……說了這些……就不愛我了?」

  「你真的以為我會那樣?」他問,「就算你犯了謀殺罪,或是任何罪過,我還是情不自禁的愛你。」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離開你時,就對自己說,一定得忘了你,但我的心已留在你身邊了。」

  「是你把我帶進你心裡了。」潘朵娜低語。

  很自然的,公爵緩緩地尋找她的嘴唇,一開始,他非常柔和,然後就像在樺樹林裡一樣,緊擁著她,開始狂熱、獨佔的吻著她。

  他俘虜了她,她臣屬於他,兩人合而為一了。

  他們彼此相屬,形成一體。

  公爵抬起頭來,覺得潘朵娜比以前更美了。她全身都散發出一股神奇魅力。

  「我愛你!」他啞啞的說,「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我對你的愛。」

  「我……也……愛你。」

  潘朵娜回答,臉靠著他的肩。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這時,馬車突然停住。

  她向窗外打量,車子正停在湖畔林蔭小道上,四周杳無人跡,一片寧靜。陽光由枝葉間節落,斑斑駁駁的樹影映照小湖上,勾起初吻的回憶。

  公爵彷彿瞭解她在想什麼,便說道:「我日夜都在想你,又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但我一直趕不走要回到你身邊的念頭。」

  「那樣……是不對的。你就要結婚了。」潘朵娜說。

  「我知道,」公爵回答,「但我又能怎樣呢?親愛的,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毫無……辦法。」潘朵娜說,「就像你說過的,那不是光榮的事。」

  「我一直責備自己,如果我有勇氣把你帶走,也許有挽回的餘地。」

  「那天他們就在克爾畢堡等你?」潘朵娜問。

  「嗯,我們訂婚的消息在我還沒到之前,伯爵就向親友宣佈了。」

  「你當然沒法改變了。」

  「我怎麼會這麼傻呢?」他說,「競然傻到同意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唯一的藉口是我以前不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完美的愛。」

  他抬起她的下巴,說道:「你怎麼會美得這麼離譜?你說的每件事都深深感動我。你的吻讓我相信以前不相信的夭堂呢。」

  「那……正是……我的感受。」潘朵娜說,「但是我沒想到你也有同樣感受。」

  「你現在知道了,我跟你一樣的。」

  「我好高興,你會愛我。」

  「我們怎能沒有對方而活下去呢?」

  他凝視著在朝陽照耀下,閃閃發光的水面,彷彿想由此找到答案。潘朵娜瞭解他的感受,便平靜的說:「你必須照原定計劃去做,那對你來說很重要,而我……實在……算不了什麼。要是……我們在一起,會破壞你名譽的。」

  「就算我們被人非議,也無損於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這件事。」

  公爵說完,長歎一聲,又接著說:「如果你真的算不了什麼,事情就好辦多。但我深深瞭解,我在你家時就知道了,要擁有你就必須要你為妻。」

  潘朵娜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說,如果我算不了什麼,你就會要我做你的情婦。」

  公爵粗魯的一把摟住她,說道:「我不能這樣破壞那麼完美的愛情。就像我說過的,潘朵娜,只要可能,我會趕回去,求你做我的妻子。」

  他說完話,就深情的吻她,直到天旋地轉,除了他以外,她再也無法感覺任何其他的事了。

  然後,他放開了她。她呼吸急促,呆呆的望著他,彷彿深入他的心靈。

  「我愛你!噢!我愛你!」她呼喚著。公爵說:「如果你就這樣楞楞的看著我,我真會把你帶走,不管其他什麼鬼事!」

  他的聲調憤怒,但聽在潘朵娜耳中,卻恍若動人的音樂。她說:「如果,你不為自己著想,那我就得為你著想了。我們一定得分手,而且,試著……忘了……彼此。」

  「不可能的,」公爵高聲說,「難道你以為我會不管你,任別的男人碰你、吻你、娶你?」

  他感到潘朵娜身上一陣悸動,又接著說:「即使我可以遏止自己的思想,你又何以自處呢?我知道你愛我,在精神上你已屬於我。」

  「或許,我可以跑開,躲到別的地方去。」潘朵娜說。

  「終其一生嗎?」公爵問,「我的寶貝,那是不可能的,即使你躲到一個陌生地方,也會有人因為車子壞了,而闖到你那兒。」

  他想讓自己輕鬆一點,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潘朵娜靠近他,說道:「我們……不要抱怨……,至少我們知道……愛……有多美妙了!沒有人……可以把它從我們……取走。」

  「那對你是一種安慰,」公爵說,「卻使我愈來愈痛苦,它會愈來愈殘忍,超過我所能負荷的。」

  「不!請別這樣!」潘朵娜抗議,「你一定……不要……那樣……想。要是我……從沒見過你,要是你……從沒……吻過我,我們就不會知道愛……是世上……最美最美的事,美得就和天堂一樣。」

  公爵心碎了,緊緊摟住她,吻著她的秀髮,兩眼茫然地望著陽光下的湖水。

  有一陣子,潘朵娜想欺騙自己,當他倆就像以前一樣相聚著,沒有人會分開他們。最後她很小聲的說:「我想,我……該回去了。」

  「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公爵說,「但是,親愛的,我必須再見你一面。」

  潘朵娜搖搖頭說:「我也許會傷害到你。」

  「你就會為我著想,」他說,「親愛的,有誰會像你一樣呢?」

  「因為我愛你,」潘朵娜回答,「而且你又是一位公爵,地位非常重要,你一定不能做任何損害名譽的事,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你光會為我著想,但我也得為你著想,」公爵說,「我不得不為你叔叔替你找丈夫這回事著想!」

  潘朵娜想到考赫特郡主,就轉過臉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神色。

  「我沒有權利問你問題,」他說,「除非你給我這個權利。」

  他頓了一會,又說:「我能為你做什麼嗎?比如說,給你一筆錢,會不會使事情好辦些?」

  潘朵娜搖搖頭說:「那我該怎麼向羅德瑞叔叔交待呢?而且就像你知道的,我們不該有任何瓜葛才對。」

  「但我們已經有瓜葛了。」他粗魯的說。

  「那只在我們心裡,」潘朵娜說,「我們的理智知道,你屬於別人。爸爸說過,一言既出,四馬難追。」

  「沒錯,」公爵說,「但是,這次不一樣。」

  他諷刺的一笑,又說:「當一個人墜入愛河時,就不會那麼說了。那是截然不同的,我的寶貝!我們是為了彼此而生的,你屬於我,我屬於你。」

  潘朵娜不回答,他似乎也知道多言無益,便說:「我帶你回去!」

  他在車廂上輕拍一下,馬車就開動了。

  潘朵娜注視著婉蜒的河流、林蔭小道好一會,這又是她難忘的地方了。馬車帶他們穿過雷斯公園,轉進查理銜。

  他倆靜靜的坐著,他緊緊的把她摟在胸前,她知道他的下巴又扭成方形,嘴唇也抿成了一線,就像他離開梅爾山莊時一樣。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他說:「我會把事情理出頭緒來的,天曉得我該怎麼做。」

  「我會……想你。」潘朵娜輕聲說。

  「你會照顧自己嗎?」

  他焦急的問,但她已眼淚盈眶,泣不成聲了。

  她拿起帽子戴好,公爵幫她繫上緞帶。她渴望的看著他,卻發現他臉上一片黯淡。他把她的手擱在自己的臉頰上。

  詹森打開車門,潘朵娜不說話也不回頭,逕自下車離去。

  她起先就想好從馬廄繞回去,不必再經過前門,而且她知道叔叔雇來的馬伕不會對她有好奇心。她從馬廄旁的石子路上走回去時,聽見馬的移動聲,馬伕刷洗馬匹時的口哨聲。她走到四十七號馬廄門口,就看到一條和廚房相通的小路。

  正如她所料,房裡空無一人,她偷偷溜上樓,跑回自己房間。

  她合衣上床,把臉藏在枕頭底下,無助地哭泣著,哀痛的眼淚彷彿出自她心靈深處。

  「羅德瑞爵士要你更衣之後去見他。」

  女僕陶吉絲瑞走潘朵娜的早餐盤子時,這麼告訴她。陶吉絲很有經驗,所以薪水也比較高,她對髮型、衣著的看法簡直是天才。

  「我想,我還是起床好了。」

  「今天上午沒有約會,」陶吉絲說,「你只要穿一件普通衣服就行了。」

  潘朵娜正在想叔叔為什麼要見她,所以沒聽她說什麼。

  她想,也許是為了昨晚的事吧!他很難在威廉夫人面前說她什麼,因為那樣很容易露出馬腳來。通常他會找個借口,譬如要請她在文件上簽個字什麼的,把她拉到一旁。

  但是,這麼一大早就把她喚去,是有點不尋常。

  「也許,他真的生氣了。」

  潘朵娜對自己說,一顆心頓時往下沉,她脆弱得掉下淚來。過了一會兒,她又用冷水又用溫水,好好的洗了一把臉,希望叔叔不會發現她剛才哭過。

  陶古絲為她梳好頭髮,她便下樓去。不出所料,叔叔正在圖書室裡等她。

  他穿了一套新衣服,看來格外英俊,乍見之下,潘朵娜知道他不但沒生氣,而且相當愉快。

  「早安!潘朵娜,」他說,「昨晚還玩得愉快吧!」

  「很愉快,羅德瑞叔叔,那是個非常精彩的舞會。」

  「我想你是因為無知,才會和考赫特郡主一塊到花園去。你也知道,就像我跟你說過的,你不該和任何一個男人獨處的。」

  「很抱歉,羅德瑞叔叔,因為裡面太熱了,我又有點頭暈。」

  「我知道了,」叔叔說,「以後不能再這樣了。」

  「好的,叔叔。」

  「現在我跟你說,你只要把考赫特當作抓在手裡的一張牌就行了。有一條更大的魚等著我們去釣呢!」他笑了起來,「聽起來好像很含糊,其實我已經說清楚了。」

  「我……不……不大懂呢!」

  「那麼,就讓我實說了吧!我想,譚普爾伯爵對你很有興趣。」

  潘朵娜茫然的看著他,根本記不起昨晚見過什麼人,自然也不記得譚普爾伯爵是何許人。

  除了查斯特公爵之外,其他的臉孔都是一片模糊,又怎能記得任何人說過的任何話呢!

  「到這來,潘朵娜,不要呆呆的樣子。」羅德瑞爵士說,「我不否認譚普爾伯爵是老了點,但他在各方面都是舉足輕重的,只要你把他套牢了,我相信我們都會有得撈的。」

  「我怕……我記不起……這位紳士了。」

  「就是你剛從花園回來時,我給你介紹的那一位。他就跟威廉夫人站在一塊兒,當時我還扯了你一下,潘朵娜,我時常忍不住認為你有點心不在焉呢!」羅德瑞爵士顯然被激怒了。

  「對不起,羅德瑞叔叔。」

  「我想,我是該原諒你,畢竟你當時不太舒服。但是,坦白說,這不是生病的時候喲!」

  「是的,我……非常抱歉。」

  「沒關係啦,今晚我們要和伯爵一塊吃飯。」羅德瑞爵士顯然很得意,「他的僕人今天一早就把貼子送來了,由此可見他相當精明。」

  「只要你滿意就好了,羅德瑞叔叔。」

  「滿意?我簡直是得意。這剛好符合我的計劃。每件事情都完美極了。就跟我說的一樣,我會做得恰如其分,讓你得到你應得的東西。絕對錯不了,感謝老天!我可做對了。」

  羅德瑞叔叔走到桌邊,由抽屜中拿出一個小記事簿。

  「看看!潘朵娜!我把這件事當成戰爭一樣周詳計劃過了!」他說,「我在這本子上記下我打算介紹給你的人名。」

  他微笑地看著手上的本子,一邊說:「這裡面只有一個漏網之魚——考赫特,他已經拜在你石榴裙下了。今晚你就會遇見譚普爾伯爵了,另外三個都是懷特俱樂部的會員,他們也希望和你見面。」

  他把本子放回抽屜,又說道:「你真幸運有我這麼聰明的叔叔。」

  「是的,羅德瑞叔叔,非常感激您。」

  潘朵娜同意的說。雖然她盡力想用熱誠、友善的語調回答他,卻感到非常吃力。

  「你看起來有點累了,」羅德瑞叔叔高聲的說,「眼圈黑黑的,今天下午最好休息一下。」

  「您忘了?羅德瑞叔叔,威廉夫人打算帶我去聖詹姆士宮呢!」

  「老天!我真的忘了。」羅德瑞爵士尖叫起來。「你可別錯過時間喲!這提醒我明早要去進謁。他們說陛下康復了,可以親自召見了。」

  他走到壁爐前,說:「進聖詹姆士宮是最隆重不過的事了。陛下住在溫莎堡時一切沒事,只要一到倫敦,麻煩就多了。」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宮廷的衣式都非常規格化,陛下和王后在這種場合都拘泥得不得了。不消說,整個儀式都冗長煩悶透了!」

  「我想也許會從中得到不少樂趣呢!羅德瑞叔叔,」

  「當然!當然!」他贊同說,「可是就我來說,不管陛下如何責怪威爾斯王子,我寧可和他在一塊塊!」

  潘朵娜實在很好奇,查斯特公爵到底屬於那一邊?她來到倫敦之後不久,就發現這兒只要涉及娛樂性的社交活動,都以威爾斯王子的保守黨總部為中心。至於地位較特殊,政治意味較濃的貴族則常和陛下來往。但無論如何,大家一致認為在聖詹姆士宮舉行宴會,就同在白金漢宮舉行的一樣,冗長乏味,沉悶無比。

  也許公爵不屬於任何一邊,當她一想到他的地位何等重要,偏偏又不幸地愛上無足輕重的她,真感到滿心酸痛。

  只有叔叔走開,她一個人獨處時,才能撇下萬事,專心一意的想著「他愛我,我也愛他」這回事。

  這是件優喜參半的事,時而讓她興奮狂熱,時而使她陷入黑暗無盡的深淵。尤其是彼此都知道不能永遠在一起時,更是痛苦。

  她想,如果她退出社交圈,成了他的情婦,也許兩人都會快樂些,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對的,媽媽決不會贊成她這麼做的。難道這一切就像公爵說的,他們的愛是錯誤的嗎?

  潘朵娜可以確信這是愛,真誠不渝的愛。這分愛來自天國,與上帝同高,緊緊地把他們結合在一起,而不是一種偶然的激情。

  那是一種神聖的力量,促使他們產生完美聖潔的情愫。「我愛他!」她想著,「我必須為他著想,就算永遠見不到他,我也不能破壞他的幸福。」

  這是錐心刺骨的痛苦,但她必須堅強的負擔起兩個人的擔子。就算他們分手了,就算他們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她也必須承受下來。

  下午時分,潘朵娜和威廉夫人臉上敷了金粉,身上穿著官廷式的蓬蓬裙,便坐上馬車往聖詹姆士宮駛去。

  潘朵娜認為穿這種衣服是一太浪費,花了那麼多錢卻只穿一次就派不上用場了。但她畢竟還是到聖詹姆士宮向陛下致敬了。這也是叔叔計劃中的一部分,這樣她就可以正式出入宮廷了。她知道以前之所以會收到那麼多帖子,還不是因為參加這場盛會後,她就會被宮廷接納的緣故。

  「這兒和我多年前見到的情景大不相同了。」威廉夫人追憶。

  「你最後一次參加這種聚會是什麼時候?」潘朵娜問。

  「我結婚的時候。」

  「你的婚姻還愉快嗎?」

  威廉夫人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道:「我的婚姻是我父親一手安排的。威廉比我大得多。」

  由她的語氣,潘朵娜明白為何昨天她對叔叔安排會見譚普爾伯爵的事那麼反感了。

  「跟一個年齡差很多的男人結婚,是不是比跟年輕人結婚難得多?」潘朵娜問。

  威廉夫人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歲數大一點的男人,尤其又沒結過婚的,通常生活比較正常、規律,告訴你一句格言,『與其做年輕人的俘虜。不如當老年人的寵兒,』」

  潘朵娜想說,她寧願做自己愛人的俘虜,但她沒說出來,過了一會兒,威廉夫人又說:「親愛的,你叔叔實在太為你操心了,急著幫你找婆家,幫你安頓下來,我勸他不必那麼急,但你也知道,他對這事有多焦急!」

  「的確沒錯!」潘朵娜回答。

  「其實,你的條件那麼好,應該有充分時間去找一個你愛的人。」

  潘朵娜默默不語,威廉夫人又說:「如果你看上什麼人,即使你叔叔不贊成,你也可以告訴我,我會盡力幫忙的。我希望你能快樂過一輩子。」

  潘朵娜直覺到威廉夫人和自己一樣,都是戀愛中的女人,她不禁想向她吐露心事,傾訴委屈,但又知道這樣做無補於事,更何況會激怒叔叔。

  威廉夫人現在窮得一文莫名,即使想幫助她,也無能為力啊!何況她愛的人是一個即將和別人結婚的男人!

  「一切都絕望了!」潘朵娜想,她知道一旦自己和別的男人結婚,一定不能忍受那種日子。

  他們抵達聖詹姆士官後,一個穿著制服的官員領他們通過橡木樓梯,進入接待室。所有的人都穿著官廷式的服裝,女士們站在兩側,有些還帶著女兒,等候召見。

  許多身份高貴的人都認得威廉夫人,潘朵娜則不停地說著「很高興參加倫敦社交活動」之類的話。

  威廉夫人正打算由一位朋友身邊走向另一位時,一個聲音適時出現了。

  「真高興在這兒遇見你們,伊蕾,希望昨晚的舞會沒把你累壞了!」

  那人正是克爾華伯爵夫人,身旁站著愛蜜兒小姐。

  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開始聊起天來,愛蜜兒對潘朵娜說:「您還滿意昨晚的宴會嗎?我怕它太擠了,人數比在約克郡舉行的多得多。」

  「我很少參加宴會,」潘朵娜羞怯的說。「不過,大家都說那是目前為止,最好的一次宴會了。」

  「提到跳舞,我更喜歡騎馬。」愛蜜兒說,「你騎過馬吧?」

  「我在鄉下時騎過,到倫敦以後就沒騎了。」

  「是啊!在公園裡騎馬小跑最無聊了,」愛蜜兒尖刻的說,「爸爸在克爾畢有一個小型跑馬場,我常常訓練馬兒跳障礙。

  「那一定很過癮!」

  「如果你想買些純種獵馬,最好上我們那兒瞧瞧。我們養馬養了好多年了。我還可以讓你看看真正優秀的純種良馬。」

  她似乎並未察覺潘朵娜很少開口說話,才沒幾秒鐘,她又說:「哦!感謝老天!我後天就可回約克郡了。這裡的一切都怪膩人的,你也覺得吧?」

  這時有兩個官員走來,正好替潘朵娜解圍。那兩人身穿制服,手持儀仗,向後面房間走去。

  王后來了,四周立刻肅靜,潘朵娜卻一心想著愛蜜兒就要走了。公爵一定會跟著她走,才下定的決心瞬間崩潰,她「必須」再見公爵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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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2: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到現在我才有機會和你談談話。你知道,考赫特郡主顯然想和你結婚,譚普爾伯爵則還在考慮。」

  潘朵挪和威廉夫人剛逛街回來,叔叔就把她叫進了圖書室。

  潘朵娜穿了一件使她看來像春天一樣嬌嫩可愛的灰綠衣裳,她一言不發,只是呆呆的站在門邊,望著前方。

  叔叔斟酌了一下句子,說道:「也許,你該稍微鼓勵鼓勵他,當然,你最近表現的落落大方模樣,的確進步不少。」

  他踱到窗口,說道:「好多人來跟我讚美你的謙恭馴良。雖然起先我不大贊成你那幅愁眉不展的樣子,現在看來反而是棋高一著呢!」

  潘朵娜明白他是指自己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作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正在衷心思念一個人——一個正要和別人結婚的男人。

  除了公爵,她再也不能和任何人談任何事。每當威廉夫人跟她提起公爵和愛蜜兒的婚事時,她都得費盡力氣,才能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伯爵夫人一直是我的朋友,」她說,「真高興她的孩子這麼好的歸宿。我聽說他倆從小就認識了。」

  威廉夫人正等著她說些什麼,她只好說:「哦!真的嗎?他們從小就認識了?」

  「伯爵夫人還一直擔心他會取消婚事,因為,你也知道,他身邊一天到晚少不了女人。」她笑了起來,「還好,她們都是嫁了人的裝腔作勢的大美人,所以保住了公爵,留給愛蜜兒。」

  「她真幸運!」潘朵娜盡量小心,不流露出羨慕的痕跡。

  「的確沒錯,公爵不但有錢,有那棟你去過的房子,而且他還是個非常勇敢的男人!」

  「勇敢?」

  「嗯!昨晚跟他一起從軍的上校就在談論他勇敢的事跡,他說他像科林斯人一樣勇敢。他在賽馬場上的成就,大概只有愛蜜兒可以跟他一較長短了。」

  她又讚不絕口的說:「愛蜜兒實在是相當出色的騎士,伯爵夫人跟我說過,在約克郡,她可是一個眾所周知,響噹噹的女騎士呢!」

  潘朵娜明白,她只是一廂情願的讚美朋友的女兒而已,但對自己而言,卻像一把匕首刺入了心坎。

  她想,自己憑什麼和一個那麼配得上公爵的女人競爭?她告訴自已,憑自己的條件,根本無法和她競爭。他只不過是使她暫時銷魂的神奇力量,終究是春夢一場,彼此都無法在對方生活中生根。

  她非常不快樂,所以一點也沒察覺叔叔安排她嫁給譚普爾伯爵的詭計。

  在譚普爾伯爵邀請的晚餐上,絲毫沒有羅德瑞爵士想像中的親密氣氛,反而是一個又長又膩人的酒宴。三十來位客人圍成一桌,後來又來了一批客人,還在為別的沙龍舉行的賭局押注,賭個輸贏。

  赴宴的紳士跟主人一樣,都上了年紀,尤其男主人更是老得讓潘朵娜有股恐懼感,以前她以為考赫特郡主已經夠老了,現在才知道小巫見大巫!

  也許伯爵年輕的時候還算英俊,外表多少還有特色,但現在滿臉皺紋,頂上一片灰白,就算他挺直了背脊,也可看出龍鍾的老態。

  偏偏他還沒脫出欣賞女人的階段。潘朵娜注意到,他在吃飯時就不斷和身旁兩個珠光寶氣的女人調情。他注視自己的那種眼神,往往令自己尷尬不已。

  她總認為叔叔看自己時,好像在鑒定一匹馬一樣,但和伯爵這副德性比起來,可真是天壤之別。她從他的態度領悟到,他把她看成某種特殊的形象。她只要想到,也許有一天他會碰到她,就不寒而僳了。

  她很慶幸伯爵明天就要離開倫敦,到溫莎堡公幹,因而減少他倆接觸的機會。

  而叔叔卻像勤奮織網的蜘蛛,她就是一隻躲不開密密線絲的蒼蠅,無助地被他捕獲了。

  叔叔嚴苛的說:「要是在下周以前,你還不能讓譚普爾伯爵有所表示的話,那你只好等著做考赫特郡主夫人了。」

  「哦!不!請不要這樣好嗎?羅德瑞叔叔,總該……有比他們好一點的人吧?」

  「好一點?他們都是有錢人呀!」

  「但……但是,他們實在……太老了,老得我受不了。」

  潘朵娜頭一次這麼明確的表示出自己的立場,叔叔立刻驚奇的看著她,說道:「這麼說來,你也是有感覺的人羅!」

  「我當然有感覺,」潘朵娜回答,「我會盡量照你吩咐去做,但是請……別讓我和考赫特郡主或伯爵結婚,好嗎?」

  「那你要跟誰給婚?他大辣辣的問,「威爾斯王子?白馬王子?親愛的潘朵娜,讓我老實告訴你,你不能再苛求下去了。」

  他的話裡有話,潘朵娜立刻看著他,說道:「難道,賣掉梅爾山莊的錢用光了?」

  「物價是比我們預算中高了一點,而且。最近我又走了霉運。」

  「你……把錢輸掉了?」她顫抖的問。

  「只不過一點點而已,我沒冒什麼大險,當然,我們多少會受到影響。」

  他又走到窗口,說道:「情勢就像我想像中那麼困難,伊蕾老是搞不懂我幹嘛為你窮操心,我偏偏又不敢告訴她實情。」

  「她很愛你,羅德瑞叔叔。」

  「我也知道,但我也是無可奈何啊!」

  潘朵娜頭一次為他感到遺憾,畢竟他也是個處於困境的人啊!

  事實上,她比他還可憐,因為她的愛人就要和別人結婚了,而威廉夫人——就她所知——除了叔叔之外,再也不會考慮別的對象。雖然威廉夫人盡量隱埋自己的感情,但由她的眼神和聲調,不難猜出那分默默的關愛。

  「如果你跟考赫特郡主定下來的話,」羅德瑞爵士說,「我也不會失望,在目前來說,他算是最佳人選了,至少他不是譚普爾那類型的人。」

  「但他很老了。叔叔。」

  他頭一次笑了起來,說道:「那你很快就會成了寡婦,那時就會有無數的幸運兒拜倒在你的美貌和財富下。」

  潘朵娜吃驚的看著他,他又說:「到那時,你就可以很仁慈的對待我——這個為你克盡棉薄的可憐叔叔!」

  潘朵娜覺得這種想法不僅可憎,而且鄙陋無比。當為了一個人的金錢而嫁給他,就已經夠噁心的了,竟然還想到那人死後的情景,豈不是恐怖?

  她也想過,要在婚後繼續負擔叔叔的生活費就夠困難的了,何況丈夫遲早會發現她根本不是什麼繼承人,到時候該怎麼辦呢?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想,巴望自己能及時逃開,躲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甚至死掉,都比扮演這齣戲來得好些。這齣戲一天天變得更恐怖更可怕了!

  他們到過各種舞會、沙龍,會議庭和專供時髦名流使用的跳舞練習所。她沒被邀請去保守守總部,那是叔叔代她拒絕的,雖然他偶而也會去那兒,但事實上並不像他假裝的那麼慇勤。

  每逢黃昏時分,她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分外盼望一個人出現——那個特別的人,在衣冠不同,閒話則一的人群中,獨一無二的那張臉孔。

  就在這段絕望黑暗時期,她收到一個小花籃,外觀樸素簡單,混在一大堆花籃裡送來。平常她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她打開上頭系的卡片,一看之下,差點透不過氣來。上面只寫了一行字:「上校贈於森林」

  還有什麼暗號比這更明顯又更神秘?他顯然想念著她,就和她想念著他一樣。她凝視著這些花朵,彷彿他要說的話都盡在其中了。

  花籃裡的花都是紫羅蘭。紫羅蘭的花季已過,要裝成花籃還真不容易。這些花使潘朵娜想起長在森林裡,綻放在樹根旁的紫羅蘭。

  她知道上校還記得它們。她癡癡地呆在那兒,根本忘了叔叔策劃的恐怖計劃——要她嫁給一個老傢伙。而對未來的恐懼心理彷彿也消逝了,只剩下她和公爵無邊無盡的愛。

  今天晚上,他們去聽聽歌劇就可回家了,因為每個週末都不像平日一樣有什麼盛宴。威廉夫人說過:「伊莉莎白自己是天主教徒,就不贊成週末跳舞,想不到這個間接又間接的意見居然說服了王子,不再接受任何週末的邀請。」

  「這樣豈不是可以大睡一場嗎?」潘朵娜說。

  「那該是我這種年紀說的話,可輪不到你說呢!」威廉夫人笑了,「我當然同感,只是不免擔心你叔叔會跑到俱樂部賭博,萬一輸錢,他又要不高興了。」

  潘朵娜覺得叔叔簡直就是可以為任何理由不高興的人,不過她沒說出來,他們三個人走到隱蔽的花園涼亭裡坐下來休息。

  潘朵娜覺得歌劇非常有意思,但她知道叔叔卻認為煩悶無比。最後一幕才演到一半,他就趕著要走,說是怕散場後人潮洶湧,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車子。

  他們回到柏克萊廣場,老管家在他們進屋時,強忍住一個呵欠。

  「不必等我了,布魯登,我帶著鑰匙,可能會晚一點回來。」

  「你又要去懷特俱樂部?」

  威廉夫人低聲埋怨,羅德瑞爵士點了點頭,說道:「我已經跟幾個朋友約好了。」

  他在找藉口,但潘朵娜顧不了這麼多了,因為她看到大廳中擺了兩個花籃。

  她打開一個,立刻知道是考赫特郡主送的,因為她已經分辨得出他的筆跡了。

  另外一個花籃小小的,為了避免叔叔懷疑,她迅速的把卡片抽出來。

  叔叔一離開,她連跟威廉夫人吻別都來不及,一個勁兒往樓上跑,到了房裡,打開卡片,上面只有一行觸入眼目的字:「我正在查理街等你。」

  她楞楞的看了好一會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最後還是決定去衣櫥挑選一件衣服。她穿了一件由鄉下帶來的過時的黑外套,頭上包了一個圍巾。她知道,在這時候,絕不能讓人發現她還逗留在外。

  正如她所料,布魯登已經睡了;服侍她和威廉夫人的侍女陶吉絲也在屋後歇著了。大廳裡只燃了一支蠟燭,其他的為了節省都熄掉了。她花了一秒鐘便由門口溜了出去。

  她起先還耽心街上來往的行人或堂皇華麗的車輛上有人認出她來,過了一會兒便放心大膽的在陰影裡奔向查理街。

  馬車停在路邊,車門敞開,她就像只尋找窩巢的小鳥,一溜煙躲進去了。

  公爵的手臂緊緊摟住了她,一連串狂野、強烈、獨佔的熱吻如雨般落下,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全身上下都被他的熱吻煽起一股熱焰,從他的神色,她知道他已在盡力壓抑自己了。

  她原想說:「我愛你!我愛你!」卻發不出聲音。他緊緊的擁抱著她,她明白他是多麼深切的想念著她,而她自己也一樣思念他。

  馬車一路馳去,直到湖畔林蔭小徑。湖面不再有陽光閃爍。只是一片星月的銀白。

  「我的寶貝!我的生命!我的愛!」公爵模糊不清的說著,「沒有你的日子是那麼孤單苦惱,短短幾天就好像有一世紀之久,終於又見到你了,到這兒來,到我的懷抱裡。」

  「我…也想你。」潘朵娜說,「雖然我知道我不該來這裡,可是……我不得不來。」

  「我也不得不見你,親愛的,我真怕你會拒絕我,害我空等一場。」

  「你怎麼知道我們會提早回家?」潘朵娜問。

  他用雙頰摩擦她的頭髮,聽到這話就苦笑了一下。

  「在這象地獄的一星期裡,我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但我一直沒有機會見你,直到今天才有空。大家都在稱讚你的美麗,還有許多崇拜你的男人,這些都讓我發瘋。」

  潘朵娜知道愛蜜兒回約克郡去了,她說:「我也聽到大家都在談論你……。」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受了傷害的感覺。

  「親愛的,我們還能忍受多久?」

  他絕望的叫著,然後以一種男人惟恐失去愛人的方式狂吻著她。

  「我愛你!」他終於說,「我愛你,愛得發瘋發狂,我知道,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你是說,我們……不能見面了?」

  「我是說,」他慢慢的告訴她:「我們到法國結婚,就住在那兒,直到倫敦出現另一個熱門的話題,大家轉移了注意力,我們再想辦法。」

  「但是……我們……不能那樣做!」她軟弱的說。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也跟你一樣,」公爵說,「但是,我的寶貝,如果你覺得沒法和別的男人結婚的話,我告訴你,我也一樣不能再跟任何女人結婚了。」

  他用力的抱住她。說道:「要是你拒絕成為我的妻子,世上再也沒有任何女人配做我妻子了。」

  「但是,你已經訂過婚,而且宣佈了婚事。」

  潘朵娜喃喃的說,公爵頓了一下,說道:「我一切都想過了,明天我要去告訴愛蜜兒家人這件事情的真象。我要讓他們瞭解,我無法和一個我不愛的人結婚。」

  「那……他們……一定會非常生氣。」

  「我知道,」公爵回答,「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侮辱,伯爵更可能找我決鬥,但也不一定就是了。」

  潘朵娜輕喊一聲:「他也許會殺了你。」

  「我比較年輕,槍法也比較準。」公爵說,「而且,我相信伯爵一定瞭解,如果我拒絕這門婚事,一定會引起許多閒言閒語。」

  他不等她說話,便又接著說:「當然,我會在公佈取消婚約之前,讓愛蜜兒有機會宣稱她要放棄我。總之,不管她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娶你。」

  「我怎麼能讓你這樣做呢?」

  她小聲的說,心底卻不由得為了他竟肯為她作這麼大的犧牲,而狂喜萬分。

  她知道,要他在國外待那麼久,實在很困難。他必須放棄所有的房、地、馬匹,還有在倫敦,在鄉下擁有的地位和頭銜。

  他彷彿知道她的想法,便說道:「當然啦,我會先寫信給陛下,請他取消我留在宮廷的職位和所有的頭銜。」

  「我……真值得你……這麼做嗎?」

  她轉過臉來,」望著他。他藉著激光可以看到她絕美的臉龐,一雙凝神的眸子。他說:「為了你,要我下地獄都可以。其實,沒有你的日子就跟地獄差不了多少。」

  他的語氣誠摯,令潘朵娜感動不已。他又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愛非比尋常,珍貴得和我的生命一樣。我愛你,不只因為你是我一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也因為我的心就是你的心,我們根本是對方的一部分,沒了你,我就不是完整的人了。」

  「你……不在……我身邊時,」潘朵娜說,「我……發現…自己……根本不能思想,也聽不見,看不到任何事物。」

  「哦!親愛的,我們沒有了彼此,怎能再做任何事呢?我們的肉體和精神沒有結合在一塊時,怎能不變得像殘廢一樣了此餘生呢?」

  她喜極而泣了,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愛,經過了那麼長久的折磨苦難,終於又和他相聚了。

  「我愛你!我愛你!」

  她低語。公爵又再吻她,她也回吻,全身緊緊的貼著他,兩人被一陣熱情的火焰吞噬……。

  「我愛你至死不渝!」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公爵才這麼說。「但是,親愛的,我必須送你回去了。」

  「我不能離開你!」潘朵娜喃喃地說。

  「再等一段時間,我們就能日夜廝守在一起了。」他說,「我們先到法國去,再轉意大利。」

  戰爭已經結束了,我想,我可以告訴你許多關於那邊的事情。」

  「我……怕……你會失去……。」

  潘朵娜還沒說完,公爵就打斷她的話:「只要有你,我不缺任何東西。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愛你,也教你怎麼愛我。」

  「我愛你啊!」

  「但還不是我希望的那種程度!」

  他吻吻她的額頭,說:「我的至愛,你那麼甜美、純潔、天真,再也沒有什麼會比教你怎麼愛我更完美,更扣人心弦的事了。」

  「要是……你為我……放棄了一切,我……卻讓你失望了呢?」潘朵娜問。

  「我才會讓你失望呢!」

  「絕不會!」她馬上接口。「你那麼高貴、完美、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像你這麼令我心儀的男人。」

  公爵把她拉近了一些,說道:「我們到林裡散散步,回憶我第一次吻你的情景。那也是我第一次瞭解到,你就是我追尋已久的人兒,也是我一生最渴切需要的人兒。」

  「好的!」

  公爵打開車門,沒等詹森跳下馬來,便扶著潘朵娜下車。樹蔭涼爽安靜,他們一直走到看不見馬車的地方,才停在樹下,望著緩緩流動的銀色湖水。

  公爵的手臂搭在潘朵娜肩上,只要她抬起頭來,他就可以看到她可愛的臉龐。他可以感到她柔軟的軀體幾乎要為他而溶化,她的心劇烈的跳動著。

  好一陣子,公爵都不再吻她,只是俯視著她,慢慢地說:「我發誓一定要讓你快快樂樂一輩子。我也確信我倆的愛情超越了世上任何一件事,幾乎就和天國一樣完美。」

  潘朵娜吸了一口氣,柔和的說:「我……會讓你的犧牲……得到應得的代價,我的靈魂,我的思想,我整了人都為你而活,除此而外,我再也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奉獻給你了。」

  「你以為我在乎別的東西嗎?」

  公爵又開始吻她。對潘朵娜來說,這一次的吻蘊含了聖潔、神秘,彷彿他倆在聖壇上宣誓過,並接受了神的祝福。

  過了一會兒,公爵挽著她,默默走向車馬。兩人都有一種剛克服驚險的惡的浪濤。來到平靜港口的感覺。

  「明天我就要到約克郡去。」馬車開動後,他說,「我本來想下個禮拜會,可是我不敢再讓你一個人留在倫敦,因為你叔叔恐怕會對你不利。」

  「我……不要緊……,只要你……能回到我身邊。」

  「再等一小段時間就行了,」公爵說,「你得原諒我,親愛的,除非先跟愛蜜兒商量好,否則我不敢向你叔叔提親。」

  「她會很……生氣嗎?」

  公爵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不認為她會這樣,她不像你這樣愛我,也許只是有點喜歡我,畢竟我們相識多年了。」

  「要傷害她……你一定很為難。」

  「可是我別無選擇的餘地,如果不傷她,就要傷到我和你。」

  「我知道,……只要……,你不後悔……。」

  「絕不後悔!」

  最後一個字消失在他倆的唇間。

  馬車在查理街口停下來,詹森正打算開車門,公爵卻命令。

  「直接開到柏來萊廣場四十七號。」

  「好的,閣下!」

  詹森關好門。潘朵娜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我決定要光明正大的走過去,讓他們瞧瞧。我用不著再躲躲藏藏的送匿名信、小花籃給你,我要藉著星星、月亮、太陽來表達我對你的愛。」

  潘朵娜瞭解他的含意,但又盼望叔叔可別這時候出現才好。她耽心會出事,就遲疑的說:「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從前門……回去比較好,請送我到馬廄那兒就行了。」

  公爵聽了,輕笑一聲。

  「可真有得瞧的!算了!下次我們回來時,一定從前門進去,而且要手牽著手。」

  詹森奉命把馬車繞到馬廄那兒。四週一片陰暗,門還開著,潘朵娜知道叔叔還沒回來。公爵吻吻她的手,親親她的唇。

  「親愛的,我會在六天之內趕回。」他說,「然後你可以把一切事情交給我辦,我會好好照顧你,你用不著再耽心任何事了。」

  她用兩頰貼一貼他的手,車門一開,她就跳下車來,頭也不回的匆匆走向黝黑的馬廄,往通道跑去。

  她終於跑回自己房間,往床上一躺,開始仔仔細細地想想整樁事情的含意。

  「我就要屬於他了,我……要變成……他的妻子了!」她告訴自己,「哦!感謝老天!」

  像往常一樣,她先躺了一會兒,才起身脫衣服。衣服還沒脫好,她就等不及先跪下來做個禱告,感謝上帝賜給她出乎意料的幸福美滿!

  潘朵娜醒來後,知道自己才睡了一下下。在睡夢中,彷彿公爵仍然環抱著她、吻著她。

  窗口射入的陽光似乎比平日來得金光熠熠,屋裡彷彿瀰漫著花香和樂聲。

  「六天!只要六天就行了!」

  她喊著,彷彿每過一分鐘,就等於又向公爵接近了一步。

  陶吉絲敲敲門,走了進來。她拉開窗簾,對潘朵娜說:「我不得不提早來叫你,小姐,幾分鐘前有個馬伕來過這兒,拿了一封信給我,說是必須立刻交給你。」

  潘朵娜立刻坐起身來,接過信來,不用拆開她也知道是誰寫的。陶青絲被她臉上神奇的光彩吸引住,就好奇的站在那兒看著她。

  潘朵娜打開信封,抽出兩張信紙,一張寫著:「我的至愛,我還能做什麼呢?」

  潘朵娜呆了半晌,攤開另一張信紙,一眼瞥見信上的地址——約克郡,克爾華堡。

  親愛的艾傑:我差人及時把這封信送給你,請你收信後務必立即趕來。愛蜜兒今早剛回來,就從馬上摔下來,情況相當嚴重。

  醫生認為她摔壞了背部,也就是說她可能會癱瘓。

  她急於見你,我懇求你不要耽擱一分一秒,立即趕來。

  我快要心碎了,真想不到會發生這件意外。

  愚克爾畢潘朵娜重讀一遍,但覺信紙發黑,看不清楚了。

  她太早感謝上帝了,她自以為掌握了幸福,卻眼睜睜看著幸福溜走。陶吉絲的聲音彷彿在雲端飄蕩:「小姐,你好像受了什麼刺激?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

  「沒……沒什麼……。」這就是唯一的答案了,的確沒有人能做什麼了。

  潘朵娜茫茫然穿上衣服,走下樓去,發現才六點多。她朦朦朧朧的覺得應該寫信給公爵,但該寄到那兒呢?何況他一定趕往約克郡了。

  她盲目的到到圖書室,錐心的痛苦愈來愈擴大,不僅籠罩住她,也涵蓋了整個世界,除了痛苦,沒有別的……。

  突然,門開了,她嚇了一大跳。叔叔就站在門口,她看了他好一會兒,以為他出了什麼意外,因為他的臉上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的白領結揉成一團,兩手捧著帽子。

  「潘朵娜!」他粗啞的喊著,「我是個偉大的天才!看!你面前站著一個有錢人!

  潘朵娜懷疑的打量著他,他把帽口朝下,一大堆金幣、期票、支票……紛紛落地。

  「起碼有兩萬鎊!」叔叔大叫,「一大筆錢!潘朵娜!」

  他晃了一下,潘朵娜跑過去扶住他,說道:「您生病了!」

  「不是病,是醉了。」他說,「高興得醉了,以後我再也用不著去模那些鬼牌了!」

  她把他扶到椅子邊,他坐了下來,兩腿往前伸。

  「一大筆錢!」他模模糊糊的說,「我是……有錢人了!」

  潘朵娜看了他好一會兒,又看著地上的錢,就轉身朝威廉夫人房裡跑去。

  她連門都沒敲就衝了進去,把窗簾拉開,陽光直瀉而入,威廉夫人坐在床上驚訝的看著她。

  「羅德瑞叔叔……。」潘朵娜剛才跑得太快了,還有點喘,「他要你下樓去看他。」

  「出了什麼事了?」

  威廉夫人叫著從床上跳下來。

  「不是什麼意外,他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

  潘朵娜回答。威廉夫人迅速戴上有花邊的小棉帽,那是她每天早上用來盤頭髮的東西。現在的她看來分外迷人。

  潘朵娜幫她把擱在椅子上的外衣、帽子收拾好,又幫她穿戴整齊,還敦促她:「快點,他就在圖書室,他要親自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希望不是什麼倒霉事才好。」威廉夫人耽心的喃喃自語著。

  她受到潘朵娜感染,立刻穿上拖鞋,扣好外衣鈕扣,然後走下樓去。

  羅德瑞叔叔閉著眼睛,癱在椅子裡,嘴巴緊抿,潘朵娜知道他太疲乏又醉了,此刻睡著了。

  威廉夫人根本不理地上的東西,直奔羅德瑞爵士身側,她跪在他身邊,喊道:「羅德瑞!羅德瑞!」

  他似乎被她吵醒了,雙眼微張,斷斷續續的說:「我……是個……有錢人」

  「他毫賭了一個晚上,剛剛才回來。」

  威廉夫人才注意到地上的東西。

  「這些……是他贏的?」她不相信的說。

  「他這麼跟我說的。」

  威廉夫人微直起身來,說道:「這……可能嗎?」

  「不但可能,而且意味著你們馬上就可以結婚,威廉夫人,你就可以好好照顧他了。」

  她摟著威廉夫人,吻吻她,心裡卻想,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聽到別人對自己這麼說了。

  眼淚湧上眼眶,她急忙說:「你一定會照顧羅德瑞叔叔吧!

  說完不等她回答,就匆匆走出房間,順手帶上門。

  她跑上樓去,拉一下鈴,陶吉絲來了,她說:「請你幫我準備一下行李好嗎?我不打算帶走所有的東西,有些留著以後再拿。」

  「您要出門嗎?小姐。」

  「是的,」潘朵娜果決的說,「我要出門。」

  陶吉絲忙著幫她整東整西,潘朵娜把自認為適合旅行穿的衣物遞給她收好。她從衣櫥裡取出那件和公爵約會時穿的黑外套,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嚇了一跳,立刻把它放到一旁,另外又選些在驛馬車上不會引人注目的樸素衣裳。

  「還得再裝一箱呢,小姐。」陶吉絲說。

  「這個箱子就夠了。」潘朵娜說,「晚禮服和帽子都留下來,我用不著了。」

  「用不著?」陶吉絲驚訝的重複一遍。

  潘朵娜沒理她,自顧自地拾起手套皮包,便下樓去。她向等在大廳的布魯登吩咐一聲,就折向圖書室。

  叔叔還在睡覺,威廉夫人站在桌旁清點那些錢。潘朵娜走進去,她抬起頭來,震驚的說:「兩萬一千五百鎊,真不敢相信!」

  「羅德瑞叔叔說過他不會再摸一張牌了,你得讓他守住這個諾言。」

  威廉夫人的嘴角飄過一抹笑意。

  「其實他從來就不喜歡賭博!」

  潘朵娜望望桌上白花花的一堆錢,說道:「可不可以先給我一百鎊,等羅德瑞叔叔醒來,你就跟他說是我跟你要的。」

  威廉夫人奇怪的望著她,潘朵娜說:「我要走了。羅德瑞叔叔會告訴你,我並不是什麼百萬富翁的繼承人,不過,我自由了,真好!」

  「親愛的孩子……」

  威廉夫人努力想說什麼,潘朵娜握住她的豐,說:「我寧願叔叔告訴你每一件事情.而我正好可以避開爭端,尤其是他現在一定想單獨和你在一起。我希望在他還沒醒來以前走掉。」

  「那……、你想帶多少就帶多少。」

  威廉夫人指指桌上那堆錢,潘朵娜選了八十鎊的期票,還有十個基尼當車費。

  「如果我們還有機會見面的話,我會再謝謝你對我那麼好。又介紹我到社交圈去。」

  她吻了吻威廉夫人,不理她想問的話,逕自離開房間,帶上門。

  行李堆在大廳,布魯登巴喚來一輛馬車,他和車伕一起把行李搬到車上,潘朵娜上了車。

  「再見!布魯登!」她對管家說,「我想,羅德瑞爵士和威廉夫人希望你送點紅茶到圖書室去。」

  「好的!小姐!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你。」潘朵娜回答,「你跟車伕說過開到艾斯列登去嗎?」

  管家又對重聽的車伕大聲吩咐一遍,車伕就揚起馬鞭,向前駛去。

  潘朵娜想起公爵說的,他再也不要躲躲藏藏,要光明正大的走入柏克萊廣場四十七號。如今看來他說得太早了,就連那句「光明正大」也一語成簽,他說完之後不是把她送到馬廄了嗎?

  她又想起他輕笑一聲,說,「等我們再回來,一定要從前門進去,而且要手牽著手。」

  這也是永遠無法實現的諾言了。

  他必須對愛蜜兒負起責任,不只是法律上也是道義上的責任。潘朵娜知道,他倆再也不能秘密相會了。

  他倆會不會覺得欺騙一個癱瘓的,又沒有愛的女人是罪惡的?

  一切都結束了。

  玄妙神奇的命運在最後一刻奪走了她的幸福,只留下無盡的黑暗,沒有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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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2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潘朵娜大致花了五天時間才回到老家。

  擠在又熱又悶的驛馬車上旅行,自然很不舒服。旅客通常在路邊廉價客棧休息,服務非常不周到,房間也很令人不自在。

  無論如何,她總算抵達約克郡的老家了。

  她站在通往老家的大馬路上,等候當地的馬車送她走完最後四哩路。

  馬車駛入髒亂的小巷時,首先映入眼廉的是灰石砌成的教堂,那兒也是父母埋骨之所。自從她離開以後,那兒並沒有多少改變,但她自己卻是再回頭已百年身了。

  她彷彿歷經暴風雨的船隻,經過整修之後,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

  車伕是她從小就認識的,他把車子駛入忍冬村。

  潘朵娜看到花園裡花樹茂密,一片欣欣向榮。

  她走過去,打開門,沿著開滿石竹的小徑走下去。遠遠站在門口的正是安妮。

  「潘朵娜小姐!」她尖叫起來,「我剛在窗口看見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安妮,我回來了。」潘朵娜心碎的說。

  車伕幫她把行李搬到房裡。潘朵娜脫下帽子,四處瀏覽一番。

  這兒有許多具有特殊意義的傢俱、母親最鍾愛的各式寶貝,還有些沒多少價值的裝飾品,這些對潘朵娜而言,都等於她童年的一部分,也是未來的一部分。

  她付小費給車伕,他摸摸額頭,謝謝她的慷慨。

  「潘朵娜小姐,你給太多了。」安妮慣常責備的說,「難道你突然得到一大筆錢嗎?」

  「我們所有的財產都在這袋子裡了。」潘朵娜說著把袋子擱到桌上,「還可以維持一段日子,安妮。」

  「親愛的,是怎麼回事?你碰到了什麼?」

  她的聲音那麼親切,那麼熟稔,又那麼溫柔,那麼關切,播朵娜不禁淚如雨下。

  公爵駛往約克郡的途中,那分絕望就和潘朵娜毫無二致。他知道,潘朵娜一定也和自己一樣痛苦。

  那封信使他對未來的安排成了泡影,假如愛蜜兒真的因此癱瘓,他決不可能因此取消婚約。

  她也許會因為同情,而答應解除婚約,但對一個男子漢來說,拋棄一個癱瘓了的未婚妻,是違背良心的事。

  如果他堅持這麼做,不但站不住腳,而且等於是自尋煩惱,更不用說什麼英雄意識了。

  所謂紳士就是所做所為必須合乎騎士精神,從不後人。

  他只能藉著快馬加鞭的速度,壓抑住滿腔的憤慨和衝口而出的怒吼。

  克爾畢伯爵夫人奉旨留在溫莎侍候王后。因為她出身「侍女」家室,不便拒絕。伯爵與愛蜜兒相偕返家。公爵知道愛蜜兒急於回到馬兒的身邊。

  「我正在訓練西區第一流的馬兒,」她告訴他,「我叫愛德華幫我把柵欄豎起來,訓練它們跳越障礙,直到我認為它們可以跳過國定標準才行。」

  公爵知道愛德華是專門為她父親訓練賽馬的好手,在賽馬界頗具盛名。他對愛蜜兒說:「要小心點,越過那種障礙對男人來講就夠困難了,何況是女人!」

  「你這話拿去跟別的女人講!用不著對我說。」

  公爵笑了起來,說道:「當然啦!你是例外,不過你不能否認要跳過那麼高的障礙的確很危險,是吧?」

  他還想起幾年前,伯爵有一匹馬參加高級越野賽,結果扭傷一條腿,最後不得不把它殺掉。

  但愛蜜兒當時毫不在意,自顧自的走到馬群中,親暱的和它們說話。那都是她三年前買回來的,如今都長得高貴純良。

  「你該擴充一下你的馬廄了,艾傑,」她揶揄的說,「當然囉!要是我們結婚了,我就可以幫你忙了!」

  「先謝了!」公爵尖刻的說,事實上,他的馬贏了許多場比賽,而且一直被認為比伯爵的還出色。

  他經常來回奔波於倫敦,約克郡兩地,所以通常把馬安置在客棧裡,以便及時趕赴目的地。

  他才煞住跑得汗水潸潸的馬兒,伯爵就從門口跑了過來。

  「艾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了,還好,你及時趕來了。」

  「愛蜜兒怎麼了?」

  公爵問。他渾身發熱,疲備已極,非常需要淋浴一番,但他知道沒多少時間好耽擱了。

  「我馬上帶你去見她,」伯爵答,「自從她摔下來之後,一直不肯見人呢!」

  「到底怎麼發生的?」

  他一邊上樓一邊問。

  「她堅持要豎一個比愛德華以前豎的還要高的柵欄,不過。到底她是怎麼摔下來的,至今還是一個謎.因為馬根本沒有受傷。」

  公爵沒說話,兩人默默的沿長廊走去。

  伯爵敲敲門,伯爵夫人開了門,她看來既憔悴又沮喪,雙手緊絞在一起。

  「艾傑!老天!你終於來了。我今早才到,一來就發現愛蜜兒到處找你,不見到你她是不會休息的。」

  「她怎麼樣了?」

  伯爵急急問道,伯爵夫人只是緊抿雙唇,眼淚汪汪,其他就毋庸置言了。

  公爵和她擦身而過,進入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走近床邊。

  愛蜜兒靜靜的躺在那兒,雙眼緊閉。

  「愛蜜兒!」

  他低聲喊她。她緩緩張開眼睛,彷彿在費力的集中視線,然後她露出一個模糊的微笑。

  公爵緊握她的手,說:「我真難過……」

  「我們……現在……單獨在一塊嗎?」

  她說話時顯得相當困難,聲音又小不可聞,不過他還可以聽見。

  他向門口瞥了一眼,伯爵夫人已經把門關上了。

  「是的,只有我們兩個!」

  「那麼……聽著……艾傑,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我……就要……死了。」

  「不!不會的……」

  他還要說下去,她阻止了他。

  「不要……跟我爭,只要聽我說……就行了。我的時間……不多了。」公爵握著她的手,靜靜聽她說下去。

  「我希望你……給……愛德華……一筆到美國的旅費。他……一定得離開,可是……他走不成……,除非……你給他錢。」

  「你是說訓馬師愛德華?」

  公爵迷惑的問。

  「是的……就是他,他現在不在這兒了。」

  「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呢?」公爵問。

  「我是指……並不是馬兒……害我摔下來的,是我……想……自殺。」

  「為什麼?愛蜜兒,到底為什麼呀?」公爵問。

  「我……有了……他的孩子。醫生告訴我……,我死前……不會告訴……爸媽,可是……我死後……他就必須……說了。」

  公爵完完全全楞住了。愛蜜兒繼續微弱的說:「除了你……我不能……再求別人了。答應我,你要……幫助愛德華。我從小就……跟他學騎馬,我那時就……愛上他了。」

  最後幾個字已模糊不清了,公爵說:「我答應你,給他一筆離開英國的旅費。」

  「那些錢……夠……到美國嗎?」

  「他需要多少就給多少。」

  公爵答應。她歎了口氣,說:「謝謝……你……了,艾傑,我知道……我很傻,但……仍然是值得的。我們……一直……都好快樂,……直到……爸爸……要我……嫁給你。」

  公爵把她的手放在唇邊,她又說:「告訴愛德華……他們……不會讓我……見他了。……告訴他,……我……不怕死,……還有,我……愛他。」

  「我會告訴他的。」

  愛蜜兒如釋重負的閉上眼睛,整個靈魂恍若飄向遠方,就如她的生命慢慢溜逝一般。

  「愛蜜兒!愛蜜兒!」

  公爵喚她,但握在他手裡的雙手變軟了,她還在呼吸,卻似乎在說她不久人世了。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把她父母喊了進來。……

  潘朵娜把喝過的杯子、茶具收拾一番,端到廚房裡去。

  現在每樣東西都顯得有條不紊,就像一棟洋娃娃屋一般。

  住過梅爾山莊和柏克萊廣場之後,這裡顯得異常狹小,加上安妮把許多東西擠在這個小房間裡,更使她覺得自己行動起來像個巨人似的。

  她發現這裡不但堆滿以前給安妮的東西,還堆了一大堆以前沒帶來的東西。

  「就像你說的,畢維克先生把它們統統扔了出來。」安妮說,「他請了亞當和村裡的一些人幫忙,還特別叫亞當把它們拿去燒掉,你聽過這麼野蠻的行為嗎?」

  潘朵娜禁不住好笑起來,她上樓時就笑了出來,但同時也流下了眼淚。

  畢維克拋棄的東西中包括那張潘克登歷代祖先睡過的大床。

  安妮把這張床放到最大的一間,結果那間寢室就一點活動的餘地都沒有了。

  「老天!安妮,你怎麼把它弄進來的?」

  潘朵娜叫著說。

  「那是主人的床,不該讓任何其他的人擁有它。」

  「你是怎麼把它弄上來的?」

  「亞當先把它拆開,雷德再重新裝好。」

  潘朵娜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能幹。

  看起來確實有點可笑,在小小忍冬村舍的寢室裡,竟然放了一張碩大無比的大床,床頭紅色帷幕上還繡了潘克登家族的紋章。

  雖然紋章已經褪色了。但潘朵娜仍舊認為那是高貴、光榮的記號。

  安妮堅持她應該睡在這張大床上,不可避免的,每當漫漫長夜,她總會想起那個睡過這張床的人來。

  她會躺著幻想公爵正摟著她、吻著她。過一會兒,她為了這無望的幻想哭泣起來,直到疲倦不堪,睡熟為止。

  她把盤盤碟碟都放到架子上,安妮說:「我要出門,順便買點晚餐吃的東西,你要吃什麼?親愛的。」

  「我……不怎麼餓。」

  「我必須催你,逼你多吃點東西了。」安妮不高興的說,「你愈來愈瘦了,我打算請一個最近才到這兒的新大夫給你瞧瞧,看看到底是什麼毛病。」

  「沒……沒什麼毛病,我……只是肚子不餓罷了。」

  安妮緊緊抿住嘴,潘朵娜知道她寧可花一大筆錢,也要讓她胃口大開。潘朵娜知道跟她爭這些毫無用處,只要她認為值得,她就要花。當然這一百鎊花不了多久的。

  自她離開倫敦,就沒聽到叔叔的消息。偶而她會好奇的想到,他對她的離開有何想法?或許他會認為這是種解脫也說不定,因為他現在可是有錢人了。

  如果她夠坦白,就不得不承認她其實並不是等叔叔的來信,而是在等公爵的信。

  「就算他寫信給我,也一定是寄到倫敦去了。」她告訴自己,「既然我們彼此都不能再見面了,那我何必盼望他來信呢!」

  她聽到安妮碰的一聲把門關上,便突然想到樺樹林裡走走。

  自從回到老家以來,她一直想再去那兒走走,只是一想到那只會徒增苦惱,便又捺住衝動,強迫自己待在家裡。

  亞當和安妮告訴她,梅爾山莊現在就像個蜂窩似的,被畢維克先生請來修整房屋的木匠、水泥匠擠得滿滿的。

  「他呀把自己想成跟威爾斯王子一樣,花錢像流水似的。」安妮挖苦的說。

  潘朵娜知道村裡的人都認為畢維克想「冒充」父親的地位。

  她知道那些工人曾在午後經過這兒回家,等到黃昏時候人就走光了,她就可以放心大膽的走過草地,來到樺樹林。

  她沒戴帽子,逕自向前走。村子後頭有一條小路可通往樺樹林。

  一度荒廢的草地如今修剪整齊,種了花樹,亞當告訴過她,他們打算一直整理到森林邊緣。

  稻田小徑十分崎嶇,但她一心想趕到樺樹林去,就不覺得有什麼難走的。

  紫羅蘭凋謝了,只剩櫻草花和風鈴草。樹葉的顏色更濃更綠了,但在陽光照射下,彷彿又有點鵝黃。現在是黃昏,夕陽餘暉不像那天的朝陽般耀眼。

  她呆呆站了好一會兒,心中若有千千結,彷彿潮水般淹住她。

  時而狂喜交集心胸,時而悲痛摧殘胸臆。

  「哦!上帝!……幫助我!……忘了他吧!」

  她脫口而出,淚濕雙頰,遮蓋陽光,蒙蔽一切。

  葬禮結束後,公爵知道自己不該再留在克爾畢堡了。愛蜜兒就葬在教堂墓園末端,伯爵夫婦心神俱碎,葬禮相當安靜莊嚴,只有少數親友參加。

  公爵在葬禮之前就付給愛德華一筆可觀的費用,還為他籌妥前往美國的種種事宜,又替他寫了好幾封介紹信給當地的地主。

  「我不懂您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主人。」

  「我只希望盡量不要讓伯爵夫婦知道真相。」

  公爵冷冷的說。他認為愛德華已經是成年人了……竟然在為伯爵服務時,對一個年輕女孩做出這種事來,實在不可原諒。

  但他又警告自已,不該在這時責怪任何人,只要盡力而為,照愛蜜兒吩咐的去做就行了。

  倒是醫生確實讓他傷了一陣腦筋。醫生堅持他應該負起揭露真相的責任,公爵就不得不盡力規勸他。

  問題就在這位醫生是個心地善良、個性耿直的人,何況他已被這事嚇壞了。

  經過一小時的激辯後,醫生終於屈服,並以名譽保證絕不向任何人吐露愛蜜兒真正的死因。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公爵的責任已盡,他再也不用為這樁讓他發瘋的事繼續偽裝下去了。

  伯爵進屋時,公爵對他說:「我想您們夫婦倆一定想清靜清靜,我已經吩咐他們收拾行李,準備馬車了。」

  「你要走了。」

  伯爵說,公爵點了點頭,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他那一連串的感謝。他不打算和伯爵夫人道別了,因為自愛蜜兒下葬之後,她就終日躲在臥室裡以淚洗面。

  詹森駕著車,帶著他奔馳而去,他彷彿卸下了重擔,第一次有空想到自己。

  「前頭旅行車的馬伕請問您今晚打算在那兒過夜?我跟他們說您大約會在靠近漢丁堡的客棧休息。」

  「可以啊!」公爵心不在焉的說,「不過,我們用不著在那兒換馬。」

  「是的,您說的一點沒錯,我們的馬足夠撐到明天中午。」

  公爵忽然想起漢丁堡不正是離潘克登家不遠的客棧?還是潘朵娜告訴他的呢。

  一種想要重回潘克登家園的衝動促使他不得不到那兒去,不僅為了重拾往日情懷,更為了某種不明的原因。

  他想,在這個時節,到晚上八九點以前天還有點亮,這樣他還有時間好好逛逛,拜訪過潘克登再回漢丁堡不遲。

  公爵喜歡旅行時一個人坐一輛輕型馬車,其他的僕役侍從坐另一輛旅行車,上面載著他們所有的行李,好讓他一路上不虞匱乏。

  每到客棧都可以用自己帶來的亞麻床單,晚餐也是自備的,甚至還可以喝到地窖中的美酒。

  他做一位公爵時,就盡量享受奢侈的生活;他身為一位戰士時,就像他跟潘朵娜說的一樣,將就著過。

  雖然他盼望今晚能再在梅爾山莊一宿,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奢望,因為它已不屬於潘克登家了。

  他沒時間和潘朵娜談論這些事,卻瞭解她很捨不得賣掉梅爾山莊。

  他想,只要他們結了婚,他一定要給她更多雄偉壯麗的屋子,讓她不要再為此抱憾終生。

  他一邊想一邊渴望立刻回到潘克登家園。

  「我怎麼愈來愈感情用事了。」

  他自言自語,但也瞭解這正是他該付給播朵娜的感情。

  詹森聽到要在下午五點左右離開大路,駛往以前發生車禍的地點,不禁楞住了。

  「您是說,我們再去拜訪潘克登府嗎?」

  過了一會他問公爵。

  「是的。」公爵回答,但不多作解釋。

  他們默默的前進,灰色的教堂尖塔逐漸映入眼廉。

  公爵正準備減速時、詹森說道:「大人請看,那不是潘朵娜小姐的保姆嗎?我們住在梅爾山莊時,就是她招待我們的。」

  公爵向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不錯,安妮整整齊齊的戴了一頂黑帽子,不管天氣熱不熱,在灰衣服外還是罩件毛披肩。

  公爵在她身邊剎住馬車,她抬起頭,訝異的看著他。

  「嘩!這不是查斯特上校嗎?」她叫了起來,「真高興我們能再見面。」

  「我一直記得在梅爾山莊時你對我們有多好。」

  「可惜現在我不能在那兒招待您了,先生,它已經賣掉了,現在我們住忍冬村。」

  公爵打馬背望過去,看到一座長滿忍冬花的茅草村舍。

  「看來相當吸引人,而且很符合這個名稱。」

  「雖然很小,卻挺舒服的。」安妮說,猶豫了一會兒,她才說,「如果您願意留下來喘口氣,先生,我相信潘朵娜小姐一定樂於招待您。」

  公爵愣住了,緊緊抓住韁繩。

  「潘朵娜小姐也在這兒嗎?」

  「是的,先生,她剛從倫敦回來,看她臉色不大好,可能有什麼事煩到她了。」

  公爵把韁繩交給詹森,一邊下車,一邊說道:「我非常樂意接受你的邀請。」

  潘朵娜仍在和淚水搏鬥。她自問著:為什麼要流淚呢?尤其是自己體會了別人體會不到的快樂之後,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她為自己日夜悲泣的行徑羞慚不已。

  但是,她已無法排除「愛」帶來的劇痛。她想,如果他從未向自己表示過,或他倆之間有一個永遠不能跨越的隔閡時,或盧還會好些。

  「我一定要堅強起來,再也不到這裡了。」

  她對自己這麼說。她在林裡呆了不少時候,臨走之前她還想再看一眼,好把美景印在腦海裡,使回憶更加甜美。她掏出手帕,擦乾淚水,快速走回忍冬村舍。

  剎那間,她以為自己在夢中,看到一個人穿過樺樹林,向她走來。那人不經意的瞥了她一眼,就頓住腳步,呆呆的看著她。於是那個人就變得清晰真實了。

  好一會兒,她只是呆若木雞的站在那兒,然後盡力呼喚他,向他飛奔而去。

  她又在他懷抱裡了。他緊緊的摟住她,此時若要問為什麼她會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都是多餘的。

  他的唇搜尋她的。除了他的唇,除了彷彿一道陽光穿透自己的狂喜外,她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們又在一起了,她又可以親近他了。他就像以前一樣控制著她的心。她陶醉在他的吻裡,她完全屬幹他。

  他成了完美和絕對的個體,她自然無法再想到其他的。

  公爵緊緊的抱住她,愈摟愈緊。潘朵娜的心靈深處只感到為了這分快樂,死不足惜。

  公爵取下帽子,細細的打量她。她的朱唇柔軟無比,雙眼盈滿淚珠,全身都在強烈的激動中,微微顫抖著。

  「我的愛人!我的寶貝!」他說,「我終於找到你了,一切都沒事了。」

  她的雙眸睜得大大的,他告訴她:「我們可以在一塊了,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了。」

  潘朵娜喜極而泣,公爵又吻她,吻得她覺得整座樺樹林都模糊起來,四週一片迷離。

  陽光彷彿成了他們自身,自然而然的發出閃耀的光芒。

  「我愛你!艾傑……我愛你!」她喃喃的說,「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不但可以見到我,而且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我的愛人!」公爵說,「我們今晚就要結婚,所以現在先回村舍準備比較好。」

  「結……婚?」潘朵娜幾乎窒息。

  「我跟牧師談過,他告訴我,他一直看著你長大。我說我正在服喪,婚禮必須安靜隱密,他有同感,所以除了安妮之外,役有任何人參加婚禮。」

  潘朵挪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會原諒我這麼做的,因為愛蜜兒去世了。」

  潘朵娜呆了好一會兒,才問道。

  「她摔下……馬來?」

  「是的。」

  「這是……一定……讓你……不安吧?」

  「她臨死前告訴我,她愛的是別人。」公爵說,「我聽到這事後。就從所有的良心、責任感、罪惡感中解脫出來了。」

  他知道這是潘朵娜想知道的事,她長長歎口氣,似乎也解脫了。

  「我們……真……真要……結婚……?」她問。

  公爵緊緊的抱著她,說道:「你以為我還會為任何事耽擱我們的婚禮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八成是某種感覺告訴我的,」公爵答,「我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呢。」

  潘朵娜笑了。

  「我接到你信那天上午,羅德瑞叔叔在俱樂部裡贏了兩萬多鎊……」

  「所以,我的寶貝,你就回來了?」

  她知道他瞭解自己,就簡潔的說:「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當然,」公爵說,「親愛的,我必須感謝你的直覺讓我省了好多天的路。我本來打算直奔倫敦呢!」

  「也許,是命運第一次眷顧我們吧!」潘朵娜說。

  「如果真是命運,它也的確帶給我們不少的痛苦。」公爵悻悻的說,「現在我們愛情中的坎坷都成過去了,一旦你成為我的妻子,我一定要誓死抵抗任何想分開我們的力量!」

  他再吻她,然後摟著她走回忍冬村。

  夕陽悄悄的在天邊隱逝,星星已掛在灰暗的天幕上。

  潘朵娜和公爵坐在起居室裡,房間很小,天花板又低,公爵顯得格外高大,但也分外迷人。

  潘朵娜緊靠著他,他的眼神似乎也在期望著她。

  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席間只有安妮一人。

  潘朵娜喜極而泣,打濕了手巾。

  他們回到家裡,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餐飯又使他們想起在梅爾山莊的往事。

  當時,主菜只是一隻亞當獵到的兔子;今晚,安妮買了一大堆上肉,又差詹森去買了許多好菜。

  公爵把手搭在潘朵娜肩上,對她說:「親愛的,我好高興,因為現在我可以給我妻子、我的公爵夫人一棟堂皇富麗的房子。至於我們的蜜月就從鄉下的小村舍開始吧!

  「你……會不會……介意?」

  潘朵娜耽心的問,他說:「介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了。而且我認為忍冬村舍不但是我們蜜月的第一站,也是世界上最浪漫不過的地方了。」

  「你沒來之前,我就在想,以前你吻我的是那片森林會成為我今後生活的支柱,現在……」

  不須多加描繪,公爵完全能體會她的感受。他溫柔的吻吻她,說道:「親愛的,潘克登老家會成為我們永難忘懷的地方,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回去,回味回味當時的感受。無論如何,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失去你了。」

  他頓了一會兒,說道:「現在,除了那兒之外,還有一個更值得我珍攝的地方。」

  他輕吻她的秀髮,溫柔的說:「就是這兒——忍冬村舍。我會在這兒教你如何完全屬於我,從現在直到永遠。」

  「我不知道……會這麼快樂。」潘朵娜低聲說。

  「那正是我希望你有的感覺。」公爵說,「親愛的,我等不及要向你表示我有多愛你了。」

  潘朵娜羞得把臉藏在他懷裡。

  他緊摟了她一會兒,然後抬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說:「你好美!美得讓我心痛!但我不只是為了你的美才愛你,我再告訴你一遍,你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把她拉近,繼續說:「潘朵娜,你不只是這輩子屬於我,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屬於我,直到永恆。我相信,一對男女結為一體時,在愛的世界裡再也沒有死亡這回事。」

  「我想,我們結了婚……神……會……讓我們……在一起的。」她窒息似的說,「全世界……再也……沒什麼力量……能拆散……我們。」

  她吻了公爵,公爵回吻她,吻得很輕,彷彿她是最稀世的珠寶。

  「我忘了……告訴你,安妮……把爸爸的床搬了回來,」潘朵娜說,「那……是你……以前睡過的……那張床。我……每晚……都在幻想,假裝自己……躺在……你懷裡。」

  「今晚你就不用假裝了。」公爵說,「我們還要再等嗎?潘朵娜,我急於需要你,我怕會再度失去你,失去你帶給我的喜樂。」

  公爵的聲調含有強烈的激情,潘朵娜被他激起一種強烈又害羞的感受。

  他感染到她的激動,輕柔的說:「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的愛人!一個晚上怎麼夠我來愛你呢!」

  潘朵娜聽出他的溫柔,就抬起頭,低聲說:「我……也……一樣需要你,跟……我來……好嗎?」

  她明白這正是公爵想聽的話,他抱緊她,心兒怦怦的跳著,眼中升起一股烈火。

  他摟著她,吻著她,帶她走上樓梯,來到一間寢室,房裡被那張大床塞得滿滿的,就在這張床上,潘克登歷代祖先在這兒出生、睡眠、死亡。

  天空繁星閃爍,大地一片寂靜,只有蝙蝠傳來陣陣尖叫聲。滿天星月都在為這分愛情作證,照亮他們這段崎嶇坎坷的愛之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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