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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斑馬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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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4:0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斑馬緣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女主角因為姐姐姐夫意外身亡,帶著姪子姪女找姐夫的哥哥:公爵大人,她偽裝身份扮成小孩的保姆希望公爵大人可以負起教養責任,因為她的愛心及美麗讓公爵大人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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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4: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二○年

  「史林考特小姐,我恐怕要告訴妳一個壞消息!」

  「啊,不!我一直希望您不會帶給我壞消息!」

  「我向妳保證,我已盡最大的努力去辦每一件事,很多晚上,我不眠不休地煩惱,怎麼做才能改變一些事,可惜沒有用。」

  說話的羅森先生,是羅森•哈佛頓聯合律師事務所裡的資深股東和首席律師。他說話的聲音非常誠摯。

  和他談話的女孩長歎一聲後,無力地往椅子一靠。她美好的臉上有對大而圓的眼睛,眼神卻十分憂鬱,她問道:

  「事情真的……很糟嗎?」

  羅森先生同情地看著她,答道:

  「妳自己判斷吧!」

  他說完後打算查閱文件。這位五十歲左右的灰髮男士必須戴上眼鏡,才能從桌上成堆的卷宗裡,找到需要的文件;然後把那份文件拿到面前,從頭到尾很仔細地再看一遍,好像希望能發現一些從前忽略的細節。最後,他放下文件抬起頭來,說:

  「史林考特小姐,妳知道我非常欽佩妳的姐夫,龍納德閣下,而且對他賜給我的友誼,感到很驕傲。」眉娜•史林考特點點頭,他又繼續說:

  「我不時地請求他預先安排死亡的事,但他祇是嘲笑我而不說什麼。」

  「但是,您想想,他怎麼會想到死呢?」眉娜問道:「他只有三十三歲,姊姊還比他小六個月。」

  「三十三!」羅森先生重複說:「妳說得不錯,史林考特小姐,一個三十三歲的青年不會想到死亡。」

  「而且,他們才買了一艘遊艇,專門用來航海。」眉娜忽然尖聲地說:「無論如何,那花了一大筆錢。」

  「那件事我很清楚。」羅森先生回答:「那筆錢也是現在必須付清的債務之一。」

  「龍納德認為,或許可以用這艘新艇在各港口間來往載貨,賺一點錢。」

  眉娜說著,說著,好像自言自語,突然,又笑了起來。

  「我們都知道,那種想法不實際!龍納德和姊姊都熱愛大海,他們認為只有泛舟波濤之上,遨遊浪花之間,才興奮、刺激,而且……離開我們……遠遠地。」

  眉娜的聲調逐漸降低,然後幾乎像自語般問道:

  「我們……怎麼處理……這些小孩?」

  「這正是我最關心的事。」羅森先生答道:「沙達快十二歲,馬上可以入學了。」

  「他是個聰明伶俐的男孩子。」眉娜說:「事實上,他們都很聰明。如果您記得我父親,就不會驚訝了。」

  「我一直遺憾,未能和令尊會個面。」羅森先生答。

  「他很有才幹!」一談到父親,眉娜不禁神采奕奕,「雖然他的書沒有賺大錢,卻也有不少的學者閱讀。」

  「我相信妳的話。」羅森先生同意地說,「就因為我相信沙達的聰明得自祖父的遺傳,所以必須好好栽培他,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才能使他受良好教育。」

  「什麼辦法?」眉娜問。

  她說話時,一直睜著大眼注視羅森先生。羅森先生不得不承認「她真可愛」。

  她是英格蘭西南部科瓦城裡罕見的一朵奇葩。

  「她像一朵極富異國情調的蘭花。」他自忖,不知會有多少年輕小伙子為她傾倒。

  眉娜看起來的確不像英國人。她那頭南歐特有的紅髮,既深亮又濃赭。這頭秀髮使她的瓜子臉更完美,而她的肌膚也被襯托成半透明,更讓人覺得不像英國人。

  她的眼睛那麼深邃明亮,幾乎微呈紫色。羅森先生認為她除了有異國風味的美貌外,還年輕又天真無邪,所以他突然問:

  「史林考特小姐,妳多大了?」

  她微笑地說:

  「我認為你這個問題不應該向小姐提出。不過坦白說,我今年十九歲,比家姊眉依小十三歲,我們中間還有一個兄弟,但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十九歲!」羅森先生喃喃自語,「太年輕了,我認為實在不該把這麼重的擔子加在妳的身上,妳太小了。」

  「我必須照顧那些小孩,除了我,還有誰能照顧他們呢?」眉娜問道,「不管怎麼說,我疼愛他們,他們也敬愛我。」

  她看著面帶愁容的羅森先生,說道:

  「我準備外出工作,任何工作都可以,希望您能先告訴我,剩下的錢夠不夠我們度過這一段日子。」

  「史林考特小姐,我知道這正是妳想知道的。」羅森先生回答,「但很不幸……」

  「我寫的第一本書得到四十英磅。」眉娜打斷他的話,「在那時候,似乎是一筆大錢。我希望現在在出版商手中的第二本書能賺更多錢。」

  「什麼時候出版?」羅森先生問。

  「近幾天吧。他們沒有告訴我確定的日子,只說大約六月中旬。」

  羅森先生低頭看看面前的文件說:

  「即使妳能得到四十英磅,甚至八十英磅,還是不夠維持妳和三個小孩的生活。」

  一陣沉默後,眉娜說:

  「您的意思是,再沒有其它剩餘的錢了?」

  「一點也沒有。」

  她很不相信地看著他。

  「怎麼可能……我不瞭解。」

  「妳姊夫,龍納德郡主閣下每次得到的津貼是二角五分銀幣,也就是二十五英磅,這份津貼將隨著他的死亡而結束。恐怕上星期收到的最後一筆款項,已經被列入預算了。」

  「付清買船費!」

  「不錯!」

  「但是房子……呢?」

  「關於那棟房子,我想妳應該知道,已充作抵押品了。這點妳很幸運,剛好有個買主準備購買。」

  眉娜聽到這話,非常驚愕地看著律師。

  「但是……我以為我們能……繼續住在這兒。」

  「妳應該明白,這是不可能的。」羅森先生說,「這房子太大,對龍納德閣下微薄的財產來說太浪費了。只是他和令姊都深深喜愛它,一直認為不會花掉多少錢的。」

  眉娜默默地聽著,想著,不說一句話。

  她十分清楚姊姊和姊夫的個性,對任何事總是聽其自然,光在那期待好運。

  許多年來,她一直懷疑他們是不是借錢維生,負債纍纍。

  因為舊船已經不適用,龍納德堅持再造新船,而為了得到新船的快樂,竟無視於那筆龐大的開銷該如何支付。

  如今,暴風雨給他們帶來了悲慘的劇變。

  在那個原本萬里無雲的大晴天,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在狂風豪雨的吹襲及洶湧波濤的吞噬下,龍納德郡主夫婦雙雙溺斃了。

  事發之後,人們從岩石上瞭望,只見他們搭乘的海雲雀號已經被風雨、浪花擊打得支離破碎隨波逐流。

  這真是駭人的意外,眉娜經不起那麼大的打擊,一連昏迷了兩天才清醒。在暴風雨驟起時,姊姊和姊夫沒有及時趕回岸上,她就十分不安地害怕會發生不幸,但仍盼望他們安然無恙。

  暴風雨減弱之後,幾位熱心的漁夫立刻出海搜救,卻發現海雲雀號的碎片漂浮海上,還有一頂郡主夫人的毛帽子隨波翻滾,情況悲慘,令人心酸!

  事情完全絕望了。一切發生得這麼突然,這麼出人意料,眉娜真難以想像那位脾氣溫和、魅力十足的姊夫已去世,而她再也見不到最崇拜的姊姊了。

  現在,她的思潮又回到羅森先生剛才的話題。她激昂地說:

  「自從父親過世後,他們接我同住,給我一個溫暖的家。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十分快樂。羅森先生,您知道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把債務還清的。」

  她哽咽不成聲,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稍微平靜後,羅森先生才開口說話:

  「史林考特小姐,我很瞭解妳的感受,所以我提出一個值得妳重視的建議,對妳來說,也是唯一可行的途徑。」

  「什麼建議?」眉娜好奇地問。

  他慢吞吞地說:「妳應該把小孩送到他們的伯伯家,也就是格蘭特公爵的宮堡裡。」

  「帶他們到公爵城堡裡?」羅森先生的話就像一枚炸彈,眉娜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每一句話,不禁重複說了一遍後,懷疑的問道:

  「您……您怎麼能這麼說呢?」

  「除了公爵,還有誰能照顧他們?」羅森先生問道,「據我所知,妳姊夫從沒和他家族中的任何人有過聯繫。不管怎麼樣,現在這些孩子成了孤兒,公爵就該負起養育的責任。」

  「不可能!」眉娜極力反對,「您一定很清楚,公爵怎麼對待自己的弟弟……和我姊姊?」

  從她的聲音可以感到一股強烈的敵意。羅森先生卻很安祥地繼續說道:

  「我太清楚那件事了。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他父親反對龍納德閣下娶令姊,而把怨氣都出在現任的公爵身上呀!」

  「他們心腸太硬!太不講理!」眉娜咬牙切齒,憤恨地說道,黑眸裡閃爍著怒光。「您知道嗎?當龍納德寫信告訴父親,他想娶眉依時,他父親怎麼對待他?」

  羅森先生沒有回答,她繼續憤怒地說下去:

  「這個老傢伙竟然火暴地趕到龍納德居住的牛津城,警告他,如果和眉依結婚,他就和他斷絕父子關係!」

  「妳必須瞭解,」羅森先生很和善地說道,「老公爵是位十分虔誠保守的人,對於和劇院有關的人、物,都很憎惡!」

  「他認為眉依在舞台上演出,就是一個女伶,其實她根本不是那一類的人!」

  眉娜的聲音彷彿尖銳的鈴聲,越來越高昂。

  「不錯,眉依是唱歌的,只因為當時家母病得很重,為了請大夫醫治,家父無法負擔昂貴的醫療費,她就在一家歌劇團裡擔任歌手賺錢。」

  羅森先生正要開口說話,眉娜又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唱了兩年,她終於賺得足夠的金錢,付清所有的醫藥費。」

  「這些事當時一定都向老爵爺解釋過了吧?」羅森先生低聲地說。

  「您想他會聽嗎?」眉娜非常激動地問,「他甚至不准許龍納德為姊姊辯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接著說:

  「龍納德告訴我,他父親批評眉依就像她是娼妓、不守婦道的女人,是龍納德從貧民窟裡撿來的爛貨!他絕不肯見她,也不願聽她的事,祇一再重複他的最後通牒!」

  她躊躇了一會說:

  「當龍納德堅決地告訴他父親,不管他怎麼阻止,他也要娶家姊後,這個公爵暴跳如雷,居然就永遠不再理會龍納德!」

  她攤擺著雙手,憤慨地問道:

  「這算什麼父親?這種不認親子,不准他為自己辯解的父親算是個人嗎?」

  「老公爵已經去世多時了。」羅森先生和善地提醒她。

  「現在的公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眉娜更急速而尖聲地說,「他只比龍納德大一歲,您可能會以為他較明事理而富同情心,其實不然,他一樣卑屈地接受他父親的決定,讓所有家人和所謂的『敗類』斷絕一切關係。」

  說著,說著,忽然停頓了下來。

  她起身踱到窗前,注視著窗外的世界,強忍著盈眶的淚珠,哽咽地說道:

  「您知道,姊姊那麼甜美、溫柔、良善。事實上,她自己也憎恨與舞台有關的一切事物。」

  「她對我這麼說過。」羅森先生回答。

  「當她賺了足夠的錢,救了媽媽後,」眉娜好像沒聽見他說話,繼續往下說,「就立刻離開歌劇院,如願以償地嫁給龍納德。他們那麼幸福、美滿。」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那麼快樂的夫妻。」羅森先生好像非常羨慕似地贊同她的話。

  「而且他們也死在一塊兒。」眉娜低語,「他們倆,誰也無法獨自活在世上。」

  羅森先生扶一扶眼鏡。

  「現在,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吧,史林考特小姐,」他輕快地轉變談話內容,「主要是考慮妳和孩子們的經濟狀況,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孩子送回他們所隸屬的地方。」

  「您真的認為我應該這麼做嗎?」眉娜問道,「讓自己和孩子屈辱地去求一個對待自己弟弟那麼狠心的人?」

  「那妳有別的方法嗎?」羅森先生問。

  「一定還有其它的方法……其它一些我們……辦得到的方法。」眉娜洩氣了。

  她走回桌前,坐在椅子上,雙腳無力,彷彿無法支住自己的身子一樣。

  「如果妳還能想出其它辦法,我沒意見,」羅森先生說,「史林考特小姐,坦白地說,我認為那樣做沒錯,公爵應該負起撫養弟弟遺孤的責任。」

  眉娜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他繼讀說道:

  「崔偉萊先生說,如果他能立刻拿到所有權狀的話,他願意接管房子,付給妳足夠的錢償付抵押品及還清龍納德郡主的其它債務。」

  「我猜他是為即將結婚的兒子購買房屋。」眉娜無精打采地說。

  「妳猜得不錯,」羅森先生答道,「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如果我們一再拖延,他可能到別處買房子。」

  眉娜沉默地想著。她瞭解要出售這棟位於科瓦城偏僻地區的貴族房舍很不容易。就是用不到幾年,也得費上好幾個月才能找到買主,更不用說找不到買主了,這樣根本無法養活孩子,更甭提教育費了。

  「公爵知不知道他弟弟去世的消息?」過了片刻,她才問道。

  羅森先生顯得有點不自在地說:

  「我還沒有稟報公爵大人。」

  眉娜奇怪的望著他,忽然領悟了,眼神裡浮現些許光芒。

  「我明白了……因為您想先取得龍納德最近的這筆津貼後才通知他。您的慈悲……您真仁慈啊!」

  「而且很不道德!」羅森先生跟著取笑自己一番。

  又是一陣沉默。眉娜又問:

  「我們必須通知他嗎?……現在這時候?」

  「恐怕要,」羅森先生答道,「令姊夫過世後,我不能再用律師的職權維護其利益,妳應該也不會願意我用這種不合法的手段吧。」

  「不,當然不願意,」眉娜急忙回答,「您一向這麼仁慈,何況我相信,姊夫常常和您磋商一些關於財產、購船文件上的疑難,卻沒有付您律師費用。」

  「那沒什麼大關係,」羅森先生說,「我說過,我很重視令姊夫賜給我的友誼,而且相信任何認識令姊的人,沒有不喜愛她的。」

  「可惜格蘭特家族沒聽見您說這句話。」眉娜不禁噓吁。

  「史林考特小姐,如果我建議妳會見格蘭特公爵時,不要重提舊事的話,會不會認為我不客氣?」羅森先生問她,「妳最好勉強試著去使他同情這三個孤兒,使他自認是唯一該負起養育責任的人。」

  「假使他拒絕呢?」眉娜問道,「那很可能,尤其是他想到那是家姊的小孩,一定會撒手不管的。」

  「我不相信公爵願意讓格蘭特家的小孩在外頭挨餓受凍。」羅森先生答道,「而且想想看,老公爵雖然對龍納德郡主那麼凶暴,但這些年來,他還是繼續給他津貼。」

  「他給的津貼和龍納德在牛津念大學時一樣少。」眉娜撇撇嘴,輕蔑地說。

  「不過事實證明,」羅森先生堅持自己的看法,「實際上,老公爵和他兒子斷絕關係後,可以僅給他無價值的便士,但他仍舊供給銀幣。」

  「如果您認為我該感謝那家族……絕不!」眉娜的聲音如此艱澀、苛薄。「至於現任公爵,從我所聽到有關他的一切……」

  話才說到一半,她突然尖聲大叫,右手摀著嘴巴。

  「怎麼了?」羅森先生十分驚愕地問。

  「我剛剛才記起來……以前一直沒想到。這下子我不能……我不能帶孩子到格蘭特公爵的城堡。如果他們願意去,必須自個兒去……不包括我在內!」

  「為什麼?」

  「因為我曾經……根據他……來寫小說!」

  「以公爵為題材?」

  眉娜用手按著額頭,試圖仔細地想一想。

  「您記不記得我第一本書,雖然是仙女的故事卻也帶點諷刺的味道?」

  「對,那本小說十分有趣又不落俗套。」

  「那麼,現在正付印的第二本書,描述一個陰險、冷酷、不仁不義的公爵,事實上指的就是現任的格蘭特公爵!」

  「但妳從沒見過他,對他一點也不瞭解呀!」

  「我相信龍納德所談的關於他的一切,而且我對他很感興趣,常常留意報章雜誌上有關他的報導。」

  她惶恐地望著羅森先生,繼續說:

  「以前龍納德在牛津的一些朋友來家裡歡聚時,總聊一些公爵的故事,我全部都記在腦海裡了。」

  「妳認為公爵會承認那本書影射他嗎?」羅森先生問道,「在那種情況下,妳的書可能涉及譭謗。」

  「我想,他不會留心追究那本書的真實性。」眉娜回答,「而且我認為,他根本不會去看它或……」

  她沉默了一會兒,羅森先生說:

  「在妳小說中敘述的那些事,能使人很容易確認公爵大人即書中人物?」

  「唔,譬如書名是『暴躁的黃蜂爵』,這公爵是個大惡棍,故意弄得人人悲淒不安。他總是駕著黑黃相間的四輪馬車,僕役也一律穿著黑黃的服裝。」

  「呀!那是格蘭特家族的顏色。」羅森先生說道。

  「正是!」眉娜答。「而且,哦,有好多關於他和城堡的故事都是龍納德告訴我的,其它再加上一些影射的故事。例如,我捏造在一個賽馬會上,這個惡棍拿自己的馬和最有希望贏得勝利的馬匹打賭,為了獲得大筆賭標,他不惜勒住那匹善跑的馬,當然他的馬贏了。」

  羅森先生邊聽邊搖頭,無奈地拍拍額頭。

  「妳在送去出版之前,為何不先讓我翻閱一下?妳一定會因譭謗罪被起訴,而且得付出巨額的賠償費。」

  眉娜大笑。

  「那很簡單嘛,無論如何,我沒有錢,也付不起。」

  「那妳可能要坐牢。」

  「我不就更可以聲稱,我所寫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實而正當的。」

  「這事絕不能發生!史林考特小姐,現在妳好好坐下來,寫一封信給出版商,請他退回妳的稿子!」

  「退回我的稿子?」眉娜大呼,「這種事,我絕不做!」

  「一定要做!妳必須明白這是唯一可行的途徑。」羅森先生堅持他的主張。當他看到眉娜眼中滿佈輕蔑、反抗的神情時,他的口氣不禁變得溫和。他說:

  「妳應該為孩子們著想,既然妳認為公爵是那種壞人,難道妳忍心把孩子獨自丟在格蘭特堡而不管嗎?我相信沒有妳,他們不會快樂的。」

  經過長長的一陣沉默後,眉娜妥協了。

  「您是對的,我不忍心那樣做。我願意寫這封信。」

  「我替妳打草稿。」羅森先生說,「明天上午我要寫一封信給公爵,稟告他弟弟的死訊,並且通知他,孩子將在下週一抵達城堡。」

  「立刻……就動身?」

  「妳忘了崔偉萊先生趕著要房子?」

  「咦!是的……當然記得。」

  眉娜說著,又踱步到窗前。

  「我在想,」她說,「如果我必須……和他們去,……薇薇太小,不能沒有我照顧,那麼我不要……以眉依妹妹的身份同去,可能妥當一點。」

  羅森先生考慮一下她的想法後,說道:

  「不,當然不要,這一點我應該事先想到。最好說妳一直照料他們,是……」

  「是女家庭教師。」眉娜插嘴,「這樣,至少他該付薪資給我,我就不會完全依靠他來生活了。」

  羅森先生注視著站在窗前的她,窗外的陽光正輕撫著深亮的紅髮,呈現出鮮明耀眼的金色。其實他覺得她看來不頂像一般負責照料幼兒的家庭教師,但他沒有說出自己的觀感,僅僅大聲地問道:

  「我喊妳什麼名字呢?」

  「這個重要嗎?」眉娜問道,「唉,等一下,最好改個孩子們容易叫的。」

  「溫妮小姐如何?」

  「很出色,我回去會把我們計劃的事告訴他們。」

  「但我希望妳不要在孩子面前批評公爵,或是想盡辦法來反對公爵。」羅森先生說,「史林考特小姐,妳要知道,使他喜歡這些孩子是十分重要的。他有錢有勢,如果疼愛他們,就會為他們做任何事。」

  「我倒認為,他很可能把我們關在地牢裡,丟一些麵包、生水讓我們充飢,直到我們死去為止。」眉娜把未來想像得十分戲劇化。

  羅森先生禁不住大笑。

  「如果被別人發現了,這個醜聞會傳遍全國,引起非議!至少從我聽到關於公爵的事看來,我保證他不是那麼無恥的人。」

  「不,當然不是,」眉娜同意地說道,「只有他父親認為龍納德娶個唱戲的想法才可恥。」

  她的語氣極其尖酸、苛薄,羅森先生馬上說道:

  「我期望妳試著忘記過去的事。孩子是公爵大人的近親,將他們送回城堡,不僅可以得到以前他們渴望的東西,也有機會使未來充滿快樂,幸福。」

  眉娜沒有答腔,停了一會兒,他再說道:

  「當然啦,凱婷才十歲,現在談她的未來,似乎好笑。但是再過七年,她會是美麗的淑女,開始參加社交活動,想一想,因為她是格蘭特公爵大人的侄女兒,整個社交圈將會樂意逢迎她們姊妹。」

  眉娜聽到這兒,很訝然地望著他,同時,說話的語氣轉而滿盈著溫柔,那聲音原是羅森先生一向熟悉的。

  「對!您的主張當然正確,我必須為女娃娃們著想。就像您說的,她們都會很漂亮,可以挑選一位好丈夫……這些男士必須富有而又是她們所愛的。」

  她憧憬著女孩美麗的未來,黑亮的眼珠裡洋溢著多少柔情。羅森先生不禁私下想著,在凱婷和薇薇姊妹尚未長大之前,她們的阿姨一定已經結婚,否則,至少也有上百次被求婚的機會。

  他停止自己的思緒,從桌前站起來。

  「史林考特小姐,妳等幾分鐘,我好幫妳把寄給出版商的信擬個稿,順便寫封信告訴公爵大人等候妳。」

  「好的。」眉娜說。

  羅森先生對她微微一笑,走到外頭的辦公室。那裡有好幾位職員坐在桌前振筆疾書。只見白色的羽毛筆在活頁文件上忙碌地移動。這足以證明羅森哈佛頓律師事務所是此城生意最興隆的一家。

  眉娜站起身,再緩步至窗前。

  早上發生的每件事不停地在腦中混混濁濁的旋轉,使她難以理出個頭緒,正好趁這當兒好好想一想。

  當她知道自己必須撤銷小說稿時,內心的憤怒遠比羅森先生知道的強烈得多,她很重視自己第一本書所得的酬勞,所以深盼這本小說能再為她賺一筆可觀的金錢。但如今,希望全破滅了。

   
  第一本書的篇幅很小,但出版商寄給她一些讚美的書評。

  她認為寫小說必須要像作家華德史考特男爵一樣,為時髦的社會刻劃出英雄的形像,也要像作家貝林郡主一樣,能因此獲得大筆財富。

  她的小說把冒險、邪惡和無數浪漫的故事結合起來,她認為這種組合十分恰當,能迎合大眾喜好。

  在科瓦城過得很平靜,很少有機會遇見社會名流。但是一些殘酷的故事和那個與父親一樣殘忍地排斥親弟弟的格蘭特公爵,卻一直激發她的幻想,虛構小說的題材。

  眉娜非常崇拜姊夫,每當她沾著墨水,搖動筆桿,在小說中寫下那個惡棍所做的殘酷尖苛的事時,她彷彿覺得已經對公爵的不仁慈還以顏色。

  她將小說稿送往出版商之前,很慎重地將原稿收藏好,不敢讓龍納德郡主知道,因為他和藹可親,脾氣溫馴,心地善良,即使他沒有理由為家人辯護,但只要他知道她如何醜化他的兄長,一定會大加反對。

  他們家人對待他的態度,好像當他是個無賴漢、被棄者。雖然他也嘲笑過他們迂腐古怪,卻從不殘忍無情的批評。

  「我實在不明白,」記得有一次,姊姊眉依對她說,「他們怎麼受得了失去龍納德的滋味,他那麼善良,富同情心又討人喜歡。可以想像得出,他的離去一定在家庭中造成很大的缺憾,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

  「他們都是頑固、專制、令人鄙視的一群!」眉娜想起自己是這麼回答的,但眉依僅悲淒地笑笑,說道:

  「我並不在乎自己被摒棄於城堡外,只是每當想到龍納德無法騎愛馬,穿絲裘,更不能出席新市和亞斯哥的賽馬會,我就恨透了。」

  「雖然如此,我卻沒有見過一個比龍納德更快樂的人。」眉娜答道,「在這種小地方,穿得隨隨便便沒關係。我認為他對在沙灘上和孩子們賽跑,或在新市賽馬會上觀賞騎士奪標,同樣興趣盎然,妳又何必掛心呢?」

  姊姊很感激地吻她雙頰,說道:

  「眉娜,妳真會安慰我。有時想到龍納德為了我,喪失許多應享的權利,深覺內疚,耿耿於懷。但是以我的立場來說,擁有他,如同擁有了天堂。」

  羅森先生說過,再也找不到比他們夫妻更恩愛的了。只有像眉娜那麼瞭解姊夫和姊姊相處的情形,才會同意羅森先生的說法。

  他們都互相深愛著對方,在默默凝視中,眼波微漾著光輝,這種愛的光輝只應天上有,無法在塵世間尋覓。

  如果龍納德離開她幾個鐘頭,眉依一定焦急的等他回來,然後向他飛奔而去,欣喜地投入他懷中。一個低俯著臉,一個墊高腳尖微仰著頭,兩人的額頭就這樣輕輕地廝磨著。

  深情地凝視、凝視著,逐漸急促的呼吸誘引著微顫的雙唇,接近、接近,瞬間狂熱地擁吻,緊緊地融成一體。他們好像初戀的愛侶,無法抗拒唇舌肌膚之親的神秘誘惑。

  如今,他們都消逝了。眉娜知道自己接下了神聖的托付──孩子需要她照顧。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會關愛他們。

  「羅森先生的主張是對的,」她細細思量,「必須使公爵相信我是孩子的家庭教師,他才會繼續留我當教師,不會再去請別人。」

  這時,羅森先生走回辦公室。

  「這封信是給出版商的,」他說道,「只扼要地寫出重點,並請他們把稿件退到我這兒。這樣比較妥當,否則妳把稿件帶到格蘭特堡,會不太方便。」

  眉娜轉過身子,緩緩地走到辦公桌前,羅森先生看見她失望無奈的神情,急忙說道:

  「我很抱歉,我知道妳為這本小說,費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但現在只能這麼做。」

  眉娜提起筆準備簽字,他接著說:

  「妳可以重新開始寫另一本書,或許可在格蘭特堡裡,甚至它的主人身上,發現有趣的小說題材!」

  「可能嗎?如果這種真能實現的妄想像匹馬的話,乞丐們一定騎著它到處飛騰!」眉娜笑著回答。

  她在信尾簽完字,把白羽毛筆插回筆筒。

  「我盡量忘掉這事,」她說,「不過作家都把自己的創作想像成親生的孩子,當書出版時,就像自己的嬰孩呱呱落地。我真的無法不為那成形而難產的小孩哀悼。」

  羅森先生聽見她所作的比喻,不禁哈哈大笑。

  「史林考特小姐,妳在格蘭特堡裡,可不能再寫這類書了。不然的話,一定會破壞格蘭特家族中老一輩的關係。」

  「我會塵封紙筆,謹言慎行的。」眉娜向他作了承諾。「下一本書的稿子會先送給您審閱,您把誹謗的言詞刪掉後,再交給出版商。」

  「我會幫妳實踐諾言。」羅森先生笑一笑說,「我可不希望在法庭上為妳辯護。」

  「我也不願意因付不起誹謗賠償費,被拘禁在監獄裡,一覽囚獄風光。」

  「我會將妳的信和給公爵的信在今天寄出。」羅森先生說,「我打算後天趕到郡主莊園幫妳打點行李。那時候,你們的行程就安排好了。」

  「謝謝你的好意。」

  她很激動地向他伸出雙手,說道:

  「龍納德和家姊地下有知,也一定很感激您幫助我們這些孤兒的恩情。」

  羅森先生緊握她的手,說道:

  「親愛的眉娜,妳十分堅強勇敢。我只希望能為妳帶個好消息。但誰曉得,或許最後會是好結局呢。」

  「如果孩子們覺得好,我也滿足了。」眉娜說道,「憑良心說,我對格蘭特堡裡的一切有莫名的恐懼。」

  不久,她向羅森先生告辭,走出事務所,騎著那匹相伴多年的馬兒回家。一路上,海風不斷輕輕吹過,眉娜瀏覽著科瓦城美麗寧靜的風光,不禁萬分感歎,離開這個迷人的地方,一定會患思鄉病的。

  走著,走著,想著,前塵舊事掠上心頭。

  父親去世後,她到科瓦城,依賴姊姊生活,這才發現英格蘭偏遠地區的大自然景色又純樸、又可愛、更脫俗,與在牛津城那種擁擠忙碌的生活大異其趣。

  父親科雷•史林考特心臟病發逝世時,她才十五歲。母親去世後的近幾年來,她一直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所以從她的外表和處事態度上看來,比同年齡的女孩要成熟老練得多。

  她的家庭教養良好,也受過良好教育。因為住在牛津城,身為大學教授的女兒,常結識許多和父親一樣富智慧、有修養的學者,深受他們訓誨。此外,她開始懂得閱讀起,就常常涉足於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裡,博覽群籍。

  如果說,科雷•史林考特先生把聰明的頭腦遺傳給女兒的話,那麼她們美麗的外貌,毋庸置疑,得自母親所賜。

  眉依能在劇團裡找到工作,多虧她在牛津的老師力薦。以一個無經驗的業餘歌唱者來說,這份待遇顯得十分優厚。後來,她能在團裡爭得一席之地,不僅因美妙的歌聲,也因她漂亮動人的容貌。怎麼說呢?

  這家歌劇團常在各地巡迴演出,並不是一般的營利事業單位,而是由一個私人慈善機構性質的愛樂委員會支持,目的在使倫敦以外的民眾也有機會欣賞優雅的音樂。劇團在牛津演出時,碰巧擔任首席演員的一位小姐生病無法演出,眉依才經老師推薦,代替她上台演出。

  她演唱的技巧十分優異,兼有嬌美的容貌,使得劇團的製作人和經理對她刮目相看,深覺她的才華外貌正是團裡演員一向欠缺的,所以十分重用她。格蘭特公爵竟然批評她是「一個平庸的女伶,比娼妓好一點點」,真是莫大的侮辱,荒謬之至。

  事實上,劇團中的每位小姐都很潔身自愛,委員會也很嚴格的監督演員們的品格行為,絕不容許他們有任何特權。

  眉依在貝斯、康橋和韋爾斯等大城市及其它小城演出時,從不交際,也不接觸戲迷。她沒有過著別人所謂的散漫生活,也不受影響,總是保守的護衛自己,好像自己只是那些演員們的伴隨而已。

  她不參加演出的空檔,便回到牛津,陪伴父親。就在那兒,龍納德郡主邂逅了她,立刻徹骨地愛上她。

  當時,他還不滿二十一歲,他父親有充分理由駁斥他早婚的請求。

  火暴的老公爵匆匆趕到牛津,利用種種令人痛心的不智手段,企圖破壞他們的感情,阻止他們結合,反而導致龍納德郡主決定不顧一切和她結婚;雖然面臨著「不許再和那女人來往,否則斷絕父子關係」的警告,但沒有一個有靈性,有智慧的青年會不顧自己的榮譽、自尊而屈服。

  公爵怒氣沖沖地回到倫敦。龍納德和眉依就在次月舉行婚禮。

  眉依結束了演出合約,等龍納德畢業後,雙雙離開牛津,到別處尋覓居所。

  他們都熱愛海洋,決定在海邊築愛巢。有朋友提議科瓦的住屋低廉,他們就前往該地,共建人人欽羨的伊甸園。龍納德說,亞當或夏娃缺一不可,否則園裡會缺乏生趣。

  眉娜一到莊園,立即感覺這地方實在迷人,姊夫和姊姊在此享有許多美麗的回憶。回想及此時,忽覺得一陣抽痛,她馬上得離開週遭的一切了。

  馬蹄嗒嗒嗒嗒地響著,逐漸接近前門,孩子們一聽見聲音,馬上跑出來迎接。

  沙達先跑到馬頭前面說:

  「眉娜阿姨,我把『火蠅』騎到馬廄裡。」

  「眉姨,您回來得好晚。」凱婷說。

  五歲的薇麗蝶,大家暱稱她薇薇,站在階梯上喊:

  「我要茶!太晚了!我要茶!」

  「小乖乖,一下下就給妳。」眉娜抱起她,凱婷跟在後頭,一起走進廚房。

  廚房裡有位老婦人,幫著看顧小孩,整理家務。

  「眉娜小姐,妳回來了!」眉娜抱著薇薇走進廚房,老婦人向她打招呼。

  「是啊,露西,我回來了。」眉娜答道,「現在能不能用茶點?薇薇說我回來得太晚了。」

  「妳不在家,他們都不肯用餐,」露西說,「即使我告訴他們,已經先為妳留下熱麥餅和奶油,他們還是不願意先吃。」

  「眉姨,沒有等您回來一起吃的,就是貪嘴的孩子。」凱婷說。

  凱婷十足是個美人胚,年僅十歲,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可以想像得出,她長大後,不知要使多少男人為之心神悸動,失魂落魄。

  眉娜望著凱婷,不禁想到:「真奇怪,這些孩子都沒有遺傳到一頭美麗、深亮的紅髮。這種髮色是他們那位有匈牙利血統的老祖母所賜予的一頂榮耀的髮冠呢。」

  他們長得十分像父親,不過凱婷和薇薇有濃密的長睫毛,使得見過他們的人,往往驚訝地想多看一眼。

  沙達的頭髮是深黃褐色,長得像他父親,五官清晰端正,無疑的,也是一個英俊的小男孩。當沙達從馬廄走回廚房時,眉娜注視著他,更覺得他真像他父親,禁不住跟著想,不知道和他伯父有無相像之處。

  如果格蘭特公爵非常英俊,那麼在她小說中所描寫的真是大錯特錯了。

  在她筆下,不允許惡棍有英俊的容貌,他必須帶著一副譏諷嘲罵的表情,使人一見到他,就能覺察他的邪惡。

  「無論如何,不久我就可以親眼看到他,好判斷我的想法是否偏差。」眉娜下了結論;一想到用過茶點後,必須把下午所作的決定告知孩子時,心裡覺得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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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5: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眉娜沒想到要向那麼多居民一一道別。她要帶孩子們離開莊園的消息傳遍整個地區後,立刻有無數相交多年的朋友陸陸續續地拜訪他們,說聲「一路順風」。這些朋友中,除了幾位是來自州郡大城的威望人士外,大部份是漁夫、農民及鄉人,大家都因他們的離去,由衷的難過。

  每當訪客們談及姊姊和龍納德郡主的往事,眉娜就熱淚盈眶。尤其是羅森先生駕著由那匹老馬拉的二輪馬車,帶他們四人離開莊園時,她的淚珠更潸然而下,僅能透過滿眶的淚水,朦朧地對莊園景物作最後的一瞥。

  羅森先生的行程如此安排:首先由他駕馬車送他們到特魯羅,然後到該城的驛馬車站換乘四輪大馬車往羅賽斯特,此城是到格蘭特堡的第一站。

  一切準備就緒出發後,孩子們為出外旅行而十分興奮。薇薇根本不知道自己將長久離開故鄉了。

  眉娜深覺行李太寵大,因為她帶走了姊姊的衣物,又不忍心把那些帶給她美麗回憶的小東西丟棄,結果就左一包右一袋的。

  這些小東西是幾個鼻煙盒子,不是特別值錢,卻是姊夫珍藏的;一個姊姊的女紅籃子,裡面有幾張繡花巾,是她和姊姊一起繡的;還有一些瑣碎的東西,如孩子們在海灘上拾取的貝殼,龍納德郡主第一艘船船尾飄揚的旗幟,全都是綴滿快樂的紀念物。

  如果公爵不像羅森先生所說的那樣慷慨,那麼未來的日子裡,他們會過得很拮据,她必須事先為孩子們存一點錢。她決定盡可能節省自己的開銷,沒有為自己購制喪服。為了志哀,沙達在手臂上佩著黑紗,她和女孩子則在普通的衣服上別黑紗,帽子邊緣圈上黑色緞帶。事實上,她深亮的紅髮及孩子們美麗的卷髮,配上黑色的緞帶,使白皙的肌膚更顯出色。

  但在這時,眉娜無心關切自己的外表,僅知道在抵達城堡之前,必須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像個家庭教師,一副低聲下氣甚至衣衫不整的樣子。

  羅森先生駕著馬車,一路上不停地說些故事,使他們快活。他談到壯麗豪華的格蘭特堡及倫敦格蘭特華屋的往事。

  「當然,公爵一直隨侍國王左右。」他說,「雖然我相信他並不贊同韋爾斯王子陛下的奢華生活。」

  眉娜沒有表示意見。此時她腦中充塞的全是會見公爵的事,就像一朵烏雲,低垂在眼前威脅著她。

  她不僅因公爵對她姊夫的態度而嫌惡他,更因他間接妨礙她的小說出版而憤恨他。

  「我必須開始寫另一本書。」她想。

  但是她覺得茫然,腦中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是離開熟悉的景物而悲哀,為姊妹親密相處的快樂時光之不再而悵然。

  啟程的前一天,眉娜暫時擱下繁忙的家務雜事,跑到教堂的墓園向姊姊、姊夫道別。雖然他們的屍體並未尋獲,但她和牧師仍然為他們安排紀念碑,放在聖壇裡。

  同時,她請求愛護他們的露西及其它村婦,不管炎熱的夏日或酷寒的冬天,常到碑前獻花,那些村婦都答應了。一切交待清楚後,眉娜走到每星期天做禮拜的座席前跪下,祈禱自己好好照顧孩子。不負姊姊的托付。

  「眉依,妳一定要庇佑我,」她默禱,「因為想使他們牢記你們所教導的仁慈、明理、富同情心的美德並不容易。我深深覺得,格蘭特堡裡沒有這些美德。」

  禱告完畢,回到莊園,發現沙達淚流滿面,因為不能把小馬一起帶走而沮喪。

  「沙達乖,小馬留在這兒,一樣會被看顧得很好,」她安慰他說,「而且我們以後住在城堡裡,一定有很多、很多馬讓你騎。」

  「我不要別的馬,我只要我的路飛士,」沙達仍然哭泣地說道,「眉姨,您知道牠生下來,我就一直照顧牠。」

  「我知道,小乖乖,」眉娜答道,「但是,我可以保證,羅森先生為牠找到的新主人,一定會把牠照顧得非常周到。」

  沙達依然涕泗縱橫,一副絕望的神情,眉娜只好再說:「或許以後我們可以要求你伯伯,再把牠買回來。」

  「您認為他會同意嗎?」沙達抹掉鼻涕,淚眼裡頓時呈現希望的光芒。

  「我們可以試試看。」眉娜回答。

  雖然嘴裡這麼說,心裡禁不住想到,如果以前聽過的有關公爵馬廄的故事是真的話,他就不會讓一匹品種不很優良,又未經調教的小馬夾雜在他的名駒之間。

  安撫了沙達後,發現更糟的是還有許多不必要的雜物,孩子們都要求一起帶走。譬如薇薇在園裡收集了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她堅持要把石頭裝在包包裡搬走。

  凱婷則希望六隻剛出生的小貓咪跟著她,她認為她離開後,沒有人能好好飼養牠們。

  折騰了一番,張羅這,打點那的,終於順利地啟程。逐漸接近特魯羅城了。眉娜知道再過不久就得向最後一位朋友羅森先生告別,自己再帶著孩子,繼續趕路。

  他們的馬車停在特魯羅的驛馬客棧前。幾個人下了車,絕望而頹喪地站在那兒,看著羅森先生把所有的行李搬出來,安置在驛馬車上。忽然,眉娜大叫一聲。

  「孩子們,快看!」她喊道,「厄斯維揚在那邊!」

  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一位高大的白髮老人牽著一個約莫十六歲的男孩,正在對街散步。大家立刻向他們跑過去。

  跑到老人的身旁,眉娜說道:

  「厄斯,能遇見您真好。在離開科瓦後還來得及向您說聲再會,真令我高興。」

  這位先生五十來歲,伸出手,眉娜緊緊握著。

  他是個瞎子,但那平滑毫無皺紋的容貌,因神聖肅靈的內在而散發出異常安詳寧靜的光澤。

  「你們要離開科瓦嗎?眉娜小姐。」他問道。

  「您認得我的聲音。」眉娜微笑地說。

  「我從不會忘記任何一種聲音。」厄斯維揚回答。

  「您聽得出我的聲音嗎?」凱婷問。

  「這是凱婷小姐!」

  「我呢?您知道我是誰嗎?」薇薇跟著問。

  「是小薇薇!」

  「我也在這兒,」沙達說,「厄斯,您好嗎?」

  「很好,謝謝你,沙達小主人。你們開始乘驛馬車旅行,我也要踏上我的旅途。」

  「您要去那裡呢?」眉娜問道。

  「我往上帝指引我去的地方。」

  「如果祂引導您到羅賽斯特城,請您來看我們。」眉娜懇求他說,「我們以後住格蘭特堡。好厄斯,如果能在異鄉看到您,就像回到科瓦城般,可以稍解鄉愁。」

  她的聲調裡含著無限惆悵,老瞎子不禁再握握她的手,說:

  「妳悶悶不樂的。」

  「是的,」她答道,「我必須帶著小孩投奔格蘭特公爵。如果可能的話,我們都希望留在科瓦。」

  「我聽說過龍納德郡主的死訊,」厄斯說,「和令姊亡故的消息。這些對妳來說,是太悲慘了。但是,妳該明白,他們都與主同在了。」

  「但願如此。」眉娜的聲音悲切而顫抖。

  「妳應該有信心的。」厄斯以低沈的科瓦腔調說,「但是,我認為妳不僅為他們的慘變而悲傷,一定還有別的事困擾著妳。」

  對於他敏銳的感覺,眉娜並不覺得怪誕奧妙而嘖嘖稱奇,因為他確實具有超人的能力。

  從她住在科瓦城起,就認識這位老人。她親眼看見他治好姊夫扭傷的腳踝,姊夫很快便能行動自如,使原來的主治大夫驚愕得目瞪口呆。

  村中有一個小孩得了重病,人人都認為他無藥可救,和小孩有親戚關係的一個老嫗也放棄救治他,讓他靜待死神降臨。然而,厄斯維揚依然費盡心力,終於救活這垂危的孩童。厄斯神奇超絕的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現在眉娜握著他的手,彷彿一股暖流逐漸透過手心傳遍全身。過了片刻,厄斯說道:

  「妳心中充滿了憤恨,這種不平的情緒會慢慢腐化妳的道德心。消弭憤恨吧,孩子,用愛來代替它。只有以愛待人,妳才能得到平靜和快樂。」

  眉娜歎了一口氣,原期望厄斯會明白她內心無奈的感受,但他卻要求她做辦不到的事。

  「妳一定要試著做。」他彷彿猜透她的心思,「試著散播妳的愛心,妳也能因而得到愛的報償。這是上帝應允我們的,我們要相信祂。」

  眉娜正想答話,羅森先生已在對街喊他們回去。

  「我得離開了。」她說,「厄斯,有機會的話,請您來看我們。」

  說著,把自己的手收回來,急急地在手提包裡掏尋一番後,找到半個金鎊,遞給厄斯孫子,然後用一隻手指頭豎在嘴唇上,暗示小男孩不要出聲謝她。厄斯幫助別人從不肯收取酬勞,所以時常挨餓。

  他的孫子以微笑表示謝意,這位醫生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而孩子們也大聲地喧嚷,分散他的注意力。

  「再見,厄斯!再見!」他們齊聲向厄斯告別。

  「要相信主上,」他告訴他們,「祂將使你們很安全地抵達目的地。」

  「我們會的。」凱婷答道。

  然後大家一起穿過街道,跑向羅森先生。

  眉娜跟在孩子後頭,大步走到羅森先生跟前。羅森先生頻頻催他們進入驛馬車,準備上路。

  他為眉娜和兩個小女孩爭取到面向馬匹的最佳位置。沙達則與另一乘客坐在駕駛座旁,以便瀏覽四野風光。

  「寫信給我……請您寫信給我。」眉娜向他告別時說道。

  「妳知道我會寫的,我也等待妳的來信。」

  「如果在那裡過得太恐怖,」眉娜鄭重而低聲地說,「我們要全部回來,在您家的花園裡紮營,不然就躲在海濱的洞穴裡過活。」

  羅森先生被她天真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但是,眉娜知道,雖然他表面裝得像無事一樣,內心卻因他們的離去而十分悵然。

  馬車伕不斷地催促來客們進入車內坐好,幸而還有一點時間來得及略作惜別。大家坐定後,馬車門一關,馬兒立刻起步。

  女孩們都把頭伸出窗外,揮手再見。只有眉娜縮在車廂裡,背靠著座椅,緊閉雙眼,以免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滾落腮邊。

  「這次是真正的再見了,」她強忍著眼淚,想著,「告別舊生涯吧。只有上蒼知道未來是什麼光景。」

  ☆☆☆

  到羅賽斯特真是一段漫長又累人的旅程。整個路途上,一站又一站的不知轉了幾個驛馬站,每到一個驛站換車搬行李時,總怕有所遺落,就這樣整路擔心不已。

  夜晚,他們留宿於路邊的客棧裡。客棧老闆對這些廉價旅行的客人漠不關心,讓他們住最差的房間,供應難以下嚥的飲食;驛站的挑夫常因旅客沒有賞大額小費而鎮日陰沉著臉,但是,眉娜對這些難看的嘴臉逐漸習慣了。

  孩子們就像要探險一樣,始終保持興奮的心情。只有最後一天的途中,因發生意外事件,馬車不得不在半途耽擱而比預定時間遲了三個鐘頭。薇薇變得急躁不耐煩,凱婷也打起盹來,無心再注意車外景物。

  這一延誤,眉娜計算時間,非得拖到六點鐘才能抵達德貝林小鎮。再趕到公爵的宮堡時,正是晚餐時刻,她不禁考慮,如果他們一行到達而中斷公爵的用餐,豈不是個壞的開始。

  羅森先生說道,他寫給公爵的信上並未明確要求公爵派人到德貝林接他們,僅僅通知公爵,他們一行人在下午時分到達該鎮。眉娜期望公爵會派輛馬車到鎮上迎接他們,帶他們走旅途的最後五里路。

  但當驛馬車在德貝林鎮上一家很不顯眼的客棧外停下來後,往車外張望,並沒看見任何私家馬車。大家下了車,眉娜四處打聽,獲知沒有人從城堡來迎接他們,感到十分失望。

  她打算自己租一部車子前去。但在陌生的地力,情況不熟,想雇輛馬車也不簡單,只好請客棧主人幫忙。

  店主人一聽到公爵的大名,像觸電般震撼一下子後,終於幫他們找到一輛又破又舊的馬車,一匹老邁的馬拉著。

  所有行李都堆在車篷頂,眉娜和三個小孩坐在車內。整個車篷充滿一股乾草、腐化的皮革及馬匹的臭味,使人難以呼吸。上路後,老馬一步一步慢慢地拖拉,眉娜不禁以為馬和馬車伕整路半睡半醒地走著。

  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似乎走了好幾個鐘頭,馬車終於轉入一條小徑。兩扇嵌在石柱裡的大鐵門矗立路端,小路兩側各植一排整齊高大的老橡樹。這一小段行程,使他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隨著橡樹走到盡頭,整個旅行也就此結束。

  「現在,我們看得見城堡了!」眉娜高聲呼喊。雖然她的內心異常沉重,但仍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盡量把聲調放輕鬆,以提起孩子們的精神。

  然而只有沙達對城堡有興趣,兩個小女孩已疲乏萬分,無神注意了。

  眉娜很快地梳理她們的頭髮,把帽子戴上,又不斷地撫擦她們的長外套,想把坐皺的部位弄平。

  她花費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來修飾自己的儀容,用心整理頭髮,改變另一種樣式,把滿頭秀髮從前額往後梳,再用髮夾將整束頭髮紮成一個髻,她以前梳過這種髮型。

  「我的外表一定要給人一種樸素而卑微的感覺。」她自言自語。

  雖則如此,無論她怎麼妝扮,照過鏡子後,總是覺得不滿意,一會兒嫌眼睛太大,一會兒又認為唇型過於彎曲,怎麼看都不像個普通的家庭教師。

  在穿著方面,她特別選一件最樸實的綠色長裙,不穿喪服,以示她和孩子沒有親戚關係。

  從前,眉娜和眉依的衣服都親自縫製,她倆都具有卓越的女紅手藝。眉依另外有一些十分美麗可愛的長禮服,是龍納德郡主送給她的禮物。即使他是眉依的唯一鑒賞者,他也希望妻子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

  至於其它衣服,如姊姊遺留的精美晚裝,禮拜天上教堂穿的外出服和在家款待鄰近友好的宴客裝等,眉娜認為自己以後不會有機會穿了。她瞭解自己原有的棉紗質料的服裝,皆模仿淑女刊物裡的樣式,有高雅的刺繡及精美的蕾絲花邊,根本不適合現在的職位及身份。

  羅森先生安排他們即刻離開莊園,沒有足夠時間讓她臨時縫製衣服,只好穿上最樸素的綠長裙,使膚色更顯蒼白。

  「只要有時間,」眉娜一邊看著衣櫥裡的服裝,一邊想,「我得為自己縫一些嚴肅、單調的衣服,穿起來更能掩飾原來的身份。」

  其實,不管她穿得再怎麼樸素,仍然無法隱藏她那姣好的容貌、纖細的腰肢及胸部柔美的曲線。

  穿上綠色長裙後,哀惜地把帽緣的黑色飾帶換成綠色緞帶。她忍不住安慰自己,無論怎麼穿戴,公爵倒不會注意家庭教師等卑微人物的衣著,只要盡可能保持謙卑的態度就行了。

  馬車沿著小徑慢慢走,逐漸接近城堡。眉娜清楚地看見規模浩大的城堡。

  據龍納德郡主說,城堡原屬法國諾曼底公爵府邸,經過幾個世紀不斷地整修改建,已經成為各種不同建築風格的混合傑作。

  「家祖父浩費了大筆錢財增建風格新穎而獨特的謁見室,」龍納德郡主說,「除此外,他也建造老式的諾曼底式堡塔,修築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廂房,整修安娜皇后時代的內部裝潢。」

  從姊夫描述城堡的神情來看,眉娜明白,即使他未曾在堡裡享有一個美麗的童年,但他仍然熱愛城堡裡的一切。

  他從來不向別人埋怨自己的雙親,但是眉依和眉娜都很清楚,他們非常嚴峻,認為小孩是可厭的煩人的東西,盡可能由僕人們去照料。

  「我常常想,龍納德那麼疼愛孩子,是為了把自己孩提時代得不到的愛全付給孩子們。」眉依如此感歎地說過。

  自從沙達出生後,龍納德每天花好幾個鐘頭逗逗這個複製品,感到非常滿足。但不久,眉娜發現,眉依免不了有些偏愛兒子,龍納德就轉而疼愛那兩個可愛的小女兒。

  「親愛的,沙達那麼像你,」有一次,她聽見姊姊告訴龍納德,「就因為他是你的獨子,我怎麼能不瘋狂地寵愛他?」

  「我必須盡力補償孩子們所失去的溫暖。」眉娜憶起溫馨的往事,對孩子們加倍憐惜。

  城堡雄偉壯麗,彷彿含著一股銳不可當的力量。眉娜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好像城堡矗立在她和外甥子中間,那份豪壯的氣勢將使他們分離。

  「好古老,好偉大呀!」馬車在城堡的正門前停下,沙達驚歎地說,「城堡裡面一定有很多武士和騎士。」

  沙達豐富的想像力,使眉娜十分安慰,而她自己感受到的,只是那股懾人的威勢,迫使她想躲開一切,回到舒適怡人的小莊園。

  城堡裡走出一個戴假髮的僕人,幫他們打開車門。她注意這僕役的服裝,正如她小說中記載的一樣,是黃黑相間的制服。

  大家下了馬車,她牽著薇薇,走上台階。一個滿頭白髮的管家驚訝地注視他們。

  「這位女士,妳是否想會見公爵大人?」他問。

  「公爵大人正等著我們。」眉娜答,「請你稟報他,他的侄兒到達了。」

  「他的侄兒?」管家聽了,驚愕萬分。

  「不錯。」眉娜答。

  說完,帶著孩子走進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廳堂。大廳有一座彎曲的樓梯,一旁是一座中古世紀的大壁爐。

  「我想,女士,」管家很恭敬地說,「妳或許弄錯了吧。妳知不知道,這是格蘭特公爵的府邸?」

  「我當然知道。」眉娜回答,「我告訴過你,這是公爵的侄子,沙達格蘭特主人,這是他的侄女,凱婷小姐和薇麗蝶小姐。」

  顯然的,這個管家對她說的話惶惑不解,大呼一口氣後,他說:

  「女士,公爵大人正在用餐,我先去稟告他,你們已經來了。是不是請你們先在這兒稍候片刻?」

  說完後,他打開一道門,帶他們進入會客室。當他轉身關門時,臉上還帶著狐疑的表情。

  「我好累!我要喝水!」薇薇吵著說。

  「親愛的,姨知道妳渴了。」眉娜安撫她,「但是,要等見過哈瓦德伯伯後才能喝水。」

  「我們就那樣叫他嗎?」沙達問。他正觀賞桌面上一系列的畫像。

  「是的……就叫他哈瓦德伯伯。」眉娜答。

  然後,她低聲叮嚀他們:

  「你們可不能忘記叫我溫妮小姐。」

  孩子們在旅途中天天練習這個稱呼,已經能上口,只有薇薇疲倦時,會不知不覺地又叫她「眉娜姨」。

  「我記得。」凱婷說。

  「您想,哈瓦德伯伯高興見到我們來嗎?」沙達很懂事地問。

  從等候會見的時刻來判斷,眉娜覺得公爵讓他們等了那麼久,可見他並不樂意。但是,她仍然大聲地哄著他:

  「當然他很高興見到你們。別忘了哦,他是爹地的哥哥,爹地一定希望你們對他溫文有禮,對不對?」

  「我想媽咪,」薇薇吵著說,「我不想留在這兒,我要回家找媽咪!」

  眉娜緊緊抱著她。薇薇非常疲睏。這趟旅行,使得每一個人都幾乎累倒。尤其對一個年僅五歲的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來說,成天窩在熱不透風的車廂裡,更是受不了。雖然有時車廂半空,但到下一站又載滿旅客,而且大部份的旅客不喜歡打開窗戶透透氣,車廂裡悶熱極了,幾乎令人窒息。

  「薇薇乖,只要見過伯伯,」眉娜不斷地哄著她,「姨立刻抱妳上床,給妳喝一杯很香很香的茶,再說故事給妳聽。」

  通常這一類的約定總具有很大的魔力,容易讓孩子們服貼。但是這一回,薇薇已經累得聽不見了。

  為了使她舒服一點,眉娜幫她取下帽子,攏攏頭髮,緊緊抱著她。她快睡著了。這時候,一扇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入室內,初見的一剎那,眉娜幾乎窒息。

  以前,眉娜想過,公爵給人的第一印象一定十分深刻,卻沒料到見了他的那一瞬間,她竟發現他不僅是她所見過最威武的男人,也是最英俊的一位。

  龍納德的容貌十分出眾,沙達也得到格蘭特家族美麗外貌的真傳。而這位六呎三吋高的公爵卻除了具有格蘭特高雅、俊秀的容貌外,再襯以寬厚的雙肩,氣勢真有統領全世界般威嚴雄武,灼灼逼人。

  雖則如此,他俊挺的容貌卻不時帶著一副譏諷厭煩的神色,使人覺得他的表情牽強而嘲弄。

  「他正像我書中描述的那個惡棍!」眉娜對他的表情有越來越強烈的感受。

  公爵以艱澀漠然的眼光瞧著她,她急忙站起來,整顆心因恐懼畏怯而加速跳動。

  她記得從前龍納德穿上晚裝時,給人一種高雅又時髦的印象,而現在這位著晚裝的公爵,卻令人覺得氣焰逼人,凜然不可侵犯。

  眉娜從未想過,男士們結上那種耀眼的雪白領巾,竟能如此神采奕奕,再配上那服貼挺拔的緞質外套,及膝緞褲和絲質長襪,更顯風采翩翩,耀人眼目。

  她站起身,努力地鎮定自己,輕輕向公爵行禮。

  「妳是誰?來這兒做什麼?」公爵開口。

  「您沒有收到律師羅森先生寫給您的信嗎?」

  「信?」公爵詢問,「沒有人給我寫什麼信,只有管家剛才告訴我,這些小孩是我的親戚而已。」

  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點也沒有想到公爵的口氣竟這般冷酷、嚴厲。她不再害怕,代之而起的是滿腔憤怒。

  「這麼說,公爵大人竟不知道令弟龍納德郡主過世的消息?」她回答。

  「過世?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

  「您應該在兩、三天前就收到一封信,說明整個事件的經過。」

  公爵沉著臉,皺著眉,一步接一步地踱對壁爐前,又轉過身來,背靠壁爐。

  「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命令似地說道。

  「幾天前,龍納德夫婦雙雙前往海上遨遊,不幸遇到暴風雨,來不及趕回來,在海裡溺斃。他們遺下三個孤兒──您的侄兒。這些小孩無家可歸,我只好帶他們到這裡來投靠您。」

  眉娜睜大雙眼,直瞪公爵,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把話說清楚。

  「妳又是誰?」

  「公爵大人,我叫溫妮,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

  眉娜覺得公爵敵視了她一眼,說:

  「我弟弟一定為孩子留下了遺產吧?」

  「恐怕沒有任何遺產,公爵大人,孩子們身無分文又無處容身,所以龍納德郡主的律師羅森先生,要求我帶他們投奔您。」

  「他幹的好事!」公爵突然迸出話來,「我又能為他們做什麼?」

  眉娜聽他這麼說,只覺全身血液往上衝,幾乎要發脾氣了。

  「我想,公爵大人,您該不致於讓他們在外頭挨餓受凍,或仰賴慈善機關救濟吧。」

  公爵慍怒地瞪她一眼,轉頭看看沙達。沙達正好奇的看著他。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沙達,哈瓦德伯伯。」

  「幾歲?」

  「快十二歲了。」

  公爵又看看凱婷。眉娜心想,他一定也認為小凱婷那頭如雲秀髮、濃密睫毛和黑亮雙眸十分漂亮。

  凱婷落落大力,和大人說話從不害羞,她見公爵望著自己,在他還沒開口說話前,便搶先說道:

  「您很像我爹地,只是比他高一點。爹地告訴我們,您們小時候常常爬到堡塔頂上玩。以後我們可以不可以像你們一樣玩呢?」

  「妳叫什麼名字?」公爵問她。

  「凱婷。」

  「這是薇麗蝶。」眉娜忙接著說,「她學說話時,叫自己薇薇,所以現在大家都跟著叫她薇薇。」

  「全都是歌劇各角色的名字。」公爵不但沒有關照他們,反而不屑地批評他們的名字。眉娜知道他故意嘲笑去世的姊姊。

  憤怒的情緒使她忍不住顫慄。努力把持自己激動的心情後,眉娜冷漠而拘謹地說:

  「公爵大人,我們馬不停蹄地趕了三天的路程,孩子已經非常疲倦。我想,最好先讓他們休息。其它的事,以後再討論。」

  「這麼說,你們想在這裡住下來了。」公爵說。

  「您是不是暗示我們,到別處求助?」

  她知道自己說得太沖,敵對態度也太明顯,只因她徹頭徹尾地恨他。

  她恨他的優越感,自以為是地嘲笑孩子的名字,就好像直接侮辱姊姊一樣;他又故意露出譏諷的神色,奚落的表情,使他們十分不自在。

  「無論如何,這麼晚了,也談不出什麼結果來。」公爵稍微讓步。

  「我困困,」微薇忽然哭鬧。「我要喝茶,茶!」

  「我相信他們馬上就會送來。親愛的,再等一會兒,就能喝茶了。」眉娜不停地哄著她。

  說著,以一種看似挑戰又若要求的眼光瞧著公爵。

  公爵回瞪她一眼,臉上那些譏諷的線條比他剛進房間時更明顯。

  這時候,門呀的一聲開了。

  「您按鈴叫我嗎?爵爺。」

  「帶這些小孩和這個家庭教師去找漢德森太太,告訴她,他們以後住在堡裡。」

  「是的,爵爺。」

  話剛說完,公爵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眉娜恨很地盯著他的背影,真希望想出什麼方法整整他,傷害他,以發洩滿腔憤恨的怒潮。

  然而想歸想,這會兒卻什麼也做不得,只有悻悻地跟在僕人後頭,走上二樓。

  站著等了幾分鐘,才見一個女傭從城堡的另一端把女管家找來。

  她走到他們跟前,顯然大感詫異,這麼晚還有人來打擾。這位老婦人穿著灰黑色的衣裳,腰部系一條銀色流蘇。

  「妳是爵爺侄兒的家庭教師,我說的不錯吧?」她問眉娜。

  「是的。」眉娜答,「我叫溫妮,很高興認識妳,漢德森太太。」

  眉娜伸出手來,想表示友善地和她握握手。女管家勉強地伸出手碰碰她的手指頭,立刻又縮回去,說:

  「你們這麼晚才到,很不方便。事先不曉得你們要來,也沒有為你們準備房間。」

  「這應該怪信差。」眉娜向她解釋,「早在一個星期前,應該有一封通知我們來的信。」

  「我能不能問妳,信從那裡寄出來的?」

  「從科瓦。」

  「哦,科瓦!」

  漢德森太太那種輕蔑、不屑的口氣,真像是地獄裡的魔鬼所發出的聲音。

  「好吧,既然你們已經來了,」她考慮片刻後說,「我只好把你們安頓一下。我看你們就住在育兒室裡。」

  眉娜也不答腔,只是緊跟在女管家後面,往上再走一大段樓梯,來到三樓。

  走到育兒室前,打開第一道門,馬上一股強烈的霉味,很顯然,這個育兒室好幾年都沒用過了。

  緊閉的窗戶使整個室內空氣沈悶混濁,令人呼吸困難。

  點燃蠟燭,照亮室內後,發現傢俱及地板上都蒙著一層黑厚的灰塵,更證明這間育兒室封閉多年了。

  眉娜看著室內零亂的情況,很想向女管家提議,換一間比較乾淨的房間。繼而一想,自己到得太遲,時刻既晚,更不方便麻煩別人,只好作罷。

  薇薇已經倚在懷裡睡著了,最要緊的是先讓她舒服地入睡。

  「漢德森太太,能不能請妳為小孩子弄點晚餐?」眉娜說,「凱婷小姐和薇薇小姐平時喝點牛奶,沙達小主人則喜歡檸樣水。」

  「我不知道廚師有沒有留下檸檬水,」漢德森太太答,「而且廚房裡也不一定會剩下什麼東西。」

  「只要一點點清淡的食物,蛋或湯就好了。」眉娜懇求她說,「孩子們都累得不會喊餓了,拜託妳。」

  「好吧。我去廚房看看。」漢德森太太慵懶地說,「女僕們會把床鋪好的。」

  她邊說邊走出育兒室。等她走遠,眉娜急忙打開窗戶,然後轉過身來,注視週遭又髒又亂的一切,感到束手無策而喪氣極了。

  牆壁上的油畫和一切擺飾都灰暗得像放了幾百年的樣子。傢俱斑斑點點,十分陳舊。

  這個陰暗的育兒室裡的擺設簡單而稀少,即使那兩個面有慍色的女傭把床整頓好後,整個房間還是顯得空空洞洞,跟救濟院一樣。

  「我不該因此氣餒,」眉娜勉勵自己,「相信等到明天,一切都會好轉。」

  等了好久,晚餐終於端上樓來,卻仍然無法消除她的不滿。整個托盤裡僅有一盤乾冷雞肉、和半條麵包、一團奶油、一瓶牛奶和一杯水。顯然時候太晚,僕人不肯下廚把東西熱一下。

  這個僕人把托盤往桌上一擱,眉娜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要一條桌巾,就急急地走開了。

  薇薇累得不再吵著喝牛奶。眉娜把她抱到床上,她一碰到枕頭,馬上沉沉入睡。

  「這真是一頓最爛的晚餐。」沙達抱怨。

  眉娜雖然同意,卻認為不表意見較妥當。

  「他們不知道我們要來,所以沒有事先準備。我們來得太遲,引起他們很多麻煩,我們不能再特別要求東要求西的。」

  「也沒有鹽巴。」沙達說。

  「不要緊,」眉娜安慰他,「把它當做一次野餐。我們到郊外野餐時,也會忘這忘那的。」

  凱婷疲倦得沒有一點食慾,但眉娜還是說服她吃過一小片奶油麵包,喝一點牛奶後,才上床睡覺。

  「我住的房間比家裡那間還要小。」沙達又抱怨了,「本來我希望這麼大的城堡裡,能有一個大房間讓我住。」

  「明天我們再找一間更好的。」眉娜只好這樣回答。

  「我能不能請求哈瓦德伯伯讓我騎他的馬?」沙達再問。

  「只要有機會,我們就向他提出這個要求。」眉娜答應他。

  雖然如此應允,心裡不免想到,如果今晚的待遇就是他們此後在堡裡的生活寫照,那麼其它額外的要求更難實現了。

  但今晚沒有必要再為任何事爭執了。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上樓來,她挑出睡衣,其它則原封不動,決定等到翌日再打算。

  她雖然也萬分睏倦,但是躺在床上,卻難以成眠。她清醒地怨恨起公爵來,但也不禁承認他出乎意料的俊挺,是她一生見過印象最深刻的男人。

  「他看起來十足是個公爵的模樣。」她覺得小說中對他的描述十分恰當。

  小說裡虛構的公爵叫尤勒斯特,雖然他內心的陰狠狡詐在面部神情上表露無遺,但他以全身的魅力及高貴的階級,來掩飾他兇惡的本性。

  「要是羅森先生不要求我撤回小說稿就好了。」眉娜心想,「我相信這公爵一定不看小說,而就算他看過小說,像他那麼自負的人,絕不致於認為小說中的惡漢即是指他。」

  她眼裡所見的城堡,竟然與她小說中所描述的情景不謀而合。

  再論及僕人的制服及故事中的其它細節,居然有那麼多地方和實際情形互相吻合,她心裡不知不覺產生無奈的尷尬感。

  她的故事塑造了一個英雄──公爵的弟弟──特裡斯丹群主,他具備了英雄人物所應有的各種優點──仁慈、慷慨、心胸寬大,翦強除暴,扶弱濟貧。

  這位英雄愛上美艷絕倫、貌若天仙的女主角,急欲迎娶她時,這個邪惡的公爵極力反對他們結合。郡主不願順從他的命令,他便用盡惡毒可怕的手段來打擊他、報復他。

  更狠毒的是公爵還不肯就此罷休,進而迫害女主角溫暖的家庭,將其父驅逐出境,其母因貧困致死,家裡兄弟姊妹瀕臨乞食的邊緣。

  結局倒不需多述,狠心的公爵意外死亡,郡主繼承爵位,整個故事圓滿地結束。

  「我應該把書中敘述城堡的部份及僕人的制服加以修改,」眉娜下定決心,「然後把公爵的身份由哥哥改成堂兄,再換個書名,就可以將原書付印。」

  原書名《暴躁的黃蜂爵》,她認為頗饒趣味又富挑戰性,如果更換書名,是有點可惜,但顧及孩子們必須仰賴他過活,如果以明顯的情節及書名去激怒他,將得不償失,是不智的舉動。

  就這樣反反覆覆地思索著如何更改書中部份情節,以致輾轉反側直到深夜,才沉沉入睡。

  睡夢中只見格蘭特公爵把她的書一頁一頁地撕碎,然後丟到堡塔外。當她趕到塔上,已來不及阻止。

  「我恨你!我恨你!」眉娜在睡夢裡大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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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5: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眉娜從夢中驚醒,揉揉雙眼,跳下床來。

  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一瞬間,和煦的陽光灑滿室內,一切大放光明,陰霾頓消。她愉快地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他們的處境會逐漸好轉。

  育兒室位於城堡的背面,從窗戶往外眺望,看見一座美麗的花園,園裡百花齊放,如萬花筒般五彩繽紛。花園的盡頭圍著一道城牆,由都德王朝時代的紅磚築成。遠處是一大片濃郁而神秘的黑森林,與天空連成一線。

  大地的景致十分清新寧靜,沈浸在這片美麗景色的懷抱裡,眉娜的精神為之一振。

  「有這麼一大塊土地讓孩子們遊戲、探險,他們一定會喜歡。」眉娜喃喃自語,「我得懇求公爵准許他們遛馬,或許我也可以跟著去。」

  想到能夠遛遛名馬,眼睛一亮,所有的煩惱皆拋置腦後。

  以前住在牛津城,父親有好些朋友喜愛打獵遛馬,但夏季一到,天氣酷熱,自然停止打獵的活動,他們便把馬借給她練習。

  她自認騎術不錯,在所有的戶外運動中,她獨獨喜愛騎馬。

  提起騎馬,精神無限爽快,但回頭一想,要是公爵派幾個僕役伴孩子們玩馬,而把她棄之腦後,不准同行,遛馬的美夢豈不落空?想到這兒,心裡真不是滋味。

  「我一定要向公爵說明白,」她想出一個好理由,「就告訴他,我教薇薇學過幾種騎馬的課程,不能讓它中斷,這樣,他該不會拒絕我和孩子們一起遛馬吧?」

  雖然編出這個理由,也不禁自覺好笑,她扮了一個鬼臉,自言自語:

  「公爵一向為所欲為,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像他那種自私的人,會讓人說服而改變初衷,做些不符合利益的事,倒頗值得懷疑。」

  眉娜決定不再去想那些惱人的事,擾亂自己的好心情,她換下睡衣,穿上整齊的服裝後,把孩子們一一叫醒。

  沙達早醒了,眉娜一走到床邊,他立刻問:

  「我可以不可以利用早餐前的時間,下樓去到處走走?眉……不溫妮小姐,剛才我從窗戶看到外面有幾隻鹿在樹下,我希望走近一點,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的,你先去玩一玩。」眉娜答應他的要求。「但是要記得回來吃早餐,可不能遲到哦!我猜,大概八點半左右,他們會把早餐送上樓來。」

  然而很不幸,眉娜的想法彷彿是一種奢望。

  左等右盼的,一直不見有人把早餐送上來,直到八點五十分,眉娜忍不住按鈴,找來一個女僕人,問她為何沒有人把早餐送上樓來。

  「妳是說,早餐?」女僕人很驚訝地重複「早餐」這兩個字,好像她從來沒聽過似的。「我倒沒有聽見漢德森太太吩咐過誰送早餐上來。」

  「那麼,如果我們下樓用餐比較方便的話,我們就下去。」眉娜答,「我們希望能夠趕快吃點東西。因為昨天晚上沒什麼可吃,大家實在餓極了。」

  這個女僕下樓回話。幾乎摸了半個鐘頭,才見她拿個托盤慢吞吞地走上樓,「碰」的一聲,把托盤往桌上一擺。眉娜急忙向她討一條桌巾,她的表情顯得奇怪而不耐煩。

  托盤裡裝著幾片沒烤過的麵包,麵包上面擺著四個冷掉的白水煮蛋,另外還有奶油,一條麵包和一瓶孩子們最不喜歡的梅子果醬。

  除了托盤裡的食物外,還有一大壺濃茶及一小瓶牛奶。

  眉娜心想,盤子裡的蛋不知道放了多久,也沒有重新熱過,又沒有鹽巴,胡椒粉等調味品,而且只準備了三套茶具。她只好請女僕再回廚房多拿一些牛奶、鹽巴和一個杯子。

  等了好久好久,沒有一個僕人再上來過。孩子們很不耐煩,隨便吃一點不合口味的食物後,急於到外面玩玩,曬曬太陽。

  「我不要吃冷蛋。」薇薇暴躁地說。

  「乖,大家都和妳一樣,不喜歡吃冷的蛋。」眉娜哄著她,「我會請漢德森太太明天早上送好吃一點的早餐上樓來。」

  眉娜心裡決定,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先會見公爵,再討論其它的事。

  她本以為公爵一定會問她許多關於他弟弟及孩子們的事,但是左盼右盼的,公爵竟然不聞不問,沒有差人召喚她。

  最後,她只好主動請問一個公爵的侍從,是不是能傳見她。這個侍從告訴她,公爵一大早就出門了,要等到晚餐前才回來。

  眉娜想,這樣也好,至少讓他們有充裕的時間,自由地到處逛逛。

  一行人走到馬廄,沙達欣喜若狂地急奔進去,躍上馬背,薇薇也要求騎一騎馬。

  管理馬房的馬伕可算是所見過的僕人中,最和藹可親的一個。他聽見薇薇的請求,馬上把她抱到一匹正準備活動筋骨的馬背上,牽著這匹馬繞馬房走一圈。

  當眉娜向馬伕說明這些小孩是龍納德郡主的子女後,他更關心他們。

  「我記得龍納德郡主──他是位優秀的騎士。」他說,「他有大無畏的精神,敢於冒險,無論多野蠻的馬,他都勇於一試。我可以看出這位小紳士長得很像他。」

  「只要有機會,我希望表演騎術給大家看看,我可以騎得像父親一樣好。」沙達自豪地說。

  「小主人,你必須讓爵爺知道你的願望。」馬伕答,「或許他會答應你的請求,也會為小姐買匹小馬。」

  馬伕說完,詢問而鼓勵的看著眉娜。她微微一笑,答道:

  「我們正希望如此。我想不久你也會發現薇薇小姐和龍納德郡主一樣,具有大無畏的精神,也敢於冒險。」

  這時候,薇薇很失體面地大吵大鬧,不肯讓人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不要!不要!我要騎到外面去!」她不斷尖叫。

  馬伕看她吵得那麼厲害,卻愛莫能助,自顧自忙著把馬一一鬆開繩索,讓馬房裡所有的馬到外頭活動。薇薇頑強地跟在馬群後面跑,眉娜急著哄她,答應帶她到花園的池子裡找魚,好不容易才使她安靜,不再哭鬧。

  「我真希望和牠們一起玩。」沙達望著奔馳的馬群,很羨慕地說。

  「我們一定要先徵求你伯父的同意才能騎馬。」眉娜不斷安慰沙達。

  城堡四周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他們盡興地玩了一個上午,才趕回堡裡吃午餐。

  早晨未出門前,眉娜要求會見漢德森太太,但是僕人回話說,漢德森太太很忙,沒空見她。這會兒,剛回到堡裡,她再要求見漢德森太太,這個管家終於很不耐煩地上樓來。

  「我覺得,送上來的早餐恐怕不夠孩子們吃,」眉娜很客氣地說,「而且,蛋煮熟後沒有蓋好,等送上樓時都冰冷了。」

  「這不干我的事,溫妮小姐。」漢德森太太冷漠地答,「我告訴過廚師,你們要早餐;我還告訴過他,你們要午餐,這已夠好了。公爵大人指派他主廚,供應三餐,飲食大權全歸他掌管,原不該我操心的。」

  「我很感謝您,也感謝他們走這麼遠的路送東西上來。」眉娜說,「但是,我想堡裡一定還有其它比較合適的方便的房間吧?」

  「堡裡有許多房間,溫妮小姐。」漢德森太太很不客氣地說,「但非常不適合讓小孩住!」

  「我想,您慢慢會發現這些小孩都很乖巧,一點也不頑皮,不會弄壞東西的。」

  眉娜努力擠出一種巴結討好的微笑,繼續說:

  「他們的父母非常疼愛他們,佈置最好的房間給他們。他們很懂得東西的貴重,這點還請您多擔待一點。您可以相信,他們都是好孩子。」

  眉娜的話句句實情。龍納德郡主夫婦非常疼愛子女,往往供給孩子最好的享受。在莊園裡,小孩子的房間安排在底樓,不僅設備周全而且佈置得十分可愛,是家中裝修最齊全的一間。像這類房間,一般家庭僅供款待客人用。如今呢?離開父母,失去庇護,被人擠進這種又破又舊的「育兒室」。

  漢德森太太聽眉娜委婉的解釋,一時無話可說,便自顧自地走下樓。

  眉娜急忙跟在她後面,追到樓梯口說:

  「能不能請您派幾個僕人把房間清理一下,我想您知道這些房間很久不用,到處是灰塵、蜘蛛網。」

  「我手下的僕人都太忙,恐怕挪不出時間。」漢德森太太答,「或許這星期中,我讓她們抽出一兩個鐘頭來清理。如果一定要今天的話,溫妮小姐,我就沒法派人來打掃。」

  話剛說完,她便趾高氣昂地大踏步離去。眉娜知道,她怨恨孩子們的到來,使她增加許多額外的工作和麻煩。從這點判斷,她一定是個生活懶散的人。

  「只有像公爵那樣有財有勢的人,才叫得動僕人。」眉娜憤憤不平地自語。

  她只好慢吞吞地走回育兒室,趁著等午餐的時間鋪鋪床。這一等,不覺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才見午餐送上來,東西都冷掉了。

  午餐的食物更是吃不得:一塊煮得又老又硬的羊肉,孩子們咬也咬不動。沒有半點蔬菜,只有一小碟馬鈴薯和一半塊難消化又不合口味的牛油布丁,卻沒有蛋糕或糖蜜伴著吃。

  在莊園裡,每餐吃的雖是粗菜淡飯,可是不管眉依、眉娜或露西,都是最佳的烹飪能手。縱然是平淡的食物,一經她們調製,就成為山珍海味,非常可口出色。

  龍納德郡主不顧一切,堅持娶眉依為妻。眉依心存報答之念,對丈夫體貼得無微不至,不願意他受任何苦,費盡心思調理各式名菜,把母親傳授的烹飪技巧加以發揮,使龍納德能享受最可口的菜餚。

  每當三人共進晚餐時,龍納德總大快朵頤,讚不絕口。

  為小孩子調配的食物味道雖不若大人吃的濃郁,但也營養豐富、美味爽口。

  龍納德在莊園的空地裡種植各種有營養的蔬菜、水果,除了食用,也能啟發孩子們的智慧,對植物有所認識。現在住在城堡中,孩子們不但失去學習的機會,眉娜更憂慮缺乏營養的蔬菜、水果,會影響孩子們的健康。

  「我咬不動。」沙達咧開嘴,用牙齒拚命咬著老硬的羊肉,羊肉卻和石頭一樣堅硬。

  「我也咬不動。」眉娜無奈地說。

  「我肚子痛!」薇薇大哭大叫,「我肚子餓!」

  「我去見你伯伯,他們就會對我們好一點。」眉娜答應孩子們這麼做。

  話雖這麼說,但她覺得去見公爵也是枉然。僕人不遜的態度可反映出公爵對他們漠不關心,這會使僕人們個個瞧不起他們。

  「我們到花園裡去摘桃子吃。」沙達一手推開牛油布丁,說:「早上,我在花園裡逛逛,看見好多桃樹上結滿了桃子。」

  眉娜不曉得沙達有沒有看錯,但這個建議使凱婷和薇薇高興得跟在他後面,一起到花園去。

  她希望先找個園丁問一問水果能不能吃,但是遍尋不著。沙達快速地爬上桃樹,一忽兒的工夫不見了。等他從樹上下來,手中抱著四個肥碩的大桃子,又熟又甜,眉娜不再有所顧忌,跟著孩子們享受鮮美的水果。

  一行人邊走邊吃,到了另一間果房,發現葡萄籐上一串串又肥又大的紫葡萄,不免再摘下一串大家分享。

  然後又在園子裡逛了一圈,發現另外一些果樹如青梅、油桃等等,還有一排罩在鐵絲網裡,以防鳥啄的覆盆子。

  「再吃下去,大家都會肚子痛。」眉娜警告貪嘴的孩子,「我們摘一些覆盆子回去當晚餐,好嗎?」

  「再要一點奶油夾著吃,」凱婷不禁高興地叫,「哇,你們知道爹地最喜歡覆盆子夾奶油的味道。」

  「媽咪比較喜歡吃桃子。」沙達說。

  「我還要吃桃子。」薇薇意猶未盡,想多吃幾個。眉娜斷然拒絕,怕她吃壞肚子。

  穿過花園,走回堡裡,眉娜注意到園子裡種的豌豆、萵苣都成熟了。

  「拔一顆萵苣,沙達,快!」她吩咐沙達,「如果下午茶沒什麼好吃的東西,我做點萵苣三明治給你們吃。」

  孩子們都喜歡吃萵苣三明治。沙達趕緊用削鉛筆的小刀一口氣割下兩棵萵苣。後來,再走過一排排蘿蔔菜圃,他們一樣拔幾株蘿蔔帶回去。

  雖然帶回來的蔬菜不夠做晚餐,但至少聊勝於無,免受挨餓的痛苦。

  午茶送上樓來,果然不出所料,只有一條麵包和梅子醬。她著手做萵苣三明治給孩子們吃。

  孩子們用蘿蔔和著三明治一起吃。雖然不能像在家一樣,午茶有甜美的蛋糕、麥餅和其它可口的點心,但孩子們一點也不抱怨。

  帶回來的覆盆果子也攪拌成一團,留待晚餐食用。

  眉娜覺得很餓,卻也捨不得吃,把東西留給孩子享受,自己硬撐到晚餐時刻。

  晚餐又是幾塊冷雞肉、一瓶牛奶,這一次另添了四片厚厚的火腿。

  眉娜好不容易喂薇薇吃下一小塊雞肉、一點麵包和牛奶。

  雖然向僕人要了奶油,但等了許久沒人送來,只好把覆盆子果和著牛奶將就著吃。

  「今晚,我得和公爵討論一下,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眉娜自忖著。

  薇薇和凱婷就寢後,她下樓到大廳,向公爵的侍從要求會見公爵。但是侍從告訴她,公爵早就騎馬出門,參加晚宴。

  顯而易見的,公爵根本不想見她或看看孩子,這點使眉娜大為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她仍舊不灰心地告訴侍從,翌日早晨,公爵定得接見她,因為事情太重要了。

  「我會把妳的口信稟報爵爺的,小姐。」侍從的聲音又大又響,明確地暗示眉娜,她太沒禮貌了。

  眉娜頹喪地上樓,走回房裡,從包包裡找出一本書,試圖靜下心來閱讀。

  但是她卻辦不到,心裡亂紛紛的,想到自己悲慘的處境,城堡中所受不平的待遇,以及公爵故意對他們不理不睬,這些事實一再使她難以釋懷。

  「假使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該怎麼辦?」她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翌晨醒來,這個問題仍然在腦中盤旋,梳洗一番,整理妥當後,十點鐘下樓候見公爵,侍從通知她,公爵一大早出門,不知道何時回來。

  「難道就沒有一個比較有權作主,我可以和他談談的人嗎?」眉娜決斷、強硬的口氣使管家十分驚愕。

  「公爵的總管門非勒少校此刻正在倫敦辦事。」管家雖然覺得她態度過於唐突,仍回答,「他大約在下周初回來。小姐,我相信那時候他會為你們解決任何問題。」

  「還要等到下周初!」眉娜失望得大叫。

  這個星期還有四天,再忍到下星期,大家豈不餓死了,小孩很可能因缺乏營養而生病。

  整個上午,眉娜一樣帶小孩子在外面閒逛。她提不起精神和孩子們嬉戲,沉默地陪在孩子旁邊,自忖該怎麼做才好。

  中午,又送上來一份難以下嚥的午餐。眉娜看了一眼後,吩咐三個小孩子跟著她走。

  「去那裡呢?」沙達問道。

  「等一下就知道。」眉娜很冷漠地回答。

  他們閒逛了兩天,對城堡內的各部份不再陌生。這一次很容易就找到直通底樓廚房的後樓梯口。

  眉娜十分果決的在鋪著石板的走廊上疾走。走廊的盡頭就是寬敞的大廚房,大師傅和許多打雜的僕人圍在一個大爐灶旁邊。

  眉娜趨前往灶上一看,他們正忙著烹煮食物。鍋內發出香噴噴的氣味散佈空中,令人飢腸轆轆。顯然,他們供應堡內人吃的遠比送上樓的食物要好多了。

  「早安!」眉娜向大師傅先打個招呼。

  大師傅轉過頭來,望了她一眼,低下頭來看見三個孩子,覺得很驚奇。

  「日安!」片刻後,他用法語回她一聲早。

  「日安,先生!」眉娜知道他是法國人後,改用法語向他問安。接著說,「先生,我不敢確定,送上樓去給公爵大人的侄兒吃的食物是不是由你指派,所以我們來看看。」

  大師傅驚愕地瞪大雙眼,很凶暴地問:

  「有什麼不對?」

  「你一定想像不到,我會說法國名廚燒的菜令人難以下嚥。」眉娜坦然回答。

  這句話刺痛了他。他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惡言惡語像決堤的河水般氾濫不已。他不斷埋怨自己沒有足夠的幫手,所以育兒室的食物不該他來管,他只有負責供應爵爺、賓客和堡內工作人員的飲食。

  眉娜靜靜地等他說累、罵夠停下來後,說:

  「既然你幫手不夠,我就自己動手做菜給孩子們吃;我不願意他們吃那些給豬吃的東西,免得營養不良生病。」

  眉娜故意用法語中最尖刻無禮的字眼侃侃道來,好讓廚師瞭解她的不滿。這個法國廚師被她侮辱得暴跳如雷。

  只見他比手劃腳,瘋狂地叫罵。

  「不錯,我的幫手不夠。你們要不就吃我煮的,要不就給我滾出去!」

  「可惜,我兩者都不想要。」眉娜很輕鬆地回答,「我們非常餓,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現在我自己動手做飯。」

  眉娜說完,便毅然決然地走到灶前。這個法國人手臂一揮,指著眉娜怒吼:

  「隨妳幹什麼!我走開!免得在自己的廚房裡受人侮辱!」

  他一邊叫哮,一邊退到廚房門口。眉娜也不理他,看著個個雜役目瞪口呆,改用英語說:

  「給我一個乾淨的鍋子、一些雞蛋、奶油、鹽巴、胡椒粉和一個打蛋用的盆子。」

  起初,雜役們只是驚愕地瞪著她,繼而被她那果決的聲音、無比權威性的態度和懾人的力量震憾住,都乖乖服從她的指揮。

  她指著廚房裡的一張小桌子,吩咐他們說:

  「請在那張桌子上鋪塊桌巾,擺四個位置。」然後轉頭招呼孩子們,「坐下來吧,親愛的,我馬上煮點可口的東西大家吃。」

  她先丟一團奶油到熱鍋子裡溶化,又看見烤肉叉上剩下一點雞肉,便吩咐個小雜役繼續烤。那小雜役一邊轉動烤肉叉,眉娜一邊把鹽巴和胡椒粉均勻地灑在雞肉上。然後,打了十二個蛋,用小叉子在盆子裡打散。這時鍋子裡的奶油全部溶化了。

  食器架上擺著幾個蕃茄。她叫雜役把六個蕃茄放進熱水中剝皮、去子,再教他把蕃茄加點奶油,放進另一個鍋子裡。她自己則把打散了的蛋放入溶化奶油的鍋子裡。

  最後,把半熟的蛋上下重迭,分裝在四個炙熱的鐵板裡。蛋卷潤滑地鋪在鐵板中間,渾圓呈金黃色,煞是美麗。

  她端到孩子面前,說:

  「先吃點蛋吧,親愛的,我再弄點雞肉。」

  接著,再灑一點鹽巴和胡椒粉在雞肉上。烤肉叉不停地轉動,雞肉在熱火的烘烤下,不斷散發出芳香的味道。

  眉娜另外又煮幾個磨菇,要雜役找個木碗,但廚房裡沒有木碗,便換個玻璃碗備用。另外準備好萵苣及菜刀。

  「做生菜色拉時,絕不可以用刀切,必須用手指頭輕輕摘下葉子。」她糾正雜役們的做法,「然後,把葉子浸在作料裡。」

  她用油、醋、芥茉及一點點糖混合調成孩子們最喜歡的一種作料。

  這時候,雞肉烤熟了。她熟練地切下一片片的雞肉,在盤子內排成獨特的形狀,另取些青翠的芥菜和煮熟的白磨菇點綴在棕黃色的雞肉旁。

  她把這道色香味俱全的雞肉端上桌時,孩子們早狼吞虎嚥地把鐵板燒蛋吃個精光。大家正愉快地等著雞肉上桌。

  眉娜揀些白嫩的雞肉給凱婷和薇薇,自己和沙達吃焦黃的部份。

  雞肉拌著生菜色拉和磨菇吃,真是爽口極了。

  眉娜胡亂地吃吃,又站起來問雜役們要點水果。

  雜役們告訴她,有覆盆子和紅醋果。她吩咐他們待會兒把蛋白、冰糖一起拿來。

  雜役們好奇又驚訝地看她表演:祇見她拿著一串紅醋果,浸入蛋白後,又提起來瀝瀝蛋白,然後把染滿蛋白的紅醋果放入冰糖裡滾動。

  這道水果是孩子們最喜歡吃的。片刻之間,整盤紅醋果不見蹤影。

  薇薇在餐後禱告完畢,大家站了起來。

  「謝謝你們的幫忙,」眉娜向雜役們說道,「請你們再幫我們烘個蛋糕和一些麥餅做下午茶點。」

  他們友善地笑笑,答應她的要求。那個大廚師一直站在房門口,從頭到尾瞪著忙碌的眉娜。這時她轉過頭,用法語對他說:

  「先生,我必須謝謝你的款待。這是我們到堡裡來最可口的一餐,我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謝了。」

  這個法國人發出一種憤怒、嘲諷的聲音,說:

  「我要辭職!我不能留在這兒受人侮辱!走著瞧吧,看爵爺看重誰──到底是煩人的小鬼重要,還是他的飲食重要!」

  廚師怒氣沖沖地走出去。眉娜望著孩子們。

  「我們惹起一場大風暴了。」她說,「我有個預感,以後風雨會越來越大。」

  兩個小女孩不懂眉娜的意思,只有沙達會意地大笑,說:

  「您真勇敢。我相信媽咪也一定做得和您一樣。」

  「是的,」眉娜答道,「沙達,只要我們站得住腳,理直氣壯,就不必怕任何人!」

  ☆☆☆

  吃過豐盛的午餐後,凱婷和薇薇小睡片刻,眉娜則教導沙達學拉丁文。

  雖然眉娜精通拉丁文,但住在科瓦時,沙達的拉丁文一向由牧師指導。

  「我其它那些功課,以後怎麼學呢?」沙達問她。

  「沒辦法,我只好告訴你,等我見過公爵再決定。」眉娜微笑著說,「我肯定城堡裡某個地方一定有間大圖書室,你父親跟我談過。」

  「我們下樓去,找一找圖書館理員。」沙達提議。

  他們終於在書房裡找到一位老人。這間書房是眉娜見過最壯麗的圖書室。

  管理員告訴他們,他名叫艾特肯恩,在城堡裡專管圖書數據。

  沙達馬上像連珠炮般問他許多問題,譬如諾曼底監獄、地牢等等他最感與趣的事。

  艾特肯恩先生對龍納德郡主的印象十分清楚。以他個人而言,他非常歡迎眉娜和沙達隨時來借閱書籍。

  眼看一排一排整齊的圖書,可以讓他們自由閱覽,眉娜和沙達真是萬分興奮。

  眉娜流連於壯觀的圖書室內,不忍釋手,但又不能離開小女孩太久,以免她們午睡醒來找不到她,便匆匆返回房間。

  後來,沙達堅持到馬廄去玩,一行四人一起下樓去。

  午餐吃得太遲,其它事情再一耽擱,到了馬廄,時候已經不早。那位老馬伕阿貝看見他們,就非常高興,抱著薇薇騎在馬上玩。

  「你是不是在這兒訓練過很多賽馬?」沙達熱切地問他。

  「是的,我訓練過好幾匹,小主人。」馬伕回答,「這星期,爵爺騎了兩匹馬去參加卻登漢賽馬會。我們希望他能贏得野外賽馬冠軍杯。」

  「卻登漢賽馬會。」眉娜喃喃自語。

  原來這些日子他賽馬去了,這樣一來他或許就有借口迴避孩子的難題,一切等賽完馬才說。

  但她又認為,起碼他應該帶個信回來,告訴他們他在忙什麼。

  「你怎麼訓練賽馬呢?」沙達很感興趣地問道。

  老馬伕樂得嗤嗤笑。

  「嘿嘿嘿,我帶你們去參觀,小主人。」

  他領著他們穿過馬廄,走到另一端。一個小型的賽馬場豁然出現。

  眉娜還記得龍納德郡主告訴過她,城堡裡有這種訓練賽馬的場地,她將這個設施一起編入小說中。

  雖然小說中以輕快的筆調描述障礙賽的情形,但是這會兒,自己親眼看見馬縱身躍過那麼高的障礙,不免也跟著緊張,屏息觀看。

  「好像很容易跳嘛。」沙達看了一會,說道。

  老馬伕哈哈大笑。

  「如果你是騎士,就不敢這麼說了,沙達主人。這星期卻登漢賽馬會上,有很多匹馬在跳這種障礙時,跌得人仰馬翻的。」

  沙達不再置評,繼續參觀跑道內的人工柵欄和障礙水溝。同時,發現跑道外的場地上放了一個活動柵門。

  「你也用那個門來訓練馬匹嗎?」他問馬伕。

  「那是爵爺發明的新方法,專門由他自己使用。」馬伕答道,「不是用來訓練賽馬,是用來訓練獵馬的。」

  「真是好主意。」沙達對新設施非常熱衷。

  「爵爺發明的這種設施很新奇。」馬伕繼續解釋,「如果馬跳不過最高一欄,這些活動的橫棒會自動往下降一格。」

  「哇,這樣可以免得馬跌傷。」沙達興奮得大叫。

  他跑到柵門旁,仔細觀察一番。果然如馬伕所說,五根橫棒僅僅輕附在柱子上。如果馬跳得不夠高,撞到柵門的最高一欄,這欄的橫棒會自動下降,使得馬匹不會因此自高處摔下來。

  這時,眉娜聽見薇薇喊她,便跑到孩子身邊。

  「我要馬跑快一點,更快一點!」薇薇對著替她牽馬的小馬童要求。

  「妳已經跑得夠快了。」眉娜微笑地哄她,「這一匹小馬比妳在家騎的那匹要大得多。」

  「我要馬跑得跳起來。」薇薇很固執。

  「她和她哥哥一樣,生來就有運動細胞。」老馬伕走過來說。

  眉娜回頭一看,沙達趁她不在,說服老馬伕讓他騎一匹剛剛活動完畢的馬繞場跑。

  那是一匹黑色的雄馬,驍勇碩壯,負責照管的小馬僮從馬鞍上跳下來,向老馬伕報告:

  「山松一直想摔我下馬,但我努力的制服了牠。」

  「很好。」老馬伕嘉許他。

  沙達很高興地騎著這匹驍馬繞場跑。

  「牠好棒呀!對不對,溫妮小姐?」他邊騎邊喊。

  「對!比路飛士壯多了。」她回答。

  沙達掉轉馬頭,速度加快,奔馳到碎煤路的盡頭,突然下定決心,指揮雄馬跑向賽馬專用跑道。

  老馬伕驚呼一聲,向前快跑。

  「回來,小主人,回來。不要想騎馬跳柵欄。你還小,不能騎這匹馬!」

  不知道沙達是聽不見他喊叫,或故意不理他的勸告,只見他騎著馬繞跑道,用一個很漂亮的姿勢跨越過第一個低欄,繼續準備跳下一個。

  「這樣不行,如果小主人跌倒,爵爺會責怪我的。」老阿貝有點埋怨。

  「你不必擔心。」眉娜鎮靜地回答,「沙達主人是一個好騎士,雖然以前沒騎過像山松那麼驍猛的馬,但這幾年來,倒騎過很多不同的馬匹。」

  沙達再跳過另一個柵欄後,在一個大水溝前停下來。

  眉娜遠遠地注視他,知道這個聰明的小男孩正運用智慧判斷。剛剛超越幾道障礙時,他都能在接近柵欄的瞬間,適時勒緊韁繩,指揮雄馬飛騰而過。那種美妙的姿態絕不遜於職業騎師。

  眉娜見他順利通過水溝,雀躍萬分,禁不住拍手大叫:

  「好啊!好極了!我知道他一定辦得到。」

  正在欣喜忘我的當兒,忽然背後傳來艱澀的聲音,問她:

  「我可不可以知道,這裡在幹什麼?」

  這種冰冷的聲音使她心臟急遽跳動,眉娜知道,他們太專心觀望沙達,竟沒有查覺公爵早已悄悄地走過來。

  她和馬伕迅速轉過頭來。

  公爵的茶色長褲塞在發亮的長筒皮靴裡,風姿瀟灑,比以前華貴,更具權威。

  他黑亮的頭上戴著一頂優雅的帽子。旁邊站著一位紳士,年紀比他稍大,穿著、裝佩一樣非常時麾。

  這位紳士正拿起一片眼鏡,透過鏡片,用一種研究的眼光注視眉娜。她侷促不安,突然發覺自己的裝扮不太妥當。

  她沒料到公爵會突然出現,來不及打扮自己。天氣太熱,她只穿了一套薄棉裙,頭髮也散散亂亂的盤在頭上,不像剛來時那麼整齊規矩。又因和孩子們一起遊玩,為了行動方便,便脫下帽子,只繫著緞帶,讓它隨意垂在背後。

  不用提公爵那種批判的眼神,她已明白自己的行為舉止並不符閤家庭教師的身份。

  眉娜急忙屈膝行禮。她察覺到公爵正瞪著遠處騎馬的沙達。

  「誰允許那個小孩騎我的馬?」他問道。

  「我只讓他騎著山松在場內走走的,爵爺,」老馬伕道歉,「但我還沒來得及阻止,這小紳士已騎到跑道上奔馳起來。」

  這時候,沙達又順利跳過另一道柵欄,老馬伕趕緊接著說:

  「真是虎父虎子。不出幾年,他會和爵爺您一樣,成為卓越的騎師。」

  公爵卻緊閉雙唇,面無表情地不吭一聲。眉娜見他的態度,彷彿覺得大禍臨頭。站在他身旁的紳士卻笑著說:

  「哈瓦德,我一點都不曉得堡裡有小孩子。一定是這位迷人的小姐負責照料他們,你是不是介紹我認識呢?」

  「這是他們的家庭教師。」公爵語氣冷漠,不通人情。

  「請你介紹介紹。」不管眉娜身份如何,那位朋友堅持要公爵介紹她。

  為了避免場面更為困窘,眉娜轉身走到薇薇身邊。馬僮依然牽著薇薇騎的馬繞圈子。

  「要回去喝午茶了。」她說。

  「不,我要繼續騎。」薇薇氣惱地回答,「我要騎快一點。」

  「我想回去吃點心。」凱婷說。

  方纔她在馬廄裡餵馬兒吃胡蘿蔔片,差不多玩夠了。

  「等沙達騎完後,我們就回去。」眉娜說道。

  凱婷轉身望著跑道,立刻看見公爵。

  「哈瓦德伯伯在那邊,」她高興得大叫,「我要去請他給我一匹小馬。」

  眉娜來不及阻止,她一溜煙奔向公爵;到了公爵身旁,更大方地拉著公爵的手。

  公爵十分驚訝,低頭看著她。她說:

  「哈瓦德伯伯,請您給我一匹小馬好嗎?以前在家,我自己有一匹馬。為了想和沙達騎得一樣好,我很希望自己有一匹小馬。」

  她高仰著頭祈求公爵,表情純真自然,使得那位朋友禁不住大笑。

  「如果你拒絕這麼動人的請求,哈瓦德,我會很驚訝的。」

  他放下單片眼鏡,抱起凱婷。

  「妳叫什麼名字呢?小姑娘?」

  「凱婷。」她回答,「你呢?」

  「我叫柯洛皮生。」

  「殼落皮生?好滑稽的名字!」

  「妳覺得滑稽嗎?妳的名字很好聽,就像妳人一樣漂亮。」

  「我比不上我媽咪漂亮。」

  「那麼,她一定非常美麗。」

  凱婷突然從他的臂膀裡掙脫。

  「我要回去喝午茶。」她說,「昨天的茶點好難吃,我想今天的午茶可以有蛋糕吃。」

  紳士放她下來,牽著她走向眉娜。

  「聽說你們今天午茶有蛋糕吃。」他問眉娜,「我可不可以加入呢?」

  他說話的神色和眼中露出的光芒,使眉娜覺得他是一個危險人物。

  「先生,我認為你可能吃不慣育兒室的茶點。」她回答。

  「很久以前,我一定吃過,」他說,「只要能和你們一起,什麼東西都好吃。」

  他調情、挑逗的口吻和看她的那種色迷迷的眼神,使眉娜不禁羞紅了臉頰,急忙轉身抱薇薇下馬,以掩飾自己的窘態。

  這時,沙達已經跑完整圈跑道,正騎著山松回馬廄。

  他興奮得滿臉通紅,眼睛發出喜悅的光芒,看見公爵時,不禁大叫:

  「這匹馬好棒!哈瓦德伯伯,請您准許我以後再騎,好嗎?」

  「這次,你沒有我的允許,就擅自騎馬。」公爵嚴肅地說。

  「早上,溫妮小姐預備先跟您說,」沙達回答,「但是您已經出去了。我想練習超越障礙,所以……」

  「以後沒有告訴我之前,不能到跑道上騎馬。」老馬伕說,「小主人,如果不小心摔傷了,會給我惹來許多麻煩的。」

  「我摔過好多次,」沙達自誇地說,「我一跌倒,父親馬上扶我起來,再試一次,所以我一點也不怕。」

  說完,從馬背上跳下來,走到公爵身旁。

  「哈瓦德伯伯,您會不會讓我再騎您的馬呢?」他懇求著說。

  「這要看很多事情再決定,」公爵冷冷地答道,「我再找時間和你們的家庭教師討論。」

  他說著走開了,留下沙達站在原地,注視他的背影。

  眉娜牽著薇薇站在馬廄前等待沙達。公爵走過她們身旁,威嚴地向城堡大跨步而去。

  他的朋友跟在他身後,走到眉娜身旁,輕輕地說:

  「即使妳不邀請我一起喝茶,我相信,我們會再碰面的!我在等待機會,迷人的女孩!」

  眉娜不想答話。他回頭向眉娜親密地一笑,隨著公爵走回城堡。

  「您覺得哈瓦德伯伯的意思是願意再讓我騎吧?」沙達問。

  「希望如此。」眉娜答道,「但他的話令人捉摸不定。真不幸,他回來得太早了。」

  她不希望孩子們因她的話而悶悶不樂,馬上輕快地說:

  「沙達,謝謝阿貝讓你騎馬。現在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喫茶點。」

  他們一口氣跑上三樓,回到育兒室,看見一個蛋糕、幾片麥餅、一罐蜂蜜和一瓶自製的草莓醬擺在桌上。

  這是他們的午茶,廚房裡的僕役並沒有忽略眉娜的吩咐。

  「情況轉好了。」眉娜覺得很愉快。

  但是想到公爵的態度,不禁又自問:處境真的能好轉嗎?

  回想剛才的情形,他一點都不為自己侄子出色的騎術感到驕傲,相反的,還反對小孩騎馬。再說,家庭教師在公爵眼中毫無地位可言,公爵的朋友卻不斷地讚賞她,那會使公爵對她大起反感,以後的處境會更艱難。

  她忽然渴望逃避現實的一切。

  只要他們能回科瓦城,只要他們不被迫離開莊園、美滿快樂的家庭,只要……

  她又覺得自己被壯麗的城堡,被充滿敵意的僕人,尤其被冷酷倨傲的公爵擊潰了!

  「我恨他。」她堅定自己的想法。「我恨他」這三個字就好像一道護身符,使她勇氣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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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6: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眉娜預料晚餐之前公爵一定會傳見她,所以預先換下薄棉衫改穿綠色長禮服,然後重新梳梳頭髮,在腦後夾成髮髻,和初抵城堡時一樣。

  深色外衣給人莊重的感覺,利落的髮型使美好的臉龐顯露無遺。眉娜攬鏡自照,覺得這種嚴肅的妝扮把自己的大眼睛襯托得更明亮深邃。

  無論如何,她盡可能使自己的外表樸素穩重,以減少公爵的注意力。最重要的一點,希望這種老氣的穿著能使自己顯得老成,以掩飾真正的年齡。

  果然,下午六點鐘時,公爵差人來傳令。這時,她正照顧薇薇上床休息,差役來到育兒室的門口說:

  「爵爺預備接見妳,小姐。」

  「請你等我兩分鐘,」眉娜回答,「再帶我去見公爵大人。」

  「小姐,他正在藍廳裡歇著。」

  「因為我不知道藍廳在那裡,希望你行行好,等我一下。」

  差役答應她的請求,卻彷彿不懂禮貌般,逕自站在門邊等候,不退到門外。眉娜瞭解,在他眼中看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他一樣,只不過是供人差遣的女僕,自然不必特別尊重她。

  她只好若無其人般地自顧自抱著薇薇上床睡覺,再吩咐凱婷喝完牛奶後,一定要回自己的房間。

  「關照一下妹妹,沙達,我馬上回來。」她不放心地再叮嚀。

  沙達正坐在窗前看書,抬頭答道:

  「好的。別忘了幫我問問,我是不是可以騎馬廄裡所有的馬。」

  「別貪心,只要能允許你騎馬房裡的一匹馬,就夠幸運了。」眉娜答道,「當然,我一定盡力而為。」

  最後,走到鏡前勿匆一瞥,發現方才抱薇薇時前額兩旁的鬈發被她的小手抓得有點鬆散,就急忙用手梳梳。

  她跟著差役走下樓,穿過大廳,心裡越來越緊張。一路上不斷地告訴自己,恐懼、害怕是荒唐、可笑的,因為她從生下來,就沒有害怕過任何人。

  「我並不是害怕公爵這個人,」她想,「只因為怕他阻擾我繼續照料孩子而緊張不已。」

  這時,差役停下腳步,打開一扇門。

  「爵爺,溫妮小姐來了!」他稟報完,眉娜走入廳裡。

  公爵背靠著壁爐,獨自一人站在客廳的盡頭。

  時值夏季,火爐裡並沒有起火。遠看壁爐彷彿一座聖壇,高大的公爵倚著聖壇,尊權蓋世,威冠寰宇之態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顯得渺小極了,如同跪地的請願者,萬分卑下。

  她承認公爵極為英俊,但是臉上譏諷的線條依然十分明顯,使人覺得他彷彿在輕蔑別人。

  即使他尚未開口說話,眉娜已被他的態度激怒。她深深吸一口氣,抬高下頦,昂首挺胸向前走近幾步。她簡直無法壓抑自己的怒氣,只見她眼裡露出挑戰的光芒瞪著公爵。

  走到公爵面前,她先行屈膝禮,然後站著等他開口。公爵並不說話,僅帶著一種搜索的眼光把她從頭到腳瞄過一遍,這種輕佻的舉動使她的怒火不斷上升。

  「自從妳來到我的堡裡,好像擁有太多的自由了。」公爵終於打破沉默,開口說話。

  眉娜並沒有立刻答話,他接著說:

  「有人向我報告,這些小孩子很不受教,不僅到暖房偷摘水果,還帶著他們進廚房惹起一場騷動,使我的廚師受不了侮辱,聲言要辭職。」

  好像事不關己一樣,她覺得越聽越有趣。

  眉娜原本認為廚師大怒,揚言辭職的話只是故意嚇唬他們,讓他們感覺事態嚴重心生恐懼,卻沒想到,他真的說到做到。

  「好吧,妳有什麼話要為自己辯解的?」公爵問她。

  「我有許多事向爵爺報告。」眉娜毫不畏懼,泰然自若地答道,「首先,我不能冷眼旁觀,盡看著孩子們挨餓或吃不合宜的飲食,使他們生病而不設法解決問題;再者,我不認為孩子們在伯父的園子裡摘水果吃是偷竊的行為。」

  「吃的有什麼不好?」公爵繼續追問。

  「不但份量不夠,而且難以下嚥!」

  「只是妳的意見?」

  「每個人的意見。昨天一整天,孩子們根本吃不下送上樓來的食物,個個飢餓萬分。我不得不親自下廚做幾道菜,使他們能享受到進城堡以來第一次可口的菜餚。」

  「我的廚師獲得過無數美食家的讚賞,實在無法想像這麼好的廚師燒的菜,居然使三個侄兒和溫妮小姐難以下嚥。」

  「那並不是烹飪技巧好壞的問題。」眉娜回答,「早餐吃的蛋往往還沒送上樓就冷冰冰了,而一塊塊的冷雞肉、羊肉,煮得又老又硬,孩子們根本咬不動。這些都是原因。公爵大人並不關心孩子的飲食,所以僕人們認為那些東西給孩子吃就算夠好。」

  她看見公爵張口想說話,急忙接著說:

  「僕人為了迎合主人,往往模仿主人的行為。您並不歡迎令弟的子女到堡裡來,這個事實馬上從僕人的態度上表現出來,不僅廚房的雜役用難吃的食物表示輕視,就是堡裡的其它僕人對孩子們也時有不遜。」

  她稍微抬高下頦。越說越激昂:

  「還有很多情況,爵爺您不甚清楚。家庭教師只是被雇來指導孩子們功課,照料他們日常生活,而不負責家務事。我這個家庭教師除了照顧孩子外,還必須鋪床、清洗地板,因為沒有一個僕人願意做這些事。」

  「妳的話使我很驚訝,溫妮小姐。」公爵慢慢地說。

  「爵爺,我想向您提出一點建議。」

  「什麼建議?」他詢問。

  「您是不是能賜給孩子們一筆津貼,數目和您給令弟的津貼相等。這樣,我願意帶他們離開這裡,回到科瓦城。他們原來居住的房屋太寬大,而且也賣掉了,我可以再找一間我們住得起的房子。」

  「我一生中還沒聽過這麼荒謬的建議!」公爵很嚴厲地說,「溫妮小姐,妳沒有資格做孩子的監護人,而且妳太年輕,更不足以擔當監護的重責。」

  眉娜沒有說話,只是聳聳肩。公爵說:

  「昨天,我接到科瓦城家弟的律師寫給我的信。信上說明慘事的始末並通知妳和孩子們到達的時間。我知道郵車在半途上發生意外,所以信件耽擱了。」

  「真不幸,我們比信先到。」眉娜自我調侃。

  「的確不幸,」公爵同意她的說法,「但是,現在你們既然來了,我想我必須安排安排,使妳,溫妮小姐,覺得合適。」

  他故意揶揄她。那種嘲諷的口吻使她難受極了,就像他打了她一巴掌。

  「我想要求爵爺的第一件事,」她說,「是關於沙達的功課。他已經快十二歲,應該入學就讀。」

  「以前,他有沒有好好練字、閱讀呢?」

  「我想您慢慢會發現,他比大多數同齡的男孩要聰明、懂事得多。」

  「妳一直都是他的老師?」

  公爵的嘴角動了一下,她並沒錯過這種嘲弄的表情。

  「我教沙達學語文,」她回答,「他的法語和意大利語都說得很流利。他的拉丁文由牧師負責指導,這位牧師是古文學家。」

  「就只學這些?」

  「不,爵爺,我還教他算術、地理和英國文學史。」

  「妳看起來不像英國人。」

  「我父親是英國人。」

  「妳母親呢?」

  「匈牙利人。」

  「怪不得妳頭髮的顏色很特殊。」

  眉娜並不答話,僅僅眨眨眼,揚揚眉。

  「好吧,讓我們想想看,」公爵躊躇片刻後說,「我的侄子並不適於送到學校去唸書,因為他的名字太怪誕,或者套用我說過的,他的名字太戲劇化。」

  「爵爺,您的見識錯得離譜,」眉娜回答,「『沙達』並不是戲劇化的名字。它是匈牙利一個受萬人崇敬的大家族的姓。安粹西•沙達伯爵是一位民族英雄,只要學過歷史的學生一定聽過他的事跡。」

  她有意刺激公爵,看見他一臉驚訝,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在他還沒說話之前,她接著說:

  「事實上,安粹西•沙達伯爵就是龍納德郡主夫人的祖父!」

  「她竟是匈牙利人!」公爵大叫出聲,「我一點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輪到公爵說話,他好像不願讓機會溜走似的,急急接著說:

  「但是她是一個戲子!」

  「她不是戲子那類的人!」眉娜很尖銳地反駁他,「龍納德夫人是位歌唱家。她生來就擁有一副清脆悅耳的嗓子。因為她的母親長年臥病,家裡無法負擔昂貴的醫藥費,她便自告奮勇,在一家私人歌劇團裡擔任兩年的唱席,賺得足夠的錢為母親治病。」

  公爵頗為驚訝地揚起眉毛,瞪大眼睛,聽她繼續往下說:

  「這家歌劇團最近獲得羅金漢伯爵夫人的贊助演出。如果公爵大人有興趣的話,您不妨從這位伯爵夫人口中打聽一點歌劇團的消息。」

  這個資料使公爵大感意外。

  「羅金漢伯爵夫人?她是我的親戚呀!」他說,「我聽說過她擔任一個劇團的保證人,而且應她之邀,我還認捐一筆款項贊助演出呢。」

  「那麼,您當能瞭解龍納德夫人不是通常的戲子,她不應該接受那個字眼。」

  「溫妮小姐,妳好像比我還清楚她。」

  無可置疑的,公爵的語氣非常誠懇,眉娜雖然覺得意外,仍然跟著和緩地說:

  「在他們家,我不僅扮演著家庭教師的角色,也很榮幸地成為龍納德夫人的……朋友。」

  「因為妳們都是匈牙利人。」

  「我剛剛說過,爵爺,家父是英國人。」

  「無論如何,妳有外國血統,妳自信能教導我的侄女們,甚至我的侄子學英國文學史嗎?」

  提到文學,眉娜不禁得意萬分地說:

  「爵爺,家父是牛津大學的教授。他是一位知名的古典文學家,出版過八本有關古典文學的論著,許多學者根據他的著作撰寫研究資料!從我的家學淵源來看,我相信我可以勝任。」

  眉娜越說越帶勁兒,有意把父親的成就拿出來炫耀一番,以免公爵小看她。由公爵瞠目而視的表情可知她的目的達到了。

  但她也不免擔心自己扯得太遠,引起公爵的反感,認為她公然大言不慚而辭退她。

  沉默了片刻,公爵說:

  「妳確實提供我不少出乎意料的消息,溫妮小姐。現在,我們針對目前的問題談談好嗎?關於如何改善孩子們的處境,我想妳一定有很多建議。」

  「爵爺,首先我要向您建議的是,希望先換個房間住。」眉娜迅速地發表意見,「這些孩子非常懷念父母親在世時的生活方式。以前在科瓦時,他們住的是家裡最好的房間。我想堡裡一定有其它的房間,比現在我們住的又破又舊的育兒室更適合孩子居住。我向您保證,他們不會毀壞屋內的東西。」

  「我接納妳的意見,溫妮小姐。」公爵冷淡的說。

  「再者,如果我們能夠利用廚房附近的房間作自己的小餐廳,就更方便,免得食物送上樓時都冷掉了,害我們不得不吃冷菜冷飯。」眉娜說,「另外,為了孩子們的健康著想,是不是可以由我每天編列適合孩童的營養菜單,請廚師照單送菜,以免日後再生枝節。」

  「還有其它的事嗎?」公爵再問。

  眉娜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

  「您知道孩子們非常喜歡騎馬。您是位傑出的騎士,一定知道一個擁有高超騎藝的騎師,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馬,只好做個旁觀者,任憑他人躍馬奔騰。您一定能瞭解那種羨慕、失望又技癢難忍的滋味。」

  「我有個感覺,溫妮小姐,妳不僅代表小孩子,而且也代表妳自己向我請願。」

  「我……目前正指導薇薇騎馬的課程。」眉娜答道。

  「馬廄裡有很多匹馬,」公爵說,「依我看,妳和沙達的騎術比得上我的馬伕,都能夠駕馭那些馬。至於那兩個小女孩,我會設法找兩匹小馬。」

  公爵的話使眉娜高興極了,雙眼充滿欣喜的光輝。

  「您真的會這麼做?您是真心的嗎?對孩子們來說,這是最開心的事了,他們會很快忘掉喪親之痛。」

  眉娜的口氣溫柔甜美,這種聲音對她自己來說,也算久違了。公爵說:

  「溫妮小姐,我希望所有的改革付諸實現時,妳會覺得滿意。」

  她知道公爵故意嘲弄她。她答道:

  「爵爺,還有一件事。」

  「現在又是什麼事?」

  「請您不要忘記沙達入學的事。功課和同年齡的友伴對他同樣重要。」

  「我說過,我會考慮、考慮。」

  「既然這樣,我先告退。我非常感謝您的慷慨和寬宏大量。」

  眉娜誠懇地屈膝行禮,忽然察覺公爵一直盯著她看,急忙轉身往回走,但公爵叫住她:

  「妳父親的著作一定以本名發行吧?我會去圖書室查詢一下,是不是收藏了令尊所有的書。裡面若沒有的話,得矯正這種疏忽。」

  眉娜瞠目結舌,楞在門邊,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有再次向他行禮,表示自己由衷地感激。

  「謝謝爵爺。」她終於努力想出這句話。

  走出客廳,胡亂地想東想西,猛一驚,才發現自己毫不考慮就說出父親的身份,無形中犯下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說不定公爵會調查出來。

  但她因突來的喜樂而激動不已,三步並做兩步跑上樓,希望快一點讓孩子們知道大好消息。

  她也不斷地責怪自己太愚蠢,為什麼要說父親是牛津大學的教授,而不說是叔叔、舅舅或其它親戚呢?

  雖然公爵對姊姊的事知道得很少,但他一定曉得她姓史林考特。要是他從父親的著述上發現作者是史林考特,那豈不……

  「我雖然在許多項目上得勝,」她想,「但反而使自己毫無防衛能力,他可以隨時隨地把我擊倒!」

  想到這些,心裡很不舒坦,暫且先把煩惱拋置腦後,此刻最重要的是趕緊把騎馬的大好消息告訴孩子們。

  ☆☆☆

  漢德森太太接到公爵的指示,覺得受辱般甚為不悅,但她不得不對眉娜和孩子們稍表禮遇,把他們安排在二樓西廂的房間居住。

  西廂的房間都很寬敞,佈置擺設頗富羅漫蒂克的氣氛。

  他們居住的大房間裡有一個小客廳。從客廳可以俯視城堡前的池子和公園。房間裡另外隔成四個臥室,每人佔一間。

  「住在這裡好多了!」沙達高興得大喊,「從這兒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小鹿。」

  「我也看得見,」薇薇大叫,「但我還是喜歡看馬。」

  「我也是。」沙達露齒而笑,好開心。

  當眉娜告訴他,公爵允許他騎任何一匹馬時,他欣喜若狂,雙手緊摟著她,上下跳躍,不斷地大叫:

  「眉娜姨,您好行哦!能使他答應我的請求!」

  她也興奮極了,就忘了糾正他要記得稱她「溫妮」小姐。

  「小姐,亞當餐室專門由你們使用。」漢德森太太壓抑自己原本傲慢的聲音,「我受命派一個女傭來這聽候差遣。另外,在用餐時刻,也會有個差役來侍候你們。」

  「公爵款待我們像貴人一樣。」等漢德森太太走遠,眉娜急忙和沙達討論。

  「他本來就應該這樣對待我們,」沙達回答說,「想想看,如果他去世,我就成為公爵!」

  眉娜很驚訝地望著沙達。

  「我怎麼從來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當然有這個可能,」沙達說,「爸爸給我看過家譜,如果公爵死後,爵位就由他繼承。現在爸爸逝世了,我就是下一任的公爵。」

  「我們最好不要胡思亂想。」眉娜勸告他,「畢竟公爵還很年輕。他或許會結婚,生上成打的小孩。」沙達咧嘴大笑:

  「沒關係,堡裡的房間夠他們住!」

  眉娜也被他逗笑了。

  「明天,我準備攀登到堡塔頂端。」沙達告訴她。

  「你自己要小心。」眉娜叮嚀。

  「我會的,」沙達答應,「我才不願意跌傷腿而不能騎馬呢。」

  孩子們不斷地討論騎馬的話題,薇薇一遍又一遍地追問眉娜,要等多久才有自己的小馬。

  「明天早上,我們到馬廄去找阿貝問問吧。」眉娜哄著她。

  凱婷和薇薇都為幸福的未來而興奮得睡不著覺。她們兩個吃過豐盛的蛋糕後,又吃了幾片餅乾,喝了一點牛奶,再也吃不下晚餐了。所以只有沙達和眉娜下樓到亞當餐室用餐。

  通常,她喜歡更衣後再進晚餐。剛才她既然已見過公爵,今天晚上一定不會再遇見他,所以便脫下那身嚴肅的衣服,換上一件美麗的連身長裙,又鬆開髮髻,讓頭髮自然垂下。打扮妥當,她就帶著沙達下樓進餐。

  晚餐的菜色和他們前幾天吃的截然不同。眉娜覺得,今晚的飲食一定和正餐裡公爵吃的完全一樣。

  他們用畢晚餐,沙達說:

  「今晚天氣很溫和,我們到花園裡散散步再上樓,好嗎?」

  眉娜對他笑一笑,說:

  「好主意。趁現在還不很黑去散步,就不會跌在花床上或掉到池子裡。」

  他們從邊門走出城堡,踏在像絨氈般的草地上,慢慢地走著。

  空氣中散佈著一股薄荷及草木的原始芳香。抬頭仰望,祇見成群的白鴿掠過天空,飛向遠處的森林,另外一些小鳥棲息在高聳的樹枝上,準備度過漆黑長夜。

  炙熱的太陽逐漸沉落到地平線下,臨行仍不忘把整個天空染成一片通紅。

  城堡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彷彿高聳入雲。城堡底樓一兩扇窗戶稀稀疏疏地露出微弱燈火,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沙達遠遠的跑到前頭,留下眉娜獨自徜徉於玫瑰園和水池間。水池裡面有許多金魚。她專心地站在池邊,觀賞發亮的魚群遨遊於蓮花綠葉之間,十分逍遙自在。

  眉娜看得入神,幻想自己成為金魚群中的一份子,與世無爭。

  突然,身旁傳來說話的聲音:

  「妳真像夜間女神,卻比她們更引人遐思!」

  她轉過頭來,看見公爵那位朋友。他逼近她,她一步步地往後退。

  「沙達和我正準備走回城堡。」她很快地說。

  隨即四處張望,尋找沙達,卻不見他的蹤影。

  「不要急嘛。」紳士說。

  「先生,我還有事要做。」

  「用不著那麼匆忙,」他答道,「我們彼此尚未正式介紹過。我叫柯洛皮生,郡主柯洛皮生──妳呢?」

  「溫妮小姐……閣下已經知道,我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

  他大笑。

  「妳故意畫分階級,和我格格不入。妳那張誘人的嘴唇不應該發出這種嚴肅生硬的聲音。曲線如此迷人的朱唇是接吻的專利品,而非用來斥責。」

  「拜託閣下不要用這種態度說話,先謝了。」眉娜冷淡地說。

  她逕自邁步離去。他追上來,狂野地抓住她的手腕,說:

  「我要盡情地和妳說話。我根本沒想到在陰鬱的格蘭特堡會發現妳這麼可愛、這麼迷人的尤物!」

  「放開我!」眉娜很嚴厲地斥責他。

  「有條件的。」他答道。

  她不吭聲,他再說:

  「讓我告訴妳這個條件是什麼──自下午見妳時,就有一親芳澤的慾望。只要讓我親一下,我就放妳走。」

  「你休想得逞。」眉娜非常生氣,「請你立刻放開。我不相信公爵會充許你做出這種行為。請放尊重點。」

  「公爵比我先得逞嗎?」柯洛皮生無恥地問。

  眉娜十分憤怒,想掙脫他的控制,但他卻抓得更緊,又低低地獰笑著。

  「美麗的尤物呀,我不願讓妳走。」他說,「我一向渴求大眼睛、紅頭髮的女人。她們比那些蒼白的同類更容易動情。」

  話一說完,就殘忍地用力把眉娜往自己胸前一拉。

  她知道和他鬥氣力徒勞無功,但是,想到他無恥的企圖,忽然全身抖顫,恐懼無比。

  他正是自己小說中所描述的惡棍雷克那一類的人。但寫歸寫,自己從沒有親身的體驗。這會兒真正遭逢別人的侵犯,沒想到竟是這等恐怖。

  在小說中,她極盡能事地用各種尖刻的形容詞來描述公爵,碰巧這種侵犯女人的舉動也是他的行為之一。當時敘述這種下流舉動時,她覺得噁心難忍,如今自己竟像待宰的羔羊一般無助。

  她用力掙扎,柯洛皮生依然緊緊摟著她。她努力用手把他的頭推向一邊,卻無多大幫助。她知道遲早會讓他得逞的。

  突然,心生一計!

  有片刻的時間她不再掙扎,顯出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使他認為她已經屈服,愉快地把嘴唇湊近她的雙頰。

  就在他放鬆攻擊,準備自我陶醉之際,眉娜用盡全身的力量,把他往後使勁一推,掙脫他的懷抱,掉頭就跑。他原本背向水池,站在蓮花池邊緣的石塊上。被她大力一推,只聽見「碰」的一聲,整個人掉落池中,濺起水花。

  眉娜並沒有停下來欣賞戰果,自顧自拚命地往前跑,背後遠遠傳來一連串咀咒聲。

  終於從水池邊跑到草地上,仍然加速往回衝。就在快抵達城堡時,不小心和一人撞個滿懷。因這個人站在暗處,她沒有注意到。

  這一撞,好像天旋地轉,重心不穩,幾個踉蹌,差點跌倒,她急忙伸出雙手,往四周亂抓,以平衡腳步。定睛一看,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公爵。

  他伸手穩住她的身體。眉娜不斷地喘氣。公爵以他那一貫的揶揄口氣說:

  「溫妮小姐,妳的腳步快了半拍,橫衝直撞的技術還不到家。什麼事使妳這麼急躁?」

  眉娜為方才發生的事,憤怒萬分。

  她從公爵的臂膀中閃出來,故意把話說得很輕鬆,事實上,卻說得有氣無力:

  「您會發現您的……朋友……爵爺,在蓮花池裡玩……我希望他……淹死。」

  話一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城堡。

  回到西廂的起座間裡,她很渴望知道公爵的想法,但是又惱怒地告訴自己,不管他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

  即使她不是故意的,公爵仍然可以怪她激怒賓客而將她解雇。

  她最擔心的莫過於公爵說她主動誘惑柯洛皮生郡主,那才真是跳下黃河也洗不清。

  她站在窗前,想集中自己散亂的思緒,和緩急促的呼吸,就在這時,沙達走進房裡。

  「您到那兒逛了?」他問,「我回到蓮花池旁找您,結果看到公爵的朋友陷在水池裡,嘴巴唸唸有詞,不停地咀咒,滿口下流的髒話!我從來沒看過那種謾罵的醜態!」

  「公爵有沒有和他在一起?」眉娜問道。

  「他就站在水池旁邊,」沙達說,「您猜他做什麼?他捧腹大笑!我從沒想到他居然會笑。以前我覺得他似乎又凶暴又固執。」

  「他……捧腹大笑!」眉娜重複地說。

  她惹出一件荒唐的事情,公爵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十分有趣,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翌日上午,眉娜身著騎馬裝,帶領孩子們到馬房。阿貝幫她和沙達選了兩匹名駒。

  凱婷騎上自己的馬,小馬僮一起上馬,坐在她背後,緊緊拉住繩索,指揮馬兒前進。老阿貝則負責照顧薇薇。

  「不要擔心這兩個小姑娘,小姐,」他對眉娜說,「妳和沙達主人盡情地遛馬吧,我會好好關照她們的。」

  「你們要聽阿貝的話。」眉娜一再囑咐她們,然後興奮地和沙達跨馬而去。

  大約奔馳了兩哩路,才掉頭慢慢騎回家。

  「我現在覺得我們到城堡裡來住很棒,」沙達說,「起初,我對城堡裡的一切非常怨恨。」

  「我也一樣,」眉娜答道,「不過能夠騎著這種名馬馳騁於大草原上,倒足以補償許許多多不快的事。」

  「甚至可以消消我對卑劣的柯洛皮生郡主的怨氣。」她暗想。

  昨夜臨睡前,她不停地回想著令人作嘔的一幕,覺得甚為可恥。她認為柯洛皮生掉落池中是罪有應得。

  她相信,他是個色迷迷的浪蕩子,一向認為舉目無親的家庭教師和純真的女僕人最易玩弄。而眉娜希望自己的對抗,使他得到一次教訓。

  不管她對公爵有多大反感,卻認為他不會做出這種卑鄙下流的事。

  「他太倨傲,一定不會向一個地位卑下的家庭教師獻慇勤!」她想。

  這或許令她安心,但又想到,整個城堡裡找不到一個和她地位相當,可以做朋友的人,心裡不禁委屈而鬱悶。

  遛馬的這一整天並沒有見到公爵。

  下午,眉娜從圖書室裡借了幾本書,帶回房內閱讀。

  圖書室的藏書包羅萬象,琳琅滿目。她可以任意選擇喜歡的書籍閱讀,這使得她非常快活。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像在科瓦時,有龍納德郡主陪她讀書,一起討論學問。

  眉依也和眉娜一樣受過良好教育,兩人常常一起閱讀法文、意大利文及匈牙利文的書籍。

  「如果我們忘了媽咪的母語,是最可恥的事,」眉依常常強調,「而且也會變得過於英國化了。」

  她甜蜜地一笑,再說;

  「龍納德告訴我,他鍾情於我,是因為我的氣質特殊,與眾不同。他喜歡我保存匈牙利民族原始樸實的氣質、清新的格調和神秘的風采。」

  「相反的,我呢,」眉娜想起姊姊的話,自我批評一番說,「現在已經十分英國化了。」

  公爵強調她是外國人的那種嘲笑的口氣,使她永難忘懷。

  「他的心胸狹窄,見解偏頗,真夠荒唐。」她想。

  即使她不斷地找許多理由表示自己恨他,可是無法使自己不去想他。公爵的影子就像驅不散的氣流,時時盤旋在腦海裡。

  後來在偶然的機會裡,她才瞭解自己並非城堡裡唯一不喜歡公爵的人。

  以前在科瓦時,那些僕人非常敬愛姊姊和姊夫,和堡內僕人對公爵的態度兩相比較下,她覺得,僕人們顯然不太喜歡公爵。又從老阿貝口中得知堡內的階級糾紛,更證明公爵不受歡迎。

  那天阿貝含含糊糊的說了一些事,眉娜追問:

  「你們這個鄉下地方,是否也和別處一樣,發生過暴動、抗議的事件?」

  「我們各有各的煩惱。」阿貝怯怯地說,眉娜知道他一定有難言之隱。

  「你的意思是指勞工階級的內心並不安定?」

  「他們有他們的牢騷和苦衷。鄉下地方的警察不夠,沒有辦法像倫敦一樣,對暴亂行動加以有效的制止。」

  「他們有沒有向爵爺申訴呢?」眉娜問他。

  「唉,他根本不肯聽!以前我還以為我的年紀比他大,他一定會聽,就像國會遲早得接受人民的申訴一樣,事實卻不然!」

  眉娜萬分驚訝,竟然連格羅賽斯特這種小地方,局勢也不穩定。

  她由龍納德郡主的口中和報上的消息得知,數年來因為勞資糾紛,城市鄉鎮不斷發生暴動,幾乎要引發革命。

  八月,一群不滿現狀的人士聚集於曼徹斯特聖彼得區開會抗議,發生了彼得路血戰。

  數百名沒有武裝的男女老少,被騎馬佩刀的義勇衛隊瘋狂地馳馬踐踏,亂刀砍殺。傷的傷,死的死,屍首異處,遍地血紅,令人不忍目睹。

  這個流血事件震撼全國,引起階級間的仇恨。龍納德郡主不得不隱藏自己的貴族身份,數年來以地主或工廠主人自居,以便在小鎮平安渡日。

  原本在暴動事件未發生前,青少年犯罪行為已逐漸在倫敦幾個大城猖獗肆虐。

  眉娜常常聽說盜賊窟的貧民院、小流氓、無賴漢和幼雛妓女不斷增加,這些事實對於文明的基督國家而言,是一大恥辱。

  她以為暴動等不良現象只發生在城市地區,和偏僻的鄉間扯不上關係,沒想到不公平的待遇及低賤的工資造成的問題,同樣在鄉下地方引起勞工階級的暴動。

  暴亂之火一經點燃立刻火勢熊熊。領導暴動的人被拘捕後,往往受到最殘酷的懲罰,處以流放或吊死等極刑。

  她很想瞭解公爵對整個血腥事件所持的態度。

  她不免想到,公爵妄自尊大的神情、對屬下傲慢的態度,可能會使他們反目成仇,造成危險的背叛行動。

  她知道公爵有讀報的習慣,便每天到圖書室向管理員借閱前一天的報紙。

  她仔細地閱讀國會為解決暴動所舉行的辯論會,或來自全國各地的反應報告。她不禁擔心,公爵正是一個大地主,會不會在自己的資產範圍內,遭到亂民騷擾。

  眉娜把心裡的疑竇告訴圖書管理員。這位老好人似乎只滿足於城堡既有的成就而不擔憂危機將至。眉娜知道,他整日守著藏書,足不出戶,和外面的世界阻隔太久了。

  自從蓮花池畔的糾葛後,她沒有再遇見柯洛皮生郡主,聽人說,他已經離開城堡了。

  她多多少少有點盼望公爵譴責她對待賓客的莽撞舉動,卻從僕人的口中得知公爵和一群朋友外出了。

  她覺得可以趁公爵不在的時候,自由自在地到處逛逛,不用像以前拘拘束束的很不自在。他們探訪大議事廳、禮拜堂、橘園和跳舞場,尤其對沙達有無比魔力的諾曼底高塔,更是非看不可的。

  「如果有其它的小孩子,我們就可以玩捉迷藏。」凱婷迫切地期望。

  「這倒是個好主意,」眉娜答道,「我們到外頭找一些本地的小孩,邀請他們一起喝茶。」

  她知道凱婷和薇薇非常不喜歡天天在城堡四周閒蕩,所以她提議隔日帶他們到乾草田附近野餐。

  聽差為他們準備好野餐後,兩個小女孩戴上寬邊帽,眉娜拿著陽傘,快快樂樂地出發。

  在科瓦時,總是在扎乾草的那一天舉行豐年會。

  小孩子喜歡礙手礙腳地幫著打捆。婦女們忙著拔下一束束玉米,堆在小棧房裡,把剩下的根莖放在太陽下曬乾。

  在花園之外,有一大畝田地已經收割,土地上空蕩蕩的,只有束束乾草勇敢地留在陽光下,接受炙熱光線的烘烤。

  沙達抽出幾根乾草,往凱婷身上丟,眉娜也加入這種遊戲,四個人興高采烈地打起乾草仗。最後,眉娜首先不敵,聲嘶力竭地倒地投降,三個小孩子為勝利而歡呼,把所有的乾草對準她狂扔,她幾乎被埋在乾草堆裡。

  眉娜整個人都陷入乾草堆裡,她順勢閉上眼睛,不理會幹草拂在臉上那種癢癢的感覺,任憑孩子們盡情笑鬧。沙達突然高聲呼叫:

  「嗨,哈瓦德伯伯!我們以為您出去了。」

  「我剛回來。」公爵答道。

  眉娜急忙從乾草堆裡坐起身來。

  公爵策馬來到身邊。眉娜羞赧地覺得,讓他看見自己從下巴以下都埋在乾草堆裡,太不像樣了!

  剛才因為過度嬉戲,髮夾不知道何時鬆脫了,滿頭秀髮像紅色潮水般披瀉肩上。幾根乾草莖還零零落落地附在發上。

  她手足無措地從草堆中站起來,拍拍裙上的草屑,再摸摸頭髮,希望把發上的草桿拿掉。

  「妳好像十分自得其樂嗯,溫妮小姐。」公爵說道。

  她並沒答腔。片刻之後,他又問:

  「妳還有沒有其它怨言?真想不到,我的乾草堆竟然能使妳滿足。」

  眉娜把披散的頭髮往後攏起,準備在顎後扎個髮髻。在整理頭髮的當兒,她答道:

  「爵爺,我不僅沒有怨言,而且要深深感謝您賜給我們這一切。這兩天的上午,我們到處遛馬,格外開心。」

  「這麼說,溫妮小姐,我要覺得安心了。」

  公爵有意諷刺她。但她太在意自己的外表而沒有察覺他輕蔑的口氣。

  「我會騎馬,」薇薇自我炫耀地說,「我會騎馬,哈瓦德伯伯,我騎的馬和您現在騎的馬一樣大!」

  公爵還沒有回答,沙達搶著說:「我也一樣十分感謝您,哈瓦德伯伯。能夠騎您的馬,真樂歪了。爸爸一定會感激您對我們這麼慷慨仁慈。」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這種恭維。」

  話一說完,即刻掉頭離去。

  「他真是一個捉摸不定,讓人難以臆測的男人。」眉娜惱怒地自語,「每次都出乎人意料地悄悄現身,舉動又高深莫測,與眾不同。」

  她自覺,公爵總是不斷地觀察她。

  或許他想找出借口,把她辭退;或許他對她的勇於批評很不滿,決定挑剔她的行為。

  不管什麼理由,他確實使她渾身不自在。

  盡興地嬉戲後,興奮的高潮逐漸平淡。大家聚集在樹蔭下用午餐。這時,太陽躲在雲層裡休息,大地頓時昏沈陰暗。他們的笑聲也稀疏了。

  「任何好事都被公爵破壞無遺!」眉娜急躁地埋怨著。

  不可否認的,她認為公爵的一切和她小說中虛構的尤勒斯特公爵的習性十二萬分的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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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6: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眉娜騎著馬,漸漸減速,進入馬廄外的場地,凱婷騎著馬跟在她旁邊。

  整個下午,她們盡情地在牧場內遛馬,凱婷已經擁有自己的小馬,所以不再像騎大馬時需要馬僮護衛。

  這匹小馬非常柔和、溫馴,身軀比阿貝選給薇薇的小馬要壯一點。

  凱婷愛好騎馬,但是她既沒有沙達那種初生之犢勇於冒險的膽識,也不像薇薇對馬兒著了魔似的狂熱。

  「騎得很好,親愛的。」眉娜嘉勉她。

  凱婷對她柔和地一笑。那副美麗的笑容使眉娜更肯定她長大之後會使每個人為她無法抗拒的美貌,而深深著迷。

  老阿貝帶著薇薇站在馬捨外,薇薇仍然拒絕下馬,堅持繼續騎馬玩。

  「趕快下來!薇薇。」小馬僮趨前想抱薇薇下馬,眉娜催促她,「午茶時刻到了,我們要趕回去。」

  「我不要吃點心,」薇薇非常頑強,「我要再回去看看那匹小斑馬。」

  眉娜不解,轉過頭來以詢問的眼光看著阿貝,阿貝解釋說:

  「事情是這樣的,小姐,有一些吉普賽人就住在牧場盡頭,薇薇小姐被他們養的一匹小馬迷住了。」

  「牠好美啊!」薇薇高喊,「我想要牠!我要牠!」

  「妳真貪心,」眉娜邊說邊抱她下馬,「妳已經有蝴蝶了。沒有一匹馬比牠更好、更美麗了。」

  「我就要兩匹馬!」薇薇堅持。

  「妳太過份了!」眉娜毫不考慮,斷然拒絕她,「我知道妳喜歡蝴蝶。」

  薇薇不再賭氣,親親小馬的鼻子,把一片胡蘿蔔塞到牠口中。

  眉娜正準備帶著薇薇離開馬房時,門非勒少校朝著她們走過來。

  他是個中年人,擔任已故公爵的總管,已經在堡裡住了好幾年。

  自從他從倫敦辦完事回到堡裡,眉娜覺得事事順心,處境大為改善,僕人顯得更為股勤。她確信,他是公爵的得力助手,沒有人能遞補他的缺。

  「午安,溫妮小姐。」門非勒少校摘下帽子,向她打聲招呼。

  「午安,少校,我們騎得好過癮,今天玩得真開心。」

  「請你幫我準備一匹馬,阿貝。」門非勒少校吩咐阿貝。

  「馬上來,先生。」阿貝答道,「您要趕很遠的路?」

  「不,只到牧場的盡頭。爵爺吩咐我去驅逐吉普賽人。」

  「驅逐吉普賽人?」眉娜驚呼,「為什麼呢?」

  「您不可以把他們趕走!」薇薇大叫,丟下蝴蝶,快跑到門非勒少校跟前。「他們有一匹可愛的小斑馬,我要牠。」

  「爵爺不希望吉普賽人在牧場上搭營。」門非勒少校回眉娜說明。

  「他們已經來了好幾年,先生,」老阿貝提醒,「他們從不惹事生非。等摘果子季節一到,他們就會到伊文斯罕的。」

  「我也知道,阿貝,」門非勒少校回答他,「但是,我是奉命行事。」

  正說著,馬僮牽了一匹裝好鞍座的馬來到面前,他一腳跨上去。

  「您不能把小斑馬趕走!」薇薇尖聲大叫。

  門非勒少校僅僅對她笑笑,然後向眉娜揮揮帽子,快速奔馳而去。

  「為什麼公爵不喜歡吉普賽人?」走回城堡的路上,凱婷納悶地問眉娜。

  「我也不曉得,」眉娜答道,「妳記不記得,以前在科瓦時,常常看到吉普賽人。」

  「記得,媽咪常常向他們買些掛釘。」凱婷說,「他們住在五顏六色的篷車裡,我也想住住看。」

  「妳住慣這裡的大房間後,會覺得篷車又擁擠又拘束。」眉娜笑著對她說。

  「住在篷車裡,夏天時一定很有趣。」凱婷說,「冬天一定很冷,不然的話,他們就不用燒營火取暖了。」

  薇薇一路保持沉默不說半句話。眉娜認為她在想著那匹小斑馬,所以一反常態。

  本來,薇薇如果對某些東西感興趣時,會喋喋不休地談論它,使聽的人疲乏不堪。

  回到二樓的房裡,午茶擺在客廳。眉娜發現點心的式樣和份量比剛抵城堡時豐盛得多,覺得滿心高興又滿足。

  廚房裡那位大師傅和孩子們混熟後,逐漸喜歡他們。每次午茶總為他們準備各式各樣的蛋糕和麥餅、奶油,還不忘從果園裡摘些水果給他們。

  眉娜看看時鐘,才知道為時已晚。自己光顧著騎馬,忘記看時間,多玩了一陣子。沙達應該放學回家了。

  門非勒少校剛回城堡,公爵即刻和他討論沙達的教育問題,然後通知眉娜,沙達於本週一開始入本地的學校就讀。

  剛入學的頭兩天,沙達放學回家後並沒說些什麼。直到昨天,眉娜才發現他出奇的沈靜,一向活潑好動的精神不見了。

  眉娜認為,或許他一下子和那麼多男孩相處很不習慣,自然需要一段日子才能適應。

  她原想建議公爵送沙達進入類似愛頓或海浴等的住宿學校就讀。後來思及就學於日間學校可能是最基本的過程,而且自己亂出意見也是不智之舉,不如等沙達正式入學後,觀察一段日子再作決定。

  凱婷和薇薇用完午茶,沙達仍然不見蹤影。

  她們玩了一會兒玩具,薇薇顯出疲睏之態,眉娜即刻使喚服侍他們的女僕玫瑰,送薇薇上床睡覺。

  「凱婷,要不要我說故事呢?」眉娜問道。

  凱婷很熱切地翻開那本眉娜幫她講的,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探險故事書。

  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說故事。眉娜還念不到半頁,耳邊傳來開門聲。

  她猜一定是沙達回來,帶著笑容轉過頭去迎接他,沒想到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大叫。

  沙達一顛一跛,蹣跚地走進房裡。外衣撕裂了,襯衫的領口被扯開。臉上的模樣更是駭人,一個眼睛青腫,鼻子和破裂的嘴唇不斷地滲出血來。

  「沙達!怎麼回事?」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樣子,眉娜驚惶地跑向前、張開雙手迎接他。

  沙達立刻無力地傾跌在她懷中。眉娜扶著他躺到沙發上,從茶几上拿杯牛奶餵他。

  沙達勉強啜了幾口後,忍受不住張嘴時的疼痛,推開牛奶,沉沉閉上眼睛。

  她幫他脫下鞋子,鞋面滿是泥巴及抓痕。讓他舒適地躺下後,再找條毛巾沾點溫水,輕輕擦拭他紅腫的眼睛及滲血的嘴唇。

  等他歇息一會兒,精神稍微恢復後,眉娜心平氣和地問他:

  「告訴我,親愛的,到底發生什麼事?」

  ☆☆☆

  眉娜匆匆地跑下前樓梯,急急穿過大廳。

  她不向侍從打聽公爵的行蹤,因為她很清楚,傍晚時分,公爵一定習慣地坐在藍廳裡閱讀下午送到的日報。

  眉娜沉著臉,眼露凶光,緊閉雙唇。瞭解她的人都清楚她那匈牙利式的脾氣就像那團火紅的頭髮一樣火爆。

  她氣沖沖地走進藍廳,公爵不在裡面。她躊躇地思考著,要到那裡才能找到他。這時,耳邊傳來說話聲。原來藍廳裡有一道門和隔壁的書齋相通,聲音透過這道半掩的門傳過來。

  眉娜走到這扇門前,正想推開時,聽到門非勒少校說:

  「如果您控訴這本內容有失公正的小說的作者,爵爺,您也會受到實質上的大損害──我想,最少不下於五千英磅。」

  「你說的不錯,門非勒。」公爵答,「從沒看過這麼無禮、這麼惡毒的攻擊!」

  公爵猶豫一下,接著說:

  「我想知道作者是誰?只有姓沒有名字,使人猜不出『他』的性別。」

  「爵爺,我想女人不致於這麼尖酸惡毒吧。」

  「誰曉得,」公爵說,「不過,就有一些女人到必要時,手段的陰狠並不亞於任何男人。」

  「爵爺說的這點,我倒得注意。」門非勒少校答道,「我現在應該採取什麼步驟呢?」

  門裡一片寂靜,眉娜繼續屏息聆聽。

  對於他們討論的事,她十分清楚。

  昨天她接到羅森先生轉來一封出版商寫給她的信。

  出版商通知她,接到她決定撤銷小說原稿的信前,小說早已付梓並分送至各書商處銷售,所以他們無法遵照她的意見,採取任何補救方法。信上寫道:

  「女士,我們抱憾的請您接受這個事實,並靜候佳音。我們認為這本書會很暢銷,事實上,依目前的銷路來看,一個月後,此書必將再版。附上二十英磅支票乙張,是第一版的酬勞,希望您滿意。」

  信上所說的消息使她惱怒不安。

  「事情既然發生了,我也無能為力。」她自我安慰說,「我希望它賣不出去,更沒有人把書拿給公爵看。」

  以前她沒見過公爵,報復的心理趨使她用譏諷的筆調來描述公爵,而且初抵城堡時所受的不平等待遇,更使她認為自己書中所敘述的情節,所暗藏的攻訐完全正確。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爵種種出乎意料的作法,使她無法一直強烈的厭惡他。公爵讓她遛馬,還為小孩子買小馬,依照她的需求安排食宿問題,這些表現使眉娜不得不改變自己對他的觀感。

  但她仍然認為他異常專制,總是以一種輕鄙、不屑的眼光盯著她看,時時準備挑她的錯。

  然而自從定居城堡,觀察他一段日子後,她不得不老實的承認,公爵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種惡徒,就連一半都不到。

  她一遍一遍地閱讀那封信,無可奈何地走到窗前,往外眺望美麗的水池。捫心自問,寄居城堡是否不智之舉。

  「他一定不會看那種書的。」她一再向自己保證。

  這句話就像一篇聲明書,不時地重現腦海。

  現在,她聽到公爵和門非勒少校的對話,證明她的想法錯誤。

  公爵不但看過她的小說,而且從他的話裡不難瞭解他的態度。

  「已經有三個人特地送這本荒謬的書給我看,」她在門外靜聽公爵慢慢道來,「其中兩位是我的親戚,看到家族的榮譽被人視如糞土,萬分憤慨。另一位是朋友,他建議我拷問作者及出版家。」

  「我認為您應該採取行動,爵爺。」

  「但是你想想看,門非勒,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把這個小案件鬧進法院裡,反而是替這個可惡的作者宣傳,使得人盡皆知,豈不是遂了他的心願。」

  「我認為不能讓這件事不了了之,應採取適當的抗議。」門非勒少校說。

  「我清楚厲害關係,不會不管的,」公爵回答,「我已經作了決定。」

  「爵爺,是什麼決定?」

  「你立刻啟程到倫敦,把已出版的書全部買下。先接收出版商的存貨,再到各書商處收購未賣出的存書,全部帶回堡裡。」

  「爵爺,您要怎麼處置這些書?」

  「用火一把燒掉!」公爵答道,「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清除污言穢語!」

  「收購書本要花去一筆可觀的金錢。」

  「這倒沒關係。」公爵答道,「最重要的,要和出版商說清楚,如果他們再出版,我會立刻控訴他們,使他們傾家蕩產。」

  公爵堅決而強硬的口氣,眉娜可是耳熟能詳。

  忽然,門那頭響起腳步聲,她禁不住神經緊張。瞬間,公爵從半掩的門走進藍廳,發現她楞楞地站在門邊。

  「妳想見我嗎?溫妮小姐!」

  「是的,爵爺。」

  他關上背後的門,做個手勢走向沙發。

  「妳要不要坐著說話?」

  「不!」

  公爵揚起眉毛,對她的態度大感不解。於是,他也不坐下,面對著她站著。

  「好吧,有什麼話妳說。」他問道。

  「沙達剛從學校裡回來。我希望爵爺去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公爵嘲諷地一笑。

  「怎麼啦,我猜是不是和別人打架了?不要太自尋煩惱,每一個男孩都會打架的。我相信過一段日子,他會瞭解自己的體力,妳就不必多操心了。」

  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眉娜真是怒火中燒,吸了一口氣,說:

  「他勉強走回家,一進門立刻跌在我懷裡。他一隻眼睛不能看東西,我想肋骨也可能被打傷了。」

  「沙達逐漸長大,他必須為自己的成長而戰。」公爵漠不關心地說。

  「我同意他為護衛自己而戰,」眉娜尖銳地說,「不該為你而戰。」

  「妳這是什麼意思?」

  「沙達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的行為,被別人陷害打擊。」

  她的態度火爆而無禮,但她一點都不在乎。

  公爵的漠不關心本是小事,但他對沙達的成長抱著這種漠然的態度,使她無法忍受。

  沙達本來不願意說出原因,經她加以安慰,好言相勸,他才說出事情的始末。

  公爵一副輕鬆的神態,不曉得沙達為他所受的委屈,她真忍不下這口氣,想不顧一切發洩出來。

  「妳的意思是,沙達為了維護我的名譽,必須和別人打架嗎?」公爵仍不改調侃的調調兒。

  眉娜一直克制自己,但這句話就像導火線似的,她忍無可忍,兩眼冒火,滿腔怒言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顫抖的雙唇迸出來。

  「沙達被三個比他高壯的男孩毆打。因為這三個孩子的父親恨你,所以叫唆兒子毆打他以洩憤。」

  「恨我?」公爵問道。

  「你很驚訝,對不對?」眉娜反唇相譏:「你必須知道,有許多、許多人憎恨你,但是沒有理由要沙達像待罪羔羊一樣被人謀害為你贖罪。」

  「我不瞭解妳在說些什麼。」公爵仍然莫名其妙。

  「那麼你一定記得,有個佃農你認為他耕作不力,收成不好,便把他解雇並驅逐出領地外那回事吧?他的兒子就是攻擊沙達的原凶之一。」

  從公爵的表情,她知道他記得那個佃農。

  「另一個是鎮上馬鞍匠的兒子,」她繼續說,「你認為他手藝低劣,拒絕付帳。第三個是屠夫的兒子。你譴責他斤兩不夠,索價太高。」

  眉娜停下來換一口氣,再說:

  「沙達的創傷可以痊癒,但是我想明白你送他到這種學校就讀的目的,是不是利用他來打擊你已過世的弟弟?」

  公爵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扭曲,眉娜繼續咆哮:

  「我請求你送沙達入學,是希望他過團體生活,學習合群的精神以獲取可貴的友誼。難道你認為那些沒教養的孩子是你侄兒,你後嗣的好友伴嗎?如果這樣的話,你為什麼不邀請那些父子到城堡裡做貴賓。」

  眉娜一連串質問聲有如鈴聲般尖銳。

  好不容易她住了口,屋內一片死寂,這是一種火爆的沈靜,公爵和她僵直地挺立著,彼此怒目而視。

  眉娜咬牙切齒,雙手緊握,等待公爵對她的攻詰提出答辯。卻見他走出了藍廳。

  「我去看看沙達。」說著,穿過大廳,慢吞吞地走上樓梯。

  眉娜氣得全身發抖,一時無法跟在他後面上樓。

  「我真高興我寫了那本小說!」她自言自語地說,「更高興這本書達到侮辱他的目的,並使他震驚!或許現在他看完全書後,會明白自己就像尤勒斯特公爵一樣可惡──其實比他更壞!」

  幾分鐘後,心神稍微恢復平靜,才勉強自己走出藍廳,登上樓梯。慢慢地朝著西廂走去,遇見漢德森太太。

  「喔,溫妮小姐!我從沒見過像這樣的事,真的沒有見過!」這個管家一再驚叫,「可憐的小紳士,碰到這種事真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我知道那所學校大都是粗魯殘暴的小子,我不明白為什麼爵爺會送沙達小主人去那兒就讀,真不明白!」

  「我再也不會讓他回學校上課了,漢德森太太。」眉娜向她擔保。

  女管家對沙達的被毆非常激動,眉娜並不因她的關心而驚奇。因為現在她已習慣和孩子們相處,而且最疼愛沙達,認為他是個從不犯錯的好孩子。

  「我正要下樓,溫妮小姐,」漢德森太太繼續說,「找廚房的大師傅煮一點滋養的湯給我的小可憐喝,他的嘴唇都破了,可能吃不下硬的東西。」

  「恐怕真的不能吃硬的東西,」眉娜附和她,「我也正想請大師傅做一碗湯。謝謝妳幫我這個忙。」

  「不要客氣,溫妮小姐,」女管家說,「我房裡有一點藥膏,可以擦擦沙達主人的傷口。我用過好幾次,都十分有效。」

  「非常謝謝妳,漢德森太太。」

  女管家匆匆走開,腰上系的流蘇叮噹作響,黑色長裙垂到地上,走起來沙沙作響。

  她從那個不肯派人打掃育兒室,認為別的房間讓孩子們住太奢侈的刁管家,徹底變成富有愛心的婦人。

  眉娜走到西廂門外,可以聽見公爵對沙達說話的低沈聲音。她不直接走進去,先到薇薇的房內,向昏昏欲睡的她道聲晚安後,再走入凱婷的房間。

  「您怎麼去那麼久?」凱婷說,「如果您不想繼續講這本書,那麼講一個故事好嗎?」

  「好吧,我說一個小小的故事。」眉娜答。

  凱婷最喜歡聽這一類的故事,一個小女孩奇妙的冒險記。她一路上遇見巨人、恐龍,都因無數仙女的援助而化險為夷,並從妖魔、巫婆的掌心逃脫,保全了性命。

  眉娜一邊氣惱著公爵,一邊要說故事給凱婷聽,心中卻惦掛著沙達,所以說起來有點上句不對下句的。

  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故事達到戲劇性的高潮時,凱婷的雙眼半開半閉的,等故事結束時,她早沉沉入睡。

  楞楞地坐在凱婷床前,忽然覺得臥房裡不只自己一人,抬頭一看,果然發現公爵站在臥房門口。

  她瞪著他,知道他有話要說。

  她舉起手指頭按在唇前,暗示他不要出聲。把被單拉到凱婷的下巴,在兩旁塞好,然後起身走到窗前,放下窗簾。

  照料妥當後,輕輕走出臥房,公爵跟在她後面。

  「我有話對妳說,溫妮小姐。」

  她立即停下腳步,站著等他開口。

  「我們到客廳去談好嗎?我已經把沙達抱到他床上休息了。」

  「你抱他?」

  「他對我來說,並不太重。」公爵揶揄她。

  眉娜並不吭聲。公爵居然親密地關切孩子,尤其沙達,這點使她驚奇而大感不解。

  她進入客廳,公爵隨後說:

  「我的貼身侍從華金是個很好的護士,我找他來幫沙達脫衣服。我保證,他的動作和任何女人一樣輕柔。」

  「我想我應該謝謝爵爺。」

  「那大可不必。」公爵答道,「我說出來,妳可能不相信,孩子被打成那副樣子,我內心十分不安。」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話才出口,她就覺得自己不該用這種拒人千里的態度和公爵說話。

  畢竟,自己只是卑賤渺小的家庭教師,如果冒犯了他,只要他稍不順心,即可不加考慮地立刻開除她。

  她無法忍受離開孩子獨自過活的日子,為了這個職位,她強迫自己用一種比較溫和的語氣來說:

  「我希望爵爺能瞭解,您所選擇的學校是錯誤的?」

  「我知道了,溫妮小姐,我告訴過沙達,」公爵答道,「下學期送他到愛頓就讀。因為離九月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想和妳商量,應該聘請那些科目的教師預先指導他。」

  「您要送他入愛頓?」眉娜問道。

  「我答應他要這麼做。」

  「那是龍納德郡主的母校,我一直期望沙達進入該校就讀。」

  「而且,也是我受教育的地方。」公爵答道。

  「那為什麼……?」眉娜想問他,為何不一開始就送沙達入愛頓,看見他臉上埋怨的神色,急忙住口。

  「好吧!」公爵激動地說,「我鑄下一個大錯,我還不致於驕傲得不肯認錯。如果妳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訴妳。我討厭妳那種傲慢的態度,指責我應該自動地負起養育這些孩子的責任,這使我大起反感。」

  「因為,因為……似乎……沒有別人……」眉娜說得有氣無力。

  她這會兒才發覺自己的做法過於強硬、專斷。因為羅森先生一再強調,除了城堡無處投靠,這使她心生畏懼,害怕如果公爵不收留他們,豈不得四處漂泊。所以採用強制的口吻,迫使她所怨恨的公爵接納他們。

  「事實上,還有許多親戚,但他們不見得願意收留我弟弟的孩子,」公爵說,「妳卻不肯事先和我商量,溫妮小姐。」

  「爵爺,您是不是暗示我,沙達所發生的事是我造成的?」

  「多多少少,妳該負一點責任。」公爵答道並微微一笑。

  她很驚訝地注視著他,怒火從他臉上消失,起而代之的是眼中所閃爍的欣悅光芒。

  「我認為,溫妮小姐,妳不僅是一個不可輕視的敵人,也是一個能為所愛者狂熱奮戰的鬥士呢。」

  眉娜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半信半疑地望著他。他走出客廳,留下困惑的她。

  她轉身跑進沙達的房間。

  公爵的侍從華金陪著他。華金是個瘦瘦小小的老人,一向很有禮貌,雖然和他很少接觸,他仍然十分客氣。

  「我讓他安歇了,小姐。」華金輕聲地對眉娜說,「可憐的小少爺明天會混身青腫,還好骨頭沒受傷。」

  「你能肯定嗎?」眉娜問他,「他覺得肋骨疼痛不堪,會不會是肋骨挫傷?」

  「他被打得十分厲害,小姐,但我認為眼睛的傷最嚴重。我待會下樓去找繃帶。如果堡裡沒有冰塊,我會差人到湖泊下游的冰庫去拿。」

  「謝謝你的好意。」眉娜說。

  「這件事使我回憶起爵爺和龍納德少爺年輕時,有次帶著弓箭去獵鹿,村中少年騷擾他們,結果雙方大打出手。記得他們倆連手對付六個。」

  「誰勝了?」眉娜問。

  「當然是他們倆勝了,小姐。只是爵爺有個眼睛腫得像黑炭一樣,而龍納德少爺手臂扭傷,用三角巾吊了一個星期才復原!」

  老人憶起有趣的往事,不禁笑了。

  「小姐,男孩就是男孩呀!」

  他急急忙忙下樓去找繃帶。眉娜走到沙達身旁。

  「好多了嗎,親愛的?」看見他被打腫的臉,十分不忍心,眼淚不禁盈眶。

  「哈瓦德伯伯好仁慈,」他答道,「他說我可以不用去那種野蠻學校上課,他準備送我進愛頓唸書。」

  「我知道,」眉娜說,「我一直期望你能進愛頓就讀。」

  「爸爸一定也這麼希望!」

  「是的,媽咪也會高興的。」

  沙達想笑,卻笑不出來。

  「不,媽咪不會喜歡的,」他說,「她從不願意讓我們任何一個離開家,但我認為早晚要離家上學的。」

  「是的,」眉娜同意他的想法,「沙達,雖然這是一個可怕的經驗,但你必須忘記它。我們做許多錯誤的事,送你進那所學校是錯事之一。」

  「哈瓦德伯伯也這麼說。您知道嗎?他竟然為這件事向我道歉!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的……我想是的。」眉娜慢慢地說。

  沙達閉上眼睛,沉默一兩分鐘後說:

  「剛到城堡來時,我覺得很恨他,但是現在從許多方面來看,我認為他很像爸爸。」

  ☆☆☆

  沙達終於安睡了。眉娜在他床邊擺個鈴子,如果有需要可以搖鈴叫她。

  她走入客廳,真正靜下來思考自己的書和偷聽到的對話。

  她感到把二十英磅的支票藏在自己臥房是種罪過,打算把支票退給出版商。

  她記得公爵吩咐門非勒少校收購所有的存書。既然「收購」,那麼出版商及書店就不致於遭受財務損失了。

  「這麼說,我就不退回支票,把大部份的錢給孩子花用,其餘的錢用來做點善事。」眉娜盤算一番。

  不把那筆錢花費在自己身上,總是比較心安理得。

  她想到公爵批評那本書和作者時所用的措辭,覺得十分羞恥。

  當初全因姊姊和姊夫的遭遇激怒了她,才決定盡己所能為他們報仇。而口誅筆伐是最簡便易行的方法。

  撰寫《暴躁的黃鋒爵》一書時,她彷彿得到一種洩憤的快感。當時,她壓根兒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和書中主角影射的人物──真正的格蘭特公爵會面,並且可能為了該書,和他起正面衝突。

  原先她認為此書只像陣微風輕打在一個虛幻的影像上,對公爵起不了作用,但自己卻可享受報復後的滿足;如今書已出版,自己卻身受其害,不但沒能一嘗得意滋味,還得時時提心吊膽,忐忑不安。

  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安慰自己說,公爵一定不會發現是她寫的。

  他絕對猜不出作者的性別。早知如此,當初應該選一個完全虛擬的筆名。她在書上沒用名字完全是希望書評家認為作者是男性。

  在飽受自作自受的苦楚之餘,更警告自己要小心謹慎地隱藏自己不僅是公爵所指最惡毒、無禮的作者,也是孩子們阿姨的雙重身份。要不然一旦假面具被揭穿,除了窘得無地自容外,後果更不堪設想。

  公爵一定藉此羞辱她,一腳把她踢出大門外,她就永遠從孩子們的生活圈中消失了。

  憶起方才因沙達的不幸事件,對公爵粗暴無禮的苛責,有點不寒而慄。

  不過情有可原,公爵送沙達到那種下流學校實在罪無可赦,所以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

  公爵應該多少知道,自己並不受鄰里居民的歡迎。

  「他不可能茫然不知,以為人人喜歡他。」她私下對公爵的人緣作番討論。

  如果他全然不知的話,一定不是他愚昧,而是他位居高爵,在州郡區具無上權勢,大多數人盡量蒙蔽實情,討好逢迎他,能有多少人像她一樣敢於理直氣壯,實話實說呢?

  「我來城堡裡,倒像革命家一樣引起不少騷動。」她自我解嘲一番。

  不過公爵答應送沙達入愛頓就讀,她總算獲得最後勝利的喜悅,公爵惱恨她的小說所起的恐懼也抵銷了。

  除了公爵以外,讀者們必然覺得該書勇於批評格蘭特公爵是大惡棍,頗饒趣味;而一向對公爵有怨尤的人,如果看了書中的描述,定會拍掌叫好,大快人心。

  突然,眉娜憶起公爵說,有兩個親戚特地送書給他,並震驚不已,對作者膽敢將他們家族的榮譽視如糞土,表示憤慨。

  她一時忘了孩子們也是這家族的一部份。

  為了侮辱公爵,用一種顯而易見的手段來打擊他,趁此詆毀格蘭特家族的思想、作風。猛然想起沙達、凱婷和薇薇都是格蘭特家族的子嗣,不免也被她非難在內。

  「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眉娜極為懊惱。

  頹喪地上床躺下,在黑暗中胡思亂想。她認為自己不妨採納羅森先生等人的意見,重新開始創作,寫出另一本風格截然不同的小說。

  東想西想,過了好久才漸漸入睡。翌晨,因前夜遲眠,女僕玫瑰進房拉開窗簾時,眉娜還沈浸在夢鄉裡。

  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室內,她勉強張開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問道:

  「幾點了,玫瑰?」

  「八點鐘了,小姐。華金先生要我告訴妳,沙達昨晚睡得很好,今天早上他恢復了不少。」

  「唉,本來應該由我照顧他的。」

  「不要難過,小姐。」玫瑰安慰她說,「華金先生最高興有人讓他看顧。他常常說,他的天才被埋沒了,因為爵爺從不生病,他都沒有機會好好表現一番。」

  「對,我認為爵爺相當健壯。」眉娜一邊回答一邊跳下床。

  「華金先生負責看護故公爵,直到他逝世。」玫瑰繼續道來,「老爵爺一時一刻都不讓他離開視線範圍。」

  「我動作要快,趕緊換衣服。」眉娜無心聽她細述,「妳幫我叫醒凱婷和薇薇小姐好嗎?」

  「好的,小姐。」

  通常都由眉娜叫醒小女孩,幫她們梳理妥當後,一起在八點半到亞當餐室吃早餐。

  但是今天起得太遲,趕緊先梳埋自己的頭髮。這時,凱婷敲敲門,不等她應聲已跑進房來。

  「沙達醒來了,溫妮小姐,他說早餐想吃一個蛋,可以不可以呢?」

  「當然可以,妳告訴他,只要他能張嘴吃,他就可以吃喜歡吃的東西。」眉娜回答,「我馬上就來。」

  她夾上最後一支髮夾,從衣櫃裡找出一件淡色的棉裙。

  「凱婷,請妳去找玫瑰來幫我扣鈕扣。」她說。

  「我幫您扣上,好不好?」凱婷問她。

  「玫瑰的動作比較快。」眉娜答道,「我睡過頭了,所以動作要加快。」

  「我知道妳為沙達擔憂,所以精神疲勞。」凱婷很懂事地說。

  「是啊。」眉娜欣慰地一笑。「現在,當個乖女孩,去找玫瑰來。」

  凱婷急急跑出去。眉娜立刻穿上棉紗裙,找出淡色拖鞋,除了背後的扣子沒扣以外,都整理好了。這時,玫瑰到了。

  「玫瑰,幫我扣扣子好嗎?」她問道,「薇薇小姐都準備好了吧?」

  「剛剛我到她房裡想叫醒她,但沒看到她。」玫瑰答道。

  「那麼,她一定和凱婷小姐在一起。」

  「不,凱婷小姐也沒看到她。」玫瑰一邊回答,一邊熟練地幫眉娜扣上扣子。

  「她太頑皮,衣服沒穿好就到處亂跑。」眉娜說,「以前我說過她,不可以這樣無禮。」

  「喔,她已穿好衣服了,小姐。昨晚,我把她那件乾淨的外衣放在椅子上,今天早上卻不見了,而且也找不到她的鞋子。」

  「如果她一大早就跑到馬房去,我可要對她發脾氣了,」眉娜說,「她知道我要她先吃過早餐才玩的。」

  「妳阻止不了薇薇小姐愛她的小馬。」玫瑰說,「她實在太愛他們了!」

  「我想每個人都希望有他珍愛的東西。」眉娜深思片刻說。

  「我母親也常這樣說,小姐,我們的生命需要愛的滋潤,缺少愛,生命裡便充滿淚水。」

  「妳母親的話很有道理。」眉娜評論道。

  玫瑰幫她扣好扣子後,她急忙趕去看沙達。

  沙達的眼睛又黑又青,破裂的嘴唇紅腫不堪,但是精神的確比昨天好多了。

  「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眉娜問他。

  「好痛。」沙達答道。

  「今天你安靜地躺在床上,說不定明天就可以起床。」

  「如果我今天不必去學校,我寧願遛馬。」

  「我知道,」眉娜答,「不過你騎馬恐怕會覺得很不舒服。」

  「我想您說的不錯。」沙達歎了一口氣,說,「反正,我有好幾本書可看。等您有空,和我玩象棋好嗎?」

  「好的,我寧願你玩一點遊戲而不要看書,你只能用一個眼睛看,太累了。」眉娜答道,「我帶女孩子去散散步,馬上回來和你玩象棋。今天早上,我不要她們做功課了。」

  「好極了!」沙達說。

  眉娜伸出手來,牽著凱婷繞到床這邊。

  「跟我來,」她說,「下樓吃早餐去。如果薇薇的東西冷掉了。不能怪別人,只怪她自己亂跑。」

  「玫瑰說,薇薇跑到外面去了。她很頑皮,是不是?」

  「太頑皮了!」眉娜點頭說,「恐怕要處罰她才會聽話。」

  「怎麼罰呢?」凱婷好奇地問。

  「我想一想。」眉娜答道。

  她知道,最有效的處罰方式就是禁止薇薇騎馬。但是除非絕對必要,她並不願用這種方法對待薇薇。

  孩子們個個都很乖巧、守規矩,他們不該受任何處罰。

  在塚時,他們都敬愛父母,服從父母的教導;眉娜知道他們也敬愛她,聽她的話。

  只是薇薇一大早自己跑出去,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出去做什麼,太調皮了。

  眉娜讓凱婷在餐桌前坐好,開始進餐。她自己卻無法安心用餐,打算先找到薇薇再說。於是她穿過城堡內的走廊,走出一扇直通馬廄的大門。

  她看到一群馬僮忙得團團轉,卻沒有薇薇的影子。後來看見阿貝從馬房走出來。

  「早安,阿貝。」

  「早安,小姐。」

  「薇薇小姐是不是在這裡呢?我怕她愛遊蕩,出來找蝴蝶玩。」

  「沒有啊,小姐,早上還沒看見她。」

  「你確定?」眉娜問道。

  「非常肯定,小姐。我不但沒看到她的人,連聲音也沒聽到。」

  這時,一個小馬僮從他們旁邊走過,阿貝喊道:

  「喂,比爾!早上有沒有看到薇薇小姐?」

  「沒有,阿貝先生。」

  「你肯定她沒來過嗎?」

  「十分肯定,阿貝先生。我從清晨六點鐘就在這兒。」

  「那麼,她一定還在堡裡,沒有出來。」眉娜又匆匆趕回去。

  凱婷已經吃完早餐,

  「您去了好久,」她說,「我吃飽了。」

  「妳幫著我找薇薇吧。」

  雖然眉娜盡量往好處想,但是不免開始感到憂慮,慌亂地找遍城堡裡每一個角落,圖書室、客廳,甚至廚房。

  「你有沒有看到薇薇小姐呢?先生?」眉娜詢問大師傅。

  「沒有呀,小姐,」他答道,對凱婷微微一笑,說:「如果妳做個乖女孩兒,我烤個特別的蛋糕給妳當點心。」

  「什麼樣的蛋糕?」凱婷問道,「是不是粉紅色的那一種?」

  「是粉紅色的櫻桃蛋糕,上面用奶油塗寫妳的名字。」

  凱婷高興得跳起來,拍手叫好。

  「謝謝,先生!非常謝謝你!」

  大師傅微笑了。眉娜看到廚師那麼喜愛凱婷,覺得欣慰有趣,但仍帶著凱婷匆匆離開廚房。

  她們認為薇薇可能已回房,便趕到自己的客廳,但是依舊撲個空,沙達也沒看見她回來過。

  眉娜憂心如焚了。

  這時候已快九點了,如果不是發生什麼事,薇薇肚子餓時一定會自動回來吃東西的。

  她從窗戶瞥見公爵進屋,就急忙跑下樓去。

  他每天清晨一定騎馬出門活動。這時,他剛遛馬回來,脫下手套,把馬鞭遞給隨從員。抬頭一看,眉娜衝下樓,大叫:

  「爵爺,薇薇不見了!」

  凱婷也跑下樓趕上來。

  「她丟掉了,哈瓦德伯伯,她還沒吃早餐就不見了。我們到處找都沒有找到。一定是魔鬼把她抓走了!」

  她剛說完,眉娜輕叫一聲。

  「怎麼啦?」公爵問道。

  「我知道薇薇去那裡!」她驚喊,「她一定是去看吉普賽的小馬!昨天看見那匹小馬後,她就不斷談論牠。」

  公爵皺著眉頭。

  「我吩咐門非勒去趕走吉普賽人。」

  「他們有一匹小斑馬,」眉娜說,「薇薇簡直像著了迷一樣喜歡牠。」

  「我去找她回來。」公爵說。

  「讓我和您一起去。」眉娜請求他。

  公爵轉頭對管家說:

  「準備一匹馬給我,另一匹給溫妮小姐。」

  「我只要兩分鐘就可以換好衣服。」眉娜說。

  邊說邊拉起裙角跑上樓。

  凱婷跟著她跑回臥房。

  「妳留在這兒陪沙達。」她說。

  換上騎裝,剛好花了三分鐘,急急奔下樓去,公爵和兩匹馬在門外等她。

  「我真不敢想像,女人換衣服的速度這麼快!」他說。使眉娜更驚訝的是,他居然扶她跨上馬鞍。

  他們騎馬出發後,快馬加鞭地穿過牧場直抵牧場盡頭。那是一片荒蕪的空地。

  眉娜為這一片粗獷的景象,大感驚愕。

  仔細觀望,地上有堆前夜燃燒營火的灰燼,草地上清楚可見貨車的軌跡縱橫雜亂地交錯,另外在一兩叢荊棘上參差不齊地鉤著印花破布。從這些跡像,顯示有人停留過,但是四野空曠,除了他倆外,找不到任何吉普賽人的蹤跡。

  「他們離開了!」她大驚失色。

  轉項看著公爵,說:

  「您趕他們走,他們會不會把薇薇一起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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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7: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眉娜既驚且憂,聲音顫抖。公爵說:

  「他們走得不遠,我們一路追下去。」

  說著,驅馬快速前進。

  他們穿過牧場邊界的道路,沿著一大片密不可通的陰黑森林向前奔馳。

  眉娜突然擔心,要是吉普賽人在黑森林中消失,林外的人就找不到他們了。

  她明白吉普賽人移居時不走正路,他們有秘密小徑,她以為公爵一定不太清楚他們的習性。

  然而,公爵充滿自信地領著她前進,在森林內穿梭而行,不久來到一條狹窄的小路上。眉娜愧然大悟,這條路正好可讓貨車通過。

  她發現地上有木製輪子壓過的凹槽,這是由一匹馬拖著的兩輪貨車的軌跡。

  公爵毫不遲疑繼續奔馳。眉娜很渴望問問他,到底往那裡去,或是否已確定吉普賽人朝這個方向前進,但是喉嚨好像緊縮住了,發不出聲音。

  她腦子裡所能想的只是:薇薇被吉普賽人帶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他們再也找不到她了。

  在鄉野間常常有許多關於吉普賽人的傳說,種種劣行使人咋舌,他們不僅偷蛋、雞、鴨和小羊,還拐小孩子。

  過去,眉娜不太相信這些故事,她認為吉普賽人自己生了那麼多小孩,不可能再喜歡別人的孩子。

  鄉下人都懼怕吉普賽人邪惡不祥的眼睛,那些故事繪影繪聲,一代代地流傳於沒有知識的居民間。現在這些故事也侵襲著眉娜,佔滿整個心頭。

  眉娜一步步前行,恐怖的傳說亦毫不放鬆緊逼著她,使她越來越恐懼憂慮。

  意外的,森林裡發現一潭清澈的池水,她認為這兒一定一直被作為紮營地點。

  地上有好幾堆灰燼隨風飛揚,印花破布七零八落地掛在樹叢低枝上──但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吉普賽人。

  眉娜憂心地想開口問問公爵,該怎麼辦,突然看見薇薇從一棵樅樹陰下出現,跑向他們。

  「薇薇!」眉娜大叫。

  公爵掉頭過來,拉住她的馬韁,使馬定住腳。她急急從鞍座上滑下來,張開雙臂迎向薇薇。

  「喔,眉娜姨!我好害怕!」薇薇驚懼萬分。

  眉娜用手臂環抱著她,她放聲大哭。

  眉娜急忙跪在地上緊緊擁抱她。

  「事情過去了,親愛的,」她不斷撫慰她,「我們已經找到妳,妳平安無事就好了。」

  「吉普賽人留下我……一個人,」薇薇啜泣著說,「他們要我……留在這兒,不要……跑開……我自己一個人……好害怕。」

  「我已經趕來了,」眉娜說,「公爵和我就要帶妳回家。我們到處找妳,大家都急死了。」

  她擦擦薇薇的淚水,抱起她走向她騎的馬前。

  「把她放在我鞍座前,我帶她回去。」公爵說。

  眉娜猶豫不決,他便告訴薇薇:

  「來,妳一定喜歡騎騎山松。」

  薇薇的黑睫毛仍然沾著淚珠,聽公爵這麼說,綻開了笑容。

  她伸出雙手,公爵順勢把她從眉娜手中抱過來,放在他前面的鞍座上。

  「妳能不能自己騎馬回去?」他問眉娜。

  「好多年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騎馬。」她答道。

  跟著會心一笑,能夠平安地把薇薇找回來,再聽她說話,看她微笑,太妙了。

  他們掉轉馬頭,朝原路回去。

  「我跑來看那匹小斑馬,」薇薇邊走邊解釋,「吉普賽的姑娘要我跟他們一起走。」

  「妳不應該一大早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眉娜說。

  本來她要板起臉,嚴肅地告誡薇薇,但是薇薇平安回來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她喜形於色,就連責備也嫌多餘。

  「我想去看小斑馬嘛。」薇薇說著,仰頭看看公爵,對他說:

  「吉普賽人都很氣您,哈瓦德伯伯,因為您把他們趕走了。」

  公爵躊躇片刻,答道:

  「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薇薇,如果妳不太累,今天下午或明天早上,我帶妳到牧場的入口看兩面招牌,是這一群吉普賽人故意豎立給另外一些想來此紮營的吉普賽人看的。」

  「什麼樣的招牌?」薇薇問道。

  「有一面招牌的意思是,『善良人民可紮營於此』。」公爵答道,「另一面寫著,『這些人民不喜歡吉普賽人。』」

  薇薇思考了一會兒,說:

  「因為您趕走他們,所以他們留下這些招牌。」

  「對了!」公爵同意說,「這兩面招牌必須除掉,這就是待會兒我和妳要做的事。這樣,其它的吉普賽人會再來這裡駐留,如果他們也有小斑馬,妳就可以再看了。」

  「我一定會喜歡。」薇薇興奮地大叫。

  「但是,妳不可以一個人去,必須我帶妳去才行。」眉娜很快打斷她的話,「妳這樣做,太頑皮了。」

  「我……對不起。」薇薇輕聲說。

  她不再害怕,很舒服地靠著公爵,抓住公爵手上的韁繩。

  「我正在騎山松,」她很得意地說,「和沙達一樣。」

  「山松對沙達來說太龐大了,」公爵答道,「妳也要等到長得很大、很大,才可以騎牠。」

  「等我長大,我要騎山松跳柵欄。」薇薇頗為自信。

  「等妳長大的時候,山松已經老得跳不動了。」公爵被她的天真逗笑了。

  眉娜在一旁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她難以想像公爵能夠這麼仁慈,這麼瞭解小孩子。

  方才離開城堡時,因為激動心慌而無心注意其它的事,現在終於能靜下心來觀察,她覺得公爵的確英俊瀟灑,騎在馬上的英姿威武迷人。

  她偷偷地注視他清晰分明的容貌和騎馬的英姿,那種人馬合一的架勢令人欽羨。

  她也覺得他臉上那種譏諷的神情蕩然無存,而且眼睛流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光輝。

  他們緩步抵達牧場,薇薇希望馬走快一點,公爵為了討好她,便駕馭山松急騁而去,眉娜也加速快跑。

  接近城堡時,她說:

  「我們直接騎到馬房前,好嗎?薇薇走失了,阿貝憂慮萬分,我認為他一定想知道薇薇回來的消息。」

  公爵微笑作答。他們剛走進馬房前鋪煤渣的場地上,阿貝就匆匆地從馬廄裡跑出來,高興地大叫。

  「您找到薇薇小姐了,爵爺!謝天謝地,希望她平安回來。」

  「十分平安,阿貝。」公爵答道。

  老馬伕趨前,想把薇薇抱下來,她卻高叫:

  「不!我要騎山鬆去跳柵欄。拜託,哈瓦德伯伯,讓我騎牠繞跑道一圈。」

  「如果我讓妳騎的話,恐怕妳很難在鞍座上坐穩,」公爵回答,「這樣吧,我騎山松跳過那個活動柵門,妳在一旁看。」

  「好的。」薇薇同意這個折衷辦法。

  她讓阿貝抱她下來,眉娜也下馬,兩人手牽手,漫步至馬廄盡頭,找個好位置站著。

  公爵指揮山松後退幾步,對準柵門的跑道,這匹馬昂首闊步,信心十足。

  這種障礙欄,公爵已經跳過好幾次了。當他逐漸接近柵門時,眉娜突然覺得柵門的高度似乎比她記憶中還高。

  當山松騰空而跳時,驍勇的姿態與公爵威武的風采互相輝映,使眉娜讚歎不已。

  瞬間,聽到山松的前蹄撞到柵門上層木棒的聲音,隨即像鳴槍一樣傳來一陣尖銳的拆裂聲,恐懼的眉娜和驚惶的阿貝同時大叫,柵門最高一層的橫木居然沒有自動降下。

  山松被柵門的橫木一擋,雙蹄跪地,跌落下來。公爵被大力地彈了出去,腳底朝天,頭部急遽往下衝。

  眉娜驚懼地跑到他身邊,彎下身子想觸摸他,卻見他雙眼緊閉。

  突然而起的恐怖念頭,就像一把匕首深刺入她的心房,她以為公爵死了。

  ☆☆☆

  眉娜走出西廂,沿著走廊來到大樓梯間,看見兩位先生一邊低聲交談,一邊走下樓梯。

  她認識其中一位,是地方上的醫生,公爵發生意外躺在擔架上回堡裡時,家人即刻火速地請他來緊急救治;另一位則是幾小時前剛從倫敦趕來的專門大夫。

  公爵從馬上跌落後一直昏迷不醒,眉娜十分掛心,幾乎每個小時都去探問病情,但是華金沒告訴她詳細消息。

  直到今天上午,才獲悉公爵已恢復知覺,但是全身劇痛,情況不良。

  「我從沒見過這種情形,小姐,」華金憂愁地搖著頭,「爵爺的身心一定遭受到極大痛苦,否則像他那麼堅強的人,絕不會輕易呻吟的。」

  「醫生一定有止痛藥可以讓他暫時免受痛苦吧?」眉娜問道。

  「艾彌頓醫師正等待喬治爵士從倫敦趕來,小姐,」華金解釋說,「妳知道,他是國王的御用大夫,沒有人的醫術比他好,所以等他來作主。」

  「是的,我想艾彌頓大夫的主張是對的,」眉娜經過考慮說,「如果沒有經過喬治爵士批准而開藥方,可能會出差錯。」

  眉娜簡直無法忍受公爵遭受痛苦的事實,使她感覺心裡一陣陣抽痛。

  華金說,他的傷勢非常嚴重。眉娜想起自己乍見公爵落地,以為他就此長逝時那種哀痛的感受,還鮮明地盤旋於腦海裡。

  親眼看見這個威武的男人落地,被抬回堡裡,然後一直昏迷不醒,這種內心的沉重非肉體的痛苦可堪比擬。

  起先,她由衷地讚賞他騎山松時軒昂雄偉的氣勢,而現在呢?這棵高壯的橡樹突然倒了,倒得那麼無助,那麼安靜。

  看到他痛苦的模樣,她幾乎流淚了。

  寂靜的長夜裡,她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睜開眼睛公爵好像就站在面前,閉上眼睛,仍然揮不去他的影子。就這樣思念著他,一夜到天明。雖然沙達的傷勢好轉,已經吃下大部份早餐,並要求下床活動,這個好現象卻無法消除眉娜內心的壓力。

  另外,發生問題的那道柵門也在她心中蒙上陰影。

  當她從公爵身旁起來,讓別人把公爵移上擔架,抬回堡裡後,便轉身走回去,仔細察看肇禍的柵門,看看上層橫木為何沒有自動下降。

  終於發現那根橫木被人牢牢釘在木柱上。

  更過份的是她觀賞公爵躍馬時,覺得柵門突然高了許多,果然所言不差,從木柱上的痕跡看來,上層橫木的位置比原來高出五英吋。

  「誰會做這麼惡毒的事呢?」她自問。

  毫不思索地,她知道這一定是與城堡有關的人做的。這個傭人怨恨他的主人,便計劃像全國各地暴動的勞工一樣,對他們的主人採取報復的手段。

  即使眉娜承認,或許公爵咎由自取,但是不管他做錯什麼事,她絕對無法忍受他遭遇這種殘酷的處罰。

  整個上午,她一直焦急地徘徊走廊上,等候喬治爵士的診斷報告。她忍受不住時間的煎熬,走到公爵臥房門口,舉起手正準備敲門,門從裡面打開,華金走了出來。

  「我來探問……」眉娜剛張口說話、聲音懸在空中凝住了。

  只見這個老僕人傷心地哭著,眼淚不斷滾落雙頰。

  「怎麼回事?」她輕聲地問。

  「小姐,主人他……」

  眉娜緊張地吸了一口氣。

  「他沒有……死吧?」她毫不掩飾地說出「死」字。

  雖然這幾個字輕輕地溜出焦燥乾裂的雙唇間,卻在她內心起了很大的迴響,內心深處不斷地吶喊著「我愛他」!

  死神的壓力勢不可當地向她逼來,心裡陣陣絞痛,她就像石頭一樣僵直地站著,等候命運的裁判。

  華金用手背擦拭眼睛,說:

  「不,小姐,沒有死,但情況比死更惡劣!」

  「還能怎麼……惡劣?」眉娜微綻雙唇,喃喃細語。

  「喬治爵士說,主人的背脊折斷了,他會終生癱瘓!」

  華金無法忍受未來的事實,雙手掩面大哭。

  眉娜凝視著他,雙頰的膚色逐漸褪去,臉上一片慘白。

  「那不會是……真的!喬治爵士……肯定嗎?」

  「小姐,他明天帶另一位專家來複診。但是從他說話的口氣和艾彌頓大夫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們並不太抱希望。」

  眉娜躊躇片刻說不出話來。華金大歎:

  「主人寧願死去也不能忍受那種殘廢的生活。我知道!我知道!」

  眉娜相信他的話是對的。

  她內心衝突的情感,阻礙思路的暢通,只能站在那兒注視華金被淚水沾濕的臉。

  「我們一定能想出別的方法。」過了好久,她才冰冷地開口。

  「艾彌頓大夫遣他的馬伕帶一點藥來減輕爵爺疼痛,」華金說,「但是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咀咒,說他不願吃那些該死的藥!他這一生中從不吃藥。」

  眉娜靜靜地聽著,華金繼續說:

  「看到他的樣子真恐怖,小姐──恐怖極了!」

  眉娜緊握著雙手。她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渴望做些事來幫助公爵,但是,這就像面臨一道永不可超越的障礙。

  她只有木然地站著。

  華金從口袋裡抽出一條皺成一團的手帕,胡亂地擦一把臉。

  「我必須回到爵爺的身邊了,小姐。」

  他轉身開門走進去。這時一個差役從走道遠遠走過來。

  「我正在找妳,小姐,」他對眉娜說,「後門有一個人想和妳談話。」

  「一個人?」眉娜一時無法集中精神聽差役說話。

  「是的,小姐,他說他從科瓦來,妳一定希望看到他。他是瞎子。」

  眉娜低喊一聲。

  「一定是厄斯!厄斯•維揚!在那裡?快帶我去!」

  差役很驚訝地注視她激動的表情,帶領她走下後樓梯,直達廚房門口。

  站在門外的老人,白髮在暖風的吹拂中輕輕飄動,正是厄斯.維揚,他的孫子站在他身旁。

  「厄斯!厄斯!」眉娜欣喜地大叫,握住他的雙手。「您來得正是時候!我需要您──非常需要您!」

  「主引導我來這裡,」厄斯低沈的聲音帶著濃厚的科瓦腔,「我覺得這裡有事需要我做。」

  「真的有事,」眉娜說,「快上樓看看公爵。他摔倒了……非常恐怖地從馬上掉下來……醫生說他跌斷了背脊,會終生癱瘓!」

  她一邊說話,一邊抓住厄斯的手,拉著他直往廚房外的石板走廊上快跑。

  她握住他的手時,覺得一股莫名的暖流傳遍全身,與從前和他握別時的感覺相同。

  他們走上樓梯。

  雖然帶著他匆匆前去,眉娜內心亦不免產生疑問,國王的御醫都表示無望了,厄斯難道真能為公爵做點事?

  然而,她確實見過他奇妙高超的醫術治癒了姊夫以及村中的居民。

  她也知道,他的聲譽極佳,聲名遠播,所有科瓦的漁夫及村民咸稱他聖人。

  「找厄斯!」只要村中有人受傷或病情嚴重,醫生放棄救治時,旁人便齊呼「找厄斯」。

  眉娜帶著他們抵達公爵臥房門外時,突然想到,如果她帶一個瞎子醫生為公爵治病,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她難免想到,公爵或許一氣之下把她這個好爭辯的東西革職;認為這種治療法純屬胡鬧而拒絕厄斯的幫助。

  她有點害怕。厄斯好像早窺透她的心思,很安詳地說:「妳必須相信上帝,孩子,相信祂的愛。這樣永遠不會失敗。」

  眉娜吸了一口氣。

  「我信任您,厄斯。」她沉著地說,舉起手來敲公爵的門。

  華金打開門,看到眉娜身邊站著另一個人,大為驚奇。

  「我希望跟爵爺說話。」眉娜說完,牽著厄斯的手往前走。

  以前她從沒進過公爵的房間。這間寬敞宏偉,天花板高懸的臥房給她的印象就像它主人一樣魁梧壯觀。

  房內的窗簾和從天花板直垂而下的軟帳都是紅寶石色的天鵝絨製成。

  幾世紀來家族所獲得的紋章全裝飾在公爵上方的壁上。公爵直楞楞地平躺在床上,使人覺得他像墓穴裡的一塊石頭。

  她勉強排除雜念,仍然握著厄斯的手走向前去,站在床邊。

  公爵閉著眼睛,從他前額緊皺的眉頭,緊抿雙唇以免大叫出聲的神情來看,她瞭解他正忍受劇烈的疼痛。

  「爵……爺!」

  眉娜細細地輕喊,他聽到了張開眼睛。

  他看見她站在床前,並不驚訝,只是眼光茫然,好像痛得失去知覺在祈求她幫助,雖然明知她也毫無辦法。

  「爵爺!」眉娜再叫一次,「我帶一個人來醫治您。」

  公爵的表情並未改變,她繼續說。

  「他治癒過您的弟弟,龍納德郡主。在科瓦時,我們都相信他是位具有超然力量的奇人。請您讓他幫助您好嗎?」

  等了半天,她以為公爵會開口拒絕,誰知過了不久,他啞啞地說:

  「如果他能……趕走這該死的……疼痛,我就……相信妳告訴我關於……他的事。」

  眉娜聽他這麼說,頓時鬆了一口氣,因為她害怕……十分害怕公爵會拒絕厄斯。

  她站到一旁,這位瞎子向前走到床前。

  眉娜背貼著牆壁,厄斯的孫子和華金則靠門站著。

  厄斯直挺挺地站在公爵身旁。眉娜在科瓦時已摸清他看病的方式,他一向仔細傾聽病人的氣息來判斷受傷的部位。

  他一動也不動,全神貫注地站了將近一分鐘。

  眉娜屏息等待厄斯的結論,在心中默默祈禱公爵有治癒的希望。

  厄斯終於移動了,伸出右手輕輕地滑進公爵的肩膀下。

  他的左手拉動被單,眉娜發現,公爵可能為了醫生檢查方便,連睡衣都沒穿,裸露上身躺在床上。

  雖然厄斯的動作非常輕柔,公爵依然痛苦地呻吟,厄斯這時才開口說話。

  「再忍一會兒就好轉了,」他說得很輕緩,「所有的疼痛會逐漸消失。」

  說完,把左手放在公爵的胸口上,右手仍然墊在他肩下。眉娜知道,這正是他行使神力的時刻。厄斯一向認為上帝藉著他的手心,把這種超然的力量傳送到傷者的體內。

  厄斯微仰起頭,聚精會神地凝視上方,好像仰望天堂一樣。

  眉娜瞭解他正祈求上帝,本乎「神愛世人」的慈悲心懷,使這個扭斷筋骨的子民恢復健康。

  好久一段時間,臥房裡一片寂靜,氣氛肅穆。公爵終於打破寂靜,說:

  「我感到一種奇異的悸動和一股強烈的熱流流竄體內。似乎是由你的雙手傳遞過來的。」

  厄斯沒有答話,片刻後,公爵以截然不同的聲音說:

  「疼痛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眉娜緊握雙手。

  強忍許久的眼淚,剎時盈滿黑亮的眼眶,沈痛的解脫以及快樂的降臨使她喜極而泣,滿屋的陰霾隨著紛紛滾落的淚珠消失不見。由於自己激動的情緒,她體會得出,自己深愛著公爵。

  想起以前那麼強烈地憎恨他,此刻卻認為愛上他,似乎很可笑,但是聽到公爵免除痛苦時,自己心中那份狂喜是不容置疑的。

  她回想,自從華金告訴她公爵癱瘓的那一刻,她在昏眩悲痛的情感中發現自己早愛上他了。

  愛神的腳步悄悄地來到身旁,輕輕撒下愛的種子,種子徐徐地萌芽,一切都在無形中進行,等愛的幼苗逐漸在心田茁壯,她仍然不自覺。

  她唯一感受到的是公爵的影子時時刻刻縈繞在她左右,無法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即使她憎恨他的時候,他的形像依然專制地盤據整個心頭,揮之不去。

  當他對沙達表現出無限的關懷,甚至為選錯學校而主動向他道歉,使她深深覺得,他就像沙達所說的,能夠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實在太偉大了。

  這種自動認錯的行為,對他們那些高官厚爵的顯貴來說,是很難做到。

  或許從那一刻起,她對他的種種看法都逐漸改觀了。

  她不再認為他是一個狡詐的惡漢。他俊挺的容貌、高貴的表現,使得她分分秒秒惦記著他,逐日加深對他的愛慕。但當時,她仍不肯承認這個事實。

  她親眼看見公爵從馬上跌落下來,心裡急遽絞痛的感覺原可使自己體會出自己是愛他的,但極度的震驚使她失去感覺。

  愛情的詩篇,彷彿一直無聲無息地譜在心扉。華金所說的診斷報告就像突起的火種,及時點燃易燃的紙張,熊熊的烈火在心中燃燒著,炙熱的溫度使她察覺愛的存在。

  「我愛他!」現在,這個念頭不時地在腦中盤旋。「我愛他的一切:他的威武、他對薇薇的仁慈。薇薇走失時,能體會我焦急心情。」

  當厄斯正雙手運功為公爵療傷時,眉娜靜靜依著牆壁,緊張地等待結果。到城堡後這段日子的種種景象歷歷如繪地浮現心中。

  好像經過好長好長一段時間,公爵的聲音再次迴盪在寧靜的室內。

  「現在,悸動和熱度都消失了。」

  厄斯低下頭來,彷彿看得見他一樣,展露出笑容,說:「爵爺動一動手臂好嗎?」

  「我……不能……動……」公爵起初怕痛不敢妄動。

  話還沒說完,左手不知不覺就抬了起來,與肩膀同高。

  「現在動動右手。」厄斯安祥地說。

  公爵也照著做。

  整個療傷的過程令人不可思議,對他而言不但關係重大,而且意義深遠,他深深感激厄斯,低沈的聲音充滿無限的情感,他說:

  「你治好了我!」

  「這是上帝的力量,」厄斯回答他說,「不是我。」

  「我該說些什麼?」公爵問。

  「只要感謝上帝。他關懷、愛護他的子民,所以允許我這個僕人遵奉祂意旨來幫助他們。」

  「我能動了!我不會變成廢人了!」公爵高聲地對自己、對週遭大喊,好像不敢相信那是真事,需求證一番。

  他心急地想立刻坐起身來,但是厄斯的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安靜躺著,爵爺,」他說,「今天或明天,您的背部還會微微作痛,所以您先別急,讓上帝的神力慢慢……慢慢地奏效吧!」

  厄斯微笑地說完話後,從床前轉過身。眉娜瞭解他的意思,急忙回他走過來,拉住他的手。

  「我該怎麼感謝您呢?」她問道。

  「我不需要感謝,」厄斯答道,「因為妳需要我,所以我來這裡。」

  「小孩子們也希望見見您。」

  「那麼,帶我去找他們。」

  「看過他們之後,請不要離開。」公爵說道,「我希望你留下來,至少也得等到明天我完全恢復之後再離開。」

  「您不會再需要我的,爵爺,」厄斯答道,「我孫子必須帶我上路了。」

  「無論你留多久,我希望能有機會好好款待你。」公爵強留他住下。

  「我必須繼續我的行程,到北方去。」厄斯緩緩地說,好像旁邊有人指點他一樣。

  「那麼,我該如何表達我心中的感激呢?」公爵問。

  厄斯沒有回答,移動腳步,走向他的孫子。

  眉娜走到公爵床邊。

  「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公爵吩咐她照著做。

  「他不會要錢的,」眉娜答道,「但是我會想想我能為他做什麼。」

  公爵炯亮的雙眼直盯著她,安祥地說:

  「謝謝。」

  她怕公爵從她臉上的表情洞穿她的心事,所以急忙轉過臉來,匆匆離開。

  她帶著厄斯回到西廂的客廳,沙達一看見他,又驚又喜,高聲問候他。

  「厄斯!您來這兒做什麼?」

  「厄斯來為公爵療傷。」眉娜解釋。

  「如果您昨天來,就可以為我看病!」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呢?沙達少爺。」

  厄斯伸手摸摸沙達青腫的眼睛。

  「都快好了,厄斯,」沙達不太舒服地躲著。

  「站好,」眉娜命令他,「你知道厄斯會使你更舒服。」

  「他刺痛我的眼睛。」沙達不以為然地抱怨。

  厄斯並沒有注意他說什麼,只是很專心地把一隻手按在青腫的眼睛上,另一隻手觸摸沙達破裂的嘴唇。

  一會兒後,沙達不再不安地躲著他,安靜的站好。

  厄斯終於拿開手,沙達說:

  「好妙,厄斯,您真會治病!我的眼睛不痛了!」

  老瞎子雙手按住沙達的肩膀,說:

  「我再為你消除僵硬的感覺,你身上只是皮肉青腫,沒有真正的內傷。」

  「如果您趕快幫我治好,我就可以騎馬了。」沙達換了口氣,很興奮地說。

  厄斯微微一笑。

  「明天你就可以騎馬了,沙達少爺,皮膚上的青腫,馬上會消失。」

  「您怎麼知道我身上有青腫……?」起初,沙達有點不相信,然後看著眉娜,張口大笑,「他真是位魔術師!」

  「咦,這個名詞用得不錯。」眉娜開心地笑了。

  公爵的痊癒使她快樂極了,忍不住想隨時隨地手舞足蹈。

  她渴望回到公爵的臥房和他說說話,以更肯定他恢復健康了。

  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只忙著為厄斯和他的孫子準備路上的食物。在他們臨走時,又塞了五個金鎊在小男孩手中。

  他搖搖頭,只收下一個金鎊,作為旅途中照顧祖父的費用。

  眉娜知道自己不能和他爭論,因為他們有他們的原則:厄斯不肯擁有世間任何金塊。

  厄斯看過凱婷和薇薇後,即行告別。他們護送他走到前門,道聲再見。他握住眉娜的手說:

  「惡感已經消失了。妳不要再懷恨,我的孩子,盡情地愛吧。那樣生活才有意義。現在,妳可以發現,快樂隨時在妳左右。」

  眉娜驚慌地看著他,因為孩子們正在聆聽他們說話,所以她不便回答,只低下頭來輕吻厄斯的手。

  他瞭解她感謝的理由,微笑地和孫子乘馬車離開。眉娜注視著上路的馬車,直到它消失。

  他們回到樓上的客廳。眉娜讀幾篇小故事給凱婷和薇薇聽,然後催她們上床小睡。

  「今晚,我可以下樓和您一起用餐,」沙達對眉娜說,「您有沒有聽到厄斯說我明天就可以騎馬?」

  「聽到了,」眉娜答道,「你精神很好,可以做做功課。」

  「那不公平!」沙達爭論道,「您說過,到這週末為止,我都不用寫功課。」

  「如果你有精神騎馬,一定也有足夠的精神做一點算術題。」眉娜很嚴肅地說。

  沙達扮個鬼臉,不再提出抗議。過了一會兒,他問:

  「厄斯怎麼會來呢?」

  「他說,他知道我們需要他。」

  「他真的治好了哈瓦德伯伯嗎?」

  眉娜點點頭。

  她沒有告訴沙達,公爵本來會癱瘓。

  現在,她真正鬆了一口氣。如果厄斯不出現,後果真不堪想像,公爵必須被迫一直在床上,或者是此後只能坐在輪椅上了。

  「謝謝您!主啊,謝謝您。」她心中誠摯地默誦著。

  忽然,有個聲音打斷她的祈禱,問她:

  「這麼做,對妳有什麼意義?」

  她不知所措,害怕答案的揭曉。

  ☆☆☆

  凱婷和薇薇作午後小憩,眉娜讓玫瑰照顧她們,自己下樓去。

  沙達騎了一個下午的馬,她堅持他在下午稍作休息。

  雖然沙達提出抗議,但他也發現自己相當疲倦,便不再爭辯,自動躺在沙發上休息,看書。

  眉娜到圖書室去,想借一本書來看。

  過去這幾天中,接二連三地發生那麼多事,使她無暇也無法靜心看書。

  事情終於過去了,此刻她決定安靜地坐下來,好好看看書。過了約莫一個鐘頭,不知不覺地把那兩本書看完了,想換本別的書,便離開房間,走向圖書室。

  她從華金的口中獲知公爵過了一個很舒服的夜晚,打算下床走動。

  「請你勸告爵爺,在床上多躺一些日子。」她請華金轉告她的意思,心中卻盼望自己能親口勸勸他。「你知道厄斯•維揚說過,他還會疼痛一段時間的。」

  「小姐,微微作痛和僵躺在床上可大不相同。」華金答道。

  「我知道,」眉娜說,「但是,爵爺應該懂得,至少這禮拜要盡量保持安靜才有助健康。」

  老僕人吃吃地笑了。

  「妳必須自己告訴他,小姐。爵爺絕不會聽我的勸告,他最討厭像個女人一樣窩在床上。」

  「我可以瞭解他的感受,」眉娜說,「但是為了他的身體,還是試著勸他理智點。」

  她認為公爵可能會下樓吃晚餐,或許傍晚時分她便可以見到他,再親口勸說一番。

  她走到大廳,準備沿著走廊走向圖書室,意外的,有個差役從藍廳裡追出來說:

  「小姐,爵爺希望和妳說話。」

  「他在樓下嗎?」眉娜很驚訝地問。

  「爵爺剛剛下樓吃午餐,小姐。」

  差役為她打開門,眉娜走了進去。

  公爵背靠著一扇窗戶,坐在一張扶手椅上。

  她一進門,他就站起來。

  「不要起來!」她急忙說,雙眼緊盯著他的臉,迅速跑向前去。

  他看起來仍然和往常一樣莊嚴威武,甚至比她印象中還要英俊。

  她覺得,他的神情十分快樂,臉上再也找不到痛苦的痕跡和嘲諷的紋路了。

  公爵注視著她跑向前來,嘴角露出朦朧的笑意。她站在他身邊,抬頭仰望他,他眼中晶瑩的光芒使她心跳加速。

  「我有許多話想對妳說,」公爵從容地開口,「首先謝謝妳救了我的命。」

  「那是厄斯的功勞。」

  「卻是妳帶他來醫治我。我覺得很奇怪,也難以瞭解他怎麼會知道要來這裡。」

  「因為這裡需要他,」眉娜答道,「他使您恢復健康。」

  「我不相信,有這種事,一定是妳請他來的。」公爵說道,「所以我必須向妳致謝。」

  「您使我困窘不安,」眉娜異議,「您恢復健康,我們非常、非常快樂,十分感激厄斯的幫助。」

  公爵聽了,揚起雙眉。

  「我們?」

  「家中的每一個人。」

  「妳肯定嗎?」

  「當然!」她答道,對他的探詢感到些許困惑。

  「我正等著妳來告訴我,這個意外事件純粹是我的錯。」

  她很驚奇地看著他。他指著對面的一張椅子說。

  「坐下來談談,好嗎?我認為我們有許多事需要彼此討論、討論。」

  眉娜善體人意地抬起雙眼看著公爵,乖乖的坐下來。

  「這是有人蓄意安排的,」公爵說,「我不但知道柵門的橫木牢牢地固定在木柱上,也知道橫木被提高到一個任何一匹善躍的馬都無法跳過的高度。」

  「誰會做這種惡毒的事呢?」眉娜問道。

  公爵聳一聳肩。

  「任何對城堡現況不滿的頑固份子都可能做。」

  「您打算採取什麼步驟?」

  問題一提出,她才覺得自己這麼問太放肆了。

  「改變現狀!」公爵答道,「妳一定也勸我這麼做吧?」

  「我想這裡的局勢不太平靜,就像全國各地一樣,」眉娜說,「我認為工人們都需要同情和諒解,更希望有個人聽聽他們內心的不滿。」

  「這正是我計劃去做的事,」公爵答道,「所以妳可以看出,我們兩人的想法十分一致。」

  他一邊說話一邊微微地笑著,眉娜覺得自己心中盈滿無盡的愛。

  「現在,」公爵說,「我們來討論一下我們的侄甥們,如何?」

  眉娜睜大眼睛,兩片紅雲浮現雙頰。

  「妳不用再偽裝了。」公爵心平氣和地說。

  「您……聽見薇薇叫我……眉娜姨?」

  「早在我尚未證實之前,就非常懷疑了,」公爵答,「我不相信一般漠不關心的家庭教師會那麼熱心地關切小孩子。」

  眉娜害羞的垂下眼皮,濃密的長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更顯黑亮。

  「我……我以為如果您知道我是……眉依的妹妹時,您不會願意……接納我。」她支支吾吾地喃喃說道。

  「關於那件事,我希望妳聽我的解釋,」公爵說,「眉娜,我希望妳能瞭解我對弟弟的行為有何想法。」

  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他繼續說:

  「當我弟弟龍納德結婚時,我並不在國內,所以對我父親的態度一無所知,直到幾年後,才曉得大略的情形。」

  他可以察覺眉娜的驚愕,便解釋:

  「一八0八年八月,在阿瑟•衛斯俚爵士的指揮下,我在葡萄牙登陸。」

  「您和聯隊在一起嗎?」

  「是的,我們正在庇裡亞半島和法國打仗。妳一定知道,那是一場拉鋸戰。」

  「所以您並不知道令弟結婚的消息?」

  「我一點也不曉得。妳可以想像得出,家書很少送到戰場上。」

  「我可以瞭解。」眉娜喃喃地說。

  她知道,自己開始進入事情的核心。

  「直到戰爭結束返鄉後,才從家父的口中知道整個事件。」

  「為什麼您在事後不和龍納德郡主聯絡呢?」

  「我確實希望和他聯絡,但是家父對他違抗旨意結婚的行為十分憤怒,一直無法平息怨氣,所以告訴我,他對龍納德的行蹤一無所知。雖然我到處查訪,仍然找不到他的下落。」

  「但是,他的津貼……?」

  「我正要提起,」公爵說,「家父在世時,就把爵位傳給我。我發現不管家父多麼嫌惡龍納德,依舊經年累月地給他津貼。我繼承爵位後,仍然繼續撥付津貼。只是,我沒有盡力為他們調停。」

  「為什麼不呢?」眉娜問道。

  公爵的眼光從她臉上離開,眺望窗外。

  「這實在很難解釋,」他說,「龍納德是否向妳說過,我們童年的生活?」

  「我推測,您父母並沒有給您們太多的愛和關懷。」

  「我認為他們並不喜歡我們,」公爵說,「他們把我們丟給僕人照顧。我記得,我父親對我說話的唯一機會是他處罰我的時候。」

  憶起悲慘的童年生活,心中撩起無限的沉痛,公爵躊躇片刻,繼續說下去:

  「我們倆都認為住校的日子比在家快樂多了。我喜歡過軍中生活,不但可獲得寶貴的友誼,還可以鍛煉自己的毅力,培養高尚的節操。」

  公爵的語調逐漸高亢。

  「但是軍中生活是最艱苦的,我絕不希望我的兒子重蹈我的覆轍,忍受戰爭的恐怖,耳聞死傷者的哀嚎、呻吟。」

  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想不到公爵說得那麼激動,而且對受苦的人們有那麼深的感觸。

  「我回到英格蘭,」公爵慢慢平靜下來,「決定暢玩一番以補償自己失去已久的歡樂。我先到倫敦。」

  他嘴角掠過一絲嘲弄的微笑,說:

  「妳還太小,可能體會不出那種久居戰地的人乍臨倫敦時內心的感受。」

  「它……使您震驚嗎?」

  她記得聽人說過一些關於奢侈糜爛、游手好閒的執褲子弟和浪蕩子的故事。

  「當地人對為國作戰的勇士和捐軀烈士的態度非常冷淡、漠視,使我極為震驚。」公爵答。

  「換句話說,使我像大夢初醒般頓然覺悟,不免譏笑這現實社會的一切。」

  他躊躇一會兒,說:

  「有關女人的種種,我也十分寒心,但那些事和妳沒有一點關係。」

  眉娜心裡又痛又妒。

  她非常肯定,女人一定無法抗拒他的吸引力,而且他這麼多年來,完全生活在男人圈中,一定也禁不起異性的誘惑,非常渴望親近女人。

  「我繼承爵位之後,」公爵說,「從倫敦回到這裡,不斷思考處世的態度。或許我父親的人生觀和待人的淡漠態度比我滿腔熱情,強己所難去關懷別人的處世原則更妥當得體。」

  他停了一會兒。

  「童年時,雙親的冷酷和漠不關心刺傷了我。我不願意在成年後,熱忱待人換來冷言冷語,這更令我痛心,所以我冰凍自已的情感,故意對人冷漠,我告訴自己,我這一生中不需要愛,沒有愛我一樣過得很好。」

  說完,他看著眉娜,很安祥地說:「我錯了!我再也不能沒有愛!」

  眉娜和他四目相望,彼此靜靜地凝視。世界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運轉。他那海般深邃的眸子多情地望著她,使她不知所措,茫然而羞怯地站起身來,走到窗前。

  公爵也起身緊貼著她的背站著。她不由自主地渾身抖顫。

  「妳知道我想對妳說的話,眉娜,」他說,「從我第一次看見妳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怒視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妳。我知道妳是我一生中永遠追尋的人兒!」

  眉娜微微地動了動,想暫時逃避眼前撩人的一切,公爵卻伸出臂膀,圍擁著她。

  他扳過她的身子,使她面對他。在她還來不及領會時,公爵溫熱的雙唇貼在她唇上。

  起先,她一陣驚訝,緊接著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心神蕩漾,這異樣的感受正是她一直追尋的,而她卻從不知自己的渴求。

  公爵毫不放鬆,緊緊擁抱著她,兩個人心貼著心站著。他愈趨熾熱的嘴唇緊貼在她唇上,深深地、重重地吸吮、吸吮住她的舌根,好像要把她的整顆心牽引出來。

  她沒有親吻的經驗,所以一點都不知道,僅僅藉著四片嘴唇的接觸,竟然傳送出那麼奇妙、令人心醉、狂喜的感覺。

  這正是她時時渴盼的滋味,如此美麗,如此神聖,彷彿來自神界的光芒,充實了她的身心,激發了她的熱情。

  公爵抬起她的下巴。

  「我愛妳,親愛的,我心中遠比口中能向妳傾訴的還愛妳!」

  「我……愛你!」眉娜昏沈、暈眩地細語著。

  公爵又激動地擁住她,狂放而熱切地親著她的眼睛,吻著她的鼻子,吮著她的紅唇,香著她臉上每一寸地方,好像害怕失去她,必須這麼做才能肯定她的存在,她屬於他而無法逃避他。

  他狂熱的親吻似乎煽起了眉娜心中深藏的愛情的火,起初火星閃閃,繼而火勢熊熊,熾熱的愛火從心底蔓延到微張的雙唇,與他體內燃燒著的情火緊緊地熔成一片。

  「妳這麼完美,這麼嬌柔,天真而沒有半點瑕疵。」公爵嘶啞地說,「哦,我親愛的,沒有人能像妳這麼好。」

  他不停地讚賞她,眉娜憶起了往事。

  突然,她覺得好像有只冰冷的手緊壓在自己的心窩,她舉起手遮住嘴巴,輕叫出聲。

  然後,極力掙脫公爵的懷抱,轉身穿過房間跑到門口。

  她打開門後,赤腳衝上樓。淚水不知不覺地凝聚在眼裡,強吞至喉間的眼淚幾乎使她窒息。

  她到達西廂,輕輕地墊起腳跟走進臥房,關上房門。

  她茫然地站在臥房中央,六神無主。雙手無助地蒙著眼睛。

  「哦,天,哦,天啊!」她煩憂地喊著,「我該怎麼對他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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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8 10:4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眉娜雙手掩面,默默地站了數分鐘,終於做了決定,匆忙地從櫥櫃裡拉出一個皮箱。

  她打開皮箱,然後拉開衣櫥裡所有的抽屜,就地跪在地板上,急急忙忙地把衣物一一擺在皮箱裡。

  這時,她聽見身後的門被打開。

  「我正忙著!」她無暇轉頭去看來人是誰,心想大概是玫瑰。

  過了片刻,除了關門聲外,並無其它動靜。她以為來找她的人看她忙碌,便一聲不響走了。

  突然寂靜的室內響起了聲音:

  「妳知道妳在做什麼嗎?」

  她大吃一驚,猛轉過頭,看見公爵正挺直地站在房內。

  她幽怨地望著他,片刻回過身來,低下頭,蹲跪在地上,默默地瞪著箱子發呆。陽光透過窗戶,揮灑在她那紅色的秀髮上。

  「我正……準備……離開。」

  話雖艱澀的難以出口,她仍然不得不說。

  「為什麼?」

  這威嚴有力的問話在空氣中迴盪不息。她沒有即刻答話,只聽見公爵走過地毯,來到她身後站著。

  「如果妳走了,」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問道,「孩子們怎麼辦?」

  「現在……他們和您……一定可以過得很好。」

  提起要和孩子們分開,不禁悲從中來,淚水盈眶,珍珠似的淚珠紛紛滑落臉上。

  為了不讓公爵發現她正悲傷地淌著淚水,便盡量低下頭。毫無目標地凝視著。不久,公爵又問:「妳真的能夠如此輕易地撇下自己的責任,撒手不管嗎?」

  眉娜沉默不答。公爵考慮了一會兒,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補充說:

  「妳那麼勇敢地為他們設想,為妳自己的原則艱苦奮鬥,盡力爭取。如果妳現在離開他們,那他們就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妳的愛心。」

  這句話像一道光芒,閃過眉娜的心中。多令她詫異、驚訝啊!公爵說得那麼懇切、溫柔。印象中那個慣於嘲諷、盛氣凌人的格蘭特公爵竟然也會和她談到愛?

  更出乎意料的,他親吻過她,使她心神恍惚,好像遨遊於九霄雲外。

  她從沒嘗過那種銷魂的滋味,所以渴望再試一次。但她絕望地認為一切都太遲了,她無法留下來再蒙騙他。

  最糟的是她鼓不起勇氣向他說明真相,承認錯誤,她怕他會輕視、鄙棄她。

  「我真不明白什麼地方得罪妳了,」公爵說,「難道我們倆不能好好討論嗎?眉娜。」

  聽他說得那麼柔和,那麼迷人,她實在難以反駁他。

  她愛上他,因為他威武迷人,更因為在她所認識的男人中,沒有人能和他媲美。

  當她聽他談起童年的痛苦回憶,出征歸來備受冷落而寒心的遭遇,使她不由得對他產生憐憫的柔情,渴望像母親般撫慰他。

  此刻,她簡直無法抗拒他渾身散發的魔力,不得不以一種異性的情愫愛慕他。

  「在某個奇妙的時刻,我感覺出妳對我的憤怨已消失,」公爵低沈地說,「妳說過妳愛我,我也相信妳。」

  「我真的……愛你!」

  眉娜毫不思索的脫口而出。

  「那為什麼,親愛的,妳要離開我呢?」

  「我……一定得走。」

  「妳必須說出理由。」

  「我不能說。請……請讓我走吧。」

  「如果我拒絕呢?」

  眉娜低垂著頭,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到面前的皮箱裡,箱子中的衣服沾濕了,但她並沒有伸手拭去衣服上的淚水,只覺窘迫萬分,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讓公爵永遠找不到她。

  這時,她聽見公爵緩步走到窗前,站著眺望遠處的湖泊。過了不久,他打破沉默說:

  「自我懂事以來,我始終覺得城堡中有某些地方不太對勁,雖然它的外表如此宏偉壯麗。我並不是誇口,妳在全英國絕不可能找到比這裡更幽美的地方。」

  眉娜輕呼了一聲,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但是,我總是認為缺少一點生氣,」公爵繼續說下去,「猶記得小時候,它給人一種冷清蕭條的印象。除非龍納德在場,否則它總使我感到落寞孤單,完全與外界隔絕。」

  他誠摯的感觸,使眉娜深深感動。

  「我繼承爵位後,決定在此定居,」他說下去,「這座陰鬱的城堡一直影響我的個性,使我更緘默,更內向。家父專制霸道的影子彷彿不時籠罩著我,人格德性逐漸跟著他的路線走。」

  「我深信你這樣說……不正確。」眉娜喃喃地說。

  「我自信如此。」公爵答道,「事實上我肯定自己已經變得和家父一樣冷酷無情、輕蔑傲慢而嚴厲苛刻。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他的聲音輕快而明朗:

  「妳非常意外的出現了!知道嗎?當我走進房間,看見妳站在那兒,內心突然莫名其妙地燃起了從未有的活力。」

  他輕笑一聲。

  「當時,我不願對自己承認這種內心突起的感受。我一再向自己強調,妳太美麗而且不值得信任,妳家庭教師的身份頗令人疑心。」

  眉娜雖然沒有轉過頭來面對著他,但由他微微戲謔的口氣中,她知道他正盯著她看。

  「果然,我猜得不錯。讓我告訴妳吧,親愛的,一般家庭教師並不像妳所扮演的那麼負責、熱心、可愛,過份盡職會使她們內心永不得安寧。」

  公爵說得十分懇切,眉娜淚如雨下,難以將息。她害怕自己會強忍不住激動的情緒而痛哭出聲,所以硬咬著牙根,雙手緊握,藉此發洩自己的激情,連手指關節都握得發白了。

  「妳的影子潛入我心中,一天比一天深刻,」公爵繼續表白,「我開始數著時間過日子,盼望能一次又一次見到妳。我常常強迫自己到外面蹓躂,不敢逗留在屋內,以免妳輕俏的影子時時圍繞左右,撩起我無限的激情。」

  公爵停下來,自我解嘲地笑一笑,再說:

  「妳可知道?多少個孤寂的夜裡,我睡不安寧,滿心思念妳,盼望妳,然而,妳卻那麼怨恨我。」

  「你……如何……肯定呢?」眉娜訝異萬分,不得不提出這問題。

  「就算我不從妳高亢的聲音或傲慢的態度中發現,也可以從妳眼中閃爍的怨憤火花肯定。」公爵回答道,「我相信再也沒有一個女人的眼睛比妳的眼睛更靈活美麗,更會說話了。」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溫柔地說:

  「我跌傷臥病時,妳常來探望我。我從妳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裡,發現妳的感情起了微妙的變化。」

  公爵緘默了片刻。他那柔情似水的聲音,使眉娜難以抗拒。他再說下去:

  「那時候,我認為妳有點在乎我了。剛才妳走進藍廳時,我更深信,妳的眼神裡顯現了愛的光芒。」

  眉娜靜靜地聽他細述。

  「我錯了嗎?哦,親愛的,別再折磨我了──告訴我吧,我沒有錯。」

  屋內一片寂靜。眉娜渴望站起身來,奔向他的懷中。但是,就因為她太愛他了,她無法同時愛他又欺瞞他。

  她知道公爵盼望她答話,但是淚水淹沒她輕柔的嗓子,她泣不成聲了。

  「我……愛你……但我必須……要走。」

  「為什麼?」公爵仍然毫不放鬆地追問她。

  「我……我……不能告訴你。」

  「妳一定要告訴我。要是妳留下一個解不開的結而一走了之,我會一天到晚煩惱著,想知道究竟我滿身過錯中的那一點趕走了妳,妳想想看,這會有多苦?」

  「不……不,」眉娜急急否認,「那不是……你的錯……我想……離開……是我的錯……純粹是我……我的。」

  「妳的錯?」公爵十分詫異,「妳又能做些什麼,我的寶貝?妳能犯下什麼驚人的罪行而不敢讓我知道?」

  眉娜知道公爵誤以為她拿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來搪塞他,作為離去的借口。

  「請……你試著去……瞭解好嗎?」她心急地求他,「你……最好不要……知道理由,你只要相信我的保證……它絕對和你的言行無關……完全是……我自己的緣故。」

  「來我這裡,眉娜!」

  她猛搖頭。

  「我要妳來我這裡。」

  「請……不要管我,」她苦惱地叫著,「如果你愛……愛我就讓我安靜地……離去,然後把我忘了。」

  「妳真認為我做得到嗎?」公爵詢問她,「我已經不是小男孩了,眉娜,只有小男孩才會把愛情當作遊戲,自由進出戀愛圈,玩樂千百次而不慎重。我是一個大男人,在我這生中從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只有妳是我的愛!」

  「我……不值得……你愛。」

  「這就是妳想離開我的原因嗎?」

  她僅僅點一下頭而不敢開口。

  「妳究竟做了些什麼使妳說這種笨話呢?」公爵問道,「是不是妳心中還有別人?」

  她聽見公爵那嫉妒的口氣,心裡不免著急。她不能忍受他的誤解,急忙開口否認:

  「我心中……從沒有任何人……而且永遠不會有。」

  「現在妳既然這樣說了,妳想,我還會讓妳走嗎?」

  「我必須……走!」她很堅決地說。

  屋內又靜了下來。出乎意外地,她輕叫一聲,原來公爵硬把她從地板上拉了起來。

  他扳過她的身子,雙臂緊緊地擁抱她。她有點手足無措,只好把臉貼在他厚實的肩膀上。

  「妳沒有理由一定得相信我,」他說,「然而,我還是要懇求妳,眉娜,請妳相信我。我必須知道妳要離開我的原因。妳想,我們彼此深愛著,我們兩個都不能忍受分開的日子。」

  公爵感覺出她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慄,便非常溫柔地安撫她:

  「說吧,親愛的,把妳隱瞞的事說出來吧。」

  「您……您一定會……生氣。」眉娜支支吾吾。

  「我還會生氣才怪呢,」他回答,「過去我們彼此氣夠了,而奇怪的是,憤怒只有增加我對妳的愛意。」

  「這種氣……不同於……那種氣……如果我……告訴您……您一定……永遠不再……和我說話。」

  她感覺公爵把她抱得更緊,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寧願受任何氣,冒任何險也不願失去妳。」

  「當你……聽到我……說出來的理由……你一定不會……在乎失去我。」

  「妳要不要和我打賭?」公爵輕快地笑著問她。

  眉娜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鬆了一口氣說:「我……我願意……告訴你。但是我……說話的當兒……你不可以……碰我。」

  「對以後發生的事,我不能預作承諾。」他答道。

  她注視著他,只見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是永不枯竭的愛之泉,是她所追尋也願沈溺的地方,然而此時,她不得不避開他含情默默的眼神,逃離他身旁。

  她站在窗前,茫然地眺望陽光下的景物。

  滿眶模糊的淚水使得湖泊及牧場朦朧一片。她強迫自己好好說話,柔和又清晰地慢慢道來:

  「我寫了……《暴躁的黃蜂爵》。我就是……那本書的作者!」

  話一說完,她彷彿覺得字字句句激盪於空氣中,擴散至牆壁上,再向她反擊回來。

  聲音平息之後,空氣好像凝結了,室內好靜、好靜,靜得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想,公爵聽了她的話後一定會離開。

  他會走出這個房間,永遠走出她的生命。她會聽到重重的關門聲,然後整個故事落幕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開。眉娜迫切地想奔向他,懇求他原諒;想跪在他面前請求他不要拋棄她……。她緊緊抓住窗台,抑制自己的衝動。

  她一再提醒自己維持應有的尊嚴,他要走就應灑脫地讓他走。

  片刻之後,公爵用一種出乎她意料的聲音問道:

  「妳知不知道那本書太誹謗人?」

  「是……是的。」

  「太下流無禮?」

  「是……是的。」

  「太尖酸苛薄?」

  「是……是的。」

  「妳故意用它傷害我!」

  「不……不是,」眉娜道,「我恨你是因為你父親對家姊的觀感,而且……我以為……你和他一樣。」

  「所以……那是一種報復的手段?」

  「是……是的。」

  「妳一定早就知道,我或其它人看了那本書,馬上曉得那是描寫我。」

  「內容有一半實情,一半虛構。我融合了人們談論……你的話,自己創造了……惡棍公爵。因我以為這樣做可以把你弟弟……所受的苦……報復到你身上。」

  「我想,我稍微瞭解一點了。」公爵慢慢地說,「但是,我從沒想過那種書會是妳,或其它女人寫的。」

  「以前,我……恨……恨你。」

  「妳剛來時,妳的眼睛已告訴了我。」

  「當我寫書時,我並不……認為可能……遇見你,甚至……面對面看著你。」

  「妳這樣寫時,妳……?」

  眉娜沉默一會兒後,坦白地說:

  「我當時……以為……自己寫的大部份是……正確的。」

  「或許,其中有些是對的。」公爵竟然這樣同意。

  眉娜沒有回答。

  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公爵不但沒有對她憤怒地吼叫,更沒有像以往一樣冷漠地嘲諷她、苛薄她。

  但是就因為公爵這麼不在乎,她想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他的愛。她渴望大聲疾呼,把整顆破碎的心給喚出來,讓震顫的聲音使自己粉身碎骨。失去了他,她不再是個完整的人。

  「我在那美妙的時辰裡接觸到天堂的美景,」她想,「現在,一切都完了,我永遠不能再享受這種快樂的滋味。」

  然後,她聽公爵說:

  「妳是不是準備為我遭受的損失做些補償呢?」

  眉娜無助地攤開雙手,問:

  「我能做什……什麼?」

  「妳當然能補償我的損失。」

  「你……知道我沒……沒有半點錢。」

  「那麼,我恐怕妳必須坐牢,而且是無期徒刑!」

  她感覺出公爵邊說邊走近她,她實時回過頭來注視著他。他伸出雙臂,猛力地將她拉近自己的胸前。

  「無期徒刑!」他重複聲明,「而且妳要被囚禁在城堡裡,我警告妳,我是一個非常嚴厲的典獄官。妳永遠逃不了!」

  聽他這麼說,她覺得自己彷彿突然被他高舉在雲中,整個身子輕盈地在他臂上飄動、飄動。

  「原諒……我。」她仰起頭,喃喃低語。

  他低下頭溫柔地看著她,嘴角帶著微笑。

  「我想我必須原諒妳,」他說,「我們一起把那些可惡的書一把火燒掉,然後妳再為我寫另一本書。」

  他的雙唇逐漸向她湊近,說:

  「妳要不要寫本愛的故事,嗯?親愛的?描寫一對情侶彼此深愛對方,世上其它的事都無關緊要了。」

  「你能肯定……十分肯定你的話是……真的?」眉娜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愛妳!」公爵說,「世界上任何一本荒唐的書都阻止不了我和妳在一起,阻擋不了妳成為我的人。」

  他邊說著話,嘴巴不斷湊過來,突然貼蓋在她的香唇上,狂野,熱情而渴切地親吻著她。

  深藏在彼此內心深處的愛之火終於點燃了,熊熊的烈火不斷地在胸中燃燒著,熱度逐漸升高好像與熾熱的陽光熔成一團。

  「我愛你!」眉娜渴望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他。

  但她的心兒在歌唱,靈魂在飛躍,說話是多餘的,只要能深深體會彼此是對方的一部份就夠美了。

  ☆☆☆

  經過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唇終於分開,換了一口氣。公爵欣喜地微俯著頭,望著眉娜那對發亮的眼睛、微紅的雙頰,柔和地說:

  「妳最快什麼時候能嫁給我,親愛的?明天如何?」

  「我盼望……屬於你,」眉娜答道,「我願意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

  公爵開朗地大笑。

  「哇,我倒要看看這麼柔順的態度能持續多久?」他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常常得為我想得到的東西苦戰。現在,我可能要敗在這個不容忽視的敵人手下了。」

  眉娜躊躇地笑一笑。公爵輕輕地親著她微濕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泛紅的粉頰,最後停留在她櫻唇上。

  他一邊忘情地吻著,一邊拔去她發上的夾子。一剎時,整頭秀髮傾瀉下來,像朵暗紅的浮雲飄在柔弱的肩膀上。

  「現在才像那天妳陪孩子們在乾草堆裡遊戲的模樣,」他說,「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愛,那麼令我渴欲的小東西。」

  「但是你騎著馬掉頭就走。」

  「如果我再留下來看妳,我可真的會緊抱著妳,親吻妳!」

  「我只覺得又羞……又窘,居然讓您看見我那副醜樣子。」

  他親了她一下,再說:

  「我知道妳拚命藏住這頭秀髮,不讓我一窺它的美麗。妳把它緊緊地紮成一個髻,但是,我的寶貝,妳藏不住它的顏色。這耀眼的髮色使我渴望去追尋燃燒在妳胸中的火焰。」

  他的聲音抖顫著熱情的音符,眉娜羞得把臉藏在他寬厚的胸前。

  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使她面對著他。

  「我已經燃起了一點愛的火花,」他說,「而且,我的心肝寶貝,我會教妳怎麼去燃燒它,使熊熊的烈火逐日逐年地旺盛,直到我倆都被愛之火焚化為止。」

  他用唇輕觸著她,然後捧著她那垂胸的秀髮,香著、嗅著、吸著。

  「妳真是美得讓人迷惑,」他說,「每次我注視著妳,就發現妳比我想像中更可愛了。」

  眉娜欣喜地興歎,說:

  「孩子們可能快醒了。我必須梳理一下,使自己整齊潔淨。而且,我必須提醒你,如果格蘭特公爵大人被發現在……家庭教師的臥室裡,一定會遭人……譴責非難的!」

  「今天晚上將是妳最後一次睡在這個房裡,」公爵答道,「從明天起,我親愛的,妳就永遠和我住一塊兒了。」

  他深情的眼神使她羞紅了臉。然後,她閃出了他的懷抱,問道:

  「你……肯定你已經……原諒我?」

  他再把她拉回懷中,答道:

  「只要妳永遠愛我,我會原諒妳所做的任何事。我對人生別無企求,只希望能擁有妳的愛,妳永遠不離開我,那就值得了。」

  看他說得那麼認真嚴肅,眉娜感動極了,禁不住伸手圈住公爵的頸項。

  「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她安慰他,「你充實了我整個世界……我心中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最後一個字剛從她口中吐出,他熾熱抖顫的雙唇已迫不及待地緊貼在她唇上,狂熱、渴求、奔放地吻著、吸著、吮著。

  他們纏綿忘我地緊抱在一起時,門輕輕地開了,兩人同時轉過頭去看,只見薇薇十分驚愕地看著他們。

  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說話。薇薇終於沈不住氣,說:

  「啊,您吻了溫妮小姐!」

  「不,」公爵答道,「我吻的是妳的眉娜姨。」

  「您怎麼知道她是我阿姨?」薇薇問道,「那是一個秘密呀!」

  「是妳告訴我的,」公爵故意逗她,「那天妳在樹林裡喊出來,讓我聽到的。」

  薇薇吃驚地掩住嘴巴。

  「啊!我太皮了!」

  「其實,」公爵彎下身抱起她,「在妳還沒告訴我之前,我就猜到了。妳看,妳的眉娜姨是不是漂亮得不像家庭教師。」

  薇薇盯著他們兩人看了看,說:

  「您愛眉娜姨?」

  「十二萬分地愛她。」公爵答道。

  「眉娜姨愛您嗎?」

  「我想是吧,」公爵說,「她已經答應做我的妻子。」

  薇薇很高興地用小手圈住他的脖子,說:

  「如果您們兩個結婚,我們就可以永遠住在這裡,我更可以騎騎您的馬。」

  「所有的馬!」公爵答應她,「而且只要妳喜歡,妳就有上打的小馬。」

  「哦,真是的!」眉娜插嘴說,「你不要寵壞她,她一向都很貪心。」

  「您答應了!您答應了!」薇薇大叫,「哦,哈瓦德伯伯,我真愛您!」

  她一面說著一面親親公爵的面頰,而公爵的眼睛正盯著眉娜,閃爍著愉悅的光芒。

  她也愉快地迎接他的眼光。她知道彼此的心中都在編織著未來的美夢:有一天,他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會像現在這樣溺愛孩子。他實在太興奮了,他準備為侄兒做任何事。

  公爵放她下來。

  「我們去告訴凱婷和沙達,」他說,「我想,他們聽到這消息,一定像薇薇一般快樂。」

  ☆☆☆

  「啊,太棒了!」沙達聽到他們要結婚的消息,非常高興。「但是,我不很驚奇。」

  「什麼意思?」眉娜詫異地問。

  「是這樣的,我感覺得出您很喜歡哈瓦德伯伯,」沙達解釋,「後來,他對我們很親切時,我發現他也喜歡您。」

  「你知道得太多了。」眉娜微笑說。公爵接下去:

  「你說得很對,沙達,我想你的眉姨會把城堡變成一個快樂的天堂。」

  「您真的願意留我們住下來嗎?」沙達問,「我們可不願意流浪街頭。」

  「當然要你們留下,」眉娜急急大叫,「我們需要他們,不是嗎?」

  她仰頭請示公爵。公爵柔情似水地微笑著,他那迷人的表情引誘著她那顆跳躍的心。

  「我想堡裡的房間足夠容納兩個家。」他說。

  眉娜面露喜色,說:

  「沙達也這麼說!」

  她轉頭看著沙達。這個小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告訴過眉姨,我是您的繼承人。但是她說您還年輕,一定會結婚生子,我就說這兒很大夠那些孩子住。」

  「如果我結婚了,希望你不要覺得失望。」公爵答。

  「不,當然不會,」沙達說,「我並不希望當公爵,我唯一期望將來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賽馬跑道及馬廄。」

  「我認為那很可能實現,」公爵答道,「或許你可以在我的賽馬場裡幫我忙。」

  沙達疑惑地看著他。

  「您真的這樣說嗎?哈瓦德伯伯。」

  「以後你放假在家時,可以先到賽馬場去實習,訓練賽馬有很多瑣碎的步驟。阿貝年紀漸漸大了,我正考慮訓練一個新馴馬師接替他。我想,他一定很高興有你這個助手。」

  沙達雀躍萬分,忘情地吶喊。這時候,凱婷輕輕走進來,拉著眉娜,說:

  「眉姨,我想要求您一件事。」

  「什麼事,親愛的?」

  「如果您結婚,我可不可以當您的女儐相?我常常希望當女儐相,可是從沒有人邀請我。」

  眉娜仰頭望著公爵。

  「我們準備在城堡裡的教堂舉行莊嚴而安靜的婚禮,」他說,「我相信妳眉姨不但需要一個女儐相可能還需要兩個。當然沙達得在她前頭領路。」

  這個消息太令孩子們興奮,只見他們小嘴嘰嘰喳喳地討論不停,直到午茶時刻,所有的事情不知被翻來覆去說了多少遍。

  公爵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用茶。後來兩個小女孩回房休息,沙達到馬廄找阿貝聊天。終於,他們又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他們並肩走出邊門,進入花園,走過一大片如茵的草坪,再往下走向玫瑰園。

  他們到達蓮花池前,眉娜若有所思地望著公爵。他知道她正回想著自己把柯洛皮生推下水的情景。

  「沙達告訴我,你看見他掉落池內時,竟然捧腹大笑。」她說。

  「我是大笑,」公爵承認,「但是,我也十分憤怒!他怎麼那麼大膽想親妳?」

  他輕輕摟著眉娜纖細的腰肢,把她緊緊地拉近身旁。

  「我得先警告妳,親愛的,我是一個善妒的丈夫。如果有不識相的男人不斷盯著妳看,我會把他的頭敲昏;如果誰敢像柯洛皮生一樣碰妳,我非殺掉他不可!」

  眉娜溫柔甜蜜地笑著。

  「你真認為除了你以外,我會讓別人碰我嗎?」她問,「哦,哈瓦德,你這麼雄壯威武,其它男人和你相較之下,顯得渺小而不堪一擊。我刻骨銘心地愛著你,你根本不需要嫉妒吃醋。」

  公爵很感動,緊緊摟著她,問道:

  「如果妳不走進我的生命,我怎麼會有一分一秒的快樂?我們兩個在一起要做的事太多了,親愛的。」

  「最迫切的事就是使城堡內外的居民快樂地生活,」眉娜說,「如果您時時有遭受別人報復的危險,我的心裡永不得安寧。」

  「妳一定得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公爵說,「我答應要逐項改善。首先,我指示過農場的經理,提高勞工工資,改善他們的茅舍。」

  「哦,聽你這麼說,我太高興了!」眉娜大叫。

  「這全是因妳而改革的,妳得繼續幫助我,引導我。」公爵說。

  「那很容易做到,」眉娜回答,「玫瑰告訴我她母親說的話,任何人都需要愛的滋潤。偉大魁梧的丈夫,這種愛正在我們彼此心中滋長。愛人者人恆愛之,沒有什麼比愛心更重要了。」

  「不錯,」公爵贊同,「但除了妳之外!」

  他深情地默默俯望著她,非常輕柔地說:

  「妳佔滿了我整個生命,妳是我希望的泉源。我生生世世都盼望妳的愛。」

  「我會給你……完完全全……毫無保留的……愛。」眉娜正欲啟口向他傾訴。

  但是她的字字句句全被公爵溫熱的雙唇給吸住了。他那麼渴切地、狂野地、熱情地深吻她,而她彷彿覺得天旋地轉,四週一片茫然,所感受到的只是四片濕熱的嘴唇所奏出的愛之樂。

  一剎時,忽然心跳氣急,全身血液激盪,只覺四肢酥軟無力,一股令人如醉如癡的奇異熱流充斥體內。

  這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使她神經緊張地呻吟低喃。

  一股強烈的慾望使她緊貼著他,她不僅要把肉體奉獻給他,甚至她的精神、她的心、她的靈魂都盼望與他融成一體。

  她在他厚實的懷裡蠕動、顫慄,也模糊地覺得公爵急急地喘氣,輕輕地抖動。

  他彷彿帶著她駕著雲彩,穿梭於滿天星斗之間,遨遊於太虛幻境。萬里一片靜寂,他們盡情地吸取愛的精華,享受天神所賜愛的禮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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