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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午夜吉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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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09:49 |倒序瀏覽
午夜吉他 作者:嚴沁

杜之潁是一個十分自立的女孩子,彈的一手好吉他。
一次,為了幫助鄰居,她與一位心理醫生相識了。
從此這個醫生進入了她生活的小圈子,並且為她的吉他聲所迷倒。
同時,他也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她的感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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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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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0:22
第一章

  這是一條岔路,通往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陽明山腳下,天母附近,兩旁全是禿田的公路上,很容易看見這條岔路。沿著這條僅可容一輛出租車通過的岔路直走到底,有幾幢相連著沒有圍牆的西式平房。離平房200碼處,是一幢漂亮的二層樓別墅。房屋並不特別,特別的是,此地和公路那一邊的農舍,乃更遠處的美軍眷屬區似乎完全不發生關係。  

  它是孤立的、與世隔絕似的。  

  別墅的四周有高高的牆,有厚厚的大鐵門,把那式樣相同,並連著的幾幢房屋關在鐵門外。別墅裡很靜,幾乎整天、整月、整年都沒有聲音。因為它是此地早有的一幢房屋,所以別墅外的幾家人對它都很陌生,只知道那兒住了一對有錢的夫婦和他們那十分漂亮的女兒。其它的,連每天出來買菜的工人和那個似保鏢的男人,都沉默不語。  

  當然,他們也知道別墅的主人是10年前最出名的律師施廷凱,和他那以美貌出名的太太王靜文。  

  黃昏了,幾幢屋裡都亮起了燈——除了最前面那一幢空置著的。別墅依然被沉靜和黑暗所籠罩。岔路上走來一個斯文秀麗的女孩子,她抱著書本,走得安詳輕盈,長頭髮很飄逸,有一絲古典氣質。她是文愛蓮,住在中間那幢平房。她是東吳大學國文系的學生——學國文的,難怪那麼斯文、典雅了。  

  走近了家,她聽見一陣熟悉的吉他聲,夾著很美、很脫俗的民歌。她微微笑起來,那一定是杜之穎。她知道,今天之穎回來比較早。  

  果然,她看見赤著腳,穿著牛仔褲的之穎坐在屋前的草地上,旁若無人,自得其樂的彈著,唱著。她真羨慕之穎,她從來沒見過比之穎更灑脫、更自然的女孩。之穎身上那一絲恰到好處的男孩子味,使之穎顯得那麼特別。她高興之穎是她最好的朋友!  

  「之穎!」她站在兩家草坪之間的矮灌木樹邊招呼。  

  之穎看她一眼,掀一掀眼簾算是打招呼。她仍在彈著,唱著。愛蓮的英文最差,她聽不懂之穎到底在唱什麼,但是,她喜歡那歌聲裡樸實的鄉土氣息。站了半分鐘,她自顧自的走回家。她知道之穎怪毛病最多,唱歌的時候最討厭被打擾,甚至之穎那唯一的男朋友韋皓也不例外!  

  之穎!她搖搖頭。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朋友。之穎有時不羈得像天空中的浮雲,有時拘謹得像第一次踏入社交場合的小女孩。有時天真、稚氣,有時又老練、成熟,有時熱情、活潑,有時又冷漠、陰沉。之穎是一個很難捉摸的女孩,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愛蓮能肯定一點,她們是好朋友,而且,之穎十分、十分善良!  

  之穎彈了一陣,突然間扔開吉他跳起來。她的行動永遠那麼心血來潮似的。她以一個跳低欄的姿式跨過灌木樹,奔到愛蓮窗下。  

  「文愛蓮,替我打個電話給韋皓,」她連名帶姓的呼喚著——不見得不禮貌,反而親切、自然,「叫他立刻來,說我想他!」  

  「你自己進來打吧!」愛蓮在窗口出現,只有她家有電話,「那種話——我怎麼說得出口!」  

  「你打!」之穎命令式的指著愛蓮,「如果不把你訓練得大方一點,你這種個性的女孩,將來怎麼見人?」  

  「之穎——」愛蓮漲紅了臉,好為難!  

  「立刻打,叫他八點鐘來,遲一秒鐘都不行!」之穎不顧愛蓮的窘迫,轉身而去。  

  她知道愛蓮會打電話,愛蓮那個女孩子柔得像柳條,軟得像一團棉花糖,不加點壓力,不逼著她,她簡直什麼都怕,什麼都不敢做。這麼美的一個女孩,之穎覺得——可惜了,她要改造愛蓮。  

  抱起吉他,盤著腿再坐下來,她又開始唱了。她唱的民歌都好柔和,好美,好有感情。她不喜歡那種充滿反叛味道的歌,她喜歡民歌中的愛——像《紅色絲帶》之類的,用愛來感動人心,不比抗議和反叛更好?  

  天色更暗了,她預備回屋子裡幫媽媽開飯。這個時候,她看見施家別墅的牆角似乎站著一個人,是——那個叫阿保的保鏢嗎?她不喜歡管有錢人的事,有了那麼高的圍牆還要請保鏢,施家做過什麼虧心事嗎?  

  她不屑的冷哼一聲。搬來此地一年多,從來沒見過施廷凱夫婦,只有他們的漂亮女兒施薇亞像蝴蝶似的進進出出,男朋友多得數不清。這家人老的古怪,小的新潮,使她厭惡!  

  施薇亞那部奶油色的西德NSU轎車緩緩開過來。在台北很少女孩子自己擁有汽車,施藏亞卻開得那麼瀟灑,這是她值得驕傲的地方吧!  

  她把汽車停在鐵門外,對車裡一個英俊的男孩子笑一笑,按兩聲喇叭示意開鐵門。但是,事情是那麼出乎意料之外,牆角里的人,竄了出來。他一把拉開車門,不理三七二十一的拖出車中的英俊男孩,不由分說的就是一陣亂打。每一拳都是那麼用力,那麼狠,那麼勁,打得那英俊的男孩絕無還手之力。砰砰的拳頭直傳到一邊的之穎耳中,她無法相信這一瞬間的變化,那牆角的黑影不是阿保?施額亞呢?怎麼不制止?  

  之穎下意識的提著吉他奔過去。她看見施額亞嚇呆在車中不能動彈,臉上的肌肉扭曲而顫抖著,她看見施薇亞不知所措的摀住嘴唇,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英俊的男孩臉上有血漬,從嘴角里流出來的,他已被打倒在地上。而那打人的男孩——一張冷酷的,含恨、含忌的臉,滿含殺氣,手上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穿著黑色緊身衣,他是有備而來。  

  之穎看見他從褲袋裡模出一把彈簧刀,她知道不能再遲疑,她飛奔著過去用力按了施家門鈴,按得又強又長,然後拉大了嗓子叫。  

  「你們快出來,有人打架動刀——」她是勇敢的,她幾乎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安危,就算阿保趕出來,也來不及救地上昏過去的男孩。她大步走向那黑衣冷酷的兇手,用吉他擋住他的刀,「住手!你不能想殺人!你不可以——」  

  黑衣男孩呆了一呆,他全神貫注在打架上,他沒看見之穎,也沒聽見之穎的叫喚。但是,他並不怕之穎,他那神色幾乎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他眼下,他能為所欲為,他殺人、打架就像做遊戲一樣。他不出聲也不走開,突然連人帶刀撲向之穎。  

  車中的施額亞這才驚極而呼。同時,鐵門開了,孔武有力的阿保衝出來。之穎的父母、愛蓮的父母也都趕著過來。所有人都嚇壞了,所有人都替之穎擔心。一個女孩子啊!怎麼敵得過手中有刀的男人?  

  但是之穎一點不慌,她幾乎絕對冷靜的看著那人撲過來。她的時間算得那麼准,當那小刀只差一尺就刺到她時,她的吉他整個敲在那人頭上。她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吉他碰的一聲裂了,碎了,行兇的男孩也被阻止了。這時,阿保衝上來,用身體擋住之穎。阿保眼中滿是驚疑,行兇的男孩不久前還是施薇亞的男朋友啊!他記得那是有錢有勢的李少爺!  

  那男孩知道今晚的計劃無法完成,他狠狠地再踢了昏倒在地的男孩一腳,揚長而去。阿保想追,臉色蒼白、全身戰抖的施薇亞制止他。  

  「讓他走,阿保!」她軟弱地叫。  

  然後,她撲倒在受傷男孩的旁邊,哭泣著。  

  「定邦,你——沒事嗎?」她低呼著。  

  之穎皺皺眉,傷成這樣怎會沒事?這些千金小姐,除了交男朋友還會什麼?她蹲下來看一看,對施薇亞說:  

  「他昏過去了,最好送醫院,」之穎很鎮定,「不想別人知道就快點請醫生回來,士林有!」  

  「我——我——」施薇亞不知所措,「請你幫助我!」  

  之穎吸一口氣。她並不喜歡施薇亞,但幫忙數人卻是另一回事,她天生俠義心腸。  

  「阿保,快打電話請醫生,」她吩咐,阿保立刻去了,「爸,你來幫忙抬他進去!」  

  杜幕賢和愛蓮父親急忙過來,七手八腳的抬著那男孩進別墅,在客廳沙發上放下,然後他們退出去。施薇亞眼淚汪汪的望望男孩子,又看看之穎,這時,她把之穎當成救星了。  

  「他——不會死吧?」她傻傻地問。  

  「沒有那麼容易死的,施薇亞。」之穎不客氣,「拿些冰來。有酒嗎?最好也拿點來2」  

  施藏亞不住地點頭,一分鐘就拿來了。她已漸漸安定下來,她還周到地拿來毛巾。  

  之穎替那男孩用冰敷額頭,又灌了一小杯酒,說也奇怪,那男孩竟醒轉了。  

  「他醒了,外傷不要緊,等醫生來吧!」之穎站起來,「我回去了!」  

  「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多謝你才好,是你救了他,」薇亞說,「請問你——」  

  「杜之穎,」之穎淡淡地說,「就住在那邊!」  

  「我知道,我見過你。」薇亞感激地望住她,「你這麼年輕,這麼勇敢,又懂急救——」  

  「你知道嗎?」之穎笑了出聲,「我看電影學會的!」  

  她不理會薇亞驚愕的神情,大步走出去。  

  她第一次走進施家別墅。很好笑,她發現自己對裡面的一切全無印象,似乎沒看見,是忙著救人吧!只有一點,施家別墅裡每一處地方都滿鋪地毯——她都沒看見,她只感覺到腳下軟綿綿和無聲無息。  

  媽媽已把飯開在桌上。經過剛才的意外,打破了之穎家按時吃飯的規律生活。杜家只有三個人,除了之穎,就是杜慕賢、江淑怡夫婦。夫婦兩人都在教書,之穎在政大外交系念二年級,生活過得穩定而安詳。杜家不富有,20年的積蓄只買了這幢與世無爭的房屋,有計劃地安排了之穎成長後,夫婦倆過著退休生活。這個連街道名稱都沒有的地方本來是極安靜、極令人滿意的,誰知今晚競也有行兇打人的事件發生,真是世上無淨土?  

  慕賢感慨地歎口氣又搖搖頭。  

  「那個受傷的男孩子醒了吧?」他問。  

  「用冰敷了一下,又灌了一杯酒,醒了!」之穎不在意地;說。  

  「是你動手的嗎?之穎!」幕賢看女兒一眼。  

  「施菇亞嚇得像個傻子,當然我動手啦!」她聳聳肩。  

  「你不懂醫學的事,下次不許自作主張,」慕賢的臉色嚴肅起來,「萬一弄巧反拙,你怎麼對得起人家?」  

  「不是我說你,之穎,」媽媽淑怡也說話了,「救人當然是:每個人該做的,你也得考慮一下眼前的情形,一個女孩子去對抗一個持刀的男孩,你想到過危險嗎?」  

  「沒有!」她再聳聳肩,「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擋住,那昏倒:的男孩可能會死在地上。我又沒失去知覺,能躲能閃,頂多受點傷而已!」  

  「這孩子!」淑怕搖搖頭。之穎說的是實情,能見死不救嗎?她也不便深責,「以後做事要冷靜點!」  

  「我還不夠冷靜?」之穎看看表,差五分八點,韋皓應該就到了,「不冷靜的人,怕不早嚇呆了!」  

  她站起來幫著淑抬收拾碗筷,又抹乾淨桌子。再看看表,八點差一分,韋皓若是遲到,她會砍了他的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半分鐘,韋皓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她面前。  

  「趕死我了。」韋皓是個高大而相當漂亮的男孩子,「坐出租車趕到公路局車站,班次不對。坐十路公共汽車到士林,再轉出租車到街口,然後跑來。遲到了嗎?之穎!」  

  之穎笑一笑,很滿意。  

  「你很好,很準時。」她說,「下次習題無條件借你抄一次!」  

  「噓!」韋皓急忙制止,看看慕賢夫婦,「抄習題的事也可以講得那麼大聲?」  

  「為什麼不?」她不在意,「只要人做出來的事,沒有一件不能在陽光、燈光下說的!」  

  韋皓搖搖頭,不敢再接腔。他和之穎從小學同學到現在。中學時男女分校,他們仍然時時來往,想不到那麼巧的,他們同時考進政大外交系,這是緣分吧!難怪他們好得這麼自然。  

  「你既然來了就坐著等我一陣,我有點事要辦,」她想一想,「這樣吧!我叫文愛蓮來陪你。」  

  「哎!不用——」他想制止她。  

  她不理會,自顧自的跑到門邊,扯著嗓子叫。  

  「文愛蓮,過來,立刻過來,」她說,「幫忙我陪陪韋皓,我去看施菇亞!」  

  愛蓮幾乎是立刻就出現在門邊。怎麼?她早預備過來?她不敢跳那排灌木樹的,那麼,她怎能來得這麼快?  

  「你想他,才叫他來,為什麼又要我陪?」愛蓮的眼睛閃動著有如寶石。  

  「你不等於就是我嗎?」之穎推愛蓮進屋子,她一溜煙的跑向施家別墅。  

  按了門鈴,阿保立刻來開門。他也不問什麼,逕自帶著她走進屋子。  

  醫生已替受傷的男孩敷了藥。剛才還是英俊的男孩,現在左眼淤黑,腮邊又有紗布,半個臉腫起來,難看極了。施薇亞已換了衣服,小心地服侍在一邊。  

  「哎!杜小姐來了,」薇亞輕輕碰那男孩,「就是她救了你的!」  

  「謝謝你,杜小姐!」那男孩立刻說。  

  不知怎的,之穎對這男孩印象並不好。臉孔脂粉味特別重,身上西裝那麼講究,細皮嫩肉,難怪剛才沒有還手之力,一挨揍就昏了。施菇亞的男朋友?之穎冷冷的應了一聲。她這人就是這樣,印象不好,心裡不高興,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  

  「他叫潘定邦,澳洲的華僑,」薇亞介紹著,「想不到會遇到那樣的事,真遺憾!」  

  「我是來看看可還需要幫忙,」之穎說得直率,「我認為剛才的事應該報警,那個人想殺他!」  

  「哎——算了,」薇亞臉色微變,急速地看定邦一眼,「這樣的事登在報上——很難堪!」  

  「怕難堪或是怕死,你們自己考慮!」之穎的話一點不留餘地,「那個行兇的人你們認識嗎?」  

  「是——以前的一個朋友,」薇亞更不自在,「李立奧!」  

  「李立奧?」之穎皺皺眉,似曾相識的一個名字,是——是——「是那個什麼將軍的兒子,被好幾間大學開除過的李立奧?」  

  「是他!」薇亞臉上掠過一陣驚悸,提起這個名字她都怕,她永遠忘不了李立奧剛才的凶像。  

  「那麼,你們就得更加小心了。」之穎搖搖頭,「李立奧是有名的狂人,報上登他打架、傷人的事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我們會小心的,謝謝你!」薇亞連忙點頭。  

  受了傷的潘定邦,顯得那麼慇勤的輕輕握住薇亞的手。之穎暗暗皺皺眉,她生平最怕這種貌似溫柔、多情的花花公子,潘定邦也許以為為女孩子受傷,該是情聖吧!  

  「你們或者說我多管閒事吧!」之穎稚氣地說,「閒事管到這裡為止,我得走了,男朋友在家裡等我!」她笑一笑,揚長而去,連個再見都不說。  

  「這個女孩子有點嬉皮土味道!」潘定邦說,「她還在讀大學吧?」  

  「人家救了你還批評人家是嬉皮士,好意思嗎?」薇亞斜睨他。  

  她是個修長、纖細的女孩,打扮入時,服飾新潮,臉兒很甜、很美,就是洋味兒太重了一點。這也難怪她,從六歲開始進台北美國學校,去年畢業立刻考進西北航空公司當空中小姐,這其間,周圍接觸的人十分之八是洋人,不洋味兒重才怪。  

  「嬉皮士不一定是壞,那位杜小姐——很有味道!」定邦認真地說,「我們和她一比就顯得俗氣了!」  

  「哦?」薇亞眉毛一挑,頗不以為然。  

  「我不是指外表,你明白嗎?」定邦說。想不到這脂粉味重的男孩倒滿有見地的,「她的眼光好淡泊,她的笑容好灑脫,她的話好純真,她真的特別!」  

  「去追她吧!」薇亞顯然忌妒了。雖然,她和定邦之間還不曾達到愛情的地步——是定邦在愛她。  

  「我?」定邦指指自己,笑了,「我愛的是你,難道你還不明白?」  

  「不許胡扯!」薇亞臉色微紅。雖然她的環境和到處旅行的工作使她成熟,她依然只是個20歲的女孩。  

  「天地良心!」他握住她的手,含情默默地凝視她。  

  她沒有掙開他的掌握。她對他印象不壞,卻也從來沒有今天這麼親熱過。她一直和李立奧要好的——哎!別提這個名字了,她忍不住心臟陣陣收縮。今晚——她對定邦有些歉然,他是因她而受傷的,她該對他好些!  

  「剛才的事——你不怨我?」她輕輕問。  

  「為你受傷是我的光榮!」他說,很誠懇。  

  「定邦——」她有些感動。她受的是美國教育,使她有美國女孩同樣的天真和膚淺。  

  「我會以事實證明,為你,我願意忍受任何的打擊與傷害!」他愈發認真了。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會記住的!」她低下頭。不知怎的,她不敢正視他。  

  「你記住,我永遠愛你!」他輕吻她的腮。  

  她的心亂了。潘定邦該是最好的對象,富有、英俊、良好的教育、有名望的家族,何況又為她受傷,她應該選擇他,只是——李立奧,她放不下!  

  很奇怪的,她明知立奧冷酷、凶暴,有一次又一次的壞行為,但是,她不恨他,不怪他,不討厭他,甚至立奧剛才那麼發狂的打定邦!選擇立奧不會有幸福的,是嗎?她不可能選立奧,她只是——放不下!  

  真的,放不下!她怎能放下已有一年的感情?  

  她不明白立奧怎麼會知道定邦的,她並沒有愛上定邦,至少在目前。立奧怎麼傻得來動粗?動武?他明知她怕暴力,反對暴力的,他為什麼來?忌妒?  

  哎!立奧,她已開始害怕他了!她要避開他,要躲開他,不是因為定邦,而是她怕!立奧那樣的男孩,像炸彈一樣隨時會爆炸的啊!  

  「薇亞,我們認識了三個多月,我該拜見一下令尊,是嗎?」定邦突然說。  

  「爸爸?」薇亞一震,下意識地看看樓梯,「哎!下次約好再見他吧!他在寫回憶錄,不喜歡被打擾。」  

  「當然,當然!」定邦連忙點頭,「你替我約好,行吧!」  

  她不置可否的淺淺一笑。  

  「痛嗎?」她摸摸他的傷處。  

  「還好,我會再請醫生看,不必擔心!」他拍拍她的手,「我也會小心留意李立奧!」  

  「哎——你不會跟他打架吧?」她真擔心。她說不出是擔心他或是立奧。  

  「我不是打架的人!」他淡淡的笑。  

  她看他一陣,突然問,失去了一切興趣。他們本來約好回來換衣服去夜總會,現在別說夜總會,坐在那兒都不對勁。  

  「你該早點休息,我送你回去!」她說。  

  「我叫出租車吧!你別再出門了,萬一——」  

  「笑話,我不能因為李立奧而把自己困在屋子裡,我總要出門的,」她打斷他的話,「我開車送你!」  

  「或者——請那位杜小姐陪你一起?」他設想周到。  

  「別麻煩人,我不怕!」她搖搖頭,扶著他走出去。  

  薇亞的奶油色NSU經過的時候,之穎和韋皓正坐在門前的草地上。韋皓剛聽完驚險的一幕,他也不肯相信,那樣可怕的事,會發生在這僻靜的地方?  

  「你用吉他救了那個潘——定邦,是吧?吉他呢?」他盯著之穎看,「碎了嗎?」  

  「當然,我用了那麼大的力——」  

  「用了那麼大的力,知道嗎?你是害怕!」他哈哈大笑,「害怕的人才會孤注一擲的用盡力氣!」  

  「別那麼大口氣,你去試試和李立奧打,那個狂人!」之穎翻翻眼睛,她最恨韋皓諷刺她。  

  「我為什麼要打架?」韋皓誇張地做一個姿式,「我韋皓堂堂大學生,豈和那種人一般見識?」  

  「你害怕,不是嗎?」之穎也笑起來。  

  「別互相數落了,唱個歌來聽聽!」他說。雙手枕著頭,無拘無束地躺在草地上。  

  「吉他壞了,怎麼唱?」她搖搖頭。  

  「那麼別出聲,躺下來陪我數星星!」他說。  

  之穎點點頭,突然看見愛蓮寢室窗前人影一晃。愛蓮嗎?她今晚怎麼回事,又古怪,又彆扭。之穎沒有立刻躺下,她注視著那扇窗,想起剛才的情形。  

  她從施家別墅回來時,客廳中只有韋皓和愛蓮。韋皓還是那副天塌下來都不理的勁兒,又說又笑,愛蓮坐在他對面,安安靜靜的凝視著他,似在聆聽,又似在沉思。愛蓮本來沉靜、斯文,這副模樣並不出奇,奇的是迷漫在客廳中的那絲氣氛!之穎能肯定地知道有些什麼特別,但又說不出特別在哪裡。  

  然後,愛蓮堅持要回家,怎麼也留不住,她可從來不是這麼倔強的啊?她現在又在那兒偷看——是偷看吧!那個小丫頭心裡有些什麼古怪?  

  「韋皓,你有沒有發現文愛蓮今晚好特別?」她低聲問。  

  「特別?愛蓮?」韋皓動也不動的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我不覺得,很正常嘛!」  

  「比我更粗心!」之穎搖搖頭。疑問放在心裡好不舒服,連數星星的心情都沒有。她拉大嗓門叫:「文愛蓮,快出來,我看見你了!」  

  似乎,愛蓮屋中起了一陣騷動,有砰砰碰碰的東西落地聲,愛蓮被嚇著了嗎?之穎總是這麼叫她,可從來也沒像今晚這樣把東西都弄掉。  

  過了一陣,愛蓮斯斯文文、羞答答地走了過來。  

  「媽媽說你叫我,是嗎?」她不看韋皓。  

  「媽媽說?你沒聽見我的聲音?」之穎不能相信。  

  「我在後面!」她避開之穎的視線。  

  「坐下,看著我,」之穎顯得凶巴巴的,其實她絕無心機,又善良,又爽直,「你今晚怎麼回事?告訴我!」  

  「我?沒——沒有事。」愛蓮臉都漲紅了,「我怎麼會有事呢?我在熨衣服!」  

  「我不信,伯母什麼時候捨得讓你熨衣服了?」之穎搖頭,「我明明看見你在房裡——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哎——不,怎麼會呢?」愛蓮羞不可支,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你別瞎說!」  

  「我瞎說嗎?韋皓,坐起來,幫我審愛蓮!」之穎叫。  

  韋皓不動,帶著絲惡作劇的笑容,欣賞著面前兩個絕對不同類型的女孩。他懷疑,個性差異如此之大,怎麼可能成為好朋友的?  

  「別欺負愛蓮,我不能幫你審她,」韋皓說,「免得愛蓮說我助封為虐!」  

  「好啊!什麼時候你變成好人了?」之穎幾乎跳起來,「每一次都是你欺負愛蓮的!」  

  「男孩子不欺負女孩子!」韋皓拍拍胸口。  

  「說好話!是你的外交辭令嗎?」之穎含笑著一拳打到韋皓胸口,被韋皓更快的接住,「別忘了我也是外交系的!」  

  「怎麼敢忘記未來的第一名女大使?」韋皓捉住她的手打趣著,「口說不贏,台下交易也不成,還會動手的杜之穎啊!」  

  「你找死,韋皓!」之穎真的跳起來。  

  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臉上、身上,有一份令人興奮的「活的勁兒」。她不美,比不上愛蓮,更比不上施菇亞,但她另具一格,她以氣質取勝。她的眼睛相當大,而且靈活,可是多半時候是冷漠的。她臉上的骨頭很多,有點像去年得電視最佳女主角獎的蘇珊聖詹絲,很有性格,而且,有性格得可愛。嘴唇薄,牙齒白又整齊,身材很高,有五尺六時,而且相當瘦。說起話來有時傻兮兮,有時又伶牙利齒,突出奇招。她真的談不上美,但是,從許多人裡,你能一眼看見她,而且不容易忘懷。  

  韋皓看得有點發呆。這是他十多年來唯一的玩伴兼女朋友?他對她熟悉得就好像自己一樣,可是——他不能清楚知道,他到底愛上她哪一點?那氣質?那豪爽?那頑皮?那善良?或者那永遠出人頭地的功課?他說不出,他真的說不出,他只知道,他愛她——或者說喜歡!  

  也許,愛她的每一個優點和缺點吧!  

  「別鬧了,之穎,」他也跳起來捉住她欲打過來的手,「好好地坐下來,讓我們三個聊聊!」  

  「你們倆聊吧2我還有功課!」愛蓮想避開。  

  「不許走!」之穎攔住她,「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平平仄仄還不夠?我替你納悶!」  

  「各人興趣不同嘛!」愛蓮始終不看韋皓,她似乎有意在躲避。  

  「下次替你找個老夫子男朋友!」之穎說。  

  「那怎麼行?」韋皓立刻抗議,「愛蓮那麼美的女孩子,配個老夫子?你未免太殘忍!」  

  「你以為我真忍心?」之穎擁住愛蓮的肩,「我們的愛蓮將來必是偉大的國學家,該配一個——教授嗎?」  

  「你去配教授!」愛蓮用力掙脫了她,一溜煙逃了回家,留下一縷淡淡的清香。  

  過了好一陣子,韋皓才搖搖頭,似讚歎地說:  

  「我幾乎不相信,現在還有這麼害羞的女孩子!」  

  「害羞得使人有點怕!」她也搖搖頭。  

  「怕什麼?」他不懂。  

  「怕傷害她,怕沒有力量周全地保護她,怕——」  

  「好了,好了,」他大笑著搖頭,「男孩子若有這麼多顧忌,怎麼能追女孩子?男孩子只知道勇敢,前進!」  

  「我怎麼從來感覺不到你勇敢、前進的?」她看他。  

  「因為我們從小在一起。我們自然地、不知不覺地共同走到了我們的目的地!」他說。  

  「是嗎!不肉麻?」她摔開他的手,走向屋子。  

  「問星星嗎?」他追上去。  

  □□□□□□□□  

  放了學,之穎和韋皓總是一同從木柵坐公路局車到台北。若沒有約好看場電影什麼的,韋皓就轉公共汽車回家,之穎總是取了寄放在火車站的腳踏車,悠閒自在地慢慢騎回陽明山腳。她喜歡腳踏車的自由自在,雖然頭頂太陽,卻總比擠公共汽車,一站又一站的停好得多。何況一轉入士林的公路,掠耳而過的輕風,帶著青草、泥土氣息,那才叫做享受呢!  

  家離市區是遠了一點,尤其她每天到木柵政大上課,平日還無所謂,下起雨來就真煩惱。之穎卻不放在心上,她喜歡這個地方,台北市找不到比它更安靜、更空曠的環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又不是天天下雨!  

  轉入回家的岔路,遠遠的,她就發現了一件事。一部載貨的大卡車停在屋前,一些工人正忙碌地在搬傢俱用品。有人搬來那空置了半年的屋子?怎樣的一家人?嘿!貨車司機真好本事,這麼狹窄的路他也開得過去?之穎一直以為只能通出租車呢!  

  她加快了腳踏車速度,一下子就到了屋前,停在貨車旁邊——她可從來不否認,她是有點多管閒事瞎熱心,雖然她並不喜歡交朋友。  

  一個年輕少婦模樣的女人在指揮搬運工人。之穎在一邊默默地打量,新搬來的鄰居似乎很能幹、很精明。穿著長褲襯衫,用一條絲巾束住了頭髮,臉上、身上都是汗,卻忙得起勁。一眼望去,是個很有教養、很有見識的少婦——該有28歲左右吧!  

  之穎把腳踏車推回家放好,跟媽媽打個招呼,臉也不洗一把便拍拍牛仔褲走向新鄰居。那位少婦正在付錢給貨車司機及搬運工人。之穎等了一陣,直到那些人離開。  

  之穎走向前去,伸出右手自我介紹。  

  「我是杜之穎,住在那邊,」她和少婦握握手,「我來看看可有要我幫忙的地方。」  

  「哎——」少婦抹一把額頭汗水,她雖然對之穎笑,之穎能感覺到,她的眼光倔強,而且有些戒懼。戒懼?為什麼?之穎像壞人嗎?「一塌糊塗,還是由我自己來吧!丁范公司忙,請不了假——哦!我是丁太太,或者叫我慧玲,陳慧玲!」  

  之穎點點頭。她不習慣稱呼年輕人為「太太」,顯得很陌生,她也叫不出「慧玲」兩個字。她從來不善於交朋友,而且慧玲似乎拒絕了她的幫忙,她的眼光變得好冷漠!  

  「那麼,我回去了!」之穎轉身欲走。  

  「或者——杜之穎,」慧玲倒叫得挺熟落,一秒鐘之內她又改變了主意。她看出之穎不高興?「願意幫我掛窗簾吧?」  

  之穎隨著她走進屋子。之穎很熟悉,三幢相連的房屋完全同一格式,當初是由一個業主建築的。她默默地接過慧玲遞過來的草綠色厚窗簾,躍上窗台毫不費力地掛著。慧玲也絕不浪費時間,把搬運工人放好位置的傢俱重新調整排列。  

  屋中並不如慧玲說的那麼一塌糊塗,礙眼的是幾個巨大的厚紙盒,還沒打開,不知裡面裝些什麼。慧玲的傢俱都很講究,看得出是很不錯的家庭。這樣的鄰居,倒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之穎裝好最後一幅窗簾,正待跳下來,忽然看見巨大的紙盒後面人影一晃,定定神,什麼也看不見了。是什麼?小貓?小狗?或者是——哦!紙盒後面悄悄的探出兩隻又圓又大的黑眸,畏懼的,戒備的,羞澀的,陌生的,是個小女孩,是嗎?  

  之穎開心地跳下窗台。她一向最喜歡孩子,自己沒有弟妹,愛蓮也只有一個哥哥,遠在台中讀書,突然之間來了個孩子,多麼奇妙的事啊!她奔到紙盒後面,想一下子把小女孩舉起來,她喜歡聽那嬌嫩的咯咯笑聲。只是,小女孩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比之穎更迅速地躲在牆角,用一對探索的、有敵意的眼光盯住她。  

  之穎呆了一下,小女孩這麼小,怎麼會有這樣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孩子應有的天真,似乎完全不懂人事,不懂最起碼的禮貌。  

  「別怕!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我們做朋友,好嗎?」之穎伸出一隻手,試探著慢慢走向她。  

  小女孩沉默得令人吃驚,眼中光芒依然敵視、戒懼。她長得很美,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小小的唇,像個小蘋果一樣,只是,她有缺乏陽光的蒼白!  

  「哎——之穎,」慧玲很快地趕到小女孩身邊,並立刻抱起她。小女孩把臉埋在母親懷裡,顯露出一對黑眸,「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女兒玫瑰,今年五歲!」  

  「玫瑰!」之穎伸出友善的手,玫瑰完全不理,「姐姐帶你出去玩,好嗎?我們去爬山,去採花,去捉蝴蝶。你喜歡蝴蝶嗎?告訴我!」  

  玫瑰仍然不響,彷彿沒聽見似的。母親慧玲的臉色變得好難堪、好尷尬。  

  「忙了一整天,玫瑰累了,媽媽帶你睡覺!」她自言自語地抱玫瑰走進睡房,然後,獨自走出來,「玫瑰這孩子怕生!」  

  「她很可愛!」之穎由衷地說,她心裡卻在懷疑,這母女倆都有點古怪,「上學了嗎?」  

  「還沒有!」慧玲不願再談似的,立刻又開始工作。  

  之穎幫忙放好冰箱,又裝上電視天線。回到客廳,慧玲已拆開那幾個巨大的厚紙盒。之穎吸一口氣,長了20年,從來沒看過這麼多名貴的玩具,簡直像個小玩具店。有澳洲的袋鼠,有英國的衛生熊(消過毒的,可以放心的被孩子們咬!)有日本長毛狗,有美國洋娃娃,還有許多她甚至從沒見過的!丁家夫婦為玫瑰買這麼多外國玩具,這一筆費用真是驚人,玫瑰真幸福!  

  「都是玫瑰的!」慧玲笑一笑,眉梢眼角卻有憂鬱。  

  「全新的,還沒玩過!」之穎像孩子般開心地參觀。  

  慧玲不置可否。她從許多漂亮的玩具中,找出個又舊又破,毛已脫落變成光禿禿的一隻狗熊似的玩具,看一看,默默地送進玫瑰的房間。  

  之穎更懷疑了。那麼多新的不挑,挑一個又破又舊的,是刻薄女兒?是捨不得讓玫瑰玩?看來不像,若刻薄,若捨不得,可以根本不買啊!  

  之穎四周看看,差不多已整理就緒,再沒有她幫忙的地方。她知道慧玲並不「十分」歡迎她,不是對她有什麼成見,而是不歡迎每一個外人!  

  這個家庭有秘密?她可不是探人私隱的人!  

  「我回去了,」之穎看著鞋尖,有點悶悶的。她雖然不討厭慧玲,卻肯定地知道,她們不會成為朋友,至少不像和愛蓮之間的友誼,「需要幫忙在門口叫一聲好了!」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慧玲重重地握一握之穎的手。有人說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講義氣,但是這個慧玲怎麼閃閃縮縮的?  

  之穎淡淡地搖搖頭,背著雙手走出來。經過草地,用力踢飛了一塊石頭,連續兩個低欄姿式,她已站在家門口。聽見媽媽從廚房響起鍋鏟的叮噹聲,她一下子忘懷了慧玲的詭秘、玫瑰的怪異,何必管別人那麼多閒事呢?吃了媽媽炒的好菜,計劃怎麼度週末吧2  

  她衝進廚房,淑怕正把一盤青椒雞塊搬出來,她順手抓了一塊飛快地放進嘴裡,饞得像個孩子。  

  「好棒,好棒!」雞塊在嘴裡又燙又辣,她還要不停地讚美,眼睛、鼻子、嘴巴一起在動,臉都漲紅了。  

  「看你!」淑怡笑罵著,「剛才又跑到丁家去搗亂了!」  

  之穎狠狠地嚥下那塊雞,深深吸一口氣,才說:  

  「別冤枉人!我在幫忙!」  

  「愈幫愈忙嗎?」淑怡說。  

  「媽媽,怎麼總把我看成這麼不中用?」她抱著淑怡的手臂,「明天我沒課,有什麼工作分配給我做!」  

  「又想打什麼壞主意了?」淑怡停下來。  

  「讓我替你改考卷,只改是非題,選擇題,」她說得一本正經,「我想賺點外快再買個吉他!」  

  淑怡看著稚氣的女兒,看了好半天,終於笑起來。  

  「明天去買吧!買回來唱那個《紅絲帶》給我聽!」她說。  

  「不需要做工?」她高興得叫起來。  

  淑怡往廚房走去,站在門邊回過頭來。  

  「你爸爸說這兩天聽不見你的歌聲,怪不習慣的!」她說,含有深意地笑一笑。  

  「是我唱得好,是吧?」之穎得意地倒在沙發上。  

  「我們被你打擾得習慣了!」淑怡走進去。  

  之穎笑了。搖搖頭,自得其樂地踢掉皮鞋,盤著腿坐在沙發中間。沒有吉他自己也覺不慣,好像身上少了樣什麼東西似的。之穎和吉他,吉他和之穎,真是很相配的,就像藍天配白雲一樣——不,配得多俗氣,就像嬉皮士配長頭髮,配摩托車,配赤腳——不,太新潮,就像——哎!就像之穎配吉他,天生一對!  

  「韋皓晚上會來嗎?」淑怡在廚房提高聲音問。  

  「不來!」之穎動也不動地像在打坐,「明天來!」  

  「晚上你預備做什麼事?」淑怕洗好手出來。  

  「冥想!」之穎做一個古怪的表情,「坐在外面草地上冥想,吸收夜空中的靈氣!」  

  「瘋癜!」淑怡搖頭。她雖然愛女兒,卻並不真正瞭解之穎。她知道之穎說冥想是認真的,「愛蓮怎麼從來沒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  

  「愛蓮是愛蓮,之穎是之穎,韋皓是韋皓,怎能全然相同?」之穎說得一本正經,「親愛的媽媽,你可曾見過天上相同的浮雲?你可曾經過完全相同的日子?請你告訴我,親愛的媽媽!」  

  之穎用念詩般戲劇化的聲音,好像那些頭戴桂冠、身穿長袍的英國田園詩人似的,惹得學文學、教英文的淑怡開心地大笑起來。  

  「之穎,你在演戲嗎?」淑怡指著她。  

  「媽媽,你知道新搬來的丁家有個小女孩嗎?」之穎神色一整,轉變話題。  

  「沒看見!只有丁太大忙進忙出的!」淑怡搖頭。  

  「她叫陳慧玲,小女孩叫玫瑰,很美的名字,」之穎沉思著,「只是,她們都很古怪!」  

  「怎麼?才認識,就背後批評人?」淑抬不以為然。她是個好老師,女兒也該是個好學生!  

  「你就會明白!」之穎聳聳肩,「五歲了,照理說應該進幼兒園,他們卻搬來這偏僻、不方便的地方。慧玲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事怕被人知道似的!」  

  「之穎,你又在多管閒事了!」淑怕愛憐地看著女兒,「我知道你是好心。有的時候,這好心往往會煩擾了別人2」  

  「好吧!我不管!」之穎又聳聳肩,「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我肚子餓了!」  

  「到門口去看看吧!差不多了!」淑怡說。  

  有人在輕輕敲門。之穎、淑怡一起轉頭,紗門外站著的是個意外的客人,是施菇亞!  

  「哎!你。」之穎從沙發上跳起來。和薇亞身上時髦的新裝比起來,之穎的牛仔褲「拙」得可愛。  

  薇亞手上捧著一個大紙盒,她微笑著問:  

  「我能進來嗎?杜伯母?」  

  「進來吧!孩子!」淑怡親切地說。  

  施薇亞推開門,一步步慢慢走進來。平日總見她開著汽車,出意外的那晚誰也沒心欣賞,她實在是相當美的女孩子,尤其一舉一動,走起來是很「模特兒」的。她的眼睛有點野氣,濃密的長睫毛配著發光的黑眸,但是,她身上那種出自好家庭的教養和氣質,使那絲野氣不很明顯。  

  「這幾天我當班,跟飛機到三藩市,所以一直沒來,」薇亞說,除了交許多男朋友令人厭之外,她實在並不壞,「除了再次致謝,我送杜小姐一樣東西!」  

  「叫我之穎吧!」之穎看看那又長又大的紙盒,「禮物帶回去,我不習慣收別人的東西,那種事——也不必謝!」  

  「拆開看看好嗎?」薇亞依然微笑,她保持良好風度,「不能算是我送你的禮物呢!」  

  之穎看看淑怡,猶豫一下,終於接過紙盒,很快地拆開它。  

  那是一個十分精緻、十分名貴,又十分新潮的吉他。棕色的吉他面上,全是新潮圖案,有卡通,有花朵,有蝴蝶,有星星,還有兩個縮寫的英文字母GE,是之穎的名字嗎?她看得發了好一陣子呆。  

  「吉他!」她張大嘴唇,喃喃地自語,「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吉他!」  

  「那是你的,之穎。」薇亞好誠心地說,「我在三藩市特別為你找的!」  

  「我的?」之穎緊緊地抓住吉他,彷彿傻了一樣,「我的嗎?我的吉他壞了!」  

  「收下這一個,如果你喜歡的話!」薇亞說,「請你相信我的誠意!」  

  「哦!」之穎怔一怔神,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不,不,媽媽答應明天買一個給我,我——不能要你的!」  

  「因為我的緣故,吉他才會壞,別使我過意不去。」薇亞很會說話,「除了這是一個吉他之外,還有一份友誼,之穎,你接受嗎?」  

  之穎實在喜歡這個吉他,這種型式的,台北還沒見過吧?吉他是她唯一最著迷的東西,她看看淑怕,稚氣的。  

  「媽媽,我可以接受嗎?」她問。  

  「你多了一個朋友,之穎!」淑怡說。  

  之穎高興得連謝都忘了說,立刻忙著調緊琴弦,試音什麼的。她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別人也不會怪她。  

  薇亞看來也很高興,這樣純真的女孩子在她周圍是難找的,她高興認識了之穎,高興之穎成為她的朋友。  

  「我回去了,之穎。」她站了一陣,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好,以後一定去!」之穎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在那個新吉他上。  

  薇亞和淑怡打個招呼,悄悄地退了出去。她瞭解之穎的心,就像一個孩子突然得到一樣渴望已久的東西,哪還有時間理會其它人?  

  之穎彈一陣,哼一陣,唱一陣,又調一陣弦,終於滿意了。她用手掠一掠頭上的短髮,抬起頭來。  

  「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施籐亞!」她問。  

  「問誰?薇亞早走了!」淑怕搖搖頭,「肚子還餓嗎?」  

  「不餓了,」之穎站起來,赤著腳往外走,「我到草地上彈一陣,這個吉他比我那個老的好多了!」  

  「再打壞一次吧!反正有人會給你買個更好的?」淑怕在窗口打趣。  

  之穎聳聳肩,盤膝坐在草地上。她看見岔路口有人走來,是爸爸或是愛蓮?這裡只有這麼幾個人。她不理會,開始彈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美的日本民歌,叫《午夜吉他》,很幽怨,很感人。難得的是這首曲子裡沒有傳統的日本風味,尤其用吉他奏出來,竟有些北歐的味道。之穎很喜歡這首曲子,不是那幽怨,而是那感人的旋律。她每次彈這曲子,心中總有絲淡淡哀愁,有絲莫名的傷感。她一向是個快樂的女孩,這種哀愁和傷感卻來得這麼自然。很遺憾的是她不懂日文,不知道歌詞裡說些什麼,否則,她相信自己能把曲中的意境表達得更完美些。  

  她渾然忘我地彈著,欣賞、享受著。音樂是一種享受,尤其是純樸的吉他聲,能使人心靈平靜,感情昇華。她忘了時間,忘了飢餓,直到淑怡站在她面前。  

  她隨母親回到屋裡,發覺慈愛的父母已等了她將近一小時。她歉然而感動,她雖然什麼都不說,都不表示,她心中卻暗暗地感謝上帝,她是最幸福的女孩!  

  晚餐後,她幫淑怡收拾了一切,又回到屋前草地。  

  她看見愛蓮坐在窗前,又在平平仄仄了嗎?天下真有這麼安靜得像絕無波紋湖水的女孩?愛蓮雖然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她卻不真正瞭解愛蓮,瞭解絕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是吧?愛蓮的世界裡到底是些什麼?她真安於那種近乎孤寂的安靜?不說男朋友,她連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之穎。雖然優美、豐富、古老的中國文學是她的興趣,卻真能填滿她的生命?她幻想過愛與被愛嗎?她羨慕過之穎和韋皓的感情嗎?之穎無法相信柔弱的愛蓮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愛蓮只是羞怯,只是膽小,對嗎?  

  之穎心中想著愛蓮,手指卻靈活地跳動著。她下意識地彈著《午夜吉他》,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彈了多少時間,四周更靜了,慕賢夫婦已熄了客廳裡的燈回到寢室,愛蓮也不在宙前。之穎有個感覺,天地之間似乎只有她獨自一人,那所有孕育在大自然中的靈氣都屬於她——不,不只是她一個人,一個長長的、挺挺的影子,幽靈般的移到她面前,黑暗中,有一股逼人的氣勢。  

  之穎慢慢抬起頭,她不知道是誰,肯定的是個陌生人。她不怕,即使不能保護自己,她也能叫喊,父母都在屋裡,她伯什麼?何況,來到這裡的人——她相信是被夜空中靈氣吸引來的。必然不會是壞人!  

  可是,她看到一張尖銳的、冷傲的,有些殘酷、十分傲慢的臉。不是陌生人吧?她看過這張臉,在什麼地方?一定見過,是——哦!他不是打人的李立奧嗎?  

  她心中著實吃驚了。李立奧來做什麼?為什麼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為了報那一吉他之仇?看來——不像!他眼中沒有那晚陰森的殺氣!  

  她定定地迎著他的視線,不能表示她內心的吃驚和膽怯啊!他們互相對峙著,過了好半天,似乎,那麼奇妙的,那種無形的敵意消失了。  

  「你知道我是誰,你不怕?」李立奧問。他的聲音和他人一樣冷削、傲慢。  

  「沒有理由要伯你,我們不是仇人!」她也冷漠。  

  他沒回答,又過了一陣子,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酷,露出一排白森森、整齊又銳利的牙齒。  

  「知道嗎?我本來是想嚇嚇你的,很少女孩子會不怕我!」他說。  

  「嚇女孩子的不是好漢!」她仍舊盤膝坐著。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漢!」他嗤之以鼻。除了過分冷削、傲慢,他竟是個很英俊的男孩子,「別人說我是太保,是阿飛,我只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你是太保,是阿飛嗎?」她問。不知怎的,她雖然目睹他行兇、打人,對他印象卻並不壞,至少比那個潘定邦好,因為他像個真正的男孩子!  

  「我是流氓!」他自嘲地冷笑。  

  「這麼說,打人、行兇是你的專業了?」她說,並沒有諷刺的意思。之穎這樣的女孩還不懂什麼是諷刺。  

  「報上登過不少次!」他竟頗為得意。  

  「這不值得誇耀,」她淡淡地說,「不法分子多得很,只是他們沒有你幸運,沒有有財有勢的父親做後台!」  

  「這麼說,你知道我是誰了?」他又笑一笑。  

  「哼!」她冷冷哼一聲。她已安心,他不是來尋仇的。  

  「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很好聽!」他轉開話題。  

  「《午夜吉他》!」她聳聳肩,「日本民歌!」  

  「沒有日本味——」他忽然想起什麼,「你的吉他上次被我的頭弄壞了,這是新的?」  

  他不說她打他,他倒風趣。  

  「我不會再用這個來打你,」她笑起來。李立奧絕沒有傳說中、想像裡的壞和可怕,「施薇亞從三藩市帶回來送給我的!」  

  「她回來了?」他的眼中光芒一閃,有些激動。  

  「剛才來過!」她回答得很坦白。他既不傷害她,也不會傷害施菇亞吧!  

  「能不能替我做件事?」他說,「約她出來,好嗎?我有話跟她說!」  

  「你自己去找她!」她拒絕得好乾脆。  

  「上帝說過,要愛你的仇人,幫我一次忙!」他蹲下來,面對面地望著她,說得很真誠。  

  「我不是教徒!」她笑了。他也稚氣!  

  「你知道我是不能再去找她,阿保不會放過我,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焦急地說,「我一定要見她!」  

  「今晚你來是為討好我,讓我替你做這件事?」她看著他。她真是這麼想,她一向直肚直腸的,「我不答應!」  

  「為什麼不?因為我打過人?」他忽然發怒,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你知道嗎?我愛她,她也愛我!」  

  「放開我!」她也惱怒了。這男孩又霸道,又兇惡,她卻吃軟不吃硬,不行就是不行,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李立奧,別人怕你我可不怕!」  

  他呆怔一下,果然立刻放開她。  

  「幫幫忙,我非見她不可,否則會鑄成大錯!」他情急地叫。  

  「腳長在你身上,你要見她自己去,誰抓住你了?」她撫摸一下發痛的手臂,稚氣地仍在生氣。  

  「你——真不幫忙?」他眼光又變陰冷。  

  「說不幫就不幫,我杜之穎說一不二,別以為我怕你!」她叉起腰,也是凶巴巴的。  

  他凝視她半晌,陰冷的光芒消失,他又笑了。  

  「你今年多大?跟薇亞差不多,是嗎?」他搖搖頭,「怎麼稚氣得像個13歲的小女孩?」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幫你!」她肯定地說。  

  「因為我打過潘定邦?」他歪著頭。他實在很夠男子氣的。  

  「不是因為你打過人。」她搖搖頭,「我討厭潘定邦的脂粉氣,討厭他的過分慇勤、溫柔。只是施菇亞愛他,你不明白嗎?」  

  「你胡說!」他強忍住那份暴怒,他的臉都漲紅了,「蔽亞愛我,不是他,你胡說!」  

  「但是,施額亞對他那麼好,那麼溫柔,那麼體貼,」她反駁著,「她根本不理你!」  

  「這是誤會,這只是個誤會!」他喃喃自語。他那麼認真,那麼焦急,那麼委屈似的。無論他是怎樣的人,是太保,是阿飛,是流氓,是獨行殺手,他的愛是真的。  

  「既是誤會,你向她解釋吧!」她有些心軟。一個暴戾、冷削、殘酷的男孩說愛,說誤會,更容易感動人。  

  「我見不到她,你替我約她出來!」他充滿希望地注視她。這一刻,他當之穎是唯一的救星。  

  「李立奧,我覺得這種事還是自己做比較好。」她從草地上站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輸,也要輸得光榮,何必婆婆媽媽的求人幫忙?」  

  他呆一呆,怎樣的一個女孩?豪邁得遠超過許多男孩子,不由得令人另眼相看!他吸一口氣,咬咬唇,重重地點點頭。  

  「你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求助於人。」他的聲音有些興奮,「你是杜——之穎,是嗎?你雖然不是教徒,今晚也替我禱告一次吧!」  

  「我答應你。」她聳聳肩,「我若是施菇亞,我會選你,然後再改造你的殘酷、好鬥!」  

  「謝謝你選我,不過,我並不殘酷、好鬥。」他很慎重地說,「許多事我從不向人解釋,即使冤枉,即使背黑鍋。我相信——有一天你能瞭解我!」  

  「為什麼?」她不明白。  

  「因為你和別的女孩子不同!」他突然伸手撫亂了她滿頭短髮,「杜之穎,我是獨生子,你就做我的妹妹吧!」  

  「別肉麻!無論如何,我不會幫你,你要靠自己努力。」她搖搖頭,「我這個人是不接受馬屁的!」  

  「不是拍馬屁,我很欣賞你!」他由衷地說,冷削的臉上有一抹難得的真誠笑容,「一言為定,你是我妹妹了!」  

  她搖搖頭。幾天前還以刀相搏,今晚卻又稱兄道妹的,人與人之間的事真是難講得很,比天上的浮雲變化還大。說不定——施菇亞真愛他?  

  「我要進去睡覺。」她打個哈欠,絕不做作,「李立奧,你打算這麼直接衝進去嗎?」  

  「不,我知道薇亞的習慣。」他搖搖頭,很有把握,「每次長途飛行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她一定會去中山北路洗頭,我等她!」  

  「你怎麼知道她什麼時候去?萬一八點鐘就走呢?」她說。她下意識地已在幫他了。  

  「我從現在起站在這兒等,一直等到她出來!」他想也不想地說,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她有點感動。她相信他是真愛,只是,施薇亞為什麼會放棄他?  

  「許多人說你除了是太保,是阿飛,還是個會揮霍的花花公子。」她真誠地說,「我發覺你不是。李立奧,我會替你禱告,真心的!」  

  「謝謝你!」他再一次撫亂她的短髮,轉身朝黑暗的施家別墅走去,一下子就融入黑暗中。  

  她等了一會,隱約地看見他坐在高高的牆腳下,才放心地回家。  

  她真的跪在床邊替他禱告。她希望——真相愛的人,能得到好結果!  

  李立奧是個真誠的男孩!她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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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1:06
第二章

  清晨,迷濛的雨絲,交織成灰色的天網,昨日的晴朗,一夜間消失。  

  施薇亞懊惱地坐在化妝台前。理發碰上雨天就真是倒霉了,頭髮上的膠水永遠幹不了似的,髮型一下子就走了樣。可是又不能不去,下午和潘定邦的約會,還有明天一早就要飛東京,這麼亂的頭髮怎能見人?  

  她站起來朝窗外望望,無言地歎口氣,雨再大也得去,不是嗎?拿起皮包和車鑰匙,她快步走出去。  

  父親的書房門虛掩著,發出「篤、篤」單調的聲音,她猶豫了一下,輕輕敲響了房門。  

  「爸爸,起得那麼早?」她推門走進書,  

  施廷凱,十年前赫赫有名的大律師,除了滔滔雄辯,十場官司贏十場外,他那美如西子再世的太大王靜文,也是上流社會最受歡迎的活躍人物。但是,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樣出色的一對夫婦,為什麼突然結束如日中天的事業,退出五光十色的社交界,在這僻靜的地方隱居起來。十年來,他們不曾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他們拒絕所有親戚、朋友的拜訪,甚至連大門都不出一步。除了他們的女兒薇亞,除了那忠心耿耿的管家兼保鏢阿保,除了那似乎是啞巴的女工陳嫂,沒有人知道原因。十年前,許多人竊竊私議,紛紛猜測,曾是街巷間最熱門的話題,因為年方壯年的施廷凱有什麼理由急流勇退?——是急流勇退嗎?十年後的今日,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時間沖淡了一切。同時,新的雄辯家、新的社交之花陸續崛起,誰有興趣去發掘記憶的人物呢?  

  施廷凱穿著一件藏青色運動衫、一條白色長褲,從背影望去,他仍然瀟灑健壯。依舊濃密的頭髮,依舊挺立的身形。他已五十歲,是嗎?一點也不像!  

  他背對著薇亞,在窗簾深垂的書房中玩孩子們的飛鏢,篤、篤的聲音就是飛鏢打中木板的聲音。他射得很準,每一鏢差不多都接近紅心。他興致真好,只是——光線這麼暗,他怎能看得清?何況,他還戴著黑色太陽眼鏡!  

  「薇亞,要出去嗎?」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射著。  

  「去洗頭!中午以前可以回來。」  

  「去吧!外面再下雨呢!」他射完最後一鏢,熟練地走回寫字檯後面的椅子上。  

  「有什麼事要我辦嗎?」薇亞專注地凝視著父親,臉上神色很複雜,很怪。  

  「沒有,哎——過幾天吧!」廷凱考慮一下,「我正在草擬計劃,弄妥了會告訴你!」  

  「爸爸,你不是——」薇亞的臉色變了,好擔心。  

  「去洗頭吧!」廷凱揮一揮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我聽見樓梯聲,是靜文下來了嗎?」  

  蔽亞深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平抑心中的激動。  

  「我去看看!」她轉身快步走出去。  

  靜文不在客廳,薇亞直接推開餐廳的門。果然,身材修長、優美,看來仍然只有二十多歲的母親正在冰箱裡找尋東西。靜文穿著曳地的紗質睡衣,飄逸若仙,難怪十年前是風靡一時的大美人。  

  「媽媽——」薇亞輕輕叫。  

  背對著她的靜文全身一震,似乎好吃驚,好膽怯。這個當年出名的美人,竟虛弱得似乎經不起輕輕的一聲呼喚,她怎麼了?  

  「別怕,是我,薇亞,」薇亞咬著唇,把聲音放得好柔和,好柔和,「你要什麼?為什麼不叫陳嫂拿?」  

  靜文不出聲,也不動,好像僵在冰箱旁邊,她竟不願回頭望女兒一眼。  

  「我去洗頭了。」薇亞暗暗歎息,「爸爸聽見你下樓的聲音,叫我來看的!」  

  靜文又是一震,然後,砰然關上冰箱,空著手像逃避可怕的怪物般,急步逃上了樓。  

  薇亞再歎一口氣,轉身走出去。  

  撐著雨傘走到車房,阿保似乎不知道她要上街,沒來替她打開車房門。下著雨,算了吧!難得自己動一次手,開車房門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放下雨傘,拔開車房門門,輕輕一推,門就向一邊滑去。這麼簡單的事,以後別讓阿保來做了。在飛機上她不是要服侍那麼多客人嗎?也該服侍自己一次吧!  

  拉開車門預備上車,車窗玻璃片映出一個人,是——立奧?她大吃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沒有看花眼吧?這麼早,又在下雨,他怎麼會在這裡?  

  「薇亞!」立奧在叫。很溫柔,很斯文,而且充滿感情。  

  是真的,沒有看錯,是立奧站在那兒。他在對她笑,笑得好漂亮,和那晚的冷酷,和那晚的凶狠完全不同。他的衣服和頭髮都濕透了,眼中的光芒很疲乏,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等了多久?薇亞嚇傻了,站在那兒動都不能動。她恐懼地注視著他,她害怕會被他傷害,她親眼看見他把定邦打得昏死過去。他是那種人,他幾乎——是殺人不眨眼的!  

  「薇亞,我想跟你談談,好好的談一次。」立奧向前走一步,她打個寒顫,急忙向後退一步,「我要解釋一些誤會,我為上次打人的事道歉!」  

  薇亞說不出話,她的眼睛驚恐地睜得那麼大,那麼大。她心中不停地告訴自己,立奧不是來道歉,不是來解釋誤會,他要殺人,他要——毀她容貌。他做得出的,她知道,他就是那種不擇手段,在得不到之後會毀滅一切的人!天!她該讓阿保來開門,有阿保在就好多了——  

  「你有點怕,是嗎?」他攤開雙手,「我空手來的,我只想解釋和道歉,我不會傷害你的,薇亞!我們一起出去談談,好嗎?」  

  她張開嘴卻出不了聲。她拚命搖頭。她被嚇壞了。他能把一個活生生的男孩子打得暈過去,他那種人凶殘成性,她怎能再接近他?不等於送羊入虎口?  

  「別搖頭,也別怕,」他再上前一步,這一回,她連退後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薇亞,我只要告訴你,我愛你,我不希望你鑄成大錯!」  

  「不——」她總算被逼出來一個字,她靠在車門上,整個人都癱軟了。「別走近我!」她叫得好淒厲!  

  他怔一怔,她真怕成那樣?他不是魔鬼啊!打一次架,像他這種男孩子是家常便飯,他們以前那麼相愛,會因一次打架而完全改變?沒有理由!  

  「我說過不會傷害你,我發誓。」他停步不前,舉起雙手做發誓狀,「薇亞,你忘了我們以前的感情嗎?」  

  「你——走!」她雙手抓緊了車門,她那麼固執地在想,他是來對付她的!  

  「薇亞,你知道我脾氣不好,別對我吆喝,」他忍了一忍,誰敢對他這麼不客氣?他用手指了指她,「我們好好的談一次,我擔保一切能恢復舊觀!」  

  「不——」她尖銳地叫起來。聲音衝破了雨絲傳到別墅裡,也傳到車房外,阿保聽見了,之穎也聽見了。  

  「別叫!」他怒火上衝,女孩子怎麼都這樣不可理喻?他好心好意,低聲下氣的來道歉,來解釋,她硬把他當作個殺人犯似的。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拖到胸前,「你知道我不會對你動武,鬼叫什麼?」  

  「放開我,放開我!」她害怕得幾乎喪失了理智,「李立奧,我求你離開——」  

  「離開?」他怪叫起來,「我不相信你會愛上那個娘娘腔的潘定邦,你是愛我的,不是嗎?」  

  「不,不是!」她不停地搖頭,淚水已流了滿臉,「請你離開,別騷擾我,我——我——」  

  高大的阿保冒雨衝進來,他手上拿了一根好粗的武士棍,看見薇亞的情形,冷漠的臉上,冒起青筋。  

  「放開她,不然我不客氣!」阿保喝著。  

  立奧呆住了,他又衝動起來,是嗎?看著阿保那絕不妥協、作勢欲撲的模樣,他輕輕地放開薇亞。  

  「不需要你多管閒事,這是我和薇亞之間的問題,」立奧硬生生的把怒氣忍住,「我們會解決。」  

  「武力解決嗎?」阿保再也不客氣,「我跟你打!」  

  「對女孩子不需要用武力。」立奧搖搖頭,這個眼前虧可不能吃,他明知自己不是阿保的對手,「我只是來道歉和解釋一些誤會!」  

  「別打擾我們小姐,你立刻滾蛋!」阿保毫不客氣地站到薇亞面前,「否則我們要報警!」  

  「報警!」立奧退了兩步,笑了起來,「我犯了什麼罪?警察憑什麼管我?你能規定我不許愛你們小姐?別忘了你只是個管家!」  

  「阿保,讓他走!」薇亞喘過一口氣。  

  「走!」阿保持著武士棍走向他。  

  「走就走。」立奧的臉沉下來,「薇亞,我不是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我愛你是真心,你若不接受,你就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你考慮!」  

  「走!」阿保再喝。  

  立奧眼光複雜——似乎又愛又恨的再看薇亞一眼,大步衝進雨絲裡。這就是他苦守一夜的結果。  

  他聽見背後砰然關上的門聲,薇亞連頭都不去洗了?她真嚇成這樣子?他愛她,他卻不瞭解她!  

  雨霧迷濛的小路上站著一個打傘的女孩子,一條牛仔褲,一件男孩子式的運動衫,腳下穿著一雙球鞋,不就是昨晚答應為他禱告的之穎?  

  之穎不出聲,默默地等他走近,讓他躲在雨傘下。他看來好失意,怎能再任雨水欺負失意人?  

  「你聽見了?」立奧說得很直率。  

  「她不該,至少她該聽你解釋!」她公正地說。  

  「我不好,是我嚇著了她!」他很自然的幫薇亞。這個性情衝動,脾氣火爆,喜歡用拳頭的男孩是真愛薇亞!  

  「你真等了一夜?」她看著他濕透的衣服。  

  「我可以再等下去!」他不置可否。  

  她想一想,忽然說:  

  「爸爸、媽媽都去教書了,你可以到我家去坐坐,」停一停,她的聲音輕鬆一點,「我可以給你弄早餐!」  

  他眼中晃過一絲感激的光芒,只是那麼急速的一剎那。  

  「薇亞為什麼不像你?」他低下頭。  

  他們一起走進屋子,他也不理身上的潮濕,一下子倒在沙發上。她看也不看,一點也不在乎,只不過是沙發罷了,濕也好,乾也好,總是供人坐的。在這些地方,他們倆的脾氣倒真相像。  

  「我拿爸爸的睡衣給你穿,你的衣服換下來放進洗衣機洗一下,好嗎?」她問。  

  「算了。」他不起勁地搖搖頭。「我要一杯果汁、一盤西班牙杏力蛋!」  

  「我不會弄杏力蛋,煎蛋行嗎?」她說。  

  「行,再加兩片土司!」他說。  

  她走進廚房叮叮噹噹一陣,五分鐘就回來,兩個煎蛋和土司已弄好。再走進去倒杯果汁出來,用一個托盤一起送到他面前。  

  「吃吧!味道不好,勉強嚥下去,不許挑剔!」她在對面沙發上坐下來。  

  他狼吞虎嚥地吃完所有東西,抹抹嘴,又倒在沙發上,臉色好了一些。  

  「衝動是很壞事的一件事!」他說得好古怪,似乎頗有悔意。  

  「很壞的一件事?哪一個國的文法?」她搖搖頭。  

  他不回答,似乎在考慮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哎!你想知道我和薇亞的事嗎?」他突然說。  

  「並不渴望,我不愛講是非!」她搖搖頭。  

  「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算什麼是非?」他笑起來,踢掉腳上的鞋子,整個人睡在沙發上。  

  「那麼說吧!」她也踢掉球鞋,盤膝坐著。  

  「我認識她時,她還在美國學校念第十二班,就快畢業了,」他慢慢說,聽得出他對往事很留戀,「我們在舞會裡認識,第二天我就在學校門口等她,就這麼好起來的!」  

  「很普通嘛!」她聳聳肩。  

  「不普通,」他搖頭,「我有成打以上的女朋友,多半是女孩子追我,我從沒愛過任何人,薇亞是唯一的一個!」  

  「你告訴過她這句話嗎?」  

  「沒有!我怕她不信!」他沒有信心。  

  「很難瞭解,我不是她!」之穎說。  

  「我們好了一年多,我們的感情絕對融洽。」他稚氣地說,「我愈來愈愛她,我對她——有點瘋狂!」  

  「那麼,注定吃虧、受苦的是你!」她似乎懂得好多。  

  「去愛人是痛苦,被愛的是幸福,對嗎?」他無奈地說,「如果讓我能得到她,痛苦我也願!」  

  「的確是瘋狂!」她揉一揉鼻尖,「潘定邦又是怎麼來的?」  

  「薇亞放假,一年一度的,她到澳洲去旅行,就這麼認識了。」提起潘定邦,他的臉色變得發青,「潘定邦竟死纏著跟來,死不要臉的以為是情聖!」  

  「發火對你無益,事實上,施攝亞對潘定邦很好,」她坦率地說,「變心的女孩子不要也罷!」  

  「不是變心,薇亞依然是愛我,我能感覺到,」他叫起來,「是潘定邦死纏,而且——我又嚇壞了她!」  

  「那麼——我不再勸你,這種事勸也沒用!」她跳下沙發,「昨天晚上想過了,如果可能,我願幫你!」  

  「真的?」他高興起來,只是一剎那,又無精打采了,「算了,還是我自己辦吧!」  

  她沒說話,心中卻欣賞這種男孩子,有種!他敢愛,敢恨,敢打,敢道歉,比起婆婆媽媽的娘娘腔要好多了!  

  「還要果汁嗎?我去拿!」她問。  

  他點點頭。她拿著杯子走進去。只不過幾十秒鐘的時間,出來時,發現他已睡著。是心裡疲乏?肉體疲乏?或是精神疲乏?  

  她重新坐回沙發,就這麼默默地守在一邊。  

  她只是那麼坐著,很寧靜的什麼也不想。她覺得讓腦子空白一陣,休息一陣,安靜一陣,是至高無上、超脫的享受。她雖然不煩惱,卻常常替人煩惱,若無安靜的一刻,將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她的安靜與其想不同,冥想是靈性上的追求,她也做過,此刻,她是拋開所有思想。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她已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彷彿四周的一切已不和她發生關聯。她恬適而寧靜,胸中再無雜念。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發現立奧睡得好甜、好熟,像個嬰兒一樣。她微笑一下,走向廚房。色好了一些。  

  「衝動是很壞事的一件事!」他說得好古怪,似乎頗有悔意。  

  「很壞的一件事?哪一個國的文法?」她搖搖頭。  

  他不回答,似乎在考慮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哎!你想知道我和薇亞的事嗎?」他突然說。  

  「並不渴望,我不愛講是非!」她搖搖頭。  

  「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算什麼是非?」他笑起來,踢掉腳上的鞋子,整個人睡在沙發上。  

  「那麼說吧!」她也踢掉球鞋,盤膝坐著。  

  「我認識她時,她還在美國學校念第十二班,就快畢業了,」他慢慢說,聽得出他對往事很留戀,「我們在舞會裡認識,第二天我就在學校門口等她,就這麼好起來的!」  

  「很普通嘛!」她聳聳肩。  

  「不普通,」他搖頭,「我有成打以上的女朋友,多半是女孩子追我,我從沒愛過任何人,薇亞是唯一的一個!」  

  「你告訴過她這句話嗎?」  

  「沒有!我怕她不信!」他沒有信心。  

  「很難瞭解,我不是她!」之穎說。  

  「我們好了一年多,我們的感情絕對融洽。」他稚氣地說,「我愈來愈愛她,我對她——有點瘋狂!」  

  「那麼,注定吃虧、受苦的是你!」她似乎懂得好多。  

  「去愛人是痛苦,被愛的是幸福,對嗎?」他無奈地說,「如果讓我能得到她,痛苦我也願!」  

  「的確是瘋狂!」她揉一揉鼻尖,「潘定邦又是怎麼來的?」  

  「薇亞放假,一年一度的,她到澳洲去旅行,就這麼認識了。」提起潘定邦,他的臉色變得發青,「潘定邦竟死纏著跟來,死不要臉的以為是情聖!」  

  「發火對你無益,事實上,施薇亞對潘定邦很好,」她坦率地說,「變心的女孩子不要也罷!」  

  「不是變心,薇亞依然是愛我,我能感覺到,」他叫起來,「是潘定邦死纏,而且——我又嚇壞了她!」  

  「那麼——我不再勸你,這種事勸也沒用!」她跳下沙發,「昨天晚上想過了,如果可能,我願幫你!」  

  「真的?」他高興起來,只是一剎那,又無精打采了,「算了,還是我自己辦吧!」  

  她沒說話,心中卻欣賞這種男孩子,有種!他敢愛,敢恨,敢打,敢道歉,比起婆婆媽媽的娘娘腔要好多了!  

  「還要果汁嗎?我去拿!」她問。  

  他點點頭。她拿著杯子走進去。只不過幾十秒鐘的時間,出來時,發現他已睡著。是心裡疲乏?肉體疲乏?或是精神疲乏?  

  她重新坐回沙發,就這麼默默地守在一邊。  

  她只是那麼坐著,很寧靜的什麼也不想。她覺得讓腦子空白一陣,休息一陣,安靜一陣,是至高無上、超脫的享受。她雖然不煩惱,卻常常替人煩惱,若無安靜的一刻,將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她的安靜與其想不同,冥想是靈性上的追求,她也做過,此刻,她是拋開所有思想。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她已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彷彿四周的一切已不和她發生關聯。她恬適而寧靜,胸中再無雜念。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發現立奧睡得好甜、好熟,像個嬰兒一樣。她微笑一下,走向廚房。色好了一些。  

  「衝動是很壞事的一件事!」他說得好古怪,似乎頗有悔意。  

  「很壞的一件事?哪一個國的文法?」她搖搖頭。  

  他不回答,似乎在考慮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哎!你想知道我和薇亞的事嗎?」他突然說。  

  「並不渴望,我不愛講是非!」她搖搖頭。  

  「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算什麼是非?」他笑起來,踢掉腳上的鞋子,整個人睡在沙發上。  

  「那麼說吧!」她也踢掉球鞋,盤膝坐著。  

  「我認識她時,她還在美國學校念第十二班,就快畢業了,」他慢慢說,聽得出他對往事很留戀,「我們在舞會裡認識,第二天我就在學校門口等她,就這麼好起來的!」  

  「很普通嘛!」她聳聳肩。  

  「不普通,」他搖頭,「我有成打以上的女朋友,多半是女孩子追我,我從沒愛過任何人,薇亞是唯一的一個!」  

  「你告訴過她這句話嗎?」  

  「沒有!我怕她不信!」他沒有信心。  

  「很難瞭解,我不是她!」之穎說。  

  「我們好了一年多,我們的感情絕對融洽。」他稚氣地說,「我愈來愈愛她,我對她——有點瘋狂!」  

  「那麼,注定吃虧、受苦的是你!」她似乎懂得好多。  

  「去愛人是痛苦,被愛的是幸福,對嗎?」他無奈地說,「如果讓我能得到她,痛苦我也願!」  

  「的確是瘋狂!」她揉一揉鼻尖,「潘定邦又是怎麼來的?」  

  「薇亞放假,一年一度的,她到澳洲去旅行,就這麼認識了。」提起潘定邦,他的臉色變得發青,「潘定邦竟死纏著跟來,死不要臉的以為是情聖!」  

  「發火對你無益,事實上,施薇亞對潘定邦很好,」她坦率地說,「變心的女孩子不要也罷!」  

  「不是變心,薇亞依然是愛我,我能感覺到,」他叫起來,「是潘定邦死纏,而且——我又嚇壞了她!」  

  「那麼——我不再勸你,這種事勸也沒用!」她跳下沙發,「昨天晚上想過了,如果可能,我願幫你!」  

  「真的?」他高興起來,只是一剎那,又無精打采了,「算了,還是我自己辦吧!」  

  她沒說話,心中卻欣賞這種男孩子,有種!他敢愛,敢恨,敢打,敢道歉,比起婆婆媽媽的娘娘腔要好多了!  

  「還要果汁嗎?我去拿!」她問。  

  他點點頭。她拿著杯子走進去。只不過幾十秒鐘的時間,出來時,發現他已睡著。是心裡疲乏?肉體疲乏?或是精神疲乏?  

  她重新坐回沙發,就這麼默默地守在一邊。  

  她只是那麼坐著,很寧靜的什麼也不想。她覺得讓腦子空白一陣,休息一陣,安靜一陣,是至高無上、超脫的享受。她雖然不煩惱,卻常常替人煩惱,若無安靜的一刻,將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她的安靜與其想不同,冥想是靈性上的追求,她也做過,此刻,她是拋開所有思想。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她已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彷彿四周的一切已不和她發生關聯。她恬適而寧靜,胸中再無雜念。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發現立奧睡得好甜、好熟,像個嬰兒一樣。她微笑一下,走向廚房。  

  她喜歡一切真摯的人或事,立奧在大多數人的眼光中是個壞蛋,她卻不覺。或者,她本身也不很好,要不然就是她看人的角度和大多數人不同。  

  媽媽去教書,,她放學在家時,她就得為自己弄簡單的午餐。她對這些十分女性化的工作一點兒也不在行,只不過熱一熱冰箱裡已燒好的幾樣菜,她每次不是弄焦,就是弄得天下大亂。她常常在想,以後結了婚,做了太太,這個樣子還行嗎?  

  窗外的雨停了,地上有薄薄的泥濘,沒鋪柏油的馬路就是這麼麻煩!  

  從廚房的窗戶可以看見施家別墅的後門。這幢死沉沉的房子,剛才給立奧一鬧,更是緊閉門戶,連一絲聲息都沒有。和施家做了一年多的鄰居,除了施薇亞、阿保和那個叫陳嫂的女工,她可從來沒見施家夫婦出來,這對怪夫婦可真是名符其實的隱居了!  

  她把一小碟青椒牛肉從鍋裡鏟出來。今天真不錯,牛肉是牛肉,青椒是青椒,還能分得出來,可不像平日連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她自得地搓搓手,預備熱幾個蛋餃,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一件奇怪的事!  

  施家別墅的後門開了,阿保陪伴著一個男人走出來。那男人陌生得緊,是從沒見過的。不很年輕,卻很挺,很瀟灑,穿一件藏青運動衫、一條白長褲,手上拿一根枴杖。最奇怪的,明明是陰雨天,他還帶著一副黑色的太陽眼鏡,渾身上下都是神秘氣息。他是誰?傳說中最出名的大律師施廷凱?  

  之穎這個好奇心重的女孩再也忍不住,她關了煤氣爐子,也不理會放了滿桌子的菜,推開廚房的小門,跳跳蹦蹦地跑出去。她想,她既是薇亞的朋友,又認識阿保,見見施廷凱不該說錯吧!  

  她半跑著走近他們——在她往他們那邊跑去時,他們已停住了腳步。她站定在他們面前,她對阿保笑笑,然後轉向那個儀表不凡的男人,但是,那個男人顯得好緊張,好懷疑,他的一隻手已抓住阿保,他臉上的肌肉在跳動著。  

  「誰?阿保,告訴我是誰?」他神經質地叫。  

  「我,杜之穎,」之穎搶先自我介紹,「住在你附近,我是施薇亞的朋友!」  

  「一個女孩子!」那男人透了一口氣,放鬆一些,自言自語的,「只是一個女孩子!」  

  「她就是那天晚上救小姐和潘少爺的人!」阿保說。  

  「哦,原來是你!」那男人終於克服了那奇異的神經質,「勇敢的女孩,我向你致敬!」  

  之穎笑一笑,聳聳肩,好奇心的驅使,她想接近他。  

  「杜小姐,老爺要散步,請你別打擾他!」阿保說得可算十分客氣的了。  

  「我是打擾嗎?」之穎稚氣地說。她高興自己沒猜錯,那男人真是施廷凱。  

  「阿保,讓她在這裡!」廷凱揮一揮手,很威嚴,「我感覺得出她是個好孩子!」  

  「感覺?」之穎咕嚕著。  

  阿保悻悻地瞪她一眼,明顯地表示不太歡迎。  

  「施伯伯,從來沒見過你出來,你常散步嗎?」之穎問。  

  「很少,」廷凱很專注地在聆聽什麼,「今天是想聽泥濘的聲音!」  

  「聽泥濘的聲音?」之穎怪叫起來。中、老年人也新潮嗎?聽泥濘聲?她以為只有嬉皮士才感興趣。  

  「別誤會什麼,我是在訓練我的聽覺!」廷凱說。  

  之穎皺皺眉,她從來沒遇見過這麼特別的人。  

  「你的聽覺有毛病嗎?」她再問。  

  「相反,我的聽覺十分敏銳。」廷凱笑一笑,「我能聽見花開花謝的聲音,能聽見螞蟻經過的聲音,能聽見站在我面前沉默的人的皮膚呼吸,相信嗎?」  

  「不騙人?」之穎高興得跳起來。這麼風趣的長輩,該是最好的鄰居,為什麼不早發現他?「訓練出來的嗎?你教我,行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訓練的!」廷凱的笑容消失,臉色一下子沉重起來。  

  「為什麼?只要有恆心,有毅力就能成功,是不是?」之穎追問著。  

  「不是!」廷凱好肯定,「必須有特殊條件才行!」  

  「什麼特殊條件?」之穎絕不放鬆。能聽花開花謝,能聽螞蟻經過,能聽人的皮膚呼吸,多奇妙的事啊!  

  「杜小姐,你問得太過分了!」阿保怒目而視地提出警告,阿保為什麼這樣?真沒道理!  

  「讓她問,」廷凱又笑起來,他滿有耐心的,「阿保,十年了,悶在心裡也怪不舒服,反正過幾天就要宣佈的!」  

  阿保稱是,沉默在一邊再不出聲。他對廷凱敬與畏兼而有之,甚至還有些同情——同情?怎麼會是這兩個字?  

  「如果我問錯了,我就不問!」之穎搖搖頭。施家的人一向神秘,她相信必有原因,她是不能太過分!  

  「沒有錯,之穎——是之穎吧?」廷凱淡淡地說,「這樣吧!你有興趣做我邀請到別墅的第一位客人嗎?」  

  「當然!」之穎自然地牽住他的手,是一隻堅強有力的男人的手,「不過,施薇亞請我進去過!」  

  「你會發覺不同!」廷凱不置可否。  

  他們走向別墅後門,阿保表現得過分小心了,似乎怕廷凱看不見路似的。拍馬屁嗎?阿保這種人也會?  

  廷凱的步子又大又堅定,但是——他或者有點心不在焉吧!明明前面有灘水,他也踩上去,白色的長褲,已經沾滿了許多泥。  

  他帶之穎到書房。窗簾深垂,沒有燈光,顯得又暗又陰森的書房。  

  「坐!」他指一指一張名貴的安樂椅。  

  之穎看一看,坐下來。突然發現,阿保已不知在什麼時候走開了。滿鋪地毯雖然高貴又安靜,但是——卻令人下意識地有防不勝防的擔心!  

  「為什麼不開燈?白天還拉上窗簾?」她四下打量,直率地問。  

  「我怕光亮!」他說得很自然。  

  他從巨型寫字檯上拿起幾枚飛鏢,篤、篤、篤一連三鏢射在牆上的木板,兩鏢中紅心,一鏢差了一點。  

  「哇,好準!」她稚氣地叫,「你每天躲在屋子裡就是訓練聽覺和練飛鏢?」  

  「這不是兒戲,也不是玩耍,你要明白!」他坐到寫字檯後的皮椅上。  

  「是消遣嗎?」她歪著頭。  

  「也不是——」他的聲音停住,過了一陣,說,「陳嫂送茶來了!」  

  話剛說完,陳嫂果然敲門而入。之穎嚇了一跳,她幾乎什麼聲音都沒聽到,她的耳朵一向不錯,廷凱的聽覺,真是訓練到能聽落葉飛沙的地步?  

  廷凱似乎看到——或感覺到她的錯愕了。  

  「這是十年來的習慣,」他解釋著,「想想看,聽了十年陳嫂走路,你也會習慣的!」  

  「我什麼也沒聽見,地毯上有聲音嗎?」她搖頭。  

  「所以我說要——特殊條件!」他的聲音裡有歎息。  

  「你是超人?天才?」她說得好稚氣。  

  「我是——瞎子!」他平靜地說。  

  「瞎子?!」她叫起來。怎能相信?他走路走得那麼好,他看來完全沒有毛病,怎會是瞎子?「我不信!」  

  「這是我十年前退休的原因!」他歎了一口氣。  

  「但是——」她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眼見的,「你能看見路,你能知道每一樣東西的位置,你能射飛鏢!」  

  「這是習慣,這也是練習!」他說。  

  她呆住了,是震驚和意外。十年來沒有人知道施廷凱退休的原因,她可是第一個知道的外人?施廷凱為什麼肯把保守了十年的秘密告訴她?  

  「你——你不必告訴我的,」她結結巴巴,「我不是想來戳穿你的事,我只是——從來沒看過你——」  

  「我明白,我瞭解,」他安慰似地點點頭,「瞎子的感覺最靈敏,我感覺得出你是好孩子,這是我自願告訴你的!」  

  「施伯伯——」她仍然不知所措。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寫回憶錄,」他又說。她已不敢再問,他真是自願說的,「上個月已經完成,我擬定了一個計劃,預備過幾天招待記者。」  

  「為什麼——招待記者?」她忍不住說。  

  「是公開謎底的時候!」他臉上掠過一抹好奇怪的紅暈,似乎是激動和恨。  

  屋子裡有一陣突然的沉默。之穎怔怔地望住廷凱。十年前的她,才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她連施廷凱三個字都沒聽過,還是搬到這兒來,才聽賣房子的業主提起的,慕賢和淑怡也說過,只是她從來沒注意。難道這其中真有個故事?  

  怎樣的故事?「你的眼睛——是病?」她的自制力強不過好奇心,到底是個年輕而純真的孩子!  

  「是被鏹水淋的!」他臉上又有一抹激動紅暈。  

  「哦——」她張大了口,這樣的事真像電影和小說。  

  「我會說,我會把隱藏了十年的事完全說出來,」他喃喃自語,「到今天,到我將能再看見這世界時,我要把兇徒親自繩之以法!」  

  「你說——你將能再看見這世界?」她以為聽錯了。  

  「是的,是的!」他激動地站起來,雙手交叉互握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音,「我將能看見這世界,一月或兩個月後,時間不是問題,我終究可以重見天日!」  

  「那真是太好了!」她衷心地歡呼起來。她雖無法體會一個瞎子的感覺,她卻能想像。試想把一個好好的人眼睛蒙起來,別說十年,十天、十小時都不行,那會是最痛苦、最難耐的事!「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個外國朋友介紹美國最出名的眼科醫生給我,」他又說,「上個月他來台灣替我檢查,他說能復明,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他下個月再來動手術。」  

  「那太好了!」她忘形地重複著,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你不曾控告那個兇徒?」  

  「我們不曾報案,」他深沉地歎一口氣,激動的情緒消失,「因為——受害者不止我一個!」  

  「還有誰?」她更加不懂,這樣嚴重的事不報案?  

  「靜文,我的太太!」他又歎息,臉色更為陰沉了,「那是在一個晚上,阿保和陳嫂都休息了。靜文和我參加一個宴會回來,我剛進書房就聽見門鈴聲,靜文在走廊上說她去開門,但是,我只聽見一聲慘叫,趕出去時,靜文已掩著臉,痛苦得在地上翻滾!」  

  「那兇徒毀——毀容?」之穎吃驚地問。  

  「我向門口追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那兒,手上還抓著—個瓶子。」他沒回答她的話,逕自說下去,「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認識他,我至今卻記得他的模樣。他的頭髮很稀,眼睛發出凶光,咧著嘴笑著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齒,像地獄門口的魔鬼!」  

  他開始有些喘息,當年的事一定驚險無比,否則他不會這麼激動。  

  「我痛恨他傷了靜文,明知危險也撲過去。他提起瓶子,把剩餘的藥水灑向我眼睛,一陣劇痛,以後——我再也看不見這世界和美麗的靜文!」他說。  

  「可是——你該報警!」她皺著眉頭。  

  「靜文不肯,」他無奈地搖頭。「她說如果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變成那副醜樣,她情願死——你知道,靜文是我的世界,是我的一切,我不願違悖她的話,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只能讓兇徒逍遙法外!」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卻不贊成他的做法。美貌算不得什麼,終其一生也必過去,再美的人也是一杯黃土。他是出名的大律師,他怎能任那凶狠而無人性的惡徒逍遙法外?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似乎完全能感覺到她的思想,「不過,一年後靜文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醫生,已使她臉上的疤痕完全消失,她又恢復了美麗,她仍堅持不肯我向警方提出這件事,而且——她變得沉默起來!」  

  之穎靜靜地聽著。他說得有點矛盾,有點奇怪,有點不可能。靜文既然已整了容,為什麼還不肯讓他報警?其中還有曲折,是吧?  

  「靜文是我所見到的女孩子中最美的一個,她不只美貌,而且氣質、風度、學問都好。」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好柔和,好柔和,「我們是在上海認識的,那時我剛從東吳法律系畢業。她在聖約翰大學讀英國文學,我費盡全身的力量,把她從被包圍中搶出來。我們結了婚來台灣,我們過了十幾年世界上最美滿、最甜蜜的生活。我們的薇亞也十歲了,她很像靜文,卻遠不如靜文的美貌,誰知道——會出那樣的事?我們沒有仇人,沒有冤家,是魔鬼的忌妒嗎?誰能狠心毀壞靜文的臉?哦!靜文,誰忍心啊!」  

  之穎不敢出聲,看來,他已陷入回憶的深淵。他似在自語,他已感覺不到旁邊還有人在,他的情緒極度不穩定,那種情形——之穎悄悄站起來,她是打擾了他,阿保說得對,她不能太過分,她必須離開!  

  她輕輕地退出去。這一回,施廷凱可沒運用他超人的聽覺,他完全沒發覺之穎的離開,他仍在喃喃自語,他仍然念著靜文,他深愛著的美麗太太。  

  之穎慢慢走回家,她心裡很感動於這份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感情。施廷凱不止是個名律師,他還是好丈夫,只是——靜文也像廷凱一樣愛他?  

  他說靜文變得沉默,九年的日子裡,怎樣沉默法?連一句話都不說?她可想像不到!  

  從前門進屋子,沙發上的立奧不見了,到處找一遍也沒有他的影子。廚房裡的青椒牛肉和蛋餃只剩下空盤,準是立奧的傑作。  

  冰箱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潦草的字跡,鬼畫符似的:  

  之穎:謝謝你的招待、鼓勵和兩碟冷菜。我回去了,  

  我會盡力,絕不放棄!  

  李立奧草  

  之穎搖搖頭,笑起來。他不是很好的男孩子——學問不好,品性也未必好,卻很真誠。看他那筆字,簡直像個頑劣的中學生。他這種男孩也許有某一方面的天才,但在目前這種金字塔式的教育制度下,注定是被淘汰的。  

  或者,他不該生在這個社會環境裡?她想。  

  之穎是個很能守秘密的女孩子。廷凱的事她一個字也沒漏出去,甚至對慕賢和淑怡都絕口不提,換上其它任何一個人,就怕很難做到了!  

  三天來,她像平日一樣上課,看書,彈吉他,唱歌。有時靜坐一陣,有時其想一番,倒也自得其樂。韋皓來過兩次,也只是習慣性的來,坐一坐,聊一聊,斗幾句嘴,抬兩次槓。他們之間缺少羅曼蒂克氣氛!  

  也不能怪他們,從七八歲認識到現在,熟悉、瞭解得像對自己,從何而來的羅曼蒂克?不過,他們的感情很真,很純,很融洽!  

  放學時,之穎獨自回家。明天有考試,她本身絕無問題,韋皓那個懶蟲就該抱一抱佛腳了,她不許他來。  

  她的腳踏車轉入小徑,悠閒地朝家中進發。很意外的,她看見丁家的玫瑰獨自坐在門前石階上,手中抱著那個毛已落光的狗熊。她的興致一下子好起來。她是那麼喜歡孩子,玫瑰是可愛的小女孩啊!  

  「玫瑰!」她從車上跳下來,順手把腳踏車平放在草地上,「一個人坐著發呆嗎?姐姐來陪你玩吧!」  

  玫瑰寂然不動的用戒懼的眸子瞪住她,做出隨時要逃開的姿式。她皺皺眉,小女孩怕生也絕不是這麼怕法,見過第二次的人,還會想逃?  

  「別怕,我是杜之穎姐姐,你忘了嗎?我幫你媽媽裝過窗簾。」之穎耐心地慢慢試探著走近她,還好,她終究沒有逃開,「我說過帶你去採花,捉蝴蝶,看星星的。哦!你喜歡唱歌嗎?我教你唱,好嗎?」  

  玫瑰還是不響,眼光卻溫柔了一些,手裡破舊的玩具狗熊,抱得緊緊的,好像怕之穎會突然搶去。  

  之穎終於站在玫瑰面前,並且慢慢蹲下去。她微笑著溫柔的臉對著玫瑰,用手扶住玫瑰的肩。  

  「告訴我,你真是叫玫瑰?玩具熊叫什麼?你替它取過名字嗎?」之穎柔聲問。  

  玫瑰只是那麼定定的望住她,似乎聽不懂她說什麼,又似乎在努力辨認她口裡吐字的形狀。怎麼回事?難道她真聽不懂?或是——聽不見?不,不,這麼可愛的小女孩,上帝不會殘忍得讓她聽不見。  

  「玫瑰,你懂我的話嗎?或者——你根本聽不見?」她心中緊張而震驚,她渴望玫瑰突然之間回答她的話,「告訴我,玫瑰,告訴我!」  

  可能是之穎的緊張與震驚令玫瑰害怕,她又露出戒懼的眼光,並且突然之間用力推開了之穎的手,一溜煙逃回屋子裡。  

  「玫瑰,玫瑰,回來!」之穎反倒被她嚇了一跳,她站起來大聲叫,「姐姐帶你去爬山,玫瑰回來!」  

  丁家門開了,不是玫瑰回來,而是臉有怒意的慧玲。她冷冷地直視之穎,很不友善!  

  「請你別打擾我的孩子!」慧玲絕不客氣,「我就是因為此地人少、僻靜才搬來的,你們這些多管閒事的人,難道還不肯放過她?」  

  「我?」之穎傻傻的指住自己,慧玲把好意說成打擾,難道她要養成玫瑰孤僻的個性?天下沒有這樣的母親!「請別誤會,我是好意——」  

  「我們不需要好意,玫瑰更不稀罕,」慧玲有些歇斯底里,「我們只希望寧靜和不被打擾,我相信我們有這種權利!」  

  「你說得太過分了!」之穎回過神來,只要有理由,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有權利不被打擾,可是我並沒有打擾你和玫瑰,我只是關心,我只是很喜歡玫瑰。關心和喜歡,你懂嗎?」  

  「我不懂。孩子是我的,我有權不讓你接近,」慧玲蠻不講理,「請你立刻離開!」  

  「你——」之穎幾乎氣炸。  

  「慧玲,」一個穩定、沉著的男人聲音加進來,就站在之穎背後,是丁范嗎?「老毛病又發了?你怎麼回事?」  

  慧玲咬咬唇,做一個倔強得絕不認錯的表情,一轉身回到屋裡,砰的一聲關上房門。之穎又窘又呆,站在那兒走又不是,不走更不是,她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杜小姐吧!慧玲提過,」丁范倒是很有風度的謙謙君子,三十多歲,很溫文的,「剛才的事真抱歉。慧玲脾氣不好,她得罪過許多人了!」  

  「我只是想陪玫瑰玩玩,她看來很孤僻、很寂寞的,」之穎無可奈何地說,「誰知道會令慧玲生氣!」  

  「你沒有辦法陪玫瑰玩的,」丁范歎一口氣,「她聽不見你說什麼,也不能回答你,她是個先天性的聾啞患者!」  

  「是——嗎?」之穎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心中的難過超過震驚,玫瑰那可愛的孩子,多可惜!「這樣——是我不好啊!」  

  「怎能怪你?你並不知道!」丁范教養很好,「我只希望你能原諒慧玲!」  

  「我瞭解——一個做母親的心!」她真心地說。  

  丁范有些意外,這個看來灑脫不羈的女孩競有這樣細膩的感情,在這一代的年輕人裡真不容易啊!他立刻對之穎另眼相看。  

  「很感謝你這麼說,」丁范打個招呼,「我們是鄰居!以後要幫忙的地方還多,我——得進去看看!」  

  之穎淡淡地笑一笑,推著草地上的腳踏車回家。  

  幾天工夫,她突然發覺寧靜的週遭改變了,那種改變是無形而且難以抗拒的。先是李立奧的傷人,再是廷凱夫婦的遭遇,現在又加上可憐的玫瑰和不很正常的慧玲。以後還有什麼變化,她可預測不到,只是——她開始擔心,這條岔路將不寧靜了!  

  她默默地發了一陣子呆,拿著吉他走出後園。天氣愈來愈熱,她這既不喜歡冷氣又怕吹風扇的人,只好避到蔭涼的地方去。後園有個絲瓜棚——本來是種葡萄的,結果葡萄沒長出來,不知那裡卻冒出來一株絲瓜,而且愈長愈茂密,看樣子竟喧賓奪主了!  

  喧賓奪主?在這個畸形的、不正常的社會裡,這情形比比皆是,或者有一天,古老的教訓都會被人遺忘吧!  

  她坐在絲瓜棚下,盤著膝好像老和尚打坐。她調弄一下琴弦,緩緩地彈起來,彈的是一首流行的民歌《旋轉人生》。美的韻律、樸實的吉他聲,漸漸使她忘懷剛才擔心的事。  

  彈了好一陣子,她發覺有人靜靜地坐在一邊。她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在彈吉他的時候。等到看清楚是誰時,她按奈住那冒上來的脾氣。  

  「文愛蓮,你回來很久了麼?」她問,把吉他放開一邊。  

  「不久,」愛蓮臉上紅撲撲的,特別生動,特別美,「剛才韋皓打電話來!」  

  「什麼?是不是想明天詐病不考試?」她直率地問。  

  「知韋皓最深者,之穎也!」愛蓮笑了,連那笑容都特別開朗,她心中有喜事?「他問你能不能讓他來!」  

  「廢話!」之穎搖搖頭,「他來做什麼?我明天也不詐病,吃完飯我要看書,他來做什麼?」  

  「誰知道?」愛蓮羞澀地拔起一根草。  

  「如果你肯陪他,就讓他來吧!」之穎大方地說。  

  「什麼話?」愛蓮臉紅了,「怎麼總叫我陪你的男朋友?我又不是你的替身!」  

  「是好朋友,不是嗎?」之穎聳聳肩,「讓他來吧!先說好了你可要陪他!」  

  愛蓮不置可否地沉默一陣,有些迷惑。  

  「之穎,我發覺我完全不能瞭解你!」她說。  

  「誰又真能瞭解另一個人?」之穎搖搖頭,「記住我是之穎,是你的好朋友就行了!」  

  「有一件事,之穎,我一定得說,」愛蓮小小的臉兒好嚴肅,「我們學校幾個女同學,對男朋友好緊張,一步也不肯放鬆。你對韋皓卻這麼放任,你不怕——會變?」  

  「誰變?他?我?」之穎不在意地再拿起吉他,「我不是個會變的女孩,我也不稀罕一個會變的男孩!」  

  「我不是這意思,」愛蓮紅著臉兒,「也許是我不懂,我沒經驗,我總覺得你和韋皓——跟別人不同,我是指感情!」  

  「感情有許多種形式,有許多種性質,我和韋皓的感情只是其中一種,懂了嗎?」之穎輕輕地彈起來。  

  「這是——愛情?」愛蓮小心地追問。  

  之穎不回答,很自然地彈著《午夜吉他》。愁愁、怨怨的歌聲圍繞在四周,直到之穎興盡,累了也倦了。她移動一下,發現愛蓮仍在身邊。愛蓮今天有明顯的不同,她從來不會坐在之穎旁邊聽吉他的。  

  「為什麼你常常彈這一首曲子?」愛蓮的視線,從半垂的睫毛底射上來,「你知道這首曲子講什麼?」  

  「不知道!」之穎搖頭,「但我喜歡這調子。」  

  「你是個快樂的女孩,你一向都彈美麗的、充滿愛的曲子,我記得以前你最喜歡那首《紅絲帶》,什麼時候你變得多愁善感?」愛蓮似在打趣。  

  「多愁善感?」之穎眉梢一挑,不以為然,「我?」  

  「這首《午夜吉他》是說兩個傷心人在午夜相遇,吉他聲淒涼幽怨,然後,其中一人鼓勵另一人振作起來。」愛蓮說,「你不是傷心人,也不需要鼓勵振作啊!」  

  「也許——我心底是!」之穎不置可否,「我覺得這淒涼幽怨很能引起我的共鳴,或者我是雙重性格!」  

  「會嗎?」愛蓮笑了。  

  「問你一件事,文愛蓮,」之穎的興致被提起來,「你一直不交男朋友,是怕羞?是畏懼?還是條件太高?」  

  「為什麼問這個?」愛蓮臉紅了。她的韻味就在那羞澀,就在那輕顰淺笑。  

  「說實話吧!我又不是男孩子,不必害羞!」之穎說。  

  「我說不出。」愛蓮搖頭,「不是怕羞,不是畏懼,不是條件太高,是——沒有人能點燃我感情的火苗!」  

  「感情的火苗?學文學的人畢竟不簡單。」之穎也搖頭,「交男朋友要感情的火苗?韋皓也從來沒有點燃我,你是想找小說上、電影裡的感情?」  

  「有人能寫得出來,我相信就真有這種感情,」愛蓮認真地抬起頭,眼光突然變得熾熱,「我要一個全心全意愛我的男孩於,那種感情能燃燒,能毀滅,也能夠重建,那麼,我也會全心全意地愛他!」  

  「能毀滅?能重建?能燃燒?」之穎笑起來,「你去愛一個核子彈吧!」  

  「我不是說笑,我是認真的!」愛蓮著急起來,連眼睛都紅了。  

  「哪一個男孩子能有這種感情?除非他是超人。」之穎也慎重了,「愛蓮,愛情的事不是幻想,是真實的!而且,即使有那種感情,我相信——會有痛苦!」  

  「沒有痛苦的愛情怎能完美?」愛蓮傲然地說,「我願接受這種痛苦!你知道嗎?之穎,風平浪靜的海洋,怎能造就出能幹、出色的航海者!」  

  「或者——你也有道理!」之穎終於放棄了爭辯,她發現柔弱的愛蓮也有絕對固執倔強的一面,就算霸道的她,都無法改變的,「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超人!」  

  「他不會是個超人,」愛蓮眼光柔得似水,「他是個平凡人,外表平凡,內心卻有太陽般強烈的愛。我知道他會來,我幾乎——能想像得出他的樣子!」  

  「什麼樣子?」之穎忍不住問。  

  「哦!」愛蓮突然警覺起來,她住口不說,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望住之穎,望了好半天,「我不能說,因為——我雖知他的模樣,但,可能他永遠不會來到我面前!」  

  「天!繞著彎子說了一大堆廢話,」之穎不耐煩地跳起來,「我可要去看書了!」  

  拖著吉他往屋裡走,愛蓮的聲音追過來。  

  「你真要韋皓來?」她問。  

  「愛蓮,說好了由你決定,」之穎頭也不回,「由你替我守著他,還有什麼不放心?」  

  愛蓮仍在瓜棚下站了一會,臉上又是矛盾,又是猶豫,然後,重重地咬住唇,大步走回家。  

  她打了韋皓的電話!撥那幾個數目號碼是很費力的,她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她聽見韋皓活潑開朗的聲音,她的心弦拉得又滿又緊。她只對韋皓說:「之穎說你可以來!」掛上電話,像打了一場大仗似的癱軟在沙發上。  

  韋皓今晚會來,他的時間今夜全屬於她,她雖有「偷」的感覺,但是——之穎不會在乎吧!  

  她已開始在等待韋皓的來臨!她在想,這個世界上若是沒有之穎會多好?她是自私,可是,她沒有辦法!  

  之穎呢?她那麼專心、那麼安靜地在房裡看書。在求學的道路上,她一直走得又穩又好,拿起書本,她絕不會想到其它事。她根本忘記了韋皓要來!  

  十點鐘,她放下已瞭然於胸的書本,預備到屋前草地上靜坐半小時,然後上床睡覺。她先洗一把臉,又漱了口,慢慢地走出客廳。  

  夜風清涼怡人,能使心靈平靜——之穎始終相信夜空中必然孕育著眼睛看不見的靈氣。她在草地上坐了一陣,突然想起愛蓮是否約韋皓來了?  

  愛蓮的屋子裡有燈光,她拉開嗓門預備叫,一個意念阻止了她,嚇嚇他們吧!她悄悄走到愛蓮窗下,如果韋皓在,她大叫一聲必然嚇得他們跳起來。她帶著滿臉惡作劇的笑容探頭望一望——  

  她的怪叫聲沒有發出來。韋皓是在,可是韋皓和愛蓮的行動那麼——古怪,是古怪吧?韋皓竟然和愛蓮在下圍棋,而且下得那麼一本正經,那麼興致勃勃。韋皓豈能安於圍棋?這比書本還艱深的東西?他們之間好安靜,好平和,每落一子總是互相望一眼,笑一笑,是在禮讓?是客氣?這兩個傢伙,明明是那麼熟的朋友,還那麼拘謹,真沒道理,真古怪!  

  窗外的之穎捉弄地輕笑一聲,下棋的兩個人好像聽見炸彈似的跳起來。韋皓有些作賊心虛似的四周望望。  

  「誰?是誰在笑?之穎,是你嗎?」他問。  

  愛蓮神魂不定,傻傻地望住韋皓。這兩個人,真不中用,幸虧之穎沒有大叫,否則這兩個人不嚇破了膽才怪。  

  「怎麼了,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之穎站直了,「韋皓,什麼時候下起圍棋來了?」  

  韋皓和愛蓮已恢復自然,韋皓走向窗邊。  

  「我能下圍棋?太陽打西邊出了,」他自嘲地說,「愛蓮教我下五子棋!」  

  「到底是二流貨色!」之穎直率地說,「想詐病不考試的人,永遠是第二流。」  

  「之穎,諷刺得過火了吧!」韋皓顯得有點尷尬。他明知之穎並不存心諷刺,不知怎的,在愛蓮面前他覺得難堪。  

  「誰諷刺你了,出來吧!」之穎也不在意,「愛蓮,韋皓可曾欺負你?」  

  「怎麼會?是你欺負韋皓!」愛蓮細聲細氣的。  

  愛蓮和韋皓離開窗前,繞過客廳走出來。映著客廳的燈光,男孩子粗枝大葉,女孩子細緻柔弱,倒是挺合襯的一對,只是——之穎怎麼會想到韋皓配愛蓮呢?韋皓是她的男朋友啊!  

  三個人圍坐在草地上,韋皓瞪著之穎,好半天,賭氣似地說:  

  「明天我去參加考試,即使考零分也要參加!」  

  之穎眉毛一挑,她完全不明白韋皓的心理,她也粗枝大葉,她也坦率直爽。  

  「這才有志氣!」她隨口說。  

  愛蓮抿著嘴,皺皺眉,嘴唇動一動,想說什麼,終於忍住不說。  

  「看了三個鐘頭書?為什麼不早點過來?」韋皓按住那份賭氣的感覺。  

  「忘記你會來了!」之穎看看天空中的星星,「看那星星,真像玫瑰的眼睛!」  

  「誰是玫瑰?」韋皓和愛蓮一起問。  

  「隔壁丁家的小女兒!」之穎指一指,「非常可愛,也非常可惜,她竟然是個啞巴!」  

  「你最愛多管閒事!」韋皓抱怨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她是啞巴和你有什麼關係?」  

  「誰說沒有關係?」之穎大不以為然,「她孤僻,她寂寞,她甚至不懂人類的話,我要幫助她!」  

  「媽媽說丁太太很古怪,連白天也掛起窗簾,鎖著門。」愛蓮說,「怕不會接受你的幫忙!」  

  「我不幫她的忙,我幫玫瑰!」之穎固執地說,「除非我不知道這件事,既然被我看見了,我非管不可!」  

  「之穎,又孩子氣了!」韋皓搖搖頭,「你的媽媽常說,過分好心有時會給人麻煩的!」  

  「丁范是很明理的人,我要跟他說送玫瑰進盲啞學校。」之穎絕不理會他們的勸阻,「玫瑰是人,至少也該讓她懂得人類的言語!」  

  「你真固執,」韋皓歎一口氣,「固執得令我——害怕!」  

  「你怕我?天知道你在說什麼!」之穎大聲笑起來。  

  愛蓮看看韋皓,韋皓看看愛蓮,心靈有所默契似的,兩個人都沉默不笑了。之穎雖然感覺有些異樣,卻也不在意。  

  「之穎,知道嗎,今天下午我們這兒好熱鬧!」愛蓮轉開話題,她明白韋皓不願再談下去,「施家請來好多客人!」  

  「是嗎?」之穎的興趣又來了,「是記者?」  

  「你怎知道?」愛蓮很驚奇,之穎當時明明不在家啊!「你還在學校,不是嗎?」  

  「未卜先知!」之穎眨眨眼,「前幾天施廷凱告訴我的!」  

  「施薇亞的父親?」愛蓮更吃驚了,「之穎,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簡直是神通廣大嘛,我們這裡還沒有人見過施廷凱!」  

  「有什麼稀奇!」之穎淡淡地聳聳肩,「我陪他聽過泥濘的聲音,看他射過飛鏢,還聽過他的故事!」  

  「是嗎?真的有故事?」韋皓叫起來,「施家的人都那麼——轟轟烈烈?」  

  「如果他真招待了記者,明天你們會在報上看見,那故事並不轟轟烈烈!」之穎說。  

  「告訴我們,你還知道些什麼?」韋皓問。  

  「沒有了!」之穎聳聳肩。她想起立奧,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講,立奧和她之間算怎樣的一種關係?「施廷凱是偶然遇到的!」  

  「前幾天晚上,我似乎看見你和一個人在這兒講話,」愛蓮忽然說,眼中有一抹十分難懂的光芒,「相當晚了,你一直在彈《午夜吉他》!」  

  「哦!」之穎皺皺眉,愛蓮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學會揭人私隱?「有嗎?」  

  「誰?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韋皓立刻問。  

  「問愛蓮吧!她看見的!」之穎有些不高興。韋皓這麼問,愛蓮這麼說,當她是怎樣的女孩?  

  「哎——我,」愛蓮吃了一驚,她講錯話了,是嗎?她看見韋皓就那麼心神不定,再看見之穎簡直就那麼忍不住的——忌妒了,天!她在忌妒!「我沒看清楚,很夜了,我只是似乎!」  

  「似乎看見,是吧?」之穎又笑起來。愛蓮是她唯一的朋友,為什麼要生氣,愛蓮不是惡意的,對嗎?「那是李立奧,打潘定邦的李立奧!」  

  「他?」韋皓心中疑雲盡消,不禁十分慚愧,剛才想到哪兒去了?他也這麼小心眼兒?「他找你做什麼?尋仇!」  

  「別亂說,李立奧並不是傳說中的那麼一種人,」之穎莊重地說,「或者比許多男孩子都更真誠,都好,都——男孩子氣。他不是來尋仇的!」  

  「哎!說得他像個大俠似的!」韋皓扮個鬼臉。  

  「他來做什麼?他跟你說了些什麼?」愛蓮竟開心起來。  

  「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之穎搖搖頭。立奧那種人,他們是不可能瞭解的,為什麼要告訴他們不瞭解的事?「他是來等施菇亞的!」  

  「深更半夜來等?」韋皓叫起來。  

  「深更半夜來等,一直等到天亮!」她淡淡地說。  

  愛蓮皺皺眉,這回答似乎令她失望,她沉默在一邊再也不出聲。  

  「想不到一個太保也有真情!」韋皓說,好像十分意外。  

  「太保不是人嗎?上帝賦於每一個人都有愛,都有感情,就連動物都有,」之穎怪叫著,「李立奧當然有感情,有愛,而且——他未必是太保!」  

  「他幾乎打死潘定邦,又想傷你,這樣的人還有比太保更好的名稱嗎?」韋皓也叫。  

  「打人是因為妒火中燒!」之穎漲紅了臉,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幫立奧,「何況,凡打人的都是太保,這句話不合邏輯。」  

  「何必為別人的事那麼激動?」愛蓮輕輕地說,「之穎,我發覺你對別人的事遠比對自己的關心!」  

  「我自己有什麼事要關心的?」之穎指著自己。  

  「沒有嗎?」愛蓮輕盈地站起來,「我先回去了,韋皓交還給你,我的任務完了!」  

  「要我說謝謝嗎?」之穎開玩笑。  

  愛蓮沒回答,苗條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後。  

  韋皓怔怔地望住那扇門,有些感慨。  

  「愛蓮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她怎麼肯替你來陪我?」他說得好稚氣。  

  「因為我和她是好朋友!她義氣!」之穎回答得也稚氣。  

  韋皓有些不信,有些懷疑——罷了!別胡思亂想,愛蓮或者真是義氣呢?  

  一夜之間,施廷凱夫婦的遭遇,震動了全台北市的人,他們的名字又活躍在街頭巷尾每一個人的唇齒間。昨日的招待記者,使今晨的報紙有了最佳的頭條新聞。  

  埋藏了十年的兇案,今日仍然那樣震撼人心,施廷凱夫婦畢竟是那麼出名的人物。除了議論紛紛之外,大家不免又在猜測,年輕的兇徒是什麼人?動機是什麼?為情?為仇?為怨?猜測儘管猜測,卻沒有人能肯定答案。  

  報紙上登載的和廷凱告訴之穎的差不多:行兇的情形、兇徒的模樣,以及靜文毀容後又整容。最引人注目的,是用特大的標題寫著「大律師將重獲光明,親自辨認兇手並繩之以法」!  

  許多人感歎之餘不禁又為他們慶幸。靜文能恢復容顏,廷凱能重見光明,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之穎坐在草地上,她看完整版新聞,卻沒有慶幸的感覺,她反而擔心!是的!真的擔心。報紙這樣大肆渲染,說明了廷凱可以重獲光明,不是太危險嗎?他是唯一看見兇徒真面目的人,他會是警方最有力的證人,當年的兇手必然會擔心,擔心萬——被捕後廷凱來作證。那麼,若她是當年兇手,她會怎麼做?  

  她忽然打個寒顫。她不願這麼想,但——這是最可能也是唯一的途徑!!兇手會在他眼睛復明以前先殺了他!  

  報紙上不是明明說要一兩個月後才施手術嗎?天下最笨的兇手也不會等到被人來指證。那麼——廷凱難道不明白,他的招待記者已把自己暴露在最危險的地方!  

  之穎搖搖頭。一個出名的大律師必定有最細密、最聰明的頭腦,是廷凱因重獲光明的興奮而忘形?他可以等到醫好眼睛才宣佈這件事啊!  

  他現在仍會在黑暗的世界中一個月或兩個月,一個瞎子怎樣去對抗一個兇徒?當然,阿保能幫忙,可是阿保不能二十四小時守著廷凱,而且兇手是在暗裡的!要怎樣去防暗中的一枝槍或一把刀?  

  之穎好擔心,雖然不關她的事,但廷凱——是個朋友,是個瞎子,是個無辜者,她怎能對身邊發生的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  

  她應該去提醒施廷凱的,她想。  

  她再不猶豫,從草地上跳起來,說做說做,現在就去找廷凱!剛走兩步,小徑上走來兩人,是愛蓮和韋皓——韋皓?他怎麼又來了?  

  「之穎,」韋皓快步走向之穎,「快換衣服,我有兩張票,我們去聽歌!」  

  「聽歌?」之穎怪叫一聲,「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糜爛?」  

  「糜爛?」韋皓不服,「你以為我要你去歌廳?真沒良心,是南施威爾遜在中山堂的演唱!」  

  「南施威爾遜?」之穎呆了半晌。美國的黑人歌後,半世紀來最傑出的歌唱家,一曲《黑是美》令人百聽不厭。之穎記得報上說她經過台灣,演唱一場的事。「你怎麼弄到票的?真的?」  

  「誰騙你?所以我一回家就立刻趕來,主辦人是爸爸的朋友,票是送的。還不快換衣服!」韋皓說。  

  「哎——現在去?」之穎有些猶豫。在她心中,施廷凱的生命遠比南施威爾遜的歌聲重要!  

  「難道等散場了才去?」韋皓著急。  

  「我現在有點事!」她搖搖頭,在這方面她很固執,決定要去見施廷凱,別的事就吸引不了她,「如果你能等——我就去!」  

  「等多久?」韋皓有點意外,「你知道南施威爾遜只唱一場嗎?這次以後,可能再也不來台北。」  

  「等一個鐘頭,或者不需要這麼久。」她淡淡地說。  

  「怎麼了?之穎,你在開玩笑?你知道有人為買一張票而站了一整夜?」韋皓有些生氣,「你叫我等一小時,你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事?」  

  「我要去見施廷凱!」之穎理直氣壯。  

  「見施廷凱?」韋皓又好氣又好笑,這不荒謬嗎?「之穎,你簡直昏了頭,每一分鐘都可以去見施廷凱,聽南施威爾遜親自演唱,生平可能只有一次。」  

  「你不懂,不聽南施威爾遜不會死人,不見施廷凱可能會死人!」之穎正色說。  

  「你——說什麼?」韋皓完全聽不懂。  

  「韋皓,你若能等,就等一會,如果時間來不及——你就帶愛蓮去吧!」之穎指一指在灌木樹邊的愛蓮,「愛蓮代替我聽也是—樣!」  

  她不再理會韋皓,大步走向施家別墅。  

  開門的仍是阿保,他寒著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  

  「你找老爺還是小姐?」阿保問。  

  「找施伯伯!」之穎老實地回答。  

  「他不見你,你別來麻煩他!」阿保毫不客氣地預備關門,他那模樣真是——油鹽不進。  

  「聽著,阿保!」之穎漲紅了臉,「我不是麻煩他,也不是多管閒事,你知道他現在很危險嗎?」  

  「危險?」阿保呆了一下,這個奇怪的女孩子一本正經,不像在開玩笑,「我不明白!」  

  「讓我見施伯伯,否則你會後悔!」之穎慎重地叫。  

  阿保似乎不再那麼堅持,考慮半晌,終於讓她進去。這個看來與其它女孩不同的之穎,不是危言聳聽吧!  

  之穎走進別墅。客廳看來似乎沒什麼不同,光亮了一些而已。光亮——每一幅窗簾都深垂著,只有牆壁上微弱的燈光,怎麼光亮得起來?走了幾步——格、格的腳步聲隨著她,她停下來,四下張望一陣。哦!她釋然地笑了,原來是滿鋪著的地毯收藏起來,難怪顯得光亮。為什麼要把地毯收起來?天氣太熱?他們不是整幢屋子開著冷氣嗎?  

  有錢、有名的人總是有點怪癖的,她想。  

  站在書房門口,正預備敲門,裡面響起廷凱的聲音。  

  「進來!是之穎吧!」他說。  

  之穎對自己搖搖頭:好靈敏的聽覺。  

  「施伯伯,怎麼知道是我?」之穎走進去。書房裡的地毯也不見了。  

  「聽見門鈴聲,」廷凱說「我們這兒沒有客人!」  

  之穎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看見他手上又是拿著三枚飛鏢。他真這麼喜歡這玩意?  

  「看見報紙了吧?」廷凱問。他喜歡之穎,那幾乎完全是憑感覺的。  

  「看了,所以才來,」之穎正色說,「施伯伯,我覺得你做錯了!」  

  「錯了?為什麼這樣說?」廷凱微笑,彷彿在等候著看一齣好戲上演的模樣。  

  「你沒有想到過,兇手會趁你沒有復明前來行兇滅口?」之穎說得好嚴重。  

  廷凱沒出聲,她以為廷凱會怪責她這麼說,誰知房門一響,施薇亞走進來——廷凱早聽見了!  

  「我同意你的說法,之穎,」薇亞一定聽見之穎的話,「爸爸這麼做真傻!」  

  「你們女孩子——懂什麼?」廷凱平靜地說。「我不相信有這麼大膽的兇手,這是法治地方!」  

  「兇手若怕法律,當年也不會行兇。」薇亞又氣又急,顯然她也正為這事擔心,「我真不明白,等你眼睛好了再宣佈為什麼不行?你已等了十年,多等一個月也不肯?」  

  「我——自有道理!」廷凱還是那麼平靜。  

  阿保站在門口聽,忠心耿耿的他自然也關心這事。他很有分寸,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站在門口。  

  「阿保,你也認為我招待記者錯了?」廷凱忽然說。他的耳朵實在太厲害了,阿保幾乎連一絲聲音都沒出。  

  「我想——兩位小姐說得對!」阿保答。  

  廷凱的眉頭皺起來,沉思了好半天,才慢慢說:  

  「我相信沒有錯!」他肯定地說,「這是我考慮和計劃了很久的事」  

  「爸爸,我不明白」薇亞叫起來。  

  廷凱臉上出現一抹痛恨、憤怒、仇視的神色。  

  「我要親自對付兇手!」他堅定地說,「對付那個冷血的忍心傷害靜文的兇手!」  

  之穎、薇亞,甚至阿保都呆住了,他要親手對付兇手?一個瞎子?  

  「爸爸——」薇亞吃驚得說不出話。  

  「是的,我要親手對付他,」廷凱雙手互相緊握著,「當年他怎麼對付靜文和我,我也要怎麼對付他!」  

  「老爺,你不能這麼做——」阿保著急地叫。  

  「你會犯法,施伯伯。」之穎忍不住說,「雖然當年他傷害了你們,你該把他交給警方!」  

  「我要自己對付!」廷凱一拳打在書桌上,砰的一聲巨響,一把裁紙刀跌落地下,「我一定要親自對付!」  

  「爸爸,之穎說這樣做是犯法,你沒聽見嗎?」薇亞說。  

  「拾起裁紙刀,」廷凱朝地上指一指,他指的正是裁紙刀的所在。他真厲害,他知道什麼東西跌落地下,他還知道跌落在什麼地方,「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法律,十年前的兇徒殺人滅口,而我——自衛!」  

  薇亞擔心又無能為力地看看之穎,她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法改變父親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行,除了——靜文!  

  「若媽媽——肯說話就好了!」薇亞低喃。  

  「靜文?」廷凱的臉一下子變得好柔和,好柔和,沒有憤慨,沒有激動,沒有仇恨,只有那濃濃的愛和情,「靜文不會阻止我,她一定贊成我這麼做,她從來不反對我的!」  

  薇亞的臉上掠過一陣奇異的難堪。她沉默著不再開口,是因為提起了母親?  

  「靜文是世界上最美的婦人,」廷凱自語著,「十年前她的聲音美麗,柔和,穩重,有教養,受傷以後——她一直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她是個沉默的美人。之穎,你知道,她的沉默也是那麼美!」  

  之穎無言地點點頭。提到靜文,他們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奇怪,為什麼?另一個故事?  

  薇亞輕輕扯一扯之穎,示意她一起走。事實上,廷凱這  

  「但是,他該明白我已經不理他,他看見我和定邦在一起!」薇亞用手支撐著兩頰,顯得可憐兮兮的。  

  「我問你一件事,你——愛他嗎?」之穎冷靜地問。她發現自己在愛情的事上十分冷靜。  

  「那是——以前的事!」薇亞說得好勉強。  

  「我是問現在!」之穎不放鬆,「他?或是潘定邦?」  

  薇亞臉上掠過一陣難堪。她怔怔地望著之穎,在之穎清澈的眼光下,她不能也不願說假話。  

  「我說不出,我——不知道!」她垂下頭。  

  「施薇亞,若我是你,我就不逃避。」之穎衷心地說,「你有權利選擇男朋友,但你要勇敢地正視事實。你能逃避一次,不能逃避一輩子!」  

  「我——你說我該怎麼辦?」薇亞很惶恐,似乎立奧就在旁邊似的。  

  「告訴他!」之穎斬釘截鐵。  

  「不,不能!」薇亞痛苦地掩住臉,「之穎,你知道——我怕他!」  

  之穎沉默一陣,她無法明白這種感覺,從小到大她不曾怕過任何人,尤其是男孩子,她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  

  「施薇亞,像你這樣的女孩,我相信要嫁一個絕對、百分之百愛你、容忍你、保護你的男孩子才行。」她笑一笑,「你雖然很美,若我是男孩,我不要你!」  

  薇亞怔一怔神,喃喃自語著。  

  「百分之百,絕對愛我,容忍我,保護我的男孩?你是指——定邦?」她說。  

  「我不指任何人!」之穎搖頭。  

  「謝謝你告訴我,我會考慮!」薇亞說。  

  「那——我回去了,」之穎想起韋皓可能還在等,他是個死心眼的男孩,她不願浪費他兩張票,「我要趕去聽南施威爾遜演唱!」  

  「南施威爾遜演唱?」薇亞看看表,「已經開始了,你趕去恐怕正好散場!」  

  「哎——是嗎?」之穎聳聳肩,「好在票子是送的!」  

  薇亞送之穎出去,在大門邊,薇亞很真誠地說:  

  「有機會——我願意告訴你關於我和——立奧的事,你或者會瞭解我的感覺!」  

  之穎看她一陣,搖搖手,大步走回家。  

  許多人都願意把一些事告訴她,像立奧,像廷凱,像薇亞,為什麼呢?是因為她愛多管閒事?是因為她熱心?或是因為她誠懇?她永遠不隨便對第三者說起?  

  推開客廳門,一個人都沒有,她忍不住大聲嚷著。  

  「媽媽,韋皓呢?」她問。  

  淑怡從寢室裡出來,手上拿著紅色原子筆,她正在批改學生作業。  

  「韋皓今晚來過嗎?」淑怡反問。  

  「他約我去聽南施威爾遜演唱。」之穎四下張望,「他沒進來嗎?」  

  「去問愛蓮吧!」淑怡揮揮手。  

  之穎衝出草地,跳過灌木樹,站在愛蓮家門口。  

  「愛蓮,文愛蓮,你在嗎?」她一聲比一聲大的叫。  

  愛蓮母親出現在紗門邊,有些詫異地望住之穎。  

  「之穎?怎麼你沒去?」愛蓮母親說。  

  「去?去什麼地方?」之穎傻傻的。  

  「愛蓮晚飯都沒吃,說跟你們去聽演唱會,不是嗎?」愛蓮母親大驚小怪地問。  

  「哦!我有事,她跟韋皓去了!」之穎聳聳肩,不在意地跳過灌木樹回家。  

  是她自願放棄機會,怪不得他們。畢竟,這種演唱可能一生中只碰到一次呢!難怪愛蓮飯都不吃就去了——飯都不吃?那表示愛蓮一回家就去,韋皓並沒有等之穎一陣,是嗎?  

  好個韋皓!為了聽南施威爾遜連等之穎一陣都不肯,真沒道義!  

  她回到家裡,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抱著吉他走到草地上。他們去聽南施威爾遜,她可以唱南施威爾遜的歌,不是嗎?她唱南施的那首《黑是美》的名曲!  

  之穎的歌喉一向不錯,尤其適合唱民歌。但是唱這種有爵士味道的歌,就失色了。或者這類爵士音樂只適合黑人歌星唱,他們歌聲裡有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味道。似乎黑人都有唱歌天才,像南施,像戴安華薇,像尊尼馬沙士,像納京高,誰能學到他們的韻味?  

  唱了一陣,突然覺得星星一閃,她詫異地停下吉他。她在唱歌,低著頭的,怎能看見星星在天空閃耀?螢火蟲嗎?四周望望,毫無動靜:她搖搖頭,是看花了眼,她再開始彈吉他。  

  過了一陣,又覺得星星一閃——哎!不是星星,有什麼東西躲在灌木叢裡。她仍然彈著,唱著,一邊小心地搜尋著  

  哦!原來是她!那個小小的、可憐的玫瑰!她躲在矮樹叢中偷看之穎呢!天這麼黑,她那嚴厲的媽媽怎麼允許她跑出來?  

  之穎裝著若無其事的抱著吉他站起來,慢慢地朝玫瑰走過去。她知道,若突然過去很可能會嚇跑玫瑰,那個小女孩簡直像極一隻受驚的小白兔呢!  

  走到玫瑰面前,之穎突然扔開吉他,一把抱起了玫瑰。小女孩吃了一驚,看清了之穎的笑臉,她競也微笑起來——用一種暗啞的、聽來令人難受的聲音。  

  「玫瑰,我們捉迷藏,好嗎?」之穎用極慢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玫瑰茫然地瞪著之穎,亮如星辰的眸子,顯然不明白。  

  之穎耐心地,更慢地再說一遍,並且用手比劃著,解釋著。小玫瑰似乎懂了,眼中露出了驚喜,兩隻小手天真地拍起來。她心裡高興有人陪她玩,是嗎?  

  之穎放心地把她放在地上。之穎簡直不擔心她再會突然逃回家。她們已經熟悉,哪個孩子不喜歡玩耍?哪個孩子不喜歡有同伴?有朋友?即使是又聾又啞的!  

  丁家屋裡亮著燈,慧玲在吧?是她放玫瑰出來玩的?她可想通了?  

  「媽媽呢?」之穎問。  

  這是最簡單、最原始的一個發音,小玫瑰從她的口型看懂了,用手指著小徑的一端。  

  「不在家?」之穎皺皺眉。既然如此愛女兒,又怎捨得把幼小的女兒獨自扔在家中?慧玲,真難懂!  

  玫瑰可不理會之穎心中想什麼,她拉拉之穎的衣服,一轉身躲入了牆角。之穎明明看著她躲,明明看見她那件小小的紅裙子,為了使她更開心,之穎假裝東找西找,裝出一副發急的模樣。她知道玫瑰的眼睛正跟著她轉呢!  

  終於,似乎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玫瑰找到,小傢伙樂壞了,咧開小嘴又用那暗啞、難聽的聲音笑著。之穎摟緊她,忍不住心中湧上一股酸意!  

  可憐的玫瑰!之穎要幫她的心更加堅定!  

  她們又再玩了幾次。有時之穎找玫瑰,有時玫瑰找之穎,她們玩得那麼開心,那麼融洽。整個週遭充滿了玫瑰那令人心酸的笑聲。直到她們累了,倦了,她們並排躺在草地上。  

  客廳裡射出來斜斜的燈光,看得見玫瑰發紅的小臉兒。這才是玫瑰,健康的,快樂的,活潑的,天真的!  

  之穎握住玫瑰的小手,示意她看天上的星星。  

  「這是星星!」她教玫瑰。  

  玫瑰眼中露出疑惑,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她不懂得「學習」是怎麼回事!  

  「星星!」之穎再說。玫瑰能笑出那暗啞的、難聽的聲音,表示有可能訓練講普通的話,是嗎?  

  玫瑰搖搖頭,,伸出小手慢慢的數起來。她無聲地用手指數了十個星星。手指用完了,她又從頭再數,這種絕不好玩的事,她卻那麼開心!可憐的玫瑰!  

  有人從小徑上走回來,之穎一翻身從草地上坐起來,玫瑰聽不見,卻看見之穎的動作,她也坐起來。回來的人是丁范和慧玲。  

  玫瑰一看見媽媽,臉上快樂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像只小老鼠般,飛也似的逃回屋子,留下了臉色難堪的之穎對著冷漠的慧玲。  

  「你又打擾玫瑰!」慧玲十分不講理。  

  「慧玲,我們不在家,杜小姐陪玫瑰不好嗎?」丁范皺起眉頭。  

  「不,玫瑰不需要人陪,她自己能玩得很好,她有一屋子的玩具!」慧玲悻悻的。  

  「如果說打擾,我想應該是玫瑰打擾我。」之穎盯著慧玲,明顯地十分不滿,「玫瑰來找我,我相信——她並不喜歡那一屋子玩具!」  

  「玫瑰找你?我不信!」慧玲尖聲叫起來,「玫瑰最聽我的話,她不敢出來!」  

  「她可能是最服從的孩子。」之穎生硬地說,「你可曾想過,一個孩子會怕陌生的新環境!」  

  慧玲臉色變得好難看,像打敗仗一樣。  

  「玫瑰不怕!」她叫。  

  「慧玲,別忘了玫瑰只有五歲,」丁范沒好氣,「她什麼都不會說,你怎麼知道她不怕?」  

  「我是媽媽,我當然瞭解女兒!」慧玲很固執。  

  「那麼,請你以後別留玫瑰單獨在家,」之穎提起吉他,  

  「若玫瑰再找我,我不會拒絕她的!」  

  慧玲冷冷哼一聲,轉身大踏步回去。  

  丁范無奈地歎一口氣。他這丈夫也真可憐,倔強、古怪的太大,啞巴女兒,難怪他要歎息了。  

  「我十分感謝你對玫瑰所做的一切!」他誠摯地說,「我再為慧玲的固執道歉!」  

  「沒關係,我喜歡玫瑰!」之穎的話題突然一轉,「丁先生,為什麼不送玫瑰入聾啞學校?她能笑出聲音,表示她可能講簡單的話!」  

  丁范的眼光複雜,過了好半天,才說:  

  「我試過,我盡了力,但——不行,慧玲不肯,」他再搖搖頭,「她的固執無可理喻!」  

  「你們該為玫瑰著想!」之穎加一句。  

  「我知道!」丁范苦笑,「我會再試試!」  

  丁范道晚安走開了。之穎看見小徑上走來兩人,很清楚的是韋皓和愛蓮。真好笑,他們分得那麼開,拘謹得令人忍不住大笑!這兩個人,真沒道理!他們也算是熟朋友啊!  

  她收拾了惡作劇的笑容。愛蓮是個害羞的小東西,開這種玩笑她會無地自容的。她靜靜地看著他們走過。  

  「啊!你在這裡!」愛蓮驀見之穎,吃了一驚,怪不好意思的,「韋皓說——怕等不及你,所以我去了!」  

  愛蓮漲紅了臉在努力解釋,她那樣子好像做錯了天大的事,很對不起之穎似的。  

  「等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是不是後悔不去?」韋皓比較灑脫,他看著之穎在開玩笑。  

  「之穎豈是會後悔之人?」之穎露出個俏皮的笑容,「我今晚大有收穫!」  

  「收穫?認識新男朋友?」韋皓打趣。  

  「男朋友算什麼收穫?」之穎搖頭,「我和玫瑰捉迷藏!」  

  韋皓不出聲。他不明白之穎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把小孩子、老頭子——施廷凱的事看得這麼重要,重要得可以犧牲和他一起去聽南施威爾遜!他愈來愈不瞭解之穎了,她和所有的女孩都不同!  

  「哎——我先回去了!」愛蓮有點尷尬。她看韋皓一眼,低著頭走回家。  

  「她沒吃晚飯!」韋皓解釋著。  

  「演唱精彩嗎?」之穎隨口問。  

  「精彩?你不知道南施是什麼人嗎?」韋皓誇張地說,「她一張口就能吸引人,真不容易!」  

  「你以為一張口就吸引人?」之穎搖頭,「演唱前她已練了幾小時!」  

  「你怎麼知道?」他反問。  

  「報上說的,這是南施的習慣!」她聳聳肩。  

  韋皓又不出聲。在之穎面前,他永遠佔不到上風,從前不覺得,近來——簡直不能忍耐。他也發覺,他們之間的談話愈來愈空泛,之穎的興趣已轉到那個叫玫瑰的小女孩,轉到施廷凱身上。他覺得悶,很悶!  

  「我——回去了!」他猶豫一下。  

  「走吧!回家太遲明天怎麼有心上課?」之穎完全覺察不出他心中細微的改變,「我反對學生平時娛樂!」  

  韋皓聳聳肩,轉身就走。走了好遠,好遠,遠到之穎再也看不見的地方,才說:  

  「你反對,可是我不反對!」停一停,對自己笑笑,「我有權做自己喜歡的事!」  

  之穎當然聽不見,是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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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1:40
第三章

  窗外的雨是那麼大,大得連歎息的興致都提不起,好好的一個禮拜天,只能坐在窗前發呆了!  

  能做的事已做完。之穎洗了頭,幫淑怡切好菜,又把洗衣機裡的衣服洗好、烘乾,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星期天不做功課,安息日,是不是?雨聲比吉他聲更大,彈起來沒情調,做—嘿!把韋皓叫來!  

  之穎從客廳的門衝進大雨裡,剛吹乾的頭髮又濕了,邊由饋1W醒澤隙際怯晁K緛硐肱莧凵陟業模熱歡家褲窳耍慌芤擦T,淋個夠吧!  

  她慢慢散步似的走到愛蓮家門口,她也沒考慮到這一身水會弄髒文家客廳,推開門,老實不客氣地走進去。愛蓮和她母親正坐著看電視,看見之穎的模樣,她們好半天都出不了聲。  

  「之穎,你怎麼了?掉到淡水河裡了嗎?」愛蓮吃驚地跳起來,「這麼大的雨你到哪裡去逛了?」  

  「只是從我家走到你家!」之穎不在意地抹一把臉上的水珠,「我想打個電話!」  

  「去打吧!」愛蓮搖搖頭,「若是打給韋皓,你可以在門口大聲叫我替你打!」  

  「是啊!」愛蓮母親也說,「打完電話快回去烘乾衣服,否則會生病的!」  

  「又不是紙紮的,淋一場就會病。」之穎不以為然,「我叫韋皓來,就是要在雨中散步!」  

  「淋雨?」愛蓮笑著問。  

  「淋雨能解悶氣!」之穎抓起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韋皓,這個永遠在「動」的男孩正悶得慌,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是那麼稚氣。  

  「之穎嗎?你知道我快要窒息了嗎?我家這邊的雨好大,大得一點空氣都沒有。你那邊呢?」他叫。  

  「你以為我在台南?」之穎笑了,「你那邊和我這邊有什麼不同?書皓,你來嗎?」  

  「去你家?現在?」他問,大雨使他猶豫。  

  「現在不來今天就別來了。」之穎的話像命令。他們之間太熟,之穎又太直率,她完全不掩飾自己,她也不考慮韋皓心中的感覺,「只不過一場雨,你也怕了?」  

  「怎麼這樣說呢?我說不來了嗎?」韋皓委屈。  

  「那麼立刻來,我們可以來一次『雨中行』!」之穎說,「限你一個鐘頭到!」  

  「好吧!」韋皓半真半假地歎口氣,「我一個鐘頭之內趕到!誰叫我是韋皓,你是之穎呢?」  

  「當然!」之穎放下電話,絕沒想到他話中另有深意。  

  愛蓮一直那麼沉默地望住她,眼中的神色真是奇怪,近來,愛蓮是有些特別。  

  「之穎,你好霸道!」她輕輕地說。  

  「霸道?我不覺得。」之穎不在意地聳聳肩,拖一張木椅子坐下,「韋皓和我——慣了。」  

  「我覺得你總是欺負韋皓,」愛蓮搖搖頭,「或者你自己不覺得,不過,也許韋皓喜歡你這樣。」  

  「什麼話?有時候他對我不也是凶巴巴的?」之穎笑一笑,「我們是禮尚往來,半斤八兩!」  

  愛蓮看一眼在客廳那一端看電視的母親,把聲音放低一點,神秘兮兮的。  

  「我問你,之穎,」愛蓮臉上隱有紅暈,「你和韋皓是同學?是好朋友?或是情人?你們將來—可會結婚?」  

  「為什麼這樣問?」之穎呆一下。  

  「好奇!」愛蓮說。  

  「那麼我告訴你,我們是同學,是好朋友,或者——也是情人,」之穎一口氣說,「至於結婚,我從來沒想過,相信韋皓也沒想過!」  

  「我沒有見過比你們更奇怪的一對了!」愛蓮說。  

  「我們奇怪?」之穎睜大了眼睛,「你比我更沒經驗,你憑什麼這樣說?」  

  「想像!」愛蓮眼中閃動著異采,「我能想像!」  

  「想像從來不真實,你不知道嗎?」之穎說。  

  「但是——想像很美!」愛蓮又有羞意。  

  「能把你的想像告訴我嗎?」之穎摸著濕淋淋的頭髮,「我常靜坐,冥想,可是我從不想這方面的事!」  

  「哎—其實,我的想像也許很幼稚可笑,」愛蓮又退縮了,「我覺得年輕男女交朋友,該以男孩子的意見為主,女孩子該柔順點兒,不能壓住男孩!」  

  「沒有理由,男女平等啊!」之穎不同意。  

  「這只是我的想法,你不必同意。」愛蓮急忙說,「我相信——一定是我的錯,不過——我喜歡這種錯法!」  

  之穎歪著頭想一陣,她不能說愛蓮錯,無論如何,她是永遠不能接受的。  

  「我回去了!希望下午能雨過天晴,我好辦事!」她說。  

  「誰的事?施廷凱?玫瑰?或是你自己的?」愛蓮問。  

  「不告訴你!」之穎眨眨眼,大步而出。  

  「聽說施薇亞要訂婚了!」愛蓮在後面說。  

  「聽誰說的?和誰?」之穎停在門口。她希望薇亞能和李立奧,她說不出理由,她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他們的陳嫂告訴媽媽的,說是和潘定邦!」愛蓮跟過來,「媽媽還說,是你打破了施家別墅的沉默!」  

  「噢!和潘定邦!」之穎明知這是最可能的結果,卻忍不住失望。李立奧會怎樣?他是個不可能因薇亞訂婚而罷手的男孩!  

  「門當戶對的婚姻,潘定邦和施薇亞一樣漂亮!」愛蓮說得很有趣。  

  「男孩子也說漂亮?」之穎咕嚕著衝進雨裡。  

  「之穎,」愛蓮的聲音追出來,「你真和韋皓作『雨中行』?」  

  之穎沒聽見,四面八方都是雨水,都是雨聲。她又怎麼知道,愛蓮總是愛在她要離開時談韋皓呢?  

  回到家裡,之穎的邊由籃團W醒澓箱痺詰嗡桓甭錅u的模樣,她反而十分欣賞,十分得意的團團轉。  

  「之穎,看你,」淑怡從廚房出來,吃驚地叫,「弄成這樣子,也不怕生病?快去換衣服!」  

  「換什麼衣服呢?韋皓就要來了!」之穎振振有詞。  

  「韋皓來和換乾衣服有什麼關係?」淑怡搖頭,「你這樣子,才十歲嗎?」  

  「我們要去淋雨,」之穎一本正經,「換了乾衣服不是又弄濕了?」  

  「還有沒有別的玩法?」淑怡笑罵著,「二十歲的大姑娘要玩淋雨?」  

  「韋皓說雨大得連空氣都凝固,若不出去淋雨,怎能消得了悶氣?」之穎說。  

  「之穎,你想大病一場?」淑怡搖頭。  

  「怎麼你們都這樣說?文伯母、文愛蓮,還有你,」之穎歎一口氣,「吃了二十年的飯和營養品,我才不會差得淋一場雨就病了!」  

  「韋皓什麼時候來?」淑怡不再勸她。還有比之穎更固執的女孩嗎?事情不論對錯,她有一定的成規,說了一定做!  

  「就來了!」之穎說,「他不敢遲到!」  

  「之穎,你和韋皓都大了,怎能像小時候一樣對待他?」淑怕關心地說,「你管得比軍隊還嚴,總有一天會嚇跑他!」  

  「嚇跑他?」之穎呆一呆,抱住淑怡的手臂,「媽媽,我對他太凶,太嚴,是嗎?愛蓮也這樣說呢!」  

  「女孩子該溫柔點!」淑怡轉身走回臥室。  

  「溫柔點?」之穎自言自語扮個鬼臉,聳聳肩又搖搖頭「之穎能溫柔嗎?肉麻!」  

  她拉了一張椅子,眼巴巴地坐在窗前等韋皓來。韋皓可像個衝破這漫天雨絲交織成網的勇士?  

  一輛車子激起水花飛濺。雨太密,水花濺得太高,看不清疾衝而來的是輛什麼車。韋皓嗎?他果然守時而來,或者,之穎該考慮對他——溫柔些?  

  車停在草地前面,天!這麼大的雨誰有興致騎來一輛摩托車?韋皓的瘋狂行動正合之穎的意思,雨中騎摩托車遠比雨中行更痛快,不是嗎?  

  她高興地跳到門口,幾乎和撞進來的人碰在一起,興奮使她忘了罵韋皓的冒失,進來的人一把抓住了她,抓得又重又緊,他——不是韋皓。  

  「李立奧,是——你!」之穎好意外。薇亞要訂婚的事在腦中一晃而過,她的心直往下沉。  

  李立奧臉上、身上全是水,簡直沒有一絲乾的地方。他眼中的光芒逼人,是憤怒,是痛恨,是不信,是焦急.是緊張,他的臉蒼白得近乎發青,全無血色。  

  「她要和潘定邦訂婚,是嗎?」他搖晃著之穎,他忘我地弄痛了她的雙臂,「告訴我,告訴我!」  

  「我不能確定,我也是才聽人說——」之穎替他難過。  

  「什麼不能確定?我知道他們已經定了圓山飯店,」立奧咆哮著,「你也想騙我,你也不說真話?」  

  「我不想騙你,我也不說假話,」之穎努力鎮定自己、兩個人都激動起來,場面就難收拾了,「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聲音更大,「全世界的人都想騙我!」  

  「李立奧,你要冷靜一點!」她用力掙脫了他的掌握,「雨停了我會去問施薇亞,行了吧!」  

  「現在去!」立奧拖著她的手,「現在去!雨算什麼?下刀子也得去!」  

  在立奧的霸道面前,之穎的固執、倔強都發生不了作用。立奧霸道得——厲害,像武俠小說中脾氣孤僻、正邪不分的高手。  

  「好吧!」她只得聳聳肩答應。  

  剛推開門,後面有腳步聲,她看見淑怕走出來,一定是立奧的咆哮嚇倒了媽媽。之穎想交代—聲,卻被立奧用力拖進雨裡,她似乎聽見媽媽的驚呼。  

  之穎按了施家門鈴,立奧立刻機警地躲到一邊的牆角里。大雨沒頭沒腦往下灌,幾乎過了三分鐘,撐了傘又穿了雨衣的阿保才打開門。  

  「是你!」阿保好意外,「什麼事?」  

  雨點使之穎眼睛都睜不開,她躲進阿保的雨傘下。  

  「施薇亞在家嗎?」她大聲問。  

  「小姐到東京去了!」阿保答。  

  「那—她不是預備訂婚了?」她再問。  

  「是的,」阿保有點莫名其妙,這個女孩的行動永遠那麼出人意料之外,冒這麼大的雨,只問這件事?「我並不很清楚,不如明天你問小姐吧!」  

  「她明天回來?」她追問。  

  「今天晚上:「阿保說。  

  「好吧,沒事了!」她從雨傘裡走出來,大雨又往她身上淋,她看來一點也不在乎,「你關門進去吧!」  

  他本來想說送之穎回家,考慮一下終於忍住了,他怕自己的提議不受歡迎。現在年輕人愈來愈令人不瞭解,好像總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思想。淋雨,或者也是種時髦的玩意呢?  

  看見大門關上,立奧從牆角竄出來。  

  「為什麼不進去見她!」他發急地大叫。  

  「對我呼喝沒有用,施薇亞在東京,今天晚上回來!」她望住那張受創的臉。經過雨水沖洗,他那臉上的真輾滯餉黠@,難道施薇亞不懂欣賞?  

  「那蠢牛怎麼說?」立奧果然不再呼喝。  

  「他說是的!」之穎老實地回答,「詳細情形他要我問施薇亞。」  

  一剎那間,他們同時沉默在雨水裡。並不是真沉默,他們的心都奔騰著有若那雨水,只是,他們都沒有話好說。之穎覺得有點難過,有點遺憾,有點歉然——她沒幫上忙。而立奧,他明知是事實,固執地抱著最後一點希望而來,現在希望破滅,他為絕望而沉默!  

  雨水似乎融化了他們。天空滴著水,他們身上也滴著水,他們就那麼動也不動地互相呆立著。雨水在立奧臉上縱橫交錯,他蒼白得好像一具蠟人。她看見他的眼睛眨一下,有一滴似乎不是雨水——她不敢再看,當它是雨水吧!立奧那種男孩子是不會流淚的!  

  「杜之穎,你可願幫我一次忙?」他突然說,聲音是誇張的開朗。  

  「十次也行!」之穎毫不考慮。她為他的真嶄褘櫻矚g世上一切的真眨?nbsp;

  「陪陪我,好嗎?」他認真地對她說,「騎我的摩托車回台北,然後隨便找個地方癲它一場!」  

  「我答應過幫你一定幫,走吧!」她豪爽地說。  

  立奧握住她的手,大步走向摩托車。他跳上去發動了,她也跳上去抱牢他的腰,呼的一聲,濺起漫天水花,他們去了!  

  窗前的愛蓮,窗前的淑怡都是又擔心,又意外,又不信。之穎和那個男孩子去了,看來是自願的。那個男孩不是那晚打人的兇徒嗎?之穎這孩子,太過分了!她身上那套又濕又舊的牛仔褲邊由潰_上那對灌滿水的邊有€約了韋皓,這女孩子!  

  立奧的摩托車飛駛著像匹出了閘的野馬,若非他本性如此,他必受傷甚深,他有些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之穎坐在後面,只覺雨點從耳邊呼嘯而過,有幾滴打在臉上十分疼痛,她也不在意。車速那麼驚人,一剎那間已超越了十幾部汽車,之穎也知危險,但是,那危險已衝破了大雨帶給她的悶氣,她反而舒暢了。  

  他帶她到中山北路一幢巨大而氣派的洋房門口。高不可攀的牆,古老的樹木,大鐵門邊的柱上有金光閃閃的「李宅」兩個字。他帶她回家?她十分意外。  

  他連人帶車撞到鐵門上,砰的一聲巨響,鐵門居然立刻打開,一個像衛士模樣的人站在雨傘下。  

  立奧連招呼也不打,摩托車又直衝而入,終於停在那幢漂亮的巨廈前。在這一刻,之穎看見了立奧的專橫、傲慢和任性。施薇亞說怕,是怕他這些嗎?  

  巨廈裡的華貴佈置,自然不是施家別墅能相比的,更非之穎所能想像,連電影裡都少見呢!大廳裡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立奧拖住之穎,毫不在乎地踩過長毛的名貴地毯,走進他的寢室。之穎回頭望望,兩行濕濕的腳印。李立奧這傢伙!  

  立奧的寢室好大,佈置得十分漂亮。那種新潮的傢俱,那幾張古怪的像只桶般的沙發,不是台灣的吧!好像連占士邦片裡還不曾出現過呢!她默默地看一陣,欣賞過就算了,她可不是大驚小怪,讚個不停的女孩。  

  「換我的衣服吧!」立奧從衣櫃裡抓出一套衣服扔給之穎,是條牛仔褲和襯衫,「浴室在那裡,我私人的!」  

  之穎也不客氣,接過衣服走進浴室。這年代男孩子的衣服和女孩子沒什麼分別,她穿上立奧的衣服,倒也十分稱身。走出浴室,立奧也換了一套。  

  「剛才我那樣騎車,你怕嗎?」他看看她。他實在是個很好看、很吸引人的男孩!  

  「不怕!我喜歡那樣。」她天真地搖搖頭,盤著腿坐在地毯上,「你知道天雨路滑可能有危險,可是我相信你是個最好的騎士!」  

  「下次別把生命交到別人手上!」他點點她的鼻尖,「什麼都可以交出去,惟有生命要自己掌握,懂嗎?」  

  「懂了!」她點點頭。  

  「你很聽話,很乖,為什麼你不是施薇亞?」他自語。  

  「我不可能是她,你也別傻得想把我當成她!」之穎認真地說,「她不要你,不如——另外再找一個吧!」  

  「不能!」他發怒地叫,有斬釘截鐵的味道,「我愛的是她,不能再找一個,沒有人能代替她!」  

  「我不想激怒你,可是——你既然愛她,為什麼要做那些令她生氣、令她害怕的事?」她反問。  

  「你不懂。」他狠狠地捶一捶沙發,「我愛她是一回事,我沒有理由連靈魂也交給她!我有權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有權支配自己的行動,不是嗎?難道女孩子喜歡一個柔軟得任她揉來揉去,隨她意思改變的男孩?告訴你!那不是男孩子,沒有資格稱男孩子,那是一團面!」  

  「我懂,你信嗎?」之穎眼睛發光,他好像給她上了一課似的。  

  「信!」他看著她,「你是杜之穎!」  

  「你們怎麼鬧翻的?」她忍不住問。  

  「沒有鬧翻,」他說得好肯定,「我從來不服她吵鬧,老實說,在她面前我努力使自己斯文。她認識潘定邦以後,就無緣無故的疏遠我!」  

  「你不該去打潘定邦,是你加深了她對你的壞印象。」她搖搖頭,「報紙上說得你已夠可怕,你還當面做給她看。」  

  「我忍不住!」他臉上殺機隱現,「我恨不得能殺了那個潘定邦!」  

  「如果施薇亞不再愛你,殺他也沒用。」之穎掠一掠快乾的頭髮。屋子裡有冷氣,相當乾燥。  

  「薇亞愛我!」他衝動地跳起來,「誰敢說她不愛我,我就殺誰!」  

  「滿口打打殺殺,難怪嚇壞了她!」她搖頭,又天真地笑一笑,「奇怪的是我為什麼不怕你?」  

  他忍了忍,衝到小酒櫃邊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酒精刺激得他蒼白的臉上立刻泛起紅暈。  

  「她說怕我?」他不看她。  

  「你還看不出嗎?」她說,「我要一杯果汁!」  

  他從小冰箱裡拿出一個果汁罐頭,連罐頭刀一起扔給她,又為自己倒一杯酒。  

  「你喝醉酒會發酒瘋嗎?」她開開罐頭,「我生平最討厭發酒瘋的人!」  

  「放心!一瓶酒也醉不倒我!」他逕自倒在紅色的圓桶型沙發上,「你要知道薇亞和我的事嗎?」  

  「你已經告訴過我了!」她搖搖頭,仰起頭喝果汁,一口氣喝完了它。  

  他不響,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又熄了燈。整個屋子變成漆黑,膽小的女孩一定怪叫起來,以為立奧一定圖植卉墸f卻不出聲,靜靜地坐在地毯上。她對立奧十分信任,這信任甚至超過韋皓的。她十分瞭解他或者說他那種男孩吧!除非他不愛,否則,他絕對對他的愛人忠心。

  他拿出一架小型放映機,又拿出許多盒影片,小心地裝置好,然後開動了機器。  

  「這是薇亞和我在一起時拍攝的!」他又倒回紅色沙發。  

  十六厘米的影片,投影在白色牆壁上十分清晰,影片只有動作,沒有言語——事實上,談情說愛的事聽不見言語還好,免得肉麻。至於動作嘛,他們倆倒很高尚,很斯文,很乾淨的。  

  鏡頭裡的施薇亞很美,很俏,很甜,尤其那笑容,能使任何男孩子心軟,動情。看這些影片,立奧和薇亞以前倒真是相愛。從那些各種不同款式的衣服上,可以看出他們幾乎天天約會,時時見面。要好成這種樣子,怎能突然翻臉無情呢?之穎不明白。  

  她想起自己和韋皓。他們認識了十多年,從手拉手的孩童時代直到現在,他們的友誼似乎仍然停在手拉手上。影片裡接吻的鏡頭使她臉紅,使她心跳,使她有異樣的感覺。韋皓不曾吻過她,只有去年聖誕節參加同學舞會時,當十二點鐘教堂鐘聲響起,他輕輕碰了她的臉頰,這——不算吻吧?她和韋皓是哪一種感情?  

  影片一直在放,都是薇亞和立奧親熱的鏡頭。如果以溫度來表示,他們已達到沸點,他們應該結婚,誰能相信這麼相愛的人會突然變?愛情原來是這麼靠不住的一樣東西,那麼,之穎和韋皓—一會像淑怡說的,總有一天嚇跑他?  

  哎——沒有韋皓是種什麼樣的情形?她不能想像。這十多年來總有韋皓在身邊,韋皓幾乎變成她的影子。人不能沒有影子,她也不能沒有韋皓!至於感情——管他是哪一種?或者有一天會變成立奧和薇亞的那種?  

  她煩惱起來,她發覺她還不懂愛情。  

  燈光亮了,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掩住眼睛。  

  「你在想什麼?」立奧的手拍在她肩上,「我發覺你沒有在看影片!」  

  「我一哎,」她有些慌亂,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沒有想什麼!」  

  「小女孩不能扯謊!」他摸摸她的頭髮,真像一個大哥哥,「因為你還沒學會扯謊!」  

  「你——已經不再生氣了?」她看他,心緒已平。  

  「每看一次這些影片,使我真實地感覺到,我和薇亞確實相愛,沒有氣了!」他說。  

  「這些影片——施薇亞知道嗎?」她問。  

  「不知道,」他笑一笑,「知道了還這麼自然?」  

  「那你——打算怎樣?」她的臉沉下來。  

  「打算怎樣?」他呆了半晌,他不懂她的意思,「你以為我會拿這些影片去威脅她?」  

  「那你為什麼要拍攝?」她問。  

  「使我有真實感!」他不屑地笑一笑,「我不是好漢,是別人眼中的太保、阿飛,可是我也不要卑鄙手段!」  

  「算我說錯了話!」之穎聳聳肩,對他印象更好。  

  「饒你一次!」他小心地收拾好影片,「對於愛情,我常常覺得不真實,手摸不到,眼看不見,感覺——卻抽像得很,所以我拍下這些影片!」  

  「就算得不到你也能紀念!」她直率地打趣。  

  「我不會得不到!」他握緊了拳頭,「不論在什麼情形下,薇亞始終是我的!」  

  「甚至訂婚?結婚?」她盯著他看。  

  他臉上掠過一抹難堪的紅色。  

  「我會勸阻她做這傻事,」他堅決地說,「她若和潘定邦結婚,就是做了天下最大的錯事,我要挽回2」  

  「李立奧,施薇亞不是台灣最美、最好的女孩,你為什麼那麼愛她?」她稚氣地問。  

  「愛就是愛,還有為什麼?」他瞪她一眼。  

  「你有把握挽回?」她皺眉,她為他的固執擔心。  

  「施薇亞是屬於李立奧的!」他凜然地說,「誰若槍走她,是那人的不幸!」  

  「你——會殺人?!」她吃了一驚。  

  「我這麼說過?」他冷冷地笑著不置可否。  

  她歪著頭,想了半天,想不通這問題。她不知道這件事將會怎樣解決,是什麼結果,但是,總要解決,總有結果的。何必多費腦筋?等著看吧!  

  「我勸你別動刀子,否則只有把施薇亞嚇得更遠!」  

  「我會記住你的話!」他走過去拉開窗簾,「今天晚上我要設法見她!」  

  「要我祝你成功嗎?」她稚氣的。  

  「我一定成功的!」他滿有把握。  

  窗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地上雖有積水,天空中卻一片清朗。之穎從地毯上跳起來,突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韋皓冒大雨到我家去了,他一定會發火,」她又跳又叫,「還有,我約好要去見一個人的!」  

  「怎麼了?跳得像只蝦米!」他像全然忘記剛才的激動、憤怒,他又活潑起來。  

  「有電話嗎?我要打一個回家!」她叫。他立刻指指床頭櫃上的電話,她奔過去抓起來撥通愛蓮家,「愛蓮在嗎?是文伯母吧!」  

  不知道文伯母在電話裡說了些什麼,之穎的臉上有奇異的變化,只是一剎那,她又開朗起來。  

  「好吧!那麼請轉告媽媽,我晚一點才回來,」她說,「趕回來吃晚飯!」  

  掛上電話,她看看坐在一邊的立奧。  

  「今天你得請我吃中飯,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你還得送我回去!」  

  「一句話!」立奧笑一笑,「我吩咐廚房替我們把午餐開到房間裡來——哦!你的男朋友怎麼了?」  

  「韋皓和愛蓮去看電影了,雨一停就走了!」她聳聳肩,「是我不好,我失約在先!」  

  「愛蓮又是誰?你這麼任男朋友和別的女孩子出去?你完全不忌妒?」他走到門邊,大聲叫工人的名字。  

  「愛蓮是我的好朋友,韋皓和我從小在一起,忌妒什麼?不可笑?」她爽朗地攤開雙手,「別把我教成和你一樣,忌妒心重又喜歡用拳頭!」  

  「你不懂,許多事情非拳頭解決不可!」他搖搖頭,走回沙發。  

  「我堅決反對!」她高舉雙手,「你用拳頭打不來愛情!」  

  「我的愛情不是打來的!」他沉下臉。他對這方面真是敏感得很,提起來就會反臉。  

  「我不是說你!」她有些不滿,「我不喜歡你的反覆無常,一下子就變臉,男孩子能這麼小心眼嗎?」  

  「好——吧!」他勉強自己笑起來。幾次相處,他知道她是那麼直率,那麼坦白,那麼稚氣,那麼熱眨f不是講他,他立刻信了,「我不再反覆無常,只是你要記住,在這件事上,不許跟我開玩笑!」  

  「說我開玩笑其實還是你小心眼!」她噰咕咕的笑。  

  「下午約好了誰要見面?」他隨口問。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是啞巴還是瞎子,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聳聳肩,不像開玩笑,「是一家盲啞學校的心理學專家!」  

  「專家!」他嗤之以鼻,「這個名銜唬得了誰?我最恨那種沽名釣譽的人!」  

  「別太早下斷語,不是每一個人都沽名釣譽!」她說。  

  「為什麼去盲啞學校?你不正常嗎?」他想了起來。  

  「你才不正常,」她瞪他一眼,「我們隔壁有個又聾又啞的小女孩,怪可憐的,她媽媽不肯送她進學校!」  

  「於是你就多管閒事了?」他捏捏她的鼻尖,「上次用吉他打我,你知道我那時可能殺人的嗎?」  

  「我管的全是正經事!」她皺皺鼻子。  

  有人敲門,一個工人用小餐車送來食物。立奧態度傲慢、冷漠,工人好像十分怕他,擺好食物,話也不敢多說一句就退出去。  

  之穎毫不做作地吃起來。這個胸無城府的女孩子,可絕想不到立奧對她是多麼特別了。立奧除了冷漠、專橫、暴躁之外,他內心十分高傲,通常的女孩子他根本不放在眼裡,帶回家的女孩子,除了薇亞只有之穎了。  

  立奧吃得很少,看得出他挑剔食物,但卻喝光整整一玻璃杯的酒。午餐後,之穎看見他眼中已經泛出紅絲。  

  「借我十塊錢,我自己回去好了!」她關心地說,「你該睡—覺!」  

  「睡覺是浪費生命,」他抹一把嘴,「除非疲倦得迫不得已,我決不合眼!」  

  「我喜歡睡覺,因為它使我的頭腦能更清醒,」她看看身上的衣服,「穿你的衣服回去嗎?」  

  「放心穿!明天我專程送你的衣服回去!」他開門做一個送客的姿勢,很瀟灑。  

  「別嚇壞我媽媽!」她扮個鬼臉。  

  那是在士林的一家私立盲啞學校。校園不大,卻十分整潔,十分有規模,各種設備都很新穎,校舍也很氣派。星期天,校園裡沒有學生,守門的校役卻迎了上來。  

  「兩位找人嗎?」校役相當有禮貌。  

  「我姓杜,和此地一位姓程的心理專家約好見面的,他在嗎?」之穎問得天真。約好了能不在?  

  「是,程先生在辦公室等杜小姐!」校役指指二樓,「我帶你上去!」  

  「我在這兒等你,」立奧指指校役室外的椅子,「我對專家沒興趣!」  

  之穎揮揮手,也不勉強他,隨著校役上樓。  

  很精緻的辦公室,和之穎想像完全不同——她記得小學、中學時,連校長辦公室都簡陋得很。這間辦公室像電視、電影片裡看見過的那些醫生、博士什麼約書房,有巨大的牆壁書架,有十分講究的寫字檯和皮椅,有一組招待客人的沙發,茶几上還有一瓶黃玫瑰。最難得的,是地上舖了青綠色的地毯,踏上—去好像踩在綠茸茸的青草上。綠色窗簾是拉開的,只垂下一幅薄薄的白紗,窗戶緊閉,開著冷氣,一走進去就覺得精神一振。  

  「程先生!」之穎叫。辦公室裡沒有人啊!剛才校役說程先生,他必是—個男人!  

  左邊—扇門開了,走出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他穿著—件今年流行的米色珠毛圓領邊由潰獥l米色長褲,腳下穿著米色便鞋,好清爽的顏色!  

  「請問程先生在嗎?」之穎問。她對這種型的男孩子頗有好感,因為他自然,他隨便。這個男孩子不及立奧漂亮,不及韋皓活潑,卻很有型——屬於他個人、別人學不來的型。  

  「你就是杜之穎?」那男孩眼中閃過一抹驚訝,從頭到腳打量之穎。  

  之穎掠掠頭髮。沒禮貌的傢伙!難道他看出這身衣服不屬於她?這套衣服是新潮了一點,卻也沒什麼不妥當,誰規定女孩子不准穿男孩衣服?她不高興地想。  

  「我要見程先生!」她沒好氣的。這些什麼專家,專會搭臭架子!  

  「你不是見著了嗎?」那男孩俏皮地眨眨眼,「我就是程以哲!」  

  「你——」之穎張大了口。  

  他是專家?這年輕的,很有型,很幽默,很瀟灑的男孩是專家?  

  「請坐!」程以哲微笑著。那微笑裡有絲稚氣的惡作劇,卻不令人發窘。  

  「我——哎——」之穎有些不知所措,這簡直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你說你是——」  

  「程以哲和你約好見面的!」他仍然微笑。牙齒整齊而健康,給人愉快的感覺。  

  「你年輕得使人不能置信!」她怔怔地瞪著她,「不是冒你父親名字的專家吧?」  

  「像嗎?」他不以為憾的,很有幽默感。  

  「誰知道?我們這個時代什麼怪事都有。」她坐下來,像和朋友聊天一樣,「被頭士能被英女王封為爵士,你當然可能是專家!」  

  他坐到那張皮製的椅子上,態度安詳而悠閒。  

  「能夠說你的問題嗎?」他問,兩眼炯炯有神。  

  「哦!」她整一整神色,差點忘了正經事呢!「我的鄰居是個天生聾啞的小女孩,她聽不見聲音,不會說話,也不懂手語,我希望她能得到貴校的幫忙!」  

  「讓她來學校吧!她多大了?」他皺著眉心——習慣性的,像在思考什麼似的。  

  「五歲!」她舔一舔嘴唇,「她母親十分奇怪,不許她接近任何人,也不肯送她進學校!」  

  「有這樣的事?」他的眉皺得更緊,「不肯送她進學校一定有原因,是吧?」  

  「沒有人知道原因,連玫瑰的父親都不知道!」她說。  

  「玫瑰!誰?」他眼睛閃一閃。  

  「就是那個小女孩,她叫丁玫瑰。」她解釋。  

  他望著她半晌,稚氣地笑了。  

  「我有個感覺,這個名字很適合你!」他說得很直率。  

  「玫瑰的名字適合我?」她傻傻地指著自己,一剎那間,她的臉紅了,她覺察出他的話裡讚美的意思,「見鬼,我的名字是之穎。」  

  他再笑一笑,笑得親切極了。  

  「知道嗎?回到台灣兩年,你是第一個向我講『見鬼』這兩個字的女孩。」他說得好奇怪,「我覺得好像是妹妹在跟我講話,你使我想起家!」  

  「家?想家就回家好了。」她說,忽然想起他剛說「回台灣兩年」,「你的家不在台灣?」  

  「在美國!」他又眨眨眼,難怪他有那麼多洋人的動作了,「十年前由香港移民去美國!」  

  「嘿!你是廣東人?」她的興趣來了,「教我講廣東話!」  

  「我是江蘇人!」他笑笑,「講完正經事我教你講廣東話!」  

  「哎——你肯幫玫瑰嗎?」她急忙說。  

  「怎樣幫法?她母親不肯送她來學校!」他說。他一直帶著一種研究的眼光看她。  

  「你是心理專家,你去研究她母親,勸她母親,好嗎?」之穎懇切地說,她像在為自己的事,在求人似的。  

  「那個玫瑰——是你的什麼人?」以哲問。  

  「鄰居,他們才搬來一個月。」她說。  

  「如果我說願意,你能告訴我先該怎麼做?」他說。  

  「哎——讓我想想,你可以直接去拜訪她——不行,不行,慧玲一定不肯讓玫瑰見你。」她自言自語的,「程——以哲,你說該怎麼辦?」  

  她已經再叫不出程先生了。先生兩個字絕對不適於他這種男孩,先生該是那種西裝穿得平平板板,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的男人。而他——一個穿邊由潰矚g眨眼,笑得親切,說話幽默風趣的男孩子,男孩子叫什麼先生呢?  

  「你的問題難倒了我!」他撫著眉心,「惟一的方法,我假裝你的朋友去接近玫瑰和她母親。」  

  「好辦法!」之穎跳起來。立奧的緊身襯衫和牛仔褲使她苗條的曲線隱約露出,「不過——不怕你的女朋友,或者太太誤會?」  

  「沒有太大,也沒有女朋友!」他攤開雙手,她立刻信了。  

  「嘿!我替你介紹個女朋友好嗎?」她想到愛蓮,這樣出色的男孩子配愛蓮足足有餘了。  

  「別的可以接受,這件事不行。」他連頭帶手一起搖,「女朋友一定要自己找,自己挑,自己選,直到令自己完全滿意為止!」  

  「條件太高小心一輩子結不了婚!」她皺皺鼻子,哼一聲。  

  「我不擔心,」他淡然,「因為我沒有條件!」  

  「這件事——我指玫瑰的事,你要通知你們校長嗎?」她關心地問。  

  「當然!我來辦,你放心!」他拿出紙筆,「寫你的地址給我,我好去找你。」  

  之穎接過紙筆,毫不猶豫就寫了。她一心只想到玫瑰,可沒考慮這樣年輕的「專家」可能帶給她麻煩。  

  「晚上我都在,你隨時來,」她說,「麻煩你這件事——不要緊,是嗎?你是以服務及幫助病人為宗旨的!」  

  「你講得很好!」他看看地址,「很近,就在經天母的路上,我可以散步過去。」  

  她站起來,大方地向他伸出右手。  

  「先謝謝你,希望你成功!」她笑著說,「別告訴玫瑰的媽媽,他們不知道我來找你!」  

  他握著她的手,亮亮的眼睛停在她臉上。  

  「我盡力辦這件事?也很高興認識你!」他說。  

  她灑脫不在意地笑一笑,大步走出去。  

  關上辦公室門,她發現他跟了出來。用不著送啊!這麼客氣做什麼?他從走廊往下望,看見等在樓下的立奧,他轉向她。  

  「你的男朋友?」他問得好唐突。  

  「不是!」她聳聳肩,「他愛的是施薇亞,而我的男朋友叫韋皓!」  

  她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一分鐘後,他們的摩托車馳出校園,消失在公路上……  

  奇妙的女孩子,杜之穎!  

  以哲慢慢踱回辦公室。坦白得像一張紙,天真無邪得像個小女孩,熱鍘5屏嫉孟駛€天使,又那麼豪爽,那麼開朗,怎樣的女孩子?他迷惑了!  

  他是心理專家,他從不注意外表,他專門發掘深奧的東西,之穎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走到寫字檯邊,拿起那張地址念幾遍,他已記住了—他要牢牢的記住,他知道,他不會只去一次!  

  他在計劃,明天晚上,可以去嗎?  

  但願那叫玫瑰的小女孩帶給他幸福。

  是一個很美的夜。清朗、柔美的月光灑滿了小徑,施家別墅外的幾戶人家靜謐而安詳,一陣又一陣樸實動人的吉他聲是週遭唯一的點綴。  

  昨日的一場大雨使屋前的草地依舊潮濕,看完書的之穎好坐在石階上。已經九點鐘,不會有人來,昨天那個程以哲也不會來了。她穿了條短褲,一件背心型的邊由潰癸L有點涼,她多披了一條大毛巾。她眼眸深邃透剔,閃動有如星辰。她安靜地坐著,凝注黑暗中大片田野,無言地彈著那首《旋轉人生》。  

  她彈得那麼專注,那麼凝神,她把對人生的全部熱愛用手指透過吉他彈了出來,使這首曲子活生生地跳躍在空中。人生是美麗的,只要腳踏實地,抱定宗旨,充滿信心、盼望與愛心,生命途上必為你開放美麗的花朵。  

  小徑上緩緩地走來一人,修長而灑脫。米色的衣飾在夜色中分外顯明。他走得很穩定,很有教養。他不是活潑的韋皓,也不是傲慢、專橫的李立奧,更不是過分體貼溫柔的潘定邦,在此地,他是個陌生人。  

  遠遠的他就看見了彈吉他的女孩,她必是之穎了,只有她才會那麼無拘束地坐在地上,只有她才會穿得那麼隨便。他的心胸像小溪流水緩緩流過,那是愉快,是喜悅,是安適。他站定在之穎面前。  

  凝神在吉他聲中的之穎覺得眼前一黑,有一團黑影阻擋了她的視線。她愕然抬起頭,是立奧吧?只有他才會來得這麼突然,他已設法見到了施薇亞?他已解決了滿有把握的感情糾紛?他是來報告喜訊的吧?  

  「噢!你!」她看清了是誰時,不由得高興地跳起來,「程以哲,你很守信用!」  

  「這是我的工作!」他微笑。他看來似乎很穩重,可是看他生動的眸子,一定有活躍的,豪放的,甚至於不羈的另一面。  

  「可惜太晚了,這個時候慧玲不會放玫瑰出來!」她望著他。她很自然地有親近他的念頭。  

  「不要緊,先來熟悉環境2」他不在意地在石階上坐下來,拿起之穎的吉他。  

  「熟悉環境?」她稚氣地笑著,重新坐下,「你是間諜?是偵探?」  

  「差不多,是心理的間諜和偵探!」他說,輕輕地彈了幾個音符,指法很純熟。  

  「你會彈吉他?」她驚喜地問。會彈吉他的男孩子多半喜歡唱熱門音樂,吵得人頭痛,她沒好感。唯一來往的韋皓,卻對吉他毫無興趣。對以哲——雖然他們那麼陌生,雖然他們還不是朋友,她有發現新大陸般的喜悅。  

  「這是陶冶心靈、自娛的最好方法!」他又彈幾個音符。  

  「你也唱民歌?」她開心起來,她找到一個同志。  

  「我喜歡巴克歐文的,」他眨眨眼,「他的鄉音最重,我喜歡那種泥土味和青草昧!」  

  「哎——」她樂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喜歡的歌手雖然不同,欣賞力卻同樣高。他說鄉音,說泥土味和青草味,多妙的一件事!「真沒想到,程以哲,你不是心理專家嗎?」  

  「心理專家不能喜歡民歌?誰規定的?」他眼中隱有促挾的笑意。  

  「所有的專家不都是戴著近視眼鏡,一平二板,三正四方的嗎?講起話來愈是高深莫測,愈是別人不懂,自己也未必明白的愈專得厲害嗎?」她噰呱呱的,「你這樣的專家,叫我怎能不懷疑?」  

  「如果你不提專家兩個字,我會更感謝你一點!」他很風趣,「事實上我學醫,也修心理學,如此而已!」  

  「原來還是個醫生!」她扮著鬼臉,「醫生的名銜還不如專家來得唬人!」  

  「我唬人嗎?」他低下頭調弄一陣琴弦,「你學什麼的?說不定將來的名銜比我更唬人!」  

  「外交!」她揚一揚頭,稚氣的自傲。  

  「噢!是個有幾重面孔的人物呢!」他打趣。  

  「算了,我能有幾重面孔,天都塌了,」她聳聳肩。「我愛多管閒事,我不善於交朋友。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叫我口是心非馬上臉紅。我的功課很好,成績有資格申請外國學校獎學金,要我做個有幾重面孔的成功外交官,永遠不可能!」她坦率又稚氣,想到什麼就講什麼,「我啊!直看,橫看,正看,反看,上看,下看,四面八方都是杜之穎!」  

  他忍住那份衝上來的笑意。這個女孩子真有意思,她正如自己所說的,完全不會隱藏。他喜歡她這份天真,這份直率,這份坦白,這份毫不做作的稚氣。  

  「杜之穎不好嗎?我擔保沒有人像你!」他說。  

  「你以為又會有人像你了?」她聽不出他讚美的意思,「看看你的指頭,可是十隻一般長短?人怎能相同?」  

  他不回答她的話,逕自彈起一首歌,是仙蒂蕭唱的《線上的木偶》,彈得好靈活,好生動。  

  「你也會唱流行曲?」她歪著頭。  

  「這一首是—九六九年歐洲各國歌曲比賽的冠軍,」他自顧自的說,「線上的木偶是被牽著動的,所以說,做一個真正表現自我的人,是件幸福的事!」  

  「轉彎抹角的說話,陰險!」她笑起來。  

  他又彈了一陣,然後停了下來。  

  「每個晚上你都獨自坐在這兒彈吉他?」他問得突然。  

  「是啊!當然在做完功課之後!」她說。  

  「那你的那個韋皓不來陪你?你眼中很孤獨呢!」他說。  

  「韋皓?!」她呆一下,他怎麼知道?好一陣才記得昨天自己說出來的,「有時他會來,不過,他來了我仍然彈吉他——哎,誰說我孤獨了?」  

  「你的眼睛告訴我的!」他很肯定,「如果你精神有寄托,很穩定,你不會多管閒事!」  

  「這真是謬論!」她從他手裡拿回吉他,「我的朋友不多,但——都是最好的,瞭解的,知心的!爸爸媽媽也對我好,我還有吉他和書本,誰敢說我孤獨?」  

  「我說的!」他看著她,眼中光芒那麼強烈,那麼堅定,像不可搖動的大山,令人無法不信服。  

  她皺皺鼻子,心裡信服嘴上可不服輸,她不習慣被人壓下去。這兩天怎麼回事?先有立奧後有以哲,他們都是自信而剛強的人。立奧在外表上表現出來,以哲卻是內蘊的,他們倆都是特別的男孩!  

  「我偏不信你那一套!」她固執地笑著。  

  「若你都不肯信,讓我怎麼去幫助玫瑰?」他說。  

  「我和玫瑰是兩件事,對嗎?」她反問。  

  「看來,你也需要幫助呢!」他站起來,「玫瑰住在這裡?」他指著愛蓮的家。  

  「不,是那一家。」她也站起來。忽然看見愛蓮站在窗前注視他們。「喂!出來嗎?文愛蓮!」  

  在之穎看見愛蓮的那一剎那,她本想避開的,她沒想到之穎會突然站起來,會突然看見她。之穎和那個男孩子談得好愉快、好熟悉似的,她怎麼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男孩?韋皓自然也不知道,是嗎?之穎已經叫了她,她只能硬著頭皮走出去,無論如何,看看那男孩子是什麼人也好!  

  她拘拘束束的走向之穎,她只知道那是個男孩子,她羞澀得沒有看他一眼的勇氣。  

  「文愛蓮,程以哲!」之穎為他們互相介紹。  

  愛蓮勉強看以哲一眼,點點頭,臉龐漲得通紅。以哲只嗨了一聲,很淡漠,也很拘謹,和對之穎的一見如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程以哲是醫生,是心理專家,」之穎並不在乎他們之間不熟落,「我請他來幫助玫瑰的!」  

  「幫助玫瑰?丁太太同意了?」愛蓮看之穎,她發現之穎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光彩。  

  「是幫助玫瑰,又不是害她,用不著慧玲同意!」之穎說得理所當然。  

  「之穎,你又在惹麻煩!」愛蓮明顯地在警告。  

  「不會有麻煩,文小姐。」以哲很有禮貌地接口,「我們那間盲啞學校有類似的情形,我們克服了!」  

  「擔心什麼?愛蓮,」之穎滿有把握,「你什麼時候看見之穎失敗過?」  

  愛蓮垂首不語。很意外的,她看來對以哲並沒有好印象,像以哲這樣的男孩子——哎!人與人之間的事真難說,是緣分吧!  

  「我們——去看看玫瑰的家吧!」以哲提議。  

  「好!愛蓮一起去!」之穎把肩上的毛巾裹緊一點。  

  「你們去吧!」愛蓮很斯文地搖頭,「我剛才正在背一首古詩。再見,程先生!」  

  她逕自去了,並且,再不會在窗前出現。  

  「你的朋友不太友善!」他笑一笑。  

  「她怕見生人,她是株含羞草!」她不以為意。  

  「是嗎?」他們停在丁家的草地前,他看一看,搖搖頭,「窗簾深垂,大門緊鎖著,以為誰要搶走玫瑰?」  

  「慧玲怕我打擾玫瑰!」她說。  

  屋裡突然傳出一陣茶杯落地的聲音,接著有人在講話,不,在爭吵。爭吵的聲音不大,似乎怕被人聽見。過了一陣,傳出女人的哭聲。  

  「是丁范和慧玲!」之穎關心地說。  

  「別去!」以哲攔住她欲奔過去的動作,「你這樣闖入,他們不會感激,很尷尬的!」  

  「慧玲在哭!」之穎推不開他的手。  

  「讓他們自己解決,」以哲平靜地說,「第三者的介入會使誤會更大!」  

  之穎看他一陣,他黑亮的眼睛隱有笑意,笑她的稚氣?笑她的衝動?  

  「聽你一次話!」她說,「不過,你得告訴我實話,你心裡是不是在笑我?」  

  「沒有,」他坦白而真眨肝抑輝諳耄閌莻€很可愛的小女孩!」  

  「哎——油腔滑調!」她的臉紅了。沒有人這麼講過她,似乎混合著兄長的感情。書皓和她同年,不會說她小女孩;立奧太冷傲,不會說這種話,他——很特別!  

  「真心話!」他指指心臟。  

  「慧玲和丁范吵架,每次都是為玫瑰。」之穎轉開話題,「丁范要送玫瑰去學校,慧玲死也不肯!」  

  「那麼嚴重?死也不肯?」他笑了。  

  「你沒有看到慧玲,」之穎搖搖頭,「很有教養的模樣,但是蠻不講理,好倔強,好固執!」  

  「沒有人天生如此,她—定有原因!」他沉思著。  

  「你去研究!」她說。  

  以哲面對著她,帶著一種十分特別的笑容。  

  「你知道你這身打扮像什麼?女獨行俠?」他說。  

  「什麼獨行俠?你是指意大利拍的西部片?」她皺皺鼻子,「我們叫『荒野大鏢客』!」  

  「大鏢客?好重的日本味,不好!」他搖搖頭。  

  「喂,程以哲——」  

  突然,一聲特別的、驚人的、令人心中一緊的聲音劃破夜空,傳入他們耳裡,她的話被打斷了,眼中一片驚疑。  

  「那是——什麼聲音?」她不安地問。  

  「好像是槍聲!」他神色凝重起來、  

  「槍聲?!」她驚跳一下,會和施廷凱有關嗎?「我們快去!」  

  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往施家別墅跑。真是廷凱招待記者,引來十年前的兇手?是誰發射的那一槍?廷凱?或是那兇手?廷凱不是只有飛鏢——天!他練飛鏢有原因的?  

  施家別墅的大門竟然虛掩著,他們從來都是門戶緊閉,今夜怎麼回事?真是有人進去了?之穎又急又怕。上帝,別讓可怕的事情再發生在廷凱身上,那簡直太殘忍了。他已看不見世上美好的一切,不能再奪去他生存的權力!  

  之穎和以哲衝鋒般的奔進客廳,施家的人正亂成一團。果然發生了意外,果然是廷凱!只見他蜷伏在地板上——所有地毯都收起來了。痛苦地呻吟著。能呻吟,能出聲,表示還活著,還不會嚴重到危及生命。之穎奔過去,推開嚇得臉色發青的施薇亞。  

  「施伯伯,傷了哪裡?」之穎叫。她自己看見廷凱手受傷,鮮血汩汩的往外滲,血腥味加上灼焦皮膚的味道,令人作嘔,「阿保,還不快預備車送施伯伯進醫院!」  

  阿保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他聽命令聽慣了,從來不會有自己的主意,之穎說起醫院,他才遲鈍地想起這事。  

  「不,別送去醫院——」廷凱痛苦地阻止,「我……不去醫院,我不要——被人知道!」  

  阿保只對廷凱忠心,廷凱說不去醫院,他幾乎毫不思索的就停止動作。他真像一條忠心的狗,廷凱是他的主宰。  

  「你不能不去,施伯伯,你要立刻止血,消毒——」之穎著急地叫。施家的人是怎麼回事?生命的事能開玩笑嗎?任得廷凱說不去就不去?  

  「我不去,我一不要緊,」廷凱咬緊牙根,「我不能破——破壞自己的計劃!」  

  「爸爸——」施薇亞顫抖著不知如何勸解。  

  「那——總得請個醫生回來!」之穎用雙手緊握著廷凱左臂上端,使血不至於流得那麼急,那麼猛。  

  「讓我來吧!」一個穩定的聲音插進來。以哲走到廷凱身邊,轉身吩咐阿保,「抬他到沙發上,小心一點!」  

  阿保立刻照辦,把廷凱移到沙發上。之穎也讓開一邊,這時,驚魂甫定的薇亞才搬出十分齊備的醫藥箱,交給以哲。  

  以哲先檢查傷口,看得很仔細。他對那一小塊皮焦肉爛的地方一點也不害怕。然後,他用手巾熟練地紮起廷凱上臂,替廷凱清除傷口,消毒,上藥,很有技巧地包紮好,站起來。  

  「扶這位——施先生去休息吧!」他平靜地說,「很幸擼訌樿皇遣吝^手臂,傷口是子彈灼傷的,不需要開刀拿彈頭,休息一星期就會好!」  

  「謝謝你,謝謝你,」薇亞一連串地說,「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我們都嚇傻了!」  

  「是怎麼回事?你們大門沒關上!」之穎說。  

  「大門沒關?」阿保皺皺眉,卻又不能不信,之穎他們就是這樣進來的,「明明是我關的!」  

  他預備扶廷凱回寢室,廷凱搖手阻止了他。經過了這一陣子,廷凱已不再痛苦呻吟,他安靜多了。  

  「我來說,」廷凱嗓音顯得怪異,「我從書房出來預備休息,我關了冷氣,拉開窗簾,我想早晨的陽光能射入書房,雖然我看不見,也希望能感覺到。我走到書房門口,槍聲就響了,從書房窗外射進來,打中我的左臂!」  

  「你——沒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之穎問。她記起廷凱不可思議的敏銳聽覺。  

  「沒有聲音,一絲也沒有!」廷凱臉色變得好古怪,「一定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  

  之穎和薇亞對望一眼,是指那個兇手嗎?  

  「多狡猾的傢伙,他竟然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廷凱激動地說,「隔著玻璃他在園中,他不敢進來,他真狡猾,他不敢走到我面前,他知道我能聽出每一塊地板的聲音,他知道我的飛鏢不會放過他——」  

  「爸爸!」薇亞難堪,有以哲這陌生人在場啊!  

  「哦!」廷凱立刻驚覺,他敏感極了,「剛才替我醫傷口的先生是——之穎的朋友?」  

  「是——的!」之穎答得有點遲疑。以哲算她的朋友嗎?他們只見過兩次面,而且是為玫瑰的事,以後他們可能不再來往的,「他叫程以哲,是個醫生,也是個心理專家!」  

  廷凱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說:  

  「謝謝你,程先生!」然後示意阿保扶他進臥室。  

  之穎看見他們走進後面一間房,她曉得薇亞說過母親是住樓上,他們夫婦分房而住?  

  「哎——爸爸因為眼睛不方便,所以住樓下!」薇亞看出之穎所想的。  

  「眼睛不方便?有病?」以哲插口。  

  「瞎了!」薇亞淡淡的,不願深談。  

  以哲很機警,也沒有再問下去。  

  「施薇亞,你這個空中小姐怎麼看見傷者這麼怕?客人意外受傷怎麼辦?」之穎突然想起來。  

  「這是不同的,受傷的是爸爸,又那麼突然!」薇亞微笑。  

  之穎點點頭。看見阿保匆匆走出去,這個反應永遠比人慢一步的傢伙怎能做保鏢?多忠心也沒有用,他現在又後知後覺的去做什麼?捉兇手?  

  「我們走了,你得小心些!」之穎看著蔽亞,「還是不報警,是吧!」  

  薇亞不回答,只無可奈何地笑一笑。廷凱總說有計劃,但是——怎樣的計劃?把生命也賠下去?  

  「明天放學我再來看施伯伯!」之穎在門口說。  

  「明天我飛舊金山,」薇亞甜甜地說,「告訴你一件事,定邦和我下星期六訂婚!」  

  之穎站定了,專注地凝視薇亞,怎麼是這樣呢?說訂婚竟無要訂婚女孩飛揚的神采,她像無奈又像苦澀,更像有隱憂,有無限心事,為立奧?怎樣糾纏不清的一件事?  

  「恭喜你!」之穎慢慢說。  

  「星期天我回來,我找你。」薇亞說得很含蓄,她一定有話要告訴之穎。  

  之穎揮揮手,和以哲慢慢沿著小徑走開去。  

  「很奇怪的一家人,很奇怪的一些事,」以哲似自語又似問人,「這家人生活在霧裡!」  

  「每家都有自己的隱衷,相信你也會,」之穎淡淡的,「還是別問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以哲很認真地說,「施先生可是天生的盲人?」  

  「不,施廷凱是十年前最出名的大律師,」之穎說,「鏹水使他瞎眼!」  

  「哦——」以哲拖長了聲音,「不是我想多管閒事,我主修五宮科,我想幫助他!」  

  「還說不多管閒事,完全跟我一樣。」之穎笑起來。相同的個性很自然地拉近了他們,「不需要你幫他,他請來美國最權威的眼科專家,一個月後可能就動手術,據說復明的希望很高!」  

  「是嗎?」以哲皺眉作沉思狀。他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  

  「我相信是的。」之穎天真地說,「施廷凱好有信心,預備親自把兇徒繩之以法!」  

  「又涉及我不許問的問題了嗎?」他風趣地說,「鏹水淋瞎的眼睛可以復明?」  

  「問你自己,我不是醫生!」她拾起石階上的吉他。  

  他四下望望。田野已沉睡在深濃的夜色中。黑暗中,他對此地有一份說不出的依戀,依戀那份寧靜,依戀那份溫馨,更依戀那份淡得捉摸不到的友誼。  

  「我是不是該回去了?」他望著她。  

  「問我嗎?」她俏皮地皺皺鼻子,「一個醫生、一個專家,指揮不了自己的腳步?」  

  「我什麼時候再來?」他不以為然。  

  「奇怪了,怎麼問我?」她睜大眼睛,「白天我沒空,你總要晚上來,是不是?」  

  「我明天來!」他對她揮揮手,望著她倒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  

  「希望明晚玫瑰會出來!」她聳聳肩,反身回家。  

  淑怡從房裡探出頭,關切地問:  

  「發生了什麼事?誰受傷?」  

  「施廷凱!」之穎扯開肩上的毛巾。  

  「外面那個男孩又是誰?」淑怡再問,有些懷疑。  

  「程以哲!」她頭也不回地走回臥室。  

  這三個字——程以哲,似乎突然加入了這個奇妙的小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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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2:21
第四章

  從木柵到台北的公路局汽車上,連粗心大意的之穎也發覺氣氛不對。韋皓今天的神情好奇怪,悶聲不響,沉著一張臉,誰得罪了他?  

  十多年的交往,韋皓從來沒有這種情形,頂多發發脾氣,吵幾聲,事過境遷也就算了。像今天連續發生這麼久悶氣的情形,真是絕無僅有。  

  「你怎麼了?韋皓!」坐在汽車最後排,之穎問。  

  「沒什麼!」韋皓粗聲粗氣的。誰會相信?  

  「沒什麼的話就別這副怪樣子,」之穎忍住笑,「你以為自己只有十歲?」  

  韋皓不出聲,也不動,依然那麼鐵青著臉。  

  「如果你不肯告訴我為什麼,我可不陪你生悶氣,」之穎坦率地說,「我情願回家睡覺!」  

  「你當然喜歡回家啦!」他總算逼出一句話,臉色卻更加難看了。  

  「怎麼?回家也不對?我看你吃錯了藥!」之穎沒好氣。她最怕人當面頂她。  

  「我當然吃錯了藥,」韋皓冷哼一聲,這傢伙怎麼完全變了,「我錯得連眼睛都看不清人!」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之穎睜大了眼睛,「我看你在發神經!」  

  韋皓把臉轉向窗外,一副賭氣的模樣。  

  之穎也把臉轉向一邊。她自問沒有做錯什麼,韋皓這樣對待她——若不道歉,她永不原諒他。  

  汽車搖搖擺擺直駛台北,擁擠的車中全是政大下課的學生,誰也不會發現他們的爭執。到了台北車站,之穎隨著韋皓下車,才—陣功夫,她已把剛才的氣惱拋在腦後。誰高興去記住那些煩人的事呢?  

  「韋皓,到我家去嗎?」她興致好高,「我們去爬院子後面的小山,好嗎?」  

  「我不去!」這活潑的男孩臉色未見好轉,「為什麼不叫他陪你?」  

  「他?誰?」之穎呆了一下。  

  「問你自己!」他惱怒得漲紅了臉。  

  「問我自己?」之穎的臉也漲紅了,是被冤枉的氣惱,「發你的鬼瘋,誰知道你在說什麼?」  

  「別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冤枉了你?」韋皓忍不住叫起來。他們倆都是這樣的,火起來時哪管四周有多少人,吵了再說:  

  「當然冤枉我,」她叫,眼睛都紅了,「哪個爛舌頭的壞蛋說了什麼謠言!」  

  「別亂罵,去問你的好朋友!」他已忘了愛蓮的警告。  

  「好朋友?文愛——蓮?」她幾乎不能置信,「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書皓呆一下,聲音低下來,「她說昨天晚上有個男孩子陪你彈吉他,唱歌,還一起去施家!」  

  「你就以為是我男朋友了?」她雙手叉起腰,氣焰一下子漲得好高,「見你的大頭鬼,那是醫生,是心理專家,去幫助攻瑰的!」  

  「真的?」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沒想到你這麼小氣,更沒想到愛蓮這麼多管閒事,」她得理不饒人,「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  

  「我和愛蓮?」韋皓傻傻的笑了,一早晨的氣惱完全消散,那麼你呢?」  

  「絕不忌妒!」她拍拍胸口,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當有一天你真的愛上另外的女孩子時,我一定——嘿!衷心的祝福!」  

  「是你度量大?或者是根本不在乎我?」韋皓樂了,心裡再無煩惱、牽掛,開什麼樣的玩笑都無所謂。  

  「都不是!我不願意抓住一個不再愛我的男孩,天下最不能勉強的就是這件事!」她坦白地說。  

  「說得令我慚愧,我剛才的忌妒變成莫名其妙了!」他摸摸頭髮,「下次不聽愛蓮的!」  

  「文愛蓮那個人我最瞭解,擔保她沒有惡意!」她說。  

  「之穎,我沒你那麼好的腦子,若想追上你的成績,我只好加油苦讀。」韋皓說,「我從今天開始,發誓不再抄你的習題,我要回家做功課!」  

  之穎歪著頭,看了他半晌,拍拍手,扶起腳踏車。  

  「很好,回家的理由充足。」她瀟灑地跳上車,揮揮手,「明天見!我會找玫瑰去捉蝴蝶!」  

  韋皓看著之穎遠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才轉回頭,走向零南車站。他說的是真話,他發誓不再抄之穎的習題,他也是個高傲的男孩子,怎能忍受永遠屈居下風?尤其是最近,愛蓮出現在他和之穎身邊的時間多了,每當之穎無意中刺傷了他—之穎絕對無心的,他瞭解,之穎甚至不知道那些話可能刺傷他!愛蓮總露出那種似同情,似憐惜,似不平,又似氣憤的眼光。  

  說實話,他受不了愛蓮那種眼光!愛蓮——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他想。她似乎總是幫著他,向著他,他們認識了一年多,她似乎永遠默默地守在一邊。她的眼光那麼安靜,那麼柔和,她的笑容那麼斯文,那麼羞澀。他能常常感覺得出她在注視他,當他把視線轉向她時,她又那麼震驚地逃開了。她和之穎是好朋友,可是她們竟是那樣的不同,她們像地球上的兩個極端,自然,她們令韋皓的感受也絕不同。  

  之穎,青梅竹馬的伴侶,他們一直那麼合得來,像自然融匯的兩股溪水。也許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之穎從不令他有什麼特別感受。愛蓮呢?每當她那樣看韋皓,他覺得緊張,覺得心顫,覺得莫名其妙的喜悅。這是什麼?不是喜歡,不是愛吧?他喜歡的,愛的是之穎,那朗爽,快樂,特別聰明,又特別愛管閒事的之穎!  

  零南車站的站牌下有個微笑的淺藍色影子,很臉熟,很  

  哎!怎麼會是愛蓮?她不可能站在這兒,她的家就在學校附近,她——是他看花了眼吧?  

  「愛蓮!」他下意識地叫著,掩不住那份湧上來的喜悅。  

  「我——有一點事,」愛蓮臉上浮起紅暈,「到台北來買幾本書!」  

  韋皓心中奇怪,買幾本書為什麼站在此地?  

  「我還有幾句話想——解釋,」愛蓮舔舔唇,那淡淡的笑容十分引人,「我在等你!」  

  「等我?」韋皓控制不住心花怒放,「什麼事?其實,你可以打電話找我的!」  

  「反正已經到了台北,我知道你們這個時候放學,」她斯斯文文的,「我也剛來!」  

  韋皓下意識地回頭望望,之穎早已不見蹤影。不知為什麼,他有些作賊心虛的感覺。為什麼心虛?他可說不出來。  

  「哎——那邊有家冰店,我們坐下來談吧!」他說。全身都拘束,這個新奇的感覺,和之穎在一起就不會這樣。  

  愛蓮沒有反對,跟著他走過去。  

  是那種門大大的開著,光線從四面八方湧入,毫無情調可言的冰店。小小的圓台可以坐四個人,肥胖的老闆娘坐在高高的櫃檯上,幾個不穿制服的女侍穿梭其中。  

  「吃什麼?」韋皓看愛蓮。這個女孩美得細緻,美得古典,耐人尋味。  

  「布丁!」愛蓮低垂著眼簾,淺淺的紅暈依然在臉上閃動,嘴角隱約的笑意看來是欣悅的。  

  「兩客布丁!」韋皓吩咐女侍。  

  就這麼對坐著,他們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似乎是,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說——有一點事要解釋?」他問。在她面前,他能十分自尊,自信,這是種令男孩子滿足的情緒。  

  「昨天晚上——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她依舊垂著眼簾,「我並不想挑撥和破壞你們!」  

  「沒有人這麼認為,」他認真地說,「我瞭解你是在幫我,之穎也說你絕無惡意!」  

  「之穎她——知道了?」她抬起眼簾,好吃驚,「我真的不是要破壞,我——」  

  「放心,愛蓮,」他的手自然地蓋住她放在台上的手,「我們都是好朋友,我們瞭解!」  

  她的臉驀然紅了,她沒想到韋皓會那樣—對她。她竊喜,她興奮,她沒有收回被壓住的手。  

  「哎——」韋皓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在做什麼?他的動作簡直完全沒經過大腦,他只是那麼自然的就做了,他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害羞的愛蓮?不過——看來愛蓮並沒有生氣,他放心一些,「你是之穎最好的朋友,當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胡亂地說。  

  「沒有之穎,我們不能成為朋友?」害羞的女孩也提出大膽的問題。  

  「不——當然是朋友!」他呆怔一下,愛蓮這麼說是暗示什麼?他心中一下子亂得—塌糊塗,那些亂線卻被一層喜悅、一層甜蜜的感覺所包圍,「當然是朋友!」  

  愛蓮的視線從睫毛縫中透出來,那盈盈的流轉的眼波,使韋皓心中的亂變成一股熱,一股從未有過的熱!他有個感覺,即使叫他為愛蓮赴湯蹈火,他也萬死不辭。  

  「我們是朋友!」他再說。他又握住了她的手—和剛才那次完全不同的!  

  愛蓮眨一眨眼,一層水霧使她眼光更晶瑩透剔。她嘴唇動一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外表看來依然那麼平靜,她的心卻在燃燒!  

  他們就那麼互相凝眸相望一陣。那陣燃燒的火焰過去之後,他們冷卻下來。他放開她的手,竟也說不出話。  

  他不想背叛之穎,完全不想,他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男孩子。他和之穎已經十多年,他不能放下那段感情,但是愛蓮——他矛盾了,好矛盾!  

  他難堪地發覺,他竟也喜歡了愛蓮,而那種喜歡和對之穎的完全不同。  

  女侍送來布丁,緩和了他們之間的難堪與異樣情緒。他們低下頭來吃布丁,吃得很慢,很難下嚥似的。一個小小的布丁吃了老半天,韋皓依然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說。他有些氣自己,怎麼這樣呢?他生平最看不起朝三暮四的人,自己——竟有此嫌呢?  

  「愛蓮,我很抱歉,」活潑開朗的男孩子也期艾起來,「如果我冒犯你的話!」  

  「沒有冒犯,是我——不好!」她不敢抬頭。她心中也矛盾,也難堪。她喜歡韋皓,之穎卻是她最好的朋友,叫她怎樣呢?她是那麼害羞,那麼文靜的一個女孩,她卻不惜採取主動,採取暗示——唉!她若不這麼做,她會爆炸!她是那麼喜歡韋皓,喜歡他的優點,也喜歡他的缺點。她總是想,韋皓若是她的男朋友,她決不會像之穎那麼對待他。她會溫柔的,體貼的,用所有的愛心——想也沒有用,韋皓怎麼會屬於她呢?她只是做夢!  

  剛才韋皓對她似乎也有情,只是那麼一剎那,他又變了。她永遠忘不了韋皓溫暖的手壓住她的一剎那,她像掌握了全世界!韋皓放開了她,好像很懊悔,唉!韋皓是之穎的,她來等他,分明是自擾擾人。  

  「走吧!」韋皓放下十塊錢。  

  他們默默地走出冰店,默默地走到公路局車站。韋皓替愛蓮買了一張往天母的車票,就默默地陪著她等車。他們那樣站在一起實在很像情侶,他高大、英俊,她柔美、細緻。誰說他們不是一對呢?周圍許多乘客不都在悄悄的在注視他們嗎?  

  等了將近十分鐘,多難挨的十分鐘啊!班車終於倒遲著進了站,一些等待著的乘客開始上車。  

  「韋皓,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很——糟?」愛蓮看著他,急切地問。  

  「我不知道對與錯。」他回答得更困難。他能背叛之穎?他們剛才誤會冰釋,和好如初,他剛剛才說過不再聽愛蓮的,怎會想到事情一下子變成這樣?世界都變色了!「我也不知道怎麼答覆你。」他老實說。  

  「我知道我不該來,」她喃喃自語,眼中隱有水霧,「是我自己把夢敲碎,把希望打破!」  

  「愛蓮——」他的心扭成一團。天!要他怎麼做?那麼害羞的愛蓮能講出這種話,表示——她在喜歡自己,很喜歡,他該怎麼做!  

  「我不能為難自己,更沒有資格為難你!」愛蓮摔一摔頭突然堅強起來,「我——回去了!」  

  「愛蓮——」他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他只知道不能放她就這麼走,但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愛蓮站住不再移動,整張小臉上的光輝,可以照亮全世界。這是愛情,害羞的女孩子也有了愛情,只是——那樣難堪而複雜,她無法理出一個頭緒。她把盼望的眸子仰望在他臉上,這個高大的男孩能幫助她,能支持她,能瞭解她,她完全相信!  

  「是——怎樣?」她輕輕地問,那聲音像暮鼓晨鐘,敲醒了他沉睡的愛情——沉睡的愛情?怎麼說?他和之穎呢?  

  「愛蓮——」他好難堪,怎麼說得出口呢?愛蓮明知他仍是之穎的男朋友,愛蓮明知他和之穎依然很好,哎——愛蓮那神色,使他全身都像在燃燒。  

  「告訴我,是怎樣?」她熱烈地問,「你知道,你的話能使我恢復——自尊心。最近,我總是覺得自己好荒謬、好卑鄙。我這個人——簡直糟透了。可是我沒辦法,真的,沒有人能瞭解我的感覺,誰想做——對不住朋友的事?」  

  韋皓深深地吸一口氣,一種英雄氣概的情緒充滿了全身。深深自責的愛蓮看來楚楚可憐,他不是鐵石心腸,何況他也在喜歡愛蓮,在這短暫的一瞬間,他有了決定。即使有苦難,有悲傷,有折磨,別只壓迫愛蓮,讓他們一同承受吧!  

  很奇怪的,在他有了這決定後,之穎的影子並不纏擾他,而且漸漸淡去,他心中的矛盾也一下子消失。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愛蓮對他遠比之穎重要,這——是怎麼回事?  

  感情的事竟如此不可思議,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會放棄之穎——他放棄之穎了吧?  

  「跟我來,讓我慢慢告訴你!」他開朗地說。  

  他那麼輕鬆、那麼愉快地擁住了愛蓮——哎!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愛蓮是之穎的朋友啊!之穎——會難過?會痛苦?不,不,當然不,之穎才說過會祝福他的,他——真的愛上了另一個女孩?  

  他和愛蓮的感情不是突發的,他們一定很久了,之穎給了他們那麼多在一起的機會,不是嗎?只是他傻,他糊塗,他沒發覺而已!  

  他帶她走進火車站旁不遠的「青龍」。他第—次來,他早聽過許多同學說起,很日本派的字眼「純喫茶」。他們走上燈光黯淡的二樓。他心裡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帶之穎來坐坐,想不到卻是愛蓮,天下的事情真奇妙得很。  

  很多對情侶相依地坐著,昏暗中互相看不見對方的難為情。女侍帶他們坐定在一個卡位上,先收錢,再送來兩杯果汁,行動快得出奇,是不想打擾客人吧!  

  古典音樂倒很優美,看真了,有些情侶的動作卻令人臉紅。韋皓和愛蓮都好吃驚,怎麼是這樣的呢?同學不是說很高尚的嗎?  

  「哎——我不知道是這樣的。」韋皓低聲解釋,「我以為是聊天,聽音樂的地方!」  

  「不必管別人,我們可以聊天。聽音樂!」她細聲說。  

  他點點頭,自己正派不就高尚了,是不是?  

  「你說要慢慢告訴我?」她看他一眼。暗暗的燈光下,她特別美,美得有些神秘。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韋皓看著指尖,「剛才你要走的時候,我心裡只有一個意念,是『抓住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我太蠢!」  

  「你想到——之穎嗎?」她悄聲問,雖然聲音那麼低,卻有太多的喜悅。  

  「沒有!」他坦白,「我從來不說假話,那個時候,我沒有想到她!」  

  「韋皓,我不是要求你憐憫我!」她莊嚴地說。  

  「我沒想過這兩個字,」他認真地搖搖頭,「愛蓮,剛才我只感覺到你對我比之穎對我更重要!」  

  她沒出聲,過了好久,好久,才長長地透一口氣。  

  「韋皓,我有偷竊的感覺!」她滿足地靠在椅背上。  

  「勇敢的偷竊!」他說。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在這種地方,他不敢,他怕冒犯了她,「你使我們兩個,不,該說三個人都不會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  

  「你和之穎在一起十幾年了!」她輕輕說。  

  「我們像最親愛的兄弟姐妹,」他說,「不是遁詞,不是逃避責任,不是找借口,是真話!之穎和我——從來都沒有我對你的這種感情!」  

  「我不明白!」她嘴角露出淺淺的甜笑。  

  「對你,是狂熱的,是燃燒的,」他稚氣地望住她,「對之穎是淡淡的,是自然的,是——習慣的!」  

  「如果今天我不來,你會仍然和之穎!」她說。  

  「是的,」他點點頭,「我會和她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或者一個女孩來告訴我:『韋皓,你錯了』,我才會醒悟!」  

  「若沒有人來告訴你錯了呢?你會和之穎——」  

  「不會!上帝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他好肯定。  

  「但是你和我——」她嬌羞地說不下去。  

  「你點燃了我心裡感情的伏線,」他半開玩笑,他稚氣得這種事也不正經,雖然他已知道喜歡的是愛蓮,「那條伏線早埋好了!」  

  「不正經!」她輕輕地咬著唇,半喜半嗔,「韋皓,你認為——之穎會怎樣?」  

  「會祝福我們!」他幾乎沒有考慮,「她剛說過!」  

  「她已經——知道了?」她大出意外。  

  「她能未卜先知?」他笑了,「她只說若我愛上另外的女孩,她會祝福!」  

  「她會嗎?我——是做不到的!」她喃喃的,「若之穎傷心,我就——有罪了!」  

  「她說不要抓住一個不愛她的男孩,」他心中暗暗思量,之穎真能那麼不在乎?他又煩惱起來、「她那種個性——或者會!」  

  「韋皓,我擔心她會不諒解!」她也憂愁了,「她是我的好朋友,而我——我真的不想傷害她,我—我——」  

  「放心,愛蓮,」他強抑心胸的煩惱,「若我們——相愛,困難和挫折都要一起承擔,多大的痛苦都會過去,懂嗎?」  

  「我懂。」剛才的快樂一去,再也不回轉,「今天的事一點也不真實,我一直覺得像做夢!」  

  「不是夢,我們都知道不是夢。」他終於握住了她的手,「愛蓮,我們都要有信心。愛,是正大光明的,別再說偷竊,明天我就會向之穎解釋一切!」  

  「不,不,別對她說!」愛蓮像只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別對她說,至少不是明天!」  

  「愛蓮,我們既然——相愛,就該面對現實!」他很困難地說出這個「愛」字,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聚,「總有一天要告訴她的!」  

  「等一陣,好嗎?」她柔軟地請求,那盼望的眸子,誰忍心拒絕啊!「明天就說——我會難堪!」  

  「也好!」他沉思一下,「你願意什麼時候說,告訴我一聲,這件事該由我做!」  

  「不,我們倆一起!」她眼中光芒熱烈。「你說過,所有的責任都要由我們一起承擔!」  

  他捏一捏她的手,愈來愈覺得他選擇愛蓮是正確的。之穎從來沒這麼對待過他,他和之穎太相像,年齡也相若,愛蓮的溫柔、體貼,變成他從未有過的大享受。  

  「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說。  

  「送我回家?」她吃了一驚。  

  「送你到岔路口上,好嗎?」他笑笑。「我注定是要走那條岔路的!」  

  「為什麼叫它岔路?」她皺皺眉,站起來。  

  「之穎這麼叫的,她說不是正統的公路,所以叫它岔路!」他扶著她下樓。  

  走出青龍,外面的陽光依然美好,他們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中回來,剛才的一切,彷彿真的是夢,她揉揉眼睛,用力握一握韋皓的手,是真實的,不是夢,她放心了!  

  「從今天開始,別叫岔路了,」她柔柔軟軟的聲音十分動人。「叫小徑!芬芳、幽靜的小徑!」  

  「遵命!」他頑皮的擠擠眼。「從此以後我只說小徑,來紀念我從岔路中走出來!」  

  「真走了岔路?」她看他一眼。  

  「韋皓從不說謊!」他很自然地把她拉到身邊。  

  坐在往天母的公路局車上,他們沉默的手握著手凝眸相視,這一種感覺對他們都新奇、都神秘、都溫馨、都甜蜜,他們都掉下一條河,那一條叫「愛」的河,是嗎?  

  唯一的一絲遺憾,深心裡,他們也都不能完全忘懷之穎,他們的朋友!  

  善良的年輕人把友誼和愛情看得同樣重要!  

  或者,他們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松山國際機場,像平日一般忙碌、擁擠。送行的、迎接的,再加上來往的旅客,充塞著整間大廈,連那冷氣都顯得無能為力了。  

  西北航空公司最新的七四七型機著陸,巨大的飛機裡旅客反而不多,十幾個隨機服務員卻陣容龐大。施薇亞是其中的—個。  

  從三藩市經東京到台灣,將近二十小時的旅途,所有人都疲乏了。薇亞臉色不很好,淡淡的化妝掩不住憔悴的神色,她身心懼疲。經過海關的檢查,她快步走出閘口,潘定邦會來接她,她需要好好的休息一陣!  

  父親的手傷,自己的婚禮,都夠煩的。以往安靜快樂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再復返似的。她選擇了婚姻來解決所有的煩惱——其實,她是逃避煩惱。她抱著一了百了的心,結了婚,立奧該不會來糾纏了吧?  

  定邦果然等在那兒,他是個很守時、很小心、很仔細、很體貼的男孩子。雖然薇亞和他的個性差得太遠,但是,他總是那麼遷就薇亞,選丈夫不是選情人,定邦具有好丈夫的條件,薇亞並不十分愛他——至少沒有發生過像對立奧一般的感情,可是誰說一定要由愛情而結婚?定邦遠遠從澳州跟來台北,那一份誠心很可感,肯定的,定邦十分、十分愛她。她記得之穎說過,像她這種女孩該找一個絕對愛她、包容她的男孩才對,她認為有道理!選擇定邦,除了那個逃避的感覺,被愛和安全感也是最大原因。  

  「薇亞!」定邦迎上來,用濃重的澳州口音的英文說:「歡迎你回來,我開了你的車子來接你!」  

  薇亞笑一笑。和她純美國味的英文比較起來,澳州英文十分可笑,有幾個字母——尤其是A的發音好怪,怪得就像她們平日在學校開玩笑一樣。(譬如TODAY念成TODIE意思就差了千萬里!)  

  「爸爸的手好些了嗎?」薇亞關心的。她接受了定邦在她面頰上的親吻。  

  「好多了,只是擦傷!」定邦說:「有位程醫生來替他換過藥!」  

  「程醫生?之穎的朋友?」薇亞眼前浮現一個風度翩翩、灑脫而沉穩的年輕人影子。  

  「是吧!是杜之穎陪他一起來的!」定邦伴著她往外走。  

  「之穎是很好的朋友!」她自語著。  

  定邦挽著她,又提著她巨型化妝箱朝停車場走去。遠遠的,可以看見她那部奶油色NSU小轎車在陽光下閃光。NSU不是最出名的牌子,她喜歡那小巧的款式。  

  「下午你得好好休息,你臉色不好!」他體貼的。  

  「長途飛行總是這樣的,」她淡淡的。「有個旅客說我的笑容從輕鬆變成最後的勉強苦笑!」  

  「別做了吧!」他憐惜的。「我不能讓你那麼辛苦!」  

  「放心!結了婚想做都不行!」她眨眨眼,她想使自己振作一點,有力不從心之感。  

  定邦打開車門,把化妝箱放進去,薇亞也從另一扇門上車。有人輕輕拍一下定邦的肩膊,定邦下意識的回頭望望,整個人僵住出不了聲。  

  「請讓開一點,我有話和薇亞說!」立奧冷漠的臉上有一股青氣,很嚇人。  

  「薇亞累了,需要休息,」定邦定定神,並不讓開。「改一天你再找她吧!」  

  「我是很客氣、很斯文的,」立奧攤開雙手。「別逼我發火!」  

  薇亞在車中早變了顏色,她愈是怕立奧,偏偏立奧陰魂不散的跟住她。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立奧想做什麼?她知道,他是什麼都敢做的。  

  她僵在那兒動彈不得,手顫心跳,四周有那麼多人,怎麼沒有人發現他們?怎麼沒有人來救援呢?  

  「李先生,我希望你冷靜考慮,不要為大家帶來麻煩,」定邦沉著聲音。真看不出,他居然能這麼沉得住氣。「薇亞和我下星期六就訂婚了!」  

  「我正是要談這件事!」立奧冷哼一聲。「別拉拉扯扯的,我只是要見一見薇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潘定邦盯立奧一眼。他不相信立奧在這種地方還敢行兇打人,他是奉公守法的斯文人,他怎能瞭解立奧那種反叛的小霸王思想?他預備不理會立奧。他把汽車鎖匙插進開動引擎的孔裡,正要上車,冷不防無法無天的立奧雙手齊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用力把他摔倒地上。只聽得攝亞一聲驚呼,汽車飛駛而去。  

  定邦在地上呆了一下,遠遠的已有警察向他奔來,他支撐著爬起來,他不能任薇亞被立奧這麼擄去,他必須去追,他必須救回薇亞,他深愛著的薇亞!  

  「車,給我一輛車,」他焦急的、方寸大亂的叫著。「他搶走了薇亞,給我一輛車去追!」  

  警察皺皺眉,他依稀看見發生的一切。若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孩子沒說假話,那麼,台北市又發生一件大案子。光天化日之下搶人?真是不要命了?他帶著定邦走向附近一輛警車,一邊又用無線電和上級聯絡,希望幫助注意薇亞那部奶油色的小轎車。他們追蹤而去!  

  再說立奧,他跳上車就那麼不顧性命的把汽車衝出停車場,他心中唯一的意念是——帶著薇亞,遠遠離開那個討厭的潘定邦。他並沒有計劃去哪裡,他只是漫無目的,以極高的速度任汽車向前疾衝。身邊的薇亞嚇得面無人色,也引起了路旁交通警察的注意。  

  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紅暈,剛才見到定邦的那一股子憤怒也隨著疾駛的車速而發洩了。他漸漸平靜下來,他放慢了速度,終於,停在南港附近一條無人的小路上。  

  他定一定神,溫柔的、滿有情意的轉向幾乎已變成木偶的薇亞。  

  「終於再見到你了,薇亞!」他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她敏感的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往後退。  

  「現在只剩下我們倆,讓我們好好的談一次,好嗎?」他輕輕的用手指撫弄著她的發腳。「我們那麼久不見面了,你知道我怎麼想你嗎?」  

  薇亞再退一步,她已靠在車門上,再也無路可退。  

  「離開我——請你離開!」她沙啞著聲音,眼中儘是恐懼的光芒。  

  「你不能離開我的,知道嗎?」他笑得有點神經質。「薇亞,我愛你,你也愛我,你答應跟我結婚的!」  

  「不——不,不是這樣,」薇亞整個人都在抖。「請你離開我,我求你!」  

  「不是真話!」他盯著她,他的眼光十分自信。「你說的不是真話,我知道你愛我。薇亞,上次的事我已經道歉,你還不肯原諒我?」  

  「不是原諒,立奧,——我們完全——不適合!」她用手掩住臉,她不敢看他,更不敢哭。她瞭解他那種人,眼淚會激起他更大的火氣。「你放了我——」  

  「胡說!」他的手用力的突然抓緊她的脖子,她恐懼的睜大眼睛,再也出不了聲。「李立奧和施薇亞是世界上最相愛的一對,誰敢反對,誰就——死!」  

  她嚇壞了,他要殺她嗎?他看來完全不正常,天!以前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男孩?  

  他的手又放鬆了,神色也轉變得好柔和。  

  「薇亞,我們結婚,好嗎?」他輕撫她手臂。「我會盡所有的力量使你過得好,使你不受一絲委屈,使你永遠幸福。薇亞,你不會忘記我們多麼相愛吧!」  

  恐懼加上委屈,她終於任那淚水流出來。淚水經過她的臉滑到他手上,他渾然不覺,只那麼專注的、那麼深深的望住她。這個女孩是屬於他的,一輩子屬於他,他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上帝該知道!  

  「薇亞,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剛硬的男孩也有這麼柔軟的一刻,他用指尖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珠。「我願意聽你話,受你管束,再不做令你生氣的事。薇亞,你答應我們結婚!」  

  薇亞出不了聲,淚水不停的湧出來。她從來不知道,立奧竟會有些神經兮兮的,他一會兒兇猛得像獅子,一會兒又柔得像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愛過的那個李立奧絕不是這樣的!  

  「我和定邦——下星期六訂婚!」她振作一下,硬著頭皮說。她不願意他再這麼癡纏不清,她不能再敷衍。  

  「別提那娘娘腔的傢伙,他經不起我三拳!」他嗤之以鼻。「和他訂婚會是你一生中最大的錯事!」  

  「不——立奧,你放過我吧!」她又哭起來,「你還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子——」  

  「沒有第二個施薇亞!」他斬釘截鐵的。「我只愛施薇亞,只愛你!薇亞,別讓大家都走錯路,我明知你不愛潘定邦,是不是?」  

  「不,不,我愛—定邦,」她有些歇斯底里。「我要跟他訂婚,然後結婚。不是你,不是你——」  

  立奧臉上突然閃過一抹可怕的殺氣。他總是這樣的,脾氣一來,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又會像一堆串在一起的炮竹,必須點燃最後一枚才會停止。  

  「你說什麼?你別逼著我發脾氣,」他咬著牙啃,雙手緊握著她的臂。「全台北市的人誰不知道施薇亞是李立奧的?你要跟別人訂婚,除非我死了!」  

  「不。我不愛你,不愛,」她的恐懼變成厭惡,緊繃的神經使她幾乎要精神崩潰。「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深深吸一口氣,他無法忍受她尖銳的叫聲,他無法忍受她滿佈淚痕漂亮臉龐上的恐懼。她為什麼要怕他?她該愛他啊!多健忘的女孩,那麼快就忘卻了昨日的愛情?他不會忘,不會變,永遠不會!  

  他突然把她擁在懷裡,那麼重、那麼熱烈、那麼深深的吻她。她躲不開,叫不出,逃不了,他的吻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夢境,壓得她幾乎昏過去。他們以前曾有無數次熱吻,無數次相擁,但——絕對和今天不同,今天他像一隻野獸般要吞噬她!  

  巨大的恐懼使她奮起了生命中求生存的本能——多麼可笑,她一直以為他要殺她。她十隻尖尖的指甲抓進了他背上的肌肉,她找尋了最好的機會,用力咬破了他的唇,只是—他像完全沒有知覺的麻木人,他還是那麼毫不在意的狂吻著她。  

  她的舌頭感覺到鹹鹹的血腥味,她的手指也沾上濕濕的血。他仍不放鬆她,他是要吞噬了她,她真的不能再支持,她就要倒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驚人的警車聲逼近了他們,不,停在他們車邊,車上跳下幾個人,有人拉開了他們的車門,有人用力外開了他們——  

  她覺得壓力一輕,夢境去了。深深的吸一口氣,她看見車外站著定邦和兩名警察,她又看見自己手指上的血,一陣昏眩加上極度的鬆弛,她軟軟的倒下去。  

  只是一瞬間的休克,她又清醒過來。定邦已愛憐、體貼的擁住她,用手帕替她抹去手指尖的鮮血。  

  她微微轉臉,看見被警察拷上手銬的立奧。他唇上是血,淡藍色的襯衫背部抓破了一大塊,鮮血正不停的滲出來。她心中慘然,不敢再看。  

  「你沒有受傷吧?薇亞!」定邦擁著她,再也不放手,就像一放手就會失去她似的。  

  「沒有!」她定一定神。她雖然怕立奧,但卻不想立奧因她而判罪。無論如何,他們以往是愛侶,而且她萬分懼怕立奧的報復。「請你們——別為難他!」  

  兩個警察都詫異的望住她,怎麼回事?別為難兇犯?  

  「是我——自願跟他來的!」她說。  

  警察對望一眼,搖搖頭。年輕人的情情愛愛最難懂,不管她是不是自願,立奧是得當疑凶帶回去的。  

  「我們會辦,你放心!」警察說:「我們已有你的地址,隨時會請你來警局幫忙!」  

  他們推立奧上那部吉普車。立奧掙扎一下,倔強的回過頭,緊緊的盯著薇亞。  

  「他們為難不了我!」他傲然的。「你幫我說話,我知道你仍然愛我,我會再找你!」  

  他自動跳上吉普車,隨兩個警察去了。他對唇上和背部的傷痕,完全不在乎,他渾身上下都是男子氣概!  

  「我來晚了,使你受驚受害,」定邦安慰著她。「我們回去,我再也不離開你一步。他再來——我跟他拚命!」  

  「不,定邦,別這樣,」她軟弱的靠在他懷裡。「下星期六不是訂婚,讓我們結婚!」  

  結婚?她考慮清楚了?不後悔?  

  之穎在報紙上看見立奧的新聞,她有點難過。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立奧又做了一件壞事,只不過在他的壞記錄上加上一筆而已,他本來已是眾所公認的壞傢伙。之穎卻不這麼想,因為她瞭解他!  

  誰能知道立奧那麼深、那麼狂、那麼全心全意的愛著施薇亞?人們的眼中,壞孩子是該沒感情的,是該沒有愛的,這不公平,是嗎?壞孩子也是人,凡是人都有上帝賦予的愛。何況,之穎一點也不覺得立奧壞!  

  立奧是暴躁一點,任性一點,傲慢一點,霸道一點,他的叛逆性也比一般年輕人重些,可是,這是罪嗎?時代在那樣急劇的轉變,潮流在那樣不停的衝擊,上一代的思想再也束不住年輕人的心,新一代正確的思想還不曾明確標出,二十世紀的末頁,是思想上的空白年代,年輕人有無所適從的感覺。難怪他們暴躁,他們任性,他們不知所以的傲慢,他們不知所以的霸道,更盲目的反叛一切他們認為不再適宜的!  

  他們在思想上找不到一條通往光明的康莊大道。  

  報紙上說警方已釋放了立奧,因為薇亞的那一句「自願隨他去」?或是另有其它原因?報上對事情經過描述含糊,之穎甚至不能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可想像的,立奧又在為他曾有的錯誤而努力!  

  可憐的立奧,他有資格愛與被愛,可惜,他總是用錯了方法。他急於想成功,反而失敗了!  

  從學校到家中,之穎腦中不停的轉動著這件事。她往往總是為了朋友而忽略了自己,她不曾注意到身邊韋皓的古怪神色!  

  當然,是她太放心韋皓。十多年的友情,還有什麼古怪可言?她對韋皓就像對自己一樣瞭解!韋皓沒有隨她回家,他說過要努力苦讀,不是嗎?她喜歡有志氣的男孩!  

  施家別墅緊閉著大門,自從上次槍傷廷凱事件之後,他們已加緊防範。自然,立奧也是他們防範的目標。今天放學遲,走在小徑上,天已昏暗,家中已亮起燈。她慢慢走回去經過愛蓮窗口,很自然的「嗨」了一聲,沒有反應,愛蓮不在家?她每天此時已該在窗前平平仄仄了,她去了哪裡?她似乎也變了!  

  之穎跳過矮灌木樹,推開家門——她停住了,灌木樹叢裡蹲著個小女孩,正用黑色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她。是玫瑰,她終於出來了!  

  「玫瑰!」之穎把書本往地上一扔,快步奔過去,一把抱起小小的她。「找我嗎?要我陪你玩?」玫瑰自然聽不見她的話,也表示不出心中的意思,只是用那暗啞的、難聽的憨笑來表示高興。能看得出,這個小女孩是多麼盼望友誼,盼望同伴,盼望熱鬧!  

  「聽著,不管你懂不懂,不管你聽不聽得見,你聽著,」之穎稚氣的對懷裡的玫瑰說:「我去打個電話,找一個朋友來,我們三個人一起玩,好不好?」  

  玫瑰仍然在笑,從她依戀的眼光,能發現她是那麼喜歡之穎。之穎放下她,耐心的用手比了半天,之穎的意思是讓她等著。玫瑰不笑了,她似乎懂了之穎的意思,立刻躲回矮樹叢裡,睜大了兩隻星星似的眼眸望著之穎。  

  之穎微笑讚許的拍拍她,跳過矮樹,衝進愛蓮家打電話。她順利的找到了以哲,讓以哲立刻趕來。她興奮的想,接近玫瑰不是那麼輕易的,他們要抓牢這機會。  

  「我們在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等你,」她說:「我怕你還沒有來慧玲就捉回玫瑰了!」  

  「捉回?」以哲笑她的稚氣。「玫瑰是猴子?捉回?我立刻來!」  

  掛上電話,之穎像小偷似的溜回矮樹叢,謝天謝地,玫瑰還等在那兒。她抱起玫瑰,也顧不得慧玲是否會著急,直奔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  

  沒經人工修飾的山坡顯得雜亂,毫無韻致,只有一塊斜斜的草地勉強可以供她們玩耍。之穎放下玫瑰,隨手在草地上採下十幾朵淺紫色的小野花,用一根官司草把小花紮起來,插進玫瑰的馬尾裡。  

  玫瑰用手摸一摸,即使聾啞的小女孩也有愛美的天性,她快樂得拍起手來。她的笑容那麼真純,那麼無邪,她的聲音卻那麼難聽,是上帝——弄錯了嗎?之穎不是教徒,她相信慈愛的造物主,絕不會讓這遺憾存在!  

  她相當有信心,至少,玫瑰該懂人類的語言,至少,玫瑰該享受所有孩子一樣的快樂時光!  

  之穎教玫瑰玩拍巴掌的遊戲。只教一遍玫瑰就會了,她的領悟力十分驚人,有缺陷的孩子往往特別聰明。她們從最簡單的開始玩起,一路玩下去,玫瑰幾乎學全了之穎所知道的花樣。之穎激動的抱起玫瑰,在她小臉上親一親,她愈來愈喜歡玫瑰了!  

  那麼稀奇的,當她放下玫瑰時,那小女孩用柔柔的小手攀住了她的脖子,那麼無邪的,也親吻她的面頰。哦!玫瑰!這麼乖巧,這麼好的小女孩,上帝會幫助她!  

  以哲來了,他幾乎是跑著上山坡的。他穿著米色運動衫,米色牛仔褲,米色運動鞋,他站在她們面前喘息。他那笑容,那神情,那打扮,哪兒像專家?像醫生?頂多是個大學裡的助教!  

  玫瑰有點吃驚,她畏縮的躲入之穎懷裡,把臉埋在之穎肩頭,只露出兩隻又圓又黑的眼睛。她是不習慣見陌生人,她被突然而來的以哲嚇壞了。  

  「坐出租車到你家門口,跑著上來的!」以哲凝視著之穎。「連晚飯都沒吃!」  

  「等會兒我請你!」之穎不在意的說:「她就是玫瑰,我偷運她上山的!」  

  「偷運?軍火嗎?」以哲又笑了。之穎用詞每次都那麼特別,那麼稚氣。  

  他看看玫瑰,怎樣惹人憐愛的小女孩?她躲在之穎懷裡,就像相親相愛的兩姐妹,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玫瑰的臉。那麼敏感的,玫瑰抖了一下。  

  「她對我太陌生,敵意好重呢!」他在草地上坐下來。  

  「你是專家,你該有好方法!」之穎很認真。  

  「你沒看見我一直在對她笑嗎?」以哲頑皮的。「還有個好方法,你要合作!」  

  「一句話!」之穎使玫瑰抬起頭,然後做一個替她介紹以哲的姿式。「他是我的朋友!」  

  玫瑰怔怔的望住以哲,她無法這麼快領會。  

  之穎想一想,握住了以哲的手,又握住了玫瑰的手,她以為玫瑰該懂了吧?  

  玫瑰依然那麼怔怔的望住以哲,雖然那陌生、那敵意淡了許多。或者,玫瑰心目中還不曾有「朋友」兩個字的觀念!  

  之穎忽然想起剛才,她吻玫瑰,玫瑰又吻她,似乎,親吻面頰對玫瑰是個最簡單、最快的表示方法。之穎心地純潔,稚氣,她永遠想不到邪惡、骯髒的一面。她仰起頭,很快的湊近以哲,在他臉上親吻一下。  

  玫瑰的臉一下子開朗起來,天真的憨笑又在臉上跳躍。她從之穎的懷抱中跳起來,柔柔的攀著以哲,像之穎一樣的親他一下,似乎,友誼就這麼簡單的建立起來。  

  玫瑰再也沒有拘束,她像只穿花蝴蝶般穿梭在之穎和以哲間,紅色的小短裙飛舞著,是暮色中綠茵上唯一的一點紅,美極了。似乎,連那暗啞的聲音也不再難聽。  

  「她能笑出聲音!」以哲似自語。  

  「有希望吧?是嗎?」之穎似興奮的。  

  「不是治療的希望,天生的聾啞很難治療,」他慎重的。「我是指她可能說簡單的話!」  

  「只是這樣?」之穎有些失望。  

  「就算這樣,都得盡很大的努力!」他說。深邃的眸子中,跳動著一抹特別生動的神采!  

  「你開始努力吧!」之穎說。  

  她選了好些官司草,在頭上打結,和玫瑰兩人各執一條,在打結處互相交叉比賽。有時之穎勝了,有時玫瑰贏了,不論誰勝誰負,玫瑰都笑得咯咯作聲,似乎這是全世界最有趣的遊戲。玫瑰一樂,之穎也心花怒放,兩人玩得那麼興高采烈,竟冷落了一邊的以哲。  

  以哲完全不在意,默默在一邊微笑注視。他沒有見過比之穎更愛孩子的年輕人,年輕的時候誰都顧著自己玩,誰會注意到孩子?之穎和一般年輕人不同,她比別人多一些熱誠,多一些愛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力也更豐盛些!  

  山坡下跑來一對焦急的夫婦,之穎和玫瑰全沒注意到。以哲眼看著那位少婦怒沖沖的奔上來,她的先生鐵青著臉,無可奈何的跟著,這必是玫瑰的父母了。以哲想著之穎說慧玲要「捉」玫瑰回去,他下意識的擔心起來。他不明白,慧玲那盛怒的臉,是代表一個母親對女兒的關心?不是太過分了一點嗎?  

  慧玲會怎樣對付之穎?奇跡般,奔到近處,慧玲突然停下腳步,臉上的盛怒也漸漸消失,眨眨眼睛,她突然掩住臉哭起來。  

  「慧玲——」丁范扶住她的肩,有些不知所措。  

  之穎聽見了慧玲的哭聲,丁范的叫聲,她抱著玫瑰呆住了。慧玲追了上來,不是嗎?慧玲為什麼哭?怪她偷偷帶走玫瑰?怪她多管閒事?慧玲那種人完全不講道理的,叫她怎麼解釋?  

  玫瑰也看見了父母——她是由之穎的突然停止玩耍和變了的臉色看出來,她十分機靈。她的笑容在一瞬間溜走,小小臉兒像突然失去陽光般蒼白。  

  「慧玲,你做什麼?」丁范責備的。「別嚇壞了玫瑰和杜小姐!」  

  慧玲長長的吸一口氣,努力忍住了淚水,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哭泣。她走向前去,從之穎懷裡抱回玫瑰。很意外,她不再盛氣凌人的指責之穎。  

  「慧玲,很對不起,玫瑰在矮樹叢邊等我,我——就帶她來了,」之穎解釋著。慧玲流淚比惡顏相向更令她難過,哪個母親不著急女兒的失蹤?「我不是有意——」  

  慧玲不理會她,抱著玫瑰逕自朝山坡下走,走了一段路,她終於停下來,轉身說:  

  「下次帶玫瑰來玩,記得告訴我一聲!」她大步去了。  

  之穎呆了半晌,慧玲的意思是——答應放玫瑰出來和她玩了?為什麼?慧玲為什麼突然改變了?  

  「嘿,程以哲,你聽見嗎?」她跳起來。「以後我們可以正大光明的幫助玫瑰——」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看見玫瑰的父親丁范還站在那兒。她解嘲般的聳聳肩,說:  

  「程以哲,他是玫瑰的父親丁范!」  

  以哲站起來和丁范握握手,以哲相信,男人絕不會像女人那麼不講理,丁范可不會那麼莫名其妙的把玫瑰圈在一個小圈子裡吧?  

  「丁先生,」以哲很有風度的。「我是五官科的醫生,我在士林一家私立盲啞學校服務,我是來幫助玫瑰的!」  

  「哦!是嗎?」丁范有些錯愕,立刻顯得好高興,好感激。「我們不知道這件事,內人脾氣很古怪,我——唉!我知道玫瑰要送到學校去才有前途的!」  

  「玫瑰不是完全不能發聲,所以說也可能不是完全不能聽,」以哲穩重的說:「你們送她去檢查過嗎?」  

  「檢查過,以目前台灣的技術——沒有可能醫好,」丁范臉上隱有憂色。「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送她出國醫——」  

  「送到我們學校來吧!我替你想辦法!」以哲說。  

  「你——」丁范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程以哲是美國回來的專家,他的家人都在那邊,」之穎說。她並不想炫耀什麼,以哲的事與她無關,她只想幫助玫瑰。「他可能幫你們的忙!」  

  「是嗎?」丁范大喜過望。「先謝謝你,程先生!我會說服慧玲,盡力說服她!」  

  「她為什麼不肯送玫瑰進學校?她不明白那是對玫瑰好的嗎?」以哲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平常她都很好,提起這件事就完全不可理喻,」丁范無奈的搖搖頭。「不瞞你們,我們每次爭執全為了玫瑰!」  

  「她剛才——為什麼哭?」之穎傻傻的問。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她是因為玫瑰的笑聲,」丁范眼中也有淚光,可憐天下父母心!「五年來,玫瑰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笑過!」  

  「真的?那天晚上玫瑰也這麼笑的!」之穎叫。  

  「我知道慧玲那樣藏住玫瑰是錯誤的,」丁范說:「她總是擔心別人笑話玫瑰,欺負玫瑰。我知道她愛玫瑰,可是,她的愛使玫瑰變成一朵沒見過陽光的花朵,我擔心這朵花會凋落得特別快——之穎,謝謝你替玫瑰做的一切,我相信搬來此地住,必是上帝的旨意!」  

  「別謝我,」之穎有點忸怩,她最不習慣客氣。「大家都說我多管閒事,其實,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好!」  

  「好心的姑娘必有好報!」丁范揮揮手,大步走下山。  

  之穎叉著腰站了一會兒,她心中有亂七八糟的興奮情緒,除了玫瑰,她說不出為什麼,她只是莫名其妙的喜悅。  

  「好心的姑娘,你肚餓嗎?」以哲打趣著。  

  「喂!不許這麼稱呼我,」她瞪以哲一眼。「我有名有姓的,你不記得嗎?」  

  「永遠忘不了!」他不認真的笑一笑。灑脫而風趣。「之穎,你說過請我吃飯!」  

  「放心!媽媽燒的菜包管你漲飽!」她甜甜的擠擠眼——對了,之穎的臉兒說不上多美,卻好甜、好甜,尤其當她笑,當她扮鬼臉時。  

  以哲就那麼似笑非笑的凝視著她——他總喜歡凝視人,因為他是專家?想從她臉上發掘些什麼?  

  之穎並不在意他的凝視,她坦白得像一張紙,她爽朗得像一陣風。凝視,對她並不表示什麼,雖然她發現以哲的眼光十分特別,十分生動。  

  「怎麼來了三次,從來沒有碰到韋皓?」他問。  

  「他回家用功了,他發誓不再抄我的習題!」她說。  

  「這麼說,你的功課很不錯了?」他故作驚奇狀。  

  「稀奇嗎?」她聳聳肩,很自然的把手交給他握著。「跟我回家去吧!」  

  山坡下的家裡燈光溫暖,隱約的菜香味陣陣傳來,之穎拖著以哲連跑帶跳的奔回去。  

  「媽媽,我帶來一個客人,」她稚氣的叫著。「飯菜夠他吃嗎?」  

  之穎的呼叫引出來廚房裡的淑怡,她帶著微笑打量以哲——她剛才以為是韋皓。眼中增添一抹驚訝,好出色的一個男孩子,是那個什麼——以哲嗎?  

  「是以哲,對嗎?」淑恰保持良好風度。「如果你不挑剔菜的話,足夠你吃三碗飯!」  

  「挑剔的人不會來得這麼冒然,伯母!」以哲說得很得體。「我在學校是吃大鍋飯的!」  

  「你在讀書?」淑怡意外的。  

  「他有資格做我們教授,」之穎放開以哲。「他在美國學醫的,是專家!」  

  「哦!」淑怡不自覺的再看以哲一眼。  

  做媽媽的總是這樣,女兒帶回來的男孩子,不管是不是男朋友,她都得先打量一陣,評評分。若拿以哲和韋皓來比——她怔一怔神,怎麼了?為什麼要用韋皓來比?韋皓和之穎有十幾年的友誼,這個以哲才初識,怎麼比呢?  

  「別聽之穎亂說,我哪裡是專家,」以哲很謙虛,和在之穎面前的灑脫風趣,又是另一種形態。「我只不過幫忙姐姐辦好盲啞學校!」  

  「幫忙姐姐?」之穎叫起來。「盲啞學校是你姐姐辦的?那她——是校長?」  

  以哲淡淡的點點頭,在他心目中,絕不想誇耀什麼。  

  「她是校長,她學的是教育!」他說。  

  淑怡暗暗點點頭,打個招呼退回廚房。這個男孩子外表很討人喜歡,又有很好的學歷,很好的家庭,很好的背景,之穎和他交朋友——哎!怎麼又想到這裡了?之穎和韋皓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  

  以哲看著淑怡的背影,沉思了一陣。  

  「你母親很親切,她使我想起在美國的媽媽,」他坐下來。「這麼大的人還想家,你會不會笑我娘娘腔?」  

  「想家是娘娘腔?」她跳上沙發,盤著腿坐著。「沒有感情,沒有愛的人才會不想家,如果讓我出國!嘿!過不了三天就逃回來了!」  

  「稚氣!」他搖搖頭。目不轉睛的望著她。「你知道多少年輕人削尖了腦袋想鑽出國?」  

  「我永遠不會是其中的一分子!」她說得好認真。「我這個人看起來很爽朗,很堅強,其實吶,我心裡很軟弱,」她放低了聲音,一本正經的。「別告訴別人哦2我才捨不得離開爸爸,媽媽!」  

  她天真無邪的話引起他一陣笑聲。她坦白得真可愛,看她圓碌碌的眼睛一本正經的轉呀轉的,就算有再大的心事,再大的煩惱都會忘了。  

  她是一株忘憂草!  

  她永遠在幫助人,使別人開心,使別人快樂,盡自己所能的付出所有力量——她往往忘了自我!或者,忘憂草本身是沒有煩惱,沒有憂愁的,是嗎?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若有一天,當煩惱、憂愁降臨到忘憂草身上時,她會需要另一株能幫助她的忘憂草嗎?  

  四個人—之穎、以哲和之穎父母。吃了很融洽的晚餐。以哲是個很隨和、很能適應環境的男孩子,飯後,他竟幫忙著收拾碗碟,和之穎分工合作的做完所有的善後工作。他第一次來,那麼奇妙,他竟贏得比韋皓十多年在之穎父母面前更多的歡心!  

  「彈吉他,唱民歌?」之穎望著他徵求同意。  

  「不做功課?」他關心的。  

  「放一晚假,陪你!」她不在意的拍拍手。「其實,又不是中學生,哪要天天做功課的?」  

  拎著吉他,她領先走出客廳。  

  夜,是這條岔路——或說小徑最美的一刻,美在它的靜謐,美在它的安詳。難怪之穎總說夜空中孕育著看不見的靈氣。真的,當你放開了所有世俗的一切,把自己融入那寧靜的夜色中,或者你也能領略、享受那靈氣?  

  她抱著吉他彈出一個音符,他用手更快的壓住了她的。  

  「別出聲,別破壞了這份寧靜!」他說。  

  「想做詩嗎?」她笑起來。「看你緊張的樣子,這寧靜,是晚晚相同,夜夜相似,你若喜歡,晚晚都來吧!」  

  「我想來,怕有人不歡迎!」他半真半假的。  

  「作怪!誰會不歡迎你?」她放開吉他,躺在地上。  

  「那邊有條小溪,你去過嗎?」他用手指一指。  

  「淡水河?」她看著天上的星星,她又想起玫瑰的眼睛。  

  「淡水河算什麼小溪?」他說:「就在山坡背後,很窄的一條,不知來自何方,不知流向何處,但很美!」  

  「這麼好的地方我怎麼不知道?」她把視線轉向他。  

  「你把自己局限在小徑裡,不知道嗎?」他說得有深意。  

  「瞎扯!」她拔下一把草扔在他臉上。「身體局限在小徑裡,可是我思想領域廣闊!」  

  「思想?」他笑一笑。眼中有一絲捉弄之色。  

  「否認不了,」她坐起來。「你學醫,讀的東西已經狹窄,你又成了什麼專家,思想紋路只有一條,愈專就愈窄,不是嗎?而我呢?海闊天空任我行,誰寬誰窄不是好簡單的事?」  

  「尖嘴利牙!」他說了一句並不純正的廣東話。「算你思想領域寬廣,去小溪嗎?」  

  「還等什麼?」她跳起來。  

  他拿著吉他,牽著她的手——很自然,像牽一個小妹妹。走了十碼,一陣驚人喧囂的摩托車聲音直奔過來。  

  「李立奧!」她扔開他的手,迎著上去。她總是對別人的事比自己更關心。  

  立奧的摩托車停在她身邊。他穿著緊身牛仔褲,窄腰花襯衫,領口有一條小絲巾,很新潮,很夠味,可是他的臉色那麼壞,幾乎像——囚犯行刑前的死白。  

  「看見今天的報紙嗎?」他的聲音又冷又硬。  

  「你和施薇亞——」她說。她看見他唇上的傷口。  

  「不是那件,另外一件!」他喝著。他的眼光那麼憤怒、那麼絕望,像一堆將燃盡的煤炭。  

  之穎原諒他的不禮貌,她知道必然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她幾乎完全能瞭解他的感覺、他的心情。  

  「沒看到,」她緩緩的搖頭。「施薇亞本來說昨天要找我的,她沒來!」  

  他咬著唇,陰森得令人心寒,右眼下的肌肉不聽指揮的抽搐、跳動著。  

  「她做錯了,她會後悔,她一定會後悔,」他喃喃的說。他是那種剛硬得只會表現歡樂而不會表現痛苦的男孩,痛苦,對他來說就是毀滅。「我告訴她錯了,她不信,她完全不信,她真的會後悔!」  

  「你是說施薇亞——訂婚?」她擔心的。他看來好不正常,她怕見他臉上的死白。  

  「她在走向一座墳墓,」他聽不見她的話,他的靈魂彷彿已離軀殼而去,他顯得空洞。「她會悶死、愁死在裡面,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她——做錯了!」  

  「李立奧,我不懂你說什麼!」她天真的。  

  「你是不懂,世界上有誰懂我?」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好狂、好難聽——有哭的味道。「連薇亞都不懂,你們算什麼?」  

  之穎呆住了,他的模樣太令人擔心了,什麼事情刺激他成這樣?仇恨、絕望、毀滅已完全佔據了他的心、他的靈魂,一隻黑色的魔掌遮住了他的理智,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前幾天他還有血有肉,前幾天他的真誠和對施薇亞的深愛曾感動之穎,今晚他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她折磨我,使我痛苦,我——」他臉上閃過一抹可怕的殺機。「我也會折磨她,使她痛苦!」  

  「李立奧——」之穎吃驚的叫。  

  他全不理會她,跳上摩托車,疾馳而去。留下一陣煙塵和掉落的一堆報紙。  

  他似乎只為這麼發洩一下而來,他完全沒有目的,他像一輛失去方向盤的汽車,他像一艘失去舵的船,他像一隻無頭蒼蠅般亂飛亂撞,他已失去主宰!他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真的,誰懂他?  

  以哲遠遠的站在一邊,他是個很知趣的男孩子,不關他的事他不會亂加一份。之穎悶悶的拾起報紙走向他。  

  「李立奧使我擔心!」她說得真誠。「他本來就是個火爆的人,我怕他會闖禍!」  

  「發生了很嚴重的事?」以哲問。  

  「誰知道?」之穎打開報紙,藉著施家大門上的燈光看一眼,哦!斗大的字印著潘定邦和施薇亞結婚的消息,結婚!沒弄錯嗎?  

  「似乎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呢!」以哲也看見報紙。  

  「有什麼麻煩?如果我是施薇亞,我才不選潘定邦,那麼脂粉氣重,」之穎稚氣的憤憤不平。「如果我是李立奧的話,嘿!我才不要一個變心的女孩!」  

  「說得好聽,可惜你不是他們,這種事也不是說起來那麼簡單。感情!對嗎?」  

  「李立奧真可憐,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或者是他不會說那種婆婆媽媽的軟話,施薇亞才變心的!」她皺著眉頭。「之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他善意的。「你管得盡天下所有的事,除了男女間的愛情,你懂嗎?」  

  「我沒有要管,我只想幫忙!」她嘟起小嘴。  

  「你幫不上忙!」他輕輕攬著她的肩。「愛情的事聽其自然發展,絕對勉強不得!」  

  「你懂這麼多?」她睜大眼睛盯著他。「一定有好多次戀愛經驗,是不是?」  

  「不能說沒有,卻也不多!」他笑一笑。帶著她往前走。「我建議你在李立奧、施薇亞的事上只做一個旁觀者!」  

  「從沒試過做旁觀者,」她咧著嘴笑,牙齒又細又整齊。「我這個人——大概貪心得很,明明沒有我的份,也想擠進去做主角!」  

  「總會有一天你會做主角,」他逗著她。「你會和一個出色的男孩子合演一出很美、很甜、很溫馨而且永恆的戲!」  

  「你在說什麼?古里古怪的!」她嚷著。「專家都喜歡繞彎子說話嗎?」  

  「記住我的話,到那一天你就會明白!」他微笑。  

  「哪——哪一個男孩?韋皓嗎?」她真無邪得緊。  

  「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這種事情很難說,」他沉思一陣,神情有點古怪。「我相信連你都沒把握!」  

  「什麼話?韋皓是我男朋友!」她哇哇叫。「我們從小學一直同學到現在!」  

  「韋皓是你的愛人?情人?」他問。他們已越過了山坡,果然看見一條綠得透明的小溪,在月光下閃耀。  

  「愛人?」她漲紅了臉。她只是個小女孩,別人的事她可以管得面不改色,提起自己,她也羞澀。「不許說這些字眼,羞不羞?」  

  「真愛裡沒有羞恥!」他正色的。「男朋友和愛人不同,這點都不明白?」  

  「我從來不講什麼——愛不愛的,好肉麻!」她笑得有點憨,這孩子!「哎——就是這條小溪嗎?水是綠的?怎麼這麼清澈?你怎麼發現的?」  

  「那麼多問題,叫我先回答哪一個?」他搖搖頭。拉著她一起坐在溪邊。  

  「別回答了,」她滿眼眶的喜悅。「聽那水流聲,它美得好像——好像——」她說不下去。  

  「好像什麼?」他打趣的笑了。「一個外交家,能好像了半天還沒有下文嗎?」  

  「外交家可不需要做詩!」她俯著身體凝注溪水。「這溪水怎麼綠成這麼透明,有個小溪仙住在水底?」  

  「小溪還有仙人?」他搖搖頭。「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綠成這樣,我叫它翡翠溪!」  

  「好名字!」她拍起手來。「一個醫生有這麼雅致的想法,明天美聯社可發新聞!」  

  「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不是每一個學醫的人都死板、生硬啊!」他攤開雙手。  

  「醫生像你——嘿!不是蒙古大夫也差不多少了!」她嘰咕的笑著。  

  「說說你和韋皓的事!」他突然轉開話題。  

  「我和韋皓?」她想一想,在她,簡直沒有不可講之事。「我們從小學同學到現在,我們個性很相像,愛好也差不多,我們是好朋友,好同學,我們玩得很好!」  

  「還有呢?你們玩些什麼?」他很感興趣的望著她笑。  

  「玩——爬山,打打球,夏天游水,喂,你會游水嗎?」她說得好孩子氣。「我喜歡彈吉他,喜歡唱民歌,但是韋皓不喜歡,他喜歡熱門音樂,尤其是湯姆瓊士!」  

  「我聽說台灣一般大學生都很喜歡開舞會!」他說。  

  「我們也參加過,不好玩!」她拾起一粒小石子,輕輕的投入溪中,綠色波紋一圈圈擴大了。  

  「韋皓很喜歡跳舞,他說那是運動,我——可沒天才!」  

  「很有意思!」他依舊微笑。「你們很親熱?」  

  「親熱?」她嘰嘰呱呱的說:「打打鬧鬧算親熱嗎?我討厭肉麻的事,最親熱——」她眼珠靈活的轉動著。「去年聖誕節他親過一次我的臉,他說是祝福!」  

  「是嗎?」他的笑意更濃。怎樣一個真稚、無邪的小女孩?她真坦誠得像一張無暇的白紙。  

  「就是這樣了,」她睜大眼睛,毫不隱瞞。「我可沒親他,因為我送他聖誕禮物了!」  

  「你們是很可愛的一對朋友!」他說,由衷的。他深深的瞭解,感情的事絕不能勉強。  

  「說說你的,」她興致勃勃。「不是女朋友的事,講講美國大學的情形吧!」  

  「我是南加大,柏克萊的南加大。」他說。「你該知道,柏克萊的學生素質都比較高,而且思想行動極端自由,是嬉皮士的大本營。我是在自由發展的情況下完成學業!」  

  「柏克萊不是最喜歡鬧學潮的地方?」她更有興趣。  

  「現在沒有了,」他淡淡的笑。「鬧得太多、太久,學生都膩了,又回到課室裡。其實,我很喜歡柏克萊的自由風氣,嬉皮士也很和平、友善。」  

  「說得我心動,很想去看看!」她說。  

  「未來的女外交官,你有的是機會!」他也把一粒小石子投向小溪。「若你要去,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怎麼?」她歪著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會讓家人招待你。」他說得誠懇。  

  「算了,我只是講講,我是不會出國的!」她雙手枕在腦後,躺在地上。  

  「你不像有大志的人!」他說。  

  「出國就是有大志?荒謬!」她仰望天上星星。「如果我去了美國,我可還有機會躺在小溪邊數星星?我可還有時間和朋友閒話家常?我可還能感覺到親愛的父母就在不遠的山坡另一邊?我可還能嗅到屋前的青草味?我不出國,我相信我喜歡的一切比出國更有意義!」  

  「你有權選擇,」他有些感動,多純良淡泊的女孩子!「你是很特別!」  

  「我只是不貪心!」她說。閉上了眼睛。  

  他有些錯愕,沒講錯什麼話吧?她似乎有些不對,她的聲音有濃重的鼻音,她怎麼了?  

  「之穎,你做什麼?」他湊近她,下意識的握住她的手,他看見她眼角有一粒晶瑩的淚珠。她用手指揉揉眼睛,好稚氣的一個動作。  

  「想著會離開爸爸、媽媽,我就想哭!」她癟癟嘴,一滴眼淚又落下來。  

  「傻孩子,又沒有人強迫你出國,傷什麼心?」他拍著她,像在拍一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但是——」她再抹一抹眼淚,睜開眼睛。「我想起也不行,我的心——其實一點也不硬!」  

  「我知道!」他再拍拍她。「別再想了,我唱個歌給你聽很好聽的一首歌!」  

  「什麼名字!」她立刻高興起來。淚水還沒乾呢!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他說。他的英文發音真好聽。「是『木匠姐弟』合唱的!」  

  「哎!我聽過,」她叫起來。「木匠姐弟聲音好美,尤其是姐姐,歌詞、音符好像流水——不,不,好像在一塊平的玻璃板上滾動水銀珠一樣!」  

  「形容得多好!」他說:「不過木匠姐弟的確是近來比較出色的合唱團,沒有亂喊亂叫的噪音!」  

  「聽說木匠姐姐每次演唱總穿襯衫,長褲,也不化妝,很嬉皮士的,」她好感興趣。「她還是鼓手,一邊打鼓一邊唱,是嗎?」  

  「是吧!」他點點頭。「不過並不很嬉皮士,比起一般樂隊,他們簡直可以說正派!」  

  「你唱吧!」她再躺下去。  

  以哲調弄了一陣琴弦,開始唱了。他歌聲和木匠姐弟自然不同,他的音色很低沉,帶著很重、很重的感情,他把這首「他們希望接近你」唱出另一種風格,純男性的風格。  

  歌聲停了很久,很久,她都沒出聲,只是那麼定定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的凝視著他。  

  「你是誰?」她傻傻的、稚氣的問,聲音有些像在做夢。「你怎麼能唱出這樣一首歌?」  

  「我是以哲,不是嗎?」他捧起了她的臉——那是很自然、很真純、很含蓄、很特別的一種感情。「我是你的朋友,我們要一起幫助玫瑰的!」  

  「噢,程以哲,」她醒轉過來,高興得跳起來。「你唱得多好,知道嗎?你唱得多好!」  

  「這首歌為你而唱,再加了翡翠溪流的伴奏、星光、月光的點綴和上帝的祝福,你才會覺得歌聲好!」他微笑著,那微笑多安詳,多恬適,眼中沒有惡作劇,夜空的靈氣更蓋住了他那份不羈,他全身發光!  

  「你為我唱?」她有不置信的真誠喜悅。  

  「我為你唱!」他輕輕在她臉頰上親吻一下。「這是一個祝福,希望你能接受!」  

  「啊!」她漲紅了臉,心中飄蕩著異樣情緒。  

  以哲已是一個朋友,但這朋友和韋皓不同,他帶給她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感受,她——喜歡這感受!  

  「剛才你為玫瑰而給我親吻的祝福。」他的眼光清澈似翡翠溪水。「現在我也祝福你和——我們的友誼!」  

  祝福!很美、很溫暖,包含一切感情的兩個字!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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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3:00
第五章

  施薇亞結婚了,婚禮在匆促而極度保密的情況下舉行的。沒有請客,更沒有鋪張,簡單的婚禮一過,新婚夫婦立刻到不曾宣佈名稱的地方渡蜜月。  

  婚禮前整個星期,之穎沒有見著薇亞,她似乎躲了起來。婚禮之後,她也沒有回到小徑盡頭的家中。之穎有點失望,她不必做得這麼神秘啊!  

  薇亞結婚就是這段三角戀愛的結束?之穎不知道!立奧絕不是肯放手的男孩,她明白這點!——還能怎樣呢?施薇亞已是正正式式的潘定邦太太了。  

  之穎很想找立奧談一談,勸勸他——雖然他未必會聽。她關心他在這種情況下會做出什麼傻事?唉!她愈來愈覺得薇亞的婚姻有錯誤,她希望薇亞不後悔!  

  中國女孩子大多數都屈服於既成的事實,薇亞就算後悔也絕不會和潘定邦離婚,那——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立奧說墳墓,沒有錯啊!  

  相愛的人不能結婚是天下最遺憾的事,之穎想。她說不出這件事裡誰對誰錯,似乎——都有錯,也都沒錯,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打算,是嗎?只是——立奧很可憐,他追求的是愛,得到的是痛苦和毀滅!像他那麼剛硬、陰冷的男孩子,肯定的能在表面上承受得了這打擊,他內心如何?他將怎樣平衡自己?  

  立奧年輕好勝,脾氣又壞,再加上愛惡都是那麼強烈,所謂的「平衡」是——他將怎麼對付施薇亞和潘定邦?之穎知道他一定會這麼做,換了她也會報復一下,洩洩憤。人總是人,尤其年輕人,誰真能像小說裡、電影上那麼偉大?  

  之穎實在為施薇亞和潘定邦擔心!  

  小徑上,依然那麼寧靜。已發生的事被輕風吹散,只留下淺淺的痕跡。日子一天天的在推進,未發生的事,誰能預先知道呢?只是,有些事是必然要發生的,上帝預先安排好,絕不能更改!  

  之穎快快樂樂的沿著小徑走回家,一整天的課不曾使她疲乏,這個熱心又善良的女孩子永遠有發洩不完的精力。她又在想,晚上該去看看施廷凱——管他歡不歡迎。也該再帶玫瑰到山坡草地上奔跑一陣,看著她那兩條逐漸強壯的小腿活動是件高興的事。或者程以哲會來,最近他晚上總是來,這個男孩真的熱心,比起韋皓來——  

  韋皓?她呆怔一下,韋皓已有一星期沒來過此地,在學校雖然見面,卻總——感覺不到他存在似的。不,是他疏遠了她——哎!怎麼想的?韋皓絕不會疏遠她,韋皓是在「發奮圖強」的用功,不是嗎?或者今晚可以打電話叫他來,他從沒見過以哲,他們該見見面,一定會成好朋友的!  

  回到家裡,慕賢和淑怡都沒回來。廚房裡有一袋愛蓮母親代買的菜,她放下書本,快手快腳的把蔬菜洗乾淨、肉切好。從冰箱裡拿出一大瓶果汁灌下去,又吃了一塊薩其瑪,飽了。洗一把臉,朝施家跑去。  

  穿起牛仔褲T恤的她顯得分外修長,也分外青春——青春不是名貴的脂粉、不是華麗的衣服所能裝扮出來的,青春是自然美。她跑到施家別墅門口,正待按鈴,發現大門又是虛掩的,怎麼回事?他們不怕想殺人滅口的兇手再來一次?  

  她輕盈的穿過庭院,走進客廳,四周張望一下,一個人影也沒有,施廷凱一定在書房。走了兩步,地板發出奇異的「吱吱」聲,這麼漂亮的別墅,地板不可能這樣差勁,她退回兩步,依然吱吱作響。她懷疑的蹲下去看一看,竟是人工把地板弄松的,施廷凱預備怎樣?真活捉兇手?憑那幾支飛鏢?  

  她走到書房門口,沿路的地板都鬆動著,發出不同的聲音。敲敲門,沒有回音,推門一望,書房裡沒有人,奇怪了,廷凱去了哪裡?連阿保,連陳嫂都不見蹤影。  

  正想轉身回來,忽然聽見背後飯廳裡有些聲音,像是有人在冰箱裡拿東西。之穎高興起來,總算有人,沒有白跑一趟。  

  她興沖沖的推開飯廳門,也許用力太大,把冰箱前面的那人嚇了一大跳。之穎一連串的對不起之後,發現竟是個不曾見過面的陌生女人。她背著身體,身上穿著一襲曳地白紗長睡袍,看不見她的臉,從她背影能知道,她必是個十分美麗的婦人。她一定是廷凱的太太靜文了!  

  「哎——施伯母,對不起,嚇著了你,」之穎說:「我是之穎,杜之穎,施薇亞提起過嗎?」  

  靜文沒有回答,她背著的身體動也不動,好像是一具石膏像。之穎看她手裡拿著罐頭、杯子、鮮奶什麼的一大堆,她好心的走過去幫忙。  

  「讓我幫你拿,」之穎走到她身邊。「要拿去臥室嗎?施薇亞說在樓上!」  

  靜文突然「啊」的一聲,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般回轉頭,手上的罐頭、杯子、鮮奶「碰碰」的掉了一地,杯子碎了,牛奶灑在地板上,罐頭滾得好遠。使之穎吃驚得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是靜文那張臉!  

  王靜文不是出名的美人嗎?連淑怡那種絕不應酬的人都知道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王靜文,但是——之穎看見的是怎樣一張臉啊!白得像牆壁,冷硬、平板得像大理石,像畫出來般整齊的眉毛,死板的嘴唇。受驚的眸子,是臉上唯一有生氣、會動的器官,怎麼——是這樣的呢?兩人對峙幾秒鐘,靜文一轉身奔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之穎驚魂甫定,深深的喘幾口氣。靜文的模樣是那麼怪異,天知道是誰嚇著了誰!  

  之穎從來不是膽小的女孩,這一次可真被嚇壞了。她們倆距離那麼近,驟見那樣一張平板、死白、毫無血色,甚至毫無人氣的臉,怎叫人不嚇破膽?那張臉雖不醜陋,可以說十分美——好像畫出來的,但是,那——不像人,像夢魘中時時出現,不出聲,沒動作,只用兩隻恐怖的眼睛定定望住你的黑衣女人——多恐怖!  

  不知是那一聲驚呼,或是砸碰杯子的聲音,引來了神色慌張的陳嫂,她推門進來,一眼看見之穎,她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杜小姐,是你!」陳嫂並不意外,很平靜的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罐頭。  

  「我看到一個好恐怖的女人——」之穎天真的說。  

  「別亂說話,那是夫人,」陳嫂神色莊重的看之穎一眼。「夫人身體不好,十年沒見過陽光,皮膚當然是蒼白的!」  

  「但是——但是——」之穎不知從何說起。那種皮膚,那種平板絕不因為十年不見陽光的關係。  

  「我告訴你別亂說,提都不許提,尤其在老爺面前,」陳嫂有點霸道,她不是這樣的人啊!「你提起這件事老爺會發脾氣,也許——會不許你再來!」  

  之穎點點頭,她並不怕廷凱不許她再來,她只是好心的不願惹起廷凱傷感。  

  「我不說就是,施伯伯呢?」之穎問。  

  「在後園!」陳嫂拿著碎玻璃杯走出去,她臉上有個——近乎詭異的微笑。  

  之穎不研究陳嫂的笑容——一些中年或老年的獨身婦人,總喜歡故作神秘,何必研究?她跳躍著奔進後園,黃昏的金紅色霞光下,她看見了廷凱。  

  依然是一副黑色太陽眼鏡,依然穿得十分瀟灑,他正在做什麼?模樣兒那麼可笑!那是一條用長木板臨時搭成的橋,彎彎曲曲的毫不規則,而且只有兩尺寬,廷凱就在上面小心的、認真的前進。好幾次,他幾乎從那有一米高的窄橋上跌下來,看得旁邊的之穎和阿保忍不住要叫出來。可是,他總能及時穩定自己,再找出正確的方向。那真是彷彿看得見一樣,他花了多少時間來訓練自己?為什麼?就為那兇手?值得嗎?  

  之穎輕輕的透一口氣,廷凱敏銳的立刻發覺。  

  「是誰?之穎吧?」他站在木橋盡頭。「扶我下來,阿保,預備練靶!」  

  阿保沉默的看之穎一眼,他每次都顯出不歡迎她的模樣。他走過去扶下廷凱,帶廷凱到旁邊,預備好箭靶。很雅致、很美的花園加上這些木橋、箭靶,看起來不倫不類的,廷凱報仇的心實在太重了!  

  「會射擊嗎?」廷凱問之穎,接過阿保遞去的一枝槍。  

  「學校軍訓課試過,不很準2」之穎說。她現在相信廷凱要親自抓住兇手是認真的了。  

  「看看我的槍法!」廷凱自信的笑一笑。  

  他用腳踏踏草地,原來草地上有一塊可令他辨別方向的小木塊。他站直了,正對著箭靶,右手平伸,「碰」的一聲,一粒小小的鉛彈射中紅心,箭靶上傳來「鈴鈴」的聲音。  

  「射中紅心了!」廷凱很高興,用右手摸摸仍用繃帶掛在身前的左手。「我的槍法比那該死的兇手高明多了!」  

  之穎沒出聲,看著他再射五槍。那麼神奇的,槍槍均射中紅心,他的槍法比飛鏢更準。只是——之穎下意識的有點寒心,他愈自信就表示危險性愈大,是吧?  

  他把氣槍交給阿保,很準確的走向之穎。  

  「有一星期沒來了,在忙什麼?」廷凱心情很好。「你那位醫生朋友呢?」  

  「他晚上會來吧2」之穎說。有陽光.她看見廷凱黑眼鏡後眼眶附近儘是可怕的創痕。「你的手——好了嗎?」  

  「沒問題,」廷凱再拍拍手。「兇手再來時,受傷的絕不會是我!來,我們到書房去坐!」  

  「施伯伯,你請那位美國權威的眼科醫生什麼時候來?」之穎關心的。  

  「唔——快了吧!」廷凱似乎不願深談。「不過我相信,就算我看不見也一樣能捉到兇手!」  

  「可是危險啊!」之穎小聲叫。  

  「十年前眼睛看得見時也一樣危險,不是嗎?」廷凱拍拍她,帶她進書房。  

  「你完全想不出兇手的動機?」之穎好奇的。  

  「想像不出,我一向只幫人打贏官司,我又從不跟人結仇,十年來我想過千萬遍,我想不出理由!」他搖頭。  

  「你—一太太呢?」之穎眨眨眼,她又想起那平板、恐怖的臉孔,嚥一口口水,她不敢問。  

  「靜文?她怎麼可能有仇人?她是人人歡迎的好人,誰會仇視她?」他又顯得激動,可憐的他,怎樣在愛著靜文啊!「忍心下手傷她的不是人,是禽獸!」  

  「她有沒提過——認得出那個兇手?」之穎再問。她覺得這件事裡似乎疑點太多,絕不平常。  

  「受傷以後,十年來她都沒出聲,」他傷感的歎口氣。「她沉默得令我心痛!」  

  之穎出不了聲,她不能再深問,那會涉及廷凱夫婦之間的私事,她無權這麼做。  

  「大門沒關上,我認為還是小心點好!」她直率的。  

  廷凱胸有成竹的笑一笑。  

  「謝謝你的關心,之穎,」他再笑一笑。「大門是我故意開的,我要讓他進來!」  

  「他?兇手?」之穎怔一怔,她可沒那麼深的心機。「哦!施薇亞什麼時候回來?」  

  「明後天吧!」廷凱搖搖頭。「可憐的孩子,那個李立奧嚇壞了她,連結婚都不敢請客!」  

  「她去了哪裡?」她追問。  

  「香港!」他不會瞞住之穎。「預備十天回來,他們在香港辦好去澳洲的手續,回來住一星期就走!」  

  「去澳洲定居?不再回來了?」之穎意外的。  

  「過一兩年,等李立奧忘掉這件事再回來!」廷凱淡淡的。他對這件事並不十分關心,他全副精神放在捉兇手的事上。  

  「一兩年後李立奧就會忘記?」之穎自語。  

  「怎麼?你認為這樣避開不對?」廷凱又意外了。  

  「李立奧——並不壞,我認為大家講清楚比避開好,又避不了一輩子的!」她坦坦白白的。  

  「你和薇亞談談吧!」廷凱說:「我不明白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本來好好的,怎麼突然會跑出個潘定邦的?」  

  「你見過李立奧?」她問。  

  「看不見,能感覺得到,」廷凱笑笑。「很任性、很爽朗的一個年輕人,或者——薇亞覺得定邦比較合適吧!」  

  之穎又坐了一陣,實在有點坐不下去了。她對廷凱這種態度完全不同意,廷凱心中似乎只有靜文,再也容納不下第二個人,甚至他的女兒。他對薇亞不關心——並不同於美國那些采放任子女態度的父母。或者他也愛薇亞,只是完全不關心。像這樣一件婚姻大事,至少他該提出意見,他是父親啊!他好像完全不管。  

  「你也覺得潘定邦比李立奧好?」她問,聲音硬了起來。  

  「我不知道,薇亞覺得誰好就行了!」他拿起書桌上的飛鏢。「婚姻是她的,不是我的!」  

  「她是你的女兒,你該關心!」之穎忍不住叫起來。怎樣的父親?被仇恨蒙蔽了愛心?  

  「你怎麼這樣說?」廷凱皺皺眉。「薇亞夠大了,她應該自己能選擇!」  

  「你甚至不提一點意見?」她不客氣的。「你心裡只有怎樣捉兇手,報仇,是嗎?」  

  「之穎,我能聽出所有聲音,我仍是看不見,」廷凱歎一口氣。「你懂嗎?我相信薇亞選擇是正確的!」  

  之穎呆一下,她怎能這樣對廷凱發脾氣?完全不關她的事,她太過分了!  

  「我回去了!」她悶悶的撅著嘴生氣,也不知道她氣廷凱還是氣自己!  

  「有空再來,大門不再緊閉了!」廷凱站起來,擺好位置又開始練靶。  

  之穎低著頭走出去。她實在想不明白,廷凱曾是最出名的大律師,他該比所有人更熟知法律,他能幫每一個人打贏官司,為什麼不能幫自己?他該把這事交給警方辦理,十年前就該。但是,他卻在十年後的今日堅持要自己辦,為什麼?他不理會女兒面臨的愛情困擾,他不怕自己面臨的生命危險,他固執得有點不可理喻!  

  或者,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開的結吧!有時人就是那麼愚蠢,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結,輕輕一拉就開了,他卻要費許多年的時間才脫得了困,不是蠢嗎?  

  大門處,彪形大漢阿保等在那兒,他的臉色好嚴重。  

  「陳嫂說你見到了夫人!」他劈頭就說。  

  「怎麼樣?她是不許人見的?」之穎沒好氣的。她已被靜文嚇壞了,陳嫂和阿保還想做什麼?  

  「不是不許人見,」阿保摸摸頭,他這種長肉不長心的人倒是沒有壞心眼。「只是——你別說出去!」  

  「說什麼?當我是長舌婦?」之穎的牛脾氣來了,冷冷硬硬、凶凶霸霸的叉起腰。  

  「不,不是。」阿保的臉都漲紅了。「我的意思是別告訴老爺!」  

  「施伯伯?」之穎呆呆的。「你們怎麼回事?施伯伯難道不知道自己太太的情形!」  

  「請你千萬別提起!」阿保眼光很誠懇。  

  「說過不提就不提!」之穎拍拍胸口。「告訴你,施伯母可把我嚇壞了,她那張臉——」  

  「杜小姐,」阿保大喝一聲。  

  「嚷也沒用,我是嚇壞了,」之穎稚氣的攤開雙手。「我又不是在胡扯,又不是在騙人!」  

  「杜小姐,這是我們唯一的要求,」阿保只好軟下來,他是不能對一個稚氣的女孩子呼呼喝喝的。「因為這件事——關係重大!」  

  「哦!」之穎睜大了又黑又圓的星眸。「那——我不說就是,你放心,阿保!」  

  之穎雙手插進牛仔褲袋裡,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走回家。阿保的話真神秘,什麼關係重大,不過——答應不說就一定不說,之穎是個守信用的人!  

  淑怕已做好晚餐,父女三人吃得津津有味。杜家不富有,但是他們分工合作,做妥所有的事。杜家的人看來也不特別互相關心,但是,他們的愛、他們的親情表現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上。  

  之穎是個很乖的女孩,除了保持那份純真、那份珍貴的稚氣之外,她愛讀書,也愛玩,只是,她的玩法和別人不同。當她幫助淑怡做完她能做的家事外,她總是玩得那麼正派,也那麼淡泊——不慕虛榮、不沉迷於燈紅酒綠的淡泊。她從不誇張自己,不論優點、缺點,她都那麼自然的把自己放在人們面前。她不重視物質,她從來不會在鏡前多花一秒鐘,但是她注重靈性的追求——那是精神上的。她不是美人,但是她青春,她全身煥發著青春的光芒,她黑眸中孕育著智能和靈氣。她是個脫俗的女孩子,普通的人只能發覺她與眾不同,特殊的男孩子才能發現她的內在美和那一股捉摸不到的靈氣!  

  韋皓只是她自小到大的玩伴,十多年來只知她與別的女孩不同。真正欣賞她的——暗暗的、不露痕跡的,是程以哲!  

  看啊!他又踩著小徑上的月光大步而來。他那不羈的笑容,他那灑脫的神色,還有他後天因學識和環境所訓練出的沉穩,他不是脂粉明星似的美男子,可是他比美男子更吸引人——內在的!  

  「嗨!我來了!」他微笑著朝之穎揮手。  

  之穎穿著紅色熱褲,白色T恤坐在綠色的草地上,手中抱著乳白色的吉他,月光下,紅綠對比也變得那麼和諧。她剛洗完澡,脖子裡、手臂上全是痱子粉,頭髮也濕濕的貼在頭上,只是兩隻又圓又亮的黑眸在轉動,她顯得稚氣又生動。  

  「玫瑰沒出來,慧玲關著房門,」之穎指指丁家。「等會兒我們一起去看看!」  

  「玫瑰沒出來我不能來看你?」他半開玩笑的凝視她。這個女孩全身都是「真」的光芒,他心中流過一股溫暖,「真」的一切總給人溫暖。  

  「看我?」她咧著嘴笑了。「我打電話讓韋皓來,好讓你們見見面!」  

  「他來嗎?」他問。  

  「他不在家!」她摸摸濕頭髮。「奇怪的是愛蓮也總不在家,若你不來,我就慘了!」  

  「我不來時你可以打電話給我,」他笑一笑,含有深意的說:「我永遠不會不在家!」  

  「好!我記住了!」她拍拍手。她聽不出他話裡的深意。  

  「只記住不行,要打電話給我!」他說。  

  「你天天來,我何必打電話?」她瞪著他,眼中一片澄澈。  

  他暗暗歎一口氣,無奈的默然,她太直率、太純真了。  

  「明天我不來,等你電話才來!」他仍然在笑。  

  「我明天打給你!」她甜甜的笑。「嘿,程以哲,以後被別人誤會,沒有女孩子肯要你了!」  

  「誰在乎?」他灑脫的說。坐在她旁邊。「我從來沒打算讓女孩子要我,是我要女孩子,主權在我!」  

  「夠性格!」她彈一下吉他,突然跳起來。「你等一下,我再打電話找韋皓!」  

  她跳過灌木樹,衝進愛蓮家,一分鐘後又出來,神色有點沮喪,有點懷疑。  

  「韋皓還是不在,他媽媽說他放學沒回過家!」她嘟起嘴巴。「他該五點鐘到家的!」  

  「也許他有重要的事!」他安慰著。  

  「他從來都沒有重要的事,下午在公路局車上也沒提起!」她搖頭。「明天我一定要問清楚!」  

  「那麼現在呢!一直要嘟著嘴、氣鼓鼓的對著我?」他開玩笑,他想使她輕鬆點。  

  「怎麼會?」她又笑了。「韋皓一定有重要事情,我知道,我瞭解他那個人!」  

  「很高興看見你笑,天又晴了!」他打趣。  

  「來,我們去丁家帶玫瑰出來,」她伸手給他,把他從草地上拉起來。「到士林去逛逛好嗎?」  

  「士林有什麼可逛的?到後面山坡上不更好?」他說。  

  丁家大門緊閉,窗簾也深深低垂著。之穎和以哲既然打定主意找玫瑰出來玩,也就不客氣的敲了門。  

  開門的是丁范,他的臉色不好,似乎在生氣。  

  「是你們,」他勉強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請進來坐!」  

  客廳裡開著冷氣,只有丁范獨自一人在看書,慧玲和玫瑰都不在。  

  「我們想帶玫瑰出去走走!」之穎說。  

  慧玲從另一扇門裡探出頭來,她好敏感,一聽見玫瑰的名字立刻就出來。她的眼睛紅腫,臉色陰沉——很可能是兩夫婦又吵了嘴。  

  「玫瑰睡了,明天吧!」慧玲說。聲音裡仍有哭意。  

  「那——」之穎預備退出去。  

  「丁先生,丁太大都在,我正好有個問題跟兩位談一談,」以哲接口說:「可以嗎?」  

  「談什麼?」慧玲立刻露出戒懼的神色。  

  「坐下來慢慢談吧!」丁范請他們坐。  

  慧玲瞪丁范一眼,不情不願的坐在一邊。  

  以哲看看之穎,他不是莽撞的男孩,他說要談必然是有所準備的。他是要談玫瑰進學校的事吧?  

  「我已經安排好玫瑰進我們學校的事,」他平靜的說:「她可以一邊學習,一邊接受學校醫療中心的治療!」  

  「學校?」慧玲眼睛睜得好大,似乎在——恐懼,連進學校也恐懼?沒有道理!她剛坐下的身體整個從沙發上彈起來。「誰說玫瑰要進學校?誰說的?」她叫。  

  「我們和丁先生談過,他很贊成,」以哲心中吃驚慧玲的強烈反應,臉上卻不表露出來。「進學校是玫瑰唯一的途徑,是對玫瑰好!」  

  「你,是你!」慧玲突然轉向丁范,惡狠狠的指著他的鼻尖,紅腫的眼中又充滿了淚水。「你到底是何居心?玫瑰也是你的女兒,你就忍心送她去那種——集中營?丁范,有我在,就絕不能讓你那麼做,除非——我死了,我也要帶玫瑰一起去死!你們搶不了玫瑰,搶不到!」  

  「集中營?你說什麼?」之穎傻傻的望住慧玲,盲啞學校說是集中營,她神經不正常?  

  慧玲不理她,依然那麼堅定、那麼固執、那麼不可理喻的瞪著丁范,這個做丈夫的神色竟然是那樣可憐。  

  「玫瑰是我的,一切由我作主,」她又說。哭得鼻涕眼淚一起流,除了那惡狠狠的神色,她看來也可憐兮兮的。「聽不見,講不出,她已經是個可憐的孩子了,你們還忍心折磨她?送她去集中營?你們還有人心嗎?」  

  「慧玲,你理智一點,」丁范忍不住叫著。他們夫妻每次就這樣吵架的嗎?「當著客人面也不怕人笑話?人家是幫助玫瑰,是進學校,不是集中營,這點都分不清!?  

  「集中營!」慧玲竭斯底裡的叫。「是集中營。玫瑰不要人幫助,有我保護就行了,還有什麼地方比母親的保護更安全的?你們不要來惹玫瑰,我不會答應你們的!」  

  以哲眉心微蹙,他在研究慧玲怪異的神色和奇特的話,為什麼要把學校說成集中營?她受過什麼刺激?她看來才三十歲,不可能有機會進過集中營啊!  

  「慧玲,你講點理,」丁范忍無可忍的。「怎麼幼稚成這個樣子?好歹都分不出?」  

  「我是分不出,」慧玲哭叫著。「誰要搶走玫瑰就不行,誰要玫瑰去那——集中營,誰就是仇人!我有權保護我的女兒,你們走,永遠別再來!」  

  「慧玲——」丁范氣得全身發抖。平日慧玲總是好好的,提起這件事就像發瘋了一樣。  

  「別叫我!你總是幫外人要帶走玫瑰,你嫌她又聾又啞是不是?」慧玲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女兒是我生的,你嫌她,就一起趕我們走好了!」  

  之穎呆呆的站在一邊,她絕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慧玲也未免過分不講理了,把丈夫氣成那樣有什麼好?難道慧玲自己舒服?她不等於在折磨自己嗎?這件事看來是不能管了,不能弄得他們夫婦失和。  

  之穎輕輕扯一扯以哲的衣服,她從來沒見過夫妻吵嘴,她的父母二十幾年相敬如賓,這次她真呆住了。可是以哲似乎沒感覺到似的,他仍用平靜、穩定的聲音說:  

  「沒有人搶走玫瑰,她只是像普通的小朋友一樣,早晨上學,中午回家,」停一停,看見慧玲沒有反應,再說:「我們學校有一些從外國買來的儀器,為什麼不給玫瑰一個機會去試試?你愛玫瑰,難道不希望她能聽、能講一些簡單的話?」  

  「騙人!」慧玲狠狠的搖搖頭。「玫瑰是先天性聾啞,醫生說過不能醫的——」  

  「你帶她看了多少醫生?為什麼不肯讓她看多一次?」以哲把握著機會。「我是五官醫生,讓我幫她,好嗎?」  

  慧玲打量以哲一陣。他是醫生?這麼年輕?而且又灑脫,又不羈,是醫生?他該是校園中綠茵上的人物。  

  「你不是醫生,你在騙我!」慧玲停止流淚。  

  「我是不是醫生你就會知道,」以哲開始有點把握。「先不決定送玫瑰進學校的事,你找一天到我們學校看一看,你滿意了再考慮,行不行?」  

  「我不去!」慧玲眼中又出現類似驚恐的奇異神色。「我不去那種地方!」  

  「慧玲,為了玫瑰,你就去一次吧!」丁范說。看得出慧玲態度有些改變,是為那個年輕的醫生嗎?  

  「我陪你去,慧玲!」之穎自告奮勇,一片熱心。「我後天下午才有課!」  

  「來吧!你和之穎兩個來,」以哲說:「我後天十點鐘等你們!」  

  不等慧玲回答,他拖著之穎快步走出去。他知道慧玲愛玫瑰,他知道慧玲內心善良,她只是心中有個結。他現在要做的,是解開那個結。他幾乎有把握後天慧玲一定去!  

  「嚇死人,沒想到慧玲那麼凶!」之穎伸伸舌頭。  

  「保護孩子是母親的天性,怪不得她!」以哲說。  

  「沒有人要害玫瑰啊!」她稚氣的叫。  

  「她心裡是這麼想,」以哲搖搖頭。「我相信能有辦法糾正她的觀念!」  

  「嘿!她比你還大,你糾正她?」之穎皺皺鼻子,笑得像個小女孩,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  

  「不是年輕的問題!」他沉思著。「之穎,陪我走一走,我要仔細的想想!」  

  「想什麼?」之穎傻傻的。  

  「丁太太的古怪!」他說。牽著她的手,慢慢的朝小徑外的公路上走去。  

  他說要想一些問題,之穎很聽話的在一邊不出聲,烏溜溜的眸子直在他臉上轉。他的側面輪廓相當好看,是因為他在外國住得久?普通東方人的鼻子比較扁,側面多半不好看,他卻不是,好看得很有型、很有性格!  

  站在公路上,他看一看方向,慢慢朝天母那邊走。他始終牽著她,像牽一個孩子,一個小妹妹。  

  「後天我要試探一下丁太太,」他停下腳步,拋開思索了好久的問題。「她總說學校是集中營,有毛病,對嗎?」  

  「可怕的名字,集中營,」之穎扮個鬼臉。「使我想起電影裡那些納粹軍人!」  

  「愛看電影?」他看著她。她真清純,就像那一片原野。  

  「普通,」她聳聳肩。「對電影我好挑剔,挑明星,挑導演,還挑故事!因為我不想虐待自己!」  

  「說得不錯,明天晚上去嗎?」他問。很自然的,是不是?不像一個公式化死板的約會。  

  「誰演的?誰導演?什麼故事?」她反問。也好自然。  

  「沒有明星,沒有導演,沒有故事,」他笑著。「我一個朋友,在加拿大做事,他帶來一部由許多短片組合的電影,純藝術的,講究意境和畫面美,由加拿大國家拍的!」  

  「是嗎?那不是電影院的電影了?」她問。  

  「不是電影院的電影,常在我們學校會議室放映!」他說。  

  「我去!幾點鐘?」她好高興。  

  「我來接你吧!」他想一想。「如果韋皓來,或者有別的朋友,讓他們一起去!」  

  「一言為定!」她拍拍手。「認識你真好,程以哲!」  

  「好是好,能不能——改變一種稱呼?好像叫以哲這樣的!」他看著她,眼中光芒好熱烈。  

  「那怎麼行?我不習慣只叫人名字!」她天真的搖頭。「我叫韋皓十幾年了!」  

  「小女孩長大了也該學點禮貌啊!」他笑。  

  「哎——」她的眼睛烏溜溜的一轉。「程以哲,你的側面很好看,有人告訴過你嗎?」  

  「沒有,你是第一個!」他搖頭。這孩子!真拿她沒辦法,才說別這麼叫,她已經忘記了。  

  「男孩子不能說漂亮,說好看——也勉強,」她皺著鼻子自言自語。「潘定邦漂亮,但脂粉氣。韋皓好看,李立奧是帥,你——嘿,是性格,是灑脫!」  

  「很好的評語呀!」他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我對人從來沒有壞評語!」她拖著他的手朝回路走。  

  「對壞人呢?」他打趣著。  

  「我會想個辦法幫他變好,」她一本正經的。「如果沒辦法,我會走開,不理會那種人!」  

  他沒出聲。他有個感覺,即使真正壞透了的人遇到之穎這麼純的女孩子,伯也不會使壞心吧!  

  他們就那麼沉默的、安靜的、悠閒的走向小徑。月光輕柔的灑在他們身上,他們的四周、他們頭頂腳下都是一層朦朧的銀輝,像踏月而行。有人說善良的人們是天上的天使所變!他們是天上最可愛的一對天使,是上帝最寵愛的!  

  一輛公路局車在小徑口上的站牌下停下來,一對年輕人跳下來。遠遠的看不真切,女的似乎是愛蓮,男的是——韋皓?!怎麼會是韋皓?韋皓怎麼會和愛蓮在一起?韋皓不是之穎的朋友?  

  之穎心中震驚,下意識的停下腳步,眼睜睜的望住他們。他們是偶然相遇,是吧?韋皓是好心的送愛蓮回家,對嗎?他們不是約好的,他們不是——  

  韋皓握著愛蓮的手,兩人凝眸相視,無限情意的站在燈柱下。愛蓮的臉那麼美,那麼柔和,像一朵又美又柔的雲霧,軟綿綿的,令男孩掉下去再也爬不起來。韋皓的臉色——天!多麼陌生的神色?之穎從來沒見過,十多年來一次也沒有。他那麼專注的凝視愛蓮,他的眼光那麼懇切,那麼深情,他的世界中只能容納下愛蓮,他甚至看不見在公路上那十多年的女朋友之穎。  

  他們就那麼手握著手凝眸而立,任何人都會說是很美的一個鏡頭,畢竟,英挺的韋皓和柔美的愛蓮是那麼相配,當然,得除了之穎!之穎說不出心裡的感覺,她覺得麻木,覺得冰冷,覺得憤怒。天下最可卑的事莫過於感情的欺騙,韋皓背叛了她,愛蓮出賣了她——或者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而他們卻是她唯一最接近的朋友,怎能不憤怒?怎能不麻木?怎能不冰冷?  

  以哲發現了之穎突然之間的改變,是因為前面燈柱下的年輕情侶?純良的之穎眼中竟也有一抹要毀滅全世界的光芒,她的手變得又冷又硬,她感覺得到——他牽著她的手。她正捏緊拳頭。前面的年輕人是誰?  

  另一輛回台北的公路局車從天母開來,韋皓迅速的吻一吻愛蓮的面頰,跳上車絕塵而去。燈柱下的愛蓮依依不捨的張望著,直到汽車消失在黑暗的公路盡頭,才慢慢的沿著小徑回家!  

  這就是愛蓮近來說不在家的原因?這就是韋皓借口用功而疏遠的秘密?怎樣的朋友?怎樣青梅竹馬的伴侶?之穎的心好冷、好冷,她咬咬牙,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哭得像個孩子,任性又放肆,她的聲音很大,咬著一隻手指,不停的抽搐。這突來的變化可嚇壞了以哲,他沒有面對哭泣女孩子的經驗,該怎麼辦?  

  他攬住之穎的肩,讓她靠在他懷裡,一邊不停的輕拍著她的背脊。  

  「別哭,別哭,」他努力逗笑她。「天上沒有烏雲,怎麼突然下雨的呢?」  

  之穎不理會他,靠在他懷裡哭了個夠,哭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好在,她哭得突然;停得也突然,她抬起頭,眨眨淚水沖洗過格外晶瑩的黑眸,不哭了!  

  「手帕!」她向他伸出右手。  

  他從褲袋掏出一條手帕來,交到她手裡,她可不客氣的鼻涕眼淚亂擦一通,然後又還給他。  

  「怎麼回事?吹的是無定向風嗎?」他打趣著。  

  「我什麼都可以忍耐,除了欺騙!」她氣呼呼的。  

  「誰欺騙了你?那兩個——」他忽然有所悟,怕她難堪,不再說下去。  

  「是韋皓和文愛蓮!」她癟癟嘴,又想哭了。  

  他考慮一下,這件事不可以妄加評論,他是局外人,對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  

  「你——預備怎麼做?」他問,很關切的。剛才的鏡頭,誰都看得出愛蓮和韋皓互相有情。  

  「罵他們一頓,然後——再也不見他們!」她說。  

  「之穎,我有一句話,」他扶著她的肩,認真的。眼中跳動的那絲不羈之色被誠摯所代替。「想一想,再決定該怎麼做,好嗎?」  

  「我鄙視欺騙的人!」她任性的摔摔頭。  

  「或者——他們有原因,有苦衷,」他說:「我不是幫他們,我為你好!」  

  「那——我該怎麼做?」她眨眨眼,小女孩眼中有了落寞和失意,看得令人心痛。  

  「冷靜幾天,不提也不問,」他想一想。「他們是你的朋友,給他們一個證實不是欺騙的機會!」  

  「會——不是欺騙?」她怔怔的。  

  「回家好好睡,過兩天你可能就會知道!」他擁著她走向小徑。「你想想,韋皓若看見我們,可會誤會?」  

  她轉頭看他,心中流過一股溫暖。以哲是好朋友,他會在黑暗中帶她走正確的路!  

  她決定等幾天,或者,真不是欺騙?會嗎?  

  之穎一下子變得沉默起來。  

  整整一天,她裝得若無其事的面對韋皓——那是很困難、很痛苦的一件事,她從來不會「假裝」,她第一次知道,人,有時免不了要勉強自己做一些不願做的事。韋皓也很沉默,他像做了虧心事般的不敢正視之穎,他不是壞男孩,壞男孩會毫不在乎這些。  

  放學時,他們像往常一般在火車站分手。活潑的韋皓默默的低著頭走向零東車站,他也痛苦、也矛盾,是嗎?他為什麼不說出來?之穎絕不是那種小器得死不放手的女孩,韋皓該知道的!  

  她跳上腳踏車慢慢騎著回家。  

  愛蓮又不在,當然是跟韋皓約會了。之穎不明白,他們這麼做,良心會平安嗎?之穎看看丁家深鎖的大門,提著吉他走向施家別墅後的山坡上。  

  她悶悶的坐在草地上,什麼心情也沒有。她不能說「愛」韋皓,她這麼年輕,二十歲,並不真正懂得愛情。但是,她和韋皓有十多年的感情,她一向珍視這份感情!  

  她很失意,昨天以前的好心情已隨風而逝,她還能變回那個快樂的之穎?那個專門幫助別人的忘憂草?她不知道,她的好朋友竟欺騙了她!她傷心——  

  坐了一陣,她彈起吉他來。她很自然的彈起吉他來。她很自然的彈著那一首《午夜吉他》,傷感的、沉鬱的吉他聲代表她的心情,她今天真的不快樂!  

  她忽然記起來,愛蓮說過這首《午夜吉他》是說兩個失戀人在午夜相遇,傷感的吉他拉近了他們,他們終於互相鼓勵再振作起來。失戀?她可有失戀的感覺?不,當然沒有,她怎能算失戀呢?她和韋皓從未說過「我愛你」之類的肉麻話,他們只是好朋友,算什麼失戀?而且,她也從不以為愛上韋皓,愛,不是這麼簡單的,是嗎?她為什麼這樣不快樂呢?  

  只是為了欺騙?她不明白!她繼續彈著《午夜吉他》,直到疲倦了。放下吉他,她靠在一株大樹上發呆,下意識的咬著手指—一她常常這麼不自覺的咬手指,她不是個有心事的女孩,咬什麼手指呢?她臉上神情落寞。  

  山坡下有人走上來,她懶得去看,之穎今天要休息,誰都不見,誰都不理!  

  上來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一條米色LEVI'S便褲,一雙米色麂皮便鞋,瀟灑得令人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抬起頭,遇見一對含笑、瞭解而又有些不羈的眸子,一件米色圓領運動衫使他容光煥發,是不像醫生的醫生!  

  「你來了?這麼早?」她看看還未變黑的天,懶洋洋的。  

  「忘了今晚的電影?」他眨眨眼睛。  

  「電影?加拿大國家拍的藝術短片?」她跳起來,高興一點。「現在去?」  

  「陪我到中山北路吃一餐意大利通心粉,行吧!」他拉起她的手。「總比在這裡咬手指發呆要好!」  

  「又看電影,又吃晚餐,」她皺皺鼻子。「很想去,可是有點累!」  

  「跟我去了就會忘記累!」他不由分說的拖著她走。  

  「我還得留個字條給媽媽!」她跟著他跑下山。  

  「不要換衣服、化妝嗎?」他故意的。  

  「肉麻!」她終於笑起來,像陰霾的天空忽然露出陽光。  

  放好吉他,留下字條,她拍拍手,就這麼隨他去了。身上仍然是那套學校穿回來的牛仔褲和運動衫。或者,愛穿牛仔褲的人特別容易合得來吧!像他們。  

  小徑轉彎處一輛出租車緩緩駛進來,之穎張望一下,是度蜜月的施薇亞回來了,她向薇亞揮揮手,跳跳蹦蹦的走上公路。  

  「綠洲」的意大利通心粉並不最好,小小的餐廳裡情調不錯。小方格純歐洲風味的檯布,桌上有個稻草包住的大肚酒瓶,裡面點的是蠟燭。  

  「應該有一小隊拉提琴、手風琴的樂隊。」之穎小聲說:「還有一個人站在我們背後唱歌!」  

  「那樣子我擔保你吃不下飯!」他笑。  

  侍者對這一對穿牛仔褲的年輕人倒不敢怠慢。雖說這個時代只敬羅衣不敬人,但氣質好的人也令人另眼相看。  

  「我吃芝士焗通心粉!」之穎睜大眼睛,一本正經的對以哲說:「可以嗎?」  

  「稚氣!當然可以,」他搖搖頭。他心中暗自慶幸,他能在此地遇到這麼真純的女孩,是上帝安排好的棋子?「我吃牛肉九通心粉!」  

  「我還要一個PIE,」她指指一邊的玻璃冰櫃。「就是那種,奶油的!」  

  「冰淇淋,核桃的,好嗎?」他望著她。  

  「吃那麼多,行嗎?」她小聲問。  

  「怕我付不出錢?」他壓低聲音湊過來說。「不要緊,我可以把表押給他們!」  

  「哎——不好,」她竟信以為真了,這孩子!「我們少吃一點,等會兒去圓環吃『蚵仔煎』!」  

  「傻女孩,真以為我付不出錢?」他笑起來,他就欣賞她那點純真稚氣。「放心吃!我每個月的薪水沒地方用的!」  

  「那——我還要一個香蕉船!」她甜甜的笑了。  

  她已忘了韋皓的事?她已拋開了所有煩惱?這孩子,一點心眼兒都沒有!  

  她吃得津津有味,芝士焗通心粉一點兒渣都不剩,奶油PIE也一點兒不留,又吃完一個大大的核桃冰淇淋,看著那個香蕉船直瞪眼,直皺鼻子傻笑,一旁的侍者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吃不下了,」她拍拍肚子,愁眉苦臉的。「如果吃完這碟香蕉船,我一定走不動路!」  

  「叫來東西一定要吃,我不喜歡浪費!」他故意的。板著臉孔,眼裡卻有笑意。  

  「那——我吃,」她無可奈何的。「不過你的朋友會見到一個傻得連路都走不好的女孩!」  

  「如果我願意替你吃了呢?」他眼中的笑意擴大了。  

  「你肯替我吃?」她大喜過望。「等我畢業賺錢時一定好好的請還你!」  

  「諾言不能許得那麼遠,」他搖搖頭。把她面前的香蕉船拿到面前來。「我替你吃——以後你不許連名帶姓的叫!」  

  「那叫什麼?」她歪著頭。  

  「叫以哲,或者程哥哥!」他說。  

  「天!哥哥弟弟,不肉麻!」她的臉無端端紅了。  

  「不叫我不吃!」他故意刁難。  

  「叫程醫生行嗎?」她抓抓頭髮又皺皺鼻子。  

  「在你面前我不是醫生!」他搖頭。把香蕉船推遠些。  

  「哎——我叫,」她紅了臉歎口氣。「以哲!」  

  以哲悶聲不響的拿過香蕉船,幾口就吃完了。  

  「現在輪到我發脹了!」他也拍拍肚子。  

  「我以為你不脹,」她奇怪的望著他。「你吃不下為什麼要替我吃?」  

  「換你一聲『以哲』,脹一次又如何?」他灑脫的揮揮手。  

  招來侍者付了帳,兩個人慢慢走出餐室。這一段的中山北路愈來愈熱鬧了,燈光照耀得像白晝。  

  「我們散散步,讓胃裡的東西消化快些!」他提議。  

  「走不動!」她停在那兒不肯走。「你要散步我就坐在地上等你!」  

  「頑皮!愈坐愈不舒服,知道嗎?」他點點她的鼻尖。  

  「買一小包以羅果子鹽來吃!」她異想天開。  

  「走吧!賴在這裡我擔保你連站都站不住了!」他拖著她」走。「走不動靠著我!」  

  「不至於那麼不中用!」她振作一下。「不過,你不是要我走到士林吧!」  

  「小懶蟲!」他攔了一部出租車。「真的太脹的話,我那兒有消化片!」  

  十分鐘,他們就回到那家設備十分完善的盲啞學校。上次來時他們還是陌生人,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熟悉得像老朋友。他們的相處是十分自然的,似乎超越了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很純潔,很珍貴的一種友誼。  

  先到他那鋪了地毯的雅致辦公室,他真的拿了一片消化片給她吃。辦公室在左面的一扇門是他寢室,兩間房子都有冷氣,還有間小小的浴室。他打開讓她參觀,對於家庭裡女孩子的事她並不在行,她卻欣賞那配得恰到好處的顏色。整間臥室是米色的,連地毯、連窗簾都是,和辦公室春意盎然的綠色,迥然有另一風格。不過,不論是綠色、是米色,都對他那麼適合,米色代表他成熟、穩定的一面,綠色代表他個性中的灑脫、不羈,對嗎?  

  「喜歡米色?你總穿米色衣服!」她坐在沙發上。還不頂熟,她不好意思脫了鞋子跳上去。  

  「米色是心裡成熟男人的顏色!」他也坐下來。  

  「又瞎扯,我也喜歡米色!」她說。  

  「喜歡的顏色相同表示什麼?」他盯著她看。  

  「不知道!」她不經大腦的聳聳肩。「程——哎,以哲,我可不可以脫鞋!」  

  「當這兒是你自己的家吧!」他說。  

  她稚氣的歡呼一聲,脫了鞋跳上沙發,好像重回海中的魚兒。  

  「我這個人最伯受束縛,」她長長透一口氣。「如果要用衣服鞋子綁住我,我一天也活不了!」  

  「這麼嚴重?」他笑了。多坦白的話!  

  「最嚴重的是化妝品,有一次試擦口紅,整天吃不下飯,都是口紅怪味道,」她搖搖頭。「我想是媽媽生錯了我,我本來該是男孩子的!」  

  「你若是男孩子我情願變女的。」他在開玩笑嗎?  

  「荒謬!」她瞪他一眼,也不深思。「你怎麼能變女的?」  

  「要果汁嗎?」他轉開話題。  

  「現在不要!」她張望一陣。「你的朋友什麼時候來?」  

  「來了吧!」他看看表。「休息夠了我帶你下樓,他們在會議室等!」  

  「他們?還有誰?」她問。  

  「我姐姐,也是我的頂頭上司、校長!」他說。  

  之穎連忙跳起,套上鞋子跟以哲下樓。  

  那是一間很講究的會議室,像普通教室那麼大,單面有窗——對著花園那一面。地上又是滿鋪草綠色地毯,一張長型會議桌不很大,桌邊是和地毯、窗簾同色的沙發椅,牆上掛著一幅銀幕,放映機旁坐著兩個人。  

  「以凌,羅拔,我的客人來了!」以哲進門就嚷。  

  之穎先看見以凌,以哲的姐姐。那完全是一個事業型的女孩,三十來歲,不算美,卻灑脫極了,有一分男孩子的氣勢。她穿一條長褲,一件襯衫,是個美國大學生的模樣,長頭髮用一個白色的大夾子束在腦後,很隨便,氣質好得不得了。  

  那個羅拔也相當出色,高大、強壯,是那種一把抱不住的男孩子,很安全感。他可能比以凌還大一點,但那裝束、那氣質、那神態和以凌十分相近。  

  「羅拔是以凌的——男朋友?」之穎忘了招呼,傻今今的脫口而出。  

  「是以凌的未婚夫,遠從加拿大趕來的!」以哲說。  

  「你們倆,根本像一個人!」之穎甜甜的笑了。  

  她忘了禮貌的事,她這份稚氣、直率而坦然反而贏得了以凌和羅拔的好感,畢竟,毫不做作的女孩子那麼少。  

  「過來,坐在我旁邊,」以凌豪爽的拍拍椅子。「告訴我,以哲用什麼本事把你找出來的?」  

  「找出來?」之穎坐到以凌旁邊,她不懂以凌的話,「是我闖來找到以哲的,我要他幫玫瑰!」  

  「丁玫瑰,是嗎?以哲跟我提過!」以凌說:「我們會盡力說服她的母親,讓她來接受訓練和治療!」  

  「現在不是談公事的時候啊!」羅拔抗議了。「以哲,快封住以凌和之穎的嘴!」  

  「以凌是你的,我不敢代勞!」以哲說。他們三人之間十分自然、隨便,一點拘束也沒有。「之穎,坐在我這兒!」  

  之穎傻傻的走向以哲,惹得羅拔和以凌一陣大笑,笑得之穎莫名其妙。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之穎喜歡他們,喜歡這無拘無束的氣氛,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同類!  

  以哲熄了燈,羅拔開了放映機,小方塊的銀幕上出現一些字幕。  

  「這是我特別借出原版拷貝一份的,」羅拔在解釋。他和以凌並肩坐著,很幸福的感覺。「你們若看不到這部藝術片,我替你們遺憾!」  

  「別先說得太好,免得我的印象打折扣!」以哲說。  

  之穎坐在他旁邊,他很自然的用手臂圍住她,她只覺親切,也沒什麼不妥啊!  

  影片的字幕結束,正式開始了。第一部分的名字是「舞」,全黑的畫面中,出現一個柔美、渾圓的影子,看不清臉孔,看不清衣服,影子在黑色畫面上是一束光,隨著優雅的舞姿,這束有身形的光束在移動。好美、好柔、好特別,也好深刻。舞了一陣,特技鏡頭開始,身體還是一個,以身體為中心,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化成千萬道幻影,令人眼花繚亂,美不勝收,連呼吸都停住了!  

  這是藝術,是嗎!沒有故事,沒有美麗的臉龐,藉著音樂,藉著動作來表達一份美、一份意境。畫面又變了,影子在點足、在跳躍。每一點足,地上出現一點光源,隨著跳躍射出萬丈光芒。美極了,奇妙極了,雖是特技,誰拍出這樣的影片,是天才!  

  「舞」這一部分在一個靜止的畫面後,光束漸斂,變成小小的一點,終於消失了。之穎長長的透一口氣——滿足的透氣,然後,靜靜的看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是「戰爭」,和剛才的柔美、優雅是絕對強烈的對比。「戰爭」這部短片沒有聲音,沒有說明,一大段靜默的殘酷,讓人們自己去體會。那些畫面真像是一連串的惡夢,毀壞的房屋,蒼涼的原野,成堆的死屍,成群的野狗。耀武揚威的勝利者作無聲的獸性狂笑,傷殘、絕望、恐懼的失敗者在集中營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黑與白強烈的對比畫面強調出人性的兩極,善與惡,人道與獸性在畫面上自然的有了分野!  

  這是令人喘不過氣的一段影片,甚至不需要一句話、一絲兒提示,人們能感覺到畫面所表達的一切。「舞」是天堂,是美夢,拍得雖然成功,卻遠不如這部「戰爭」那樣現實逼人,那樣蕩人心弦,那樣發人深省。  

  沒有鏡頭變化,沒有賣弄特技,只用行動,用黑白分明的彩色刻畫了人性,實在得精采!  

  羅拔開了燈,興致好高的問:  

  「怎麼樣?沒有一點意見嗎?」  

  「『舞』拍得美,『戰爭』拍得更好,」以凌拍拍額頭。「羅拔,是你在賣瓜吧?」  

  羅拔哈哈大笑,笑得得意極了。  

  「你辦了所學校,做得有聲有色,我不弄點成績出來,豈不被你比下去了?」他說。  

  「什麼意思?以哲!」之穎悄悄的問。  

  「兩部短片都是羅拔的傑作,他是南加大學影劇的!」以哲說。  

  「羅拔,你是天才!」之穎真心的嚷起來。「你要表現什麼?天堂與地獄?人性的善惡?弱肉強食的世界?是嗎?我全看懂了!」  

  羅拔望住她笑,以凌望住她笑,以哲也望住她笑,笑得她羞紅了臉,怎麼?她說錯了?  

  「對不起,我說錯了!」她立刻說,一點也不掩飾自己。  

  「不但沒說錯,說到羅拔的心裡去了!」以凌挽住之穎,好親熱的,「你說得那麼好,來,上樓去我請你吃水果沙拉!」  

  「吃!」之穎睜大了眼睛,消化片剛發生效力,肚子略微舒服些,還敢吃?「我吃不下,可不可以留在下一次?」  

  「隨你吧!小之穎!」以凌大方的拖羅拔走。「讓以哲帶你在周圍參觀,我們互不打擾!」  

  眨眨眼,他們去了。好坦白的愛,好不做作的感情:  

  「以凌和羅拔很好!」之穎若有所思的。她又想起韋皓和愛蓮的欺騙!  

  「我呢?好不好?」他輕撫她的髮梢。  

  「馬馬虎虎!」她甜甜的笑著站起來。「以凌叫你帶我周圍去參觀!」  

  「黑黝黝的,有什麼好看?」他說:「明天早晨你陪慧玲來時再參觀不好?」  

  「那——要我坐在這兒?」她皺起鼻子,不滿意了。  

  「跟我來!」他拖住她的手,帶她上樓。  

  他讓她坐在辦公室的大沙發上,扔給她一個大枕頭,他又在壁櫃裡抽出一個唱機和一個大唱片架。  

  「聽誰唱的,說吧!」他說。  

  「嗨!你的壁櫃不掛衣服,用來做唱機、唱片架的殼子,好棒!」她叫起來。「是誰發明的?」  

  「辦公室裡放唱機不像話,寢室又太小,只好設計成這樣,」他聳聳肩。「說吧!聽誰唱的!」  

  「有沒有法蘭基連的HIGHNOON?」她問。  

  他不聲不響的抽出一張,放上去。  

  「還有呢?我們可以連聽十張!」他說。  

  「好啊!」她豪興大發,高興起來。「一張卜狄倫的《隨風而逝》,一張鍾拜亞絲的《百明罕早晨》,一張金瑞夫的《紅絲帶》,一張巴克歐文的《露絲鍾》,一張湯姆瓊斯的《綠草菌苗的家鄉》;另外一張尊尼凱斯,一張彼得•保羅和瑪麗,一張貓王的《藍色夏威夷》,再一張——」  

  「你選了九張,剩一張讓我選,怎樣?」他望住她。  

  「好吧!免得你說我太霸道!」她抱著枕頭盤膝坐在沙發上——當然,她早脫了鞋子。  

  他放好唱片,把唱機推回去,關上櫃門,然後走過來。他弄了兩杯果汁放在茶几上,一矮身坐在地毯上,就在之穎的旁邊。  

  音樂早已開始,他們並沒有專心去聽。他雙手支著下顎,那麼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她心胸坦然,大方極了,望著他笑一笑,又扮個鬼臉什麼的。  

  「你選的是哪首歌?誰唱的?」她問。  

  「暫時保密,等會兒你就知道!」他眨眨眼,說:「怎麼你選的曲子都是我喜歡的?」  

  「英雄所見嘛!」她咭咭咕咕的笑,她又忘了韋皓。  

  「欣賞法蘭基連的人並不多,你很特別!」他說。  

  「誰說欣賞他的人不多?」她不服氣的。「他那種粗獷、滿  

  感情的聲音,那種純男性的唱法,嗨!不欣賞他的人是白癡!」  

  「他是純男性,誰又不是『純男性』了?」他故意問。  

  「潘定邦!」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很男性化的名字,十足娘娘腔的外表!」  

  「施薇亞是你的朋友,你這樣批評她的丈夫?」以哲故意大搖其頭。「何況潘定邦只是斯文,只是謙謙君子!」  

  「哎——」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好像被抓住尾巴的小狐狸,再也逃不了。「我不說了,下次一定不說!」  

  他拍拍她,他真喜歡她那股清純、稚氣。  

  「別擔心,我不告密!」他說:「潘定邦是斯文過了分!」  

  她做一個滿意的表情,唱片換了第二張。  

  「我沒有問——韋皓!」她忽然說。臉色陰沉下來。  

  「你是指他和愛蓮的事?」他反問。  

  「嗯!」她點點頭。「但是我看得出他神色不對!」  

  「他心裡對你歉然,他一定相當難受!」他說。  

  她再點點頭。  

  「我是不是該——表示些什麼?」她問。像問大哥哥。  

  「你想表示什麼?」他反問。  

  她聳聳肩,皺皺鼻子又摸摸頭髮,小動作全出齊了。  

  「我不知道,」她說:「我很想罵他一頓,然後,再告訴他我原諒了他們了!」  

  「真心話?」他眼光閃一閃。「不生氣,不忌妒了?」  

  「當然真心,何況生氣、忌妒也沒有用!」她說。  

  「那麼,你又何必罵他—頓,令他不安呢?」他說。  

  她想一想,很有道理啊!  

  「那——我該怎樣?」她問。她在以哲面前特別稚氣,依賴心特別大,因為他是醫生?  

  「我不能說你該怎樣,」他沉思著。「既然你肯原諒了,我相信你會明白怎麼做才最完美!」  

  「這件事好——氣人,怎麼說完美?」她嘟起嘴唇。  

  「說老實話,你愛——韋皓嗎?」他目光炯炯。  

  「不知道!」她搖搖頭。「我跟他在一起好久!」  

  「好久不是愛!」他肯定的說:「愛是一種感覺,韋皓和愛蓮在一起,你傷心嗎?」  

  「我好生氣!」她答得稚氣。「他們欺騙我!」  

  「只是這樣?」他不放鬆的!  

  「只是這樣!」她肯定的點點頭,她不會說謊話。  

  他沉思一陣,唱片又換過了三張,他們都沒注意。  

  「我不替你下結論,等你自己明白比較好!」他說。對所有事,他都能冷靜分析,理智處理。  

  「你的意思是我暫時不必對他們表示什麼?」她問。黑眼睛閃啊閃的,好可愛!  

  「好嗎?」他反問。「你寬大一點,他們若真相愛,他們一定會感激你!」  

  「但是——」她欲言又止。  

  「他們傷了你的自尊,是吧?」他洞悉一切的。「大方的女孩子會有好報,感情的事也不是故意的,他們是你的好朋友,他們並不想傷害你,你不是說韋皓很難受嗎?」  

  「愛蓮還躲開我!」她說。  

  「是了!他們比你更難受!」他拍拍她的手。「以後你會遇到一個全心愛你的王子!」  

  「王子?」她笑起來,陽光破雲而出。「我才不要一個王子,我怕皇宮的繁文縟節,更怕那些比錢還貴的衣服!」  

  「比錢還貴?」他搖搖頭。之穎講話有趣極了,天真中又時有神來之筆。「王子都不要,你要什麼?」  

  「什麼都不要,上山做和尚!」她吱吱喳喳的說。  

  「哪個廟敢收留你這女和尚,」他哈哈大笑,笑得之穎的臉一陣發燒,尼姑怎麼說成和尚呢?「你這麼頑皮,又好吃,該有個——」  

  「哎!不許說了!」她不依的嚷著。她真怕以哲胡亂把她「定」一個什麼男孩子!  

  感情的事誰知道呢?像愛蓮和韋皓,一個月前他們自己也想不到會相愛,是吧!她呢?當然也無法預測以後會遇到怎樣的男孩,說不定真是王子呢?  

  「你選的九張唱片播完了,聽聽我那張吧!」他說。  

  「我一張也沒聽見,都是你在講話——」她停下來,再也出不了聲,她聽見出乎意料之外的一首曲子。  

  那是她最欣賞,近日總在彈的《午夜吉他》!  

  「午夜吉他?」她嚷著,睜圓了驚喜的黑眸。「什麼地方弄來的?台北根本沒有這張唱片!」  

  「變出來的,變魔術!」他嘴角有一絲隱約的引人笑意。  

  「不信,哪裡來的!」她還是叫。  

  「聽吧!欣賞完了我告訴你!」他說。  

  她真的安靜下來,乖乖的聽著這首樸實、優美的民歌。不知道是誰唱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麼,日文的形象和中文不多,卻怎麼也聽不懂。唱歌的是個男孩子,很美的音色,很圓渾的嗓子,伴奏的只是一個吉他,卻奏得令人沉默,那絲淡淡的傷感瀰漫了屋中的每一個角落。  

  音樂停了好久,聆聽的兩人都沒出聲,似乎,他們已融入音樂。稚氣、快樂又善良的之穎,呆呆的抱著枕頭,眼中有一絲晶瑩淚光。  

  「之穎。」他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他瞭解她感動的原因,如果真正融入了音樂,即使沒有歌詞,也能和音樂產生共鳴。之穎從不是個流淚的女孩,更少為電影、為小說、為歌曲而哭泣,《午夜吉他》感動了她,那是因為她的心境,因為韋皓。  

  可愛的小之穎,即使不「愛」韋皓,十幾年來的感情是真摯,她以為她算——「失戀」?不!她只是不很明白!  

  「這首歌——說什麼?」她吸吸鼻子。  

  「說一個要『下雨』的女孩!」他開玩笑。下雨是流淚。  

  「我明天就去學日文,自己會弄懂!」她嘟起小嘴。  

  他跳起來,走去把唱機關掉,拿了一卷錄音帶過來。  

  「這不是張唱片,台灣買不到,是我錄的音!」他說。  

  「是你唱的?你會日文?」她高興起來。「難怪聲音好熟!」  

  「不唱怎麼行?今天要招待客人!」他不置可否的。  

  「我教你唱,好不好?」  

  「好——不好!」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要唱,他們佔我們釣魚台,我不唱日文!」  

  「剛才還說要學日文的,你也善變?」他搖頭。「我翻成中文讓你唱吧!」  

  「你真懂日文?」她羨慕的。  

  「只懂一點點,翻譯不出的我們就自己作詞!」他說。他也稚氣得可愛。「我的創作力比翻譯強!」  

  「現在開始,我等不及了!」她扔開枕頭。  

  以哲坐到寫字檯上,迅速的拿出紙筆。之穎心急自他背上,整個人倚著他。在她心裡,他是個醫生,是個是個可以依賴的「大」朋友,她坦然爽朗。也從不把男女界限分得那麼清。能合得來,談得攏,愛好、興趣都相同管他男女都是好朋友,是嗎?  

  她看見以哲這樣寫著。  

  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傳來陣陣淒涼的琴聲。  

  如泣如訴多麼動人,吉他呀彈個不停。  

  好像一個失戀人,想要找回那顆心,  

  我和你呀,總是遭遇一樣的命運;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夜色深沉人兒已寂靜,  

  孤零零的等著黎明,吉他呀彈個不停!  

  「寫完了?」她在他肩頭敲一下。  

  「還有最後一小段!」他皺皺眉,「好難!」  

  「難也要翻出來,使它完整!」她催促著。  

  他點點頭,又開始寫了幾句。  

  天邊只有一顆星,你我也是孤獨的一個人,  

  愛情哪裡去找尋,吉他呀彈個不停。  

  都是一個失戀人,請你不要再傷心,  

  我和你呀,總是遭遇一樣的命運;  

  請你不要再歎息,我們都是一樣的心境,  

  孤零零的等著黎明,吉他呀彈個不停。  

  「寫完了!」他扔開紙筆,長長透一口氣。  

  她急不及待的看一遍,疑惑的望住他。  

  「原版歌詞真是這樣?」她盯著他問。  

  「誰知道?」他聳聳肩,無可奈何似的。「百分之七十是我的『創作』,嘰裡咕嚕日文,誰又懂它說些什麼?」  

  她甜甜的笑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如果你想賺多點錢,改行去填歌詞吧!」她笑著。「你寫歌詞比做醫生或者更有天才!」  

  「想賺多點錢去做所謂歌星豈不更好?」他說:「我這個人就是對錢的興趣不大!」  

  「講起話來跟我爸爸一樣!」她搖頭。「唱一遍給我聽!」  

  「命令嗎?」他拿過歌詞,唱了。  

  唱得很順口,當然,不像平常那些時代曲。這首《午夜吉他》經以哲翻譯過來,竟保留了原曲的樸實風格,田園味道很濃。  

  之穎也跟著哼幾句,唱幾句,然後,她把歌詞拿回來,放在牛仔褲袋裡。  

  「謝謝你的晚餐、羅拔的電影和這首歌!」她拍拍牛仔褲。「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他從寫字檯後面站起來。  

  「陪我走一段我喜歡,只是——我不怕啊!」她孩子氣的端起茶几上的果汁,一口氣喝完。「倒出來不喝太可惜,是不是?」  

  以哲不置可否的陪她下樓,陪她走出小巧、精緻的校園,陪她走上公路。  

  月光很淡、很柔,她的兩隻手掛在他臂彎裡,她說:  

  「我累了!」  

  他微微一笑,任她大半身的重量掛在他身上,他也喜歡她這麼倚著他,靠著他,他覺得親切、真實,他更喜歡她那份直率的「懶」!  

  他送她到小徑路口,揮手道別。目送著她跳跳蹦蹦的奔回家,他滿足的轉身離去。  

  他說不出心中的感覺,之穎——似乎是上帝為他而造的,她是那樣合他心意,他簡直喜歡她每一方面。當她在他身邊時,他全身都充實、都滿足、這是什麼?  

  他不想去深思,如果命中注定要發生的、要來到的,他又擔心什麼?  

  或者,他千里迢迢回到祖國來工作,是上帝手中的一步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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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3:37
第六章

  之穎陪著打扮整齊的慧玲和玫瑰到以凌和以哲的盲啞學校去。  

  昨日的好天氣被烏雲遮蓋了,沒有下雨,卻是比下雨更悶人的陰翳。之穎最不喜歡這種天氣,她說這是不熱不冷的溫吞水、半吊子。一大早,她就到丁家客廳坐著,她天真的怕慧玲變卦,不肯去學校。  

  慧玲在替玫瑰換衣服的時候,之穎看見愛蓮從小徑前匆匆走過,一襲淺藍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特別雅致。雖是匆匆一瞥,看得出她神情有顯著的不同,那份從深心底發出的喜悅,若非愛情,怎能如此甜美?之穎心中起了一陣輕微的漣漪,她覺得有點忌妒——是忌妒嗎?或是其它一種她說不出的感覺?  

  愛蓮的影子消失在小徑上。之穎剛轉回頭,聽見一陣喧囂的摩托車聲。立奧的影子立刻浮上心頭,是他嗎?神通廣大的他已知道薇亞昨夜回來了?她朝窗外望去,立奧穿著全黑的緊身衣褲,摩托車在施家別墅門口繞一個圈,一秒鐘也不停留的一個大轉彎飛駛而去。  

  他來做什麼?示威?示警?之穎連招呼他的機會都沒有,來去只是幾秒鐘,實在太快了。他像在玩命一樣!  

  施家大門虛掩著的,他為什麼不進去,怕阿保?不可能,他連命都不在乎,怕什麼阿保?他是不是——有點不正常?他說過不會那麼輕易放過施薇亞,他該不是在進行什麼瘋狂的計劃吧!  

  之穎胡思亂想一陣,無端端的替這一對曾是情人的,擔心起來,她不願其中任何一個被傷害,他們都是她的朋友啊!人人都該有好收場、好歸宿,尤其在這動盪不安的時代裡的年輕人,他們得到的遠不如上一輩的多,他們該有更多一點的幸福,對嗎?  

  慧玲牽著玫瑰出來,她好沉默、好嚴肅也好緊張。玫瑰還是那副在媽媽面前怯生生的模樣,只是一對星辰般的眸子,不斷偷偷探向之穎。  

  「可以去了,是嗎?」之穎收攝心神。  

  慧玲點點頭,卻沒有移動。  

  「我有個條件,」她一本正經的說:「帶玫瑰去那個——學校,你們不能強迫我做什麼,一切由我作主。」  

  「當然!」之穎握住玫瑰另一隻手。她覺得會有些希望,慧玲沒有再說集中營。  

  學校是集中營?天下沒有比這更荒謬的想法了!  

  她們沿著小徑走上公路,就這麼慢慢的走向以哲的學校。天氣還是那麼陰沉,就像慧玲與她之間的氣氛,她們一句話也不說,根本不像朋友!  

  站在以哲的學校門口,慧玲駐住了腳,本已繃得緊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陣痙攣,眼中露出了恐懼。  

  「就——是這裡?」她努力在平靜自己。  

  「嗯!以哲在二樓,我們上去!」之穎抱起玫瑰,不由分說的逕自走進去。  

  她聽見慧玲跟來的聲音,慧玲不會任她抱去玫瑰的。  

  大花圃旁邊站著以哲,他算是在上班吧?依然穿得那麼隨便,一件運動衫,一條牛仔褲,他這個醫生!  

  「我們來了!」之穎孩子氣的奔過去。  

  以哲接過她懷裡的玫瑰,迎著慧玲打招呼。慧玲的態度出乎意料之外的壞,她緊張的一把搶回玫瑰。  

  「別動玫瑰,我們只是來參觀的!」她目光逼人。  

  以哲也不以為怪,微笑著帶她們走上走廊。是上課時間,每間教室有十幾個孩子,小的和小的一起,大的和大的—起。有的孩子在玩積木,有的在看書,都很安靜——或者是他們不會講話。保健室裡有幾個在接受治療的孩子,以凌和幾個教師模樣的人都在忙。後面的操場上有一群在玩耍的小朋友,旁邊有護士在看守著。  

  「丁太太,玫瑰若是送來此地,會和每一個小朋友一樣的快樂,」以哲開始遊說:「他們雖然都是有缺陷的,送到這兒來才有希望,才能得到適當的教導和治療!」  

  「不,不,不!」慧玲雙手掩住臉,神經質的哭起來。「不能送來,不能——」  

  慧玲放開了玫瑰,玫瑰羨慕又好奇的走向那些鞦韆、滑梯和蹺蹺板,看見別的孩子玩得那麼高興,她強烈的希望去試試。  

  「慧玲,別緊張,」之穎扯一扯她的手。「以哲只是建議,你自己做決定!」  

  慧玲根本沒聽見之穎的話,她己發現小玫瑰離開了她身邊,走向孩子群。她大叫一聲,整個人像箭般的射出去,像一頭頑固的老鷹般撲向玫瑰,玫瑰聽不見背後有聲音,依然慢慢的往前走。她已碰到鞦韆架,她眼中射出奇異的光彩,她的小臉兒展開無邪的歡欣微笑,她以為她已得到所羨慕、所嚮往的一切。慧玲撲到她身上,一把抱住她,硬生生的把她從鞦韆架邊捉回來。眼中的光彩消失,無邪的歡欣消失,她的臉兒變得和陰翳的天色一樣!  

  「你們騙不了我,你們的詭計不能得逞,我不會把玫瑰交給你們!」慧玲指著以哲,一邊退一邊說:「你們只是外表好看的集中營,我知道,你們絕對逃不過我的眼睛。我們要走了,不許阻攔,不許追,我們現在就走——」  

  「慧玲!你做什麼!」之穎吃驚的叫,她瘋了嗎?  

  「你!還有你!」慧玲轉向之穎。「你一天到晚在玫瑰身上打主意,你究竟是什麼居心?送她來集中營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說,你說!」  

  「這不是集中營,是學校——」之穎著急的解釋。  

  「是集中營!」慧玲的語氣肯定得驚人。「是集中營,你們在騙我,你們在騙我!」  

  「丁太太,不論是不是集中營,如果能醫好玫瑰,你該給玫瑰一個機會,一個能聽能講的機會,她是你的女兒!」以哲十分穩定的說。  

  「不,不能!」慧玲戒懼的直向校門口退去。「不能!你們會把玫瑰關在鐵籠裡,你們會害死她——」  

  「慧玲——」之穎叫著,搶著向前。  

  慧玲尖叫一聲,抱起玫瑰轉身就跑,跑得又快又急,一下子就衝出校園。之穎還想追,以哲叫住了她。  

  「算了,由她去!」以哲深思的說:「我認為是丁太太本身有毛病,或者我們該改變方法?」  

  「說對了!」以凌不知何時站在走廊上。「要先糾正那位丁太太的不正常,才有機會醫治玫瑰!」  

  之穎看看以凌,招招手,很隨便的「嗨」了一聲。她覺得好失望,慧玲古怪得出奇,只不過一間盲啞學校,誰都不會感到害怕,偏偏她恐懼成那樣!  

  「你以為她怎麼不正常?」以哲問以凌。  

  「以前可能受過某方面的刺激,」以凌平靜的分析。「慢慢探究,慢慢開解,之穎,以哲要靠你幫助,加上他的耐心才有希望成功!」  

  「我能幫什麼?」之穎歎口氣。「她以為我要搶玫瑰!」  

  「和不正常的人也鬥氣?」以凌瀟灑一笑,轉身而去。  

  「怎麼樣?連一次挫折也經不起?」他撫摸了一下她的頭。「讀書時候做實驗,我曾連錯七次也不灰心!」  

  「好吧!」她歪著頭想一想。「等你想好改用什麼方法時再通知我吧!」  

  「現在呢?」他凝望著她。  

  「別妄想我會逃學,」之穎雙手叉腰。「下午有課,現在回去看看施薇亞!」  

  說完就走,卻被以哲一把捉住。  

  「晚上我若去小徑,還被歡迎嗎?」他眼中隱有笑意。  

  「為什麼問,誰會趕你走?」她睜大眼睛。  

  「那麼——晚上我來,你等我!」他放開她。  

  「來吧!我唱《午夜吉他》給你聽!」她高高興興的走了,她還是沒明白他的心意。  

  幾時她才能明白呢?他得更多一些耐心呢!  

  之穎回到家中,看見慧玲已緊閉了門窗,一副極不歡迎、閉關自守的模樣。她搖搖頭,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像自己一樣正常,是吧!  

  鎖好家門,她奔跑著去施家。施家已經不再關緊大門,她逕自走進去,在門房處遇著神色苦惱的阿保。  

  「阿保,施薇亞在嗎?」  

  「不在!」阿保說:「你找她有事!」  

  「我昨夜碰到她和潘定邦回來,看看她,」之穎四周望望,沒人,壓低聲音說:「剛才我看見李立奧!」  

  「我聽見車聲,追出去已看不見,」阿保苦惱的就是這件事吧!「小姐結了婚他還纏什麼?」  

  「誰知道!」之穎聳聳肩,不想跟他再談。「施薇亞什麼時候回來?」  

  「下午或晚上!」阿保說。  

  「我晚上再來!」之穎揮揮手,退了出去。  

  是施薇亞結了婚變大膽的嗎?或是她根本不知道立奧還不死心?她這麼跑出去,正面碰見立奧委會怎樣?之穎真的擔心——哎!她也的確太多事了一點,是嗎?可是一個人的個性與生俱來,叫她怎麼改?  

  一個人悶在家好無聊,不如早點去學校。她自己弄好午餐吃了,匆匆趕去上課。下了腳踏車,換了去木柵的公路車,她又有些懊惱了,以前在學校總有韋皓陪她,從來沒有嘗過寂寞的滋味,現在韋皓有了愛蓮,她可真是孤單了,她——也是沒辦法的事,韋皓喜歡愛蓮嘛!  

  —連兩節「國際形勢」課,說來令人沉痛。這個時代,連國與國之間都變成那麼勢利,那麼卑鄙,為了自己的利益,說出賣就出賣,真氣死人!報上最近總有一句什麼「弱國無外交」,既然無外交了,她還讀什麼外交系?有些事情就是這麼矛盾的!像聯合國這個懦弱無能的組織,口口聲聲維護世界和平,主持世界正義,偏偏做出來的事,件件令人心冷。選出個中立國的宇譚做秘書長,此人年年拿各國付出會費中的高薪,偏偏可惡之極。不交會費達十年的蘇聯和法國竟大發謬論,赫魯曉夫的鞋子都上了講台。真理、正義、和平、友誼在聯合國中全變了兒戲。  

  之穎憤憤的想了兩堂課,台上講師講的什麼全沒聽見,不聽也罷,那卑鄙的所謂外交,少聽些人也清高!  

  她收拾了筆記,抬起頭來看見韋皓站在門邊。  

  「等我嗎?韋皓!」她故作開朗的。她記住了以哲的話,她暫時不表示什麼。  

  韋皓點點頭,沒有出聲。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改變,以前多活潑,多熱情,現在—陰陽怪氣的。其實他也算善良,變了心的男孩子多數一走了之,有的甚至翻臉不認人,韋皓總算有良心!  

  「怎麼——這兩天晚上你總不在家?」韋皓說。他自己和愛蓮出去玩是真的,怎麼反查起之穎來了?  

  「我?」之穎傻傻的指住自己鼻尖,這是惡人先告狀嗎?「我總不在家?」  

  「我——哎!我打電話找你,文愛蓮的媽媽說你不在!」韋皓說得有些窘迫。  

  「我是不在!」之穎吸一口氣,心中老大不高興起來。韋皓若不這麼問,她可一點也不生氣,明明是韋皓錯,他還好像很有理由似的。「前天我在公路上散步,昨天我去看電影!」  

  韋皓沉默一下。他難道想挑之穎的錯處來擺脫她?他不需要這麼做的,十幾年朋友,他還不瞭解之穎是怎麼一個人嗎?人,一有自私心,就變得無可理喻了!  

  「一個人?」韋皓不看她。  

  「什麼意思?」之穎怪叫起來。  

  「有人說——」韋皓真傻,他做錯了。對之穎這樣的女孩,他該光明正大說真話。  

  「誰說?文愛蓮?」之穎像只豎起了全身毛的野貓。「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欺人也別太甚!」  

  韋皓的臉變一下,他是作賊心虛,他剛才那樣說,實在也只為替自己找個借口,他錯得太厲害。  

  「什麼——欺人?」他努力鎮定自己。  

  之穎的全身都鼓足了氣,她已經是個立刻要爆的氣球。本來是卑鄙的欺騙,想不到韋皓還要反咬她一口,她真看錯了韋皓,十多年的朋友,怎樣的一個人?火頭上,她全忘了以哲的勸告,她怒不可遏,她連脖子都漲紅了。  

  「要我說出來嗎?你聽著!」之穎的眼圈兒紅了,她覺得好委屈。好委屈。「你和文愛蓮偷偷摸摸的鬼事我全知道,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你——吻她!」  

  韋皓當場傻了,之穎怎麼會知道的?他們一直那麼小心,他連小徑都不敢踏入一步,怎麼會被她看見?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一句話也說不出。  

  「沒有話說了,是嗎?」之穎也不理這是校園的一角,發氣還得選地方嗎?「你想故意找個理由擺脫我?你想找個使你覺得平衡的方法?你想替我亂配一個男孩?韋皓,想不到你是這麼一個人,你真卑鄙!」  

  韋皓的臉已由白轉青,被罵得啞口無言。其實,他不壞,甚至真是善良,他可以就這麼不理之穎的,他卻呆呆的站在那兒任她罵。許多同學走過,都投以好奇的一瞥,吵架的情侶嗎?  

  「從來沒想到文愛蓮會那麼——不要臉,」之穎罵得口不擇言,事實上,擔保罵完後她就忘了。「我還當她是好朋友,想不到——」  

  嘴巴一癟,眼淚掉了下來。這下子韋皓可慌了,之穎怎麼會哭呢?她說過會不在乎他的?她說過他若找到另一個女孩子,她會祝福,她怎麼哭了?  

  「之穎——」他焦急又慌亂的。  

  「別叫我,你不配叫我的名字!」她用手背抹一抹眼淚,硬生生的止住哭泣。「從今天起我不會當你是朋友,還有文愛蓮,我永遠不理你們,我永遠不原諒你們,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欺騙,你們欺騙我!」  

  「我——」  

  「不許再說,給我滾得遠遠的!」之穎再吸吸鼻子。「我告訴你,你們良心會永遠不安!」「之穎——」韋皓叫。  

  之穎揚起頭,轉身大步跑開了。她一路奔出校園,奔去車站,跳上一部正要開行的公路局車,坐在最後一排,她把臉埋在手心中,靜靜的流淚。  

  她流淚不為愛情一一在她二十歲的生命中,還沒有觸及.這兩個字吧?她哭泣為失去兩個朋友,她一直僅有的兩個知心朋友!  

  公路局車搖搖晃晃的把她送到台北車站,乘客都下車了,她慢慢的抹乾眼淚,取下她的腳踏車,狠狠的跳上去,發洩似的用力踏著。  

  她又想起《午夜吉他》那首歌,以哲翻譯的歌詞不是明明在說她嗎?一個失戀人,她會遇到另一個失戀人嗎?  

  中山北路上一條橫巷裡衝出一部瘋狂的摩托車,看那一身黑衣的騎士,不是立奧是誰?果然,是另一個失戀人!  

  「李立奧!」之穎大聲叫。  

  立奧竟奇跡似的聽見了,停下車並發現了她。  

  之穎早從腳踏車上跳下來,當她發現立奧的一剎那,她扔開了自己的煩惱。她就是這麼一個把別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女孩!  

  立奧推著摩托車走近她,他是嚴肅的,看來冷酷的。那麼冷硬的一張臉上,竟有一對燃燒著火焰的眸子,看得令人怦然心驚。他站在她面前,凝視她一陣。  

  「為什麼哭?」他問。聲音裡有一絲明顯的關懷。  

  一提起,之穎的眼圈又紅了,嘴唇動了幾下,一句話也說不出。  

  「誰欺負你,告訴我!」他皺皺眉,燃燒的眸子中露出一抹逼人的煞氣。  

  「不——」之穎搖搖頭,她眼淚扔了,別這麼沒出息啊!「韋皓棚愛蓮好!」  

  「混帳東西,」他冷削的臉上閃過一股紅暈。「見異思遷的壞蛋,我替你去宰了他!」  

  「不,不要!」她嚇得連連搖頭,怎麼動不動就說宰?「他們良心會不安!」  

  他深深的望住她,好久、好久,用指尖輕輕點點她的鼻尖一一很溫柔、很有人情味的。  

  「辦妥我的事後再來幫你!」他說。  

  「立奧,你——要辦什麼事?」她擔心的。  

  「施薇亞昨天晚上回來了!」他不置可否的冷笑。  

  「潘定邦和她一起回來!」她故意提醒。  

  「那個娘娘腔受不了我一拳!」他不屑的。「他們不在家,是嗎?」  

  「你——怎麼知道?」她傻傻的問。  

  「李立奧想知道什麼還不是一句話?」他自負的。「之穎,你再幫我一次!」  

  「怎麼——幫?」她心中雖覺不妥,但她仍會幫他,他被人誤解得太多,只有她瞭解他。  

  「替我約施薇亞晚上出來—次!」他乾脆得很。  

  「我不敢,」她搖搖頭,很真誠。「也沒有理由!」  

  「我只想再見她一次!」他說:「你知道,我生平只愛過一個人,就是她!」  

  「你—不會傷害她吧?」她問。  

  「我永遠愛她,」他搖搖頭,那樣冷嚴的臉孔,把愛字說得那麼真誠,十分令人感動。「是她傷害我,我絕不會傷害—個我深愛的人!」  

  「但是——她結婚了!」她囁嚅的。  

  「結婚算什麼?」他冷冷的扯一扯嘴角,也算是笑。「可以結婚,自然也可以離婚,好簡單的事!薇亞已經犯了錯誤,我要糾正她」  

  「立奧,我擔心你——做得過分!」她好心的。  

  「放心,世界上沒有過分的愛!」他拍拍她的肩。「你記住,無論我做了什麼,我是為愛她!」  

  之穎說不出話。立奧的感情強烈又極端,和任何人的都不同,她無法接受,更無法否定。他沒說錯,世界上哪有過分的愛?她只怕他過分的行動。  

  「立奧,施薇亞就要去澳洲,你——別見她吧!」她怯怯的說,她怕立奧冒火。  

  「誰說的?」他瞪起眼睛。「薇亞永遠不會去澳洲,她是我的,知道嗎?是我的!」  

  之穎忍了忍已到喉頭的話,她開始覺得立奧不正常。以前,立奧偏激、冷傲,甚至可說有些殘酷,但現在,他顯得混亂和無所適從,他不會做什麼傻事吧?  

  「晚上等我,天一黑我就來!」立奧跳上摩托車。「替我約薇亞出來!」  

  他去了,只幾秒鐘的時間,他就衝破人群,很快的去了。之穎對自己搖搖頭,哪有一帆風順的愛情?  

  她慢慢騎車回家,該發洩的已發洩,眼淚都流了一大堆,還有什麼要記恨的,讓韋皓和愛蓮去相愛吧!看不順眼,心裡不舒服,頂多避開咯!  

  回到家裡,她覺得疲倦,顧不得晚餐,倒在沙發上就睡,一覺醒來,以哲或許會來陪她玩?  

  她可想像不到,她睡了這一覺,小徑上發生了多大的可怕事情。  

  天黑了,施薇亞拖著一條剛買的高大狼狗出來散步。她自小因環境關係,養成許多特別的習慣,譬如天天傍晚要散步。定邦到朋友家去了,她想像,有這頭狼狗,就算遇到立奧也不必擔心,是吧?  

  她沿著小徑走出去,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仍然不肯露出一絲笑臉。空蕩蕩的公路上沒有人影,她放心的朝左邊走,二十分鐘的散步,立奧不會這麼巧撞來吧?  

  想起立奧,拳頭那麼大的一個結浮上心頭。她不能否認瘋狂的愛過他,直到現在結了婚,她仍然忘不了他。在她生命裡,他是個特殊的人,特殊得一輩子也磨不去那深刻的印象。她離開他、疏遠他並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愛生懼,她怕他!她怕他那炸彈般的感情,怕他那火山般的愛,更怕他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情緒和行為。他像一個隨時會爆的核彈,會發出驚天動地毀滅性的威力。做為一個女孩子,她只想有一個忠實的丈夫,一個溫暖的家,一股牢不可破的安全感,立奧那樣的男孩——她又愛又怕,萬一有一絲兒差錯,不是兩個人一起毀滅了?  

  她已走得相當遠了,前面就是天母美軍住宅區,她停步向後轉,步子還沒邁出,整個人都僵了。  

  才想著像核子彈的立奧,竟然一聲不響的站在她面前。他臉色很好,笑得很溫柔,滿有感情。  

  「薇亞,終於又見到你了!」他說。  

  薇亞驚懼的望著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牽著狗索的手已硬,再也不受控制。  

  「我等了你好久,一直跟你走到這兒,」他微笑著。「這兒離你家很遠了!」  

  「你——你想做什麼?」她顫抖的逼出一句話。「我已經結婚了!」  

  他毫不在意的扯動嘴角。  

  「你錯了,錯得好厲害,」他似乎好惋惜。「我來幫助你,使你從錯誤裡拔出來!」  

  「你——能別再纏我嗎?」她歎一口氣,淚水湧上眼眶。她不該散步的,她以為立奧不會來,唉,這些磨難是天注定的嗎?  

  「薇亞,忘了我愛你,你也愛我?」他向前一步,她機伶伶的抖一下。「忘了我們的誓言?你答應做我太太的!」  

  「那是以前,現在我是潘定邦太太!」她振作一下,有汽車經過,她乘機想走。  

  「離婚,跟他離婚!」他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嚇得幾乎昏倒。「我會原諒你的錯誤,我會永遠愛你!」  

  「不——可能!」她可憐兮兮的。  

  「對李立奧沒有不可能的事!」他傲然的說:「答應我,立刻跟他離婚,否則——我們逃走!」  

  「哦!」她閉上眼睛呻吟。他在說夢話?剛結婚就離婚,還要私奔,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可以偷渡去香港或日本,」他自顧自熱烈的說,好像她已答應。「我會拿媽媽一大筆錢,一百萬或兩百萬,我們去度蜜月,我們到處去玩。如果你想去美國也行——」  

  「放了我吧!立奧!」她已快崩潰,她嚇壞了。  

  「放了你?」他怪異的說,眼中凶光一閃。「什麼意思?」  

  薇亞吃了一驚,她意會到自己態度錯誤。在這四不沾邊的地方,幫忙的人都沒有,立奧絕對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該設法先保護自己。  

  「你——要我怎麼做?」她深深吸一口氣,語氣變了。  

  「早知你會答應的,」他輕輕放鬆鋼鐵般的手指,滿意的笑了。「我知道你愛的是我,嫁給潘定邦是一時糊塗!」  

  她不出聲,只希望奇跡出現,他能放了她,那麼,直到上飛機去澳洲前,她再也不露面了。  

  「我們現在走吧!」他一廂情願的。眼中光芒好熾熱,也好——昆亂,他是不正常。  

  「現在——」她好吃驚。「我什麼都沒準備,我沒拿護照,還有——我得送狗回家!」  

  「不需要準備,我會為你辦妥一切!」他笑得滿意極了,若非不正常,他怎能信薇亞?三歲孩子都知是謊言。「護照也不要了,狗——帶他去小徑口上,讓它自己回去!」  

  她勉強點點頭。不是同意他的辦法,到了小徑口上,或許會遇到幫助的人呢?  

  她慢慢跟著他向回路走,心中焦急得如火燒,臉上卻半絲也不敢露出來。會遇到熟人嗎?上帝,幫助她吧!立奧簡直把她嚇慘了。  

  「你喜歡去哪裡?」他用手圈住她的肩。她機伶伶的抖—下,眼中更多恐懼。  

  人真是奇怪,以往他們的相愛、相擁、相吻,他們互相認為已屬對方。突然懼怕的感覺來到,她甚至怕他碰到她。可見懼怕比愛情有時更強烈。  

  「我希望能和爸爸告別!」她說。勉強裝出來一個笑容。一看就不是真心,可是立奧看不出。  

  「離開時你可以打個電話給他!」他說。  

  「還有我的衣服——還有之穎,」她突然想起之穎,之穎該可以幫她。「我要跟之穎道別!」  

  立奧沒出聲,之穎在他心中是與眾不同的、是特殊的、也是唯一可信任的人。  

  「我們一起去找她!」立奧說。  

  薇亞鬆一口氣,至少,有入會知道她的突然失蹤是為了什麼。小徑在望,她突然有些緊張,自己也不知道緊張些什麼,見到之穎後,會有怎樣的場面?  

  轉向小徑,她更緊張了,她說不出,似乎——如果她就這麼隨立奧去了,她會怎樣?她會掛念定邦?會想他——不,不,不是這樣的,她根本不會想定邦、掛念定邦,她完全知道。她對定邦從來沒有那份像對立奧的感情,她選擇定邦——只為逃避。  

  逃避的婚姻,她有些心驚,兒戲嗎?她錯了嗎?  

  在之穎家的草地前,他突然停步,神經質的抓住她的手臂,抓得好緊。  

  「你跟我逃走可是真心的?」他冷硬的問。  

  她的腳都軟了,他發現了什麼?天!  

  「是真——心!」她不得不答。  

  「很好!」他展顏一笑,放開她。「我不怕你騙我,薇亞,你該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我說得出做得到!」  

  「我知道!」她避開他的視線。  

  「我愛你,我就要得到你,不擇任何手段。非得到不可!」他的臉上閃過一抹青青的殺氣。  

  「如果你騙我,我會毀了你!」  

  薇亞不敢出聲,她不能斷定立奧是否真看穿了她。  

  「把狗放回去!」立奧吩咐。  

  薇亞只好放開手裡的狗索,另一線希望又生出來。阿保或定邦看見狼狗獨自回去,會出來找她嗎?她偷偷望去,那經過良好訓練的狼狗已奔進施家別墅。  

  「之穎,杜之穎、出來!」立奧揚聲叫。  

  在沙發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之穎醒了,她弄不清是做夢或是真有人在叫她。  

  「之穎,是我,李立奧!」他再叫。  

  之穎一翻身坐起來,也不理鞋子都沒套上,跌跌撞撞的奔出去。看見立奧,她揉揉眼睛又看見薇亞。  

  「你們——」她意外的傻傻問。  

  「攝亞要跟我走!」立奧陰沉的臉光亮起來,眼中火焰更甚。無論這男孩多壞、多怪,他的愛是真的,他的感情是純的。「她答應跟我走!」  

  「去哪裡?」之穎仍未弄清楚,怎麼回事?薇亞和立奧講和了?薇亞——唉!不對,薇亞是潘定邦的太太。「你說什麼?她跟你走?」之穎大驚小怪的叫。  

  「之穎——一」蔽亞欲言又止。  

  「我們去香港,去日本,去美國,」立奧熱烈的。「去全世界任何一處可以容納我倆的地方!」  

  之穎清醒了大半,著實被嚇了一大跳,立奧強逼薇亞跟他走的吧?看薇亞那恐懼又委屈的樣子,嗨!薇亞怎麼真被他撞到的呢?  

  不能說巧,天下的事,要發生的怎麼也逃不開,薇亞命該如此。  

  「立奧,你不能這麼做!」之穎挺一挺背脊,勇敢的說。她知道這話可能會激怒他,但她一定要說!  

  「如要你不是之穎,我一拳打死你!」立奧惡狠狠的,身都警戒起來。「不過我警告你,即使你是之穎,你再說這話,我一樣不客氣!」  

  「立奧——」之穎昂然不懼。  

  「誰阻撓我就和誰拼了!」他說得好堅定。  

  「你要考慮後果,立奧!」之穎再說。  

  立奧的臉漲得通紅,抓住薇亞的手往後退,另一隻手指著之穎。  

  「你別再說,一句都不許,」他喘息起來,他是十分不正常。「我有權利愛,有權利被愛。我有權利得到我所愛的,你知道嗎?全世界我只愛她,我只要她!」  

  之穎心中實在很感動於立奧那份感情,可惜他做得不對,他會犯法,他會什麼都得不到!  

  「立奧,」之穎忘記了自身危險,跟著走出去。「你愛薇亞就該正正當當的得到她。像個大丈夫,像個君子!」  

  「我不要像大丈夫,不要像君子,我只要薇亞!」他似乎有些瘋狂了,他愈退愈快,薇亞忍不住哭起來。  

  「但是薇亞不要你,」一個冰冷的聲音加進來,潘定邦不知何時出現在薇亞身邊。「薇亞是我的太太,薇亞愛我!」  

  立奧全身一震,似乎——看得見熊熊火焰在他身上燃燒,他的眼睛都紅了。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次?」他怪叫著。「薇亞愛我,薇亞是我的!」  

  之穎睜大眼睛傻在那兒,她從來沒看過像潘定邦那樣勇猛的男孩——昨天還在說他娘娘腔。他改變得那麼多,那麼巨大,為了愛情嗎?  

  天!愛情是真的有力量!  

  「薇亞是我的太太,薇亞愛我!」定邦上前一步,他看來那麼冷靜,他是在一剎那間真正改變,他真的再說了一遍!  

  立奧突然間推開手中的薇亞,用手背狠狠的抹一抹嘴、做出一副拚命的樣子。只是,他的馬步還未紮穩,那麼快的,連一邊的之穎都沒有看清楚,定邦已閃電般撲上去。他牢牢的抓緊立奧的衣領,不容立奧反抗喘息的一拳拳打下去。拳頭上的力量好驚人,定邦一生沒用過拳頭,二十幾年的氣力全洩在立奧身上了。  

  畢竟只是人,如鋼鐵——並非真鋼鐵般的立奧受到一連串不容還手的攻擊,他昏了,他倒在地上,鼻子裡、唇角湧出大量血液,使他看來好恐怖。他一動也不動的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定邦冷冷的拍拍手,站直了。之穎記得好清楚,上一次也是在這兒,定邦曾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若不是她的吉他一擋,他可能連命都沒有。今夜倒在地上卻是上次的勝利者,是循環報應?世事真微妙得不可思議。  

  薇亞臉色慘白,望著地上的立奧發呆。她忘了一邊的丈夫,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立奧怎麼——她幾乎忍不住撲上去。  

  「為了爭得你、我寧願受傷,」定邦的聲音實時喚醒了她,她沒有做出失態的事。「為了保護你,做為一個丈夫,我不惜用我最鄙視的武力!」  

  薇亞好像聽不懂定邦的話,又認不出他似的,她眼中射出的光芒是奇異的、是陌生的。她像在矛盾,又像極度茫然,她的靈魂似已不在身軀內。  

  「薇亞,我們走!」定邦跨過地上的立奧,擁住她。  

  「走!」她迷茫不知所措的。  

  「離開這裡,同時,我們去報警,請求保護!」他理智的提議。  

  「報警?!不,不能——」她吃驚的叫。她不能這樣對待立奧,他們曾相愛過,何況,她怕立奧報復。  

  「這次聽我的,由我作主!」他十分堅定的說:「記住,你要信賴你的丈夫!」  

  薇亞雙手發抖,她想不到千依百順的定邦會突然變得專制起來,但這專制卻又這麼有理,她甚至沒有反對的餘地。  

  「走吧!我去開車子出來!」定邦擁著她走向車房。  

  立奧仍然躺在那兒,眼睛卻睜開了,他還在喘息,但那種冷冷的殘酷神色又露出來。他努力撐持著想坐起來:可能傷得不輕,他辦不到!  

  之穎默默的走近他,吃力的扶他起來。看他傷成那樣,她心裡好難過,眼圈兒紅紅的。可是她不敢說話,她不知道該幫誰,三個人中似乎都對,又都有錯。  

  「人呢?他們呢?」他咆哮著。  

  「回去了!」之穎不敢直說。現在這種地步,她知道,她一絲兒忙也幫不上。  

  立奧狠狠抹一把臉上的血漬,硬挺著站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定邦駕駛著薇亞那部NSU從車房出來,看得好清楚,薇亞木然蒼白的坐在一邊。  

  「薇亞——」立奧狂喊一聲。汽車絕塵而去。  

  立奧雙目如血,全身骨頭格格作響,他如鋼枝般的手指抓牢了之穎,痛得她幾乎叫起來。  

  「扶我走出去,我的車在路口!」他咬牙切齒的。  

  「立奧,你的傷——」她畢竟是女孩子!  

  「再多嘴我殺你!」立奧吼著,拖著之穎向前走。  

  之穎好擔心,卻也不敢再出聲,立奧已失去理智,失去常性,他抓著她,他可能真會殺人。  

  路口有一部小型的跑車。難怪薇亞沒注意,立奧一向只騎摩托車。立奧打開車門,一手推開了之穎。  

  「你走吧!沒有你的事了!」他說。  

  「立奧,我跟你去!」之穎叫。  

  立奧不理,跑車馬達怒吼,箭般的衝出去,朝著薇亞奶油色NSU消失的方向。之穎呆呆的站在路邊,天!不會發生什麼事吧?不會——哦!但願她能幫上一點忙,幫什麼?幫——她記起來,朝家中疾奔。她無能為力的事,可以到愛蓮家打電話報警!  

  是啊!怎麼老忘記警方呢?這是法治社會啊!  

  再說瘋狂飛駛的立奧漸漸趕上了薇亞他們。定邦駛上陽明山的公路,他為什麼傻得走這條路?他要回陽明山警局報案?或是在陽明山的旅館裡暫避?或是——他明知立奧可能追來,他看準了立奧受傷不輕而另有居心?  

  定邦和薇亞都從反射鏡中看見立奧,兩人的反應卻不很相同。薇亞又怕又急,定邦寒著一張臉,冷靜如恆,他憑著什麼有恃無恐呢?他明知立奧什麼都做得出的。  

  NSU的馬力遠不如立奧的跑車,已經愈逼愈近了。蔽亞沉不住氣,驚慌顫抖的說:「他——追來了!」  

  定邦不出聲,沉穩的把緊駕駛盤,腳下的油門已踩到底。在這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看得令人心驚膽跳,隨時都有衝出公路的危險。  

  整整追了大半程山路。定邦看見前面有一片山路上罕見的平地,可能是被當地人開墾做蕃薯田的。剛看見就已到了,他突如其來的一個又急又大的轉彎,車輪滋滋作響,他和薇亞的車已衝進乾旱的田里。  

  立奧的跑車速度比他們更快,等到發現他們的車已轉彎,已—沖而過。只聽見一陣緊急剎車的刺耳聲音,立刻,在又窄又斜的山路上,他轉了回來,毫不猶豫的也衝進田里。他是想怎樣?同歸於盡?  

  澳洲生長的定邦竟然是個駕車好手,在那一大片高低不平的田里,他能一邊駕著車子閃避,一邊誘使著立奧邁向危險的邊緣。好幾次,立奧的車幾乎撞著他們的,又好幾次,立奧幾乎衝下山。巨大的危險瀰漫在他們四周,只要稍有不慎,只要略有差池,他們都會粉身碎骨。  

  薇亞嚇得緊閉眼睛,抓緊車窗,她已混亂得有些不清楚,是定邦要置立奧於死地?或是立奧不肯放過他們?像外國電影裡的驚險鏡頭一樣,他們在以死相搏!她稍微睜開一絲眼縫,她愈來愈覺懷疑,定邦這麼做是否有預謀的?他不只在逃、在閃,有機會他也會撞立奧,難道今晚不分死活不罷手?  

  「定邦,我們快下山!」她求他。  

  定邦皺皺眉,險些又被立奧撞上。他改變了方法,把汽車開遠一點,不再兜圈子,捉迷藏似的。旁邊有一個草堆,是個很好的避難所。他正想說什麼,嗚嗚的警車聲自遠而近。他的臉上明顯的有些失望,立奧沒有死嗎?他失望什麼?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到底想做什麼?  

  只是極短暫的一霎,警車更近了。他當機立斷的說:  

  「打開車門,跳下去!」他指著那草堆。「決!」  

  薇亞無暇考慮,背後射來刺眼的燈光,立奧又追來了。定邦把車一轉,大叫:  

  「跳!」薇亞推開車門,連跳帶滾的躲在草堆後,謝謝天,藉著汽車的掩飾,立奧沒看見。但是,那樣跳下來,薇亞的手、腳、肩膀都受了傷,她痛得直流淚或者為以死相博的兩個男孩子流淚?或者為那段爆炸的愛情、逃避的婚姻流淚?她自己也分不清。跳下車後,她已不再那麼怕,她只覺得——好失望,好——後悔!  

  失望什麼?後悔什麼?當前的情勢哪容她細想?定邦換個方向,轉一個大彎駛向草堆,薇亞只覺眼前一花,一個黑影撲來,她身體一縮,看清楚了是定邦——那失望似乎更甚,她失望——不是立奧?  

  天!她複雜,矛盾,又可憐的感情!若她希望是立奧,她這次婚姻犯了多大的錯誤?  

  她的奶油色NSU雖然沒有人在上面,仍在往前衝,立奧怎麼了?他沒看見沒有人嗎?兩部汽車相撞,碰的一聲驚天動地巨響,立奧車窗的玻璃碎了,NSU竟熊熊燃燒起來。火光中,立奧呆癡的坐在他的跑車上,滿臉是血,披頭散髮,不住的喘氣,不停的流汗——是汗?或是淚?看不清楚,只是,他眼中原有的燃燒的火焰黯了,熄了。他的生命火花已燃盡。  

  「立奧!」躲在草堆後的薇亞尖聲嘶叫起來。立奧不知道危險嗎?他的車在一堆燃燒物旁邊,他也會燃燒,他不會不明白,他——怎麼了?  

  定邦及時按住了欲衝出去的薇亞,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令人好心寒,原來——他深沉得很!  

  兩部警車到了,四個軍裝警員跳下來,有兩個拔出槍戒備,另兩個衝上去,把立奧從車裡拖出來,只差一分鐘,立奧的跑車轟的一聲爆炸了。  

  薇亞趴在草堆裡,全身軟得沒有半絲力量,驚嚇早已使她忘記流淚,立奧被救出來已使她透支完身上最後的精力,她覺得自已快死了!不,是該死!這一連串的事,不是全由她一手造成的?  

  定邦先站起來,招呼了警員——他們躲著,又有女孩子,何況他的車先燃燒,自然是被迫逼的被害者。他用力扶起了臉無人色的薇亞,半抱半拖著她走出去。  

  一邊的立奧已被像犯人般的對待。誓員令他雙手高舉,爬在警車上搜身。他身上有一把鋒利的彈簧刀,還有一柄令人大吃一驚的手槍。噢!立奧,有了這些東西,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何況他全身太保打扮,比起斯文高貴的定邦怎可同日而語?警員已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  

  只是,從來不把警員放在眼中、桀驁不馴的立奧,這次沉默得很,順服得很,連一絲兒反抗都沒有。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一位警員問。  

  「他威脅我太太,我們預備去報案,他追來了!」定邦指著立奧,哦!他沒有憑良心,是嗎?「他想撞我們下山,我們跳車下來,你們就趕來了!」  

  警員點點頭,看一眼美麗的施薇亞,這情形不僅可能,並且符合現場情形。  

  「我們現在帶疑犯去醫院,然後回警局,」警員說:「你們是當事者,希望一起去!」  

  「我們一定要去!」定邦說得好嚴肅,好有正義感。「這是法治的地方,我第一次回國,我不希望留下壞印象!同時,我們請求保護!」  

  警員又點點頭,原來是華僑,與國家名譽有關,發生了這樣的事,可怠慢不得!  

  定邦扶著薇亞走向另一部警車,經過立奧身邊時,她站住了,定邦怎麼用力她也不肯移動。  

  立奧仍呆癡的站在車邊,碎玻璃使他身上、臉上傷口好多,每一處都在流血,他卻渾然不覺。眼中那呆滯、茫然的光芒也使人心痛。薇亞忍不住哭起來,是她害了他,她一輩子難辭其咎。  

  「立奧,我——我——」薇亞泣不成聲。「我好抱歉,是我——對不起你!」  

  立奧呆呆的抬起頭,看她一眼,那眼中的陌生令人不自禁的退縮。  

  「你是誰?」他問。聲音嘶啞。  

  「我是薇亞。」天!他怎麼了?他認不出她了嗎?他怎麼變成這樣?  

  「薇亞?薇亞,薇亞——」他喃喃地重複念著。「你不是薇亞,薇亞已經死了,是我撞死的,你不是薇亞!」  

  薇亞機伶伶的打個寒噤,立奧的神經——錯亂了嗎?她不是活生生的站在這兒?怎麼說死了?  

  「你是葛莉絲?你是——冰冰?」立奧又說。是一種空洞又平板的聲音。「無論你是誰,你不會是薇亞,薇亞已經死了,我親手殺了她!小姐,你很美麗,可是你遠不如薇亞,世界上沒有人比得上薇亞,她那麼美,那麼好,她——愛我!」  

  薇亞雙手緊緊的掩住臉,淚水從指縫裡不停滲出來。她難過,她後悔,她痛苦,她自責,現在她已清清楚楚的明白,她錯了,她一直是——愛著立奧的!  

  「我親手殺死了薇亞,」立奧滿是血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我親手殺她,就沒有別人能得到她,她是我的,永遠是我的了!」  

  「立奧,我是薇亞——」薇亞哭喊著。「我沒有死,我是薇亞!」  

  「扯謊!」立奧竟發起怒來。「我自己撞了她的車,我親眼看見她燒死,你憑什麼騙我?你滾!」  

  「立奧——」薇亞嚇得倒退—步。  

  救熄了汽車火焰的警員都回來,他們沒聽見前面的一段話,推著立奧上車。  

  「你相信我,小姐!」立奧回過頭說:「薇亞真的死了,是我親手殺死的!」  

  定邦扳轉薇亞,抱著她上另一部警車,他臉色那麼壞、那麼嚴,他已發現了薇亞的心?薇亞的愛?是嗎?  

  兩部警車離開現場朝山下駛去。薇亞的臉兒,始終埋在手心中,不再哭泣,也不再說話,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定邦也不出聲,他那模樣也有些兒後悔,他後悔如此對待立奧?抑或後悔娶了個沒有感情的妻子?  

  警車到山下,到達最近的一個警局停下。立奧被送去醫院接受治療,看著他呆癡的模樣逐漸遠去,薇亞突然抬起頭,木然的說:  

  「施薇亞已經死了,我——是誰?」  

  怎樣的有情人?天!  

  這件事整整熱鬧了一星期,直到立奧被確定神經失常,送進北投一間精神病療養院,才平息了下來。  

  三個主角都是出自名門,立奧的父親更是顯貴,報紙上很保留的報導了事實,卻也沒有加上什麼評語,和平日一些加油加醬的桃色新聞,不可同日而語。  

  事情一發生,立奧的父母立刻避開了,聲稱出國旅行,沒有露面。薇亞的父母是隱居的人,記性好的記者們沒忘記十年前的往事,也更清楚不久前的招待會,他們都同情廷凱夫婦兩代的不幸,很仁慈的放過他們,沒去打擾。定邦和薇亞卻不知所蹤,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剩下一個呆癡的立奧,當然只能大事化小,報紙也不提了。  

  雖然如此,但當事者本身和一些關心的朋友,卻不可能這麼容易忘懷,畢竟是一出悲劇,畢竟有人受傷,有人受創。  

  其實,薇亞仍然躲在小徑盡頭的別墅中,定邦卻搬到朋友家裡去暫住。很明顯的,這對新婚才十天的夫婦之間,已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痕。其中受打擊較大的,不是定邦,而是薇亞!  

  遭此巨變的薇亞,整個人都改變了。她不再神采飛揚,不再活潑熱情,那顯得有些野氣的眸子,變得好沉,好暗,一點生氣都沒有。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見人,不說話,甚至不肯進食,她不肯原諒自己!  

  施家除了靜文之外,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他們不知如何安慰這被寵慣了的女孩子,甚至廷凱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沉默、寂靜的施家別墅,更變得死氣沉沉。  

  當時廷凱曾不贊成定邦搬出去,小夫妻在一起,尤其在心情最壞時,可以互相安慰一下。但是薇亞不理定邦,她更不許他進寢室,他是在難堪和憤怒下離開的,廷凱好擔心,已有裂痕的兩人,這樣一來,不是有更多的誤會!  

  廷凱不明白薇亞的感情,他從來不曾去瞭解過女兒,他總認為女兒大了,該有正確、理智的選擇——之穎說得對,在婚姻上,甚至沒有他的一絲意見,他覺得有些自疚,他該負起些責任的。  

  廷凱接了個電話,朝薇亞寢室走去——他走得真好,完全不像一個瞎子,只是,被人工弄松的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音,很刺耳。  

  「薇亞,是我!」他敲敲門。  

  屋裡一片沉默,似乎裡面根本沒有人。  

  「薇亞,我有重要的事情!」廷凱再說。聲音嚴肅而帶慈祥。他愛這唯一的女兒,可惜他總在忙自己的事,無暇去表達那份愛,那份關切。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門開了。薇亞蒼白而憔悴的站在那兒,她穿著睡衣,眼睛紅腫,似乎剛哭。  

  「定邦來過電話,說他立刻來,」廷凱心中難受,又不知該怎麼講才不觸及女兒的傷痕。「你去澳洲的手續辦好了!」  

  薇亞不響,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孩子,你不能永遠把自己困在屋子裡!」廷凱說:「外面陽光很好,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薇亞總算開口了。聲音卻空洞得可怕。「在美好的陽光下,我卻做錯了事!」  

  「薇亞,這件事不能全怪你——」廷凱說。  

  「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否認不了!」薇亞的眼圈又紅了。「我等於——做了一次劊子手!」  

  「什麼話?想殺死你們的是李立奧,你怎麼會是劊子手?」廷凱搖頭。  

  「你不明白,爸爸!」薇亞說得好苫澀。「立奧是我——逼瘋的,他並不真正想殺我,我知道!他那個剛烈的個性,他因為我結婚而解不開心中的結,更不能使感情平衡,他這麼做只是發洩自己!」  

  「我不懂,孩子!」廷凱說。他真的糊塗了,立奧明明想撞死她和定邦,怎麼說是對付自己?  

  「你不懂,因為你不是我!」薇亞黯然搖頭。「像我也不能懂你和媽媽的事一樣!」  

  「那怎麼同?我和靜文之間是愛,是感情——」廷凱停下來,若有所悟。  

  「可是我愛立奧,立奧愛我,爸爸!」薇亞勇敢的說了。  

  廷凱呆怔的站在那兒,怎樣糾纏複雜的事?她愛立奧,卻嫁了定邦,哎!怎能這麼糊塗?  

  「薇亞——」廷凱的聲音有些不穩定。「定邦就要來,你預備——怎麼對他說?」  

  「我說實話!」薇亞肯定的。  

  廷凱摸索著坐在門邊一張沙發上,他的臉色變得好怪異,好難懂。  

  「若是這樣——會更遺憾!」他說。  

  「已經是無法挽回的遺憾!」薇亞說。  

  「孩子,就算愛——立奧已經神經失常,你該懂得怎麼保護自己!」廷凱含有深意的。  

  薇亞懂得父親的意思,哪個父親不替子女著想呢?可是這件事,她不能再自私的保護自己,她已決定。她的錯誤已太多、太大,她不能再錯下去!  

  「我是在保護自己,」薇亞說得很奇怪。「我若隱瞞,將會有更大的傷害。」  

  廷凱考慮一下,這個時候才由他出主意,是不是太晚了?就像辦一件案子,不是一開始就由他做辯護律師,從中間插入的,怎能打贏官司?  

  「你自己決定!」他說。有些無可奈何。「不過——多考慮清楚。」  

  站起來,慢慢的走回書房。  

  薇亞沒有再關上房門,不需要再關了。這幾天來,她已經想得好清楚,人一生中只能錯一次,一錯再錯,這人就只有萬劫不復了!定邦,不是外表所見的那麼一個男孩子,他也有陰沉的一面,冷酷的一面,他們之間太缺乏瞭解,這樣的婚姻比兒戲更可怕。定邦不笨,從那天他臉上的神色知道,他已看穿了她的心,他已明知她不愛他,他已明知她仍愛立奧,這樣再勉強維持這份婚姻,是否有幸福可言?以她的脾氣,她自己也不敢擔保能容忍他到幾時——容忍他突然的改變和霸道!  

  她並沒有想到以後的事—立奧已變成那樣,還有以後可言?她只知道一點,她不能隨定邦回澳洲!  

  她接受的美國式教育使她思想新穎而勇敢,她絕不像其它中國女孩子,總屈服既成的事實,勉強自己接受痛苦。她已經痛苦過,她不要痛苦永遠跟著她,她要像割毒瘤似的把痛苦割除!  

  雖然她是勇敢的時代女孩,可是她也記得一句古老話,但真有道理,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是吧!  

  她把自己固定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呆呆的想,人真是不可以貌相,像立奧,冷酷、驕傲、橫蠻、專制又暴躁,他卻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他的愛竟能那麼深,那麼濃,那麼固執,不惜犧牲生命。像定邦,外表斯文,高貴,文質彬彬,千依百幀,那陰冷的一面卻令人心寒。  

  她剛才說立奧那麼做只為對付自己,廷凱沒有問下去,真的!她幾乎完全明白,立奧並不想致她於死,立奧只是要在「精神」上殺死她,精神上!立奧——那樣的年輕人,竟是精神的追求者,除她以外,誰會瞭解?  

  立奧已在精神病院,他以後會怎樣?他才二十二歲,他——哦!她真不能原諒自己,全是她的錯!  

  愛,為什麼要怕呢?愛裡豈有懼怕?她的愛是種什麼愛?她覺得自己卑賤又該死!  

  她竟不懂愛!可憐的薇亞!  

  她就那麼僵硬的、一絲不動的坐著,對自己毫無妥協的味道。果然,不一會兒,阿保陪著定邦進來。  

  她默默的看他一眼。外表上,他沒有什麼顯著的改變,所不同的,是她已經看見他所隱藏的另一面。他用一種很小心、很體貼、很諒解的微笑走近她。  

  「蔽亞,」他轉頭看著阿保離去。「手續已經辦好了,我們隨時可以離開這兒!」  

  薇亞不出聲,依然靜靜的望住他。她的眼光冰冷,死寂,絕然不同於以往的熱情,活潑。  

  「你有什麼意見?說出來吧!我聽你的!」他說。  

  「你——真聽我的?」薇亞反問,聲音奇特。  

  定邦呆怔—下,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他心細如髮,反應特別敏捷。  

  「那天的事——我逼不得已,」他解釋得十分合理。「我們只有一條路走,就是令他無法再麻煩你。」  

  「是你,不是我們!」她認真的。  

  「我們是夫妻,是一體的,不是嗎?」他沒有露出不滿的神色,連眉毛都不皺一下。  

  「曾經是,但那晚,你分明當我是工具,一件逼得立奧自取滅亡的工具!」菇亞說。  

  「薇亞,你的誤會這麼深,」他叫起來。若以前,會認為他真誠,現在看來,他分明在誇張。  

  「天地良心,我只為保護你,我能發誓!」  

  「定邦,我相信我親眼見到的、親身經歷的,」她搖搖頭。「你若保護我,為什麼帶我上陽明山?我們該去最近的士林警局,你是早計劃好一切的!」  

  定邦不出聲,臉色也沒變化,他實在比想像的更深沉,唉!相信外表,多麼不可靠的一件事!  

  「我並不知道李立奧委會來,怎能早計劃?」他反駁。  

  「狼狗獨自回去好久你才出來,不是嗎?」薇亞是想通了,這幾天裡,她考慮過每一個痛苦的細節。  

  「你想證明什麼?薇亞!」他終於皺起眉心,他無法忍受薇亞像審訊犯人似的口吻。  

  「我只想知道你真正的性格!」她冷漠的。  

  「為什麼這樣?你懷疑我對你的愛?」他說。  

  「不是,」她漠然搖頭。「我探測自己對你的瞭解!」  

  「什麼意思?」他睜大眼睛。「我離開的這幾天,你到底做了些什麼?你變得可——怕!」  

  「我只是在想,想我自己的錯處!」她說。  

  「薇亞,你在自責嗎?」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僵硬的動也不動,似乎沒有感覺。「你不會做錯什麼,全是李立奧不好,你有權不愛他,有權跟我結婚,是那個野蠻、殘酷的傢伙嚇壞了你!」  

  「我自責,證明我這個人還有良知,」蔽亞歎口氣。「定邦,你竟完全不認為自己有錯?」  

  「我有錯?」定邦不屑的笑起來——這笑容倒出自真心。「我錯了什麼?我只是個被傷害、被逼迫的人,我愛你難道是錯?薇亞,你說!」  

  「沒有人能指責你錯,除了你自己的良心,」她說得凜然。「從開始到現在,你始終表現出是弱者,事實上,你引誘立奧去傷害你,你故意不反抗!」  

  「薇亞——」他叫。難堪了,薇亞說中了他的心事?  

  「那天晚上,你能把立奧打倒,能令他沒有還手之力,那麼,第一次呢?你是故意不還手的?」薇亞咄咄逼人,聲音都抖起來,她覺得自己不可原諒,定邦卻卑鄙!  

  「我——完全沒有防備!」他有些窘迫。  

  「只有我才相信!」她搖頭。「只有我才那麼傻,我相信了你的外表!」  

  「公平點,薇亞,」他有些沉不住氣。「無論我做了什麼,甚至——引誘李立奧犯法、死亡,但——你不能否認我對你的愛,不為愛你,不為得到你,我何必做這一切?」  

  「為了愛,為了得到,不惜傷人?不惜任何手段?」薇亞激動起來,她證實了心中所想,她受不了。「你一點不以為這種愛太自私?太殘忍?」  

  「殘忍的不是我,是想置我們於死地的李立奧!」他真的沉不住氣了。  

  「你比我明白,立奧不會置我們於死地,」她淒然搖頭。「他只是——帶我走,是你造成那可怕的場面!」  

  定邦的臉由紅變青,愈來愈陰沉了,就像飛車的那天晚上一樣,眼光冷酷。  

  「你說這些,想怎樣?」他冷冷的說:「證明我有罪?或是——讓你的良心平安些?」  

  薇亞眼中光芒一閃,他這句冷酷的話「讓你良心平安一點」,終於露出了真面目,他或許喜歡她、愛她,但他是個冷酷而自私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為得到,只為佔有,只為目的!  

  「都不是,定邦,」她反而平靜下來。「我只想弄明白你是怎樣的人!」  

  「明白了嗎?」他說。  

  「明白了!」她點點頭。「完全明白了!」  

  「明白了又怎麼樣?」他反問。「你是我太太,你終究要隨我回澳洲,不是嗎?」  

  「你這樣認為?」她不動聲色。她心中十分懊惱、後悔、氣憤,她怎能如此草率的選擇了他?  

  「薇亞,其實我老早知道一切,」他又放軟了聲音。「你和李立奧仍有感情,有一個我不明白的原因使你伯他、逃避他,你答應跟我結婚,並不因為愛我!」  

  薇亞不出聲,當然是難堪的。一個男孩子明知女孩子不愛他還肯娶她,為什麼?  

  「但是我愛你,這就夠了,」他彷彿十分寬大似的說:「我的愛能寬容你,我不計較你的以往,甚至於你仍在愛別人,你該感到滿意才對!」  

  「更該感激你一輩子,是嗎?」薇亞的目光如刀。  

  「不用感謝,至少——別使我難堪!」他說。  

  薇亞飄忽的笑一笑,怎麼難堪?不跟他回澳洲?揭開他真實的一面?他知道嗎?他曾令她心寒!  

  「我很抱歉,」薇亞說:「我不知道什麼事會令你難堪,但是,我不會跟你回澳洲!」  

  「薇亞,你要理智的考慮一下!」他低聲說,很嚴肅。  

  「經過這一次事情,我清楚知道,我愛立奧,」她說得絕對理智。「跟你回去,我們雙方痛苦!」  

  「你愛他也醫不好他!」他皺起眉頭。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並不是想跟他再——在一起,即使他能痊癒,也未必原諒我,我這麼做只為自己!」  

  「薇亞——」  

  「我知道自己的脾氣,我不能忍受真正的那個你!」她說:「一個女孩有一次悲劇已經夠慘,我不要有第二次!」  

  「我們不會有第二次!」他說得好肯定。  

  「我不去!」她更肯定,簡直無法轉圓的。「無論怎麼說,我絕不去!」  

  「別忘了你是我的太太!」他變了臉色。  

  「爸爸是最出名的大律師,他會幫我!」薇亞倔強的。  

  「律師無權拆散別人家庭!」他的臉色發青。他本有十分脂粉氣的外表,現在看來卻陰森得可伯。  

  「你明知我愛立奧仍要我去?」她說:「你要折磨我?或是今我自責一世?我不明白!」  

  「因為你是我妻子,你必須跟我走!」他陰冷的。  

  「這麼說,你只是不肯放過我?」薇亞挺一挺背脊。「你只是想報復一個不愛你的妻子?事實上,正如你所說,你早知一切,你不能怪我!」  

  「無論如何,你一定得跟我回去!」他咬咬牙,額上青筋隱現。「否則你會後悔!」  

  「我才二十歲,令我後悔的事已經太多,多一次後悔,並沒有什麼不同!」薇亞說:「你走吧!」  

  「你真不去?」定邦凝望住她。那目光冷得沒有一絲感情,他剛才還說愛,他這男孩!  

  「不走!」她望住他,好堅定。  

  「我們之間的婚姻呢?」他再問。  

  「由它去吧!」薇亞毫不在意。「若你願意,可以要求離婚,我沒有任何條件!」  

  「若你已有我的孩子呢?」他又問。真像市場上問價錢一樣。  

  「我會拿掉!」她冷然的。「這樣的孩子,會是我一輩子的痛苦,他會提醒我的錯誤!」  

  他冷冷的笑起來,笑得好陰森。  

  「你不曾認清我,我又何曾認清你呢?」他說:「你雖美,我相信還能找到比你更美的女孩,我會讓我的律師寄離婚書來,你等著簽字吧!」  

  薇亞不出聲,僵硬的身體卻軟下去,她緩緩靠在沙發上,她有解脫的感覺,完全的解脫。兩星期的婚姻不能說兒戲,只能說是夢,這個夢終於醒了。  

  「還有一件事,當初你肯答應婚事,沒有一絲感情?」定邦站在門口問。  

  「你不需要知道,對你沒有用處!」她說。  

  定邦再看她一眼,的確是個很美的女孩,只是——唉!勉強的婚姻,十四天已經夠長了!他大步走出去,得失往往在一念之間,他想。那晚若不是他引誘立奧上陽明山,不發生那可怕的場面,薇亞到今天仍是他的,他們會好好的回澳洲,會相安無事的過一輩子,她也永遠不會親口說出來。她不愛他,他也會假裝不知道!  

  發生了那樣的事,是天意吧!他用盡一切方法、手段得到的薇亞,會不顧一切絕然離去,他開始懷疑自己,感情,或者真是不能用方法和手段去爭取的?  

  他很失望,非常失望!失去薇亞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好,那麼完美,那麼善良的人。他私心太重,報復欲又強,哎!他的確那麼想過,要置立奧於死地!  

  他背上有些發涼,他現在已有些不安,立奧變成呆癡的模樣他不會忘,若立奧真死了,他雖無罪,他的良心可安?他快步走出施家別墅,不敢再想下去。  

  能知錯的人,能反省的人就不算太壞,是吧!  

  他看見那個好心的女孩之穎坐在草地上看書,陽光曬在她頭上、臉上、身上,幻成一片奇異的光影。她顯得那麼安詳,那麼淡泊,那麼平和,多看她一眼,動盪的心靈就會平靜下來,她有一股奇異的平凡吸引力,他不由自主的走向她。  

  他的黑影遮住了她書本上的陽光,她抬起頭來。  

  「嗨!潘定邦!」她淡淡的、愉快的招呼。她不像別人,看了報上他們的消息而大驚小怪。  

  「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你不快樂過嗎?」他問得好唐突。  

  「有!」她點點頭。「當別人欺騙我,當我應付不了自己良心時,我就不快樂!」  

  「我和薇亞的婚姻結束了,我下午搭飛機回澳洲!」他轉開話題。  

  「你能當機立斷,你會找到快樂和幸福,」之穎絕不驚奇,彷彿早知結果似的。「你們並不適合!」  

  「你看來一點也不驚奇!」他說。  

  「你看不出嗎?施薇亞始終愛立奧!」她淡淡的笑。「她選擇你,倒使我為你們擔心了一陣子!」  

  「現在你可以安心了,是吧!」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個性如此,無法灑脫起來。  

  「潘定邦,其實是我看錯了你,那天你敢打立奧,男子漢得很!」之穎說得好稚氣。  

  定邦不置可否,心中卻慚愧,是男子漢嗎?這一陣子,他總是在耍手段,幾乎耍掉立奧的命!哎!說什麼男子漢呢?小人罷了!  

  「我走了,以後很難有機會再見你,祝你幸福!」定邦這次說得真心,臉上的陰森在陽光下也消失了。「有空——去看看薇亞!」  

  「再見!」之穎伸手和他握一握,看著他遠去。  

  她再無心看書,乾脆懶洋洋的躺下來。  

  施家別墅裡的人,似乎每一個都是悲劇,就連潘定邦和立奧,當初他們懷著怎樣歡愉的心來到薇亞面前,現在又怎樣離去?是別墅——不祥?或是人們自己造成的?  

  她無法解答這問題!自然也不是她能幫得上忙的,眼看著這樣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怎能不遺憾?  

  世界上遺憾的事也太多了,像韋皓和愛蓮不也一樣?哎!不想他們,找個時間去看看薇亞和在精神病院的立奧,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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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4:12
第七章

  小徑上,依然平靜如恆。  

  發生過的事情除了在人們的腦子裡留下記憶之外,渺小的人類無法在大自然的時間、空間中留下任何痕跡。小徑上發生過打鬥,發生過流血,發生過悲劇,陽光下、月影裡,它仍然那麼充滿生機,仍然那麼幽靜。  

  之穎又獨自坐在草地上,純樸的吉他聲伴著她,她彈著那首蒼涼的《午夜吉他》。淡淡的月光映著她的臉,神情一片肅穆,安詳。她知道愛蓮今夜在家,她剛才還在窗口看見愛蓮的影子,她不理會,她說過,她永遠不會再理睬那卑鄙的欺騙者。  

  她輕哼著以哲翻譯的歌詞,她喜歡那些不加修飾的詞句,不加修飾才顯得真實、誠懇,對吧!小徑的石子路沙沙作響,這個時候,這份氣氛裡,踏破月影的會有誰?  

  以哲站在之穎面前,端詳她一陣,微笑說:  

  「情緒依然低落?」  

  「今夜很好,我唱熟了你的歌詞!」她一躍而起。  

  「那麼,可有散步的興趣?」他問。他的微笑最傳神,真能使人忘憂。  

  「還等什麼?」她把吉他平放地上,迅速望一望愛蓮窗口,沒有動靜,她把手臂伸入他的臂彎——有些愛嬌的依賴大哥哥的意思。  

  他們並肩朝小徑外走。經過丁家緊閉門窗的屋子,他們同時搖搖頭,慧玲像永不妥協的極端頑固者。  

  「還沒想出另外的方法勸解慧玲?」她問。  

  「沒有想,」他搖頭。「沒有心情!」  

  「什麼意思?你有困難?煩惱?」她詫異的叫起來。  

  「有一點煩惱,」他點點頭,那微笑怎像有煩惱之人?「不大,不過——很煩人,令我無心做事!」  

  「什麼煩惱,告訴我,我幫你忙!」她熱心又稚氣的。  

  他停下來,凝視她一陣。那張小臉兒上儘是天真無邪,熱誠的眼光使月影失色,他暗暗搖搖頭,他能說什麼?他怕一開口,連這友誼也失去了,他會受不了。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忍耐、等待,對嗎?  

  「你幫不了忙,」他依然微笑。「誰也幫不了忙!」  

  「是嗎?」她不置信的望住他。「誰也幫不了忙的煩惱?你在騙我,你根本沒有煩惱!」  

  「也許吧!」他不置可否。「我是自尋煩惱!」  

  「程以哲,你今晚變得怪怪的!」她不依的。「如果再這樣,我拒絕和你散步!」  

  「好了!我恢復『狀態』,再走吧!」他振作一點。  

  「這還差不多,」她皺皺鼻子。「快點想個辦法幫玫瑰,自從上次以後,我沒見過她,每天關在屋子裡多可憐?」  

  「對肯接受治療的人我有辦法,」以哲說:「像丁太太這種怪異的人,我不是心理醫生,我沒把握!」  

  「想打退堂鼓?」她瞪大眼睛。「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真霸道,天下有包醫的事嗎?」他笑了。握住她的手繼續前行。「我盡力而為,好了吧!」  

  「當然!否則你沒資格做我朋友!」她說。  

  「我們—是怎樣的朋友?」他抓住機會。  

  「朋友就是朋友。還分怎樣的朋友?」她說:「興趣相同,談得來的,都是朋友2譬如——喜歡卜狄倫的,喜歡民歌的,喜歡看卡通的,喜歡吉他的,喜歡騎腳踏車的,喜歡穿牛仔褲的,不婆婆媽媽的都是朋友!」  

  「說了一大堆,不都是在說我嗎?」他捏捏她的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之穎當然不是「在」說他,而卻是那麼「像」他,之穎說的都是他所喜歡的。  

  「是啊!所以你是我的朋友啊!」她對著他扮個鬼臉。  

  「之穎,你見到施薇亞嗎?」他突然轉開話題。  

  「沒有,她不見我!」之穎聳聳肩。「潘定邦只告訴我他們的婚姻結束了!」  

  「施薇亞不是孩子,怎麼如此幼稚?」以哲搖頭。「我不是背後批評她,她這麼做是害己害人,把婚姻當兒戲!」  

  「錯了,她不是兒戲!」之穎好認真。「她弄不清楚到底愛誰才全弄成這樣,她一定在後悔!」  

  「你怎麼知道?」他笑著問。  

  「那天立奧要帶她走,我看得出她還是愛立奧!」她說。  

  「你呢?你弄清楚自己愛誰嗎?」他問。  

  「我?!」她呆了一下,臉一直紅到耳根。「我誰都不愛!」  

  「真的?假的?」他半開玩笑的追問。  

  「真的!」羞澀過後,她顯得有點懊惱。「當然真的!」  

  他輕輕拍拍她,不敢再問。在這方面,之穎彷彿一枚生澀的青果子,說起來似乎頭頭是道,其實是一知半解!  

  走了整條公路,到了天母美僑集居的屋子前面,他們向後轉往回走。之穎的懊惱消失了,她若有所思的。  

  「以哲,我——罵了韋皓!」她說。  

  「怎麼會這樣?你說過不提的!」他好意外。  

  「是他——他反過來怪我天天不在家,他故意想找個理由擺脫我,我忍不住!」她嘟起嘴巴。  

  「你就罵了他,後來呢?」他問。  

  「他不敢再跟我講話,在學校也躲著我,像一隻老鼠,」她說。臉上神情並不得意。「文愛蓮——也不敢見我!」  

  「你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是嗎?」他瞭解的。  

  「嗯!」她點點頭。「其實——我也不想罵他的!」  

  「預備怎麼辦?」他看她一眼。  

  「不知道,」她傻傻的搖頭。「過一段日子大家都淡忘了,就——算了!」  

  「你能淡忘?」他反問。「韋皓和愛蓮會淡忘?就像施薇亞和潘定邦,他們能淡忘這件事?」  

  「我們和他們不同,他們把這件事看得較嚴重!」她說。  

  「都是感情糾紛,不是嗎?」他說:「如果你像立奧般激烈,事情有什麼不同?」  

  「立奧愛薇亞!」她說。  

  「你不愛韋皓?」他眼中光芒一閃。  

  「我想也許是不愛!」她吐了一口氣。「如果我愛,我相信我會像立奧一樣!」  

  「這是天下最好聽的一句話!」他說得簡直不像開玩笑。  

  「我的煩惱消失了!」  

  「你在說什麼?」她弄不懂。  

  「我在說——明天我就去見慧玲,」他高興的。「我有辦法讓她同意玫瑰上學!」  

  「真話?」她跳起來。  

  「辦成了你怎麼謝我?」他盯著她看,笑得好灑脫。  

  「為什麼要謝——哎!好吧!請你大吃一餐!」她說。  

  「不,寒假陪我環島旅行!」他說。眼光直閃。  

  「我喜歡去,可惜—沒這麼多錢!」她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除非現在開始每天替媽媽改學生作業簿,多賺點外快!」  

  「說定了!」他用右手環住她的肩。「因為若不去環島一次,明年回美國後就沒機會了!」  

  「你要回美國?!」她好意外,又好失望。  

  「多半要回去!」他在笑,笑得令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意。「誰不希望在父母身邊,是嗎?」  

  她一下子變得沉默。不知道為什麼,聽說他要回去,雖然還有長長的一年時間,心中也滿不是味兒。這種感覺比韋皓變心還令她難受。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他逗著她。  

  「我好像注定是沒有朋友的,」她發起牢騷了。「韋皓和文愛蓮,不用說啦,你明白的!立奧又神經失常,施薇亞不肯見人,剩下一個你,你也要回美國!看來——只好等你醫好玫瑰,我再等她長大了!」  

  「看你說得多糟,回到美國我們仍是朋友!」他說。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不是嗎?」  

  「雖然這麼說,美國那麼遠,你還能每天晚上來陪我?你還能帶我去吃通心粉?還能翻譯日文歌給我聽?」她一口氣的說:「也沒有人像你那樣沙沙的踩著小徑的石子,踏著月光走來我前面,問一聲『情緒仍然低落』?」  

  他心中好感動,溫馨的感覺在每一個細胞中跳躍。他知道之穎對他好,可是他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現在之穎這麼說,即使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他也滿足了。之穎,一個那樣脫俗的女孩子!  

  他把她擁緊一點。很奇怪,他對她的感情單純得不得了,他只是那麼強烈的喜歡她,或者說——愛吧!他甚至從沒想過要吻她,即使手牽手,即使擁她在胸前,也沒有一絲一毫邪念。  

  「至少還有一年,我還能陪你一年,」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好好利用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你能遇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算了,我情願是你,跟你在一起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裝模作樣,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會什麼髮型,其它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緊!」  

  「是嗎!」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實了。  

  遠遠望去,小徑的燈光柔和溫暖,他們相視一笑,緩緩轉進去。每晚他來,坐一會兒,彈一會兒吉他,或唱幾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麼約會,卻令人安詳,恬適,心靈滿足。以哲不懂,若這不是愛情,世界上還有什麼感情可解釋他倆之間的友誼?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幫忙?」她問。  

  「我自己去吧!」他搖搖頭,很有信心的。  

  「我會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著他。「這麼多天了,玫瑰也該曬太陽」  

  「不會使你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過丁家,他們一起停步,緊閉的屋子裡又傳出來十分劇烈的爭吵聲,間中也有打碎物品的聲音。他們猶豫著沒有過去,他們都明白,夫妻之間的爭執,不論是為什麼,都不適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滿意於之穎已懂得抑止衝動,上一次,之穎不是絕不考慮的衝進去嗎?  

  一聲巨響,不知道打破了什麼巨大的東西,爭執的聲音靜止幾秒鐘,大門碰的一聲打開,丁范鐵青著臉,怒沖沖的衝出來。看見以哲和之穎,呆了一下,但連招呼都沒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徑。  

  慧玲哭聲從屋子裡傳出來,她尖銳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停一停,又哭叫著:「送玫瑰進集中營,除非我死!」  

  又是老問題,是吧!丁范真可憐,殘廢的女兒,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樣努力於他的事業?今晚的爭執是最嚴重的一次,看來他是忍無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穎一眼,慎重的說:  

  「等在外面,別進來!」說完,他推開丁家的大門進去。  

  屋子裡凌亂得驚人,打破的杯盤碎瓷,滿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電視機倒在地上,螢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發上哭,玫瑰呆癡木然的坐在牆角,手裡抱著一隻光禿禿的脫了毛的舊狗熊。  

  慧玲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丁范,拾頭看見以哲,吃了—驚,隨即更憤怒了。  

  「你來做什麼?你憑什麼隨便走進別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氣的罵著。「出去!」  

  「丁范已經走了,你再這樣,不但醫治不好你的女兒,你還會失去丈夫!」他沉著冷靜的說。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慧玲好蠻橫。  

  「站在人道立場,我要管,」他凜然說:「你剝削玫瑰做人應享的權利,你沒有資格做母親!」  

  「你——混蛋!」她臉上浮起怪異的紅暈,眼中卻是畏懼。「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你有什麼權力要玫瑰進集中營?她才五歲,她——會受不了!」  

  「你進過集中營?你害怕?」他追問得好緊。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誰說我進集中營?誰說——」她眼睛睜得好大。  

  「你沒有進過集中營你怕什麼?」他再問。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顯的寫在臉上。「我為什麼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亂起來,不正常的紅暈在臉龐上跳躍。以哲看看睜大一對懷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幾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你不怕,既然不是你,那是誰?誰進過集中營?告訴我,誰?」他搖晃著她,強有力的說。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開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發盡端,無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誰?說!是誰!」以哲喝著。「是誰在你的記憶裡寫下令你永遠害怕的一頁?是誰令你怕那些為殘廢兒童所設的學校?是誰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隻手擋住眼睛,彷彿以哲的臉,是個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營——那集中營——」  

  「說下去!說下去!」以哲漲紅了臉,咬緊牙齦。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追問下去可能有結果,慧玲現在感情正激動而脆弱,她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而多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說出來,只要一解開那個死結,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營怎麼樣?」  

  牆角的玫瑰突然跳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向一間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見,她完全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說下去,集中營怎樣?說!」以哲緊逼著。  

  「那——那——有許多人,許多人被關在裡面,」慧玲掩著臉,一邊說一邊哭,恐懼又痛恨的。「他們叫那地方是治療中心,什麼治療,他們根本把人不當人,關在黑房裡,關在鐵籠裡,他們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說,這是不是集中營?是不是集中營?」  

  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麼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愈緊,結得愈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愈來愈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麼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裡,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麼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你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你不是看見過嗎?」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裡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麼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麼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那是——什麼時候?」他問。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台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麼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范!」她叫起來。  

  負氣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瞭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麼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麼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麼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麼?」  

  「你誤會了,慧玲,」丁范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媽媽不同,你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你明白嗎?」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愈纏愈緊了。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你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你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你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范,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麼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裡,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  

  「知識無窮盡,世界上的事也絕非我們能想像得出,人的智能畢竟有限!」他說。  

  「有限的智能上加多一點愛心,會瞭解比別人更多的知識和世界上的奧秘,是嗎?」她望著他,笑得好純。  

  「你說得好!」他在她頭髮上輕輕吻一下。「明晚見!」  

  他揮揮手,踏著小石,踩著月光而去。  

  她抱著雙手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濃的黑暗中。  

  得到他這樣的朋友何其幸運,他們是怎麼相識的?好像為了玫瑰,她就這麼衝進他的辦公室,才一見面,他們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她不能想像,若失去他這樣的朋友,她會怎樣?  

  《午夜吉他》那蒼涼的歌聲浮上心頭,她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星期六的夜晚,小徑上顯得特別寂靜,之穎在草地上等到十點,仍不見以哲的影子。他沒說過要來,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麼自然、那麼準時來到嗎?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它的約會?  

  約會?之穎怔了怔,以哲會有其它的約會?和誰?一個——女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之穎突然煩躁起來,再也無法安靜的坐在草地上。  

  她扔開吉他,向小徑盡頭的公路望一望,空蕩蕩的只是一片黑暗,這麼晚了,以哲一定不會來。挾起吉他往屋子裡走,看見文家窗口人影一閃,是愛蓮嗎?週末她不和韋皓約會?守在家裡做什麼?想看看之穎是怎樣的寂寞、無聊嗎?  

  之穎也不理會,逕自回到房裡。坐不住,真是無聊得很,以哲每晚來不覺得,現在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好像把人困在真空裡一樣。哎——她跳起來,拿出抽屜裡的小型盒式錄音機,聽聽音樂也不錯,機上錄的是上星期六美軍電台播的民歌節目。  

  整整聽了一個鐘頭,音盒裡的錄音帶完了,自動停在那兒。之穎歎一口氣—她是很少歎氣的。想不到這個週末假日那樣的難以打發,她以前怎麼從不覺得寂寞呢?她——該找件什麼事來做做!  

  做什麼呢?這個時候自然不適宜做功課,更不可能看得下書,最可惡的是十一點多了,她竟沒有一絲睡意。她把錄音機的按鈕關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別人眼裡也許是很荒謬的,可是,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了。  

  匆匆套了一條長褲,抓一條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亂穿上雙運動鞋,提著錄音機從廚房的小門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來。  

  「媽媽,我到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去,你們關了門先睡,我有鎖匙!」她扯大了嗓門叫著。  

  也不理媽媽是否聽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後山跑。  

  施家後門口,她突然停步。剛才清清楚楚看見黑影一閃,絕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那個十年前的兇手來殺人滅口嗎?兇手——之穎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她僵在那兒不敢動。  

  過了好半天,似乎沒有什麼動靜,躲起來了嗎?明明是有人的,那個兇手不該怕之穎的。  

  樹葉一陣搖動,希哩嘩啦的聲音裡走出一個人,之穎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鬆一口氣。  

  「阿保,你躲在那兒做什麼?嚇人嗎?」之穎笑了。  

  阿保的神色很憂慮,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在擔心什麼?  

  「我才被你嚇了一跳,」阿保沒什麼表情。「這麼晚從來沒有人從這裡走過!」  

  「我要到後山坡去!」之穎揚一揚手上的錄音機。「我要製作一個傑作!」  

  阿保並不對她的傑作感興趣。仍然在憂慮。  

  「杜小姐,你有空——最好多到我們家來幾次!」他說。  

  「什麼事?」之穎問:「施薇亞不肯見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擾他,我去做什麼?」  

  「家裡氣氛不好,」阿保苦著臉。「我阿保雖然是個粗人也能感覺到,空氣——好像凝固了!」  

  「好吧!如果我來會有幫助的話,我很願意來!」之穎微笑一下。「明天我來!」  

  「謝謝你,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聲音溫柔一點。「我和施家的人都會感謝你!」  

  「別感謝我,下次別躲著嚇人就行了!」之穎揮揮手預備離開。  

  「剛才——我以為是那個惡徒!」阿保突然說。  

  「惡徒?誰?」之穎不明白。  

  「李立奧!」阿保恨恨的。他為什麼要恨立奧?他不覺得立奧也是個「受害者」?  

  「立奧?怎麼可能?」之穎怪叫起來。「他在神經病院!」  

  「好多瘋子都會逃出來!」阿保很固執。  

  「又不是電影和小說,瘋子能那麼容易逃出來?」之穎笑了,阿保真幼稚。「剛才我倒以為是那個兇手!」  

  「兇手?」阿保似乎有些意外。「我們倒不怕兇手,只怕他不來自投羅網!」  

  「兇手都不怕,還怕什麼立奧?」之穎搖搖頭。「你放心,十年前的兇手未必真會來!」  

  「怎麼不會來?老爺的手不是被兇手打傷了?」阿保振振有詞的。  

  之穎皺皺眉,剛才她怎麼會那樣講?她以為兇手未必會來嗎?她是親眼目睹施廷凱受傷的,她該相信有個兇手——怎麼?她下意識的以為沒有兇手?  

  「好吧!希望你們捉兇手成功!」之穎不想再談下去,大步走開。  

  山坡上草地很柔,樹林很稀,月光很淡。四周不很黑,一片祥和,一片寧靜,使人想不到「害怕」兩個字。何況施家別墅就在下面,再遠一點就是她的家,萬一有什麼事,只要她大聲叫,不怕阿保聽不見!再說附近連農家都沒有,小山坡上很少人跡,怕什麼?除非自己嚇自己!  

  她在一棵大樹根處坐下來,披著毛巾,靠在樹幹上,好舒服。雖然比床是硬了些,可是枕著地,望著天,伴著大自然的風聲,聽著原野的蟲鳴,豈是四堵牆圍住的屋子裡所能找到的?  

  她安靜的靠在那兒,這一刻,她不再覺寂寞和無聊,彷彿在進行什麼大事一般。她調好錄音機,裝好錄音用的小麥克風。只要一按鈕,她就能錄到她所希望的,她開始有些興奮起來。  

  看著山坡下的屋子一間間的熄了燈,她扯緊了肩上的大毛巾,現在,是考驗她耐性的時候!  

  她又想起以哲——奇怪,她為什麼總想起以哲?她該想起韋皓才對!若以哲來陪她一起等待——不,不,不能要任何人來陪,這種工作是個人興趣問題,獨自做比較夠意思,兩個人——會失去其情趣的!  

  以哲說明年要回到美國的父母身邊去,那會很遺憾,真的是遺憾!以哲這樣的朋友不容易再遇到,他像個寵她的哥哥,像個惜她的師長,像個溫柔又體貼的鄰家男孩子。他若離開,之穎知道自己會難過一陣子,可是,誰都希望能常伴父母身邊,不是嗎?像之穎,她寧願放棄出國的機會呢!  

  出國是怎麼回事呢?之穎入神的想著。洗一點盤碟,做一點粗工,或者在實驗室挨到深更半夜,辛辛苦苦流汗、流血、流淚的換一頂碩士或博士的方帽子,然後呢?找另一頂方帽子結婚,茫然、機械似的生兒育女活下去,值得嗎?划得來嗎?生活情趣呢?精神愉快呢?還有生命的意義呢?全抵不過出國留學?  

  她在黑暗中對自己搖搖頭,她不能怪出國的人不對,這是人各有志的問題,或者那麼些人會當她是傻瓜呢?傻瓜就傻瓜吧!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自己得到真正快樂,只要自己認為真正值得,別人眼中的自己像什麼有什麼關係?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的眼光!  

  以哲一定同意她這種看法,她肯定的相信,她開始發覺,在很多事情上,她和以哲十分相同!  

  有兩點鐘了吧?或是三點?這段時候是最沉、最深、最靜的,之穎不敢動一下,或重重呼吸一下,她稚氣的惟恐破壞了那靜溫的氣氛!  

  有一些兒睏倦,之穎努力的給自己打氣,既然決定了,就怎麼也得熬到天亮,否則這一夜的等待豈不白費?她振作精神,她告訴自己,等待的那一刻就快來到!  

  事實上,渴睡蟲一來,再怎麼打氣,再怎麼振作也不行,她模模糊糊睡了一陣,只是那麼一陣,她覺得簡直像剛閉上眼睛,就被一種奇異的感覺驚醒了。那或者是天地之間的靈氣,或者是不可思議的第六感,反正她醒了,第一個反應是按下錄音機的按鈕,因為她知道,到了她等待的時刻了!  

  晨曦初現,濛濛的紅色從魚肚白的雲層出來,給清晨染上一份說不出的嬌羞。柔柔的小草在沉睡中甦醒,飽吸夜露,變得更欣欣向榮。樹枝、樹葉都在晨風中輕搖,搖落那一夜的懶散。枝頭小鳥們互相打一聲招呼,互相道一聲早安,振翼飛去,向那更高的天際,那衝破雲層的細微聲音,帶給早起的人那麼大的鼓勵——不要怕自己力量微小,只要努力,總能高飛,總有成就,總會成功。微風像勤奮的清道夫,幫著陽光驅走那最後一絲長夜留下的尾巴,似乎在這一剎那,清晨來臨了!  

  那麼奇妙的,在這一剎那,能那麼清晰的聽見清晨每一絲細微的聲音,陽光、小草、樹枝、鳥兒,還有雲和風所組成奇妙悅耳的大自然交響曲!  

  之穎不但聽見了,她的小小錄音機更幫她錄下了這珍貴的一刻。她滿懷喜悅的跳起來,她苦守一夜的精神沒有白費,她終於記錄了這一刻,抓住了這一刻!  

  第一個意念,她想到以哲,她要與以哲同享這奇妙的、不可思議的大自然清晨交響曲,只有以哲會和她一樣欣賞,不會笑她傻,只有以哲能領略到這音樂的奇妙神韻。找以哲去!她披著毛巾向山坡下奔去。  

  經過施家的後門,她停住了。她臉上的興奮神色凍結住,她發誓,她聽見一些細微的腳步聲。施家的人不會這麼早起身,剛六點鐘,那麼——會不會——她推一推後門,竟然應手而開。  

  她的心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若她剛才聽見的聲音是真的,莫不是——有人偷進施家別墅?誰?兇手?或是立奧?她猶豫一下,回憶剛才聽見聲音的情形,是真的,她真的聽見了?她雖不能像廷凱所說的能聽見螞蟻的爬行、樹木的生長、皮膚的呼吸,但剛才——或者是清晨特別安靜,或者是她飽吸了一夜大自然的靈氣,她的的確確聽見,不止一聲,而是一連串的腳步!  

  她是個天生俠義心腸的女孩,總是先幫別人,後再想到自己安全。她知道,就這麼貿貿然的進去,很可能有危險,可是她已經決定要進去了!  

  她把大毛巾繫在脖子裡,抓緊了小錄音機——她想過,萬一危險時可當武器。慢慢的、一步步的走進去。她走得很輕,很小心,那麼奇怪,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是太緊張了吧?  

  客廳門也沒上鎖,是阿保大意?或是故意引人自投羅網?施家的人都是怪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反常,都和平常人不同。  

  之穎知道地板已被弄松,踏上去會發出吱吱聲,要特別小心的選擇看來完整的走。大廳裡沒有人,窗簾都是拉密的,晨光進不來顯得暗沉沉,她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她打開施廷凱書房的門,書房裡空蕩蕩的,她知道薇亞和廷凱的寢室是相連的,他們睡覺總會鎖門吧?會在——飯廳嗎?或者浴室?廚房?  

  她壓低了呼吸的聲音,真糟,愈想壓低呼吸就愈急促,她第一次發覺自己那麼不中用。在推開飯廳門的一剎那,她的心幾乎跳出來,她記得上次看見靜文平板、蒼白、木然的臉,那簡直像個噩夢,不會讓她再看一次吧?靜文一定傷得厲害,廷凱說曾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師替靜文整過容,但——整了容還那麼嚇人——好像不是真人,是畫的。沒整容時,靜文被毀得多可怕?  

  謝謝天!飯廳裡也沒有人,上帝不會讓她再看一次那噩夢般的面孔。她長長的透一口氣,看來剛才是過分敏感,她並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趁施家的人還沒起身趕快退出去吧!雖然她是一片好心,總不免落個多管閒事的罪名,她是有點多管閒事,但這個脾氣與生俱來,有什麼辦法呢?  

  轉身預備離開,但——她僵住了,她簡直不敢放平視線向前望去。她看見不遠處一襲白紗的拖地晨樓,那不是——靜文?天!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總要看靜文,總該打個招呼的,靜文是廷凱的太太,薇亞的母親,自己不能那麼不禮貌。何況大清早闖入別人屋子,總該有個解釋!  

  「我——」之穎終於面對著那白皚皚,簡直像工筆畫出來的美人臉,畫得十分美,皮膚光滑如石膏,嘴唇鮮紅如——如——之穎可想不出形容詞,除了那一對眼睛,全無生氣,好像是死的,十分——恐怖。「施伯母,我聽見一些聲音,我進來看看,我想——是聽錯了!」  

  靜文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不出聲也沒表情,眼中是有些——恨的。她恨之穎?為什麼?她那模樣,簡直像變了人形的殭屍,之穎直冒涼氣。  

  「一定是我吵醒了你,對不起——」之穎的聲音平靜不了,她覺得似乎不是在對人說話。  

  突然,那麼不可思議的,靜文手上多了一枝槍——槍?!她有手槍?她要做什麼?對付之穎?這未免太離譜,她當之穎是什麼人?  

  「施伯母,你別誤會,我——我是之穎,杜之穎,」之穎慌了,怎麼用手槍指住自己呢?「是施薇亞的朋友——」  

  靜文眼光閃一閃,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她怎麼了?這十年來,她不說話,不見人,難道臉上的肌肉已死?  

  「我現在就走,施伯母,請你別生氣——」之穎的聲音提高些,她希望有人聽見能來解圍!  

  很可惜,沒有人來。靜文就那麼指住她,不知道要怎麼樣,殺她嗎?沒有理由啊!之穎已解釋那麼多,靜文不可能聽不懂!  

  只是,之穎好奇怪,她進來時明明沒有人,靜文無聲無息的從哪裡冒出來的?她手上的槍——她早已拿著槍的,是吧?她拿槍做什麼?她總不至於預先知道之穎會來吧?她的臥室在樓上,她不可能這麼快下來——難道剛才在外面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是她?  

  之穎愈來愈糊塗,這件事——似乎充滿了神秘,施廷凱說的兇手——怕也沒有那麼簡單,他不知道靜文會有槍的?槍——之穎突然聯想到什麼,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施伯母,施伯伯的手是你打傷的?」她忍不住問。  

  靜文的眼光再閃一閃,手指動一動,子彈已上了膛,「卡」的一聲,好驚人。  

  「你——」之穎嚇得再退一步,靜文真要殺她?她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她已解釋過自已是誰,何況靜文已不是第一次見她,靜文——為什麼?  

  「你——多管閒事!」靜文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很僵,很硬,很生澀,而且似乎被掩住口而說出來的,聽來十分怪異,令人毛骨驚然。  

  「施伯母——」之穎知道靜文真有對付自己的意思,罪名已經說出來了,多管閒事,不是嗎?她也知道若不快些想法子救自己,即使大聲叫也沒有人能救她,是因為來不及,靜文的手指只要輕輕一扣,她就完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尤其在這個時候,恐懼已被擠掉,之穎滿心都是怎麼逃脫的事。她記起手中的小錄音機,這是唯一的幫助了,她努力平定一下神經,那麼迅速,出其不意的把錄音機扔向靜文,她只想嚇阻一下靜文,令自己有時間逃開,或躲到可以隱避的地方。  

  她可沒想到錄音機會打中靜文,她一扔出手,就立刻逃到一張大沙發後面,只聽見靜文一聲尖銳的驚叫,似乎是打痛了她,然後,靜文轉身就跑。  

  可是,來不及了。也許剛才靜文的叫聲太驚人。廷凱,阿保,薇亞都奔出來。薇亞離靜文最近,她一把抱住了靜文。  

  「媽媽,媽媽,怎麼回事!」薇亞驚嚇的問。  

  「靜文,是誰?有人嚇到你嗎?」廷凱關心的要扶靜文,被她推開了。  

  靜文雙手掩著臉,頭垂得低低的,不停在蔽亞懷裡掙扎。阿保傻傻的拾起地上的手槍、錄音機和一個精緻的塑料面具!  

  「有人來過!」他自言自語的。  

  之穎驚魂甫定,她很歉疚,知道闖了禍,雖然自己沒有一絲壞意,畢竟弄得人家全家不安。她訕訕的從沙發後面站起來,喃喃的、尷尬的說:  

  「剛才——是我!」  

  薇亞,阿保和廷凱都好意外。大清早,之穎在這兒做什麼?是之穎嚇著了靜文?  

  「我剛才——」  

  之穎才說了三個字,突然看見靜文微微抬頭,那——那——她吃驚得再也說不出話,靜文白皚皚、平板、死硬的臉怎麼變成——天!怎麼形容?她從來沒看過那樣的一張臉,做夢都沒有!靜文不是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怎麼——怎——  

  她有點昏眩,那是嚇壞了。張大了嘴,緊緊的抓住沙發靠背,她知道,若沒有一點支持,她會立刻倒下去,眼前的景像那麼驚人!  

  「你剛才怎麼樣?說啊!你嚇壞了靜文!」廷凱焦急又含責備的口吻催促。  

  「我—」之穎努力調勻呼吸,她不敢再抬頭,死也不敢。「剛才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什麼話?」廷凱大喝一聲。「你胡說什麼?」  

  「施伯母用槍要打我!」之穎再說,聲音平靜不少。「我從門口經過,聽見有聲音,我以為有壞人,後門又是開著的,我就進來,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靜文——有槍?」廷凱十分精明,他皺起眉頭問。  

  阿保看看手槍,又看看薇亞,他不敢不說。  

  「地上有一枝槍!還有錄音機!」他說。  

  「靜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廷凱疑惑的。  

  靜文已停止在薇亞懷裡掙扎,只是還不肯抬頭。薇亞和阿保對靜文的模樣一點也不驚奇,莫非他們早知道?但廷凱明明說——  

  「媽媽,你——告訴爸爸吧!」薇亞痛苦的。  

  靜文呻吟一聲,突然間推開薇亞,朝樓梯口飛奔。她是抬起頭來跑的,之穎完全看清了那一張臉,天!怎樣的美人?地獄裡的嗎?  

  「靜文,靜文—」廷凱叫。  

  「媽媽——」薇亞也叫。  

  靜文已隱入樓上,再也不見蹤影。  

  「之穎,說說,到底靜文為什麼?」廷凱問。  

  之穎心中千頭萬緒,抓不著一個頭緒,卻又隱約明白了什麼。她想把見到的情形說出來,薇亞迅速走過來制止她。從薇亞矛盾的神情,她似乎又明白了些。  

  「就是——剛才說的那些!」之穎看著薇亞。  

  薇亞感激的點點頭。之穎卻立刻反悔了,為什麼要瞞著廷凱?他已是個瞎眼的、滿心仇恨的人,瞞著他是否有些過分?之穎脾氣耿直,從來不說謊話,她後悔了!  

  「你瞞著我什麼,是嗎?我知道!」廷凱太敏感了。「我嗅得出空氣中的謊言!」  

  「我——」之穎為難的。  

  阿保也做出一個嚴厲禁止的眼色,之穎更反感。  

  「阿保,你做什麼?」廷凱竟然能感覺到。「你為什麼不許之穎說?」  

  「老爺——」  

  「不許你多口!」廷凱生氣了。「我有權知道屋子裡發生的每一件事,雖然我是瞎子!之穎,你說!」  

  之穎吸一口氣,她決定告訴廷凱,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她覺得以廷凱對靜文的摯愛,靜文是什麼模樣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戴了面具的靜文也不見得比本來面目好多少。  

  「施伯母的模樣嚇壞我了,她戴面具,她要殺死我!」之穎坦白的說。  

  薇亞歎息一聲,在一邊坐下。她自己也矛盾,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件事,或者——讓之穎說吧!已經十年了!  

  「戴面具?誰?」廷凱叫起來。  

  「施伯母!」之穎說。  

  「靜文!」廷凱的臉色變得好可怕。「靜文為什麼戴面具?薇亞,你說,你說!」  

  施薇亞搖搖頭,出不了聲。叫她怎麼說呢?她以為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戳穿,就算廷凱的眼睛復原了,也不必由她來說,廷凱可以自己看見,但——她真的好為難。  

  「爸爸,」薇亞看之穎一眼。「媽媽的臉上——還有幾個小疤痕。在外人面前,她總是——戴面具!」  

  「騙人,絕不是這樣的!」廷凱聲音發顫,卻叫得很大聲,可見他心中的激動。「靜文的臉經過整容已完全復原了,那個日本整容師說的,當時,你們都這麼說——為什麼現在又有小疤痕?為什麼?」  

  之穎嚥一口氣,話都梗在喉嚨出不來。什麼叫小疤痕?那簡直媲美《夜半歌聲》裡被毀容的人,靜文的臉上像——像燒溶的蠟燭般凹凸不平,像畫了紅黑油彩般的可怕,那簡直不像是人的臉,怎麼說小疤痕?  

  雖然施薇亞說謊是好意,可是之穎並不贊成。廷凱的眼睛就要復原,驟見靜文的模樣,豈不更傷心?告訴他有個心理準備還更好些,是嗎?  

  「之穎,你說,你告訴我實話,」廷凱一把捉住了之穎,他雖看不見,卻抓得那麼准,他真能聽見人的呼吸?「你說,靜文到底是什麼樣子?」  

  之穎覺得廷凱的手指像鐵鉗,抓得她好痛。這樣的男人,就算知道太太可怕的模樣又怎樣?變心?永不可能!他愛靜文,不是靜文的那張臉!  

  「施伯母的臉上全是疤,好可怕!」之穎平靜而坦然的說:「那些肌肉好像一堆燒熔的蠟燭!」  

  廷凱一震,放開了之穎,整個人跌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那是神經質,不受控制的,他蒼白得厲害,他也痛苦得厲害,他看來——似乎面對著一堆被毀的廢墟。  

  薇亞靜得連呼吸都放輕了,阿保怒目直視之穎,都是這個多嘴的女孩闖的禍,可是他也不敢出聲。  

  過了好久、好久,那凍結的空氣使人覺得過了一世紀,廷凱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支撐著坐直身子,似乎剛才打了一場好辛苦的仗。  

  「這就是你的不對,薇亞,」他慢慢的、痛惜的說:「你該早告訴我,讓我陪著靜文,安慰她,開導她。你不說,使靜文獨自在痛苦中掙扎了十年,知道嗎?」  

  「爸爸——」薇亞好意外,也好感動,她眼圈紅了。  

  之穎吸吸發酸的鼻子,笑了。她知道廷凱會這樣的,像他這樣深情的男人,不知怎的,她覺得很瞭解。  

  阿保也放鬆了臉上繃緊的肌肉,雖然意外,他也放心了。他這種莽人,心中瞞了一件事總是不舒服,現在真好,他好像放下了一個擔子。  

  「之穎,我很感謝你告訴我真話,否則靜文還要受苦,」廷凱站起來。「我相信你瞭解我的心!」  

  之穎開心的點點頭,目送著廷凱慢慢走上樓梯。十年來,靜文不許他上樓,也不說原因,為著愛,他容忍了。今天他非上去不可,也是為了愛,他要向靜文表示,他愛以前美麗的她,也同樣愛現在醜陋的她。  

  薇亞,阿保,之穎都這麼眼睜睜的望著。廷凱對這樓梯陌生,他看不見,走得很辛苦,但走得很堅定,他們都在想,當廷凱走完這樓梯,施家別墅的一切都將完全改觀了,是嗎?  

  只走了一半,是的,剛好一半,靜文出現樓頂。她依然穿著白紗長樓,臉上又戴了一副相同的面具。大家還沒有想出是怎麼回事,「砰」的一聲,是槍聲,廷凱呻吟著從樓梯上跌下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怎麼回事?靜文會開槍打廷凱?不是在做夢吧?靜文為什麼要打廷凱?  

  阿保第一個警覺,他撲過去扶起廷凱,忠心耿耿的擋著他,怕靜文再開槍。但是,開了一槍的靜文已扔了手槍,掩著臉哭起來。  

  「爸爸——」薇亞和之穎也一起奔過去。  

  廷凱依然清醒,黑眼鏡跌掉了,露出眼睛四周可怕的疤痕,他也有疤痕的。他很幸運,他受傷不重,子彈從肩頭擦過,只傷了表皮,這當然不是靜文手下留情,而是她沒有經驗,不會用槍。  

  薇亞看了傷口,阿保已在拿藥來包紮了,她這才想起樓上的靜文。  

  「媽媽,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她奔上樓,抱住哭得好傷心的靜文。  

  靜文不出聲,只是哭。  

  薇亞沒法子好想,半抱半扶著她下樓,她哭得昏天黑地,也不掙扎反抗,跟著薇亞下樓。女傭人早被驚醒,站在一旁不敢出聲,這件事實在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靜文坐在那兒哭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廷凱的傷口已包好,被扶在沙發上休息,夫婦倆對坐著,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靜文,」廷凱沉痛的說:「我不會怪你這麼對我,但你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  

  靜文垂著頭,不肯出聲。  

  「媽媽,你沒有理由用槍打爸爸,又不是爸爸害你的!」薇亞說。  

  在一邊的阿保找出射入牆壁的子彈,審視一陣後,疑惑的若有所思。  

  「這子彈和上次打傷老爺手臂的一樣!」他喃喃的自言自語。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在想,和上次的子彈一樣,莫非——上次也是靜文做的?莫非以前的那個兇手根本沒有再來?難怪花園裡沒有足跡,難怪廷凱聽不見陌生的聲音,是靜文!  

  「靜文,上次——也是你?」廷凱努力使聲音平靜,他依然那麼體貼的怕嚇著靜文。「告訴我為什麼?若是我不好,我向你認錯!」  

  靜文慢慢的抬起頭來,戴著面具,當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唯一有生氣的那對眼睛,卻是痛苦的。她那深切的痛苦,使任何人都能一眼就感染到。  

  「我知道你痛苦,靜文,」廷凱看不見,卻那麼奇妙的感覺到了,他向她伸出右手,她卻不接。「把你的痛苦告訴我,讓我替你分擔!」  

  靜文仍然不語,眼中卻流出淚來,沿著平板、木然的面具往下滴,令人心酸。  

  「媽媽,你說吧!」薇亞也哭了。「到底為什麼?總該有個原因的!」  

  靜文低沉的哭了一陣,她的哭聲像憂鬱的河水,那樣細、那樣長,那模樣,挑動了其它人的傷感。  

  「靜文,我求你,你說吧!」廷凱激動起來。「只要你說出原因,你要我死都行!」  

  靜文猶豫一陣,廷凱的感情那麼深,那麼厚,那麼明顯,那麼毫不保留的向她湧過來,她能感覺到,真真正正的感覺到,那感情和十年前—樣,沒有減反有增。她放心了,廷凱依然那麼真摯的愛著她!  

  「你的眼睛—就要復原?」靜文問。十年來她第一次說話,聲音細緻高雅,卻掩不住有些膽怯。  

  「是誰——告訴你的?」廷凱反問。  

  「我聽見記者招待會,我看見報紙!」靜文說。她已極快的抑制了那膽怯。  

  「你難道不高興我能復原?」廷凱不置可否的。  

  靜文眼中掠過一抹矛盾之色,突然又哭泣起來。  

  「你能復原——但我不能!」她激動的哭著說:「你再也看不到以前的王靜文,你會看見比魔鬼更可怕的一張臉,我——我會受不了!」  

  「靜文——」廷凱也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靜文,怎麼這樣傻?這有什麼重要?」  

  「這重要!」靜文也緊緊的抓牢他的手。「我不能讓你看見這副鬼樣子,我寧願你死——你會永遠記住以前美好的王靜文!」  

  「哦!靜文!」廷凱心都揉痛了,想不到這件事會引起靜文這麼大的不安,他心中好——懊悔,好痛苦。他的雙手用力,把靜文從對面的沙發上拉到懷裡來。「靜文,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麼美好的!」  

  「不,不,」靜文只是哭。「你看了我的臉就不會這樣說,我不能忍受——你不再愛我!」  

  靜文在廷凱懷裡哭得像個孩子,她三番兩次要槍殺廷凱,只為怕廷凱不再愛她,天!怎樣的愛情哦!  

  「靜文,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眼睛不會復原呢?」廷凱突然說。  

  靜文楞住了。不止靜文,薇亞,阿保,之穎全呆住了,眼睛不會復原?就要來到的專家不是很有把握的嗎?廷凱不是雄心勃勃的要親自捉住兇手嗎?不會復原?  

  「我不相信,你騙我!」靜文停止哭泣。  

  廷凱深深長長的歎一口氣,慢慢說:  

  「事實上,我的眼睛永遠沒有希望復原,」停一停,又說:「也沒有什麼美國眼科權威來替我開刀!」  

  「爸爸——」薇亞不能置信的叫起來。  

  之穎掩著唇,他們夫妻倆在玩什麼把戲?  

  「我之所以這麼向記者宣佈,只是想引十年前的兇手上鉤,」廷凱搖搖頭。「想不到兇手沒有來,卻害苦了靜文和我自己,我——在做什麼?」  

  「你的眼睛——不會復原?」靜文的聲音清亮起來。  

  「真的!」廷凱說:「這些日子來,我只是在自己騙自己的做了些傻事,是嗎?」  

  沒有人回答,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現在才發覺,唯有平靜才是真正快樂!」廷凱又說:「這一陣子我疑神疑鬼,步步為營,如臨大敵般,其實,也許那個兇手早就死了,離開了,我——只是與自己為敵,真傻,是不是?」  

  靜文依在他懷裡,溫順得像隻貓。只要廷凱眼睛不復原,只要廷凱看不見她現在的模樣,她就安心了。這大概是一個女人,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的心理吧!  

  「我們都吃了些苦頭,」廷凱若有所思的。「是仇恨,是猜疑帶給我們的苦頭,這是個教訓!」  

  停一停,他突然大聲吩咐。  

  「阿保,把所有的地毯鋪上,把所有的窗戶打開,讓我們恢復以往的生活吧!還有——靜文,你也該搬下來了,一個人住在樓上太寂寞,對嗎?」  

  靜文點點頭,安詳而恬適。  

  阿保拉開窗簾,推開長窗,陽光一湧而入,帶來了一屋子的朝氣。  

  之穎咬著唇,對自己微笑一下,從阿保手上拿過小錄音機,大步走出去。廷凱和靜文,該結束了吧!  

  薇亞默默的跟著她走出花園,站在大門邊。  

  「今天的事——無論如何該謝謝你,你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薇亞說。  

  「我以為闖了大禍呢!」之穎聳聳肩。  

  「幾時有空,你——陪我去看看立奧!」薇亞突然說。之穎眼中掠過一抹喜悅,但——又是一陣遺憾,薇亞早些能這麼明白該多好?現在不是太遲了?  

  「一定陪你去,但不是今天!」之穎揉揉眼睛。「我一夜沒睡,知道嗎?」  

  她大步朝家裡走去,對面的小徑上走來一個修長的男孩,陽光下,他揚起了滿天喜悅。  

  「以哲——」之穎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她的睡眠完了!  

  之穎終於陪薇亞去看立奧了。  

  是北投一家私立的精神病療養院,環境很好,滿園遍植修剪整齊的樹木,紅磚古老的英國式樓房,使人沒有醫院的感覺,以為是什麼人的別墅。  

  傳達室的工友帶她們進去,一位中年的女醫生接見她們。女醫生很慈祥,很溫文,她似乎熟知立奧和薇亞的故事,表示很同情。  

  「除了父母,你們是第一個探訪立奧的朋友,」女醫生微笑著:「立奧很好,很平靜,也很正常,我不反對任何人探訪他,只是——」  

  她看著薇亞,很含蓄的接著說:  

  「我怕會刺激他!」  

  「刺激?」之穎不經心的叫。「不可能吧?她是施薇亞,立奧一定喜歡看見她!」  

  「那是以前,現在的立奧——」女醫生搖搖頭:「也罷,你們去看他吧!若是情形不對,你們立刻離開!」  

  之穎遲疑了一下,看見薇亞已站起來隨女醫生出去,她不得不跟上去。  

  「醫生,」她睜大眼睛問:「你說情形不對,是不是指立奧委會動武打人?」  

  「那倒不是,立奧是此地最斯文的病人,」醫生笑之穎的稚氣,這個胸無城府的女孩,令任何人都會有好感:「我只怕刺激他!」  

  「立奧很愛施薇亞,我擔保不會刺激!」之穎壓低聲音。  

  女醫生不置可否的一笑,帶她們走進一間很大,類似圖書室的屋子。裡面有幾個人在看書,都穿著便服,有兩個看來是圖書管理員模樣的男人,沒有病人,沒有穿制服的護士。  

  「他們都是來探病人的人?」之穎問。  

  「除了管理員是便裝的男護士外,全是病人!」女醫生說。  

  「病人?」之穎嚇一跳:「你們不怕他們——發瘋?」  

  「他們都是斯文病人,我們不給他們穿病人制服是讓他們精神上沒有病的壓力,不會發瘋,放心!」女醫生說。  

  一直不出聲的薇亞突然朝一個看書的男孩走過去,是立奧嗎?之穎幾乎認不出。立奧胖了些,穿的衣服竟是樸素的白襯衫,卡其褲,他的黑色緊身衣褲呢?在外貌和氣質上,他幾乎是另外一個人!  

  之穎也走過去,她下意識的想保護薇亞,怕立奧出其不意的發瘋——他會發瘋嗎?  

  「立奧,」薇亞含著眼淚輕輕呼喚:「我來了!」  

  立奧抬起頭,顯得那麼驚訝,那麼意外。之穎看清楚了,還是那張性格的、漂亮的臉,是立奧,但神情不同,眉宇間失去了那抹狠勁和殺氣。  

  「你叫我?小姐,」立奧很禮貌的反問:「你認識我?」  

  「我——我是薇亞!」施薇亞的聲音發顫,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你是薇亞?」立奧皺起眉心,眼光卻一片陌生:「你怎麼可能是薇亞?」  

  「立奧,認識我嗎?」之穎立刻插口。她看見女醫生吩咐了管理員,然後離開。  

  「你不是之穎嗎?」立奧高興的站起來,一把抓住之穎的手,用力搖晃。「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哎——」之穎呆一下,胡亂的說:「我到你家去找你,他們說——你在這兒!」  

  「是啊!我在這兒讀書,很好,是不是?」立奧說。他似乎忘了一邊的薇亞,當她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是!是!」之穎直嚥口水,讀書?立奧不知道自己在精神病療養院吧!  

  「你那個韋皓,還有程以哲呢?怎麼不陪你一起來?」立奧問。他神情開朗,他記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似乎除了薇亞之外。  

  「他們沒空!」之穎看看薇亞:「她是施薇亞,你忘了?」  

  立奧看薇亞一眼,只是一眼,眼光立刻又回到之穎臉上,帶著些疑惑又不高興的神色。  

  「之穎,我想單獨和你談幾句話,」他說。  

  之穎怔一怔,怎麼回事呢?她可弄不明白。看情形立奧絕不是假裝,他真的不認識薇亞了。  

  「就在這裡說吧!沒關係!」她不安的。  

  立奧皺皺眉,咬著唇,還是把之穎拉開兩步。  

  「她真叫施薇亞?」他問得好離譜。  

  「你怎麼了?她本來就是施薇亞嘛!」之穎說。在這一刻,她簡直忘了立奧是病人,她說得很大聲。  

  當然,兩步之外的薇亞完全聽得見。她神色呆怔而失望,她已不再流淚。  

  「之穎,你又在耍把戲了,是不是?」立奧歪著頭,指著之穎的鼻尖,一個以前的動作:「不論你的花樣怎麼高明,你騙不了我,永遠騙不了我!」  

  「我沒有騙你,她是薇亞!」之穎嘟起嘴唇。  

  「或者她有些像,或者她真的叫薇亞,但是,絕不是我的薇亞,絕不是!」立奧說得斬釘截鐵。  

  「你這個人—根本莫名其妙!」之穎有些生氣了,她真以為立奧又在「耍」寶。  

  「聽著!」立奧忽然壓低了聲音,十分神秘的說:「我為什麼會到這個感化院來讀書?你不知道吧!我——殺了薇亞!親自用汽車撞死她,我親眼看見她和汽車一起燒成廢鐵的,你——懂了吧!」  

  之穎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她記起立奧是瘋的——不,或者說是精神病,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她怔怔的望住他,再也說不出話。  

  「就是這樣的!」立奧加重語氣又說:「薇亞已經死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薇亞,即使薇亞不愛我,也沒有別人能得到她!我的愛情就是得到或毀滅,知道吧!」  

  「但是——」之穎幾乎不敢直視立奧。當立奧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中射出可怕的、狂亂的光芒。  

  「我父親有勢力,有地位,所以我免了受審,在這裡受感化教育!」他又說。眼中光芒平靜了些:「幾年之後,或者要不了幾年。當人們忘了這件事時,我就可以回家了!」  

  之穎吸一口氣,勉強自己點點頭。她有個感覺,順著他說話,或者比較好些。  

  「那位小姐,你帶她走吧!」立奧指一指薇亞:「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薇亞的,薇亞死了,但是她的靈魂和我在一起,我仍然快樂!」  

  之穎再點點頭。  

  「別再找人假扮薇亞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立奧笑一笑,說:「沒有用,也不需要!我能伴著薇亞的靈魂,我已經很滿足!」  

  之穎轉頭看看薇亞,那麼蒼白,那麼懊悔,那麼痛苦,也那麼可憐兮兮。之穎默默的走向她,輕輕的握起她冰冷的手,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這—切,不是她的任性。  

  「你走吧!我還要看完今天指定的書,」立奧回到桌邊,不說薇亞和往事,他看來絕對正常。「有時間再來——一個人來吧!我會讓你看到,李立奧不再是只懂得打打殺殺的人,從書上我學到很多東西!」  

  之穎又點點頭,心頭充滿了複雜的憐憫與惋惜,還有遺憾,還有些——高興。立奧雖然有些不正常,他畢竟也走上了正路。  

  是幸與不幸?她卻說不出來。  

  離開圖書室,在走廊上遇見帶她們來的女醫生。  

  「醫生,立奧——到底是怎麼回事?」之穎忍不住問。  

  「精神分裂,不是嗎?」醫生看看沉默不語的薇亞,惋惜的搖搖頭:「除了堅信他已親手殺死所愛的女孩,其它的他完全正常!」  

  「但是,他可以出院嗎?」之穎再問。  

  「目前不可以,當我們試驗他的思想和精神絕對穩定後,會讓他回家休養!」女醫生說。  

  「他的精神和思想穩定後,會記起薇亞嗎?」之穎問。  

  「這點我無法回答你!」女醫生搖搖頭:「人的腦子是最奇妙的結構,現代的科學還無法瞭解它的十分之一,何況立奧這麼一個堅決、極端的男孩子,要他消除自己建造得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十分困難的!」  

  薇亞本來充滿希望的眸子,一剎那間又變得黯淡。女醫生的話說得很清楚,立奧不可能再認得她!  

  「事實上,我們都明白,立奧並沒有殺死施小姐!」女醫生語意深長的說:「他只是在精神上殺死她,懂嗎?所謂精神上的殺人!他這麼做能令他自己平安、快樂,我們何必搶走他的平安、快樂?這只是他自己的事,相信對別人也沒有什麼損害的,是嗎?」  

  是嗎?對別人沒有損害?薇亞呢?哎!他們倆——立奧和薇亞,到底是誰傷害誰?  

  「我們回去了,謝謝你!醫生!」之穎甜甜的笑一笑。  

  「再見!」女醫生揮揮手。  

  薇亞機械的隨著之穎往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轉身奔回女醫生處,並緊緊的抓住女醫生的手。  

  「醫生,你——好好照顧他,讓他快點復原回家!」她哭泣著。  

  女醫生點點頭又拍拍她,薇亞這才隨之穎離開。薇亞從女醫生處走回來時,之穎清楚的看見那心地慈祥的女醫生搖頭歎息。  

  唉!這樣一件事,誰不惋惜呢?可憐的立奧,愛得那麼深,那麼強烈,以致走進了死角出不來。可憐的薇亞,愛得那麼癡,那麼傻,以致連自己都分辨不出愛的真假。他們還會有希望嗎?誰知道呢?  

  回程中,她們都不說話,薇亞始終是那副木然的神情。之穎卻覺得悶,彷彿心中漲得滿滿,非好好的發洩一下不可,那怕讓她高聲亂叫幾聲!  

  在小徑口上,之穎讓出租車停下來。  

  「你回去吧!我不陪你了!」之穎似乎在對自己生氣:「有時間——我再去看你!」  

  薇亞點點頭,獨自回家。  

  之穎在公路上站了好一會兒,她該到哪裡去?父母都沒回家,她不願獨自守著四堵牆。這個時候以哲也在忙著那些殘廢的孩子——哎!管他!之穎現在只有他一個朋友,她只得找他!  

  她大踏步朝以哲的學校走,似乎,決定去找以哲後,她的心情都舒暢些。她孩子氣的走著、跳著,有時踢飛一塊石頭,有時踏碎一堆青草。  

  越過士林的馬路,以哲的學校在望了,她高興的吹一聲口哨,忽然看見不該在此碰到的兩個人。  

  「慧玲?!玫瑰?!」她意外的叫。  

  慧玲顯然也沒想到會遇見之穎,她臉色有一點尷尬,有一點窘迫。玫瑰卻對之穎展開了蘋果般的笑靨,她看來似乎滿心喜悅。  

  「哎——」慧玲說得有些口吃,卻絕對不再冷漠古怪:「在士林買一點東西,順便帶玫瑰散散步!」  

  「散步,很好哇!」之穎毫無心機,她也不注意慧玲說買東西卻空著雙手的事:「我去找以哲!」  

  慧玲點點頭,匆匆忙忙拖著玫瑰走開。  

  「慧玲,」之穎在背後叫住她:「晚上我可以帶玫瑰出來數星星嗎?」  

  「你來吧!我讓玫瑰等你!」慧玲沒轉身,卻回答得好自然,她變了很多。  

  之穎高興的用力踢飛一塊石頭,正想跳起來歡呼幾聲,卻看見飛起來的石頭朝一部開來的出租車落下,她嚇得掩著嘴轉身就跑,一口氣跑進了以哲的學校。  

  以哲在二樓辦公室看一些學生的健康資料,看見滿臉通紅的之穎,張大了嘴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  

  「之穎,你怎麼了?」他站起來。  

  「我?」之穎指著鼻尖:「若不是跑得快,起碼被出租車司機罵幾句難聽的!」  

  「又闖禍了?」以哲笑起來。看見之穎那毫不做作的臉,他的心就是一陣舒暢:「打破了玻璃嗎?」  

  「也不能怪我,」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順勢脫了鞋子:「他的車迎著我的石頭開嘛!」  

  「你最有理,對嗎?」他給她一杯果汁。  

  「剛才我陪施薇亞去看立奧,到你這兒來的時候又碰見慧玲和玫瑰!」她喝了半杯果汁。  

  「先說立奧怎麼樣?」他盯著她看。  

  「完全正常,認得我,也記得你,除了施薇亞,」她一口氣說:「他堅持自己殺死了施薇亞!」  

  他想一想,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事實上,這件事除了惋惜外還能說什麼?  

  「慧玲就怪了,她怎麼會在這裡?」之穎自言自語:「平日她總關緊了門,唯恐誰搶走玫瑰!」  

  「有什麼奇怪的?」以哲淡淡的:「傳達室工友告訴我,她們倆在大門口看小朋友遊戲了整個下午!」  

  「真話?!」之穎叫起來:「慧玲為什麼不說。」  

  「也許她覺得難為情!」他走到她面前,雙手放在她肩上,俯下身,低著頭問:「為什麼突然來找我?」  

  「我——」她呆一下,以哲溫柔、寬厚的眼光給她一種奇異的感受,她甚至說不出話來:「我忘了!」她坦白的。  

  「好!」他放開她,站直了:「既然沒有目的,回家去吧!這幾天我忙得很!」  

  她怔住了,這是以哲在對她說話?讓她回家?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像開玩笑,他是真的忙吧?  

  「忙什麼?我幫你!」她自然的說。  

  「你幫不了,全是醫學上的事!」他指指桌上大疊大疊的資料:「等我忙完了去找你,好吧!」  

  她歪著頭聳聳肩,穿上鞋子,雙手插住褲袋,一言不發的走出去。  

  她不是生氣,之穎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只是,她突然覺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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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5:07
第八章

  之穎等待了七天,她以為以哲總該忙完了那大堆她不能幫忙的醫學資料了吧?  

  她並不想這麼等待以哲的,他們只是談得來的朋友,以哲沒有允諾過每天來陪她—也沒這義務。可是,每一個黃昏,每一個夜晚,之穎總那麼不由自主的坐在門前草地上,盼望著踏破月影,踢著小徑石子的人來。  

  她失望了七次,她從來不知道失望的滋味是那麼難受,比起這七天來,她這二十年簡直從來算不得失望過。她焦躁不安,她心緒不寧,看不下書,聽不下音樂,連吉他都懶得彈,彈起來也似乎走了音。她總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直到疲倦,直到確定這個時候絕不會再有人來,才悶悶的上床。  

  頭兩天,她還能帶玫瑰出來玩一陣,打幾回官司草,結一個小花環什麼的,可是玫瑰畢竟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又不會說話,她無法幫助之穎的心神安定下來,何況慧玲並不放心玫瑰長時間玩耍,很早就接她回去了。  

  之穎對自己說,這就是寂寞吧!  

  白天上學也好不了那裡去,孤孤單單的來回,韋皓躲得遠遠的。她不習慣和不熟悉的同學搭訕,而且同學都有自己的小圈圈,絕不是之穎短時間打得進去的。活潑的之穎變得沉默,很沉默了。  

  她又坐在草地上,星星早已爬到頭頂,今天是週末,以哲——可會來?哎!她連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如此牽掛以哲?是依賴嗎?以哲回美國以後呢?  

  施家別墅燈火明亮,很幸福、很溫馨的模樣,可是她不想再去。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她覺得再去施家,就完全是打擾了。廷凱和靜文需要更多相聚的時間,薇亞——她幫不上忙,何必再去呢?她覺得她在施家事件中所扮的角色已結束,不應該再硬擠進施家去,她該學得更懂事些,以哲說的!  

  唉!又是以哲!偏偏他七天都沒有來,否則去散一回步,唱幾首歌,甚至陪著她這麼靜坐著,也是很快樂的一件事!  

  以哲為什麼不來?忙?不可能連夜晚都這麼忙吧?何況七天了,早該忙完了,是——她做錯了什麼事,惹惱了以哲?是嗎?是嗎?什麼事呢?她苦苦思索著,沒有呀!若她做錯事,以哲一定會當面指責,莫非——她又想到那一件事,以哲有了女朋友?  

  很可能的,是嗎?她心中掠過一陣說不出的滋味——卻絕不同於韋皓愛上愛蓮的那種感覺,當然,以哲和韋皓不同,以哲——有理由,有權力去結識女朋友!  

  想到這裡,她簡直什麼心情都沒有了,抓起一邊草地上的吉他,胡亂的彈起來,她很自然的彈著《午夜吉他》那首歌,蒼涼、傷感的吉他聲,一下子包圍了她。彈了一陣,她跟著輕輕哼起來。這是一首好歌,很純樸,滿有感情,在這一刻,她似乎能整個人融入歌裡,和音樂合而為一,那似乎不再是歌聲,而是她孤寂的心聲!  

  這個外表快樂無憂的女孩,這個純情而坦誠的女孩,這個稚氣而勇敢的女孩,她的內心卻是孤寂的。  

  她似乎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愛蓮和韋皓背叛了她,自然不是朋友。薇亞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有自己的煩惱、痛苦,她們只是好鄰居,也算不上朋友。立奧——很合得來,很瞭解,該是朋友,卻住在精神病院。剩下一個以哲,明明是不錯的朋友,卻那麼莫名其妙的不再來了!  

  朋友的意義是什麼?  

  她無可奈何的歎一口氣,算了,沒有朋友也能生活,從明天開始要好好的振作起來,自己也可以去散一回步,騎車去林士林看一場廉價電影,當然,還要看一點書,幫媽媽做一點家事,沒有朋友也該快樂。人就是該快樂,這是生活的目的,對嗎?  

  她舒服一點,預備站起來去散步,突然聽見小徑上沙沙的石子聲,她心中狂跳起來,是以哲來了嗎?抬起頭,月光下她看見兩個人影,是——愛蓮和韋皓。  

  他們——似乎筆直朝她走過來。天!他們要做什麼?她的心一下又慌又亂,手足無措起來,如果可能,她真想避開他們逃回房裡,在這一剎那,她真覺得做錯事的是自己,是她對不起他們!  

  韋皓和愛蓮已站在她面前。他們看來很勇敢,很坦誠,也很歉疚,眼中全是一種令人心軟的求恕光芒。尤其是愛蓮,她一向那麼膽怯,那麼斯文,她竟也鼓足了勇氣來到之穎面前。  

  他們還沒開口—他們預備了很多話要說的。但是,之穎知道,她已全然不恨他們,她已完完全全的原諒了他們。她幾乎忍不住要叫「我的朋友」了!  

  韋皓愛上愛蓮,或愛蓮愛上韋皓,這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她為什麼把事情弄得那麼糟?她為什麼小氣兮兮的大發脾氣罵人?她該知道,愛情是件抓不住,摸不著的東西,豈是人可以控制的。如果人能連愛情都控制了,豈不變成機器?人腦不是變成計算機了?  

  她心裡的芥蒂一除,整個人都活潑起來。  

  「你們眼睜睜的望住我做什麼?」她笑著大聲說:「這麼熟的老朋友,還要我請你們坐?」  

  韋皓和愛蓮的臉一下子開朗起來,他們不能置信的對望一眼,剛才是之穎在說話嗎?之穎的笑容、之穎的態度、之穎的聲音分明是那麼友善,那麼親切,那表示——之穎已諒解了?  

  「之穎——」韋皓喃喃的說不出話,雙手不停的搓著。  

  「坐下來,我唱個歌給你們聽。」之穎坦然微笑:「一首我新學會的民歌!」  

  韋皓和愛蓮再對望一眼,終於坐下來。  

  「之穎,」愛蓮細聲細氣一如往昔,她垂著頭,仍有分難為情:「我們是想——解釋一下!」  

  之穎不出聲。只點點頭,然後開始唱那首《午夜吉他》,唱的是以哲翻譯的歌詞,她唱得很自然,很純熟,把這首沒有日本味的民歌唱得十分中國化,一口氣唱完了,她像往日般坦率的問:  

  「怎麼樣?好聽嗎?」  

  「你把歌詞譯成中文了!」愛蓮驚歎的叫:「譯得那麼好,有一種原始的、不經修飾的韻味!」  

  愛蓮在之穎的歌聲裡,那麼自然的忘了來這兒的目的。  

  「沒讀你的中文采,自然不懂平仄啦!」之穎說。  

  「什麼時候你偷偷摸摸的學會了日文?」韋皓也說。  

  這麼一來,窘迫、尷尬的氣氛一下子溜跑了,他們三個像以往的日子一樣,相聚得那麼自然。之穎的笑話,之穎的歌聲使他們想不起一絲曾有的誤會和芥蒂,這麼和諧的場面,豈是韋皓和愛蓮所能想像的?  

  之穎,他們的朋友,那樣的一個奇妙的女孩!  

  歌聲停止,夜已更靜,韋皓和愛蓮仍沒有離開的意思,難道他們非要用文字、用話語來解釋清楚,來道歉才能安心?難道他們不知道,不需要再說什麼,之穎已經完全不怪他們了嗎?之穎怕那難堪的場面,她總覺得朋友應該是用「心」來交的,她不想聽解釋和道歉,於是,她滔滔不絕的再講下去。她說慧玲的明顯轉變,她說廷凱夫婦十年的遭遇及現在的和好,她說立奧的癡心,她說薇亞的不幸婚姻。很奇妙的,她沒有把以哲說出來,她覺得,以哲的事該保留,該是她單獨思想的材料,該是她放在心中回憶的,她沒有說!  

  「附近發生了那麼多事,我競連一絲兒風聲都沒聽到!」愛蓮驚歎的。  

  「你是獨善其身的人,我不僅兼『善』天下,而且兼『管』天下!」之穎笑著。  

  「我知道,我太自私!」愛蓮低下頭。  

  之穎一驚,她繞著彎子逃避了整個晚上的話題,終於還是被愛蓮提起來。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直腸直肚,一點心機都沒有的。  

  「之穎,」韋皓也收拾留在臉上整夜的笑容,變得嚴肅起來:「如果你願意,我們情願你狠狠罵我們一頓,那樣我們才會覺得安心一點。」  

  「我為什麼要罵你們?」之穎叫起來,突然,她想起以哲的話,她該理智的、冷靜的處理這件事,不能再孩子氣。她把聲音壓低,認真的說:「我知道你們想來道歉的,如果真這麼做,就實在看錯了我,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怪你們,真的!」  

  「之穎!」愛蓮漲紅了臉。  

  「我發過韋皓的脾氣,我不理睬過愛蓮,那是我的錯,我顯得又小器又幼稚,其實我沒有理由這樣的!」之穎說得好誠懇:「我們三個一直是好朋友,韋皓有權利愛上愛蓮,愛蓮也有資格接受韋皓!」  

  「之穎——」韋皓滿臉尷尬,這一些日子,他總覺得他和愛蓮的感情見不得光,之穎卻說得這麼正大光明。  

  「真話!我發誓!」之穎舉起右手,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但是你——」愛蓮慚愧得不敢正視之穎。  

  「我怎麼?」之穎放下吉他,拍拍手:「你看不出來嗎?我從來沒愛上韋皓,韋皓也沒愛過我,我們只是老朋友,老同學,在一起慣了!而且,你沒想過,韋皓如果愛我,你搶得了他嗎?」  

  「哦——」愛蓮羞不可抑,之穎說得太直率了。  

  「你不覺得低估了我,也低估了你自己?」之穎再說。她自己也驚奇,這句話說得好「成熟」!  

  有一陣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韋皓的眼中射出坦然、感激的光芒,愛蓮也收斂了臉紅、羞澀,勇敢的抬起頭來。之穎的話,之穎的諒解不止解除了他們心中的不安,更使他們覺得,他們根本是正大光明。愛的本身並不是罪過,是嗎?他們更有得回一個朋友的喜悅。  

  「我們該——什麼都不說,對嗎?」韋皓又活潑了。  

  「當然!」之穎指指天上的星星:「這麼夜了,你還不走?要我來趕你走嗎?」  

  韋皓摸摸頭,傻傻的笑起來。之穎的口吻不是和以往一模一樣?之穎還是那麼霸道,毫不在乎,毫無心機,他還擔心什麼?天!他簡直太幸運了。他可以擔心全世界的人,絕不是之穎,原來—以往他並不真正瞭解之穎,沒瞭解哪來的愛?他這糊塗蟲,差點把事情弄得那麼糟!他並不是負情變心的人啊!他不曾失去之穎的友誼,他又得到了愛蓮的愛,哦!這不正是他的整個世界嗎?  

  「我走了,我現在就走!」他看看之穎又看看愛蓮,又咧開嘴笑笑,拍拍愛蓮的肩頭,轉身走了:「明天一早來!」  

  之穎和愛蓮目送著他消失在小徑的盡頭,才同時轉回頭,視線相遇,愛蓮又閃開了。  

  「我有——很多話,不知道該怎麼講!」愛蓮細聲細氣。  

  「不必講了,」之穎灑脫的聳聳肩:「我聽不進,這個時候我寧願聽點音樂!」  

  「但是——」愛蓮囁嚅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之穎盯著她看:「算了吧!把那些話寫成一篇文章,或寫成一首詩,當做告訴過我好了!」  

  愛蓮沉思一陣,她這個女孩子心機太深,思想太窄,所以才會把自己弄得婆婆媽媽。其實,她一點也不壞,可以說十分善良呢!(不是嗎?有的女孩子搶了別人的男友還得意極了,道什麼歉?內疚什麼?當它死的!)  

  「我真不能相信——你不再生氣!」她終於說。  

  「你以為我扯謊?」之穎怪叫起來。  

  「不,當然不是!」斯文的愛蓮被嚇了一跳:「我只是—想不到——有你這麼大方——灑脫的人!」  

  「那本不關大方、灑脫的事!」之穎笑起來:「如果我愛韋皓,我就像立奧一樣跟你拼了,大不了兩敗俱傷。你懂嗎?別鑽牛角尖了!」  

  「剛才見你——比見法官更可怕!」愛蓮微笑一下,她笑起來的確是女孩子味十足。  

  「荒謬!」之穎抓起吉他:「愛蓮,我們雖是好朋友,可是我從來不喜歡你的個性。要愛就愛,要恨就恨,遮遮掩掩的——哎!算什麼英雄好漢?」  

  愛蓮不出聲,神色上顯然是同意之穎的話。  

  「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有什麼辦法?」她終於幽默起來。  

  「去問你的父母!」之穎從草地上跳起來往屋子走:「愛蓮,你想過嗎?我們可能為韋皓而爭得你死我活?」  

  愛蓮呆一下,之穎已走回屋子,她只開一句玩笑,可憐的愛蓮,她可能又要想一個晚上了!  

  之穎倒在床上,睜大雙眼望著天花板。她並不真想睡,她只是必須這麼做,才能避免愛蓮的糾纏——也不算是糾纏,她只是不想聽愛蓮講那些話。  

  今夜有愛蓮和韋皓的陪伴,倒也不覺得寂寞,她不是說了整夜的話嗎?只是,心中仍然若有所牽,若有所失。和韋皓他們恢復友誼當然是件好事,可是就算不恢復她也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她不停的在問自己,在什麼事上得罪了以哲?他簡直沒理由這麼久不來,就算他有了女朋友,抽個空來小徑走一趟也行啊!  

  她的傑作——那首她費了整夜功夫錄好的清晨大自然交響曲還沒有機會和以哲共賞——或者永遠沒有機會了?她怔怔的想著,為什麼她那麼肯定以哲和她一樣欣賞?也許以哲聽完了會指著她說傻女孩呢?  

  哎!總是以哲,之穎也變得婆婆媽媽了!為什麼總在這兒想呢?此地離以哲的學校只需要走二十分鐘,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看,什麼不都明白了嗎?就算以哲又是那句「你先回去吧!我好忙!」她也甘心,是不是?  

  之穎高興一點,拿起書桌上的小鏡子,展開一個愉快的笑臉,安心的踢掉鞋子上床睡覺。之穎永遠是個快樂無憂,努力助人的女孩!  

  她睡得很好,也許是自我安慰有功吧!醒來時已是滿室陽光,一個翻身跳起來,天!快十點了,她真糟,計劃好要去找以哲,偏偏睡過了頭,找不到以哲也是天意!  

  她在浴室裡手忙腳亂,弄得砰砰碰碰,天都要塌下來一樣。人一急起來手就不靈活,她弄翻了爸爸的剃鬚水,弄倒了整盒潔牙粉,她愈急愈糟,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也和她為難起來。衝出浴室,滿臉漲得通紅,活像被教授教訓了一頓般的懊喪。  

  淑怡已預備好早餐,她卻嚷著不吃,一邊往腳上套鞋子。當然啦!要趕時間。何況找以哲又不是找別人,她用不著那麼講究,依然是牛仔褲一條,T恤一件,運動鞋一雙。要是見以哲也得打扮,天都要翻了!  

  她滿懷著清晨的希望,帶著和陽光一樣的笑容,雀躍著奔進以哲的學校,若不是擔心以凌可能在工作,她可要一路嚷著以哲的名字上樓。  

  推開以哲的辦公室,冷氣開著,桌上、沙發上收拾得整整齊齊——她高興看不見那堆醫學資料。但是,屋子裡沒有人。她索性走進去,以哲可能在臥室。敲敲臥室門,沒人應,再敲一敲,隨手推開了,依然沒有人,以哲呢?去了哪裡?  

  之穎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希望破滅了,愉快的笑容消失了,早知道以哲不在,她該在家裡吃了早餐來,現在肚子餓得昏頭昏腦,簡直是自作自受!  

  心裡失望,就全寫在臉上了,她沒好氣的走出以哲的辦公室。算了,回家吧!下午騎腳踏車到淡水去,累得半死不活的回來倒床就睡,不又過了一天?何必一定要找以哲!他在忙——管他忙什麼,又不關她的事!  

  迎面碰到捧著一大疊資料的以凌。她仍是那麼灑脫,襯衫,長褲,頭髮用大髮夾束在腦後,不同的是她戴了一副好大的近視眼鏡,看起來更有氣質。她看見沒精打采的之穎,十分意外。  

  「之穎,你怎麼在這兒?」她問。  

  「我來找以哲,他不在!」之穎雙手插在褲袋裡,神情有點落寞。  

  「又不在?」以凌推推眼鏡:「最近他總不在,我還以為他去找你!」  

  「我一星期沒見過他!」之穎說。  

  「奇怪,他在忙什麼?」以凌說話也不經過大腦:「或者忙著交女朋友吧!」  

  「我——回去了!」之穎心中滿不是昧兒,她——當然不是忌妒,只是以哲不該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她,他們是——哎!好朋友吧!  

  「好!他回來時我會告訴他你來過!」以凌不在意的。  

  之穎揮揮手,轉身走下樓。  

  來了也是白來,她仍然見不到以哲,仍然不知道他在忙什麼——罷了!何必一定要以哲?沒有以哲她也能生活得很好,難道以哲還能陪她一輩子?沒道理!  

  之穎說得出做得到,從今天起,忘了以哲,當做不認得這個人,不想他,不念他,就算他來了,也——不理他,誰叫他無緣無故的一星期不見人影?玫瑰的事——算了吧!努力了那麼久也不見得有效果,有的時候多管閒事是吃力不討好的,由他去吧!之穎以後只管自己的事!  

  她慢慢走回家,一邊走一邊踢石子,踢得很用力,好像在發洩什麼。  

  回到家裡,一口氣吃了兩件三文治,喝了一大杯果汁,抹抹嘴,什麼也不說的推著腳踏車就走。  

  在門口,她聽見韋皓快樂的聲音響在愛蓮房裡,她看見慧玲牽著玫瑰微笑著走出來。她咬咬牙,一躍上車,箭般的衝出小徑。  

  韋皓,愛蓮,慧玲,玫瑰都不再關她的事,淡水去也!  

  騎車經過北投。之穎忽然記起了立奧,這個朋友和她一樣的寂寞,他說過歡迎她再去的,念頭一轉,她朝精神病療養院騎去。  

  紅磚古老的房舍依舊,有幾個園丁模樣的年輕人在整理那看來已十分美觀的草木。之穎不在意的走進去,她先要找到那中年的女醫生才行,  

  她把腳踏車寄放在傳達室,快步走向紅磚大樓。經過一個剪草的年輕人。那人,拾起頭、出乎意料之外的叫住了她,那竟是立奧!  

  「之穎,來看我嗎?」立奧愉快的。從認識他到現在,從來沒見他笑得這麼開朗。  

  「立奧!」她驚異的叫:「你變成園丁了!」  

  「這是我的功課之一!」他停下剪草機,除下手套:「不過朋友來了,我可以隨時休息!」  

  「沒有人管你嗎?隨便偷懶?」之穎笑著,一早上的頹喪一掃而盡。  

  「我們是自動自覺,不需要人管的!」立奧眨眨眼,帶她到一樹蔭下。  

  他們很自然的坐在草地上。看著立奧的容光煥發,之穎幾乎不知道說什麼好。經過那麼大的刺激,那麼大的變故,立奧竟還能生活得這麼好,這麼硬朗,這麼快樂,豈是她所能想像的?  

  她欣賞以往那個冷漠,專橫,霸道,有些殘酷,十分性格的立奧,但她更高興立奧能變成現在的模樣。現在的立奧同樣漂亮,出色,卻更平易近人,似乎更——有血有肉,更真實,就像一個哥哥或弟弟般。她記得立奧以前總愛摸一摸她的頭髮,說一句很關心的話,當她是個妹妹,立奧——記得這些嗎?  

  「之穎,」立奧那麼自然的摸摸她頭髮——天!像以前一模一樣:「你有什麼心事,你看來不快樂!」  

  「沒有!」之穎心靈激盪,眼圈兒莫名其妙的紅了。她並不想哭,只是——立奧仍是那麼關心,她忍不住:「我只是很無聊,很寂寞!」  

  「怎麼會?你的朋友呢?韋皓,還有那個程以哲?」立奧驚訝的。之穎該是個快樂的女孩。  

  「韋皓——和愛蓮很好,程以哲很忙,」之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得如此坦白,而且對一個並不很正常的人:「你——又很遠!」  

  「傻丫頭——」立奧突然想起什麼,眉峰聚攏了:「韋皓是你的男朋友,怎麼可以和什麼愛蓮好?」  

  之穎吃了一驚,她不該說這些話,是嗎?立奧不正常,而這情形又和立奧的相似——不會刺激他吧?他看來十分憤怒呢!  

  「韋皓——也不是我的男朋友!」之穎嚅嚅的。  

  「胡說!不許騙我!」立奧拍了一拍草地:「我最痛恨就是對感情不負責的人,之穎,告訴我,你是不是為這件事而不開心!」  

  「絕對不是!」之穎說得斬釘截鐵:「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是不會騙你的!」  

  立奧的臉色變了幾種,最後終於咬咬牙,把那抹憤怒硬生生的壓下去。  

  「若是韋皓負了你,放心,」他十分鄭重、十分認真的小聲說:「之穎,我替你出氣,宰了他!」  

  「不,不,」之穎簡直被他嚇壞了,又說殺人?在這方面,他的確偏激得過分,而變成不正常了:「絕對不是這回事,真的,他和愛蓮還是我的好朋友!」  

  「那——程以哲呢?」他問。  

  「他只是個專科醫生,我請他幫玫瑰忙的,」之穎舔舔唇,說起以哲,就是有那麼些兒不對勁:「玫瑰你知道吧?就是我們隔壁的啞女孩!」  

  立奧似乎沒聽見她在說什麼,只緩緩的搖搖頭。過了好半天,他才嚴肅的說:  

  「之穎,最近我總是做夢!」  

  「做夢?夢見什麼?」她關心的問。在下意識裡,她是把他當成自己的哥哥。  

  「夢見薇亞,」他的神情似乎很困惑:「很奇怪,她的模樣一點也沒改變,但是——她看來不快樂,十分不快樂!」  

  「怎麼——會呢?」她說得傻傻的。她的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薇亞明明沒有死,他卻當她死了,這話能告訴他嗎?她可不敢:「做夢的事——你告訴了女醫生嗎?」  

  「沒有!這是私事,不需要告訴她的!」立奧搖搖頭:「這幾天我一直想不通,薇亞為什麼會不快樂!」  

  「我想——也許不是真的!」之穎只好順著他的口氣。  

  「誰說不是真的?」他瞪她一眼,又回復以往凶霸霸的樣子:「我明明看見薇亞不快樂的!」  

  「該告訴女醫生,她會幫你忙!」之穎小心的說。  

  「不,這件事我要自己辦!」立奧又搖搖頭,顯得有些恍榴:「之穎,你告訴我,薇亞是不是怪我殺了她,而又不跟著去陪她,使她在天堂孤獨、寂寞?」  

  之穎的心當場直往下沉,嚇得一身冷汗。立奧怎能有這種想法?難道他也想——死?自殺?他真完全不知道薇亞仍然活生生的?他難道想重演羅米歐與朱麗葉的事?天!這是二十世紀了啊!  

  「不,不,一定不是,薇亞一定不會怪你,」她急急的說,聲音抖起來:「她知道你——無論怎麼做都是為愛她,她怎麼會怪你呢?」  

  「但是,她為什麼不快樂?」他喃喃自問:「她不快樂我就心痛,之穎,你知道我肯替她做任何事的!」  

  「我知道!」她不停的點頭。  

  「或者——當初我不該殺死她,」立奧又說:「她死了,我們分離在兩個世界,雖然再沒有別人能得到她,但是——她也不在我身邊—之穎,我錯了嗎?」  

  他臉上充滿了矛盾的痛苦,這個癡心成狂的男孩子,怎麼不令人感動心酸呢?  

  「立奧——」之穎簡直忍不住要告訴他薇亞沒有死的事了,可是她不敢再說,她怕刺激太大:「你想過沒有,可能——我說可能薇亞——沒有死呢?」  

  立奧抬起愕然的眸子,瞪著之穎看了半晌。  

  「薇亞怎麼可能沒有死?我親手殺死她的!」他說:「你不知道嗎?親手!」他晃一晃拳頭。  

  「世界上的事——有很多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她說。  

  「任何事都可能,卻不是這件!」立奧十分肯定:「我相信自己雙手所做的事!」  

  「如果薇亞真的沒有死,你會怎樣?」她小心的試探。  

  「我?!」立奧皺著眉想了半天,眸子裡一片冰冷絕然:「我會再殺了她!」  

  「怎麼——可以這樣?」之穎摀住廠嘴。  

  「我沒有把握一輩子得到她,只有殺死她才是最安全的辦法!」他說得理所當然似的。  

  之穎明白了,這就是女醫生不肯放他間家的原因。他外表看來十分正常,其實並不真正常,某—個時候,某—種場地,或其一種刺激下,他會突然發病,那是很危險的。只有在這裡,立奧或薇亞才得真正的安全。  

  之穎暗暗的歎一口氣,她現在才相信,感情真能使人成癡、成狂的。  

  「你的父母來過嗎?」之穎轉開話題。  

  「我媽媽來過一次!」立奧並不關心——或者就像他的父母不關心他一樣。「太遠了,我讓她別再來!她很愛我,可惜她不瞭解我!」  

  「你瞭解自己嗎?」之穎忍不住問。  

  「瞭解!」他鐵定的:「我自信心強,除了我自己,沒有別人能征服我!」  

  她呆怔一下,他真是瞭解自己,他把自己說得再透徹也沒有了。或者——之穎不敢再想下去,太過分瞭解自己的人,就會變成像立奧一樣?她不能肯定!  

  「你還在看許多書嗎?」她問。  

  「最近只看聖經!」他淡淡的。  

  「聖經?!」她驚訝得幾乎叫起來。  

  「那是一本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的好書,」他像介紹好朋友一般:「裡面有真理,有光亮,有信心,有道路,最重要的,有愛!很少書裡面有愛的,是嗎?」  

  「是的!」之穎簡直呆了。某一方面,立奧是完全改變了,若是他能完全正常起來該多好?  

  「聖經裡的愛和我的愛不同,聖經裡的博愛,是無條件的愛;我的愛是佔有,是得著,用拳頭打來的,」立奧說,「我想把兩種愛融合起來,也許——薇亞會喜歡一點!」  

  之穎無言的聽著。直到現在,立奧仍然全心全意的愛著薇亞,這份固執的愛情多麼難能可貴?誰令這件事變成悲劇的?魔鬼嗎?  

  「總有一天我會見到她的,是嗎?」立奧充滿希望的說:「那時候,我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令薇亞滿意,我現在必須預備那一天!」  

  之穎心中湧上一種想哭的感覺。立奧那麼與眾不同,或者某一方面他壞過,但其它的他都好,好的比壞的多得多,他該有好一點的報應,絕不是像現在。天!為什麼讓立奧這樣的男孩發瘋發狂?多不公平!比他壞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只懲罰立奧?  

  「當我再見薇亞的時候,我們都會很快樂,一定的!」他又說,眼光朦朧,他似乎陷入夢中:「你知道嗎?我一直正追尋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我們會快樂,快樂——」  

  「立奧——」之穎有些吃驚,他怎麼了。  

  立奧聽不見,也感覺不到,他仍然坐在草坪上,溫柔的、嚮往的喃喃自語。他說「快樂」,他的神情是快樂的,他又病發了嗎?他看來很正常——  

  「立奧——」之穎再叫。  

  立奧完全不理睬,他沉醉在他自己編造的世界中。  

  之穎不安的站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立奧突然變成這樣子,突然不理她,是她的話刺激了他嗎?她握著雙手,咬著唇,皺著眉,或者,她就這麼轉身就走?任立奧在這兒做夢吧——不!不行!道義上說不過去,她不懂精神病的事,也許這是嚴重的情形呢?她該通知女醫生的!對了!女醫生!  

  她飛奔著進入紅磚大廈,氣急敗壞的衝進女醫生的辦公室,也顧不得多麼魯莽了。  

  「醫生,立奧——突然自言自語,叫他也聽不見,是不是病發了?」之穎沒頭沒腦的說。  

  醫生默然看了她半晌,才認出她來。  

  「哦!是你!」女醫生微笑一下:「你說立奧怎麼了?」  

  「我們本來談得好好的,他突然像做夢一樣,不理我,又自言自語,」之穎努力使自己說得更清楚:「我嚇得半死,他要不要緊?」  

  女醫生再笑一笑,按鈴招來一個男護士,吩咐一陣又回到之穎面前。  

  「我讓人去照顧他了!」她說:「他時時這樣的!」  

  「他為什麼會這樣?」之穎稚氣的問。  

  「你忘了他不正常嗎?否則他為什麼住這裡?」女醫生反問:「不過這種情形不嚴重!」  

  「我怕——有什麼意外才來告訴你!」之穎傻傻的笑起來:「早知道不嚴重我就走了!」  

  「你們談得好嗎?」女醫生主動提出問題。  

  「嗯!」之穎點點頭:「他說最近在看聖經,哦!他還說總夢見施薇亞,他說看見薇亞不快樂,他想去陪她!」  

  「他——這麼說?」女醫生的笑容消失,嚴肅起來。  

  「他是這麼說!」之穎睜大眼睛:「他一直以為薇亞死了,他這麼說會不會——自殺?」  

  「很難說,」女醫生用筆敲敲桌子:「你幫了我很大的忙,知道嗎?」  

  「我?!」之穎指著自己。  

  「我們會防範他這麼做,」女醫生加重語氣:「就是防範他自殺!一個人在不正常狀態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你們該告訴他施薇亞並沒有死!」之穎說。  

  「孩子,你以為立奧委會相信?就算相信了,施薇亞也會有危險!」女醫生說:「立奧已為自己建造了一個世界,他堅信這世界中的一切最真實,我們所能做的,是幫助他慢慢的拆除這虛幻的世界!」  

  「那時他就正常了?」之穎問。  

  「當然!不過,那會是一段長時間,」女醫生微笑著:「立奧是個十分自信的男孩子!」  

  「你的醫治方法是打垮他的自信?」之穎又問。  

  「盲目、不正常的自信!」女醫生更正。  

  「好吧!我走了!」之穎拍拍長褲上的草:「希望你早點成功,我可以多一個朋友!」  

  「你——可以常常來嗎?」女醫生叫住她:「我的意思是每星期來?」  

  「為什麼?」之穎不懂。  

  「你可以和立奧談得好,別人卻不行,他看來很信任你!」女醫生解釋:「多和他談談,陪陪他,會對他很有幫助的。」  

  「如果能幫助他,我沒問題!」之穎答應得很爽快:「我住在天母,很近,不上學我就空得很!」  

  「那很好!」女醫生十分高興:「立奧是個孤獨、高傲的男孩,他渴望朋友,卻又挑剔得厲害,更不懂得怎麼和人相處。他對你很特別!」  

  「我想——是因為我能瞭解他,我是指以前。」之穎說:「他對施薇亞更特別!」  

  「可惜施薇亞不能瞭解他的感情,是吧!」女醫生的眼光似乎洞悉一切,笑得那麼親切。  

  「我相信天下的悲劇都是因為不瞭解而造成!」之穎再拍拍褲子:「我得走了,下星期天再來!」  

  「回家嗎?」女醫生順口問。她對之穎特別投緣似的。  

  「不,騎車到淡水,吃一碗愛玉冰再騎回天母!」之穎毫不在意的。  

  「為一碗到處都有的愛玉冰到老遠的淡水?」女醫生大為意外,年輕女孩子的心多不可捉摸?似乎和十年、二十年前的女孩完全不同了。  

  「不,」之穎灑脫的聳聳肩:「假期不願被困在四堵牆裡,隨便做什麼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她走了出去,順手掩上了門。  

  女醫生仍然望著門出了一會兒神,這麼好、這麼年輕、這麼善良的女孩也寂寞?是上帝不公平?或是——曲高和寡?看來後者成分居多,這個之穎絕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和立奧一樣,怎樣的人才能瞭解並欣賞他們?  

  為不甘被困於四堵牆裡而寧願勞動體力,怎樣心酸又無可奈何的事啊!  

  走廊上傳來一陣異於平常的急促腳步聲,女醫生定一定神,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知道必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等腳步聲進來,她迎了出去。  

  男護士神色慌張,還有去而復返焦急恐懼的之穎,不用說,是立奧有了意外。  

  「是立奧吧!」女醫生十分鎮定:「他人呢?」  

  「他搶了送藥來的吉甫車,發狂一樣的衝了出去!」男護士直喘氣:「他是突然行動,前一秒鐘還很正常的!」  

  「用院長的汽車,我們去追!」女醫生揮揮手。立奧逃走顯然出於她意料之外,她神色也變了。  

  脫掉白色制服,她奔跑著到花園裡,那樣下意識的,她抓著之穎的手,她們一起跳上一部「福士威根」的小甲蟲車,由男護士駕車。  

  出了療養院的大門,公路兩頭都沒有立奧搶去那部藥廠吉甫車的影子。  

  「不知道他從哪邊走的!」男護士喃喃的減低了速度。  

  「往台北那邊開吧!我相信他是那個方向!」女醫生當機立斷。  

  「或者——他去天母!」之穎在一邊說。  

  「天母?施薇亞住在那兒?」女醫生望著她。  

  「我們住在一起!」之穎說。  

  女醫生點點頭,表示同意。男護士把汽車速度加到可能範圍的極限,甲蟲車像飛行的箭一樣。之穎想起前一陣子那部華德迪斯耐的甲蟲車片子,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很奇怪,自上了汽車之後,她反而不緊張了,她有個感覺,立奧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  

  幾乎追到士林,才看見立奧那部印有藥廠名字的吉甫車,立奧開得並不特別快,而且——那麼奇怪的,他不去台北,不去天母,竟轉上了陽明山莊的公路,他要去哪裡?他不會——  

  「追上去,貼著他開!」女醫生吩咐:「別讓其它車子插在我們中間!」  

  男護士點點頭,照著做了。  

  就這麼一前一後的走了近一刻鐘,立奧把汽車停在一處較寬的路邊,然後下車向路邊較低的空地走去。他一直沒有發現跟在後面的人,他看來神情專注而凝肅,像在找尋什麼。  

  女醫生眉心微蹙的並沒有立刻下車,考慮了一陣,她轉身問之穎。  

  「立奧要撞死施薇亞是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之穎困惑的。她完全不懂立奧要做什麼,她的猜測是立奧該去施薇亞家裡的。  

  「你們等著,我去叫他回來!」女醫生推開車門。  

  「我也去!」之穎毫不猶豫的跟下去。  

  女醫生想一想,點點頭,她知道立奧對之穎有特殊的信賴,之穎或者會有幫助的。  

  「小心些,別驚嚇了他,那樣反而會有危險!」她說。  

  之穎舔舔唇,危險?她可一點也看不出來,立奧剛才開車不是顯得很正常嗎?一個瘋狂的人會開得這麼斯文?  

  立奧的模樣好奇怪,他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喃喃有詞的不知在念什麼,低著頭若有所思的在踱方步。  

  他完全沒有女醫生擔心的危險動作,更沒有絲毫企圖自殺的痕跡。  

  走近了一些,她們仍然無法聽見立奧在自語什麼,那似乎並不是完整的句子,像嬰兒咿咿唔唔毫無意義的在低語。  

  站在一處隆起的小土堆處,他停了下來,眼中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是了,就是這裡了!」這一次他說得好清楚。  

  之穎和女醫生驚疑的對望一眼,就是這裡?有什麼意義呢?一塊隆起的小土堆罷了!  

  立奧的雙手從褲袋裡抽出來,慢慢的蹲下去。  

  「薇亞,薇亞,你在這裡嗎?」他低沉、溫柔的輕聲問。他那聲音似乎怕驚醒了沉睡的嬰兒般。  

  「薇亞,你聽見我的聲音嗎?」立奧又問。「我是立奧,你的立奧!」  

  當然不會有回答,卻令之穎她們明白了。立奧必定以為薇亞死在這裡,葬在這兒,他來看她。  

  「你回答我,好嗎?」立奧多麼溫柔又那麼自信的。「我要聽聽你的聲音,我要知道你不再生我的氣——薇亞,在我夢中,你為什麼那麼不快樂?」  

  只有風聲,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蟲鳴。之穎和女醫生呼吸似乎已被立奧那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所凝結。  

  「你告訴我吧!你真不快樂嗎?你怪我不來陪你嗎?」立奧輕柔的撫弄著小土堆的沙石,像在撫著愛人的黑髮。「薇亞,你總要說一句話的!」  

  之穎喉頭有些梗塞,天!怎樣一種可悲的感情呢?她幾乎忍不住要提醒立奧,薇亞並不在土堆裡,可是她不忍心打破立奧的夢幻,那太殘酷了——一個不正常的人,連一點夢幻都不能擁有,若這就是醫治,那麼,該是世界上最痛苦的醫治!」  

  「薇亞,你知道嗎,我現在努力的在改變自己,」立奧又說:「我不打架,不生事,不喝酒也不飛車。我每天讀書,每天看聖經,我還整理花園——你喜歡我這樣,對不對?我做這一切都為你!」  

  女醫生咬著唇,若有所思。  

  「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是不是?」他撥開了土堆上的亂草。「薇亞,到時候你一定會滿意我的!」  

  他微笑起來,好滿足、好欣慰的微笑。他怎麼了?他真聽見薇亞的回答?他真聽見薇亞的聲音?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幻想已經太深了。  

  風緩緩的吹,蟲鳴依舊,立奧就那麼癡癡的夢般的靠在土堆上,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他競連動也不動一下,像他這樣不馴的男孩,什麼力量能使他如此,愛情哦!  

  一隻飛蟲停在之穎的鼻尖上,她用手拍一拍,發現臉頰上竟濕潤了,她流淚嗎?怎麼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偷看一邊的女醫生,她那麼莊嚴的沉默著,那是比流淚更深一層的尊敬,是吧!  

  立奧以前是個出名的太保,出名的問題青年,誰能想到那十分殘酷,又專橫霸道的男孩,競有這麼一顆專一的、固執的、強烈的愛心!  

  女醫生深深吸一口氣——在穩定情緒吧!然後,慢慢的走向立奧,並蹲在他的旁邊。  

  「我們該回去了吧?立奧?」她親切、慈祥的說。  

  立奧呆怔一下,如夢初醒時一般。  

  「醫生,你也來了!」他並不特別意外。  

  「我們一起來探訪薇亞,是嗎?」女醫生微笑著。「薇亞告訴你她現在很安靜,很快樂,對不對?」  

  「你怎麼也知道?」這回他驚訝的睜大眼睛。「薇亞也這麼告訴你嗎?」  

  「薇亞只告訴你,但,之穎和我都聽見了!」女醫生拍拍他的肩頭。「薇亞不再生你的氣,你放心了吧?」  

  「是的!」立奧神色開朗的站起來。「只要薇亞快樂,我什麼事都肯替她做!」  

  「你說得很對!」女醫生也站起來。「薇亞剛才特別告訴我,說你要用功讀書,乖乖的聽話,她就快樂!」  

  「她真是這麼對你說?」立奧天真得像個孩子,他是不正常的,哎——可憐的立奧。  

  「你問之穎,她也聽見的!」女醫生故意說。  

  「是嗎?之穎,薇亞真這麼說?」立奧高興得要跳起來。  

  之穎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實在笑不出的,她覺得天下沒有比立奧更可憐的男孩,他是在虛幻、謊言中生活啊!  

  天!愛情有時竟是害人的東西呢!  

  「薇亞還說——叫你以後別自己一個人來,」之穎努力使自己聲音平靜,她做得並不好。「除非有人陪——她不放心你!」  

  「哦!」立奧臉上全是快樂的光輝。  

  薇亞關心他,不是嗎?可憐的他,真真實實、活生生的薇亞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認不出,卻要在一個死去的人身上找精神上的滿足。之穎不瞭解這種感情,完全不瞭解,只有立奧這麼偏激的人才會有這麼怪誕的想法!  

  「回去了,好嗎?」女醫生說。  

  「好!好!」立奧滿意的一連串回答。「下次你肯再陪我來嗎?」  

  「我肯,之穎也肯!」女醫生說。  

  走了兩步,立奧突然發現之穎臉上未乾的淚痕,他的笑容消失了,變得陰森而憤怒。  

  「之穎。」他一把抓住了她。「你騙我,你明明不快樂,是嗎?我知道是韋皓!」  

  「不,不,」之穎和女醫生同時大吃一驚,立奧的臉變得太快,像魔術師的魔棒一點就變了。「你誤會了,我很好,我——怎麼會不快樂呢?」  

  「你剛才哭過,你騙不了我!」立奧咬牙切齒的。「我最痛恨對愛情不忠的人,那些人只有一條路給他們走,就是死!就是下地獄!」  

  「但是——我沒有!」之穎嚇得直搖頭。她不敢掙扎,立奧和以前不同,他現在不正常。  

  「你的事就是我的,我李立奧不能不管!」他說得好豪爽,以前的太保口吻又來了。「我們現在去找韋皓!」  

  之穎心中直喊糟,立奧簡直不分青紅皂白!現在韋皓很可能在愛蓮家,若真是給立奧撞見,那將是怎樣一件尷尬難堪的事?  

  「不,真的,韋皓不是我的男朋友,」之穎急叫著。「我喜歡的不是韋皓!」  

  立奧呆一下,放開之穎。他的怒氣那麼真,他的關懷那麼誠,讓人不由得打心裡感激,只是——怎麼說呢?他以前偏激得過分,現在仍是,這種事怎麼也要管呢?  

  「不是韋皓?」他皺緊眉心,「那是誰?誰惹你生氣?我早看出你不快樂!」  

  「沒有人惹我!」之穎嚅嚅的。  

  「一定有。」立奧頑固得毫無理由。「你告訴我,你喜歡誰?一定要說?誰?」  

  「立奧——」之穎為難極了,說誰呢?看看女醫生,她似笑非笑的望著之穎,這更令之穎窘迫。  

  「一定要說!」立奧瞪著眼睛。「我要去警告那小子,只要有一絲地方對不起你,我要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立奧——」之穎幾乎要逃了。天下還有這種事?  

  「說吧!」女醫生打圓場,她擠擠眼,作個暗示。「你知道立奧關心你!」  

  之穎明白了,隨便說一個,對嗎?反正立奧住在療養院,像今天這樣逃出來的機會不多,隨便說一個讓他安心吧!只是——說誰呢?她只熟悉這麼幾個男孩——  

  「跟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立奧盯著她。「我什麼都告訴你的,忘了嗎?」  

  「那——以哲,程以哲!」之穎咬咬牙,說了。  

  話才出口,以哲的名字還在空氣中迴旋,她的臉紅了,紅得那麼厲害,連耳根,連脖子都紅透了。她怎麼會說以哲呢?怎麼會?那幾乎是衝口而出的,那麼自然,那麼——沒有一絲兒勉強,以哲——哎!難道——難道她下意識的喜歡以哲?不,不可能!  

  「程以哲?!」立奧十分意外。「那個盲啞學校的醫生?什麼專家?你喜歡他?」  

  「我——想是吧!」之穎簡直羞不可抑,她幾乎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還有什麼『我想是的』!」立奧正常得根本和以前完全一樣,不是嗎?  

  偏偏他剛才還那麼如癡如醉,這種可惡的精神病!「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害羞?他呢?那個程以哲喜不喜歡你!」  

  「我——」之穎本想說不知道,想一想,覺得不妥,立刻改口。「我想——是的!」  

  立奧像放下一件大心事似的鬆弛了臉上的神經。  

  「行了!現在找他去!」他說得一本正經。  

  「不行!」之穎大喝一聲,怎能找以哲?這件事簡直太離譜,會被以哲笑一輩子。她急起來口齒也就不清了。「以哲——不在家,到南部去了!」  

  「哦!」立奧想一想,終於打消去意。「下次吧!我一定先得警告他,他若負你,我就對不起他!」  

  之穎不敢出聲,深怕立奧再出花樣。不過,立奧對她這份深切的關懷,卻讓她鼻子都酸了,除了父母,世界上還有誰對她最好?最有感情?  

  立奧!真是想不到,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曾以性命相搏呢!世界上的事,誰想像得到?  

  又是一星期。  

  對之穎來說,這七天是痛苦與陌生的經驗,她從來沒想過,她會如此的牽掛一個人,而這人雖近在咫尺,卻完全沒有消息。以哲,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小徑上,他——永遠不會再來了吧?  

  以凌一定告訴過他之穎曾去找他,他若有心,早該來了,是不是?他沒有理由忙那麼久,就算一千份醫學資料也該整理完了,何況他們學校只有一百多人!  

  之穎好失望,她永遠想不出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以哲,或是做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他為什麼就這麼無緣無故的不來了?有女朋友,有約會也可以——來打個招呼,之穎義不是想霸住他,纏住他,他們只是好朋友,不分性別的好朋友。她想見見他,聊聊天,散散步——哦!以哲的女朋友是什麼模樣的?又嬌又俏又聰慧又靈巧?是嗎?一定是這樣的,只有這樣的人才配以哲,絕不會是像之穎般的粗枝大葉,淡泊踏實就是了!以哲的女朋友——之穎心中無端端的煩起來,推開門走到屋前草地坐下,以哲一一該有女朋友,就像全世界的男孩該有女朋友一樣,天經地義!之穎,之穎,煩什麼?  

  她不想彈吉他,不想唱歌,更別提功課了,整個心好像散了一樣,也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她答應過慈祥的女醫生去看立奧的,今天不想去,沒心情。何況看見立奧也是心酸,她親眼看見立奧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她是再幫不了立奧的,她很明白,去了也徒然!  

  哎!她皺皺眉,今天怎麼回事?變得這麼消極,她可從來不是消極的人啊!沒有理由這樣,就算以哲也不能讓她有這麼大的改變,她是之穎,那個永遠快樂無憂,那個永遠樂於助人的之穎啊!  

  她聽見愛蓮家中傳來韋皓的笑聲,她不在意,一點也不在意了!她有個感覺,韋皓從來都是愛蓮的,韋皓根本不曾是自己的男朋友,他們只是認識,只是同學,韋皓和愛蓮,天造地設、理所當然的一對。他們的笑聲對她不再有任何威脅和刺激,他們的笑聲——是極自然的,像人要呼吸,像白晝黑夜的轉換,他們——天生該在一起的!  

  之穎想跳過灌木找他們玩橋牌——她灑脫像雲,才不管打不打擾他們呢!說去就去,剛站起來,看見施薇亞那輛奶油色的NSU緩緩從車房開出來,誰?施家的人又開始活動了?  

  之穎駐住了腳,薇亞迎著她把汽車停在面前。薇亞的神色好多了,衣著又恢復了時髦與講究,就連眉宇間淡淡的愁鬱也被薄薄的脂粉掩住了。  

  「出去嗎?施薇亞!」之穎很高興看見薇亞的改變。  

  「去洗頭!」薇亞說,不熱烈也不冷淡。「明天我要飛東京!」  

  「怎麼?去旅行!」之穎問。  

  「不!我回公司復職了!」薇亞說:「整天悶在家裡也煩人,不如找點工作做!」  

  「好主意!」之穎拍拍手。「薇亞,上星期天——我又去看立奧了!」  

  「他怎樣?好些了嗎?」薇亞立刻緊張起來,她是在乎立奧,關心立奧,愛立奧的,當初,並不是她有心把事情弄得那麼糟,這也許是天意吧!  

  「還是那樣!」之穎咬著唇,猶豫一下終於說了。「他掄了一部車到你們撞車出事的地方,他說那是你的墳墓,他還說了很多話!」  

  薇亞的臉色變了幾變,她和之穎一般年輕,但是,她看來深沉得多。  

  「他——恨我,是嗎?」她低下頭問。  

  「不,完全不!」之穎搖頭。「他一點也不恨你,他說他現在努力改變自己,使自己變得最好,就是希望將來再見你時使你快樂!」  

  「將來再見我?」薇亞不明白。  

  「他堅信你已經死了!」之穎說。  

  薇亞眼中茫然,她是真的後悔。  

  「我希望他有一天會復原,那時——我也要以一種新面目去見他!」她說得很堅定。  

  「施薇亞——」  

  「之穎,你相信我,」薇亞打斷了她的問話。「即使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我會等他到復原的那天,我會告訴他,我從來只愛他!」  

  「你——」之穎很感動,真情畢竟不會為外在的任何力量或錯誤所改變。  

  「我有爸爸媽媽遺傳的固執,在這方面!」薇亞微笑起來,她真美,美得簡直無可挑剔。  

  「我相信!」之穎不再說什麼,輕輕拍薇亞的手。  

  「你這句話給了我好大的信心!」薇亞臉上泛出罕見的光芒。「之穎,你知道嗎?你本身就是種信心的力量!」  

  「你說什麼?我不懂!」之穎稚氣的摸摸頭。  

  「我相信你是天使變的,真的!」薇亞也說得稚氣。  

  「天使?什麼鬼話?」之穎叫起來。  

  「我走了!」薇亞不置可否的。「剛才爸爸還說,他希望再見你!」  

  「再見我?不打擾他?」之穎立刻忘了追究剛才「天使」的話。  

  「去吧!爸爸在書房裡!」薇亞揮揮手,駕車離去。  

  之穎把兩隻手往牛仔褲裡一插,說不出來為什麼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和施廷凱那樣一個有思想、有智能、有深度的人談天是種享受,精神上的享受!還等什麼!去吧!下次再找韋皓愛蓮打橋牌。  

  施家的大門沒有鎖,她直走進去。來過施家別墅不少次,從來沒見過園中的花木那麼盛放,那麼欣欣向榮,這代表什麼?廷凱和靜文的重獲幸福?  

  門邊遇著阿保,這個魯莽的傢伙再也沒有以往的不耐、粗暴,他竟展露了一臉憨直的笑容。  

  「杜小姐,為什麼好久不來?小姐剛出去,她又跟飛機了,明天去東京。老爺在書房,夫人在陽台上曬太陽!」阿保一口氣說。  

  「施薇亞叫我來看施伯伯的!」之穎大步走進去。  

  名貴的地毯又重新鋪滿地上,故意弄松的地板也修理好了,不再有吱吱怪聲。之穎停在廷凱的書房門口,剛要敲門,聽見廷凱已在招呼她。  

  「之穎嗎?進來,進來!」他嚷著。  

  之穎推門而入。書房中重新佈置過,窗戶大開,陽光使屋子充滿生機,那個飛鏢盤也不見了。  

  「怎麼知道是我?」之穎在廷凱書桌前坐下。  

  「我聽見你的呼吸!」廷凱笑得好開朗,他看來胖了些,手上、肩上的紗布也拿掉了。  

  「我不信,沒有人真能聽見別人的呼吸!」之穎說。  

  廷凱「呵呵」的直笑。  

  「我聽見你跟阿保說話!」他終於說。  

  「你的傷好了嗎?施伯伯!」之穎很關心。  

  「內傷、外傷都好了!」他含有深意的。「之穎,這裡面有你的功勞!」  

  「我有什麼功勞,我總是多管閒事,愈弄愈糟!」之穎臉紅了,她怕什麼「功勞」的話。  

  「世界上多幾個像你這樣可愛的多管閒事的人,將會連戰爭都沒有!」廷凱說。  

  「你怎麼——不陪施伯母曬太陽?」之穎轉開話題。  

  「對靜文,我得有耐心,要多給她一點時間,」廷凱說,黑眼鏡的後面似乎透出了深情的光芒。「十年畢竟是一段長時間,她所受的精神折磨使她神經脆弱,即使接受感情,接受愛,也不能像平常人那麼快,那麼突然!」  

  「你真的不怪她兩次用槍打你?」之穎問得直率而唐突,她就是這樣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她若不愛我就不會打我,」廷凱笑得很幸福。「她愛我,才怕我看見她的臉會失望。」  

  「但是,她不懂得愛是要用心靈的嗎?外表的美又算什麼?」之穎下意識的不服氣。  

  「毀容的事折磨了她十年,她偏激,她不正常,她鑽進了牛角尖,她怎麼想得到心靈之愛?」廷凱搖搖頭。「我不怪她,一點也不怪她,我像以前一樣愛她!」  

  「施伯伯,你很偉大!」之穎天真的。  

  「偉大?錯了!」廷凱正色的。「你還小,你可能不瞭解,真正的愛情就是這樣全心全意,包含犧牲、諒解、耐心與信心,絕不能說成偉大,那太俗了!」  

  「哎——」之穎漲紅了臉,俗?  

  「靜文愛我之深,可從她的兩槍上表現出來,愛令她恐懼,恐懼我不再愛她,」廷凱滿足的搖搖頭。「我現在才覺得,上帝的安排是完美的,我的盲眼,也正是我的幸福,對不對?」  

  「我想是的!」之穎點點頭。  

  「靜文現在仍然獨自住在樓上,但現在她也肯下樓來坐坐,也肯讓我上樓去陪陪她,」廷凱又說:「我相信,只要她習慣了,她恢復了信心就行了!」  

  「她會嗎?」之穎好關心。  

  「當然會!」廷凱毫不遲疑的說:「世界上還有什麼困難是真正的愛情不能克服的?我守著她十年,我還願意守下去,因為——我是那麼樣的愛她!」  

  之穎不出聲,是被廷凱那種堅定的感情所鎮懾。她從來沒感覺過愛情會有那麼大的力量,那是她不懂愛情,從來不懂!愛情是什麼?像廷凱和靜文?像立奧和薇亞?像韋皓和愛蓮?她不明白!  

  真的完全不明白,只是一點,愛情——似乎總帶給人無限的勇氣,對嗎?像愛蓮那樣的女孩,也敢坦然的來到她面前求恕,這不是勇氣是什麼?  

  愛情!勇氣!加在一起是一股巨大的、無堅不摧的力量,這力量足以殺人,也足以重建一個人!  

  「施伯伯,那——十年前的兇手真的不會來了?」之穎想起另一個問題。  

  廷凱靠在安樂椅上,點上一煙斗煙絲,吸一口,慢慢噴出幾縷煙霧。他似乎在思索什麼,考慮什麼。  

  「之穎,」他壓低了聲音,遲疑著說:「其實——沒有兇手,早就沒有兇手了!」  

  「我不懂,你不是一直要引兇手來?」之穎訝異的。  

  「在我招待記者後的幾天,警方已來通知我,當年行兇的人已經死了,死在一次黑社會的自相殘殺中!」廷凱說:「兇手是個黑社會殺手,當年我為打擊這黑社會出了不少力,於是,他們就想辦法來打擊我,他們知道我最愛靜文,就毀了靜文的容!」  

  「你早知道是誰做的,是嗎?」之穎睜大眼睛。  

  「我懷疑過,卻不能肯定,」廷凱繼續說:「直到我招待記者,詳細的說了兇手的相貌,警方才在舊檔案中,查出兇手已死,大約是在四年前死的。若他不死,警方還不能有他的檔案,也查不到他!」  

  「但是——」之穎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好像很矛盾似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第一次槍傷你手時,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是兇手的同黨!」廷凱點點頭。「誰也想不到是靜文!」  

  「原來——這樣的!」之穎喃喃自語。  

  她並不真的很瞭解,仍有一些疑團,但——不問也罷,這件事的本身就複雜得很,廷凱又故作神秘的擺些姿態,令人眼花繚亂。之穎最怕複雜的事,她已不打算再問下去,免得傷腦筋。  

  「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許多事都因你而起,許多事因你而發展得特別快些,使美好的結果提早來到,之穎,你是個奇妙的女孩!」廷凱由衷的。  

  「你不怪我已經很好了!」之穎坐立不安,怎麼大家今天都說些讚美的客套話呢?她不習慣!「我回家了!」  

  「有空來陪我聊聊天!」廷凱揮揮手,「跟你談話,使我覺得自己也年輕不少!」  

  「我會來,」之穎跳起來,大步走出去。  

  她發現一件事,現在的廷凱似乎和她距離遠了許多,不像以前可以無拘無束的亂談一通,是因為靜文嗎?她聳聳肩,她覺得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女人,一個男孩也只能有一個女朋友,否則,總是怪怪的,對嗎?  

  剛走兩步,她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樓梯旁,她自然知道是誰,而且,見了幾次,她也不再怕那噩夢般平板、冷漠、木然的假面具。  

  「施伯母!」她禮貌的招呼一聲。  

  靜文沒出聲,只是輕輕的點點頭,她沒有再穿白紗晨褸,—件普通旗袍,使她看來可親些——之穎還是不敢靠近她,上兩次幾乎使她嚇破膽。  

  「我——抱歉,對上次的事!」靜文說話了。雖然還顯得生澀,卻也流利了不少。  

  「沒關係,那只是誤會!」之穎不在意的聳聳肩。  

  「我——」靜文抬起右手,對之穎招一招。  

  「叫我?」之穎心中一跳,叫她過去做什麼?對著那樣的面具,她心中依然發毛。  

  靜文再點點頭,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過去。  

  走到靜文面前三步處,之穎停下來,但——那麼快的,靜文抓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的驚叫一聲,靜文要做什麼?難道還恨她?  

  「我很感激你!」靜文只是重重的握住她的手。  

  之穎努力壓抑住劇烈心跳。從靜文的眼中,她看見帶淚的真正感激光芒,握住自己手的那雙微顫的手是那麼細緻,那麼高貴,那麼激動。靜文並不是想對付她,靜文只是要握握她的手,表示感激,那——剛才她那樣子豈不太傷靜文的自尊心?靜文現在需要的是信心,是嗎?她不能打擊靜文,她該幫忙!  

  迅速的、那麼出其不意的,她在靜文平板、冷漠、木然的面具上吻一下,她看見靜文的淚水沿著面具流下來,她不能再停留下去,她怕流淚的場面。  

  「我喜歡你,施伯母!」掙脫了靜文的手,她轉身大步奔出客廳。  

  她看見書房門口的廷凱,看見睜大眼睛的阿保和女工人,她不理會他們。她那樣沒經考慮的吻靜文一下,她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她是真心的,她只想幫助靜文!  

  「杜小姐,杖小姐!」阿保急喘喘的追出來,摸著頭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漲紅了臉說:「杜小姐,你這麼好心,你是——天上星星變的!」  

  這個莽人,說什麼呢?不怕別人臉紅嗎?之穎轉身就跑,真想給阿保一拳,看他以後還說不說這些話。  

  一口氣跑到家門口,傾耳聽聽,已沒有韋皓和愛蓮的聲音,他們人呢?  

  「愛蓮,韋皓!」她扯大了喉嚨叫。  

  「愛蓮和韋皓看電影去了,」愛蓮的母親在窗口說:「他們找你一起去,你不在家!」  

  「哦!」之穎聳聳肩,算了,錯過了一場電影。「我找玫瑰去山坡上捉迷藏!」  

  「玫瑰也不在,我看見丁先生夫婦帶她出去的!」愛蓮母親又說。  

  「奇跡,他們一起出去了!」之穎誇張的歎一口氣。「我去睡個午覺,愛蓮他們回來叫我,我們打橋牌!」  

  「好!我告訴他們!」愛蓮母親退回房裡。  

  真無聊,是不是?看來只有睡覺了。在陽光下睡覺是種浪費,也沒法子,若不睡覺一定又會胡思亂想,又會牽掛著以哲——之穎咬咬牙,牽牽掛掛多肉麻,以哲不是她什麼人,以後發誓不再想他,連名字都不提!  

  用力推開紗門衝進去,淑怕在整理廚房,不經意的回頭看她一眼。  

  「和誰生氣?看你使那麼大的力量!」淑怡笑著問。  

  「媽媽,有學生作業或考卷讓我改嗎?今天免費,」之穎嚷著。「否則我要上床了!」  

  「上床吧!作業和考卷都改完了!」淑怡說:「是不是悶得慌?」  

  「夏天最討厭!」之穎沒好氣的衝進臥室。  

  躺在床上立刻閉起眼睛,拚命的讓自己不去想以哲的事。這男孩子真絕情,說不來就不來,好像從來沒認識過之穎似的。以前帶她散步,看藝術電影,吃意大利粉,替她翻譯日文歌,哎!大概也像她現在這麼閒極無聊才做的吧?虧得之穎還當他是好朋友,什麼好朋友?簡直可惡到極點——哎,說不想怎麼又想了?真不中用!  

  睜開眼睛,順手按了小型卡式錄音機的按鈕,是她的錄的那首「清晨大自然交響曲」,本來是要給以哲聽的,還以為他一定欣賞——怕永遠沒有讓他聽的機會了吧?  

  人的緣分很奇怪,也許她和以哲的緣分完了,但是——真的有什麼不對勁,她心裡好不舒服,悶悶的、脹脹的、抽得緊緊的——以哲,該是個長久的好朋友!  

  她用力關上錄音機,鳥叫,風聲,樹聲全提不起她興趣,這要命的、討厭的又長又悶又無聊的夏天下午,難道非逼著她午睡?  

  她試著注視窗外天空的雲,一朵又一朵,白得發光,靜止著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看得久了,眼睛疲倦,她閉起來休息,就這麼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安靜,連夢都沒有。醒來時天已全黑,怎麼?幾點了?愛蓮和韋皓怎麼不來叫她。  

  在浴室洗一把冷水臉,精神多了。到廚房幫淑怡拿碗筷,香噴噴的晚餐已在等著她。也好,糊里糊塗又混完一天!  

  嘿!之穎也在混日子了?她以前充實的精神生活呢?不  

  行!不能讓自己這麼下去,要恢復以往的面目!  

  「媽媽,吃完晚餐我要去翡翠溪!」她說。  

  「翡翠溪?什麼地方?誰取的好聽名字?」淑怡問。  

  「山坡下面,名字——我取的!」之穎皺皺眉。名字是以哲取的,她記得好清楚。  

  「黑天半夜,到那邊去做什麼?」淑怡說。並不真心要阻止,她信任並瞭解自己的女兒。  

  「去彈吉他,唱歌,去冥想,去吸取夜空中的靈氣!」之穎一本正經的。  

  「好久沒聽你的怪論了,什麼時候又記起的?」淑怡笑了。女兒天真純樸,她十分滿足。  

  「這一陣子都在忙別人的事,現在忙完了,杜之穎又還我本來面目!」之穎說。  

  「看你!永遠長不大。」淑怡笑著搖頭。  

  三個人的晚餐永遠那麼平靜,那麼安寧,那麼有規律。餐後之穎幫著收拾了一切,拍拍牛仔褲,提著吉他大步走出去。  

  「我出去了,媽媽!」她大聲嚷著。  

  站在門前草地上猶豫一陣,不如找玫瑰一起去吧!那個精靈似的小女孩是個好伴侶呢?  

  丁家屋裡燈光溫馨,丁范獨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玫瑰在嗎?」之穎在窗外問。  

  「哦!之穎。」丁范抬起頭。「慧玲和玫瑰要遲一點才回來,有事嗎?」  

  「沒事!」之穎有些失望,今天整天都不對勁。「想帶她到翡翠溪玩玩!」  

  「下次!」丁范笑得好安詳。丁家已不再鬧以前那種驚天動地的爭吵了。  

  之穎聳聳肩,獨自沿著小路走上山坡。看來她命中注定今天必須是孤獨的!  

  有一彎月光,幾點稀疏的星星,不能算很美的仲夏夜,但小溪特別美,特別清澈。溪水不見白日的清綠,卻是一片沁人心肺的透明,反映著彎彎細月,點點繁星,像夜的精靈織出最美的一塊紗。  

  之穎盤著膝坐在溪邊的草地上。她喜歡這份寧靜,這份清新,更喜歡那無人工雕飾的自然美。有少少的幾個蚊蟲,她不在乎,她反而欣賞蚊蟲嗡嗡的點綴著寧靜,就像一望無際的夜空點綴著幾點星星。  

  她抬起吉他,輕輕的調正了弦音,一下子,她那失去的興致全湧回來。煩惱什麼?牽掛什麼?她擁有的精神世界是別人所不能及的?無法進入她精神領域的人,她又何必牽牽掛掛?不是太傻了嗎?  

  一剎那間,靈台之中一片清澈,就像那透明的翡翠溪水。她高興起來,世界上沒有能纏擾她的煩惱,永遠沒有。她就像那透明、自由的流竄的水,就像在夜空中眨眼頑皮的星,有什麼煩惱呢?天!她幾乎被自己騙倒了!  

  她是快樂的,助人的杜之穎啊!  

  她唱了許多快樂的民歌,許許多多,多得自己也弄不清楚名字了。她只是唱著,彈著,想著什麼就唱什麼,想著什麼就彈什麼。所有的民歌都被她混雜起來,東一句,西一句,她愈唱愈高興,愈唱愈興奮,管它還成不成調?成不成曲?她快樂,她也唱出了心中的快樂,這就夠了,是嗎?  

  突然間。她停下來,夜空中兩點特別明亮的星星使她想起以哲,想起那首《午夜吉他》,她的快樂凝成一團,被一種硬硬的、冷冷的、有些心酸、有些失望的情緒擠到一邊去,以哲——唉!她忘不了!  

  他們雖然只相處了短短的一段日子,但,那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他們那麼融洽,那麼快樂,那麼適合,最重要的,他使之穎有一種依附的心。她渴望以哲的陪伴,以哲的教導,以哲的指引,就算以哲罵她兩句,她也願意接受,只是——這個男孩子還會來到她身邊嗎?  

  之穎有些後悔,後悔以哲還在她身邊時,為什麼不牢牢的抓住他?抓——住他?之穎從來沒想過要抓住一個人,這表示什麼?是什麼?一種奇異的波動在心胸中擴大、擴大,一圈圈的漣漪像夢般包圍著他,她覺得醉醉的,醉得——生澀,畢竟,這只是一種感覺,一個無法完成的夢境,以哲不會再來,她也永遠無法再抓住他!  

  幾片落葉輕輕飄下來,驚動了草地上的蟲兒,也擾亂了之穎的思緒。這種感覺,這個夢境該有個字來形容的,是不是?像愛蓮和韋皓,像薇亞和立奧,像靜文和廷凱,甚至像之穎的父母,他們之間該有一個字來聯繫的,一定有,那是——那是——愛?  

  之穎心中又是充實,又是慌亂,又是溫馨。再沒有另外一個字能這麼貼切的解釋那種感覺,那個夢,愛!多麼奇妙的一個字啊!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愛,原來是這樣的,由迷糊的感覺而到美如夢境般的真實,可惜的是——她沒有及時抓牢。  

  她——愛以哲嗎?天!這真像夢呢!她竟然愛著以哲,難怪這麼牽掛,這麼思念,又這麼失望。她愛以哲,但是——以哲愛她嗎?應該說不!以哲這些日子來——整整半個月了,竟像完全忘了她似的!  

  愛一個人決不會忘了他,之穎能肯定知道。腦筋不夠用時許多事會忘掉,愛卻是用心靈的,心靈裡的事也會忘記?不可能!  

  唯一的答案是以哲不愛她!  

  她悶悶的脫下鞋子,把腳放進溪水裡,緩柔的溪水輕輕拂過腳面,好舒服,好安適。但是,之穎的心不舒服,她的愛情還不曾開始就結束了,這也算——失戀?  

  她又想起那首歌,那首《午夜吉他》!  

  她撥弄一下吉他,輕輕的唱起來。  

  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淒涼的琴聲,  

  如泣如訴多麼動人,吉他彈個不停。  

  好像一個失戀人,想要找回那顆心,我和你呀,都  

  是遭遇一樣的命運。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夜色深沉人兒己寂靜。  

  孤零零的等著黎明,吉他呀彈個不停!  

  只唱了一段,只是這麼一段,之穎唱不下去了,不是她不記得歌詞,這麼簡單的、不加修飾的詞句,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來,只是——她似乎聽見一些聲音,一些特殊的、熟悉的聲音。那是一個人,沙沙的踩著碎石子路,踏破月影而來的腳步聲,她——沒有聽錯嗎?不是幻覺嗎?她才在唱這首《午夜吉他》——  

  她驚訝的抬起頭,若是有人,她告訴自己得忍住那份要跳起來的狂喜。天!是有人,不是一個,是兩個,哦!是她盼望了、牽掛了、思念了半個月的以哲,牽著那小小的、可愛的玫瑰。  

  之穎沒有跳起來,沒有動作,她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哲在她失望到幾乎絕望的時候,那麼及時的來到,帶著一臉開朗,灑脫,瞭解而有些惡作劇的笑容,他什麼也不說,只那麼含笑的望著之穎。  

  之穎,這個純樸、善良、絕不掩飾自己的女孩,在以哲那種似乎凝固了的眼光下,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控制不住淚水往外湧,她「哇」的一聲,孩子般的哭起來,她甚至不理會意外得發呆的玫瑰。  

  以哲搖搖頭,慢慢蹲下來,用雙手環住之穎的肩,任她在他胸前哭個夠。他對她的感情揉合了愛與寵,他知道她覺得委屈,就任她發洩。  

  好一陣子,她終於收住了眼淚,接過他早已預備好的手帕,胡亂的眼淚鼻涕一起擦。  

  「好了,好了,起先還唱得那麼高興的,我一來就哭,不歡迎我嗎?」以哲拍著她的背。  

  之穎把又髒又濕的手帕扔回以哲手裡,毫不客氣的用力一把推開他。  

  「誰要你來了?你走!走得愈遠愈好!」她凶霸霸的叫。  

  「這可是你說的,不後悔?」以哲微笑著。  

  「後悔個鬼,天下以你最可惡!」之穎仍在嚷。  

  「可惡?真冤枉了!」以哲似笑非笑的。「問問玫瑰,我是不是忙了半個月?」  

  「問玫瑰?!」之穎大驚小怪的跳起來,赤腳從溪裡帶起大串水珠,淋濕了以哲的褲腳。「你明知道玫瑰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我說什麼,你比什麼都可惡!」  

  以哲不回答,對玫瑰拍拍手,張開手臂,可愛的小玫瑰那麼奇異的露出一個微笑,奔到以哲懷裡。  

  「玫瑰,數數天上有幾粒星星?」以哲一邊比畫一邊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玫瑰真的數起來,而且嘴裡開始發音。那聲音雖然是有些奇怪並且不悅耳,卻真真實實從玫瑰口裡發出來,令人聽得明白,這——簡直是奇跡。  

  「玫瑰,」之穎驚喜的一把抱住玫瑰。「你會說話了?你會數星星了,天!是真的,誰,誰教你的?」  

  玫瑰似懂非懂,望著之穎憨憨的笑,笑得好可愛,好明朗。之穎發現她手上抱著一個全新的洋娃娃,不再是那毛已脫得光禿禿的熊了。  

  「玫瑰,告訴之穎誰教你說話的?」以哲說。他的聲音並不大,只是還加上他手的動作。  

  「老——師!」玫瑰說。這兩個字說得更不清晰,更古怪,畢竟,之穎聽得出是「老師」!  

  「哦!」之穎把頭埋在玫瑰肩上,她感動得又想流淚,那個又聾又啞、怯生生、滿懷戒懼的孩子,竟真的能說話了,這不是奇跡,是科學和醫學的進步明證。「玫瑰,玫瑰,我真高興,我真的高興!」  

  玫瑰當然聽不見也聽不懂之穎的話,她卻知道之穎愛她,對她好,她用小手摸摸之穎的臉頰,把全新的洋娃娃遞到之穎面前。  

  「新的,是嗎?」之穎接過來。「媽媽給你的?你不再要那個舊熊了,是嗎?新的一切展開在你面前,是嗎?」  

  玫瑰歪著頭,她努力去辨認之穎的口型,太困難了,她才剛剛開始,她弄不懂。  

  「媽媽!」玫瑰認認真真的說出兩個字,展顏一笑,轉身溜出之穎的懷裡,獨自在草地上找野花去了。  

  之穎看著玫瑰的洋娃娃,發了半天呆。  

  「到底——怎麼回事?」她怔怔的望著以哲。  

  「不生氣了?不罵人了?」以哲促狹的笑。  

  「說完玫瑰的事,再跟你算帳!」之穎盯著以哲。那張令她牽掛了半個月的漂亮臉孔,她怎麼還有氣呢?  

  「哎!你真兇,今晚我還有命回去嗎?」以哲在她身邊坐下來。  

  「到底說不說?」之穎用腳踩起一蓬水花,濺得以哲滿身滿臉都是。  

  「頑皮的小丫頭,等會兒罰你!」以哲捉住她的雙手,她掙不脫,心中卻甜甜的。「知道嗎?玫瑰已經到我們學校去了十天!」  

  「十天?!」之穎叫起來。「我怎麼完全不知道?」  

  「你不是說過,辦不好玫瑰的事別來見你嗎?我只有特別努力加油了!」以哲說得半真半假。  

  「真是這樣?」之穎的心胸中脹得滿滿的,說不出的溫馨,充實與滿足。「這就是你不來找我,也不見我的原因?」  

  「也不全是!」以哲把之穎的身體扳轉過來,讓她面對著他。「這些日子,我想讓你自己去明白一件事!」  

  「明白一件事?!」之穎呆一下,立刻,羞意染紅了她的面頰。「什麼意思?你當我是——玫瑰?」她故作強硬的。  

  「我當你是之穎獨一無二的之穎,」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她閃避開了。「看著我,你逃不掉的!」  

  「我——為什麼要逃?」她心慌意亂,她沒有經驗,她想逃又不願逃,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是很美、很甜的。「你以為我怕你?」  

  「先告訴我,剛才看見我為什麼要哭?」他的兩隻手落在她肩上。  

  「你管不著!」她低下頭。  

  他用手輕輕抬起她下巴,強迫她看著他。  

  「我一定要管,而且,只有我能管!」他說得霸道,眼光也霸道。  

  「我想哭——就哭了,還一定要有原因?」她倔強的不肯說真話,她是害羞,她心中早說了一千遍。  

  他緩緩搖頭,有些失望。  

  「之穎,這不是你,你不會這麼忸忸怩怩的,」他低柔的說:「這半個月裡你是不是很悶?很煩?很難受?你是不是發現了一些事?關於我們的事?」  

  之穎眨一眨眼睛,是啊!她不是這麼忸怩的女孩,什麼事情使她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剛才以哲還沒來時她不是想了好多,好多,她不是後悔再沒有機會抓住他?現在他來了,她還猶豫什麼?她已經清楚知道,她愛他!  

  「我是發現了一些事!」她大方一些,灑脫一些,愛有什麼值得害羞的?苦苦折磨自己才不該。  

  「是什麼?告訴我,好嗎?」他有些著急。  

  「你先說你的!」她頑皮起來,這個之穎。  

  「你還不明白我?你存心折磨我?」以哲叫起來。  

  「折磨?」之穎也不依的嚷著。「誰折磨誰了?你半個月沒消息,一點良心都沒有,」  

  「還說良心,我暗示,我試探,連一絲反應都沒有,我不該有一點自尊嗎?我不該為自己留一點後路嗎?」以哲的話也像連珠炮。  

  「你暗示了什麼?試探了什麼?」之穎反問。她盯著他,活像一隻小野貓。  

  「我邀請你環島旅行,我說要回美國,」以哲直搖頭。「我為什麼不邀請別人,你難道真不明白?」  

  「我明白什麼?」之穎盯著他,心花怒放,她有把握佔百分之百的上風了。「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我說——」以哲停下來,這年輕的醫生竟也是那麼孩子氣的羞澀。「之穎,你比我想像的可惡一百倍!」  

  「這是半個月時間的報應!」之穎笑了,相隔不過十多分鐘,前後心情相差何止千里?  

  「之穎,」以哲重新沉住氣,慢慢說:「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喜歡你?」  

  「喜歡?像喜歡玫瑰一樣?」之穎的甜笑在嘴角擴大。  

  「像——立奧對薇亞,或愛蓮和韋皓!」他說。說得有些困難,但好誠懇,好真摯。  

  之穎不敢再頑皮,這樣的事開不得玩笑。一生中只發生——次的事也拿來開玩笑,除非這人是白癡。  

  「如果是這樣,我也告訴你,」之穎吸一口氣,愛蓮為愛情也變得那麼勇敢,她不能示弱。「這半個月裡我發現的事  

  我們之間有一種聯繫!」  

  「聯繫?」他歪著頭。他懂,他當然懂,他裝做不懂。這件事由心愛的人口中說出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大的滿足嗎?  

  「那是一種感覺,是一個真實而美的夢——不,是一個夢般的美的事實,」之穎舔舔唇,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她一生中沒說過這麼羅曼蒂克的話。也許這環境,這週遭,這透明的溪水,那夜空中無形的靈氣,她不知道,她感覺到一定要這麼說:「那只是一個字——」  

  「什麼字?」以哲的雙手溫柔的環住她。  

  「愛!是嗎?愛!」她勇敢的抬起頭,她眼中的光芒使滿空星辰黯然失色。  

  「哦!之穎!」以哲擁住她。「就是這一個字,就是這一個字!」  

  這一剎那,他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感覺,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幸福,比幻想和夢境更美麗!  

  以哲吻了她,吻她的唇,第一次,用心靈,用愛,用他的生命!  

  以往他不敢,他怕冒犯,因為他沒把握得到她。從這一刻起——他吻她的這一刻,他告訴自己,他要愛情,要保護,要珍惜所得到的。  

  之穎,這天使般純良的女孩,和她完整的愛。  

  「以哲,」之穎猛然推開他。她已得到他,再也不擔心,不牽掛,不煩惱了。「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我錄好一卷《清晨大自然交響曲》。我去看了兩次立奧。施薇亞又回航空公司了。愛蓮和韋皓跟我講和,還有——」  

  「還有發現愛上我,是嗎?」以哲又擁住她。「傻女孩,這時候不許說別人的事,閉起眼睛,你心裡只能有我。」  

  之穎扮一個鬼臉,竟然乖乖的閉上眼睛。以哲的吻,以哲的擁抱,以哲的愛是特別的,特別得——之穎不想再移動,她願就這麼永遠下去。  

  毛茸茸的東西忽然爬上了他們的脖子,是什麼?大毛蟲嗎?之穎驚叫一聲睜開眼睛,小小的玫瑰用一束野花野草紮成花環圈住了他倆。  

  只是他倆,在花環裡。  

  之穎十分感動,她覺得鼻子酸酸的,小玫瑰也懂感情?也懂愛?看玫瑰的笑容,那分明是祝福。世界上最美、最真誠的祝福。  

  之穎摔一摔頭,摔掉那份恍惚。  

  「我聽到一些聲音,好像吉他聲。」她說。  

  「幻想。」以哲肯定的。「不會再有午夜吉他,沒有失戀人,我找到了你,之穎。」  

  之穎點點頭。她何嘗不是找到了以哲?  

  在午夜吉他聲裡,他們建立了愛的世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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