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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天若有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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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6:04 |倒序瀏覽
天若有情 作者:嚴沁

天若有情天亦老。
傅天威一生的寫照。
他曾經從墮落深淵中站起來,
並且在軍校中得到榮譽,
可惜.....一切都改變了!
這是一個感情細膩、扣人心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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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6:43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10-20 11:18 編輯

第一章

  大寒流的清晨。

  第一班北上的火車緩緩進站,車還未曾停妥,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已從車門中跳了下來,他穿著陸軍官校的學生制服,背著一個小旅行袋,踏著迫不及待的步子衝出了閘口,直奔向計程車處。

  他看來英俊而挺拔,兩眼虎虎生威,絕不因一夜火車的顛簸而略有疲憊,他還顯得興奮和——壓抑不住的驕傲感。跳上計程車,他立刻說了一個地址,司機發動了引擎,在魚肚白尚未退盡的天色下直駛目的地。

  他,傅天威,坐在後面很急躁,他知道司機已用最快的速度在前進,他知道已催無可催,他只能不安地輕捶椅背,又莫名其妙地看表,再看表,計程車只不過駛了十分鐘,他起碼看了二十次手錶。

  終於到了,他付了錢跳下車,站在那熟悉、親切又——百感交集的紅門前,這就是他離開了一年的家,這就是他又恨又愛的地方,他——年了,終於還是回來!

  一年前離開家去鳳山陸軍官校報到時,他發過誓,如果他不能改變以往的生活習慣,如果他不能斷絕以前那批朋友,如果他不能使自己走上正道的話,他一定不回來。如今——當然他已走上正道,斷絕了那批朋友,改變了所有不良的習慣和生活方式,他回來了,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他回來了!

  他用鑰匙打開了紅門,臉上閃過一抹複雜得令自己也難以明白的表情。這次回來是那般不易,也是那樣光榮的,換了任何一個另外的人或者並不稀奇,但他——他曾經是那樣敗壞、那樣墮落的一個男孩,他曾經經歷過那樣荒唐的一段日子,卻能得到這次學校裡的惟一的一個特別假,那不但令所有認識他的人驚訝,他自己也頗自傲。他得到了內務第一、學科第一、出操第一的三項榮譽,更加上一年來的全勤,才能得到這特別假的,對他來說這簡直太不容易了,猶如脫胎換骨的改變,不是全靠自己的毅力嗎?

  毅力——他咬咬唇,眉宇之間跳動著無比的堅毅,他是做到了,雖然過程痛苦——哪一種改變不經歷痛苦呢?畢竟做到了,痛苦也是值得!

  他從樓梯走上二樓,走上三樓,愈近家門就愈緊張,父母和妹妹全不知道他回來,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他想把自己驕人的成績和驚人的改變親自呈現在親人的面前,他願他們分享他的驕傲和喜悅——

  走上四樓,站在家門外,他竟有著不受控制的顫抖。現在是清晨七點鐘,父母大概都沒起來,妹妹天智大概正在房裡做健身操,然後出來梳洗、早餐和上學——推開門,一陣異樣的氣氛從門縫裡透出來,天威呆怔一下,那氣氛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那麼親切又那麼遙遠,那似乎是——是——

  推開大門邁進去,只看一眼,一陣巨大如排山倒海、能毀滅世界的悲憤痛楚在心中膨脹,屋中的情形絕非他所想像,以為未曾起身的父母——大概徹夜未睡吧?他們身體疲乏、精神卻旺盛地圍坐台前,六個人正聚精會神地對著手中的撲克牌,對著台上的鈔票。煙味、酒味和渾濁的隔宿氣息中令人欲嘔,他在門外感覺到那氣氛的難受,這令人傾家蕩產、萬劫不復的賭博!

  天威鐵青著臉站在那邊好久,好久,臉上扭曲的肌肉都已僵硬,台前的賭徒都沒看見他,誰會看他呢?他只不過一個歸家的兒子,而那賭——是那麼刺激,誰會看他呢?誰會注意他呢?

  悲憤和心靈的痛楚使他的眼睛發紅,他原是個剛烈、極端的男孩,他的愛與恨、好與壞之間沒有妥協。他咬著唇,回家的滿腔興奮被那他所不能忍受的場面破壞,他吸一口氣,突然用力扔下手中的旅行袋,「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是旅行袋中的玻璃瓶碎了,這突來的聲音驚嚇了每一個賭興正濃的人,他們意外得或轉頭,或起身——這個年輕的軍校學生是誰?他怎麼進來的?他——

  「天威?!」母親皺皺眉,認出了是兒子。「是你?天威——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天威?!」父親睜大了眼睛,充滿紅絲的眼中滿是不悅。「回來就發脾氣,你這是算什麼?」

  母親用手肘推父親一下,她是精明的,她早已看出天威臉色不好,也知道為什麼,只是——她迅速看一眼台前的人,就離台走向天威。

  「天威,坐夜車回來的,是嗎?」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微笑。那微笑在她過分精明、世故的臉上並不顯得親切。「先去洗把臉,我替你弄早餐——」

  「滾!讓他們滾!」天威啞著嗓子,鐵青著臉地指著賭台邊的人,他憤怒得手都在發抖。

  「天威——」母親的微笑消失了。「你怎麼了?客人全是我們的朋友,你不能沒禮貌!」

  「滾!」他根本不理母親說什麼。「滾!我不要看見這班——墮落的東西!」

  「混賬!」父親傅人傑拍台而起。「這裡哪輪到你說話?老子的朋友你也管?看不順眼你滾,我不要你這反骨的東西,你快滾,滾得越遠越好,老子不要看見你!」

  「人傑!」母親田素文喝止丈夫。「你輸瘋了?少說一句行不行?天威——」

  天威用力跺一跺腳,轉身疾衝而出,一口氣奔下四樓,倚在紅門外的灰牆上直喘氣。這就是他興奮了整整一星期趕回來的結果,這就是他滿心以為已經像他一樣改變了的家,這就是母親封封信催他回來一看的地方,他回來了,他看見了,他——似乎從美麗的雲端掉到醜惡的地獄裡,冰冷、失望和憤怒。原來家中的一切依然故我,原來父母親依然沉迷在賭台上,原來——母親騙了他!

  他胸膛起伏得好厲害,他必須大口大口地透氣才能發洩胸中鬱結的怒火。他英俊如雕刻過的臉上一片嚇人的青白,他那虎虎生威的眼中一股凌厲如刀鋒的光芒,他的心中一如廢墟,他努力了整整一年,他以為一切都能得到美好的改變,但——似乎白費了!

  父親人傑依然和他水火不相容,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一見他就發怒、就罵人,為什麼呢?別人的父子融洽又瞭解,互相扶持著走人生的道路,他的父親卻似乎永遠逼著他走絕路,走歪路,為什麼?為什麼?

  母親——唉!怎麼說呢?太精明的人就欠缺忠厚吧!天威實在不想批評自己的母親,但——即使兒子也不能在母親臉上找到真誠,母親重視和相信的只有一樣——鈔票,無論用什麼方法得來的鈔票都能令她開心和滿足,其他的全不在她心裡——怎樣的悲劇呢?

  天威再深深吸一口氣,站直了預備離開,滾就滾吧!大不了永遠不回來,什麼都看不見或者是幸運,這樣的家,這樣的父母,除非是白癡或麻木的人才不會覺得羞恥、痛心和矛盾。邁出一步,他突然停了下來,該看見天智的,她不會這麼早上學,剛才鬧得這麼凶,難道她完全聽不見?下意識的回頭望望,他心靈一陣劇烈跳動,天智——他惟一的妹妹正倚在紅門上,瞭解卻沉默地望著他。

  「天智——」他走向她。她比他只小一歲,在政大念外交系二年級,但比他冷靜和成熟得多。

  天智搖搖頭,眼中是悲哀和無奈——無奈?為什麼?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十分漂亮而且清秀,一件普通呢外套,一條普通長褲,在她身上就顯得出色——或者,是她本身有著使一切變得美好的氣質吧!

  「回台北怎麼不先通知一聲?」天智問。

  「通知做什麼?讓他們安排一個假場面給我看?」天威又激動起來。「我以為一切真的都改變了,我以為媽媽信上寫的全是真的,我以為——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

  「哥哥,先——不談他們,好嗎?」天智似有難言之隱。「我們整整有一年零三個月沒見面了!」

  天威一窒,激動的情緒漸漸平復,兄妹間手足的溫馨感情在胸臆間激盪,眼中的光芒也溫柔了。

  「你為什麼不寫信給我?」他盯著漂亮又懂事的妹妹。「你不是生氣我進軍校吧?」

  「生氣?怎麼會呢?」她斯文地笑著。「軍校有什麼不好?只要是正路,任何一條都引領我們走向光明的前途!」

  「那為什麼一封信都沒有?」他皺眉。他發現天智的神色很特別。

  「我不知道該寫什麼!」天智吐一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不願寫媽媽說的那一套,也不願意告訴你——真實的情形,我知道你在那邊很努力,不想影響你!」

  天威沉默一陣,痛苦地搖頭。

  「我滿懷希望,但——失望幾乎打垮我。」他慢慢說,「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其實——他們也有苦衷!」天智終於說,很費力,很困難似的。

  「苦衷?!」他完全不明白,依然沉迷於不正當賭博中會有苦衷?難道還有人逼他們?

  「我——哎!」天智不安地移動一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但你知道嗎?爸爸欠了一大筆債!」

  「欠誰一大筆債?多少?」天威呆了。「怎麼欠下的?」

  「我也——不很清楚,」天智是不肯直說。「反正就是欠了,大概兩百萬左右,他們——迫不得已!」

  天威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又青一陣,不知是憤怒或是意外,然後,他壓低了聲音問:

  「他們——他們還——做手腳?」天威陰沉地。「那批人完全不懷疑?」

  「懷疑也不會一來再來了,」天智歎口氣。「媽媽出手——她說是十拿九穩的!」

  天威沉默了好久,好久,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

  「哥哥——」天智有些害怕,他怎麼了?

  「這豈不是騙錢?」他自嘲又不屑地冷笑。「難道任我們兄妹倆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

  「那是他們的事,與我們倆無關,」天智立刻說,「我們只要自己努力,問心無愧就行了!」

  「我不能像你那麼心安理得!」他的臉色非常奇怪。「再回學校,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做得好!」

  「當初你去官校時不是比現在更糟?你一樣能做得好,為什麼現在不能?」天智揚起頭。「你不能找借口!」

  「我永不會為自己找借口,」天威笑了。「你該知道我是個硬碰硬的人,寧願碰得頭破血流也不退後!」

  「那——你就趕回學校?」她望著天威。無論哥哥好或壞,上進或沉淪,她同樣是那麼喜歡他,她相信,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那麼剛烈、極端又正直的人——沉淪的那段日子他也如此!

  「我有三天假期,是學校惟一的一個人。」他下意識的挺一挺胸,這是值得驕傲的。「我得到三項第一又全年全勤,很不錯吧!」

  「那——你回家?」她追問著她的問題。

  「不——」他猶豫著。「你替我拿旅行袋出來,我自有去處!」

  「哥哥,別再找那班人!」天智立刻提醒。

  「放心,」天威拍拍胸口。「你還對我沒信心?」

  「不——台北市有時實在太小,」天智笑了。「碰來碰去全是熟人!」

  「我明白!」他望望陰沉的天氣。「天智,你可知道——她的近況?」

  「她?!誰?!」天智有一些兒變臉,他卻沒注意到。

  「你開玩笑嗎?」提起女孩子,天威竟臉紅了。「除了林文蓮,我還認識誰?」

  「哦!她——」天智掠一掠頭髮,心中迅速地考慮著該怎麼說。「我不怎麼清楚,現在又不是同學了,也沒什麼來往,聽說——她還住在仁愛路!」

  「我當然知道她住在那裡!」天威急了,漂亮得毫無瑕疵的臉孔漲得通紅。「我是指——哎!算了!」

  「哥哥,你——可是想去找她?」天智試探著問。

  「這是我回台北的另一個目的!」他臉上、眼中全是柔情,那柔情令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但是——」天智極不自然地。

  「我非去不可,離開台北時我曾答應過她,當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時,我會再去找她!」他沉醉在自己的回憶裡,完全沒注意天智的不自然。「她也答應我,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她願帶我去見她父親!」

  「然而一年三個月了,你沒想過其間——可能有著什麼變化?」她提醒他。

  「不會!我和她之間絕不可能有變化,」天威肯定得毋庸置疑。「我們是——很認真的!」

  「認真並不能保證什麼,這麼久了,你們連信也沒有通一封,不是嗎?」天智說。

  「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會有變化,我們互相發過誓,」天威在這方面是幼稚的、單純的想法。「我絕對相信她!」

  天智輕輕地歎口氣,對林文蓮的近況她是知道的,那又富有又漂亮的女孩子怎可能遵守一個世紀前的誓言?然而——她怎麼對她那一往情深又固執的哥哥講?

  「如果你要去找她,我想——你最好先給她電話!」天智只能這樣說,「別太冒失了!」

  「我希望給她一個驚喜!」天威依然不察。

  「哥哥,我認為——對任何事都別抱太大的希望,這樣才不會被失望所傷!」她無法再不說。

  「什麼——意思?」他變了臉。

  天智咬著唇,矛盾著掙扎了好半天,或者讓她說出來比較好些,她怕文蓮會給他更大的打擊。

  「我聽中興的人說,她——林文蓮和她一個助教不錯,那助教是什麼大官的兒子!」她終於說了。

  「可是——真話?」天威整個人像被打了一記悶棍,為什麼所有的事都非他所想像?

  「告訴我的人是沈耐雪,和她在中興同系!」天智垂下頭,她不敢看天威的神情。

  滿懷希望而回的天威一連受到兩個打擊,他——可受得了?挨得住?

  「我不信!我絕不相信!」天威驚天動地地爆發起來。他的臉鐵青,眼睛紅了,模樣十分可怕,像要殺人一樣。「他們胡說,我絕不信!」

  「哥哥——」天智嚇傻了,她說錯了嗎?她不該告訴他嗎?「哥哥,別這樣,你——該理智!」

  「我不信,我絕對不信!」天威喘息著咬牙切齒地說,「我去找她,我當面問清楚她,她若敢騙我,她若敢背信,我——不放過她!」

  「哥哥,你不能這麼去——」天智抓住他的手。

  「誰也不能阻止我!」天威一手揮開了她,用力之大,幾乎使她跌倒地上。「我現在就去找她!」

  「哥哥,你——冷靜一點!」天智擔心地叫。

  天威已跳上一輛計程車,絕塵而去!

  寒流之下是陰沉的天氣,就像天威的心。回到台北,似乎所有的事都不對勁,都不順利,難道——他不該回來?

  那是仁愛路和敦化南路交界處附近的一座相當新的大廈,大廈氣派非凡,一進門的管理處就佈置豪華,可以想像裡面的住戶一定非富則貴。

  天威從計程車上跳下來,激動過後,他的臉色更陰沉得可怕,他推開大廈的玻璃門直闖進去,他絕不考慮任何因素的必須立刻找到林文蓮。

  穿制服的管理員攔住了他。

  「請問找哪一家?幾樓的?」管理員相當有禮貌,可能因為他那一身國家軍官的制服。

  「別嚕囌!」天威手一揮,極不耐煩地往電梯走。

  「對不起,先生,」管理員可能職責所在,再一次攔住他。

  「我們此地規矩,找人是要登記的!」

  「廢話!難道你以為我來打劫的!」天威咆哮起來。一早晨所受的打擊全發洩在這無辜的管理員身上。「登記什麼?我不領救濟米!」

  「先生——」管理員為難極了。

  電梯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穿牛仔褲和馬甲的女孩子跑著書本走出來,女孩子不算太漂亮,氣質、風度都不錯,一看就是出自良好家庭的。天威看見了她,浮在心中的氣泡立刻散了,他再也不理會管理員的迎上去。

  「文蓮,我回來了!」他帶著喜悅、帶著深情地說。

  林文蓮也看見了他,顯然意外而吃驚,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似乎很害怕又很內疚似的。

  「你——你——傅天威?」她的神情和聲音都是勉強的。

  管理員看看天威又看看文蓮,搖搖頭地退開,這個壞脾氣的男孩子原來是找林文蓮的,只是——林家大小姐怎會有這麼一個粗魯的男朋友呢?

  「是!我回來了!」天威上前一步,興奮使他看不見文蓮的退縮和勉強。「你有時間嗎?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不行,我有課——」文蓮才一出聲,看見天威的臉色變了,或者因為內疚吧!她有些怕他。「也好!我們談談,不過——不能太久!」

  「行!談完了我送你去上課,然後等你放學。」他熱烈起來。

  這是他惟一愛過的女孩子,闊別了一年三個月,再見面時怎能不興奮?「我有三天特別假,我們可以去玩!」

  文蓮沒出聲,沉默地隨他走出大廈,走上人行道。

  「現在所有的餐廳怕都沒開門,我們不如走走好了!」她提議。

  「也好!」天威凝視她,還是那個文蓮,一點也沒改變——誰說她改變了?那個什麼沈耐雪?「文蓮,你沒想到我會回來吧!」

  「很意外,」文蓮乍見他的驚詫消失了,她變得很淡漠。「你們陸軍官校可以隨時回台北嗎?」

  「我是特別假,三項榮譽換來的!」他說。他以為她會追問什麼榮譽,她卻完全不感興趣。

  「我們學校正預備期中考,比較忙,」她很聰明地替自己找好退路。「你知道大二的功課比較忙!」

  「忙得連晚上也沒時間?」他皺眉。文蓮是有些改變。

  「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我想利用時間溫習,」她故意不看他。

  「現在——不像以前那麼胡鬧了!」

  「以前胡鬧?」他呆住了。感情的事可以胡鬧的?

  「以前小,不怎麼懂事,」她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妥神情。「難道你不一樣?」

  「是!我以前混過太保,打架傷人,舞廳、酒家、賭場都去,那是沉淪、是墮落、是明知故犯,不是胡鬧,也不因為小!」

  「那麼,你對以前所做的一切不後悔?」她還是笑。

  「若不後悔,我不會進官校!」他說。「惟一不後悔而且一直藏在心中的就是——你!」

  「我?」她要好費力才能使自己不皺眉。「傅天威,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天威停下腳步,轉身對住她。

  「你不明白?文蓮,你憑點良心,」他激動地叫起來。「走之前我們在『鴻霖』說過什麼話?發過什麼誓?你難道完全不記得了?」

  文蓮不置可否地搖頭,臉色卻是十分難堪的。她怎能不記得呢?她愛過他,他是她的初戀,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她曾經愛得很真、很烈,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他們分開,當他們之間再無聯絡,當她遇見了程之洛,她對他的愛情已漸漸變淡,漸漸消失了。那也不能怪她,當時她才十八歲,的確年輕,而且——長時間的分離,長時間的音訊全無,年輕的誓言又算什麼保證呢?何況,當她漸漸長大時,她發覺她已不能適應他那樣的男孩子——剛烈、極端、情緒多變、性格不穩,又曾經有過一段墮落的經歷。她的家庭、她的背景、她的個性都比較適合程之洛,程之洛各方面的條件都強過天威,她選擇了之洛,有什麼不對呢?誰能怪她呢?

  「天威,你該知道那是過去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平靜地、慢慢地說,「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

  「你——」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手指如鐵鉗,令她感到萬分痛楚。「原來真是你——背叛了我,天智說的是真話,沈耐雪說的也是真話,你有了一個新男朋友,是個助教,是個大官的兒子,是不是?是不是?你說!」

  「放開我,你想做什麼?」她努力掙扎,在馬路邊,那是萬分窘困的事,好在還早,行人不多。

  「我要你講清楚,」他紅著眼睛逼視著她。「任何人能對我不忠,你不能!知道嗎?你不能!當時你怎麼對我說的?當時你怎麼發的誓,你想想,你想想!」

  「不需要想,我根本完全記得,」她勇敢地揚起頭,忍住手臂痛楚。「我說等你改變了回來帶你見爸爸,我發誓說不會愛第二個人,我記得!」

  「既然記得,為什麼——變心?」他的聲音從牙縫裡進出來,和天氣一樣寒冷。

  「我說過,感情的事沒辦法勉強,你走了那麼久,而我也發現,我和你根本不適合!。她說o

  「不適合不是借口,」他臉上的肌肉輕微地抽搐著,天智擔心得對,他承受不了這打擊,這比父母更傷他的心,傷他的感情。

  「你變心!」

  「你一定要說變心,我也只好承認!」她理智地。她知道他的脾氣,絕不能再糾纏下去,免得大家痛苦。「而且——你也知道,我父母根本不肯接受你!」

  「那是以前的我,現在我已完全改變,」他無法控制情緒地說,「我在軍校得到學科、內務、出操三項第一,你為什麼不問?」

  「問——又有什麼用?」她搖搖頭。「天威,我絕不是故意令你傷心,事實上我現在愛的是之洛——」

  「不許說!」他怪叫起來。「你說過愛我的,怎可以改變?愛——是永恆的,是一輩子的,不能分以前、現在和將來,你對不起我!」

  「我承認,我願意道歉!」她立刻接口。

  「道歉?!」他神色怪異地笑起來,笑得好狂,好放肆,也好不正常。「道歉就能彌補一切?我若殺了人,能不能道一聲歉就算數?」

  「殺人和這件事怎麼同?」她搖頭。

  「怎麼不同?」他眼中光芒閃動,似真似幻的淚影在晃,他是真正傷了心。「殺人是傷身體,是肉體的死亡。變心是傷心、傷感情、傷精神,是愛情和理想的死亡,怎麼不同?你說,怎麼不同!」

  文蓮也是驚異,以前的天威只會吃喝玩樂、只會打架生事、只會花錢,現在——的確是改變了,而且變得太多,太多,他居然能說出那一番話?

  「天威,現在你很激動,能不能——等你冷靜一點再說。」一開始她就無意隱瞞,她處理得很好。

  「不行!」天威一點也不肯妥協。他發覺,他努力、他奮鬥的目的地已失去,精神上已再無鼓舞,父母的依然故我,文蓮的居然變心——他的奮鬥簡直毫無價值,他為什麼呢?他真傻得厲害。

  「你一定要答應我,離開那個什麼之洛,你是我的!」

  「不可能!那絕不可能!」文蓮第一次露出一絲驚慌。天威是否有些不正常?愛情的事豈是如此簡單?「你該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

  「誰說的?」他怪叫一聲,捏著她手臂的手指用力,她痛得忍不住叫起來。「誰說我們不可以在一起?」

  「天威,你不能這麼不講理,」她眼中開始浮起淚水。「我們都不是小孩子,愛情怎——能強奪?」

  「那個之洛不是強搶去你!」他不分青紅皂白地。

  「不是搶,是很自然的,是——互相吸引,」她吸一口氣。

  天!要怎樣才能說服天威?要怎樣才能擺脫他,離開此地?「天威,放過我,好嗎?」

  「我發過誓,你若背叛我,我永不放過你!」他瞪著她,無比認真又肯定地。「林文蓮,你自己考慮清楚!」

  「你——想怎麼樣?」她更慌亂了,天威瘋狂了嗎?

  「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是一定不放過你,除非——你不再理那個之洛!」他說。

  「天威,你為什麼認定我呢?天下有許多比我好的女孩,你不能這麼固執,」她放柔了聲音企圖說服他。「而且——我和之洛的事,爸爸已經答應了!」

  「你父親——」天威皺皺眉,「你父親沒見過我,你怎知他一定不答應我?」

  「你——」文蓮好氣又好笑,當初就因為他的「劣跡」令父母害怕才嚴禁她跟他來往的,雖然她那時不肯聽父母的話,但——父親怎會答應他?簡直荒謬,簡直是異想天開。「不可能!」

  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之間放開她,她重心不穩,幾乎跌坐地上。

  「好!你說不可能,我現在就去見你父親,」他那英氣逼人的眸子裡隱現殺氣。「如果你父親答應了,你就不能再反悔了!」

  「不,傅天威,不,」她大吃一驚,他怎能去見父親?他會把—切都弄糟的。「不,你不能去見他,根本沒有用的,你不能去!」

  天威怪異地一笑,跳上路邊的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

  他知道文蓮的父親是一間大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他知道那間貿易公司在中山北路的一幢大廈裡,他衝動地,幾乎沒經大腦地就衝進去了。他沖得那麼快,那麼急,電動門裡的守衛甚至無法攔阻他。

  他直奔上二樓,直奔到門上寫著總經理三個字的房門外。一個女秘書詫異地抬起頭,連他的樣子也沒看清,連想開口問話也沒機會,天威已逕自扭開房門進去了。

  那是間相當寬闊又十分氣派的辦公室,半圓型的辦公桌後坐著一位頭髮灰白、和藹可親、風度很好的中年人,他必是文蓮的父親!

  「你是林克軒?」天威冷硬兼不禮貌地。

  「是!」林克軒懷疑地,這未經通報就闖進來的年輕人是誰?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請問——」

  天威「卡」的一聲就反鎖了辦公廳的門,令外面的任何人都無法進來。

  一看鎖門,林克軒嚇傻了,年輕人想怎樣?穿了制服來打劫?

  或是——想綁他的?

  「你——做什麼?」林克軒聲音也自發抖。「快出去,我要叫人來——」

  「別緊張,我不會害你,」天威冷笑一下,大模大樣的自己坐下來。他知道林克軒以前很反對他,他也絕不會喜歡這傢伙。

  「我只想跟你談一件事!」

  「談一件事?」克軒不能置信地。「什麼事?你——你快說,什麼事?」

  「我是傅天威,相信你聽過這名字!」天威冷冷地。

  「傅天威——」克軒一想,臉色驟變。「你——你想和我談什麼?你不是離——開了?」

  「離開又回來了,」他不屑地。這林克軒真奇怪,看見他就嚇成這樣,他又沒帶刀。「你一定知道,我和文蓮是好朋友,我們感情很好!」

  「這——這——」林克軒不安地。「你怕弄錯了吧?文蓮和之洛——就,就要——」

  「聽著,」天威打斷他的話。「我剛和文蓮分手,她告訴我是你一直在反對我,不許她和我在一起,我現在來告訴你,你以後不許再反對!」

  林克軒呆了,天威是在威脅?

  「我——唉!請你快走,我不想和你談這問題,我現在在辦公,很忙,沒時間!」克軒下逐客令。

  「我不走,」天威冷硬地揚一揚頭。「我現在告訴你,我要和你女兒結婚,你答不答應?」

  「你——簡直胡鬧!」克軒跳了起來,結婚?

  天威似乎好欣賞克軒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根本沒想過結婚的,只是臨時胡亂說的,為的是想令克軒生氣,不能控制情緒,他——是不正常了吧?

  「不是胡鬧,」天威甚覺有趣,什麼心理呢?報復?「不論你答不答應,我一定要和文蓮結婚,那是我們一年零三個月之前就說好了的,你阻止不了!我要娶文蓮,這是不能改變的!」

  「你——瘋了!」克軒在這種天氣下也滿頭大汗。這年輕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莫非——他綁架了文蓮。「文蓮呢?她在哪裡?我要見她,我要自己跟她談!」

  「不必見她,見我也一樣!」天威站了起來。克軒的驚惶令他受傷,難道他就是那麼可怕的一個人?「我和她都是同一心願!」

  「你——胡說!」克軒怪叫起來,實在忍耐不住了。「文蓮就要和之洛訂婚,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你這只會打架生事、只會騙女孩子的太保,你快點走,否則我報派出所抓你,你快走!」

  天威悠閒地拍一拍手上的帽子,好像在看戲一樣。

  「你不必這麼激動,」他故意地。「那個之洛不是我的對手,文蓮愛的是我——」

  「你——」克軒氣得雙眼直往上翻,幾乎一口氣喘不過來。

  「你——你——荒謬!」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打門,就是叫喚,是追著來的文蓮。

  「爸爸,爸爸,快開門,」文蓮叫著,叫著就哭起來。「爸爸——快開門,別聽他胡說,他騙人的!」

  克軒一聽文蓮的聲音,整個人振作起來,原來文蓮並沒有被天威困住。他正預備去開門,天威比他更快地走到門邊,迅速地拉開門。

  「你——你這瘋子,」文蓮進來就指住天威罵。「你異想天開,你在做夢!我討厭你,我恨你,你令我噁心,你快滾,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

  「文蓮,」克軒心痛地擁著女兒的肩。「你沒事嗎?他沒有——欺負你嗎?」

  「你滾,我討厭你,我恨你——」文蓮還是哭叫。

  天威臉上閃過一抹深沉的難堪和仇恨,但是,他卻冷冷地笑起來。

  「然而,我愛你!」他似乎是故意說的。「我怕——這是你的不幸!」

  「你——快滾!」文蓮掩著臉,憤怒得全身都在抖。

  天威戴上帽子,又作狀地行個軍禮,露出一個微笑。

  「好!我這就走,」停一停,又說,「相信我,我一定會再來的,再見!」

  也不等文蓮父女的反應,大步走了出去。他聽見文蓮仍在繼續的哭聲,他看見女秘書和一些經過的職員面露詫異之色,他還是微笑,一直走出了那幢漂亮、宏偉的辦公大廈。

  外面的天色更陰沉,也似乎更冷了,濃厚的雨意在陰冷中孕育,怕就要下雨了。天威慢慢地行走在馬路上,中山北路汽車多而行人少,周圍似乎全是快速移動的物體,看多了令人頭昏眼花——

  他抬頭望天,細細的雨絲輕悠悠地飄下來,已經下雨了?啊——是的!他的視線模糊了,潮濕了,是那雨絲飄進眼中又滾落面頰?臉上的雨絲是溫熱的,是急劇的,雨絲嗎?

  他用手背迅速抹去,鑽進一輛計程車。他沉默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

  看窗外,雨點不正開始落下來了嗎?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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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8:23
第二章

  文蓮遲到了整整一堂課,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就算她生病請假,也會提早打電話給沈耐雪,讓耐雪替她請假。耐雪和文蓮同系同班,是最接近也最瞭解的朋友,她們真摯的友誼建立在小學的六年,中學時雖然因耐雪北一女、文蓮北二女而分開了,但童年時比鄰而坐的友情卻絕不起變化,何況這麼巧的在上大學時又分配在同系同班,她們怎麼會不特別接近和關心呢?

  耐雪很詫異也很擔心,文蓮會不會在路上碰到什麼意外呢?文蓮的父親有私家車,除非颱風大雨,文蓮幾乎從來不坐的,台北的交通又那麼亂,計程車和電單車亂衝亂撞的,文蓮不會——耐雪搖搖頭,與其在教室裡胡思亂想,不如下了這堂課去打個電話問問。

  耐雪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漂亮得爽朗而且樸實,她永遠不會穿稀奇古怪的衣服,永遠不會梳稀奇古怪的頭髮,永遠不會在臉上抹稀奇的顏色。襯衫裙子,T恤牛仔褲,素著一張白皙端正的臉,嘴角永遠流露一抹不經意、不在乎的微笑,還有那一頭中分齊肩的直髮,一眼望去她是個學生,家庭良好的學生,也是個很受男孩子歡迎的人物。

  她和文蓮個性並不相同,思想也不接近,她們合得來是很奇怪的事,許多同學都不明白所以然。文蓮和助教程之洛的事同學都知道,是一段公開的戀情,耐雪卻——怎麼說呢?她沒有固定的男朋友,也不對圍繞身邊的任何一個男孩子好一點,她總是一視同仁的和他們交往,很理智,很大方,也很坦白,她不給男孩子懷太多「希望」的機會,所以男孩子也算不上失望。二十歲還不到,或者她把眼光放在更遠的前方吧!

  下課鈴聲響起,教授合上書本離開,耐雪迫不及待的就往外跑,她要在五分鐘下課的時間裡跑到訓導處借電話,還得趕回三樓的教室,她怎能不跑?才出教室,笑容展開,腳步也一下子收住了。

  「文蓮,怎麼回事?正預備去打電話問你呢?」耐雪看見文蓮站在走廊上。

  文蓮搖搖頭,沉默地走進教室,把發呆的耐雪扔在一邊。耐雪好意外,誰惹了文蓮呢?一句也不說的就離開,把人家的好心好意當垃圾般——耐雪皺皺眉,很快地跟進教室。和文蓮相交這麼多年,她非常瞭解文蓮,若非有事、有煩惱,文蓮怎會如此?

  文蓮已坐在位置上,半垂著頭似有無限心事,從旁邊望去,她似乎還哭過,哭——耐雪吃了一驚,大清早為什麼哭!這是遲到整節課的原因嗎?

  耐雪很是善體人意,文蓮既不願說,當中必有苦衷,在以往的日子裡她們雖無話不談,雖相知甚深,她也無權強人所難。她也安靜地坐下來,就在文蓮的旁邊。

  幾乎有兩分鐘這麼久的僵持著,文蓮搖搖頭,十分不安地望著耐雪。

  「放學你陪我一起走,好嗎?」文蓮說。

  「當然!」耐雪答應著。令她驚訝的是文蓮眼中除了不安還有恐懼。恐懼?!為什麼?她不敢問。「程之洛上午沒有課,不在學校吧?」

  「是——」文蓮睜大了眼睛。「別讓他來!」

  「誰讓他來了?」耐雪大惑不解,文蓮著了魔嗎?她不正常得離奇。

  「哎——我是說——」文蓮搖搖頭又搖搖頭,終於說,「傅天威回來了!」

  「傅天威?!」對這段情耐雪是瞭解的,不僅瞭解,她還頗為同情,一粒在泥土中掙扎著向上、在陽光中發芽的種子,她認為比溫室培養的名貴花草有意義。「他——去找你?」

  「他威脅我和爸爸,」文蓮眼圈兒又紅了。「他像個瘋子一樣,我怕他——等在校門外!」

  耐雪有一剎那間的沉默和莫名其妙的躍躍欲試,她不認識天威,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卻對他一直頗有好感。文蓮和程之洛好起來的時候她曾勸過文蓮,至少該告訴天威一聲,讓天威死了對文蓮的心,但——也許文蓮認為不重要吧!文蓮並沒有那麼做,現在天威回來了——會怎麼樣呢?天威是個不好惹的男孩,她知道!

  「等在校門口最好,你乾脆告訴他一切,大家都不是小孩,我想也不會怎樣,」耐雪安慰她。「躲著不是辦法,總該有個交代的!」

  「我已經告訴他了,他不聽,還直衝爸爸的公司,」文蓮不安地玩著鉛筆袋。「他那個人——什麼都做得出!」

  耐雪想一想,也不該全怪天威,不是嗎?他怎麼知道山盟海誓的愛人已經變了心?他怎麼知道離開的這段日子裡所發生的事?換了任何一個人怕也會激動,也會不能控制,若是真愛,必然受傷,不是嗎?

  耐雪心中同情天威,卻不想說出來,她是第三者,她雖然能夠比較公平,卻也不該多話。

  「如果早些告訴他,大概也不會有今天了!」她說。

  「早些說也只不過把今天提早來臨,他——是不講理的,他認為他才是對的,別人都錯!」文蓮憤憤地說。

  耐雪輕歎一聲,不再言語。戀愛的時候什麼都是好的,就算不講理,就算所有的缺點都變成優點,愛情消失了,就連優點也變了不能忍受的錯;人,就是這麼反覆,這麼自私,這麼莫名其妙!

  「你答應陪我啊!耐雪!」文蓮追問。

  耐雪點頭,上課的鈴聲也響起來。如果她能幫忙,無論對文蓮或是天威,她真願盡力!

  又上了三堂課,才結束上半天,下午是沒課的,她們都預備回家。

  文蓮還沒出教室就開始緊張,雖然她力持自然,看來就是不同於平日。耐雪反而十分鎮定,反正也躲不了,不如開門見山地談清楚,以後各人走自己的路,誰也不來麻煩誰豈不是好?

  走在校園裡文蓮更是不安,她似乎草木皆兵了。

  「你這麼怕傅天威,為什麼不叫家裡的車子來接你?」耐雪不明白。「要不然叫程之洛來也好!」

  「別叫之洛來!」文蓮叫起來。「不能讓傅天威看見他,傅天威——會殺人的!」

  「哪有這種事?」耐雪絕對不同意了。「如果傅天威真如你說的那麼沒有人性,那麼野蠻兇惡,以前你怎麼會跟他那麼好?愛得幾乎脫離家庭?」

  「以前——小,不懂事!」文蓮訕訕的紅了臉。「只選漂亮的男孩,而且那時——他也不像現在!」

  「現在他是受了傷的野獸,對嗎?」耐雪開玩笑。

  出了校門口,文蓮一把抓住耐雪的手臂,神經質的四處張望,很意外也很幸運,傅天威不在!

  「他——他不在!」文蓮透一口氣,略為發青的臉也緩和下來,她真是嚇壞了!

  「也別把人家想得那麼差勁。」耐雪帶著輕微諷刺地說,「這個時代那還真有失去了愛人就活不下去的事嗎?」

  「耐雪,你笑我!」文蓮也笑了。「不是他活不下去,我怕他——報復,他說過的!」

  「是你傻,他是官校的學生,真敢殺人哪?」耐雪說。

  「別人不會,傅天威——」文蓮說不下去。她是瞭解天威的,天威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男孩,他可以自動放棄,卻不容人搶奪,他寧可弄得兩敗俱傷,身敗名裂,也絕不肯為了任何原因而妥協,他就是這樣的人!

  「算了,我們坐車回去吧!」耐雪伸手招一招,對面橫街正好駛出一輛計程車,司機停車在她們面前。「我送你或你送我?」

  耐雪領先上車,文蓮也跟上去。

  「上了車我就不怕,停在大廈門口,幾步就跑進去,有管理員在!」文蓮拍拍胸口微笑。「我送你吧!」

  「其實有什麼可怕的呢?感情的事又不能強搶,也不能勉強,傅天威也一定明白。」耐雪靠在椅背上。「你這麼怕,是不是有愧於心?」

  「也——不能說是愧,」文蓮不以為然地搖頭。「那麼久的事了,他又一直沒消息——算了,別提了!」

  文蓮搖搖頭,也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天威現在沒來,她也不必這麼痛苦地煩自己吧!沉默了一陣,突然之間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地坐直了,互相驚異地望一眼,有默契似的一起朝司機望去。

  從上車到現在她們都沒說過地址,為什麼司機不問而又一直往前駛?司機總不能未卜先知的曉得她們要去哪裡,那麼——只看一眼,文蓮的臉都嚇白了,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文蓮,你——」耐雪立刻明白了,從後視鏡中,她看見一個漂亮得令人驚歎的男孩子臉孔,還有那一抹得意卻冰冷的笑。

  「停車!停車!」文蓮失常地叫起來。「停車,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汽車非但沒停,反而開得更快,天威那一絲冷笑也漸漸擴大,變得——殘酷。

  「文蓮,冷靜一點,」耐雪用雙手環抱著文蓮,奇怪的是她並不害怕,一點也不,說不出什麼理由的。「你不是希望能好好的解決嗎?為什麼不面對面的談一談?」

  「不——不——他——瘋子,」文蓮控制不住的流淚了。「他根本沒有理性的!」

  「別這麼說,」耐雪制止她,先開口罵人總是不對,惹起天威的火反而更不妙,文蓮是嚇傻了嗎?「我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文蓮還是搖頭,前面的天威反而意外了,說話的女孩子是誰?她看來絕不害怕,而且——似乎對自己還有好感。他從後視鏡中望去,遇到一對探索的、好奇的、躍躍欲試的黑眸,然後,他看見那張小巧而漂亮的臉。

  一個漂亮的女孩!比文蓮還漂亮,卻絕對不同風格的美,和天智倒有些近似,只是這女孩看來更開朗、更漫不經心些,她是誰?

  「你就是沈耐雪?」天威忽然記起了天智說的名字。

  「你——知道我?」耐雪很是意外。

  「你來了正好,」天威不回答她的話,逕自說,「我和文蓮的事,你做個見證!」

  「不——」文蓮驚天動地地尖叫起來。「我和你沒有事,放我下車,放我下車,我要下車!」

  「別叫,別叫,」天威似笑非笑地說,「你知道我不會放你下車,叫也白叫,是不是?」

  「不——不——我要下車,」文蓮要打開車門往下跳,這是危險的,車行這麼快,怎能跳呢?耐雪緊緊地抱著她。「我要下車——」

  「文蓮!冷靜些,」耐雪絕不放手。「你怎能跳呢?你不想活了嗎?這麼快的速度!」

  「是啊!」天威陰陰地笑。「我可不喜歡一個受了傷,斷腿、斷手的新娘子!」

  「胡說——」文蓮大哭。「胡說,你——停車!」

  耐雪也好吃驚,新娘?天威要帶她們去哪裡?難道——就這樣結婚?怎麼行呢?

  「傅天威,你告訴我們,你真要帶我們去哪裡?」耐雪鄭重卻溫柔地說。她知道不能再激怒他。

  「你就會知道!」天威得意地。

  耐雪不知道。她無法從那些看來都相同的公路上看出是什麼地方,汽車開得太快,連路牌也看不清,只知道已到了郊外。

  「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耐雪放柔聲音。「這樣做——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結婚要什麼好處呢?」天威怪笑。

  「我知道你原意也不是這樣,」耐雪很有耐性,很理智地。

  「事情一定要解決,卻不能這樣,你並不想造成傷害,是不是?」

  「但是——怎麼解決?」天威叫起來。「等她爸爸叫警察來抓我?等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不上當,我要速戰速決,當機立斷!」

  「可是——你想過嗎?如果真這樣——結婚,你會快樂?你會幸福?你會滿意?」耐雪再說。

  這個時候,文蓮已漸漸安靜下來,她知道沒辦法逃開,天威竟弄了一輛計程車守候在那兒,誰能想得到呢?或者——耐雪說得對,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我只要結婚,其他的不重要!」天威皺皺眉。

  「你在鬥氣,」耐雪搖頭。「你——沒想過傅天智?你沒想過你身上的制服?「

  天威呆怔一下,他只要得到文蓮,其他的——為什麼要想?又有什麼關係?可是——他甩甩頭,他真沒想過天智,沒想過三天後的回學校報到,沒想過其他——他——哎!他該想嗎?

  「事實上,你不必假扮司機等在那兒,文蓮也預備見你,跟你談清楚的,」耐雪看了安靜下來的文蓮一眼,眼中有鼓勵的光芒。「只要大家都不衝動!」

  天威臉上閃過一抹不能置信的顏色,文蓮會找他談?這個沈耐雪吹牛吧?剛才文蓮還大叫大嚷又哭又鬧,見了他好像見到鬼魔一般,會找他談?

  「沈耐雪,你休想騙我,」他不客氣地。「如果不是因為天智認識你,我要教訓你多管閒事!」

  「你會嗎?」耐雪微笑,她竟是一點也不介意,這女孩——真特別。

  「為什麼不會?女孩子——我要打也一樣打!」他漲紅了臉,這女孩怎麼全然不懼?

  「我不相信你是隨便打女孩子的人!」耐雪說。她聰明地把話題扯遠,把眼前氣氛沖淡。

  「不需要你相信!」天威惱怒地用力剎車。「林文蓮,你說吧!到什麼地方去談!」

  耐雪鬆一口氣,也笑得更是坦然了。她沒有看錯,天威只是衝動,只是好勝,只是心靈受傷,本質上,他絕對不是個壞人!

  天威驟叫文蓮,文蓮全身一震,求助地把視線轉向耐雪,此時此地耐雪是她惟一的攀援了。

  「你先帶我們回台北,台北的任何地方都行,是不是?文蓮!」耐雪瞭解地說。

  「是——是!」文蓮連忙點頭。「是!」

  計程車一聲怒吼,一個大轉彎,天威一言不發地駛向台北。

  如事情有希望,有轉機,誰會希望來個兩敗俱傷呢?走絕路——也是迫不得已,是吧!

  文蓮也鬆一口氣,悄悄地把手伸向耐雪,她的手冰冷,耐雪的手卻是溫暖平靜,耐雪真是完全不怕?

  回去的整個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氣氛依然不好,卻沒有剛才的火藥味。以天威那急躁、不妥協的脾氣,他竟接受了明明是局外人的耐雪,這不是太意外了嗎?

  天威把計程車駛進仁愛路一間汽車公司,又付了錢——租錢,回頭看兩個女孩子,她們都沒有離開,他開始相信文蓮真有誠意跟他談,氣焰也漸平熄。

  「『鴻霖』?」他似在徵求同意。

  文蓮呆怔一下,一年三個月前分離前也在「鴻霖」?今天又去「鴻霖」?這——有些不妥,反對的話沒敢說出來,高大英偉的天威已大步領先向前。

  耐雪不明其中原因,對文蓮點頭示意,挽著她也跟著前去。

  在哪兒談有什麼不同?何必斤斤計較!

  「鴻霖」的客人不多——耐雪很奇怪,每次來此地都看見人不多,這麼大的餐廳怎麼維持呢?除非房子是自己的,否則恐怕租金都不夠付呢!

  天威找到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是故意表現得那麼沒有禮貌吧?文蓮和耐雪也相繼坐下。隨便叫了飲料,侍者離開,天威的視線就停在文蓮臉上。

  「我在等你說話!」他生硬地。

  文蓮身體移動一下,很難啟齒,說什麼呢?任何真話都會觸怒他,但假話——現在又豈能敷衍?

  「我——很對不起你,」文蓮不敢正視天威。「我並不想事情變成這樣,只是——你離開了,沒消息,沒音訊,以前的事——我以為是孩子式的,你大概也忘了,所以——我真是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天威不出聲,他不要聽什麼原因、什麼經過、什麼解釋,他要知道的只是結果,只是她的決定!

  「事實上也不能——全怪我,」文蓮吸一吸鼻子,說得怯怯的。「如果你有信、有消息,也許不會——這樣,我真是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

  「但是我回來了!」天威沒有表情地。

  文蓮迅速地看耐雪一眼,耐雪很用心、很專注地在傾聽,在沉思,耐雪——可是替她想解決的方法嗎?

  「回來——你想要我怎樣呢?」她無奈地。「除非我死,我和之洛的婚約——不能改變!」

  天威臉上湧上一抹暗紅,眼中光芒益發冰冷。

  「你真是那樣——愛他?」他冷笑。

  文蓮搓著手,為難地猶豫一陣,終於抬起頭說:「是的!我認為我和他比較適合!」

  「很好!」天威拍拍手,輕鬆地說,「我不會要你死,你的婚約卻一定得改變!」

  「你——」文蓮變了臉色。

  「很簡單,」天威淡淡地笑。「讓他死吧!」

  耐雪霍然抬頭,她要知道天威這話的真實成分,天威——要之洛死?

  然而天威笑得淡漠而自得,他——真是這麼想?

  ☆☆☆

  程之洛上完了下午的三節課,又和教授討論了一下期中考試的問題,從辦公室出來時,學校裡的人已差不多走光了。助教不能比學生,學生下了課就可以走,什麼都不必理,助教就不同了,作業、試卷一大堆要改,要看;遇到教授找他或學生問問題,他就只得遲遲的才能離開學校了!

  他夾著一疊待出考試題目的講義往外走,最近怕又沒有時間陪文蓮了,教授要他出試題,這可不是照著書本抄幾條問答就行的,考試的對象是只比他差三幾年的大二學生呢!怎能馬虎?他得打個電話向文蓮解釋一下才行,文蓮一定會諒解的!

  他是個瘦高而斯文的男孩子,一副寬邊的近視眼鏡,很有風度,很有教養,他的出色處不在英俊、不在漂亮,只是那一身濃濃厚厚的書卷氣。一眼望去他就是那種出自良好家庭、受過嚴格管教的優秀男孩。尤其難得的,頂多二十五歲的他有一份天生的氣度,沉穩而莊重,與時下的一般年青人迥然不同。

  他在學校寄車處拿了他的威士霸電單車,他家住在陽明山腳,這是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了。

  推著電單車出校門,還沒有騎上去,一個高大的男孩子迎了上來,是一個出奇英俊又冷漠的男孩子,也不知是英俊或是冷漠,他臉上的輪廓看來像雕刻而成!

  「你是程之洛?」男孩子冷冷地盯著他。

  「是!」之洛詫異地站直了,找他嗎?「我是程之洛,你是誰?找我有事?」

  「跟我來!」男孩子轉身就走,語氣甚不客氣。

  「慢著,」之洛不動,卻叫住男孩。「我不認識你,也不知什麼事,為什麼要跟你走?」

  男孩子眼光一閃,點點頭,慢慢地說:

  「好!你有種,」停一停,又說,「我是傅天威,文蓮以前有婚約的男朋友,你——願意跟我走了吧?」

  「什麼——話?」程之洛張開了嘴巴,文蓮以前有婚約的男朋友?可能嗎?「你胡說八道!」

  天威傲然一笑。

  「你不認識我,也沒聽過我名字,那麼文蓮一定把這件事瞞著你了,」他慢慢說,「我找你就是為這件事!」

  「這件事——有什麼可談的?」之洛怔一怔神,理智回來了,他又冷靜下來。「以前的事已過去,文蓮現在馬上和我訂婚,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天威扯動嘴角。「你說得好容易!」

  「本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你難道要玩什麼花樣?」之洛也不示弱。

  「我玩花樣?」天威冷笑。「如果玩花樣就不會通知你,我來見你是希望你放手!」

  「你——說什麼?!」之洛的臉漲紅了,他是優秀的,是溫室中的名貴花草,他從來沒想過也沒遇見過這樣的事,叫他放手?不訂婚?「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話?」

  「你非聽不可!」天威胸有成竹。「我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荒謬!」之洛氣壞了。「你——這無賴!」

  天威居然不動氣,還露出了笑容。

  「比起你來我是無賴,」他說,「我沒讀大學,不是助教,父親也不是大官,可是——我和文蓮相愛!」

  「你——你——」之洛無法忍受了,他居然說和文蓮相愛?文蓮會愛這樣一個滿臉滿身都是叛逆、都不妥協的男孩子?不可能,絕不可能!「做夢!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在此地胡言亂語?再不走我——我就不客氣了!」

  「我不會走,我等著看一個斯文、高貴的紳士怎樣對我不客氣,」天威慢條斯理地。「而且——我是不是荒謬,是不是做夢你很容易知道,你可以去問文蓮!」

  「你——」之洛幾乎支持不住,該怎麼應付這個男孩呢?他幾乎軟硬不吃呢!

  「你放手,怎樣!」天威又說,「以你的條件可以找到另外許多更好的女孩,何必認定了文蓮,而我——我告訴你,我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她!」

  「你——簡直莫名其妙,」之洛深深吸一口氣。「你以為感情的事——就這麼簡單,我想你是不正常,請讓開,我不要再浪費回家的時間!」

  「我可以讓開,你別後悔!」天威冷笑,果然讓開一邊。

  之洛反而不敢走了,他猜不透天威的胸有成竹代表什麼,他也不敢肯定天威的話是否有可信的價值。他和文蓮的交往是這一年來的事,一年以前的文蓮是他所陌生、所全然不知的,這漂亮卻渾身有刺的男孩可能真是文蓮以前的男朋友?

  「有什麼事可令我後悔!」他站定了,目不轉睛地凝視天威。

  「生命!」天威想也不想地說。

  之洛全身一震,生命?!這男孩瘋了嗎?寶貴的生命就在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中?誰的生命(7誰的?

  「你——威脅我?」他沉聲問。

  「我沒有這麼說,」天威微笑。「我只是來告訴你,我是不會放手,不會妥協的!」

  「你——為什麼不去告訴文蓮?」之洛不安地掙扎著。

  「我對她說過了,還有林克軒,她那勢利眼的父親!」天威微嗔。「還有你,我不能對你不公平,是嗎?」

  「告訴我就公平了?我不答應呢?」之洛說。

  「你非答應不可!」天威雙手插進褲袋。「如果一個人連生命都失去了,還談什麼愛情?」

  「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愛情,生命對他又有什麼意義?」之洛反問。很明顯的,這外表斯文的男孩也無意退讓,無意妥協。

  「說得好!」天威眼中笑意全失,眼光冷得像刀。「既然我們有同一心意,讓我們就走著瞧吧!」

  「好!」之洛挺一挺背脊。「我是個不受威脅的人,我樂於接受挑戰!」

  「我不是挑戰,」天威曖昧地笑一笑。「警告!我只警告一次,下次再見,不會再有言語!」

  「傅天威,你——真是愛文蓮?」之洛突然問。

  天威怔一怔神,神色變得好嚴肅。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他正色說,「因為她——我從以往的生活中跳出來,我努力朝一個目標走,我走得好辛苦,走得好艱難,今天總算達到目標,我絕不會放棄這曾改變和激勵我的力量!」

  「是——這樣的!」之洛點點頭。或者,這個傅天威說的是真話吧!文蓮激勵和改變了他,文蓮和他曾有一段情——然而,他又怎能放棄?他愛文蓮,愛是自私的,誰能說放棄就放棄了?

  「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放手,」天威再說,「我希望不再見到你,那麼——大家都好,否則——我說得出做得到的!」

  之洛皺眉,天威一廂情願的又勸又威脅,他並不十分明白天威的真意,說實在的,天威根本不必來找他,只要文蓮改變心意,自己就完全失去了作用,天威為什麼在見過文蓮又來找自己?文蓮——不答應他?

  「我也不希望再見到你,」之洛坐上電單車。「這並不是很愉快的見面!」

  說完,也不等天威的反應,逕自發動了電單車而去。他本來想回家的,但——他決定到文蓮家去看看,他要弄清楚天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文蓮家是他所熟悉的,出了電梯是那金黑色相間的鏤花鐵門,他按了電鈴,很快就有工人替他開門,工人看見他,神色有明顯的改變,怎麼,真有事?他也不問,隨著工人走進漂亮的客廳。

  「大小姐在房裡,請等一等!」工人說。

  「別叫她,我到房裡找她!」之洛說。

  「但是——」工人看一看文蓮的臥室門。「老爺也在裡面,還有太太!」

  「不要緊,我知道他們討論的事情!」之洛揮一揮手,工人不敢再阻止,只得任之洛走過去。

  站在門邊,他就聽見文蓮父親克軒的聲音。

  「文蓮,我看——告訴之洛吧!」克軒說,「大家一起想辦法對付總比較好,那傢伙已經找上門來了!」

  「不——不——」文蓮顯得很惶急。「別告訴之洛,之洛不會是傅天威的對手,傅天威什麼都做得出,我不想拖之洛下水!」

  之洛心中流過一抹溫暖,文蓮竟是那樣幫著他、護著他,他不該再懷疑文蓮的。

  「怎麼叫拖之洛下水呢?」克軒歎息。「就算你不說,那傢伙遲早也會找到之洛,那時——怕更糟!」

  「不——不會,」文蓮似乎矛盾得很。「我想只要我避開一段日子就行了!」

  「能避到哪裡去呢?」文蓮母親憂心地。「文蓮,我好早就勸你別交那樣的男朋友,你卻不聽話,看,出事了吧!」

  「唉!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克軒阻止太太再說下去。

  「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應付,必要時去報警,我不相信那廝不怕!」

  「爸爸——」文蓮叫。「我不要這件事被——被登在報紙上!」

  「唉這——」克軒歎息。「這又不要,那又不准,叫我怎麼幫你呢?文蓮,你不是對那廝——還有情吧?」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文蓮急得跺腳。「只是之洛——爸爸,不能害之洛!」

  「唉!好吧!」克軒無奈地。「想個理由告訴他你去南部——不,你自己跟他說吧!我想你明天就走!」

  「不去南部,他學校在鳳山,我——」文蓮說。

  「文蓮,你那麼怕他,到底——你是不是——哎!有什麼把柄給他抓住呢?」母親懷疑地問。

  「媽——」文蓮叫。

  之洛在門外呆怔一下,有什麼把柄讓天威抓住?把柄——一剎那間他想了好多,好多,他的臉色也變了,把柄?天威的胸有成竹,天威的不到手不罷休,天威的若有所恃——把柄?或是——或是文蓮和天威之間有某種——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這——

  「太太,你在幹什麼?」克軒用責備的口吻說。看不見他的神色,聽得出是極端不高興。「好在沒有別人,若之洛在,怕不引起誤會?就算是有——你也不該提!」

  「我是好意啊!」母親不肯讓步。「若沒有把柄,又沒有什麼——不乾不淨的事,為什麼要怕那傢伙?這是法治的地方,那傢伙還真敢怎麼樣?」

  「媽——」文蓮的聲音又急又羞,還帶著哭意。

  「太太,我求你別節外生枝了,好嗎?」克軒煩躁地。「你想把事情鬧得全台北都知道嗎?我們還做不做人了?」

  「我——就想不出哪點要怕他!」母親還在嘰咕。

  文蓮在房裡已哭起來,這一哭——門外的之洛心中大亂,莫非真是——他咬咬牙,一聲不響的轉身就走,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見文蓮,他怕——唉!他或者根本不該來,不該聽見他們父女的對話,他——怎能容忍文蓮曾和另一個男孩——有不正常的關係?

  「咦?程少爺,你走了嗎?」工人詫異地叫。

  之洛沒回答,頭也不回的衝出大門——或者——他該考慮天威的話——放手?

  ☆☆☆

  見過之洛後,天威又在街上閒蕩了幾小時,又胡亂地在小店裡吃了一碗麵,天已全黑了,他覺得心神俱疲,腳步也似有千斤重。昨夜在火車上一夜未眠,今天又一連串地奔波,一連串地受打擊,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此倒下去?相信只要輕輕一推,只要小小的一絲力量,他就會完全崩潰,再也爬不起來了!

  「鴻霖」的談判沒有結果,文蓮根本是心意已決,再也不會回頭的了,他知道,他絕對知道!但是——他這麼左撲右撲,威逼利誘的是為什麼?他愛文蓮至今不變,他也恨文蓮,文蓮竟負情於他,愛恨之間他無所適從了!放過她嗎?心有不甘,然而就算搶了回來,他又怎能像以前般的愛她?他的剛烈、急躁,他如火般的脾氣怎能容忍她曾負情的事實?

  他該怎麼做?他該怎麼做?

  走著,走著,腳步更沉重、更緩慢了,該怎麼做呢?文蓮的眼淚,那個程之洛的斯文正派都令他生氣,令他不能忍受,令他——矛盾又痛苦,怎麼做呢?路邊有個供人休息的長椅,他坐了下來,該——怎麼做呢?

  這兒離家不遠,家——唉!路雖不遠,心理上卻是遙遠如天邊。他回台北就是為回家,此時卻——不願回去,不敢回去,他忘不了那墮落有如地獄邊緣的情景。或者——真是命運安排?

  天威搖搖頭,他從來不相信這兩個字,命運是什麼?人可以自己用雙手創造啊!安排——根本荒謬,誰安排呢?上帝?誰又見過上帝呢?經過了今天一整天的遭遇和打擊,他對自己雙手創造命運的信心動搖了,他努力過,那麼痛苦、那麼吃力的努力過,整整一年三個月的時間裡,以為命運已由自己雙手改變和把握了,誰知短短的一天——什麼都完了,痛苦、努力都白費,一年三個月也敵不過一天,他似乎——又折回原形,又回到以前那條路上——是有命運吧?他沒見過上帝,因為他不信,信上帝的人或者見過,是不是?

  心靈受創的傷心人,感情都比較脆弱,脆弱得令他——竟想家了,家就在附近,只要他肯,他就能回去,且不論家中是什麼,父母又在做什麼,家——畢竟是家,那紅門,那樓梯,那種——墮落的氣息,還有天智,還有他那小小的臥室——家,唉!回家嗎?

  想回家的念頭一起,就再也不受控制了,何況疲倦的身心,沉重的腳步,他渴望得到休息,渴望有一張可以睡下去的床,渴望——一些安慰和精神支持,天智會幫助他,會嗎?天智總是在他衝動時給他忠告,天智曾使他避開了許多麻煩和錯誤,天智——唉!回家嗎?

  想起天智,他幾乎再無抗拒地站起來,再無抗拒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天智是好孩子,天智一直在走正路,天智能住的地方他為什麼不能?天智能在那種環境中堅持自己的道路,他為什麼不能?他——他不會知道,天智或可以不受環境影響,有一種人卻不行,像他!

  他是不知道,他已經走進家的那條巷子,立刻就可以回家了,回家——是命運吧!

  走近紅門,他下意識的呆了一下,似乎——背後有跟著他來的腳步聲,誰?誰會跟蹤他?他的那一批老朋友、老夥伴全不知道他回來,誰在背後跟著他?

  他拿出鑰匙預備開門——這只是個假動作,突然間他轉身,看見背後果然有人,一個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目瞪口呆的女孩子!

  「咦?!是你?」天威意外極了。路燈下,清清楚楚是她,那個漂亮得開朗、坦白,十分有個性的沈耐雪。

  「幾乎嚇死我,」耐雪很快地鎮定下來。「你總是這麼突然轉身嗎?」

  「你來——做什麼?」他不答反問。

  「找你!」她淡淡地微笑。

  「有——事?」他不自然地。「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我知道傅天智的家,你是她哥哥,當然住這兒,」她笑。

  「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天威沒有開玩笑的心情,耐雪雖然不討人厭,卻出現得不是時候,天威的情緒那麼糟,那麼矛盾,那麼痛苦,即使她有三頭六臂也幫不上忙。

  「說你的事!」他不耐煩地。耐雪不是文蓮,不是天智,他不想浪費時間。

  耐雪微微皺眉,再也沒有比天威更不近情理的男孩子,她的自尊心令她想掉頭而去,另一種莫名其妙卻強烈異常的情緒硬生牛的拉住了她,她努力替他找出不禮貌的原因,他正處在感情受傷中,他必須發洩心中郁氣,他——唉!她應該原諒他的!

  「我先聲明,不是文蓮讓我來的,」她婉轉又柔和地說,「她曾把你們之間的一切告訴我,我比較瞭解,我希望能為你們——盡一點力!」

  「你太多事,」天威一點也不領情。「她沒讓你來,你就不該來!」

  耐雪的臉紅了,怎麼全不領情呢?她來錯了嗎?

  「是,或者我不該來,」她挺一挺背脊,令自己更理直氣壯一點。「你別以為我愛多管閒事,文蓮和我十幾年的友誼,我不能眼看她痛苦!」

  「痛苦是她自找的!」天威眼中掠過一抹殘酷之色。

  「感情的事又不是代數方程式,誰能預先算出結果呢?」耐雪不以為然地。「她惟一的錯是不曾在她愛上程之洛時告訴你,現在——情形已是這樣,我希望你理智一點,別固執得造成——三個人的悲劇!」

  「笑話!說得好像是我錯,告訴你,你少對我來那套婆婆媽媽的文藝腔,我不管悲劇、喜劇,我絕對不——放過她!」他冷硬地說。

  「這樣只有三敗俱傷,對你沒有好處!」她歎息。他真是那麼深沉地愛文蓮?

  「我不要好處,誰破壞我的快樂、幸福,我同樣也破壞他的,不論對方是誰!」他斬釘截鐵地說。

  「這——這哪裡是愛情呢?」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天威心中狼狽,明知自己這麼一意孤行不對,但——不這麼做怎能發洩心中的憤怒?他是個愛恨都極端的男孩,不是愛就是恨,他曾全心全意的愛過文蓮,如今——一連串的打擊、傷害令愛情逝去,他現在只有滿腔恨,他恨文蓮,恨她的父親,恨程之洛,他的不肯罷手——他自己深心裡非常,非常明白,他只為爭一口氣,只為令自己自尊平衡,若文蓮此時回頭,他——不要她!

  「我不要你管我的事,」他惱怒地。這女孩子幾乎看穿了他,他無法忍受她那關懷的眼光,他不要關懷,不要同情,那會令他更痛苦,更——無法自拔。「你快走,我不要再看見你!」

  「你儘管對我發脾氣,」耐雪竟是毫不在意。「我瞭解你的心情,如果這樣能令你舒服些,你罵我好了!」

  「你——真賤!」他忍不住罵起來。「你喜歡挨罵是你的事,別來煩我!」

  「傅天威,」她揚一揚頭,昏暗的路燈下他竟看見她眼中強忍著的極端難堪,天下沒有人是喜歡挨罵的,這個沈耐雪倒是一片好意,倒是很有義氣。「你放過文蓮吧!你馬上會離開台北回軍校的,你何必——這麼做?」

  「回軍校不是理由,」天威按捺著怒氣,他——是沒有理由對這女孩子呼喝的,他心情太差,他只是忍耐不住。「何況——誰說我一定要回去?」

  「你——」耐雪大吃一驚,他打算不回軍校?他真預備和文蓮糾纏到底了?這麼做——值得嗎?「你真傻,你不回去會後悔一輩子!」

  天威並沒有真打算不回去,他只是故意這麼說,很奇怪,看見耐雪的驚駭狀,他心中甚是得意。

  「沒有什麼事值得我後悔一輩子的,」他冷笑。「當初我去軍校是——為她,現在我更有理由留在台北!」

  耐雪吸一口氣,她來找天威是衝動的,欠考慮的,明知天威是這樣的男孩,她來——簡直多此一舉,她明知無法勸服他,她明知幫不上忙,但——怎麼說呢?中午驟見天威,她已不自禁地陷入這漩渦。天威是個特殊的男孩子,他外表越冷,越令她感覺到他深藏內心的那一團火,那團火未必一定是感情,但——令他看來與眾不同,令他有一種——形容不出的魅力,她就那麼——無條件的被吸引了,哎!這算什麼呢?她被吸引了,吸引了!

  「你——有權決定自己的事,」她暗暗透一口氣,懊惱地說,「我要想幫忙,真是最大的傻瓜!」

  「你說得對!」天威冷漠地笑起來。「你可以走了吧!」

  耐雪看他一眼,心都扭痛了,他——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是嗎?她再努力也是白費,他不會輕易看上哪一個女孩,他也不容易發生感情,一旦愛了,那熱力會令人熔化。她搖搖頭,文蓮真是幸運,文蓮竟得到過他的感情,文蓮——哎!天下事就是這麼玄妙吧!

  「很抱歉,我打擾了你!」耐雪笑一笑。「我現在明白我是沒辦法幫忙的!」

  「明白就好!」他動也不動地。

  耐雪完全沒有再停留在這兒的任何理由了,再不走——她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低下頭,她轉身而去,甚至沒說再見——說也沒用,再見——又如何?他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

  直到耐雪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天威才吐一口氣,慢慢地靠在紅門上。耐雪的出現簡直太令他意外,那個爽朗、坦白的漂亮女孩子令他不安,她的溫柔眼光、她的關懷,還有——他有個奇怪的感覺,她來——不是為文蓮,但——不為文蓮又為誰?這真是莫名其妙!

  站了好一會兒,他再次拿出鑰匙預備開門,誰知紅門一聲輕響,竟是自動打開,天智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兒,似乎——她下來了很久,很久。

  「你——要出去?」天威很不自然。天智聽見了剛才和耐雪的對話嗎?

  「不,我在等你,」天智平靜地說,「等了你幾乎一天,我想——你該回來的!」

  「有事?」天威明知沒有事,他故意這麼問。

  「我擔心,」天智坦白地說,「你早上那樣衝去找林文蓮,我怕——發生意外!」

  天威皺皺眉,一天的經歷在眼前一晃而過。

  「不能算意外,她背叛了我,該得到一些懲罰!」他說,神情很陰沉。

  「懲罰?!哥哥,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事?」天智忍不住了。

  「沒有,目前還沒有!」天威搖著頭,冷冷地笑著。「但是——我不會放過她的!」

  天智很不以為然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說:「如果還愛她,就——成全她吧!」

  天威呆怔了半晌,好陌生,陌生得從來不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字,成全?!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成全!

  「你說得天真,成全了她,我受的傷害呢?」他說。

  「天下沒有不痊癒的傷,」天智清清秀秀地笑起來。「當你遇到另一個女孩,當你得到另一份感情,所有的一切已成了過去!」

  天威想一想,嘲弄地笑起來。

  「經過了今天,我再也不相信感情,」他說,「我也不會再要另一份!」

  「別說得那麼武斷?林文蓮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美人,也不是最好的,你犯不著為她當和尚!」天智故意地說。

  「笑話,我為她當和尚?」天威哈哈大笑,笑得甚是誇張。

  「天智,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耿耿於懷的不放手?」天智聰明地用激將法。

  天威考慮一下,不放手的原因是什麼呢?他自己也不怎麼明白。

  「她得到過我的感情,她該補償!」他終於說。

  天智的笑容慢慢擴大,更擴大。

  「天下的事是很公平的,」她說,「沈耐雪剛才為什麼來?你知道嗎?」

  「沈耐雪?」天威意外極了,關耐雪什麼事?

  「她根本不需要來,更沒有理由挨你的罵、受你的諷刺,她和林文蓮再好,也不至於——替文蓮受罪擋災吧?是不是?」天智慢慢說。

  天威心中奇異的扯動一下,沈耐雪?不!

  「你別胡扯,我的事——和她拉不上關係!」他說。

  天智只是笑,笑得那樣胸有成竹,那樣有把握。

  「怎麼了!天智,」天威滿不是味兒地。「我不許你對我開這種玩笑!」

  「好,不說!」天智在哥哥面前流露了一絲難見的稚氣。「但是——你不會真不回軍校吧!」

  天威怔一怔神,天智的確是什麼都聽見了。

  「我根本還沒想到這件事!」他搖頭。

  「你一定要理智,」天智的神色嚴肅起來。「時間不長,你還有兩天假期,我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天威一震,失望——啊!忽然之間他記起了家,記起了天智是妹妹,記起了他曾下的決心,白天的一切所作所為變得——那般荒謬復幼稚。

  天智見他不出聲,以為他不以為然,又說:

  「哥哥,我們倆的前途都靠我們自己爭取,」停一停再說,「你說過,若不離開,這個家會拖得你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哥哥,犧牲——不能這麼沒價值!」

  「是!」天威站直了,這一剎那,他甚至忘卻了疲乏、睏倦,他心中全被天智鼓勵的話充滿。

  「我不能這麼輕易就放棄了我辛苦爭取來的一切,明天——明天我就回去,我想——鳳山會更適合我。」

  天智眨眨眼,欣慰地笑起來,天威——的確是完全改變了!令人打深心裡高興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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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9:27
第三章

  天威在家中度過安靜卻心潮起伏的一夜。

  身體雖疲乏,思想卻不肯停止轉動,回到台北,回到家裡令他回憶、令他不能忘懷的事太多,太多了,多得令他簡直無法合眼。

  可能因為早晨的一場爭執,父母都讓步了,今夜家中沒有賭局,沒有客人,但是父母卻都不在家。也好,不在家,大家不會面對面的那麼難堪了,天威不能原諒母親騙他的事,卻——擔心父母欠的債,怎麼可能呢?兩百萬不算太大的數目,卻——也不是一下子就欠下的啊!

  他怔怔地望著天花板,週遭的安靜更令他不能成眠。

  當時他去鳳山軍校報到前,母親曾親口答應過他,說再也不過以往那種——唉!怎麼說呢?在賭台上出術去混飯吃了。對一個做子女的來說,父母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痛心和羞恥,天威心中一直害怕,萬一有一天被人揭發了父母的——騙局,他將怎樣面對世界呢?

  他以為母親真的戒絕惡習了,他以為全家都同心合力朝正道而行,他以為所有的噩夢都過去了,回到台北——他發現噩夢仍在身邊,墮落的生活依然不能擺脫,他懷疑——這些日子的努力有價值嗎?

  天智真是難得的,她能面對一切依然這麼平靜,這麼不受左右、不受感染地走自己選擇的道路,而且走得這麼好,這麼穩,換了他——他能嗎?能嗎?

  想到此處,在軍校得到的榮譽也變得沒什麼了不得了,他躲得遠遠的什麼也看不見,還幻想著一切美好的情形,他理當有好成績,比起天智——他實在該慚愧!還有——昨日所做的一切,那簡直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文蓮似乎——已離他遠去了,她的一切不再能影響他的愛恨,他已當她死了,是嗎?那——他還計較她的變心?負情?他搖搖頭,變心負情的人是可恨的,他不能不痛恨她,但——算了吧!只不過是個女孩子,他要生要死的做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愛過她——就成全她吧——哦!多好的一句話,多令人開心的一句話,愛她就成全她,天智說的!

  以後——也別再沾上女孩子的事了,世界上少有天智那般好女孩,多是口是心非的一群,誓盟猶在耳際,笑臉已轉向另外一個男孩。這樣的女孩令人心冷,以後——逢場作戲的玩玩無妨,愛情——今生今世都完了!

  沒有愛情的人也能活得快樂自在,有了愛情就有煩惱,就有痛苦,何必傻得自找苦吃呢?

  想到此處,心中也寬闊了,昨天把林家的人駭得半死不活的,也真是無聊兼好笑,明天一早他就回鳳山了,林家的人怕還在那兒擔心緊張吧!

  沈耐雪——哎!天智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她可是暗示耐雪對他——簡直荒謬,才見過一面,而且在他表現最惡劣時,女孩子駭都駭壞了,誰還會——喜歡?無論如何,沈耐雪——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女孩,不錯在那份開朗、那份大方和善良!

  快四點了,再不睡天就亮了,起床得立刻就去買車票,台北既不再適合他,他也不必留戀,說走就走,倒也乾淨利落。

  模模糊糊的他也睡著了,睡得很不安穩,很不平靜,亂夢一個接一個的來,比不睡更辛苦——好不容易醒過來,快九點了,起身去買火車票吧!

  梳洗之後發現家中竟空無一人,餐檯上有一張天智留下的字條用牛奶杯壓住,她這麼寫著:

  哥哥:

  早上我有兩堂課,十一點之前一定趕回來,如果來得及,我希望能送你上車,以後的日子裡,我們必須互相鼓勵,爭取美好前途!

            天智

  天威心中溫暖,他仍算幸運的,有的人真是一無所有,環境惡劣,他卻還有天智,那個一直默默鼓勵他的妹妹,這也算上帝的公平吧!

  喝一杯牛奶,他離家趕去火車站。

  人算不如天算,原以為能快快樂樂地度過三天特別假,想不到才二十四小時,他已經匆匆忙忙地趕回去了。父母通宵沒回來,他們——還沉迷賭台上吧?

  火車站的人又多又擠,排了好久的隊,好不容易買到下午三點鐘的票,這是可以買到票的最早一班車了,那麼十一點鐘趕回家的天智一定可以如願的送行了!

  天威慢慢地往火車站外走,下午才走,反正也沒什麼事,那麼久沒回台北,台北改變大得驚人,好多新大廈次第出現,他隨便逛逛看看也好!

  還沒走出車站,卻看見了幾個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不,是那幾個人先看見他,下意識露出驚駭的表情而引起他的注意。

  怎麼——這樣巧?冤家路窄嗎?林文蓮不上學,和她父母一起來車站做什麼?

  文蓮和她父母見到他簡直如見鬼魅,駭得連逃走的能力都失去了似的,既恐懼又意外的站在那兒發呆。

  天威冷笑一下,當他是什麼人呢?他都預備回鳳山了,他已經不再糾纏她,她這麼驚恐——難道以為他會殺了她?

  天威是年輕人,有每一個年輕人的脾氣。只見他冷哼一聲,越是怕就越要跟他們開開玩笑,他朝著他們筆直地走過去。

  林克軒突然上前一步,把文蓮擋著,臉色蒼白,顯得氣急敗壞。

  「你來做什麼?你——還不肯放過我們?誰告訴你的?你怎麼知道的?」克軒一連串地說,「別——別以為我們怕你,這兒是——公眾場所!」

  天威冷冷一笑,把視線移向文蓮。她半垂著頭,可憐兮兮的一點精神也沒有。

  「我為什麼不知道?」他說。其實他知道什麼呢?他只不過碰巧來車站買票而已。「你們的事——哪一件能瞞過我?想避開?想躲起來?你們以為是這麼容易的嗎?」

  「你——你——」克軒手指發顫,他真以為天威已知道他們的計劃。「你到底想怎樣?」

  天威故意看文蓮,天知道他現在對她已完全死了心,愛和恨都已在昨夜逝去。

  「我要她,就這麼簡單!」他是在惡作劇,為什麼呢?只因克軒他們好畏懼?

  「不,不——」文蓮不能控制地尖叫起來。「我不要跟你,我不——」

  文蓮的尖叫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一個警察也快步走過來,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克軒一見形勢對他們有利——可歎的他竟把事情弄得這麼糟。他扯開了喉嚨大聲叫嚷。

  「警察,警察,他——有人要搶人,警察——」

  天威臉色大變,搶人?!這是什麼話?眼看著警察已到了身邊,要一走了之也沒有可能,他也就索性不動地站在那兒,但那無邊憤怒已由心底升起,林克軒太可惡了,居然敢含血噴人?

  「什麼事?什麼事?」警察望著克軒和文蓮。「安靜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他——」克軒指著天威,有人撐腰,膽子也大起來。「他要強搶我女兒,他——」

  警察皺眉,光天化日下強搶人?他把視線轉向垂手而立、沉默而憤怒的天威,就是這個軍校的學生要搶人?若真如此,為什麼不逃走?

  「你——是不是想——」警察變得頗難啟齒。天威那樣子怎麼像搶人呢?

  天威冷冷一笑,怒火變成了可怕的烈焰。

  「不是搶人,是想殺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克軒,眼光如刀,令人不寒而慄。

  「殺——人?!」警察也被弄傻了,這幾個人在做什麼呢?搶人已經夠嚴重了,還說殺人——

  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場面眼看著很難控制了,警察當機立斷,迅速說:

  「既然是這樣,你們四個都跟我來,到站長室去!」他揮手讓圍觀的人散開。「或者——是誤會吧!」

  「是他犯法,我們——為什麼要去?」克軒不肯移動。

  「犯不犯法不是你我可以判定的,請跟我來!」警察說。又轉臉對著天威。「我想不需要找憲兵,你雖是軍人,但是——我們只到站長室調解!」

  天威不響,冷笑著大步隨他們走進站長室。他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搶人?簡直荒謬!他問心無愧,一點兒也不怕,但——怒火已凝聚成一股化解不了的仇焰。

  「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那警察倒是十分公正、明理。

  「我相信這位同學不會搶人,你們一定是誤會!」

  「不是誤會,他分明跟蹤我們,」克軒哇哇大叫。「昨天他還威脅過我們,他——是蓄意搶人的!」

  「是這樣?」警察皺眉。「你們原本認識的嗎?」

  「我們不認識這種無賴,」克軒立刻說。有警察、有火車站站長,他不怕天威會怎麼樣。「是他糾纏我女兒,我女兒已經要訂婚了,他卻糾纏不清。我們想離開台北暫避一下,他又追著來,分明圖謀不軌——」

  「請問——你追蹤他們來的嗎?」警察打斷克軒的話,轉向冷漠又陰森的天威,他奇怪,這個年輕人怎麼全不為自己辯白呢?

  「隨便他怎麼說,」天威盯著克軒,一個字一個地說,「反正——他會受到應得的報應!」

  「恐嚇!威脅!」克軒怪叫。

  「這位同學,請說真話,我也不希望冤枉你!」警察對克軒的態度並無好感。

  「喂!你怎能幫兇犯?」克軒漲紅了臉。「你該聽我的投訴,我——哎!這是我的名片,國際公司總經理,我不會說謊,你該相信我,他——是太保!」

  警察再皺眉,克軒自報身份並沒有預期的效果,有錢有勢並不是一定對,是非黑白是絕對的,沒有貧富、貴賤之分!

  「你再說一個字我讓你好看!」天威忍無可忍地向前一步,他不在乎任何人,他問心無愧,心中坦然。

  「看,看,還有王法嗎?在警察面前也恐嚇人?」克軒怪叫。

  「喂,你們警察做什麼的?不保護人民嗎?難道想幫著太保助長凶焰?我們是納稅人,你要負責!」

  「我們是保護善良人民,卻也不能聽你一面之詞,」警察顯然發怒了。「是非要弄清楚,總不能冤枉人!」

  「冤枉?你竟不相信我的話?」克軒幾乎跳起來。「那無賴、那太保自己都承認了,他想搶我女兒,把他抓起來——」

  天威向前一步,迅雷不及掩耳的重重打了克軒兩巴掌——啪啪兩聲,把所有叫嚷的聲音全壓了下去,克軒呆了、傻了,天威真敢動手打人?他的臉變紅又變紅,兩頰也腫起來,他咬著牙、瞪著眼,卻再也不敢囂張。

  「這是給你出言不遜的一點小教訓!」天威憤怒地說,「你既然說我想搶人,好,我一定不讓你失望,你等著瞧!」

  拉開房門,天威大步地衝了出去,一下子消失在人群裡。

  「抓他,抓他,」克軒又狂叫起來。「他打人、恐嚇人,我要告他,我要——」

  有的事情是天注定的,好好壞壞,誰也改變不了,像天威——他還能走嗎?

  ☆☆☆

  天智從學校趕回家,剛好十一點鐘。她在屋子裡悄悄地查看了一下,父母都回來了,在臥室裡睡得好酣,她搖搖頭,他們又過了怎樣的一夜?在賭台上竭盡心智把別人的錢變成自己的,這——可悲可憐復可恨!然而他們是父母,那是改變不了的!

  她又看見飯桌上自己留下的字條,位置移動了,天威必已看見,還多了一個空牛奶杯,表示天威在很冷靜的情形下去火車站買票了。她點點頭也鬆一口氣,天威是改變了,和一年多前不可同日而語,至少,他能在剛烈暴躁的脾氣中找回自己的理智,這是她所希望的,她也非常瞭解天威在這件事上所下的決心和付出的精神、毅力,她想,就這麼風平浪靜地下去,天威必然能站穩自己腳步,走在光明的正道上!

  她到廚房洗了牛奶杯,把字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然後打開冰箱看一看,有一些現成的菜,是前天有賭局時剩下的,冰庫裡還有些凍牛排,勉強可以弄一頓午餐,天威回來還沒在家吃過飯呢!

  她拿出牛排來解凍,又把剩菜搬出來,淘了米,洗了蔬菜——啊!天威喜歡吃鹹蛋蒸肉餅,應該弄一個,他一定會高興的。冰庫裡有點瘦肉,她拿出來切碎了,沒有鹹蛋,下樓去小店裡買兩個吧!反正天威還沒有回來!

  她愉快又輕鬆地拿了鑰匙和小錢包下樓,在前面一條巷子的小店買了鹹蛋,又快步回家,她要把所有的菜在天威回來之前弄好,給他一個意外驚喜。

  十二點半了,鹹蛋肉餅蒸好了,飯也熟了,天威還沒回來。

  天智站在窗口往下望,為什麼還不回來呢?他知道她會等他,字條上說好了要去送他的,沒有理由還不回來,他的旅行袋也理好了放在床上,他總不至於就這麼空手回鳳山吧?

  等待是最心煩的,莫名其妙的怪念頭四面八方地湧過采,大威當然不會出意外啦!他只不過去買火車票,自然也不可能又去生事,昨夜他說好了要走的,今晨出門也是平靜——他喝了牛奶。但——有什麼理由還不回來?

  看一看表,一點半了,她開始不安,開始擔心,開始焦急,無論如何,天威早該到家了,十次火車站的來回也可以走到了呢!天威,他去了哪裡?

  天智再也無法靜靜地站在窗前,飢餓也忘記了,她咬著唇從這邊走到那邊,又從那邊走到這邊,可憐的哥哥,他遇到了什麼?

  三點,四點,五點,天黑了,母親素文起身了,睡眼惺忪地走出來,看天智一眼,逕自走進浴室。天智悄悄歎一口氣,退回臥室。等了半天,天威的人影也沒有,事情一定起了變化,但——怎麼會呢?天威去買車票回學校啊!

  她坐在書桌前發呆,房門響一下,她驚喜轉身,是天威嗎?驚喜在一剎那間消散,她看見是素文那張沒有血色和略為浮腫的臉。

  「媽媽!」她吸一口氣,叫道。

  「你在做什麼?怎麼不開燈,」素文凝視著女兒,她是精明的,她立刻明白了一切。「天威呢?」

  「不知道!」天智抬一抬眼皮,她不想和素文談天威。

  「你好像心神不寧,是不是天威對你發脾氣?」素文問,並不熱心。

  「不是!」天智搖頭。「你晚上出去嗎?」

  素文回頭望望背後,人傑也起床了,當黑夜來臨,他們的節目也開始。

  「嗯!」她退出去,要預備出門呢!四十七歲,她看來仍相當有風韻,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不在家吃飯,你自己吃!」

  天智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對父母她幾乎是麻木了,單獨吃飯已成習慣,若不是高朋滿座就是冷清清的她一個人,她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聽見父母換好衣服和出門的聲音,聽剛才他們說話的聲音,昨夜賭風一定頗順,他們看來心情愉快。她再坐一陣,飢餓又來了,她到廚房熱了一點菜和飯,胡亂地吃著,惟獨留著那碟鹹蛋蒸肉餅,天威會回來吃的,是不是?他會回來的!

  吃完飯,洗完碗,她努力讓自己不想天威的事,屋子裡實在太安靜,太冷寂,她打開了電視,讓電視的聲浪暫時充滿屋子。

  她靠在沙發上,眼睛望著窗外黑暗的蒼穹,他們兄妹的前途——該不會這般黑暗吧!

  門鈴突然響起來,她吃了一驚,天威?不,他有鑰匙,會是誰?她奔到對講機那兒,按下開關,問:「誰?找誰?」

  「天,天智,」熟悉而沉著的男孩子聲。「吳明謙!」

  天智按掣開樓下大門,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天智在木門邊看見吳明謙半跑著上來。

  「跑得這麼急,有事?」她靜靜地微笑,像一朵山谷裡的百合。

  那個高大、英俊又帶點稚氣的男孩子喘著氣,目不轉睛地凝視天智。

  「想著就可以見到你,也不知道怎麼就跑上來了,」他笑得稚氣而開朗。「一個人在?」

  天智微笑不答,走過去關上電視,屋子裡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哥哥回來了!」她說。

  「天威?!」明謙很意外。「他在嗎?」

  「不在,而且不知道去了哪裡!」她攤開雙手,無論如何,明謙的來到總可以替她分擔一些不安的情緒。

  「不必擔心,他的朋友那麼多,台北又那麼熟,還怕他丟了?」他笑。

  「他去車站買回學校的車票,」她眉心微蹙,盡量把不安減輕。「他該下午回去的,但——他沒回來!」

  「哦?會這樣嗎?」他坐下來。「會不會直接回去了?」

  「不可能!」她搓搓雙手。「行李還在!」

  他望著她,真真誠誠,一心一意地,他是個專心致志走好一條路的男孩子,看來這條路他走得很好,至少,他知道自己所嚮往的就在前面。

  「你擔心什麼?或者——我去替你找他?」他說。

  「去哪裡找呢?」她歎息。「我若知道早就去了!」

  「會不會以前他那批朋友?」他提醒。

  「不會!他說過不見他們的!」她搖搖頭。那是天威昨天早晨說的,還沒發生文蓮的事,現在會不會改變?但願不會,但願不會!

  「那你就該高興一點,」明謙笑著。「天威不是小孩,他知道怎麼處理自己的事!」

  天智搖搖頭,想說什麼忍住了,明謙不是常常來,她不該用這件事來困擾他。

  「今天不改作業?不改試卷?」她問。

  「勞碌完了,」他風趣地。「小助教也有休息的時候!」

  「小助教也比我們這種笨學生好多了,」她拋開煩惱。「至少學生要買你的賬!」

  「算了,算了,」他搖手。「我寧願沒有人買我的賬!」

  天智笑一笑,突然想起文蓮。

  「你認識程之洛的,是吧?」她問。

  「程之洛?」明謙疑惑地望著她,他會錯了意,臉色也變了。

  「他——怎樣?他——他追你?」

  「看你說什麼?」天智臉頰微紅。她和明謙兩年的感情,含蓄的,穩定的,他們雖然口頭從來不說這事,他也不該懷疑她。

  「他怎麼會追我?」

  「那你提他做什麼?」他又恢復笑容。「我和他是以前『建中』同學,不同班,互相知道就是,他的家庭背景很好!」

  「就是他,」她無奈地聳聳肩。「他和林文蓮好!」

  「林文蓮?!」他在搜索記憶,這是個很熟悉的名字呢。「啊!天威以前的女朋友?」

  「對天威來說沒有以前、現在之分,」她歎一口氣。「哥哥受了刺激!」

  「哦——」明謙恍然。難怪天智擔心了。

  「昨天他和文蓮家鬧了一天,好在也沒鬧大,」天智搖搖頭。

  「要不然就慘了!」

  「去了軍校一年多,相信他比以前理智和成熟!」明謙安慰著。

  「理智和成熟?」天智苦笑。「有時我真是發覺上天給哥哥安排的路太難走了!」

  「放心,他會走得好的!」明謙輕輕握住她的手,帶著鼓勵的笑容對她。「因為他是你的哥哥!」

  「我幫不了他!」她搖頭。「真是很不公平的事,哥哥已經盡了全力,我知道!」

  「然而公平——並不一定安排在眼前,」他正色說,「你忘了上帝的話?」

  「不——」天智困難地咬咬唇。「我不知道,哥哥一直不回來,我真的擔心——會發生什麼事!」

  「擔心能幫忙嗎?」他是理智的。「開心一些,天智,情形也許並非你所想像的壞!」

  「但願如此」她吸一口氣,,能開心起來嗎?

  「或者——我們出去走走?」他提議。「這樣悶在家裡對你沒有好處!」

  「算了,」她略為遲疑。「萬一我們出去他就回來了呢?我不想錯過!」

  他想一想,也就隨她。他的感情是寬厚的、溫柔的,他甚至不願有一絲勉強她的意思,他知道她的家庭情形,他瞭解她的心情,明白她的矛盾和痛苦,他的愛也就更是小心翼翼。

  「我陪你等吧!」他說。

  她仰著臉微微對他一笑,這一笑包括了好多,好多;有瞭解,有感激,有愛,只是一個微笑,他的心就變得更充實、更滿足、更溫暖了。

  「謝謝你,明謙!」她說。

  他拍拍她,不許她再說下去,沉默代替了言語,凝眸相視中,屋子裡流轉了更多溫柔、更多情,似水,似雲,似風,柔柔地、軟軟地、輕輕地迴旋蕩漾,蕩漾,迴旋,她眨一眨眼睛,他低下頭,溫柔的唇輕輕地落在她的上面。

  好久,好久,他坐直了,頭也抬起來,望著那張素淨、清秀又美得淡泊、堅強的臉,他的心都扭曲起來,那是快樂、滿足的痙攣。這樣美好的女孩他竟找到了,得到了,他是何其幸福?

  「天智,我總覺得上帝特別眷顧我!」他真心說。

  「因為你對它奉獻了你的真誠和信心,」她說,「遺憾的是——有的人為什麼那樣不幸?」

  她是說天威?他不敢問。

  「有時候我真願把自己換成哥哥,」她再說,深沉的歎息和無奈。「他不能一再受打擊,他的脾氣,他的個性會受不了,你別看他暴躁、剛烈,內心感情上,他非常脆弱,我怕——唉!」

  「天智,也許打擊只是種考驗?」他說,「只要訓練他堅強起來!」

  「只怕——適得其反!」她說。

  會嗎?適得其反?

  ☆☆☆

  天威旋風般地從火車站衝出來,受辱的感覺和仇恨使他全身如火燒,內心越是狂怒,他的臉色也更陰沉、更冰冷了,他眼中光芒寒意逼人,像一把青光閃閃的利刀,他看你一眼,你會感覺到被刺了一刀般的疼痛。

  他就這麼橫衝直撞地往前衝,也不管前面有人,也不理身邊有車,他身上的火焰、他心中欲爆炸的狂怒令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平衡,如果他手上有一把刀,他會絕不考慮地刺在自己身上,湧出的鮮血也是一種發洩!

  「咦?!你——」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傅天威?!好小子,你回來了?」

  天威本能地用力一掙,脫出那人的手掌,然後想也不想地揮起拳頭,「砰」的一聲打在那人的下巴上,那人怪叫一聲,沒有被打倒,也沒有退後,不等天威的第二拳揮到,又抓住了天威。

  「小子,這算見面禮?」那人的臉晃到天威面前。是個又高又壯的男孩子,站在那兒像一座小山,挨了天威全力的一拳,竟還若無其事般。「老哥兒們都不認了,傅天威,你的眼睛瞎了?」

  天威呆怔一下,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揮出的那一拳帶回來屬於他的理智,火燒的感覺也稍減。

  「於文泰,你放不放手?」天威掙不出文泰如鐵鉗般的雙手,臉也漲紅了。「我殺了你!」

  「喝!一年三個月的軍校生活學會殺人?」文泰笑著放開他,對天威,他是絕無惡意的。「省省吧!去唬別人,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天威撫摸一下被握得發麻的雙臂,深深吸一口氣,乍見故人,心中喜悅總是多於其他的。

  「於文泰,裡面一個老傢伙對我不利,你去幫我打發他吧!」

  天威說。對克軒他已恨之入骨。

  「什麼人?!」文泰皺皺眉。「打發一個老傢伙還不簡單,包在我身上,隨時替你辦到,現在我們走,這麼久沒見面,總得讓老兄弟們知道你回來了才是!」

  「不——」天威自我掙扎著。他不想見以前那一批朋友,他也不打算留在台北,但是——也不能這麼一走了之,林克軒的事不能就此罷休。「我沒空,我要趕回去!」

  「你試著走?」文泰抓緊了他的手臂。「回來不見老兄弟,夠意思嗎?」

  「我原本沒打算久留——」天威內心鬥爭得厲害。

  「不留下來看我打發老傢伙?」文泰不由分說地把他推進一輛計程車,又吩咐了一個地址,汽車如飛而去。

  上了車,天威也就平靜下來,見一見老兄弟、老朋友也沒什麼,去就去吧!林克軒的事不能就此罷休,或者——讓於文泰他們去辦吧!

  他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不出聲。

  「喂!傅天威,你變了嘛!」文泰叫。「老和尚似的連血氣都冷了,怎麼回事?」

  「你們——都好嗎?」天威睜開眼睛,淡淡地問。

  「老樣子,」文泰聳聳肩。「台北就是這麼一個場合,哥兒們有得混就是了!」

  「周俊彬呢?」天威再問。

  「現在就去見他,」文泰笑一笑。「你走了之後,他混得最好,發得很!」

  天威沉思一陣,文泰的話把他帶回一年多以前的時間,甜酸苦辣一起湧上來。

  「他還混賭場?」天威問。

  「有時候啦!」文泰側一側頭。「他弄了一幢房子,有魚兒就撒網,風聲緊就暫時收檔,除了這個,他還能混什麼?」

  「你呢?」天威望著文泰。這凶神惡煞像座小山般的男孩子內心並不壞,天威很瞭解他,所有的事都是環境造成的。環境,唉!

  「我?」文泰呵呵地笑著。「有時候跟著周俊彬混,有時候四周走走,台北現在的場合比較多,你知道最近香港來了不少客!」

  天威聽著。這些曾是他生活中一部分的事,現在已是好遙遠的事了,混場合——他由衷地厭惡。

  「你們還是這麼整天不務正業,游手好閒?」他終於說,「文泰,你也不小了,有完沒完的?」

  「怎麼會完?除非釘蓋,」文泰笑。「走上這一行就沒有退後的路了!」

  「誰說的?你不看我?」天威沉聲說。

  「你——」文泰打量天威,頗不以為然。「你進了軍校還和什麼老傢伙過不去?」

  天威臉上掠過一抹殺氣,很是嚇人。

  「林文蓮甩了我,」他的聲音從牙縫裡逼出來。「我要對付的是她老頭子林克軒!」

  「哦?!」文泰有些意外。「老頭子惹了你?」

  「別問,反正——你去替我打發他!」天威沉聲說。

  「林文蓮呢?要不要教訓一下她?」文泰面不改容,這是太普通的事了。

  「我考慮了再告訴你!」天威說。

  車停在和平東路的一條巷子裡,是一幢新建的四層樓公寓,並不很講究。文泰用鑰匙打開門,讓天威進去。

  「三樓!」文泰說,「沒事的時候又沒節目,我們大夥兒都窩在這兒!」

  「大夥兒——還有些什麼人?」天威邊上樓邊問。

  「發仔,大A他們,」文泰說,「以前的小角色,你大概不記得了!」

  天威沒出聲,他記得發仔和大A他們,他也記得以前那段日子,只是不願再提而已。

  文泰打開門,正待進去,天威一把抓住他。

  「剛才你怎麼會在火車站?」他盯著文泰。

  文呆了一下,沒想到天威這麼問,還沒回答,屋子裡已走出一個男孩,瘦瘦的、高高的,陰沉而邪氣,一眼望去給人「不簡單」的感覺,看見天威,他臉上迅速起了一陣變化,意外、戒懼、懷疑,然後是誇張的歡迎笑容。

  「天威,是你啊!」周俊彬伸開雙手。「回台北也不通知老兄弟一聲,夠意思嗎?」

  天威不置可否的一笑,很是莫測高深。

  「我在火車站碰到天威,」文泰立刻說道,「他不由分說就給我一拳,好小子,若不是我誰還挺得住?」

  「車票買好了嗎?」俊彬看文泰一眼,這男孩這麼年輕就頗深藏不露嗎?

  「還用提嗎?我出馬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文泰從衣袋裡拿出兩張車票。「今夜十一點的,兩點半可以到,你真不要我陪你去?」

  俊彬接過車票,隨手扔在桌上,轉向天威。

  「今夜台中有個不錯的場合,天威,有興趣一起去嗎?」俊彬問。

  「我在台北有事,辦完了要回鳳山,」天威搖搖頭。「你有場合不必管我,你去吧!」

  「什麼時候回鳳山?」俊彬望著他。

  「本來應該是下午,現在——」

  「天威要我替他打發一個老傢伙,林文蓮的老頭子!」文泰是直率的。

  「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辦這件事的!」俊彬點點頭,他似乎早知道這件事似的。「林文蓮這麼做是過分些,那個姓程的助教呢?」

  天威微微皺眉,銳利如刀的眸子從俊彬臉上掠過,十五個月的時間,俊彬變得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他心中暗暗有了警惕。

  「你知道這事?你認識程之洛?」天威沉聲問。

  「聽說過,台北就是那麼小,碰來碰去都是熟人,」俊彬不置可否。「林克軒的事好辦,教訓他一頓就是,那個程之洛——背景很硬,扎手!」

  天威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我自會對付!」他說,「我不想在台北混,我也不必顧忌背景硬不硬,再硬的我想碰也要碰!」

  「畢竟是傅天威!」俊彬笑了。「看來軍校裡的教官改變不了你!」

  「變的是你,很罩得住呢!」天威不示弱。

  「在你面前哪敢自誇,」俊彬半真半假地。「天威,回來吧!軍校怎麼是你的歸宿?你回來主持大局,台北沒有人敢不買賬!」

  「你看得我太高,」天威不置可否。「我落伍了,現在是你們的天下!」

  俊彬頗為自得,台北市混混的人哪個不知道他周俊彬呢?雖不能說是他的天下,畢竟他已不是傅天威手下的小角色了。

  「你老頭子有時也來我這兒玩玩,」俊彬說,「他認不出我,我也沒提你的關係,你不見怪吧!」

  提起父親人傑,天威的血直往頭上衝,莫名的矛盾、悲憤在心頭翻攪,臉色益發陰沉了。

  「你做得對,做得好,」天威站起來。「我走了!」

  「天威——」俊彬意外地,「怎麼說走就走呢?」

  「我要辦事!」天威冷冷地。

  「不是兄弟說錯了話,得罪你了吧?」俊彬追上前一步,對天威他是頗為疑懼的。

  「怎麼會呢?」天威陰陰地笑一笑。「看見你很好,至少又激起了我的雄心壯志!」

  「怎麼說寧!」俊彬呆一下。

  「如果我留在台北不走,你認為我還有機會嗎?」天威似笑非笑地。

  「你——」俊彬呆住了,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天威會留下?不可能吧!當初他走得那麼堅決,今天怎麼會回頭?是自己鼓勵了他?

  「天威,你真不走?你真會留在台北?」文泰大喜,他比俊彬粗心大意多了。

  「我像開玩笑嗎?」天威只望住俊彬,不知怎的,他不喜歡俊彬那副自得的神色,一個小小的,見不得光的賭場,又是間歇性的,有什麼值得光宗耀祖的?

  「天威,」俊彬臉上陰睛不定了一陣,終於換上一副熱誠的笑容。「你若不走就太好了,何止有機會?你我兄弟聯手大攪一番,嘿!台北市誰及得上?」

  「我說留下並沒有說跟你聯手,更不是大攪一番,」天威故意跟俊彬過不去。「我不喜歡沾人的光,你知道我喜歡單槍匹馬闖世界!」

  「你真要重來?」文泰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天威,我跟你,跟定了你!」

  俊彬臉色一剎那間大變,文泰傷了他的自尊,他卻記恨於天威,離開的人就不該再回來,回來——分明和他過不去!

  「於文泰,你胡鬧!」他盯著文泰。「你以為軍校會這麼容易讓他不回去?他跟你開玩笑的!」

  天威自然明白俊彬的心理,冷冷地一笑。

  「我若不回去,莫說軍校,天王老子也奈我何,」他說,「你要不要跟我打賭?」

  「賭什麼呢?」俊彬故打哈哈。「走,走,我們出去喝幾杯,那麼久不見了,總得慶祝一下,走,走,大家一起去,我請客!」

  「心領了,」天威逕自打開大門。「待我辦完事再來喝你這一杯,老兄弟了,還有什麼話說?」

  「天威——」文泰追著出來。「怎麼才能找到你?」

  天威想一想,寫了家裡電話號碼給他,天威是存心讓俊彬下不了台,他討厭那種小人得意狀。

  「我家的電話,二十四小時的打,總會找到我!」他說。

  「是不是真不走了?」文泰很興奮。「你若回來,說真的,嘿,大夥兒都有臉了,你知道,好多人都時時問起你!」

  天威心中紊亂又莫名興奮,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走與不走只在一念之間,決定的卻是一輩子的道路。走是上等,是正確的,是光明的道路,他清楚地知道,但是——此刻心中千萬個念頭全是留下,留下,留下,即使留下是地獄,即使留下是粉身碎骨,即使留下是萬劫不復,都吸引著他!

  那是一種血淋淋的、充滿血腥的、充滿挑戰的吸引力,而且吸引力強大得幾乎不可抗拒!

  也不全是因為林文蓮,也不全是因為父母、家庭,也不全是因為俊彬,種種因素、種種巧合,反正念頭已起,這一切都變成天意似的,他這次回來是注定了不再回學校了,或者,真是天意吧!

  「還有,林克軒的事交給我吧!」文泰又說。

  「不,我自己來,」天威揮一揮手,甚有氣派。「等我計劃弄好了,我再來找你們!」

  「可別黃牛了!」文泰追出來說。

  「台北市就那麼小,我躲得了嗎?」天威大笑而去。

  下樓前,他看見俊彬那陰沉嫉妒又仇恨的眸子,心中一陣奇異的暢快,對林克軒的恨意也淡了。這真是奇怪,俊彬跟他有仇嗎?

  落到樓下,他步履輕快的大步往前走,不回去了吧?不回鳳山軍校了,是不是?他摸摸口袋裡那一張回程車票,是不是不回去了?台北似乎有千百隻無形的手抓住了他,回到學校他也不能再平靜,好不好不回去了?台北有許多待辦的事,有許多不能離開的原因,有許多——哎!這次回來是注定的,不回去,也是注定的!

  他把袋裡的車票掏出來,台北到鳳山,他搖搖頭,從中間把它撕成兩半,一半是鳳山,一半是台北,隨手一扔,鳳山已飄至天邊,他是不會再回去了!

  主意一定,輕鬆得自己也覺得意外,他想跳,想叫,想飛,不回去了,哈!他怎麼從來沒想過不回去會是這麼開心、這麼快樂的一件事呢?他曾努力了一年三個月,他做得不錯,然而努力是很辛苦的,改變自己也是痛苦的過程,他竟傻得又辛苦又痛苦了十五個月,他還覺得自己蠻有希望,他還對自己覺得驕傲,他還對父母不滿、發脾氣,這一句——都變成可笑和無意義了,不再回去原來這麼輕鬆,他真是傻,和自己掙扎什麼?矛盾什麼呢?他天生是個該走這條道路的人吧,命中注定的事就是繞了多大的圈子也會回到原地,他——真傻!

  認命了,那真是輕鬆、愉快的事,硬要和生命拗手瓜,不是太蠢了嗎?學好,向上,爭取前途——讓天智去吧!他覺得自己好疲倦,好乏力,他已無法再走那條辛苦又痛苦的道路了,他只想留下來,不再費任何力氣和命運鬥爭,算他——失敗了吧!

  失敗竟是輕鬆呢!心靈的重擔移去,他頓覺海闊天寬起來,十五個月來,今天才醒悟,不會遲吧!

  他坐計程車回家,他打算坦白地把決定告訴天智,他要留在台北,走那條他根本逃不開的命中注定的道路,他根本不是個好人,為什麼硬要他假裝好人呢?天智會怎麼說?怎麼想?傷心?失望?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他總不能為天智活?是嗎?

  計程車在路口停下來,他讓司機停車的,因為他看見公共汽車站牌下站著的一個女孩子,那自然不是文蓮,也不是天智,是不該來卻總又來了的沈耐雪!

  天智或者說得對,耐雪——是有些喜歡他!

  付了車錢,跳下車,他大步朝耐雪走過去。

  「嗨!」他對她揮手,笑容是難見的燦爛。

  耐雪怔怔地望住他,是傅天威?或是一個酷似天威的男孩?傅天威會笑的嗎?而且這樣燦爛。

  「嗨!」她也微笑,帶紅暈的微笑。

  「怎麼又來了。」他說,輕鬆愉快得彷彿另一個人。

  「我聽說在火車站發生了~點事,」她凝視他。什麼人或什麼事使他改變?「我很擔心,趕來看看?」

  「那件事過去了,」他大方地說,似乎真是心中再無芥蒂。

  「我不想再提!「

  「真是——這樣?」她不能置信。美得開朗、明亮的臉上全是驚喜。

  「為什麼不?」他聳聳肩。「我不想跟自己過不去,林文蓮只不過是個女孩,天智說得對,她又不是最好的,我找她麻煩只是報復,現在夠了,由她去吧!」

  由她去吧?就這麼簡單?天威說的,可能嗎?昨天還要生要死,斬釘截鐵的絕不放手,今天——耐雪咬咬唇,很痛。這是真的!

  「那很好,真的很好!」她眸中光彩動人,喜悅能使一個女孩子倍增明艷,信嗎?「實在太好了!」

  「還有更好的事呢!」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這清新自然的明艷吸引了他,耐雪真是不錯的女孩子!「你想不想知道?」

  「在知道這件更好的事前,我先想知道——到底你是不是真的傅天威?」耐雪稚氣地。

  「是外表相同,內心全異的傅天威。」他笑。

  「那麼,更好的事?」

  「我不再回軍校!」他揮一揮手,肯定、決然地。「我決心留在台北闖蕩江湖!」

  「什——麼?」她傻了。不回軍校已夠驚人,闖蕩江湖,這是怎樣的一句話?

  「不要又傻又呆的張大了口,」他皺眉。「留在台北,就這麼簡單,你聽不懂嗎?」

  「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你不歡迎?」他誇張地。「來,來,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讓我告訴你怎麼回事!」

  她迷迷糊糊的就隨著他走,對著他的燦爛笑容,她如被催眠,當光線一暗、笑容消失,她才發覺已坐在一間不知名的餐廳裡了。

  「怎麼回事?」她問。所有的事都使她疑惑,她什麼都要問。

  「做好人,走正路是件好累、好辛苦的事,尤其對我——」

  他笑得古怪。「我天生邪惡,又貪圖安逸,還是台北的吸引力大,發展也大,我留下了!」

  「發展?」她悄聲問,眼中閃動的全是問號。

  「就是闖蕩江湖!」他又笑了。昨天他全無笑容,今天他不停地笑,真是完全不同了。

  「我不懂這幾個字,現在不是古代,怎麼闖蕩江湖呢?」她搖頭。

  「邪門歪道。」他聳聳肩,他真是漂亮得無與倫比。「現在不懂,以後也會懂!」

  「以後?!」她眉心微蹙,有以後嗎?

  「怎麼?這麼快就後悔了?」他誇張地。

  「後悔?你說什麼?」她叫起來。

  「你說過想幫我忙,想盡點力是不是?」他似笑非笑,很沒有真誠的可惡。「我留在台北,你總不能不理我,難道不能有以後?」

  她不喜歡他那神色,毫無真誠,令人看了生氣。

  「你以為事事都由你安排?」她收斂了笑容。

  「我只安排自己,不安排別人。」他拿一粒方糖吃了。「你的事你自己考慮!」

  「我?!我有什麼事要考慮?」她問。

  他心中對她並無邪念、惡意,他只是故意裝出那種樣子,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似乎——在文蓮那兒受的委屈、受的氣都在耐雪身上發洩了!

  「要我說得一明二白?」他殘忍地。「你替林文蓮,怎麼樣?

  肯不肯?」

  耐雪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蒼白,眼中迅速浮上一層委屈的水霧,這話太可惡,太傷人,代替?!當她是什麼?感情的事可以代替?簡直——豈有此理,簡直欺負人!

  「你——混蛋!」她站起來,咬著唇,含著淚大步奔出去,她全身都在顫抖,她被氣壞了。

  他混蛋嗎?喝一口咖啡,他得意地笑起來。耐雪的神色很令他暢快,暢快蓋過了那絲淡淡的歉意,他無意報覆文蓮,但——他會再找耐雪,就算他混蛋吧!做混蛋卻是快樂呢!

  ☆☆☆

  當天智突然間醒來時,晨光已從未拉密的窗簾縫中透進來,看看腕表,很準確地指著七點鐘,她是規律的,感情、生活習慣、甚至做人的原則她都十分規律。看那窗簾縫中透進的晨光就知道,今天必是陰沉晦暗,她似乎能嗅到陰雨的氣息。

  正預備起床,下意識的感覺屋中好像還有人,有人——她轉頭望望,天威,她苦等整天整夜的哥哥正沉默地、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她。

  「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翻身坐起,心裡一陣輕鬆,笑容也展開,他畢竟是回來了。「為什麼不睡覺?你在我屋子裡坐了多久?」

  天威微微皺眉,拍拍地上的旅行袋。

  「我等著告訴你,我走了!」他漠然不動地坐在那惟一的沙發上。

  「今天回鳳山?」天智跨下床,這才發覺屋中瀰漫著一陣令人不安的氣氛。「你——哥哥,難道你——」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天威淡漠卻是肯定。「無論如何,我該告訴你一聲!」

  天智的臉色迅速的有了變化,一聲沉重又無奈的歎息在她心弦顫動,她深知無法改變天威的決定——世界上怕沒有人能改變他。然而他這麼做值得嗎?他難道不知道會賠上自己的一生?

  「你考慮清楚了?」她使自己看來更冷靜,她必須這樣,她不能再有一絲一毫刺激天威。

  「是!」他嘴角閃出一抹令人心冷的笑容。「我相信我選了一條最適合我的道路!」

  「這一年多來你在軍校做得很好!」她還在盡最後一絲努力。

  「你不以為軍校生活適合你?」

  他不屑地癟癟嘴。

  「不必勸我,我相信屬於我的道路是早就被定好的,」他說,「桐油瓶始終要裝桐油!」

  天智心中又急又擔心,卻又不知道該講什麼,她呆呆地望著他半晌,一夜未眠的天威看來是疲倦晦暗的,一如那天色。

  「能告訴我你預備去哪裡嗎?」她說,「我們還會見面的,是不是?」

  天威聳聳肩,又攤開雙手。

  「總能見面的,」他說,「等我安定了,我會給你電話!」

  「你真不願住在家裡?」她歎息。

  「何必大家不方便?」他笑了。「你該知道今後——我做的是什麼事!」

  天智無言點頭,她當然知道,天威若不回軍校還有哪一條路走呢?他只能回到他的老路上!

  「那這一年多——豈不浪費?」她惋惜,卻又幫不上忙,天威的脾氣她太瞭解,無論對與錯,決定了的事他永不更改。

  「是浪費,」他冷冷一哂。「生命對我又何嘗不是浪費?」

  「昨天你不是說好了回去的?」她忍不住問。她不能想像什麼樣的事令天威改變。

  「昨天是昨天,今天的傅天威已是另一個人,」他眼中光芒一閃。「天智,別再問我原因,我只要告訴你,我並非你想像中那麼好,我再怎麼努力也走不好正路!」

  「昨天你遇到誰?」天智開始懷疑,一定有些事故的。

  「我的決定與任何人無關,」他再笑一笑。「你知道嗎?當我撕碎台北到鳳山的火車票時,我輕鬆、愉快得無法形容,我不想再為難自己!」

  「你知遘你撕碎的可能不只是一張台北到鳳山的車票嗎?」她深深地、悲哀地望住他。

  「誰想那麼多?」他全不在意。「我只想通了一件事,要發財、要成名立業有許多捷徑,走正路的人可能永遠達不到目的!」

  「哥哥——」天智心都冷了,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它竟改變了天威的一生呢!「你重視發財和成名?」

  「總要讓人知道我傅天威不那麼差勁,也要讓一些人嘗嘗後悔的滋味!」他說。

  「還是為——林文蓮!」她搖頭。

  他冷哼一聲,想著林克軒那幅嘴臉,更堅定了他不回去的心意。

  「並不全是,」他摸一摸仍穿在身上的軍裝。「周俊彬,你是知道的,那樣一個小角色也撈起了,一副不可一世的自得狀,我看不順眼!」

  「你真太傻了,你已脫離那圈子,何必再和他斤斤計較?」天智啼笑皆非,為周俊彬?

  「不必勸我,天智,」他吸一口氣。「我決定走這條路,我會不擇手段地走好,你不以為行行出狀元?」

  「這樣的狀元——也不光彩!」她搖頭。

  「有錢有勢就光彩,誰管你錢是怎麼來的?」天威說,「周俊彬說——老頭子也去他的賭場!」

  「什麼?!——我不知道!」天智也意外和不安。「就算他去——也沒什麼關係!」

  天威移動一下,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雖然還有話要說。天智雖然要上學,天威的事卻比上學重要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老頭子二百多萬怎麼欠下的?又欠誰的?」他問得突然。

  「不——清楚!」天智一震。

  「你不會不清楚的,天智,」天威不蠢,他知道天智沒說真話。「這是很重要的,我必須知道!」

  「知道又怎樣?你還能有二百多萬來還?」她搖頭。「趁現在一切還不晚,哥哥,你回去吧!」

  「天智,你該回答我的,」天威很不高興的樣子。「怎麼欠的?

  欠誰的,很簡單的問題!」

  「真的不清楚,」天智還是搖頭,怎麼能說呢?天威的暴烈脾氣,他會去對人不利的。「你若一定要知道—一去問媽媽吧!」

  「她還沒回來!」他拍拍旅行袋。「說了我就走,我知道你還要上學!」

  天智用手掠一掠頭髮,神色更堅定。

  「我不明白,哥哥,」她說,「你竟會回到你最厭惡的事上,你會快樂嗎?」

  「從今天起我追尋的不是快樂,我只要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他笑。「快樂根本不真實,還沒有心神領會,它就迅速地消失了!」

  「你越來越偏激,」她在床沿坐下。「哥哥,你就這麼不回去,軍校怎麼會放過你呢?」

  「我自有方法對付!」他一點也不擔心。「天智,你不說我也要走,我也會有辦法知道!」

  「哥哥——」天智似乎想抓住他。「他們的事——我們怎麼管得了?他們自己去處理!」

  他冷冷地笑一下,站起來又背起旅行袋。

  「再見!」他說,「我們的想法距離越遠了,再說下去會傷和氣,你好好的走你的路吧!」

  「哥哥——」她追上前一步,他卻大步走了出去。

  「傅家能有你一個學好上進又走正路的人已經夠了,」他的聲音飄過來。「你會有前途的!」

  「哥哥,」天智知道無法阻止,眼淚卻是流下來。「你為什麼一定要自毀前途呢?」

  沒有回答,只有反彈回來的門聲,天威走了。

  「哥哥——」天智追出客廳,奔到前面小小的露台上,天威已走到樓下,走出大門。「你要告訴我地址!」

  「你去問沈耐雪!」他留下一個曖昧的微笑,絕然而去,沒有反顧,也沒有後悔。

  去問沈耐雪?!天智傻了,以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聽錯了話,沈耐雪?!天威去了哪裡,沈耐雪知道?才認識一天的女孩,會和天威有什麼關係?

  天威的影子已消失在巷口,天智才恢復神智,立刻退回臥室,梳洗、換衣服,來不及吃早餐就趕著出門。和天威談了一陣耽誤了好多時間,她已趕不上第一節課,也罷,趕不上就別去了,她去找沈耐雪!

  天智是知道耐雪的家的,那是在忠孝東路上一幢新建的公寓裡,不是最好、最高級的大廈,卻也相當不錯。天智瞭解耐雪的家庭情況,耐雪和在銀行工作的母親相依為命,她的母親是個慈祥卻也相當嚴厲的婦人,她的微笑都有一種令人不可抗拒和違抗的威脅,她從不罵耐雪,她的管教只是用眼光和那又慈祥又嚴厲的微笑。天智以前見過一次耐雪的母親,天智很怕她,也說不上什麼原因,她明明展開的是慈祥的微笑啊!

  一路上天智都在默默希望著,她希望只有耐雪在家,對著耐雪母親,她怕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按了半天門鈴竟是沒有回音,莫非耐雪上學、她母親去上班?又按了一陣鈴,等了一陣,終於失望而退,或者——去耐雪的學校?

  想去就去,再不猶豫地搭車趕去,這件事關係著天威的一生,她不能不重視。

  大學總是比較自由的,再加上天智拿著書本,也是學生打扮,校門口的警衛並沒有阻攔她。她在教務處問清楚了教室方向,很容易的找到了耐雪上課的地方,她在教室門外等著,她總不能擾亂別人的上課情緒。

  十多分鐘就下課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到門邊,她該一眼就找到耐雪的,她全心都是找到耐雪的意念,但——多奇怪,看遍了教室裡每一個人,就是不見耐雪,更意外的是文蓮坐在角落裡!

  文蓮也看見了她,猶豫一陣就迎了出來,文蓮看來神情很畏懼,眼睛也浮腫,像哭過又像沒睡好。

  「天智,你找我?」文蓮問。一年多以前她們曾是好朋友,天威也因此而認識,而相戀。

  「不——耐雪沒上課?」天智問。

  「沒有,也沒有通知我,」文蓮左右張望一下。「我們到校園裡走走!」

  天智跟著她下樓,走進空曠的校園,她也知道,她們談的事不便被第三者聽到。

  「不是天威要你來的?」文蓮吸一口氣。

  「不是!」天智肯定地搖頭。「我找耐雪為另外的事!」

  「我不知道耐雪去了哪裡,她沒請假也不來上課?」文蓮顯得魂不守舍。「天智,我和天威的事——你知道的,對不對?也不能全怪我!」

  「我明白,我也瞭解,哥哥的脾氣誰也管不了,我知道他令你難堪,」天智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知道不能怪文蓮,心理上總偏袒自己哥哥。「我也勸過他,希望他忘記一切回鳳山,只是——」

  「昨天在火車站碰到他,我爸爸把事情弄僵了,」文蓮眼圈兒紅了。「我並不想這樣,真的,我以為躲開一陣會比較好,但是躲不掉,而且也引起了之洛的誤會,天智,你一定要幫我忙!」

  「昨天在火車站?!」天智明白了,是發生了一些事,火車站,世界上的事也太巧了,怎麼會遇到呢?「哥哥去買車票回鳳山,碰到你們?發生衝突?」

  文蓮呆一呆,天威買車票回鳳山?不是跟蹤她的?是這樣嗎?是這樣嗎?天——

  「真是這樣?」她喃喃自語。看來是誤會,是她自己和克軒把事情弄糟的,原可避免的一切——是天意嗎?  「他不是跟蹤我的?」

  「他去買車票回鳳山!」天智也歎息,看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誰也逃不過命運。「他答應我立刻離開的!」

  「天智——」文蓮心中紊亂,又悔又恨。「你知道之洛的,他很正派,家世又好,經過昨天的事他——他懷疑我和天威不清不白,他——他——」

  天智搖搖頭,不是她不想幫忙,不是她沒有同情心,這個時候叫她哪有心情呢?天威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文蓮——再怎麼說也是她負了天威。

  「文蓮,這種事我怎能幫忙?」她說,「你和哥哥的事也只有你們倆清楚,第三者能證明什麼?」

  「天智——」文蓮咬著唇,強忍淚水。「我們真的清白,之洛卻是——不信,天智,能不能——」

  「你以為我說的程之洛會相信?」天智搖頭。「他若愛你就該相信你,你不必擔心,不過——我不知道昨天你們怎麼對付哥哥,他今天決定不再回鳳山!」

  「什麼?!他不再回軍校?!」文蓮大吃一驚,臉也白了。

  「他是這麼說,看來也在這麼做!」天智說,「我希望找到耐雪。或者她能幫忙!」

  「耐雪?!」文蓮完全不懂,天威關耐雪什麼事?「她能幫什麼忙?」

  「我不知道,」天智對文蓮揮揮手。「但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可以去她家看看!」文蓮說。

  「我從她家來,她不在!」天智眉心微蹙。

  「那就奇怪,她不在家又不來上課,她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文蓮自語。

  天智搖搖頭,她心中懷疑耐雪的去處,卻又不願意告訴文蓮。

  「我回家了,今天我不上課,若耐雪回學校,請你叫她給我一個電話,」天智正色說,「這是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她給我電話!」

  「這件事和耐雪有關的嗎?」文蓮遲疑著問。

  「相信有關,」天智吸一口氣。「我想——耐雪也會是惟一能幫你忙的人!」

  「耐雪?!」文蓮呆住了,耐雪?可能嗎?

  天智已大步走了,找不到耐雪,她和文蓮能說什麼呢?天威的一切文蓮至少該負一半責任,不管有意無意,文蓮難辭其咎,她——哎!人就是人,天智再也無法和以前一般的和文蓮相處!

  只是——耐雪呢?

  ☆☆☆

  一夜未曾睡好的耐雪起床遲了,若非母親敲門,她恐怕還起不了床呢!她匆匆忙忙預備上學的事,更不敢稍微洩露心中秘密。母親是精明的,她絕不能魂不守舍的令母親懷疑,只得強打精神地支持著。

  昨天——天威那樣重重地傷了她,天威怎能說那樣的話?她代替文蓮,天!這是侮辱啊!人怎能代替?感情怎能代替?又不是動物,又不是做代數題,代替——怎樣傷人心、傷人自尊的一句話?竟是出自天威的口中!

  天威——她真是不明白,一個初次見面的男孩子竟贏得了她無條件的全心全意,雖然他外表出色,然而他卻表現得那麼惡劣,那麼可怕,她沒有理由對他有好感,沒有理由這麼念念不忘,沒有理由——自投羅網,文蓮的事不能警告她嗎?

  她不安又恍惚地吃著早餐,昨天她那樣從餐廳裡奔跑出來,天威沒有追上來,他可是惱怒了?可在怪她?或者——他只是在開玩笑?自己卻是小心眼?

  想得太多,母親要先離開去上班都沒覺察,直到母親叫她,她才吃驚地抬起頭。

  「耐雪,你怎麼了?」母親微笑地注視她。「魂不守舍的,從昨天回來就是這樣,你可有什麼心事?」

  「沒有,沒有,我在想學校的考試,」耐雪力持自然。「我哪兒會有什麼心事呢?」

  「我上班了,」母親再看她一眼。「中午若回來冰箱裡有菜,拿出來熱一熱就可以吃,電鍋裡有飯,炒一炒或蒸一蒸都行,知道嗎?」

  「知道!我會自己弄!」耐雪拚命點頭。「你快上班吧!我吃完也上學了!」

  「放學早點回家!」母親去了。

  耐雪長長地透一口氣,母親那慈祥和藹中的嚴厲反而令她小心翼翼,不敢做錯事情,剛才扯了一點小小的謊,心裡面也真擔心,母親不會看穿吧?可是——她又怎能說出天威的事呢?

  母親雖然不怎麼管束她交男朋友,卻也強調過不希望她和不正派的人來往,天威該屬於「不正派」的男孩吧?然而天威又怎麼算是她的男朋友呢?

  越想越煩,心中更亂得不可收拾,她恨天威那樣傷了她的自尊和感情,卻又想——天威還會不會找她?她想,她是喜歡天威了吧?是嗎?是嗎?她第一次發現,喜歡是那樣一件不可解釋、莫名其妙的事!

  吃完早餐,胡亂地收拾桌子,把杯碟放在水槽裡,換上鞋子又拿了書本筆記,匆匆忙忙地鎖好門下樓,如果遇到公共汽車不擠,她或可不必遲到——奇怪,她從來都是很緊張於上課,怎麼今天毫無心緒?

  走出大門,還不曾邁步,就看見對面街邊燈柱下站了一個男孩,她不能置信地眨眨眼,心中劇跳,全身都緊張起來,是天威,竟是天威,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那神情既不真誠又不認真,然而,耐雪竟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他來了啊?

  「快八點了,你總是遲到的嗎?」天威仍是站在那兒不動。

  「你——怎麼在這兒?」耐雪吸吸鼻子,慢慢走向他。

  「等你!」他聳聳肩,笑得更不正經了。「昨天害你生氣,今天總該來賠罪的!」

  「誰生氣了?」她掩著眼睛,真是心花怒放。「我可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

  「那麼現在陪我去吃早點!」他說。

  她微微歪著頭沉吟一陣,他背著旅行袋,大概是吃完早點就回鳳山了。

  「我們這兒附近沒有很好吃早餐的地方!」她說。

  「你家呢?」他指指樓上。「你做給我吃!」

  「你開玩笑或是真的?」她問。

  天威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半擁著她走向大門。

  「當然是真的!」他笑。「哪一家餐廳有你做的好吃呢?」

  耐雪心中轉了千百次,又緊張又高興,天威終於又來到她面前,而且隨她回家——她是第一次讓男孩子到她家去,怎能不緊張?

  「可是我還得上學!」她仰著臉看他,口裡這麼說,心中卻沒有半絲要上學的意思。

  「女孩子別把上學看得那麼重要,」打開門,他們並肩上樓。

  「你遲早要結婚的,對不對?」

  「結婚和學問有什麼牴觸?」她反問。

  「當然有,尤其對我,」他看著她開門。「我只念了一年軍校,你若大學畢業,豈不令我自卑?」

  「你——」耐雪的臉一下子紅了,怎麼說得那麼遠?而且——他們之間的進展是否快得令人懷疑?

  「快弄早餐,我餓了!」一進門他就嚷。「家裡沒有人嗎?你父母呢?」

  「媽媽上班了,我沒有父親的,」她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沒有印象!」

  「唔!很好,很好!」他說。很好?什麼很好呢?

  耐雪在廚房裡忙碌起來,煎蛋、煎丹麥罐頭午餐肉,又烤麵包,沖牛奶,忙得好興奮,好愉快,活像一個小妻子,然後用托盤送到天威的面前。

  「我只會弄這些,希望你喜歡!」她臉上染著紅暈,眼中光芒動人。

  天威不看托盤中的食物,只定定地望著她一陣,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放在唇邊一吻。她的確是出色的女孩子,漂亮而開朗,比文蓮更吸引人,她應該得到更好、更公平的感情,只是——是命運吧!她的任何好條件也幫不了她的忙!

  「我只喜歡你!」他說。臉上沒有誠意,聲音沒有感情,只帶著一些捉弄。

  「別——開玩笑!」她用力掙脫他的手掌,臉頰更紅,沒有男孩子這麼對待過她,開玩笑的也不曾有。「一點也不正經,快點吃!」

  天威放肆地哈哈大笑,這才慢慢地吃早餐。

  耐雪沉默地坐在一邊陪伴著,她什麼都不說,只用視線、用全身每一根神經去注視去感覺他的存在。她有著做夢的感覺,真是像夢,昨天還屬於文蓮的一切,今天——似乎來到她面前!

  天威的胃口很好,居然吃完她托盤中每一樣食物,還好欣賞似的,這更令耐雪喜悅,喜悅得完全忘了週遭的一切事物,包括上課,包括母親,包括文蓮,也包括他對文蓮的那一段情!

  她把托盤送回廚房再出來時,天威倚在沙發上對她招手,示意她坐在他身邊。

  「過來,我們聊聊,」他拍拍沙發。「我們該有很多話要說,對不對?」

  耐雪幾乎沒有猶豫的就坐過去,對天威——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好感是根深蒂固的!

  「你想說什麼呢?」她問。

  天威的右手又環繞在她肩上,那模樣似乎是擁她入懷卻又不曾用力,他半歪著頭,定定地凝視她。

  「你有男朋友嗎?」他笑著問,「我是指固定的!」

  「不告訴你,你沒有理由知道!」她的臉又紅了。

  「理由太大,」他拍拍她。「就算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是和你的男朋友搶定了!」

  「搶——什麼?」她皺眉。有男孩子這樣追女朋友的嗎?

  「你!」他的左手在她臉上指一指。

  「又來了,總是捉弄我,」她避開他那絕不正經的視線,心跳得益發快了。「不能正經些嗎?」

  「再正經也沒有了,」他的手微微用力。「沈耐雪,從今天起你是我的,我不許任何其他男孩子碰你,我也不容許你對我絲毫不忠,聽見沒有!」

  「你——」她吃了一驚,這是——開玩笑嗎?不像,此刻他是認真的,然而才見三次面,這——怎麼說得過去?

  「你知道我不是說笑,」他的手再用力,再用力,已擁她入懷。「你不許負我,否則我會殺死你!」

  「傅天威,你——嚇我,」她臉色變了,甚至忘了掙扎,任他擁她在懷裡。「我知道你開玩笑,我知道你愛的是文蓮,你——」

  「不許再提那個賤人,在我心裡她已經死了,」天威臉上掠過一抹殺氣。「我不開玩笑,我也不愛她,一個感情不忠的女孩,她不配得到我的愛!」

  「你——你——」耐雪傻了,是這樣的嗎?他不是開玩笑?他不再愛文蓮?「但是我們才認識——」

  「才認識又怎麼樣?我看得出你喜歡我,這還不夠?」他盯著她,他漂亮的臉就在她眼前幾寸處,他口裡的熱氣吹到她臉上,她覺得整個人要昏了,意識也模糊。「你喜歡我,沈耐雪,你就是我的了!」

  「不——不——」她軟弱地喃喃叫著。怎麼是這樣的呢?她喜歡他,她就是他的,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他呢?他可喜歡她?感情該是雙方面的!「可是你呢?」

  「我?!」他大笑起來。「我要你,這還不夠?」

  要?就這麼簡單?像在菜場買一斤菜,像在布店裡買一塊布,這和她思想中的愛情不同,完全不同,愛情該有火花,愛情該是刻骨銘心,該是迴腸蕩氣,但——天威的怎麼是那麼簡單?那麼直接?那麼單調?

  「不——」她還是搖頭,卻更軟弱了。

  天威另一隻手用力環住了她的腰,她只看見他的臉變大,變模糊,他乾燥而急切的唇落在她的唇上面,一陣巨大得無法抗拒的震動,她的意識也模糊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模糊消失、理智回來時,她發覺自己仍在天威懷裡,他緊緊地擁著她,狂熱地吻著她,他的手不規矩地在她身上移動,她的襯衫扣子散了,牛仔褲拉鏈也鬆了,天威仍沒有停手的意思。一陣說不出的寒冷傳遍全身,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大力量,她一把推開了他,脫出了他的懷抱。

  「你——你——」她又羞又急,雖然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但——這情形足以令她害怕,天威——天威可是存心不良?意圖不軌?

  天威看來也是呆怔而震驚,他並不是有計劃、有預備的這麼做,是嗎?是嗎?看他漲紅了臉的狼狽相,她罵人的話出不了口。

  「你若不喜歡——我馬上走!」他站起來,背起旅行袋。

  耐雪呆住了,馬上走?就這麼沒頭沒腦的一走了之?她喜歡他,只是不能忍受他剛才的行動,沒有愛情的接吻、擁抱,都給人不良印象。

  天威一步步地走向門口,他走得很肯定,毫不猶豫,他——也知道剛才做得不對?是嗎?他已打開大門,他已邁步出去,他這麼離開的話永遠不會再回頭了,是嗎?一陣巨大的失落感覺緊緊地抓住她的心,她無法控制地大叫:「不,天威,你別走——」

  天威停步在門外,慢慢轉回身,他臉上是抹似笑非笑的勝利神色。

  「你自己要我不走的,你別後悔哦!」他說。

  「天威——」她掩著面哭起來。喜歡和愛都是莫名其妙、沒有道理可講的,對嗎?

  「你承認喜歡我,我留下來,」他再說,很殘忍地。「否則我就走!」

  「不——天威——」她哭著搖頭,此時此刻還要她說喜歡,天威,太過分了吧?

  「我要你說!」他一點也不肯放鬆。「說你喜歡我,說你會忠心,永不改變!」

  「天威——」

  「說!」他咬著唇,用一副欣賞的神情。他——可是有些不正常了?「我要你說j」

  「我——我——」她喘息著,彷彿中了魔般,有其他男孩這麼對待女孩子嗎?

  「說!我沒時間等,我要走了!」他笑。

  「我——喜歡,我會忠心!」她終於說了。話一出口,整個人崩潰似的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天威滿足地長長透了口氣,慢慢走進來,又慢慢關上大門,然後走到她面前,高高地、挺直地站著。

  「你不後悔?」他問。

  「不!」她抽搐著。

  「無論在任何情形下不後悔?」他再問。

  「不!」她漸漸平靜。一陣發洩之後她冷靜下來,她知道她愛他,即使在剛才那種難堪的情形下,她也不能也不願失去他。

  「你願意忍受我的一切?」他問。

  她想也不想地點頭,愛當然包括他的一切好的、壞的,優點與缺點,是嗎?

  「好!你站起來!」他用雙手扶起她,讓她面對面地站在他面前。「從現在起,你是我的了!」

  她又點點頭。心中有奴隸的感覺,但——是愛情的奴隸,天下人皆如此!

  「讓我告訴你,沈耐雪,」他的神色嚴肅起來。「我已經決定不回鳳山,不回軍校,要闖蕩江湖,你是知道的,以後,你要幫我!」

  「幫你?」她怔怔地。「怎麼幫?」

  「盡你一切的力量!」他吻一吻她額頭。

  「如果我能,我一定盡力!」她點頭。能得到天威,她心中有陣說不出的奇異滿足。

  「還有——別再唸書了,」他說,「我不喜歡!」

  她吃了一驚,不唸書?母親那兒怎麼交代?她那麼年輕怎能不唸書?不唸書又做什麼?

  「但是媽媽不會答應!」她喃喃說。

  「誰要她答應?你已經是我的了,搬出去和我住!」他想也不想地說。

  搬出去和他住?這算什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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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19:43
第四章

  天智從學校的公路局車跳下來,星期六隻有兩堂課,她原可悠悠閒閒地慢慢逛逛街才回家,反正家中不會有人、不會有事。

  可是她卻趕得神色匆匆。

  昨天接到一封掛號信,是天威的陸軍官校寄來的,學校警告這逾時不歸的學生,並申明三天之內不回去報到則接受應有的處罰,當他逃兵辦!

  逃兵?!天智擔心極了,這是怎樣的罪名呢?軍法上,逃兵該是槍斃的嗎?焦急的是根本不知道天威在哪裡,一星期前他離開家之後就沒有消息,她該怎麼通知他關於學校的警告呢?

  父母一夜都沒回來,也無法向他們求助,只好把那封信放在母親的梳妝台上,母親一定會看見的,只是她不能想像和期望母親會付出更多的關心。父母的世界是金錢,是賭台上的輸贏,兒女算什麼呢?有多重的份量呢?

  天智輕輕卻無奈地歎一口氣,有一個陌生的男孩子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呆怔一下,立刻警戒起自己,冷靜地打量眼前的陌生男孩,白皙斯文,氣質很好,氣度不凡,只是臉色憔悴,眼光矛盾,眉宇之間有著疑慮。他是誰?他為什麼要攔住她?

  「很抱歉,你是傅天智,對嗎?」男孩子很有教養地。他絕不可能是壞人。

  「你找我?」天智很意外。「你是誰?」

  「我是程之洛,林文蓮的朋友,」之洛誠懇地。「我在她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你,也打聽到你今天只有兩堂課,等在這兒是希望和你談談!」

  「和我談?」天智有些不願,她正急於去辦天威的事,她要到每一處天威可能去的地方找尋,她不能讓天威淪於逃兵,她沒有時間。「很對不起,我今天沒有空,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只耽誤你半小時——不,十分鐘,」之洛懇求地望著她。「我只有一件事,只有幾句話,我——對我來說,那是影響我一輩子的事,希望你幫幫忙!」

  天智搖搖頭,逃兵的事難道不是影響天威一輩子?誰來幫天威的忙?

  「好吧!」她透一口氣,點點頭。程之洛是好人,捲進這件事也甚是無辜,若能幫忙,她就幫他一次,希望——上天幫天威吧!「你說吧!」

  「前面有家餐廳,我們坐下來談?」之洛十分感激。

  「不必,就在這兒說,」天智淡漠地搖頭。「我的確沒有時間,我的事也關乎一個人的一輩子!」

  之洛微微皺眉,打量著天智。天智不是他想像中的形象,除了同樣漂亮外,天智和天威的氣質、神態全然不同,天智的淡漠、文靜、秀氣是那樣惹人好感,他不能想像她有那樣陰鷙又狂暴的哥哥!

  「可是——傅天威?」他試著問。

  「是!」天智也不隱瞞。「他沒有回軍校,學校在追究他,若是找不到他將是十分糟糕的事!」

  「哦!他沒有回去?」之洛的疑慮加深,眼中的矛盾更甚。

  「他一直留在台北?他——」

  「請說你的事,」天智打斷他。「天威留在台北,我相信影響不到你!」

  「這——」之洛微微臉紅。「我的問題也許唐突,但我必須弄清楚,我是個保守的人!」

  天智飄忽地笑了,她已猜到之洛要問什麼。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程之洛,」她平靜地說,「林文蓮和天威的事相信只有他們倆才清楚,我雖是天威的妹妹,文蓮的同學,卻真的不知情,事實上——你該相信我不是在騙你!」

  「是,是,我知道,」之洛臉色更紅了,神情也尷尬。「可是除了問你,我別無他法!」

  天智審視之洛的臉,他是陷在深深的痛苦中,她看得出,他對文蓮是付出了真感情,否則他不會矛盾、不會痛苦,雖然因為他的介入而間接促使天威這次的改變,本質上卻是怪不得他。她搖搖頭又歎息一聲,心軟了,愛的本身無罪,他有權愛文蓮,文蓮也有權愛他,天威——唉!這是天意吧!

  「我的確不知道,我也不能說謊話騙你,」天智吸一口氣,神色變得好嚴肅。「但——文蓮曾經對我哭訴,你對她的誤會令她非常痛苦!」

  「誤會?她是這麼說的?」他眼中光芒一閃。

  「是!而且我相信她的真誠,」天智是善良的,心也特別柔軟,她可以不告訴之洛的,是嗎?「我和她是同學,我瞭解她的為人,若你愛她,你該相信她!」

  之洛肅然動容,凝視天智良久,終於——眉宇間的疑慮消失了,眼中的矛盾消失了,臉上的憔悴也為一抹激動興奮所代替。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忘我地一把握住天智的手。「真的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你的內心和你的外貌同樣美麗和高貴,真謝謝你!」

  天智淡然一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

  「我相信你已找到你的答案,再見!」她轉身走開。

  「傅天智——」之洛追上來,漲紅著臉,結結巴巴了半天,還是說那樣相同的一句話。「真是萬分謝謝你!」

  天智再看他一眼,跳上她要搭的回家公共汽車。

  她只說幾句話就幫助了兩個年輕人,可會有人說幾句話、做一些事幫助天威?她相信上帝必然是公平的,天威在這方面失去,必會在另一方面得到補償,會嗎?

  公共汽車一站又一站地把她送回家,一路上她都在盤算,該怎麼去找天威呢?周俊彬會知道他的去處?還有那個又高又大的於文泰?對了,她記得於文泰的家以前住在東門町,好像是永康街什麼的,她曾跟著天威去過一次,只好去碰碰運氣了!

  打開樓下紅門慢慢地往上走,父母回來了嗎?看見軍校的那封信嗎?他們知道嚴重性吧?他們可會對這件事盡一絲絲力量?

  打開大門,迎面看見一個穿軍裝的陌生人坐在沙發上,母親疲倦地、無精打采地應付著。天智心中吃驚,這麼快就派人來抓逃兵了?

  「哦!天智回來了,」母親如釋重負般地站起來。「這是天威的排長,你跟他談談!」

  年輕的軍官很有禮貌地站起來,沒有「抓逃兵」的氣氛,天智安心一些,在母親離開之後坐在她剛才的位置上。

  「請問排長——可是來抓天威的?」天智問得天真。

  「不,我沒有權力抓他,」排長笑了。「我只是站在學長和朋友的立場,來看看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該不回學校報到!」

  「是!我明白,」天智歎一口氣。「我們,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不該,但——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他遭遇了什麼?決定了什麼?他人呢?」排長是真的關心。

  「這種事豈能當兒戲?」

  「他——」天智想一想,叫她從哪兒說起?又亂又複雜的一大堆,真恐怕是命中注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受了些刺激和打擊,他的個性——他決定不回軍校,我現在也找不到他!」

  「簡直莫名其妙,」排長拍著桌子。「他完全沒考慮這事的嚴重後果?」

  「我不知道。」天智困難地。「但天威——他是不顧一切的,他就是那樣的人!」

  「唉!」排長搖頭歎息,他不比天威大許多,神態氣度卻穩重成熟多了。「沒辦法找到他嗎?你的父母也不管?」

  天智為難地猶豫一下,她不便在外人面前批評父母。

  「沒有人管得了他,」她無可奈何地。「本來我打算今天到處去找他,我相信他在台北!」

  「台北那麼大,那麼多人,他若有心躲起來,怕也找不到他,」排長考慮一下,站起來。「我星期一才回學校,我會再打電活跟你聯絡,能找到他當然最好,要不然——」

  天智明白這「要不然」下面的意思,她擔心害怕又有什麼用?她不是天威!

  送走了排長,回到客廳時母親又出來了,她手上拿著天威學校寄來的那封信,不耐煩地揚一揚。「到底怎麼回事?天智,」母親問。「天威又闖禍了?」

  「不,他只是沒按時回學校報到!」天智說。她懷疑對母親說真話可會有用?

  「他人呢?」母親燃起一根煙,圈圈煙霧中,天智覺得她更遙遠了。「不回去也得有個打算啊?」

  「他不能不回去!」天智硬硬地。她對母親的話十分反感,母親一點也不關心兒子前途。「逃兵會槍斃的!」

  「槍斃?!又不是搶匪,」母親不屑地。「他不想回去也行,我可以幫他,我們認得一些人可以幫忙!」

  「你們那些賭台上的朋友?」天智忍耐不住了。

  「怎麼?」母親揚一揚眉。「賭台上的朋友?你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物?小小的軍校,一個電話去就行了!」

  「什麼人物都沒用,軍校不是他開的,」天智冷冷地說,「一個電話就行,他又不是皇帝!」

  「你跟我頂嘴?天智!」母親沉下臉。

  「我只希望你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找不到哥哥,軍校一定不會罷休!」天智垂下頭。再怎麼說也不能公然和母親頂撞。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裡?他以前那班弟兄呢?」母親摁熄了還剩一大截的香煙。

  「不知道!」天智悶悶地。

  「其實不念軍校回台北,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母親沉思著說,「軍校裡能混出什麼名堂?」

  天智霍然抬頭,母親,母親,非要兒子走邪路,非要兒子步他們後塵才甘心?

  『軍校不是混,好歹也是正途,」天智是忍無可忍,她鐵青著臉,又氣憤又委屈。「回台北——我相信哥哥不會混出什麼好結果!」

  「你一是越來越沒規矩,」母親氣白了臉。「在你眼裡父母是一文不值,全不是東西,對嗎?」

  「我——沒這麼說!」天智吸一口氣,把委屈埋在深心裡。

  「你分明是這意思,」母親拍著桌子,好生氣地。「念了大學,眼中連父母都沒有了,你也不想想,誰養大你?誰供你唸書?吃飯?父母做什麼——幾時輪到你說了?你若再不滿意——你走好了!」

  天智咬著唇,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任由它奪眶而出,無可訴的委屈讓它隨眼淚去吧?父母所作所為再不堪卻也是父母,她是沒資格說話的!

  「對不起,媽媽!」天智強抑激動。「我無意頂撞你,我說錯了,請原諒我!」

  母親氣呼呼地喘幾口氣,終於不再罵。

  「到處去找找,把天威找回來,」母親若有所思地。「他不想回軍校——總該跟我商量一下!」

  「是,媽媽。」天智轉身回房。

  掩上房門,靠在門上,淚水再也不受控制的奔騰、氾濫了,她是那樣委屈,那樣無告無助,但她更擔心,母親的若有所思——會帶給天威些什麼?

  ☆☆☆

  一星期來,耐雪都神思恍惚、心神不定,無論在家、在學校,無論上課、看書或做家事,她都心不在焉,眼中滿是煩躁和矛盾。

  文蓮看出來不妥卻不敢問,只把天智來找她的事轉告給她,奇怪的是她聽是天智名字時的異樣反應,文蓮要她打電話給天智,她打了嗎?她不說,文蓮也不敢問,文蓮怕再沾上任何與天威有關的事!

  耐雪的精明母親也看出來了,耐雪的表現是二十年來所沒見過的,她很擔心,卻只靜靜地在一邊注視著,耐雪整個星期都正常上學、放學,晚上也是足不出戶的,該沒什麼事吧?

  星期六的中午,她比只上半天班的母親先回家,一進門就聽見一聲連一聲的電話鈴晌得刺耳,連忙抓起話筒,沒由來的一陣劇烈心跳,可是天威?

  「喂——」她不安地說。

  「耐雪,沈耐雪嗎?」女孩子的聲音,相當熟悉。「我是傅天智,是你嗎?」

  「是我,」耐雪鬆一口氣。「是我,天智!」

  電話裡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和猶豫。

  「你知道天威在哪兒嗎?」天智問。

  「天威?!」耐雪像被黃蜂猛叮一口似的。「不,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我——很抱歉這麼問,」天智歎一口氣。「天威臨離開家時告訴我,你會知道他的行蹤!」

  「他——沒理由這麼說,」耐雪臉紅了,天威真是這麼說?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算了!」天智的聲音聽來好失望。「我還以為你一定會知道!」

  「有——什麼事嗎?」耐雪鼓起勇氣問。

  「他沒回軍校,軍校可能當他逃兵辦,」天智說,「你知道這是很嚴重的罪名!」

  「逃兵?!」耐雪嚇了一大跳。「會怎樣?關起來?槍斃?」

  「我不知道,只是盡力找到他,」天智無奈地。「台北那麼大,真不知到哪兒去找才好!」

  耐雪心中怦怦跳跳,好半天都沒說話。

  「天智,」耐雪掙扎了好一陣子。「事實上,我——見過他一次。一星期前他來找我,然後就沒消息了!」

  「是嗎?是嗎?」天智心中希望又生。「他臨走時可說過什麼?他說會再找你嗎?」

  「我——哎!他說把一切安排好了會再來,」耐雪尷尬地說,「但他沒再來過!」

  「他會再來的,我知道,」天智激動得喘息了。「他一定會再來的,他說話算話,一定做到!」

  「可能——他隨口說的!」耐雪舔舔唇。

  「不會,我知道!」天智控制了激動。「耐雪,若再見到他,務必叫他跟我聯絡,也把學校的事轉告給他,好嗎?」

  「若他再來,我會做!」耐雪說。

  「謝謝你,我們全家都謝謝你!」天智在電話那端叫。「耐雪,這件事不是兒戲,你一定要記住!」

  「放心!我一定打電話通知你!」耐雪保證。

  沉默一陣,天智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終於只說了一聲再見,就掛斷了電話。耐雪還拿著話筒發了一陣呆,才輕輕放下,一抬頭,看見不知何時已回來的母親。

  「媽媽——」耐雪大吃一驚,剛才沒說什麼吧?

  「誰的電話?」母親親切又慈祥,卻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傅天智,中學同學!」耐雪低下頭,作賊心虛。

  「你們好像在談論另外一個人,是嗎?」母親果然聽見了一切。「誰來過?又誰會再來?」

  「是——文蓮,林文蓮,」耐雪又怕又急,只有用文蓮來抵擋一陣。「文蓮是天智哥哥傅天威的——女朋友!」

  「是這樣的!」母親點點頭,不置可否地走進臥室。「我還以為你胡亂讓人到我們家來!」

  耐雪對著母親的背影發了一陣呆,隱約的不滿冒了上來,表面上母親不怎麼管束她,實際上,母親控制了她的一舉一動,以致她不敢帶任何人回來。母親是好意吧?她想,但過分的精神控制,是否不當?母親沒想過她已長大,她已需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獨立意志和思想,母親的無形控制是否可放鬆些、令她呼吸能真正暢通?

  「來廚房幫我弄午餐,好嗎?」母親換好便裝出來,母親對她永遠不用命令的句子,永遠是徵求同意的口吻,但——她永遠也沒有不同意的權力。

  「好!」耐雪答應著,一邊往廚房走。

  母親已從冰箱裡拿出一些剩菜,拿出昨夜沒吃完的湯,又開始淘米,動作又快又純熟o

  「剛才聽你說什麼逃兵,什麼坐牢,槍斃,」母親的仔細令人心驚。「那個傅天威犯了法嗎?」

  「不是犯法,」耐雪下意識的。「情形我也不怎麼清楚,他是軍校學生,過時沒回去報到,大概是這樣!」

  「哦!」母親把電飯鍋插好插頭。「他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關係!」耐雪嚇了一跳。「完全沒有關係!」

  母親又開始熱菜,叫耐雪幫忙,其實根本沒有她幫忙的機會,母親只是要盤問她。

  「耐雪,」母親開了煤氣,抬起頭,精明銳利的眼光直視她。

  「告訴我,這一星期來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你覺不覺得自己變了好多?」

  「心事?沒有啊!我哪兒有什麼心事呢?」耐雪益發不安了。

  「我有改變嗎?」

  母親再看她一眼,搖搖頭。

  「耐雪,為什麼不對媽媽講真話?」母親慈祥地。「你有心事,有困難,我只想幫你,明白嗎?」

  「媽媽——真的沒有心事,沒有困難!」耐雪漲紅了臉。「我從來都對你說真話!」

  「那就好!」母親換了一碟菜熱著。「我們母女二十年來相依相伴,你該明白媽媽為你的苦心,媽媽的心絕對善意!」

  『我明白,媽媽!」耐雪皺皺眉,母親怎麼說這些呢?莫非母親發現了什麼?沒有可能啊!

  「那麼——別再心神不定,」母親笑了。「你該集中精神在書本上,其他的事慢慢再談!」

  「是!媽媽。」耐雪不敢再說,她怕節外生枝。

  菜熱好了,湯熱好了,母女倆坐在廚房的小餐桌上沉默地吃著。不知道是否剛才的一番話,餐桌上的氣氛輕鬆不起來,尤其是耐雪,她沉默得離奇。剛吃半碗飯,外面的電話鈴聲晌起來。

  「我去接!」母親阻止了耐雪起身的動作。

  耐雪表面上柔順不出聲,心卻加速跳動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到這個電話會是天威打來的。天威——那天的情形、那天的話又浮現心頭,他說:「我喜歡你,我就要你!」還說從此之後她就是他的了,但——整整一星期他沒電話,沒消息,那天的情形可是真的?

  「找你!」母親重新走進來,平靜的臉上沒有一絲異樣。「一個男孩子!」

  「大概是同學!」耐雪不敢正視母親。

  「他說他是傅天威!」母親淡淡地。

  耐雪只覺腦子裡轟然一聲,意識也模糊了。果然是天威的電話,他終究是記得她的,他終於還是來找她了,那不自覺的狂喜和特殊光榮在臉上閃動,放下筷子,她大步奔出客廳。

  「是我,耐雪!」

  「出來,立刻出來,」天威冷硬地命令著。「我在仁愛保齡球館等你!」

  「但是我正吃飯!」耐雪抗議。「總得吃完飯才能出來——」

  「聽著,我只等你半個鐘頭,現在一點差五分,如果一點二十五分你不到,你就見不到我了,」他一點也不留餘地地說,「你想見我,是不是?」

  「天威——」她委屈地。

  「一點二十五,你記住!」電話掛斷了,只有嗡嗡的聲音,單調而刺耳。

  耐雪只猶豫了一秒鐘,咬著唇奔回臥室,拿了小錢包,衣服也來不及換的又奔進廚房。

  「媽媽,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她說。

  母親望著她,剛才的心神不屬,變成現在的神采飛揚,只不過一個電話,一個別人的男朋友打來的電話。耐雪的改變卻是那麼驚人,這——表示什麼?

  「和那個傅天威?」母親問。聲音雖溫和,卻令耐雪覺得有刺,她剛才告訴母親天威是文蓮的男朋友!

  「是——有急事,關於文蓮的!」她說。不能算說謊,是不是?他們總會談文蓮的。

  「文蓮的事為什麼要找你?他不能直接找文蓮嗎?」母親不以為然地。

  「他們——鬧彆扭,我替他們講和!」耐雪的臉也變了,她是不慣於說謊的。

  「去吧!」母親從頭到腳看她一遍,看得她全身發涼,天,一點二十五分,快來不及了呀!

  「再見,媽媽,」耐雪如釋重負,笑容又開朗燦爛了。「我盡早回來!」

  母親在背後還說了句什麼話,耐雪沒聽見,她已雀躍著大步奔了出去。

  坐計程車趕到「仁愛」,才一點二十,她慌忙付了車錢三步並兩步走進去。每一個球道上都有人在打,在後面參觀的人和等待的人也不少。但是,她只看一眼,立刻就找到了天威,他是出色的,耀眼的,穿軍裝時如此,穿便服也如此。一件咖啡色有白色圖案的長袖襯衫,一條咖啡色長褲,簡簡單單,清清爽爽,他卻是最明亮的、最耀眼的人物。

  「天威!」她奔著過去,帶著滿臉笑容。

  天威看她一眼,又懶洋洋地看看表,指著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還準時,不錯!」他凝視她一陣,用手臂圍繞著她的肩。

  「這些日子想過我嗎?」

  「你——你在哪裡?」她紅著臉,避開了他的問題。

  「招兵買馬!」他靠在那兒。

  「你真預備不回去了?」她不安地。

  「你看我的樣子像回去的人嗎?」他指指自己。

  「但是——天智找過我,說軍校有信催你回去!」她說。

  「天智果然找到你了!」他笑得頗自得,漂亮中加多了一抹邪氣。「什麼信?軍校來的?」

  「是!天智還說很嚴重,會當你逃兵辦!」她強調著。

  「算了,今天不談這個,一星期不見了總得親熱親熱,」他擁緊她一些。「抓到了大不了槍斃!」

  「可以辦退學嗎?」她關心地問。

  「很難,」他不在意地搖頭。「我不想理他們!」

  「不能不理,不是開玩笑的!」她加重語氣。

  「那又怎樣?」他臉色一沉。「叫你別談了,你沒有聽見?」

  耐雪吸一口氣,她發現在天威面前她總找不到自我,那是很難令人置信的事,她一向自我觀念極強的!

  「你——一個人打保齡?」她果然住口。

  「沒興趣!」他懶懶地倚著椅背,長長的腿伸得好遠,好遠。

  「來這兒看妞兒和釣魚!」

  「釣什麼魚?」她不解。

  「這兒玩保齡球的人多半是酒女、舞女、富家姨太太、黑市夫人,這是我的對象!」他旁若無人地。

  「對像?!」她眨眨眼。

  「魚腩!」他笑。「把她們釣進我場子,把她們的錢變成我們的!」

  「這是什麼意思?」她皺眉。

  「你現在不明白,以後會明白,也非明白不可,」他凝望著她。「你是我的人,你要幫我!」

  「又來了,」她紅著臉。「一點也不正經!」

  「要怎樣才算正經?八人大轎去抬你!」他說得輕佻。「喂,房子已經弄好了,你幾時搬去?」

  「我?」她怔怔地。她搬去?

  「除了你還有誰?」他很不耐煩。

  「我——我沒有答應過,那是不可能!」她說。

  他臉上掠過一抹特別的神色,然後整張臉都變了。

  「沈耐雪,當我決定一件事後,一定要完成,你也不能例外,」他盯著她。「我把地址給你,什麼時候來隨你,若你不來,我——」

  話沒說完,耐雪感覺到他的手一下子僵硬起來,臉上的肌肉也不聽指揮地痙攣,眼中光芒更是可以殺人,他——怎麼了?隨著他定定的視線望過去,耐雪也是一震,跟著也全身不自在了。

  怎麼這樣巧呢?台北市有那麼多玩樂的地方,偏偏大家都來到這裡,文蓮和之洛站在門邊,他們親熱地挽著手,微笑張望著像在找人,當他們的視線掠過陰森的天威臉上時,他們——尤其是文蓮嚇得不覺倒退一步,「刷」的一下臉也變得慘白!

  耐雪強抑那不自在的感覺轉臉望天威,她關心的只是天威,她才不在乎文蓮和之洛怎樣。但——即使再過一百年,她也忘不了天威的神情,天威——那妒,那恨,那狂怒,那愛與恨交織,組合成那灼人的神情,他目不轉睛盯著文蓮,文蓮也無可奈何地迎著他的視線,大家都忘記了行動,好久,好久一段時間,文蓮首先驚醒,她甩一甩頭,拖著之洛轉身大步逃出去。然後,耐雪感覺到天威身上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他整個人軟下來,弱下來,也彷彿整個人空了。

  「天威——」她小聲呼喚,試圖喚回他的靈魂。

  他怔一怔神,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

  「囉嗦什麼?你給我安靜!」他叫。

  「天威,」她委屈地。「誰囉嗦了?」

  「住口!」他站起來,臉色又青又紅,情緒極不穩定。「再囉嗦就給我滾得老遠!」

  耐雪無法忍受這種過分離譜的待遇,滾得老遠?哪一個男孩孑會對女孩子這麼說?她站起來,滾就滾,感情的折磨可以受得了,自尊卻不容受損。

  還沒開步,天威突然抓住她的手,他在顫抖,在激動,他的指尖冰冷。

  「耐雪,你——陪我打球!」他不說道歉,那顫抖的一握卻勝過十道歉的話。「我不許你走!」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收回去。

  「我可以不走,但——不能再有下次!」她正色說。

  他凝望她,複雜的眼光、複雜的神情全都表示了他複雜的感情。「我發誓,我不再對你發脾氣!」他鄭重說。

  耐雪鼻子一酸,扭過頭去。要他說這句話太不容易了,他那樣的男孩——她心中暗暗歎息,天威說恨,然而,天威還在愛文蓮,是嗎?是嗎?畢竟那是他付了全心全意的全部感情!

  那麼——屬於耐雪的是什麼呢?他已不再有愛!

  ☆☆☆

  天威躺在床上,沉默地盯著天花板,他那英俊得使人移不開視線的臉上一片陰沉漠然,眼光冰冷而有些殘酷,彷彿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感動了!

  這是一間普通而簡單的臥室,一張雙人床,一個化妝台,一個衣櫃,還有一張半新的沙發,全是房東的傢俱,連房子一起租給他的。

  臥室門外有些聲音,天威卻是充耳不聞,那是他所厭惡的賭博,他曾經為賭博而和父母鬧翻,想不到——他終於還是走回這條路,還有什麼比弄個小小的場合更能賺錢呢?他需要錢,他只能這麼做!

  房門一響,冒冒失失闖進一個高大的男孩子。

  「天威,開了兩桌,你不出去打點打點?」於文泰說,「一桌是新加坡的白燕帶來的,另一桌是阿迪的弟兄來捧場,阿迪很夠朋友,很上路!」

  天威看於文泰一眼,這個巨無霸似的男孩子忠直義氣,一個電話他就來了,對周俊彬那兒全不留戀,這真是很難得的,現在的傅天威不比從前,要赤手空拳打天下,而周俊彬卻小有基礎,於文泰寧願跟天威,這對天威是無比的鼓勵和安慰,這樣的弟兄——是天助他嗎?

  「有你把場子行了,」天威一點也不起勁。「我累!」

  「天威,第一天開張,起勁點吧!」於文泰一把就拉起他。

  「別人不見,阿迪總要應酬兩句,人家給足了面子,我們總不能失禮,大家以後場面上要照面的啊!」

  天威冷冷牽扯一下嘴角,很是不屑。

  「周俊彬有沒有消息?」他問。

  「他——」於文泰皺皺眉。「提他做什麼?掃興,他有幾個膽子敢跟你過不去?」

  「沒有膽子也該來亮個相,不是叫發仔通知他了嗎?」天威神情不好。

  「誰知道,」於文泰不想多談這件事。「可能不在台北!」

  天威冷哼一聲,慢慢走出去。

  外面是一條小走廊,走廊外面是一間相當大的客廳,陳設一如普通人家,看不出特別,此刻卻有兩桌在打麻將,有個弟兄在把門,還有一個女子在照顧煙酒、茶水。

  「嘿!天威!」一個打麻將的男孩子站起來,雙手抱拳,一如武俠片裡的鏡頭。「做兄弟的今天來道賀,你終於還是回來了,願你重振雄風!」

  天威也是一抱拳,算是答禮,然後又和各人點頭微笑,招呼相當周到。

  「傅天威,你名不虛傳!」那個叫白燕的舞女賣弄風騷,媚眼亂拋。「比明星還英俊哩!」

  天威眉心微蹙,終於還是展開笑臉。開始打天下的當兒不能得罪人,任你是賣的、撈的,有奶就是娘,有錢的都是主顧,他——得忍耐。

  「不怕你男朋友聽見?」天威戲謔地。

  幾個人哄笑起來,天威走向一邊。

  「天威,你那個新妞兒什麼時候搬來?」於文泰問。

  「沈耐雪,什麼新妞兒!」天威不客氣地。「她若搬來,你少衝撞她!」

  「怎麼會呢?你是老大,她是大嫂,」於文泰直率地笑。「大嫂比那個林文蓮漂亮多了i」

  「不許胡扯!」天威沉下臉。

  於文泰也不在意地聳聳肩,侍候煙酒的女工匆匆來開門。能夠上到他們門口通過了樓下第一道天威設下的關卡,表示是安全可靠的客人。門開處,一個斯文、秀麗的女孩子略帶畏懼的站在那兒,一看見天威,她那壓得低低的眉頭也揚起來。

  「哥哥,你真是在這兒!」天智走進來。

  見天智,天威下意識的沉下臉,天智不該來這兒,這是他心中惟一的念頭。

  「你怎麼來的。」天威不客氣地。「誰告訴你地址的?」

  天智的視線很快地巡視一圈,壓低了聲音。

  「在這兒講話方便嗎?』她問。

  天威猶豫一陣,轉身回臥室。

  「跟我來!」他沒表情地說。

  天智跟著走進他的臥室,女孩子總是比較小心眼兒的,她迅速四下張望,簡單得沒有一絲女人味,天威是獨居的。

  「誰告訴你地址?」天威很不高興。「我不希望你來這裡,天智!」

  「我不能不來,」天智憂形於色。「軍校已經發出正式通緝你的命令了!」

  天威呆怔著微微變臉,通緝?這麼嚴重?這是他所不曾想到的,他只不過是個軍校學生!

  「那——又怎樣!」他揚一揚頭,強悍的。

  事已至此,表面上他只能如此,他不想示弱。

  「我也不知道,」天智歎一口氣。「如果現在回去可以挽回一切的,我希望——」

  「別說回去,」天威斷然搖頭。「我決定了的事絕不更改,由他通緝好了!」

  「怎能這樣呢?你總不能東躲西藏的過日子,」天智眼圈紅了。「就算你不回去,手續總該弄清!」

  「有什麼手續可弄清的?」天威是豁出去了。「現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天智嚇一大跳,死路一條?她的臉變得蒼白。

  「沒有可挽回的?」她顫聲問。

  「誰知道!」天威心中也是煩亂,通緝,就當他犯人一樣的抓,他還能露面嗎?「如果有人事關係,認識上面的人,或者——可以收回成命!」

  「上面的人?」天智眼光閃一閃,她記得母親說過認識人的話,也許可以一試!

  「當然是大官啦!」天威不耐煩。「算了,你回去吧!以後別再來,免得被人跟蹤!」

  「我可以不來,你答應打電話回家!」天智望著哥哥,天威並非想像中的得意,他看來有心事!

  「好!」他想也不想的答應。

  天智卻搖搖頭,再搖搖頭。

  「你在敷衍我,你不會打電話的,」天智歎一口氣。「若不是我追著耐雪,怎麼能找到你呢?」

  「果然是她!」天威臉上一陣赤紅,很可怕。「女人總是守不住秘密!」

  「別怪她,我逼她講的,」天智婉轉地。「哥哥,你——不是想把耐雪拖下去吧?」

  「拖下去?」天威大笑起來,很放肆地。「沈耐雪自己喜歡我,她這麼大的女孩子,我能強迫她做什麼?拖下去?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小太保?」

  「不,哥哥,」天智臉色很是特別。「耐雪是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你對林文蓮的恨意不能——發洩在她身上,這不公平!」

  「你怎麼知道我會怎麼對待她?」天威坐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到你——」天智歎一口氣。「我不知道怎麼講,但耐雪——非常好,不能令她委屈!」

  「我喜歡她,還會令她委屈嗚?」天威似笑非笑地。

  天智怔怔地注視天威一陣,她無法從天威漠然的眼中、漠然的臉上看出什麼,天威——離她更遙遠了!

  「哥哥,你的喜歡沒有真誠!」她終於說。

  「真誠?」天威又笑了。「我曾經付出過一次,得回來的是欺騙,以後我永不再相信這兩個字!」

  「不能這樣,耐雪是真心的!」天智叫起來。

  「天智,你為什麼替沈耐雪擔心?」天威歪著頭。「她現在不是好好的在她母親身邊?」

  「不,不是這樣的,」天智很固執。「我看得出耐雪變了,她心事重重,又煩亂不安,她和以前完全不同,她——看來矛盾得要命!」

  「矛盾?」天威笑得更是得意。「她在矛盾嗎?那倒是很好的現象!」

  「哥哥,你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天智正色說,「我不能讓你傷害她!」

  「傷害?」天威的臉沉下來。「你要弄清楚,是誰傷害了誰?是誰引起這一切的?」

  「我知道,」天智冷靜地。「你要報復也不能在耐雪身上,她和林文蓮又不是姐妹!」

  「別提那個賤人的名字!」天威怪叫起來。

  天智駭了一跳,天威對文蓮的名字竟也那麼沉不住氣,可憐的天威,他受了多大的打擊?

  「外面——都是你的客人?」她轉開話題。

  「你看不見他們在賭錢嗎?」天威沒好氣地。

  「這地方——你租的?」天智再問。她希望再多瞭解天威一些。

  「當然!」天威揚一揚頭,「押金,整年房租,還有外面的裝修佈置,整整花了二十萬,這個場合的流動現金是一百萬,我要先做出信用來!」

  「那麼多錢——你哪裡來的?」天智呆了。多少時間呢?哪兒跑出來的一百二十萬?

  「不偷不搶,」天威自傲地一笑。「傅天威的一點老關係、老面子還在,我出一句聲,自然有人替我把頭寸調來!」

  「這樣調頭寸——有風險嗎?」天智一聽調頭寸、借錢她就心驚,父母欠債的教訓在她心中印象鮮明。

  「什麼風險?」天威眼睛一翻,大不以為然。「運氣好,客人多,一夜就可以賺三十幾萬,你擔心什麼?」

  「有贏就有輸,你不能總朝好的方向打算,」天智苦口婆心地。「而且有這麼好賺錢的方法,為什麼人人不做?」

  「人人可做,我傅天威還能撈嗎?」天威講得流氣,才不見他多久,口氣全變了!

  天智搖搖頭,再搖搖頭,慢慢說:

  「哥哥,我真是覺得你——離我遙遠了,」她轉身走出去。

  「我不會再來,我也不希望自己再來,只是——能有一天看見你走出去嗎?」

  「走出去之後的路是什麼?」天威在背後問,「你知道嗎?」

  天智的心一抖,通緝!她大步走出雲,她來——又有什麼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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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0:22
第五章

  苦苦支撐了五天,耐雪覺得自己情緒已面臨崩潰邊緣,無論上學、回家,無論吃飯、睡覺,無論做任何事,無論在任何時間,天威的影子總在她面前晃,晃得她頭昏眼花,晃得她不能安寧,天威——已佔據了她的整個心,整個腦,整個人!

  怎樣辦呢?她滿心想見他的念頭,偏偏五天來他連電話也不打來,那天在保齡球場分手時,他這麼對她說:「你考慮清楚,想見我就搬來我那房子,否則——我不會再找你!」天威,天威,何其殘忍,他知道她渴望見到他、渴望時時刻刻伴著他,偏偏這麼折磨她,天威——唉!她可是上一輩子欠了他的債?

  媽媽去上班了,家裡只剩下沒有課的她,以往的日子她總能利用這些空閒時間看一點書,睡一個午覺,收拾一下房間什麼的,今天卻怔怔地坐在床上,什麼也不能做,連覺也睡不著,心裡只轉著一個意念:「該不該去找天威?要不要搬去他那兒?」

  當然,她明白搬去他那兒的意思,她不是孩子,搬去他那兒,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同居,是嗎?那是個很不好聽、很刺耳的名詞,她絕不夠新潮,受不了所謂試婚式的同居,這卻是天威留給她惟一的一條可行的路!

  天威的確是——殘忍!

  坐在床頭,心胸中欲爆炸的感情令她受不了,她已完全無法自拔,她已完全掉進天威的網中——天威可曾張網?若不能見到他,若不能得到他,她會思念而死,她會爆炸而死,但是——她就這麼搬去天威那兒,且不說自尊心,母親那兒怎麼交代?

  母親口口聲聲惟一的希望在她身上,母親從頭到尾要她做一個淑女,要她好好用功讀書,母親絕不會同意天威,若聽見她搬去天威那兒,母親會發瘋,這——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她也知道不能再這麼想下去、矛盾下去,她總得做個決定,她必須在母親和天威之間選一個,或者這就是她的命運吧?她只能接受,無法逃避。那麼——她該怎麼選擇?母親或天威?天威或母親?

  離開母親,她仍然能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母親不諒解,即使她會思念,她仍能生活下去。失去天威——天!她不敢想像失去天威會怎樣?她整個人漸漸枯萎以致死去?她再也不能平靜,她再也不會快樂,她再也沒有歡笑——不,她怎能失去天威呢?

  整個人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她已在這一剎那間下了決心,她才二十歲,她要活得快樂,她要活得充實,她要歡笑,她怎能失去天威?她在傻什麼?她只是在折磨自己,不是嗎?她愛天威,發狂地愛著他,這已是最好的理由,她愛他,她要跟他生活在一起,這還不夠?

  她胡亂地從床底拖出一個小皮箱,飛快地把一些簡單的隨身衣服拋進去,她要去天威那兒,她已決定,現在就去,絕不後悔,愛——有什麼可後悔的呢?

  箱子整理好了,她把案頭那張和母親合照的照片放進皮包,這——就走了?四下張望一下,小小的溫馨臥室,陪伴著她長大的屋子,裡面曾經充滿了她的歡笑,她的夢,現在離去——不必悲哀,她會回來的,不是嗎?母親終會原諒她,母親終會接受天威,她知道!

  提起小箱子,輕輕拉開房門——巨大的、無法控制的震動使她整個人呆住了,不可能的,母親該在上班,該在辦公室忙碌,母親怎會坐在客廳,沉默著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母親——怎會回來?

  「你決定了?」母親的聲音竟保持一貫的平靜。她似乎早知道耐雪的心事。

  「媽媽——」耐雪低下頭,心中怦怦亂跳。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母親臉色有些奇異的蒼白。「不過走之前,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你——請說!」耐雪的喉嚨好像乾涸了。

  「當我知道了傅天威這個人,我就作了一些調查,」母親慢慢地、溫和卻無比嚴肅地說:「他——受軍校通緝,他曾威脅過林文蓮父女,他曾有一段不怎麼光明的過去,他的脾氣剛烈暴躁,他有不良少年的底案,他的家庭看來也不怎麼正常,父母——可以說靠賭為生。他有一個不錯的妹妹,但對他沒有幫助,他是個獨斷獨行的男孩,長得非常英俊、出色,行為不怎麼好,現在——主持著一個非法的地下賭場!」

  耐雪呆呆地望著母親,母親花了多大的功夫?她幾乎查到了天威所有的一切,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母親難道不知道她早已知道天威所有的事?母親這麼做,怕——白費氣力!

  「聽見我說的話嗎?耐雪!」母親問。

  「聽見!」耐雪機械地點點頭。

  「知道傅天威的底子之後,你再慢慢作決定不遲,」母親露出溫柔的笑容。「你是我的好女兒,耐雪,無論如何我不能令你吃虧!」

  「我——早已知道一切!」耐雪垂著頭細聲說,第一次發覺,她的確很怕母親的。

  母親眉梢一揚,眼中掠過一抹凌厲的光芒——這一刻她看來不再溫柔、親切。

  「早已知道一切還預備離開我?」母親的聲音也提高了。「那樣一個不正派的男孩子你也決定跟他去?」

  耐雪不敢出聲,叫她說什麼?愛?母親會瞭解嗎?會瞭解這個字嗎?

  「耐雪,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壞的?」母親歎一口氣,她認為耐雪不敢違抗她的。「你記得媽媽對你的期望?你知道你自己必須負的責任?」

  責任?!耐雪愕然抬頭,她要負什麼責任?

  「我不明白,媽媽!」她小聲說。

  「我們母女相依為命,媽媽老了,退休之後,誰負責我的生養死葬?你完全沒想過?」母親的語氣變得尖銳。

  「當然是我,」耐雪吸一口氣,依然無法壓平那股不滿,難道她和天威在一起就不負責了嗎?「無論情形怎麼樣,我一定負責!」

  「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你憑什麼負責?」母親完全失去了平和。「我豈不是白養你一場?」

  「白——養我?」耐雪覺得自己的心碎成片片了,母親養她,只為防老?難道養育子女不是一種天責?「媽媽,你養育我原來——只是為你自己?」

  母親一怔,臉色奇異地變化幾次,她說錯了嗎?

  「難道——不應該?」母親生硬地說。

  「那——我明白了,」耐雪再吸一口氣,離開的念頭更堅定。

  「我保證,我一定會達到和滿足你的要求!」

  「你——真是要走?」母親氣餒了,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女兒。

  「是!我已決定,」耐雪堅定地點頭。「我希望你原諒我,我去——因為我愛他!」

  「你愛那樣一個人?」母親紅著臉尖叫起來。「你瞎了眼睛?你也不怕人家笑話?一個壞蛋,一個敗類,耐雪,你太傷我心了,你——簡直不可救藥!」

  「我愛他——並不在乎他是什麼人,愛是沒有條件的,」耐雪小小的臉兒好莊重。「我更不怕別人笑話,因為這件事根本不可笑!」

  「還不可笑?你跟那樣一個人私奔、同居,簡直笑掉別人大牙,我的臉也丟光了,」母親簡直完全變了一個人,又勢利、又跋扈、又庸俗,難道平日親切溫柔不是她的真面目?難道她對女兒也用一副假面具?「耐雪,二十歲的女孩子,還是大學生,你不覺羞恥?」

  「愛情並不可恥!」耐雪提起小箱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媽媽!」

  「別走,耐雪!」母親霍然跳起來。「你不能走,不許走,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後悔!」耐雪正色說,「我會回來,我會對你負責,但現在我一定要走!」

  「耐雪——」母親淒厲地叫。

  「媽媽,你並非失去女兒,相反的,你會得回一個兒子!」耐雪說。她高興自己變得這麼勇敢。

  「我不要那樣的兒子——」

  「再見,媽媽,」耐雪不理會她的叫喚。「你保重,我會時常回來看你!」

  「耐雪!別走——」母親尖利的聲音追出來。

  耐雪咬著唇,大步走下樓梯。她要追尋的是愛情,為什麼母親不能明白呢?母親那樣子也令她難過,好像一輩子失去了她似的,她會回來的,母親,請原諒她!

  她攔了一部計程車,說了天威給她的那個地址,計程車很快地把她送到目的地。她下車,看見紅門邊上站著兩個流里流氣的男孩子,這兩個人——與天威無關吧?

  正待按鈴,其中一個男孩子阻止了她。

  「小姐,請問找誰?」男孩子嬉皮笑臉地。

  耐雪皺眉,這是兩個無賴吧?

  「讓開,我找誰與你們無關!」她沉下臉。

  「這麼凶!」另一個搖著頭,嘖嘖有聲。「小姐,要上這道樓梯就必須通過我們,這是規矩!」

  「什麼規矩?這個樓梯是你們買的?」耐雪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怕他們。

  「那倒不是,但——」其中一個摸摸頭。「你若不是去四樓,請走另一道門吧!」

  「我去四樓,」耐雪揚一揚頭,這兩個傢伙真是天威的手足?「我找傅天威!」

  「找老大?!」兩個傢伙不敢再無禮。「請問——」

  「沈耐雪!」耐雪沒好氣地。

  「大嫂?!」兩人一齊叫,立刻讓開了路,打開紅門請她進去。

  這一聲大嫂叫得耐雪面紅耳赤,難道天威早已算定她會來?早已把她的名字告訴大家了。

  沿著樓梯走上去,在四樓處按了門鈴,一個女工模樣的人替她開門,也不問她什麼就讓她進去。

  一進門,她看見幾桌賭興正濃的男女,有打麻將的,有玩撲克的,屋裡煙霧迷漫,烏煙瘴氣。這就是天威的場合?她皺皺眉,一個又高又壯的男孩子迎上來。

  「請問——」男孩子看見她手上的小箱子,很是驚異。

  「天威在嗎?」耐雪懶得和他囉嗦。

  「你——沈耐雪?!」男孩子眼睛一亮。「請跟我來,天威在臥室,嘿!我是於文泰!」

  經過小走廊,於文泰魯莽地推開一扇門,劈頭劈腦就朝裡面叫。

  「天威,沈耐雪來了!」說完把耐雪推進房,立刻關上房門。

  床上平躺著一個男孩子霍然跳起來,那不是天威是誰?他滿臉、滿眼睛都是驚喜,凝望耐雪半晌,張開雙手欲奔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欲奔過來的動作停止,驚喜的神情也被掩飾了。

  「是嗎?」天威只淡淡地說。

  耐雪心中激動,她已捕捉了天威剛才那一剎那的心靈激動,她也看見了天威有意的掩飾,這——已經足夠了,原來天威心中仍是對她有情的,是嗎?是嗎?他只是不願表達出來而已!

  「天威,我——來了。」耐雪吸吸鼻子,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早就該來了,」他還是走向她,並擁住她的肩。「你明明喜歡我,愛我,還猶豫什麼?」

  「我——我——」耐雪倚在他懷裡,滿足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天威並非全然對她無情呢!

  「來了就好了,哭什麼?」天威故意把聲音裝成好冷,他——心中可是喜歡耐雪來到?「我最討厭女孩子哭,我要你笑,來!笑一笑給我看!」

  「天威——」耐雪忍一忍,終於破涕為笑。

  「來!讓我帶你出去慶祝一下,」天威的興致忽然好了,他剛才不是還漠然躺在床上嗎?「我們算什麼?試婚?同居?你說!」

  「對我來說,不是試婚,不是同居,是——一輩子的事,」耐雪吸吸鼻子,小臉兒好莊重。「來之前我下了好大的決心,跟了你——我一輩子也不會改變!」

  天威沒出聲,耐雪只感覺到他擁著她肩的手一緊,這一緊——可是代表了千言萬語?可是代表了天威的情?

  天威——可有情?

  ☆☆☆

  耐雪來到天威這兒已經兩星期了,不論說同居或試婚,他們確已過著夫婦般的生活。

  對耐雪來說,她是放棄和犧牲了以往的一切,是下了最大的決心,她對未來抱著一個美好的希望,她希望自己能擁有所有女孩子所嚮往的幸福,可是,她心裡也非常明白,她這麼做是毫無把握的押注賭博,輸贏的成分幾乎是一半對一半。她並不後悔這麼跟了天威,無論她再不習慣這兒的環境,能和天威在一起,她是快樂的!

  然而對天威——耐雪的來曾帶給他一陣精神上的滿足,卻不曾真正平衡他、安平他,他的情緒時喜時怒,極端的不穩定,他的脾氣也像一陣雨般,能在一秒鐘之間發生變化。

  耐雪以為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她認識他時已是如此,只有於文泰和他的老兄弟知道,天威變了,徹頭徹尾的改變,令人覺得陌生和可怕。

  天威為調頭寸的事出去了,只有耐雪獨自在臥室裡,她的世界似乎就是這臥室,她幾乎絕不邁進客廳一步,除非那兒連一個客人也沒有時。她只是個年輕的女孩,時間長了,她自然會覺得困在屋子裡好悶,好無聊,前幾天看見報紙上一段聘出納員的廣告,她半開玩笑、半好奇的寄了一封應徵信去,奇妙的,今天竟收到了回信,說是約她見面,就在今天!

  約見?她心中躍躍欲試了,反正天威又不是常常伴著她的,她的確可以利用白天的時間去上班,若有一間公司肯請她,相信媽媽也會高興些,至少她可以表示自己不是墮落。

  於是她換了衣服,不驚動客廳中任何人的悄悄走出大門,走下樓,走到陽光下。守在門外把風的兩個男孩子雖詫異她的外出,她卻好心情的不加理會,她去應徵工作,又不是去做什麼壞事,詫異什麼呢?

  陽光和新鮮空氣令她振奮,馬路上繁忙擁擠的行人車輛令她有重回世界的感覺,她益發覺得只把自己困在臥室裡是傻事,也益發堅定了她工作的決心。

  在她想像中欲請她這大學也沒畢業的公司一定規模較小,誰知道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雖然不能說最大的公司,卻遠比她想像的有規模。她帶著略略不安的心理見到了那位風度甚好的經理。

  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但很有風度,而且很有氣勢,很有修養,雖然模樣兒比不上天威一半出色,他的穩重成熟看來很順眼。

  「大學還沒畢業,為什麼想工作?」經理桌上有一個亮閃閃的立體三角形銅牌,上面寫著程思堯三個字,那是他的名字吧?程思堯。

  「我——」耐雪完全沒防備他這麼問,臉紅了,訥訥的半天也說不出話。「為了一些原因,我不想再唸書,我覺得工作會比較適合我!」

  「是不想唸書?或是念不下去?」程思堯的眸子裡有著關切,對一個陌生女孩子他竟關切?

  「是不想念!」耐雪說真話。

  「好!」程思堯點點頭。「既然你想工作,那麼——今天十號,你十五號開始來上班吧!」

  耐雪意外得睜大了驚訝的眸子,她被錄取了,是嗎?叫她十五號來上班?

  「你是說——你決定僱用我了?」她不能置信地。

  「是的!」程思堯絕對平靜地微笑著。「應徵的人不少,有學歷的也多,但我決定用你!」

  耐雪吸一口氣,硬生生地壓下去那股要問「為什麼?」的衝動,決定僱用她就行了,管它什麼原因呢?

  「謝謝你,程先生,」她感激地望著他。「我十五號來報到,我雖沒經驗,我一定會努力去學,去做!」

  「我相信你會做得好!」程思堯再點頭。

  耐雪站起來告辭,她不能蠢蠢的一直坐在這兒。

  「哦,沈小姐,」程思堯的話追在她背後。「薪水是六千塊錢起,不很高,但年底公司賺錢有花紅分,工作努力的人也有獎金,我們的制度很好,做下去會很有前途!」

  「謝謝你,程先生!」耐雪終於退出去。

  她滿心高興,雀躍地回家,她一定要快把這好消息告訴天威,天威一定也會為她高興,她得到了一份工作啊!六千塊錢雖然不多,但母親做了二十多年才不過一萬多一點,她的前途是充滿希望的,尤其那個程思堯——嗯!那會是一個很不錯的上司,她開心地想!

  客廳裡有幾桌客人,和外面一天的陽光比起來,這兒簡直烏煙瘴氣,暗無天日。她皺著眉頭穿過那些沉迷在賭桌的人,輕悄地走回臥室,她想——給天威一個意外的驚喜吧,天威一定回來了!

  推開房門,天威果然在——只是,天威的神色令她吃驚和意外,他像個困獸般在臥室裡踱著,滿臉陰沉的怒意,滿臉的焦急不安。

  「天威——」耐雪怯怯地叫,發生了什麼事嗎?

  乍見耐雪,天威臉上、眼中迅速地閃過一抹激動、喜悅的光芒,只是一剎那,狂怒壓過了一切。

  「你到哪兒去了?你說!」他指著她怪叫。

  「我——」耐雪一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回你母親那兒?去見你的舊情人?」天威可是在吃醋?沒有理由發這麼大的脾氣。「話也不留一句就走,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不,天威,不是這樣的,」耐雪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只是——只是去應徵了一份工作!」

  「什麼?!」天威眼中閃動著無數個問號。「應徵工作?誰餓著了你?凍著了你?誰叫你去應徵工作的?我傅天威還要你來養嗎?」

  「你怎麼這樣想呢?」她吸吸鼻子,淚水依然掉下來。天威簡直不分青紅皂白。「工作也不是件壞事,白天你事多,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好悶,工作——只是解悶!」

  「跟我在一起還說悶?你當我是什麼?」天威紅著眼睛叫,「我什麼地方虧待你了,你不滿意什麼?」

  「不,不,天威——」耐雪掩著臉哭泣起來。

  「還否認?」天威不由分說地抓緊了她的手,鐵鉗般的手指令她感覺到痛。「自己做錯事為什麼不承認?」

  「天威,我真的沒有——」

  「啪」的一聲,天威狂怒的手掌拍在耐雪臉上,立刻,五條赤紅色的手指印出在她臉頰。她驚怒交加,天威竟然動手打人?天威——他摔開她,不再給她任何機會,開了門大步衝出去。

  「砰」的一聲,反彈上的門震得耐雪心碎,天威冷酷的一掌打得她的世界變了色,她為他犧牲了一切,放棄了一切,他竟絕不領情,他竟打她,她頹然坐在床沿,這時竟連哭泣也忘記了,她傷心卻不再有淚,天威居然打她,天威——居然打了她!

  得到工作的滿腔喜悅消失了,窗外的陽光也振奮不了她,她以為天威會高興她去工作的,哪知天威這麼古怪,這麼反常,他難道希望她一輩子困死這間斗室?

  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了,她心中再不存天威會進來道歉的念頭,天威那種人是不會道歉的,他做任何事不論對錯都沒有愧意,他——唉!難道他們的關係就算完了?就結束了?才兩星期啊j

  又等了一陣,窗外的陽光已漸暗,黃昏了,天威——怎麼全無動靜?他在外面嗎?在嗎?冰冷的心使她感覺不到天威的存在,雖然只隔一道門,那感覺中的距離卻是好遙遠了。

  然後,天將黑的時候,房門輕晌,隔了一陣,一個男孩子的身影閃了進來。耐雪心中一陣緊張的跳動,看清楚了,進來的不是天威,是那個高大義氣的於文泰。

  「大嫂——」於文泰總是這麼稱呼她的。「到底你和天威發生了什麼事?」

  「根本——沒有事!」耐雪抬起頭。「他呢?」

  「出去了!」於文泰歎一口氣,歎息?!為什麼?「說句公道話,你出去之前應該交代一聲,全屋子裡的人沒有人知道你走,樓下的阿發也不知道你去哪裡,天威回來不見了你,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對每一個兄弟發脾氣,他說——你大概不回來了!」

  「怎麼會呢?」她吸吸鼻子,很是感動。天威原來是關心她,原來是怕她走了不再回來,原來是——「我只不過去應徵一份工作,悶在屋子裡很不好受!」

  「你該早告訴他,」於文泰再歎息。「天威這次回來重起爐灶,我看得清楚。他變了太多,太多,整個人的精神和心理都不平衡!」

  「是嗎?」她眨眨眼。「我以為他原來就是這樣的!」

  「他受了刺激和打擊,」於文泰揮出一拳。「有的時候不是靠拳頭可以解決一切的!」

  「你可以勸勸他,」耐雪說。突然間她想到一件事。「於文泰,你說實話,他最近——可是受了挫折?」

  於文泰皺著眉,欲言又止。

  「天威不許我對你說!」他倒老實。

  「請告訴我,一定要告訴我,或者——我能幫忙呢?」她急切地。

  「我——哎,不能說的,」於文泰為難地摸著頭。「你何必知道我們的狗屁事呢?」

  「我一定要知道!」耐雪斬釘截鐵地說,「天威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必須知道!」

  「哎——好吧!」於文泰終於說,「我們這個場合自己沒有什麼實力,我當然指錢,全是調回來的頭寸,每天要付利息,每天還要應付開銷,弟兄們還要吃飯,這——負擔很重,再加上——邪門的事,近來運氣硬是不好,每天都是輸,天威心裡當然不好過,下午他出去也是調頭寸,可是——約好的人沒來,打電話去不聽,到他家也避不見面,天威的脾氣當然不好,剛才的事——你就讓著點兒,原諒他吧!」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耐雪變了臉。賭場也不是天威口中那麼穩賺。

  「你又沒有錢,又幫不上忙,告訴你做什麼?」於文泰搖著頭。「現在台北市道上的人馬現實得很,跟紅頂白,周俊彬那小子最不是人!」

  「誰是周俊彬?」耐雪心中又亂又急,她早已不記恨天威的那一掌了,天威受的壓力太大,她現在才明白,他那樣心高氣傲的人怎麼受得了?她要怎樣才能幫得上忙?她一定要幫忙的!」

  「以前跟天威的老弟兄,現在撈起來了,發了,眼中再也沒有別人,尤其對天威,不但不幫一把,還多方打擊,他媽的這小子真不是人!」於文泰氣憤地。

  「天威去跟他調頭寸?」耐雪再問。她要清楚每一件事,她告訴自己。

  「殺了天威也不會去求周俊彬,」於文泰呸一口。「是周俊彬那天殺的到處講天威壞話,害得那些本來想幫天威的人都縮了手!」

  「天威和他有仇?」耐雪皺眉。

  「哪兒來的屁仇?周俊彬以前根本是跟天威的,他大概是怕天威搶了他生意!」於文泰說。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天威要調多少頭寸?」

  「二十塊!」於文泰伸出兩隻手指。

  「二十塊?」耐雪不能置信,這麼少的錢也要調?

  「二十塊就是二十萬,是我們道兒上的話!」於文泰乾笑兩聲。

  耐雪暗暗歎息,這麼多錢,她的確是沒辦法幫得上忙的,母親是會有點錢,但絕不可能借給她,母親一定恨死天威了,她該——怎樣辦?

  「他呢?我是說天威!」耐雪忽然想起來。

  「他衝出大門就走了,」於文泰攤開雙手。「樓下的阿發追著他去,差點被他打一拳,不過——阿發說看他走的方向是前面巷子的酒吧,阿發他們已經去找他了!」

  。酒吧?!天威喝酒的?」耐雪大吃一驚。

  「每個人心裡不舒服、不愉快的時候,喝酒的確是一種忘掉—切的好辦法!」於文泰說。

  「我去找他!」耐雪想也不想的往外走。

  「大嫂——」

  耐雪不理會於文泰阻止的呼喚,半跑地匆匆經過客廳,走出大門,在下樓的時候,她聽見於文泰追來的腳步聲。她想,無論如何要把天威找回來,喝酒不是解決的辦法,該面對現實,對嗎?

  酒吧就在前面一條巷子,五分鐘就走過去了。

  阿發無可奈何地在酒吧門外張望,他一定被天威趕出來的,一看見於文泰和耐雪,又是埋怨又是放心了。

  「阿泰,怎麼現在才來?我的腿都快等斷了!」阿發說,「老大的一拳差點把我鼻子打斷!」

  「他還在裡面?」於文泰問。

  「是啊!一個人在喝悶酒,誰也不理,」阿發又比劃又說,「一個妞兒不識好歹的走過去陪他,被他一掌推開一丈多遠,駭得那妞兒哭都忘了,坐在地上發呆!」

  耐雪看於文泰一眼,推開那裝飾得富麗堂皇的門。

  酒吧裡的昏暗,煙霧迷漫比賭場還厲害,剛進去時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一陣陣摻雜著洋涇兵英文的笑聲,幾秒鐘之後,開始看見那些打情罵俏的酒吧女,幾個外國人,奇怪的是中國人也很多。

  「在那兒!」於文泰朝角落裡的卡座指一指。

  耐雪看見了孤獨的天威,他坐在那兒望著一個空酒杯發呆,那樣子好像已經喝了不少酒。她匆忙穿過那些鶯鶯燕燕,站在天威的面前。

  「滾開!」天威頭也不抬地低喝,他一定以為又是來糾纏的酒吧女。

  「老大,是我們,我和大嫂!」於文泰沉著聲音。

  天威皺皺眉頭,臉色益發青白得可怕。

  「誰讓你們來?回去!」他還是不抬頭。「於文泰,你竟敢帶耐雪來這種地方?」

  「別誤會,天威!」於文泰苦著臉。「大嫂一定要來!」

  「天威,跟我回去,好不好?」耐雪柔著聲音。

  「你回去,你別管我!」天威用力掃開桌上的玻璃杯,稀里嘩啦的碎了一地。

  也許這種醉了的客人打破杯子是常事,居然沒有人注意他們這一角。

  「我要你一起回去,天威!」耐雪無比堅定地。「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回去好好商量才是辦法!」

  天威霍然抬頭,發赤紅火焰的眸子盯在耐雪臉上,然後,他轉頭問於文泰。

  「你做的好事!」他冷著聲音。

  「天威,別怪阿泰,我逼他講的,」耐雪立刻說。

  「滾,你們一起滾,」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酒氣上湧,或是憤怒。「我不要看見你們!」

  於文泰皺著眉,突然說:「天威,你不是我對手!」

  耐雪一震,對手?做什麼?打架?於文泰怎能打天威?天威分明是醉了。她正想勸阻,天威卻站起來。

  「你要不要試試?」天威的樣子像一隻要戰鬥的公雞。

  「你從來不是我的對手,你忘了?」於文泰笑。

  「你這蠢豬!」天威一拳揮出。

  耐雪驚叫一聲,於文泰卻用手擋住了,他那高大壯健的身體挺立有如小山。

  「要較量就出去,這兒地方太小,」於文泰說。這似乎是什麼武俠小說或電影裡的話。「你敢不敢跟我來!」

  天威盯著於文泰一陣,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他是醉了,醉得分辨不出對方的意圖。

  於文泰迅速扔了一些錢在桌子上,酒吧裡的人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馬,甚至沒計較錢夠不夠。

  出到酒吧外面,清新空氣一吹,天威立刻清醒了一些,也在這個時候,扶住站在那兒的阿發大吐特吐起來。待他吐完,於文泰不由分說地把他扶在肩上,做個手勢,阿發和耐雪跟在他後面回去。

  天威的醉態不便讓賭客們看到,他們由後面進去,這後門甚是秘密,連耐雪都從不知道,原來在他們臥室裡的衣櫃竟另有乾坤。當時她也意會到,這門必定是預備在有意外之時用的,她沉默著不問。

  於文泰把天威放在床上,嘔吐過後臉色蒼白得嚇人,他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大嫂,交給你了!」於文泰透一口氣。

  「謝謝你,阿泰!」耐雪點點頭。她知道於文泰這義氣的男孩子對天威有一種特殊的兄弟感情。

  「小事!」他搖搖頭,察看了一下那秘密門戶是否關妥了,才退出去。「等會兒我叫他們把晚餐送進來!」

  耐雪到浴室裡拿了一條濕毛巾,輕輕地替天威洗了一把臉,又替他脫掉鞋子,正想把手巾送回浴室,突然發現天威正睜著眼睛沉默地望著她,那眼光深沉複雜得令她完全不能瞭解。

  「你——不休息一下,天威!」她有著莫名的窘迫。

  「過來!」天威指指床沿。「坐下來我問你話!」

  耐雪順從地坐過來,當她瞭解天威的壓力和困境時,她更全心全意地對他。

  「你——問吧!」她垂著眼簾。

  「還痛嗎?」他用手輕輕摸一下她的臉。

  她心中一陣翻湧,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被掌摑的臉早已不痛,心中那一絲隱約傷痕也被天威這句關懷和蠻有感情的話醫好了,天威到底對她是有情的,他那樣剛硬冷漠的男孩,也說了這麼一句話,多難得啊!

  「天威——」她嗚咽著。

  「我脾氣壞,沒有節制。」天威搖搖頭,聽得出他聲音中有太多悔意。「我不該打你!」

  「我——沒有怪你,」她吸吸鼻子。「真的,我現在只擔心你的事!」

  「難不倒我傅天威的!」他眸中光芒一閃。「這個場面也撐持不起,我就別在台北混了!」

  「你可以不做這一行的!」她趁機勸他。

  「你不懂,我是只有這條路可走,」他歎一口氣。第一次天威表露了他的內心,是因為她的善良、真摯?或是他的內疚?「軍校通緝我,我家又沒錢沒勢,還欠了一大筆債,我急於想賺一大筆錢,只有撈這偏門玩意兒!」

  「欠債的不是你,而且回軍校自首、悔改,責罰怕也不會太重。」耐雪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若天威走上正路,那簡直是太好、太完美的事了。「你應該把眼光看遠一點,這一行即使真讓你在短時間裡賺了一大筆,這一輩子怕就得賠下去了!」

  「哪有這麼嚴重?」他微笑一下。「軍校我是絕不回去了,因為——你知道嗎?我是為林文蓮而去軍校的,再回軍校對我無意義,反而令我痛苦。」

  「但生命是你的,前途是你的,讓一個女孩子來左右你,豈不太傻?」耐雪柔聲說。

  「傻——也做了,由它去吧!」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耐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對我這麼好,林文蓮也沒有,我——我答應你,當我賺了一大筆錢,還了家裡的債之後,我一定永遠脫離這個圈子!」

  「真的?!」她驚喜交集,他這麼做是全為了她,是嗎?

  「我可以發誓!」他認真又嚴肅地。「我傅天威講得出的話一定做得到,你該相信我!」

  「我相信,真的,我相信!」她一連串地說,「那個時候我們可以隨便做點小生意,哪怕只是開一家小雜貨鋪我也開心。我們可以正式公證結婚,可以有一兩個孩子,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說多好!」

  天威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說起未來她眼中的光芒、她臉上興奮的紅暈都令人感動。他是喜歡她的,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子,他又不是鐵石心腸,可是——他自己往往也控制不了對她的惡劣態度,似乎要故意折磨她似的。他內疚地吻一吻她的手心,想起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認定了她是他發洩仇恨的對象,他的態度、他的表現都令人受不住,偏偏她卻忍耐了,這是什麼呢?她上一輩子欠了他的?或是——緣定三生?

  「你說的一切不久之後就可以實現,」他第一次用了溫柔的聲音。「我保證,不需要太久的時間!」

  「真的?真的?」她開心極了,今天真是特殊的一天,似乎一切都有了好的轉機。「不會太久,一年?兩年?」

  「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凝望著她。「耐雪,你比林文蓮漂亮得多,無論內心或外表,這是我的真話!」

  「哪兒——是這樣呢?」她心花怒放。

  「耐雪,以後我一定好好對待你,保證!」他真摯地說。

  她眼圈兒一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終於贏得了天威的真心,這最重要,也是她當初不敢奢望的!

  他們手握著手,凝眸相望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今天下午真是去應徵工作?」他突然問。剛才的柔情蜜意一下子漾開了。

  「是啊!很大的一間公司,請我做出納,每個月六千塊錢,年底有花紅和獎金,還可以升級,」她一口氣說,「那個程經理叫我十五號去上班呢!」

  天威不置可否地沉思了一陣。

  「你真打算去?」他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希望去,」她坦誠地望著他。「並不是為錢,我希望學一點東西,希望忙碌一點,每天困在這小屋子裡,你又不常常在,我很悶!」

  「如果我反對呢?」他又問。

  「那我就不去,」她肯定地說,「我又沒簽合同,去與不去都有自由!」

  「很好!」天威笑了。他滿意於自己在耐雪面前的份量和地位。「你去吧!十五號開始你出納員生涯吧!」

  「你真的答應讓我去?」她高興得跳起來。天威真是因她而改變了呢!

  「傅天威說話算話!」他點點頭。

  「那我——」話沒說完,門外的客廳傳來一陣爭吵聲,又有一些嘈雜的聲音。

  天威和耐雪同時變色,天威更是一躍而起,套上鞋子就衝出去,嘔吐過後他的酒醉醒了一大半,除了些頭痛之外,他走路已不再搖晃。耐雪不願在這種場合露面,躲在門外張望,發生了什麼事呢?

  天威出到外面,糾紛已經被於文泰解決了,他只看見一個長頭髮的陌生年輕人正被「送」出門,那是一個陌生男孩子,臨走時投來的一瞥令天威皺眉,那人分明不懷好意!

  睹客們又繼續他們的賭博,剛才被踢翻、推倒的椅子桌子已扶正,牌也收拾好了。

  天威做一個眼色,神色不怎麼好看的於文泰跟著他一起走進那間小小的所謂賬房。

  「怎麼樣?」天威問。

  「出老千!」於文泰冷哼一聲。「那小子瞎了眼睛!」

  「哪一路的人馬?」天威皺眉。

  「生面孔,不知道,」於文泰搖頭。「我已叫阿胖去查了,我不會放過他的!」

  「生面孔也放上來?阿發吃昏了頭嗎?」天威問。

  「是阿發去追你那一段時間混進來的!」於文泰說,「那小子逃到天邊也得被我追回來!」

  天威沉思了一陣。

  「我看沒這麼簡單,」他慢慢說,「明知是我們的場子還敢來生事,必有後台!」

  「後台?」於文泰眨眨眼,他可想不到那麼多。「我以為他想來發洋財的!」

  「臨走時他看我一眼,我發覺他不懷好意。」天威還是搖頭。

  「發洋財的地方多得是,何必來惹我們?」

  「你以為是誰派來的?」於文泰認為有理。

  「不能確定,多半是周俊彬!」天威說,「他不敢明目張膽的惹我們,派小角色來破壞我們的信譽!」

  「有道理!」於文泰叫起來。「只有周俊彬才那麼陰險!」

  「剛才你們修理了他?」天威問。

  「當然,否則不能平眾怒,那麼多賭客啊!」於文泰說,「希望阿胖能查到他的底,起他的家容!」

  「好!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天威想一想,說,「今夜成績怎麼樣?」

  。不錯!比前些日子都好!」於文泰笑了。

  「流動金夠不夠?」天威再問。

  「暫時是夠了,」於文泰拍一拍保險箱。「能再調一點來補充當然更好!」

  「嗯!明天我再想法子!」天威走出去。

  「天威,」於文泰追出來。「下次你不能再對大嫂動手,我實在看不過眼了!」

  天威盯著他一陣,一個字,一個字說:

  「注意場子,我怕麻煩會接二連三的來,那才是你的正事!今天——只是個序幕!」

  於文泰呆怔一下,天威已回到臥室。

  今天的意外只是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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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0:52
第六章

  一份工作帶給耐雪一種全新的生活,把她從困居的斗室中重新解脫出來,她很緊張,也很興奮,兩星期來她忘我地把自己完完全全投入工作中。她知道,這份工作並非她憑學問、憑真本事得來的,那位程經理似乎對她特別另眼相看,她非得努力工作不可,否則豈不太辜負了提拔和賞識她的人?

  因為腦中、心中全被工作佔滿了,她幾乎完全忽略了身邊的—切,包括天威、天威的困難和他那個「場合」。每天一大早她就離開她和天威那不是家的屋子,那個時候天威當然還沒醒,下午下班回來時正是天威為應付各方面事情而最忙碌的時候,兩人只能在晚餐檯上匆匆一聚,沒說上幾句話他就被弟兄們請出去,神神秘秘的商量他們的大事,直到耐雪上床時,他也沒時間進來一趟。

  他們倆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疏遠了。

  下班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把耐雪為領了第一次的半個月薪水的興奮冷卻下來,原是人、車最忙碌的時候,此時更是到處人頭攢動,都躲在走廊上、屋簷下避雨,等車。耐雪已經站了十五鍾了,硬是連一輛計程車都沒有,如果冒雨走到公共汽車站,怕淋濕了一身還得排長龍,她焦急又不安地四下張望,慈愛的上帝給她—輛計程車吧,她怕回去太晚又令天威不高興,天威那脾氣——唉!計程車是停在她面前,偏有那麼霸道、那麼不講理的女人一把推開她搶著上去,她驚叫一聲,腳下不穩又失了重心,整個人斜斜蠢蠢地往旁邊跌下去,她又急又氣又懊惱,這一跤摔下去怕不四腳朝天,笑掉人大牙嗎?驚呼剛止,腿已半跪,更快地背後伸出一隻手,強有力地扶住了她。驚魂甫定,正想道謝,她聽見一陣熟悉又溫文、有教養的聲音。

  「咦?你不是——沈小姐?」

  「啊——程經理,真謝謝你,我——我被人推了一把幾乎摔倒,真是謝謝你!」耐雪又窘又羞又狼狽的樣子全讓上司看到了。

  「我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你!」程思堯點點頭又望望天。「你等人?等車?」

  「等雨,」耐雪漸漸平定一些。「這麼大的雨不會有車,就算有,也搶不過別人,只能等雨停了才走!」

  「這樣吧,」程思堯有幾秒鐘的猶豫——他猶豫什麼?「如果你不怕跑過街淋濕衣服,我的車就在那邊,我可以送你一程!」

  「那——怎麼好意思,」耐雪連忙搖頭,經理送她?她可擔當不起,可是天威——「不太麻煩嗎?」

  「這雨一時不會停,來吧!」程思堯領先衝進雨裡。

  沒有再讓耐雪考慮的餘地,除非她不想立刻回去,除非她肯冒天威發脾氣的危險,她咬著唇,用皮包遮著頭頂也跟著衝進雨裡。

  只是橫過一條馬路,她也淋得全身濕透,這雨簡直大得毫不講理。

  程思堯已打開路邊停著的一輛白色「快意」轎車,並示意而耐雪上去。汽車緩緩地向前開動,大雨使視線模糊,馬路上又人多車亂,好半天也走不完一條街。耐雪不安地摸一摸濕衣服,直直地坐著不敢移動。

  「住在哪裡?沈小姐!」程思堯問。他平靜而安詳,似乎週遭的一切完全影響不了他。

  耐雪迅速說了地址,更加窘迫不定。

  她從來都是開朗、坦率又大方的女孩子,她和許許多多男女朋友都能自然相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程思堯是經理,是上司,是錄用她的人,她就是不能更自然,尤其大家還那麼陌生,又處在這麼小小的車廂中!

  「和父母一起住?」程思堯看出了她的不安,隨口問,他是想使氣氛自然些,這女孩看來有些怕他呢!

  「哎——是,是的。」耐雪下意識的移動一下。

  「這些日子的工作順利嗎?」思堯再問。他自認不是嚴肅的人,耐雪有什麼理由怕他呢?

  「順利,很順利,」耐雪舔舔唇。「許多同事都很幫忙,我學到很多東西!」

  「很好,很好!」思堯笑一笑,很有氣度地。「好好地做下去,會有前途的!」

  「是!」耐雪緊緊盯著自己濕了的鞋尖,只希望能快些回到家裡。

  程思堯暗暗搖搖頭,不再說話。這女孩子怎麼回事呢?他已經盡量溫柔了,她還害怕,不自然得那樣,送她一程只是出於好意,她不會想到——什麼歪處去吧?雖然傳說中許多上司仗著權勢追女職員,但程思堯是這樣的人?三十三歲的他抱著「寧缺毋濫」的宗旨,幾乎沒碰到過任何吸引他、令他心動的女孩子,這沈耐雪——他不自覺地望她一眼,眼中浮起了笑意,她的條件不錯,比他以前所遇見的每一個女孩子都好,只是——仍不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仍不是——

  「就在前面,經理!」耐雪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停在巷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回去!」

  「為什麼不停在門口?」他淡淡搖頭。「哪一家?」

  耐雪只好指一指那紅門,思堯把汽車正好停在門簾下的阿發面前,面對著阿發那驚訝、意外的臉,耐雪心慌意亂地跳下車,連道謝的話、連再見都沒說地就直衝進大門,好像一個做錯了事被人抓住的小學生一樣。

  思堯也不在意,微笑著把汽車開走,這個沈耐雪的神態也太奇怪了些,怕什麼呢?已經到了她的家,難道還怕他會吃了她?這些小女孩子!

  耐雪奔到二樓,還看見阿發的驚愕,心中就益發不能坦然了。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只不過等不到車,搭了經理一程便車,有什麼理由這樣呢?阿發——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是不必在乎他的!

  上到四樓,打開大門——她呆怔一下,該是高朋滿座的場面怎麼如此冷清?怎麼會是空著的桌椅?怎麼只有阿胖獨自一人坐在那兒?

  她不願跟阿胖多囉嗦,她可以問於文泰,甚至可以問天威——經過小小的賬房,於文泰不在裡面,那是反常的,平常的日子裡阿泰該在此地坐鎮才對。她快步奔回臥室,她有個不好的預感,天威也不會在——推開門,她長長的透一口氣,她懸念著的人不正平靜地躺在床上嗎?

  「天威——」她顧不得自己濕淋淋的一身,奔到床邊。「阿泰他們呢?今天怎麼沒有客人?」

  天威漠然看她一眼,這些日子來,他變得更深沉了,簡直完全令人摸不著他的內心。

  「今天休息!」他說。

  「休息?!」耐雪皺眉。直覺使她知道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幹他們這一行的說什麼休息呢?「為什麼?」

  「你不高興嗎?休息——我會有完整的一夜來陪你,」他翻身坐起。「快換衣服,我們出去吃飯,然後去跳舞!」

  「這麼大的雨出去吃飯?」耐雪拿出乾衣服預備換。「街上連一部計程車也找不到,我不想再濕一次——」

  「你到底去是不去?」天威盯著她,眼中光芒如利刃。「你怎麼完全不識抬舉?」

  「天威——」耐雪一震,連話都講不出了。什麼人又惹了他?或是他又受了打擊、挫折?他又像一枚要爆炸的地雷,他又變得滿身殺氣。「我是好意——」

  「收起你他媽的好意!」他臉上紅雲隱現。「我就討厭你那婆婆媽媽,去或不去,我再問一次!」

  「我——我換好衣服就走。」耐雪深深吸一口氣,什麼都不敢再說的迅速換好衣服。

  天威始終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盯著她,耐雪激靈靈地一顫,她感覺到那逼人而來的火焰,天威——在燃燒嗎?

  「你為什麼不出聲?一副委委屈屈的養女狀,」他冷哼一聲。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我根本沒想什麼,天威,你公平一點!」她委曲求全,強抑激動,天威好像是故意找架吵似的。

  「放屁!居然想騙我?」他怪叫起來。「你心裡不是在罵天威你這王八蛋,你這流氓,你這混蛋,我才不信,你說是不是?你說!」

  「天威,」耐雪慌忙關上房門。「別這樣,讓別人聽見像什麼呢?你明知我不會這樣罵你的!」

  「還不承認?」天威一把抓住她手臂,捏得她忍不住呼痛。「沈耐雪,你說,你到底對我說了多少假話?你說?怕什麼人聽道?什麼人會在聽?」

  「天威,」耐雪的眼淚湧上來,心裡又慌又亂,她誤會了天威的意思,她以為阿發已對天威說了程思堯送她回來的事。「我從來沒騙過你,真的,我可以發誓,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呢?你脾氣變成這樣,到底——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握著她手臂的手一陣顫抖,天威的顫抖,然後——他頹然放開她,身上火焰熄了,臉上紅雲退了,眼中光芒滅了,聲音也不再憤怒,他垂下頭,好久,好久才說:

  「對不起,耐雪,我實在——忍不住,」停一停,再說,「下午-—他們把阿泰帶走了,還有幾個客人!」

  「什麼?!」耐雪大吃一驚,腦袋裡轟轟直響,什麼人把於文泰帶走了?為什麼?「誰?!發生了一些事?對不對?誰帶走了阿泰?」

  「還會有誰?」他頹喪地。「一定有人告密,誰會知道我們這兒有場合呢?來了十幾個人,都是真槍實彈,好在阿泰通知得快,我從暗門裡逃出去,我是不能被抓到的!他們會發現我是逃兵,阿泰就頂住了一切,跟他們去了,還有四個正在打牌的人!」

  「你是說——警察來過?」耐雪臉都嚇得發白。「阿泰被關起來了嗎?能不能保他出來?會不會有罪?」

  「我不知道,」天威歎一口氣。「一個人霉運來到真是處處都碰到黑,我這次回台北是孤注一擲,難道真是天絕我?難道真是——就此完結?」

  「到底情形怎麼樣的呢?你說清楚些,」耐雪深深吸一口氣發生了這樣的事,難怪天威會大受刺激。「他們除了帶走阿泰和客人,還有什麼?」

  天威咬著唇,牙齒深深地陷在肉裡。

  「他們搜出了我們的流動周轉金!」他搖搖頭。

  「多少?可以——拿回來嗎?」她敏感地一震,她不知道天威已在為錢煩惱,他受不起這個損失。

  「大約六十萬,」他牽扯一下嘴角,漂亮的臉上一片陰冷。「是我們的全部!」

  「能拿回來吧?能嗎?她的聲音也抖起來,六十萬,天!誰賠得起?

  「我想——不能!」天威忽然振作一下,臉上現出奇異的光芒。

  「那——那——」耐雪想問「那怎麼辦?」卻打住了,問這樣的問題豈不是火上加油?

  「放心,逼不死我傅天威的,」他露出一絲——殘酷的笑容。

  「無論如何也得跟他們周旋到底!」

  「你怎能跟他們作對?」耐雪誤會了,也嚇壞了。「他們是警察,有法律支持的!」

  「誰說他們?」天威笑得令人心寒。「我是指那告密的人,我發誓讓他得到報應!」

  「但是——阿泰呢?先得保他出來才行啊!」耐雪說。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對義氣的阿泰甚有好感。

  「有人去辦了,」天威搖頭。「他回來,我們可以知道更多的小溪!」

  「天威,」耐雪顯得怯生生的。「阿泰回來,這個場合——會再支撐下去嗎?」

  天威沒有立刻回答,眼眸中的光芒連閃。

  「傅天威真就這麼倒下去?」他反問。

  「沒有錢——怎麼支持?」耐雪擔心的是現實問題。

  「原來我們也是沒有錢,一毛錢也沒有!」他說。

  「阿泰說——現在再去周轉恐怕就困難了!」她怯怯地。

  「難不倒我傅天威,」他笑得蠻有把握,蠻有信心。「阿泰不是我,他怎麼知道我的事?」

  「天威,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耐雪鼓起勇氣,這何曾不是一個收手的機會?

  「住口!」天威臉一沉,神色變得好嚇人。「你若想跟著我就別出主意,在這個地方是我決定一切,不是你,不是任何人!」

  耐雪倒吸一口氣,不敢再出聲。

  就在這一個時候,守在樓下的阿發大步奔進來,他看來是一口氣從樓下奔上來的,進了門半天只是喘氣,漲紅了臉什麼也說不出。

  「怎麼樣?阿泰回來了嗎?」天威皺著眉。

  「是,是——」阿髮結巴地又指又比劃。「阿泰——他正在上樓!」

  天威一言不發地衝出臥室,耐雪看阿發一眼也大步跟著出去,果然,阿泰已經進了客廳。

  「怎麼樣?」天威凝定目光注視那鐵塔般的男孩子。「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事,放心!」阿泰搖搖頭,眼光越過天威投向耐雪,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下去。

  「其他的人呢?還有錢?」天威一把抓緊了阿泰的手。

  「其他的四個也放了,」阿泰吞一口口水。「老大,這一次——我們是不是要散了?」

  「誰說的?」天威猛然一拍桌子,全體都嚇了一大跳。「要散——除非我傅天威死掉!」

  「可是——」阿泰比較老實,六十萬被充公的事他說不出,他明知那些錢來之不易。

  「休息三天,然後重新開始!」天威說得斬釘截鐵。「阿泰,你去休息,我出去一趟!」

  「這麼大雨,天威,你去哪裡?」阿泰抓住他。

  「找周俊彬!」天威眼中凶芒暴漲。「冤有頭,債有主,傅天威還有一口氣在,他逃不了!」

  「天威,你別去生事!」耐雪擋住了他的路。「你該知道你不能露面的!」

  「讓開!」天威一把推開她。「誰敢阻止我,我殺了他!」

  「天威——」耐雪又急又怕,她知道天威會殺人,天威那樣子已豁出了性命,不顧一切了。「阿泰,你攔住他,你不能讓他就這麼去——」

  「老大,周俊彬一定要找,卻不是這時候,」阿泰走到天威身邊。「他會等在家裡讓你找到嗎?」

  「我——去打得他那兒稀爛,讓他知道我傅天威還沒有死,還有手有腳有口氣。」天威憤怒地。

  「這樣的事哪需要你去?」阿泰對阿發做一個暗示。「阿發,找一班兄弟去搗了周俊彬的巢,現在就去,令他們措手不及,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放心!錯不了!」阿發一揮手,和阿胖雙雙走出去。

  阿泰透一口氣,慢慢轉向天威。

  「然後明天去找周俊彬,他一定會露面了,」他慢慢說,「我和你一起去!」

  耐雪心中一寒,這是什麼?報上說的黑社會大火拚?

  「你們——非這麼做不可嗎?」她軟弱地呻吟。

  事實上,耐雪也知道天威和阿泰非這麼做不可,那個圈子是大沼澤,當第一腳踏進去的時候已不能後退,非逼著往前走,非逼著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泥沼的對面有沒有岸,可有人走上岸?她只看見太多的人在泥沼中掙扎,有的人還能支撐著站立,有的人已經泥足深陷的失去了掙扎的力量,有的人已慘遭滅頂——天威以後會怎麼樣?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仍舊上班,下班,一星期過去了,天威的賭場早已又恢復了,天威哪兒來的錢呢?看他們那一班人都若無其事的樣子,報紙上沒有任何消息,她心裡懷疑,阿發、阿胖帶人去搗毀了周俊彬的地方沒有?天威和阿泰又去找過周俊彬沒有?他們什麼都不說,她自然是不敢問,天威那駭人的脾氣——

  她坐在寫字檯前,快下班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做完,她腦中又來回地轉著天威他們的事。她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明知天威的所作所為竟沒有離開他的心?離開——她搖搖頭,她真是從沒想過這問題,她愛天威,她認為那該是一輩子的事,只是——天威依然是忽冷忽熱叫人摸不透,也叫人苦惱著,天威——到底對她有幾分愛情呢?

  她又想起母親,一個多月了,她——是不是該回去看看,母親只是孤獨的一個人,不論她原諒與否總是母親,回去挨一頓罵也是應該的,何況她已有了工作,很不錯的工作,母親或許會高興而原諒她?

  就今夜吧!下了班就去母親那兒,反正這段時間天威也忙著,自從上次出事後,天威就更小心地注意一切,陪她的時間幾乎等於零,只要告訴他一聲,相信他也不會在意她回母親那兒的。

  她撥了天威的電話號碼,立刻,她聽見天威那低沉的聲音。

  「天威,我,耐雪,」她用愉快的聲音說,「你忙嗎?」

  「你有什麼事?」天威冷漠地,聽不出一絲感情。

  「我——我想晚一點回來,」她吸一口氣,心裡開始不安。

  「一個多月了,我想——去看看媽媽!」

  電話裡有一陣子沉默。

  「你去吧!」他漠然說,然後就掛上電話。

  耐雪拿著電話發了一陣子呆,天威,天威,難道不能對她好一些嗎?即使只是表面?他不知道她會傷心?一如林文蓮傷他的心一樣?一句冷漠的「你去吧!」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與他完全無關似的,唉!怎樣的無關?耐雪的全心全意、耐雪的一生幸福都交在他手上了!

  她慢慢放下電話,一抬頭,遠遠斜對著的經理辦公室,那個年輕的程經理好像又在看她了,她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抬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敏感?她發覺程思堯總在不經意之間望著她若有所思,或者——也不是望著她,而是望著她這方面,誰叫她的桌子斜對著他辦公室的門呢?他只要望著門,自然而然的就望著她這方面了,是吧!只是這個方向而已!

  她聽幾個女同事談起程思堯的事,說他驕傲,說他的眼高於頂,說他對女孩子全無興趣,三十三歲了,不但沒結婚,連女朋友也沒有。女同事們是用刻薄不屑的口吻說的,可是耐雪認為程思堯只是正派,只是潔身自愛,從她和他接觸的兩次看來,他該是謙謙君子!

  下班的鈴聲大作,也打斷了耐雪的胡思亂想,她隨著許多同事站起來預備離開,這個時候那個負責送公文的小妹匆匆忙忙拿著一疊賬單進來,並攔住了耐雪的去路。

  「沈小姐,幫幫忙,」小妹急得滿頭大汗。「是我錯,我漏了這一疊賬單,是今天要進賬的,如果漏掉,我怕明天會挨罵,沈小姐——」

  「好吧!我幫你忙!」耐雪微笑著拍拍那小妹,反正她是回母親那兒,遲半小時也沒關係。「交給我好了,明天主任問起來,我會說收到了!」

  「你今天進賬嗎?」小妹好感激地。「我陪你一起!」

  「不必!你走吧!」耐雪回到桌子上。「反正你幫不上忙,我很快會做完!」

  「謝謝你,沈小姐,」小妹望著她半晌。「不因為你幫我的忙,實在你是全公司最漂亮、最好的小姐!」

  「好了,好了,你還不快走?」耐雪搖頭。「你不走豈不耽誤我的時間?」

  小妹說再見,又千謝萬謝了幾次,這才走出去。這麼一下子,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了耐雪一個人,她只好立刻目不斜視地開始工作了。

  原本以為半小時可以做完的工作,結果忙了一個半小時,耐雪真後悔答應小妹,漏了這麼多賬單實在太不小心了,而這些賬單全可以立刻去收款的,對方公司行號只要看見這些單據就必然付錢,萬一落在別人手上,豈不就是公司損失了?數目還不小,十多萬塊錢,把小妹殺了也賠不出來啊!

  六點四十,終於是做完了。她鎖好抽屜——賬單只好暫存她這兒啦!主任已經回家了,保險箱也打不開,也無所謂,誰知道她這小出納的抽屜裡有相當於現金五十多萬塊錢呢?她才不擔心有人會來偷!

  長長吐一口氣,站起來——她呆怔著半天也說不出話,那程思堯微笑地站在她前面不遠處,用一種觀察的、審視的、研究的眼光望著她。

  「程經理!」她窘紅了臉。

  「怎麼這樣晚?」程思堯語氣裡充滿了關懷。「只剩下你一個人在工作,是工作太多?」

  「不是,是快下班才來的一些賬單,不入賬怕弄錯,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做完了再走!」她老實地回答。

  「下次遇到這種情形最好請一個男同事幫忙,」他很自然地伴著她往外走。「一個女孩子單獨留在辦公室裡,雖然樓下有警衛,萬一遇上一個壞人,也是很可怕的事!」

  「壞人?!我不明白!」她意外的。

  「以前發生過,」他始終保持著良好風度。「樓上的一間公司,一個女孩子下班後在辦公室,被混上去的壞人非禮過,那的確是相當不幸的遭遇!」

  「有這樣的事?」她駭了一大跳。

  「你不會以為我是危言聳聽吧?」他笑。

  「當然不是,」她困窘地。「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現在知道了,以後一定要注意!」他看她一眼,他們一起走進電梯。

  第二次同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不安的情形比第一次稍減。程思堯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上司,事嗎?他是一個君子!

  突然,耐雪心中掠過一個疑問,思堯下班不走,直等到她工作完了才一起離開,可是為了等她?陪她?可是為了怕那可怕的「萬一」發生的意外?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從小她很少受到這種近乎保護似的關懷,母親和天威都不曾給過她,她十分感動。

  「非常謝謝你,程經理!」她垂下頭說。

  「謝謝我什麼?」思堯竟是十分風趣。「我還沒有說要送你回家呢!」

  「我不是指這個,」耐雪的臉紅了。她開始發現了一些在他面前不安的原因,除了他是上司、是個出色的有教養有好風度的男孩子外,她從來沒接觸過三十三歲的男孩子,那是成熟得接近完美的年齡,是嗎?「是我阻遲了你回家的時間!」

  他滿意地點點頭,她畢竟能瞭解。

  「那麼,陪我去喝杯咖啡,如何?」他出其不意地。

  她的心亂了,陪他去喝杯咖啡?這算是什麼?約會?邀請?他一定以為她是個未婚的小姐,她是未婚,但她已不再是小姐,她有了天威,怎能再接受他的邀請?可是——她又怎能拒絕?在這種情形下!

  「我——沒有告訴家裡!」她益發不安了。

  「一杯咖啡要多少時間?十分鐘?二十分鐘?你已經晚了將近兩小時,這十分二十分又算什麼?」他說得灑脫。「沈耐雪,你是不是很怕我?」

  她呆怔一下,上次叫她沈小姐,現在變成沈耐雪,女孩子的敏感告訴她,該是戒備的時候了!

  「不。你是經理,我尊敬你!」她吸一口氣,不安被壓了下去。她面對著的是經理,不是可以當朋友的男孩子。

  「尊敬!」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然後,他帶她到附近一間很不錯的咖啡屋,是那種燈光明亮的餐廳咖啡屋,耐雪安心些,也更相信他的正派。

  「沈耐雪,我發覺你是很奇怪的女孩子,」程思堯慢慢轉著手裡的咖啡杯。「一個多月來,你沒有和公司的女孩子交朋友,沒有和她們聯群結黨,沒有嘰嘰喳喳的說是非,甚至你也沒有和任何男同事來往,你是很獨立,很冷靜型的!」

  「我不會很容易付出和接受友誼,」她慢慢說。這裡的氣氛和情調都令她舒暢、安適,她說起話來也更自然了。「這方面我很挑剔!」

  他眉毛揚一揚,似讚許地點點頭。

  「看得出也相信你是這一型的女孩,」他說,「你知道嗎,從許多應徵者中間挑選了你,就是因為這一點,我的眼光很正確!」

  「原來你請職員只為證明自己的眼光正確與否,」她意外又釋然,語氣也活潑起來。「公司老闆或是董事會知道了會怎樣?」

  「升我的級!」他悠閒地靠在椅背上。「因為我有好眼光,這是一個領導者最重要的!」

  「好自負,難怪她們說你驕傲!」她搖頭。

  「她們?」他也搖頭。「你肯信了她們的話,我不是怪人、狂人就是同性戀者!」

  「我只相信自己的看法和感覺!」她不置可否。

  「那麼,我在你眼裡是怎樣的人?」他很感興趣地問。

  「一個很有教養,很潔身自愛,也很有氣度的人!」她說。突然間,她記起面前的男人是誰,不是朋友,是一個可以說陌生的上司。她的臉紅了,話也說不下去。「我——」

  「怎麼了?為什麼不再說下去?」他詫異地盯著她。

  「我想——我太放肆了,」她搖頭又搖頭。「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想一想,眉心慢慢聚攏。

  「沈耐雪,撇開公司的職位不談,我們可不可以是朋友?」他若有所思地。「那種不重性別、純友誼的朋友?」

  「這——」她的心怦怦亂跳,什麼叫「純友誼」的朋友?「我不知道,口頭上說是朋友,結果根本合不來,思想又不能交通,這也沒有用,對不對?」

  「在你挑剔的原則下,我這樣人的友誼會被拒絕?或是接受?」他目光炯炯地。

  「你——可是在笑話我?」她相當聰明。

  「HONEST!」他伸出三隻手指作童軍發誓狀。

  「我想——這不是立刻能回答的問題,對嗎?」她說。

  「好!我等你能回答的時候再回答我,」他也不在意。「不過記住,你一定要回答我,不管多久!」

  「我會記住!」她透一口氣。這個程思堯明顯地對她有好感,也給她全然不同於天威的新感受,天威好像一堆烈火,能燒死人,能令人粉身碎骨,萬劫不復,這個程思堯卻像冬日的陽光、溫暖、和煦而且似乎能永恆。思堯該是女孩子最好的選擇。但——耐雪卻毫不猶豫,絕不後悔地固執著自己對烈火的狂熱。

  「能不能說你自己?」他望著她。

  「我——很平凡,不說也罷了,」她垂下眼簾閃避了。「還是說你吧!」

  「我,」他笑了笑,露出整齊健康的牙齒。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和天威幾乎完全相反。「有什麼可說,你剛才不都全瞭解了!」

  「你的——家庭?」她問。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何必多問?他的家庭關她什麼事?

  「我有父母,還有一個弟弟,」他慢慢說,說得好平淡。「從唸書到工作我都是按部就班的,我不是一個取巧的人,我喜歡一步步踏踏實實的走,那麼走到目的地得我應得的獎賞時,我會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悚然一驚,他的話使她想起和他絕對相反的另一個人,若天威知道她和程思堯在這兒喝咖啡、聊天,怕不暴跳如雷要殺人了。她今天怎麼回事?答應了他喝十分鐘二十分鐘咖啡,這麼一坐竟是一個多鐘頭,連去母親那兒的事也忘了,這——怎麼說得過去呢?

  「實在太遲了,」她看一看表,又不敢表現得太焦急。「媽媽會等得著急,我想現在就回去!」

  「這個時候怕他們已吃過晚餐,」他很有把握地。「不如我們就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好不好?」

  「我想——他們會等我!」她不知道該怎麼推。「或者我自己先回去?」

  「若現在走,我肯定會餓肚子了,」他聳聳肩。「我們家是過時不候,我又不喜歡獨自一人進餐,勉為其難一次,好不好?嗯!」

  「哎——好吧!」她好痛苦地掙扎了半天,終於是鬆一口氣,喝咖啡和吃晚飯沒什麼不同,天威知道了一樣要發脾氣,以後——盡可能的避開這個程思堯好了!

  「很勉強的答應,」他招來侍者吩咐食物。「你心裡一定在想,這個程思堯真無賴!」

  「你怎麼能知道別人的思想?」她不服氣。

  「難道你不是這麼想?」他笑了。「你還在想,以後一定避開這傢伙,對吧!」

  「你——」耐雪呆住了,他真能看見內心?

  一個能看透她思想、她內心的男孩子,每天就在她四周,會——發生怎樣的事?

  她開始害怕!

  ☆☆☆

  星期天的早晨,耐雪不用上班也起了個大早,她計劃趁天威沒醒之時去洗一個頭,順便帶點菜回來,弄幾樣精緻可口的小菜給天威換換口味,無論如何,她——也該算是個主婦吧?她喜歡做那些很溫馨、很甜蜜的家務,那才有「家」的感覺,對嗎?

  換好衣服,剛走到外面客廳,迎面遇到一個陌生的婦人。她望望依然在賭的兩桌打牌的客人,她以為那婦人是找那些賭客的,但——那婦人定定地望著耐雪,從頭望到腳,又從腳望到頭。

  「請問——你找誰?」耐雪被望得渾身不自在。

  那婦人冷漠又傲然地笑一笑,聲音很特別。

  「天威在嗎?」她問。

  「天威?!」耐雪退後一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不能把天威的消息隨便告訴人的。「請問你——」

  「別管我是誰,回答我,天威在或不在,」婦人冷冷地哼一聲。「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我——」耐雪呆住了,這婦人真兇,她之來一定不懷好意,她是賭客嗎?她穿得很好,模樣不錯,年輕時一定相當漂亮,只是神情太囂張,破壞了她的風度。

  於文泰在賬房聽見聲音趕著出來,他一定以為又發生了什麼事,一眼看見那婦人,臉色變得好尷尬。

  「哎——伯母,」於文泰對耐雪直眨眼,耐雪會意地轉身回臥室,其實她聽見於文泰稱呼那婦人伯母時已明白是誰來了。「你請坐,天威還沒起床,我去叫他!」

  「不用,我自己去!」天威母親田素文越過於文泰,仰著頭要往天威臥室走去。

  她走進去的時候,天威正好從床上坐起來,看見素文,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眼中卻是一片沉寂。

  「你來做什麼?」他沉著聲音問。

  素文四下打量一下,視線又停在耐雪臉上,耐雪的臉全紅了,垂著頭不敢出聲。

  「地方不錯啊!」素文對兒子的聲音熱烈多了。「天威,我知道你回台北一定有辦法的!」

  天威的眉心迅速聚攏,臉色也變得陰沉。

  「我的事不必你過問,」他完全不像對母親說話。「你快點回家,再也別來了!」

  「什麼話?我是你媽媽,來不得嗎?」素文冷笑。「何況我特別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那說——說你的事,說完請你快走!」天威好不耐煩。「我沒有時間,我要睡覺!」

  素文忍耐著怒氣,她瞭解兒子外剛內柔的個性。

  「好吧!」素文看耐雪一眼。「軍校的事我替你擺平了!」

  「什麼?」天威不能置信地。

  「軍校的事擺平了,」素文再說一次,頗為自得。「我說過,這種事一定沒問題,我認識人!」

  「怎麼知道——沒問題了?」天威心裡興奮,臉上卻極力不表現出來。

  「我已替你辦好退學手續,為什麼還不知道?」素文笑了。

  「我那朋友——來頭大得很!」

  「退學令呢?!給我看看!」天威從床上跳下來,這是個大好消息,他也沉不住氣了。

  素文從皮包裡找出一張紙,揚了一揚,卻不拿給天威。

  「但是——不是這麼簡單,你明白的,是吧?」她說。

  天威呆怔一下,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厭惡和憤怒一起湧上來,但咬著唇,只冷冷地問。

  「說吧!多少數目!」他望著素文。

  「五萬吧!」素文面不改色,說得理所當然。

  「我——哪兒來這麼多錢?」天威皺起眉頭。

  「五萬塊錢,又不是五十萬,我不信你沒有,」素文一點也不讓步。「你有這麼一個場面,五萬塊錢——還不是轉眼就弄到了!」

  「你以為我搶錢?」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素文把退學令往桌上一推,臉孔變得好難看。

  「給不給隨你,你自憑良心!」她說,轉身就走。

  「慢著——」天威低吼,把旁邊的耐雪嚇了一跳,他——不是要打人吧?

  「你要這筆錢做什麼?」

  素文在門邊慢慢轉回頭,她早料到天威必會低頭的,從小到大,外剛內柔的天威,她這做母親的太瞭解了。

  「近來手風不順,總是輸,」她自得地一笑。「我拿來做翻本的本錢!」

  「你們——不能停止賭錢嗎?」天威額頭青筋直跳。

  「你管好你自己這一檔算了,」素文揚一揚眉。「我們的事——我總會停!」

  天威還想說什麼,嘴唇動了一下,突然記起一邊還有耐雪,衝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打住了。

  「你——等一等!」天威終於說,「阿泰!」

  阿泰幾乎是立刻就出現了,他早已等在門外,是嗎?

  「天威,你叫我?」阿泰問。

  天威面上微有難色,咬一咬牙說:

  「到賬房拿五萬塊錢來,快!」

  阿泰猶豫了一秒鐘,什麼話也不問轉身就去,不到兩分鐘他回來了,手上多了五扎一百元的鈔票。

  「拿給她!」天威對阿泰努一努嘴,阿泰立刻照辦。

  「還有事嗎?」阿泰問。

  「你先出去,等一會兒——我們再談!」天威搖搖頭。

  阿泰去了,素文也迅速地把鈔票放進皮包。

  「謝謝你,天威,」素文笑了,比較溫和地。「以後——或者我替你帶點客人來?」

  「不,別來!」天威敏感地怪叫起來。「別帶你的朋友來,你——以後也別再來這兒,不方便!」

  「是嗎?」素文輕輕地笑起來。「對自己媽媽有什麼不方便的?

  我的朋友難道不是一樣賭錢?」

  「不,你別來,否則——怪不得我翻臉。」天威顯得十分激動,接著又說,「我警告過你——」

  「不來就算了,發什麼火呢?」素文一點也不動怒。「這位小姐——你怎麼不給我介紹呢?」

  天威呆一呆,素文似乎有意為難他,他該怎麼介紹?「她——不關你的事!」他的臉紅了。

  「看你,這麼大了還跟小孩子一樣,」素文轉向耐雪。「你——是天威的女朋友吧?」

  「我——我——」耐雪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受不了素文那種透視一切的眼光。

  「她叫沈耐雪,是我的——女朋友,夠了吧?」天威咆哮起來。「你已拿了錢,你還不走?」

  「你怎麼了?天威,」素文大驚小怪地。「做媽媽的不能關心你的女朋友嗎?」

  「你——」天威雙手發顫,氣得話也不會說了。

  素文若無其事地轉向耐雪,笑得好親切。

  「沈小姐,剛才我不認識你,恕我不禮貌,」她慢慢說,「以後大家是一家人了,對嗎?什麼時候和天威一起回家坐坐,吃一頓飯,好嗎?」

  「伯母,我——」耐雪垂著頭,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就這麼說好了,下星期天,我預備好了等你們,」素文自作主張。「記住啊!我回去了!」

  也不等他們答話,素文逕自走出去,耐雪下意識裡想去送,天威用手阻止了她。

  「關上房門!」他叫。

  耐雪的心震動一下,迅速關上房門。

  「無恥!卑鄙!」天威用力摔破一個杯子。「沈耐雪,我警告你,下次——少理她!」

  「但是——她是你媽媽!」耐雪小聲說。

  「媽媽又怎樣?她是個吸血鬼,」天威眼睛紅了。「你敢不聽我的話?」

  耐雪知道天威內心痛苦,母親對兒子除了金錢和利用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了。她忍耐著不再出聲。

  「我告訴你,下次不許她再進來,不許再和她說話,」天威不正常的喘息著。「否則——你給我滾!」

  「天威——」耐雪叫。委屈的淚水已掉下來,她有什麼錯呢?怎能怪她呢?

  「哭什麼?你以為我想害你?」天威討厭眼淚,他的怒火更盛。「你理她——終有一天你連渣都不剩!」

  耐雪直搖頭,咬著唇強忍淚水。她雖不喜歡素文,但素文也絕不會像天威說的那樣不堪,母親終究是母親,天威——唉!是不是太過分了呢?然而這話她卻是不敢說,天威就快要爆炸了。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中只有天威的喘息,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打開房門,對外面叫——

  「阿泰!」

  於文泰總是那麼忠心耿耿,他快步走進來,這個直率的高大男孩臉上有一些憂色。

  「天威——她走了!」他說。

  「通知阿發,此後無論如何不許她上來!」天威陰沉的。

  「老大,」於文泰為難地。「阿發他們怎麼敢?誰都認得她是你媽媽!」

  「她再來幾次,我們——還做得下去嗎?」天威吼著。

  「天威——說實話,我們目前就已經緊得透不過氣,周轉金不多!」阿泰照直說。

  「這——我去想法子!」天威臉色泛青。「目前的局面——你能應付嗎?」

  「暫時可以,」於文泰點點頭。「就怕今天晚上客人多,我們運氣又不好——」

  「別說了,我——這就去!」天威衝進浴室。

  於文泰對耐雪搖搖頭,他知道天威又給耐雪委屈了,但他也幫不上忙,天威的脾氣——誰敢說話?

  「大嫂,你——讓他點兒,」阿泰小聲說,「他也不是故意的!」

  「謝謝你,阿泰,我明白!」耐雪點點頭,吸吸鼻子。

  於文泰走出去,不一會兒天威也從浴室出來,一言不發的換衣服、穿鞋子,似乎不知道屋子裡還有一個人。

  然後,他一轉身就往外走,連眼角都不掃耐雪。

  「天威——」耐雪關心地。

  他只漠然看她一眼,揚長而去。

  耐雪如當胸挨了一拳般坐在床沿,好半天回不了神,天威的冷淡,無情的模樣,任她再怎麼騙自己也不行,天威對她有一絲艾青馬?天威看來——根本沒把她當人,不是嗎?動不動就對她發脾氣,也不理她受不受得了的亂罵一通,上次酒醉之後對她說的蠻有感情的話似乎——已在空氣中消失。或者那次也不是蠻有感情,只是對她歉疚——是這樣嗎?歉疚?

  她搖搖頭,不聽指揮的眼淚更多,更快地湧著上來,她——室自作自受,她是活該,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不是嗎?她——真賤,天威明明不愛她,天威心中明明只有林文蓮,她是——自動送上門來,她真賤,她——她的臉藏在掌心,好傷心、好悲哀的哭起來。

  這情形若告訴任何一個人,怕沒有人會同情她吧?放棄了學業,背棄了母親,不顧一切的跟著天威,但——換回來的是什麼?換回來的是什麼?值得嗎?值得嗎?她太傻了,她做了天下最蠢的事!

  哭了一陣,心頭舒服些,畢竟已是大人,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使是錯誤,也要面對它。她到浴室洗一把臉,回到房裡換好衣服,拿了皮包——無論如何,先離開這兒再說,錯誤已經造成了,總有一個可以補救的萬法。

  她從客廳中走出去,沒看到天威,阿泰也不見,她也不在意,最好什麼人都別碰到,免得又會羅索。

  下了樓,阿發正靠在牆上發呆,可能是挨了天威的罵,她不看他,筆直走了出去。

  沿著巷子走出馬路,她怕自己的眼睛紅腫難看,從皮包裡拿出太陽眼鏡戴上,一邊在想,或者——找個清淨的地方坐坐,她需要極端冷靜地考慮一切——

  「嗨!沈耐雪!」有人在招呼她,是愉快、親切的男人聲。

  她吃了一驚,聲音好熟,莫非——抬起頭,果然是他,程思堯。他正坐在他的汽車裡,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哎——程經理,」她硬著頭皮招呼。「怎麼會在這兒?你的朋友住在附近?」

  「不,我正在思索你的家是這一條巷子?或是下面一條?記不清了,」思堯笑。「運氣真好,就看見你出來了!」

  「你——」她呆怔一下,他來找她?

  「星期天太空閒,我在想或者你願意去郊外逛逛?」他很有誠意地望著她。

  「我——」她心中好亂,不想去卻也不想推,失意於天威,她喜歡被思堯尊重的感覺。「我打算去洗頭的!」

  「下午,晚上還有大把時間,」思堯打開車門。「你難道不喜歡新鮮空氣?」

  耐雪望著那打開了的車門,猶豫了兩秒鐘,終於上車,她感覺到阿發在背後驚愕地望著她。

  「中午就回來嗎?不會太久吧?」她不放心地問。

  「你總是那麼緊張,下午你有約會?」他溫和地看她一眼。沒穿西裝的他,白T恤,米色麻質牛仔褲,看來好年輕。

  「不——我跟你去得突然,沒告訴家裡人!」她支吾著。她是緊張,她也——唉!她心中還掛著天威。

  「對了,你家門口怎麼總站著一個或兩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孩子?」

  思堯問。「不良少年嗎?」

  「不——是住在樓下的人,看了——也不覺什麼!」她垂下頭,她怕被他看出扯謊。

  「你喜歡去哪裡?嗯,耐雪!」他一邊開車一邊問。

  她心中怦怦的跳起來,沈小姐變沈耐雪,終於叫她耐雪了,這個程思堯——表現得未免太明顯了。

  「我沒意見!」她裝作若無其事。「想問你一件事,如果剛才我不出來,你預備怎樣?」

  「我會問那門口的男孩你住幾樓,然後上去找你!」他很自然,很理所當然地。

  「你不能去!」她駭了一大跳,反應強烈,嚷起來。

  「你不可以!」

  「怎麼?」他詫異地。她家裡還有老虎嗎?正當的拜訪有什麼不妥?

  「哎一我是說暫時別去,」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母親——很古板,很嚴厲,很守舊,貿貿然去——我怕她得罪你!」

  「一九七六年了,還有這樣的母親?」他笑起來。

  「天下的母親永遠一樣,對女兒又嚴又緊張,到一九八六、一九九六年都不會變!」她擠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是這樣嗎?」他聳聳肩。「我們程家沒有女兒,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而且——你也沒得到我同意,怎可就這麼到我家?」她故作輕鬆。

  「你同意嗎?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去?」他半開玩笑地。

  「十年吧!」她也不認真。

  汽車駛向高速公路,向車外望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郊外?他要帶她到哪兒去?

  「這條路能把我們帶到哪裡?」她問得技巧。

  「你猜呢?」他在笑。「天邊?或彩虹盡端?」

  「都不像呢!」她也不蠢。「我們這樣平凡的人,怎配到那種美麗的地方?」

  「謙虛是美德!」他望著她。「我們去到的會是一個世外桃源,寧靜而美麗!」

  「有這樣的地方?在台北附近?」她不能置信。

  「很快,它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他平穩地握著駕駛盤。「如果你覺得累,可以靠著睡一陣,大概還要走四十分鐘,到了我會叫醒你!」

  「那地方很神秘嗎?名字卻不能說?」她也笑了。離開了台北,她人也顯得輕鬆好多。

  「說了就使你失去幻想的快樂!」他搖頭。「你愛幻想嗎?愛造夢嗎?」

  「問得不聰明,有不愛幻想、不造夢的女孩?」她反問。

  「我對女孩子沒經驗,」他笑起來。「惟一熟悉又最接近的是母親,可是母親不幻想不造夢!」

  「她已超過了幻想和造夢的年齡啊!」她嚷。她幾乎已完全當他是朋友了。

  「耐雪,你相信男孩子也造夢,也幻想嗎?」他說。

  「你嗎?」她用手掠一掠頭髮,很美的一個姿勢,又絕不做作,自然而瀟灑。「男孩子夢也夢見事業,幻想——也是名成利就!」

  「說得我又俗又銅臭,」他故意歎了一口氣。「在你眼裡我是這麼差勁嗎?」

  「這那兒是差勁呢?難道男孩子也夢愛情?也幻想風花雪月?」

  他思索了一陣,不,出了一會兒神。

  「世界上沒有人不夢想愛情,是不是?」他說。

  她一窒,不敢再接腔。再說下去——她怕不可收拾。

  「你一直在台灣唸書,做事嗎?」她聰明地轉開話題。

  他揚一揚右手,她看見一個設計精巧的戒指。

  「我曾花了兩年時間去買回這個戒指!」他說得幽默,也有一絲自嘲。

  「美國?」她再問。不是關心,這個題目不傷大雅。

  「很世俗的一個地方!」他不置可否。「高度物質享受,緊張的生活,強烈的競爭,到處都是壓力!」

  「怎麼這樣說?台灣的年輕人誰不嚮往那兒?」她說。

  「嚮往是一回事?去到那兒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搖頭,很認真地。「想像往往是最美好,最如意的!」

  「這是留學回來的人說風涼話嗎?」她笑起來。

  「絕不是風涼話,我是那種人嗎?」他輕輕歎一口氣。「我弟弟比我聰明,他就不選擇留學,他將來的發展一定比我快!」

  「你弟弟也大學畢業了?」她隨口問。

  「兩年了——哦!你或許會知道他,他在你以前的大學做助教,」他也順口說,「你是中興的——」

  「程——之洛?!」耐雪變了臉色。天下有這麼巧的事嗎?程思堯會是程之洛的哥哥?

  「你認識他?你怎麼不早說?」他又意外又高興。

  「不——熟!」她低下頭。心中七上八下,她真後悔這麼貿貿然叫出之洛的名字,若思堯去問之洛,輕易的就可以從文蓮那兒知道她的一切。

  「他的未婚妻林文蓮——啊!是你那一系的,一定認識了吧?」他似乎感興趣。「我怎麼從來沒想到呢?我真蠢,是不是?」

  「若是早知道——你就不會錄用我了?」她勉強說。

  「為什麼?錄用你與他們全無關係,」他詫異地。「耐雪,你好像不喜歡我提起他們?」

  「怎麼會呢?」她情緒一下子低落了,思堯是之洛的哥哥,她的一切豈不就要暴露出來了?

  「事實上之洛跟我很少接觸,見面都少,」他解釋著。「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和他的時間配合不起來,我們兄弟倆——」

  「不需要解釋的,程經理,」她長長透一口氣。「你們兄弟的一切和我完全無關,不是嗎?」

  思堯呆一下,耐雪的口氣一下子冷淡了,和一分鐘前幾乎完全不同,就因為之洛是他弟弟?她和之洛——當然沒有關係,之洛早就和文蓮訂婚了,她——為什麼?他知道不能再談這件事,否則一天的氣氛都破壞光了。

  「耐雪,我們是朋友,你還叫我程經理?」他輕鬆的。

  「你是程經理!」她淡淡一笑。

  「現在不在公司,不是上班時間,」他笑。「耐雪,你不能換一個令我心情輕鬆的稱呼?」

  「那——程先生!」她不看他。之洛是他弟弟的事橫在心中,雖然她不在意思堯對她的印象好壞,她根本不喜歡他,更不希望他追她,但——無論如何那是件難堪的事。

  「程先生!」他輕輕敲打駕駛盤。「我起碼五十歲了!」

  「二十歲的人不能稱先生嗎?」她被他的神情和聲音引得笑起來。「先生是尊稱!」

  「我情願你不尊敬我,只當我是個普通朋友!」他說。

  她皺皺眉,沉默著不再出聲。她是不該跟他來的,她明知他對自己有好感,她是——明知故犯,真是錯得一塌糊塗。看吧!他們幾乎已經找不出可以談下去的話題了,再處下去,會是怎樣尷尬的場面?

  汽車從中壢轉進石門,地勢越來越高,人車也越來越少,更多的青草味、泥土味,甚至於還有使人回憶到童年的牛屎味,石門——他要帶她去哪兒?

  「啊!」她突然醒悟。「我們到石門水庫!」

  「很聰明嘛!」他促狹地笑。汽車已停在石門水庫入口賣票處。

  「已經到了?」她紅了臉,很有少女味道的羞澀。「我沒看到這入口處,我真是突然想到的!」

  「你真緊張,又小心眼兒!」他開玩笑。「來,讓我帶你到水壢上去看!」

  「不,我不去,我怕高!」她直搖頭。「一到高處我就頭昏,彷彿就要跌下去似的!」

  「懼高症!」他搖搖頭。汽車又往前駛。「水壢不高,只是一座長長的橋,從橋上往前望去,近處山巒,遠處鄉村,還有雲,還有炊煙、樹木,還有河流,你說像什麼?」

  「一幅國畫?丹青山水?」她反應極快。

  「你願走進畫裡一遊?」他凝望著她。

  她心中一陣莫名猛跳,要怎樣才能拒絕,才能逃開他明顯的攻勢?

  「啊!到了!」她指著車外。「就是這座橋嗎?」

  他微微皺眉,不聲不響地把汽車停在橋頭。耐雪咬著唇,迅速地推開車門。

  「慢著,」他握住她的手臂。「耐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是你心中有什麼顧慮,但是——我不放手,我等你已經等了三十三年,你知道嗎?」

  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耐雪心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這樣的男孩,這樣的感情,她不是心動,卻是煩惱,他的條件好得令她——她可抗拒得了?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她低下頭。

  「你明白的!」他輕輕放開她。「耐雪,打開你的心扉,讓我進去,若有任何困難、阻擾,讓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不——」她一驚,轉身跳下車。「程——程先生,能不能不說這些?你不覺得——太突然?太快?」

  「可以!我不說,」他鎖好車也跟著下來。「別叫我程先生,好嗎?叫思堯!」

  她紅著臉矛盾得掙扎了半天,她知道他的眼光一直在她臉上,她避不開,逃不了,整個石門水庫山谷中似乎只有他們倆,她幾乎是進了他的那幅畫裡——

  「好,思堯,」她長長地透一口氣,叫他名字也並不表示什麼,她的心中依然只有天威,她愛的是天威,她將來嫁的也必是天威。「別再令我難堪了!」

  「我是在令你難堪嗎?」他皺眉。他不明白,難道她完全對他無意?

  「我——我不知該怎麼告訴你,」她好為難。「我的環境——並非你想的那麼單純!」

  「哦?!」他好意外。

  「以後——我能告訴你時一定告訴你,」她真誠地說,「無論如何,你是——我惟一的好朋友,相信我,思堯!」

  他凝視她一陣,雙手緩緩放在她肩上。

  「我相信也很感謝你這麼說!」他的聲音溫柔、深情,他已經在愛她了,是嗎?是嗎?

  「耐雪,我是個很有耐性的人,我現已等了三十三年,我會再等下去!」

  「你——」她眼睛一紅,眼淚湧了出來,聲音哽住,再也說不出話。

  「耐雪,耐雪,你心裡有什麼煩惱,有什麼苦楚,有什麼困難,都告訴我,別折磨自己,讓我替你分擔,好嗎?」他輕拍著她。「你相信我,無論是什麼——我都真心願意為你擔當,真話!」

  耐雪再也忍受不住,靠在他的胸前低聲哭泣起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從來沒有,母親的嚴厲,天威的暴躁,她心中只有委屈,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溫言安慰,真誠分擔。她激動,她感動,她總是付出感情,從沒得回過,想不到此時此地思堯——唉!

  他什麼也不再說,只是輕輕拍著她,擁著她,讓她盡情地發洩。雲緩緩在飄,風緩緩在吹,水閘裡的水緩緩地、輕輕地在流,群山寂靜,只有耐雪低低的、盡情的哭聲。然後,哭聲漸小、漸弱,然後——停止了。她用手巾紙抹乾淨淚水,輕輕離開他的懷抱站直了。

  「思堯,我傷心的流淚不是心中有困難,有煩惱,」她正色說,「我只是——你知道嗎?你和我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愛一個不該愛的人!」

  「是——這樣的嗎?」他嚴肅地問。「我真的不該愛的,是嗎?」

  「是!雖然不該愛,但是——我不後悔!」她說,「能去愛,我已滿足!」

  「誰說不是?」他笑起來。「愛是不會後悔的,愛也永不止息,對嗎?」

  他們相對凝望,怎樣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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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1:22
第七章

  耐雪和思堯回到台北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他們是在石門一家小小的餐館裡吃的午餐,思堯說這兒的新鮮活魚好,他們就要了一條三斤重的魚——老闆說已是最小的了。老天!當魚送上來時,真把他們嚇了一大跳,在台北,從沒見過的三個巨型盤子,一大盤茄汁魚片,一大盤豆瓣魚,還有一大碗魚頭豆腐湯,再加上四個人也未必吃得完呢!

  也許經過一場感情的發洩,耐雪顯得輕鬆和活潑不少,她一邊吃一邊笑,講了好多話,也吃了好多魚,然後,思堯就把她帶回台北。

  汽車駛在台北街道上時,思堯用期待的眼光望住她。她搖搖頭,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還是回家,」她慢慢地說。一想到家,她的神情自然地就改變了,變得陰沉、憂鬱,她是有心事。「我已經出來得太久了!」

  「喝一杯咖啡的時間也沒有?」他不死心地。

  「隨時都可以喝咖啡,不是嗎?」她不置可否,眉心也悄悄聚攏。

  他點點頭,他知道她在為難,也就不再勉強她。

  「好!我送你回去!」他說。

  「到巷口好了,別轉進去!」她急忙說,「巷子窄,要倒車出來麻煩!」

  他看她一眼,默默地把車停在她家的巷口處。

  「你說過,耐雪,」他深深地凝視她,真誠而變有感情。「當你能告訴我一切時,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在等著!」

  「我記得!」她低下頭來,匆匆推開車門。

  「耐雪——」他叫住她,卻已覺得沒什麼可講。「很謝謝你陪我大半天,我很快樂!」

  她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跳下車,揮揮手,就這麼快步地直奔進巷子,連再見都不說——她似乎在害怕,在擔心,是嗎?

  思堯搖搖頭,他認識的只是耐雪的外表,對於她的內心、她背後的一切卻依然陌生,她到底有什麼困難?有什麼煩惱呢?或者——之洛可以幫助他瞭解一切,是嗎!

  他發動汽車如飛而去。

  耐雪半跑著到紅門外,阿發用一種奇怪的、特殊的眼光望住她,她心中一凜,阿發早上目睹她走上思堯汽車,是嗎?

  「天威——回來了嗎?」她打起精神,展開笑臉。

  「老早回來了!」阿發聳聳肩。「中午以前!」

  「他——問起我嗎?」耐雪心中一陣奇異的不安。

  「誰知道?」阿發轉開視線。「我沒上樓!」

  耐雪皺皺眉,阿發的態度和平日不同,可是因為思堯?她想問又忍住了,不要弄成欲蓋彌彰!

  「他調到頭寸了嗎?」她耐著性子。

  阿發似笑非笑地攤開雙手,不言語也不再理她。耐雪吐出一口氣,轉身走進紅門,何必跟阿發這種人囉嗦?就算他看見了思堯又怎樣?思堯是她的上司,不是嗎?

  一口氣走上四樓,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重,怎麼回事呢?她並沒有作賊,也不必心虛,她這樣安慰著自己。

  客廳裡有兩桌麻將,有幾個人圍在那兒賭梭哈,於文泰不在,天威也不在,只有阿胖站在那兒把場子。耐雪一向不和賭客打交道,她只低著頭匆匆穿過走廊,走向臥室,推開門,她一眼就望見天威。

  天威坐在那惟一的沙發上,紅著眼睛,鐵青著臉,一抹若隱若現的殺氣在眉宇之間閃動著。屋子裡有濃濃的酒味,桌上還有酒杯、酒瓶,天威敞開著襯衫,銳利如尖刀般的視線劃過耐雪的臉。

  「天威——」她心中有怯意,天威的眼光令她覺得疼痛。「你——喝酒了!」

  天威沒出聲,她反手關上房門。剛轉過身,一隻酒杯迎面飛來,根本來不及躲,本能地用手臂去擋,只覺得手臂一陣刺心的疼痛,酒杯已稀里嘩啦的跌碎在地板上。

  「你這無恥的東西,你做的好事!」天威霍然站起來。

  「天威——」她痛得眼淚也流下來,手臂上被玻璃劃破的地方鮮血直湧,她靠在門上不能動彈。「你——怎能這樣?我——我做錯了什麼?」

  「還敢不承認?」狂怒的天威被酒精刺激得失去理智,瘋了一樣。「你這婊子,你說,那個男人是誰?坐在汽車裡在巷口等你的男人是誰?你說!」

  「天威——」耐雪心中一窒,阿發果然告訴了天威。「你不能——侮辱人!」

  「侮辱人?」天威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不由分說的就是兩巴掌,他打得那麼重,那麼狠,根本不當耐雪是女孩子,是個和他有親密關係的女孩子,他像打一個敵人。「我打死你這不知廉恥的東西!」

  「你——你——」耐雪又痛又悲憤,天威怎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打她?他還有人性嗎?「你怎能——打我?」

  「我要殺了你!」天威咬牙切齒的臉晃到她的面前。

  她驚叫一聲,嚇得連話也不會說了,天威那神情——她相信他會殺人,她——該怎麼辦?

  「天下女人沒一個不賤!」他呸一聲,用力一拳打在她的肩膀,徹心的疼痛使她站立不穩,斜斜地倒在地上。天威毫無憐惜的意思,狠狠地加上一腳,她被踢出了七八尺遠,疼痛、恐懼、恥辱、悲憤令她呼吸不暢,一陣又一陣的昏眩侵襲著她,她想,天威就要打死她了——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一響,飛快地衝進一個人,一把抓住了狂怒如野獸的天威,並搶下他手中正欲向耐雪打下去的酒瓶。

  「天威,你瘋了!」一聲暴喝,謝謝天,於文泰及時趕了回來。

  天威呆了一呆,看見躺在地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臉頰又紅又腫的耐雪,又看看不怒自威的於文泰,理智回來了,意識回來了,思想回來了,剛才他——他甩一甩頭,用力推開於文泰,大步衝出臥室,把自己關進隔壁的浴室裡。

  於文泰立刻抱起昏迷的耐雪,心驚膽戰地把她平放在床上,他才出去多久呢?這兒好像發生了世界大戰,天威——唉!怎麼想得到他真那麼狠?

  「大嫂,大嫂,」於文泰迅速地替耐雪清理和包紮傷口,傷口很長卻不算深,幸運的沒有玻璃碎片。「你醒醒,你說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怎麼樣?」

  耐雪是醒了,完完全全醒了,但——叫她說什麼?生平沒受過這樣的侮辱和折磨,天威竟這樣狠狠地打她,她被劃破的不只是手臂,還有她柔軟的心,手臂的傷口會好,心中的創傷——也能平復?

  她緊閉著嘴,緊閉著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淚卻從腮邊流下來,天威、天威,你太殘忍了!

  「大嫂,大嫂,」於文泰用一條冷手巾放在她額頭,望著她紅腫的面頰也為之惻然。「你說話,你告訴我——」

  耐雪搖搖頭,再搖搖頭,支撐著想坐起來,卻力不從心,她覺得全身都在痛,她覺得全身都帶傷。

  「別動,你躺一躺,」於文泰歎息。「傷口不大,很快會好,天威——唉!他是瘋了,他太過分,他怎麼——怎麼對你下得了手?」

  耐雪不聽他的話,拚命地使自己坐起來。

  「我——我要離開,」耐雪強忍住淚水。「請你替我叫一部車,阿泰!」

  「大嫂,別走,你不能走,」於文泰手足無措得乾著急,這個大男孩子有一身的力氣,卻沒有什麼腦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怎麼安慰並留下耐雪。「你的臉又紅又腫,而且——你去哪裡呢?」

  「請你替我叫車!」耐雪咬著唇,眼淚又成串地落下來。

  「不,我不能這麼做,天威會怪我,」於文泰滿面焦急。「大嫂,你原諒他一次,他——心情不好!」

  「不!」耐雪跳下床,真是全身都在痛,四肢百骸好像要散開來一樣。「我要走,我一定要走!」

  「大嫂——」於文泰為難地。

  耐雪勉強忍耐著疼痛,她抓起皮包,又拿出旅行袋,胡亂地把自己的衣服往裡塞,怎能不走呢?她愛天威並不表示天威有打她、侮辱她的權力,她已原諒過他無數次,已容忍過他無數次,但——今天他太過分了,若不是於文泰衝進來,耐雪還有命嗎?

  「大嫂——」

  「再見!」耐雪戴上大大的太陽眼鏡,抓著皮包和旅行袋大步奔著出去,她知道自己的模樣見不得人,她也不理會這麼多,心中只有一個意念,離開這裡!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她清楚地知道,只有離開才是最好的辦法,否則——她只有萬劫不復了,天威——會是她的魔鬼!

  「大嫂——」於文泰追著出去。

  她絕不理會,絕不心軟,絕不回頭,就這麼一口氣奔到樓下。她不能再騙自己,天威這麼狠,那麼殘忍,天威對她——可有一絲愛情?她真是不能再騙自己了,若他有一絲愛她,他會對她下這樣的毒手?

  樓下的阿發用震驚的眼光望著她,她不理會,她甚至沒有罵他一頓的心情,朝著巷口直奔出去,她在想,奔出這個巷口就有全新的生活展開在她面前吧?

  走出巷口,她停下步來,她開始想到一個現實的問題,離開了天威那兒,她有什麼地方可去?她自然不能再回母親的家,那樣她在母親面前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但是除了母親的家,她還有其他任何去處?她甚至不再有任何朋友——

  啊!朋友,程思堯說過是她朋友,她可不可以向他求助?不——更快一個意念否定了求助于思堯的念頭,禍事是由思堯引起,她不想惹起更大的麻煩,天威的脾氣——她激靈靈地打個寒顫,他什麼都做得出來,真的!

  那麼,該去哪裡,可以去哪裡呢?

  背起旅行袋,她慢慢地往前走,往前走,她心中充滿的不是悔意,而是悲哀,她的確是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她似乎前後都無路了,是嗎?是嗎?當初抱著追尋愛情的心,毅然離開母親投向天威,心中滿是對愛情的幻想,以為有了愛情就有快樂,事實上——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美好,愛情也不等於快樂,她的愛情——是痛苦,無止無休的痛苦,愛情是痛苦?!

  慢慢地走著,走著,她知道街上的行人都在注視她,她的臉被天威打得又紅又腫,一定好古怪,好難看——她也不在意,天威無情、冷酷的拳打腳踢已使她麻木,她對任何事、任何東西都不再有知覺。

  全身仍然疼痛,又累,她真想有一處能讓她休息一下,哪兒是她休息的地方呢?

  前面有一家小小的、不很清潔的麵店,她沒有選擇地走進去,她無法支持再這麼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她只想坐下來,只想歇一口氣。夥計走過來問她要吃什麼,她胡亂地叫了兩樣,就這麼呆呆地坐在那兒。不是吃飯時間,小館子裡根本沒有其他客人,夥計送上她叫的麵點後也退到角落裡看報紙了,她對著那碗麵,那碟鍋貼兒,心中翻滾著千頭萬緒,臉上卻再無一絲表情。

  她原是個活潑、開朗又坦率的女孩,才多久呢?她的心似乎已老去,愛情使人老去?

  坐了好久,好久,面冷了,鍋貼兒也涼了,她還是動也不動,像個石膏人一樣。

  那夥計看完報紙,詫異地偷看她,他一定在懷疑這個古怪的女客人可是沒錢付才不敢吃?

  然後,天漸漸黑了,小館子開了燈,一個接一個、一批接一批的客人走進來,晚餐的時間,夥計們都開始忙碌。耐雪望著面前已冷透了的食物,她拿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在夥計們不解的眼光中走出小館子。

  疲倦稍減,她的目的地呢?

  她向前走幾步,突然看見前面燈柱下站了一個人,心中一陣巨浪翻湧,一陣狂風暴雨,一陣無法自持的震動——不會看花眼?是他?天威?

  是天威!是他!他默默地站在那兒,他似乎站了很久,很久了。暮色中他眼中的血紅退了,眉宇間的殺氣消逝了,臉上一片蒼白、失神,那不是天威的神色,天威永遠是冷淡、堅強和有些漠然、有些殘酷的,天威怎可能蒼白?怎可能失神?

  她甩甩頭,想甩開那份幻覺,不可能是天威,不可能是他,他那樣狠狠地打了她,他根本不重視她,不稀罕她,不愛她,他怎麼會來?

  再走一步,天威仍在那兒,臉色依然蒼白、失神,眼中卻盛滿了——悔意?悔——天威可是會後悔之人?她又在幻想,又在騙自己了嗎?

  她咬咬唇,很痛,不是幻想,沒有騙自己,天威的確站在那兒,站在那兒的真是天威,那蒼白,那失神,那悔,那求恕——她閉一閉眼睛,淚水成串的落下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道歉,只伸出右手,緩緩地握住了她的,當手指接觸的一剎那,耐雪心中的怨、恨、悲哀、痛苦都消失在更深濃的暮色裡,甚至那傷口的疼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任他這麼握著,但願這一刻是永恆。

  愛情——原是沒道理可講的!愛情也不儘是快樂的,有的愛情明明是痛苦,是萬丈深淵,但——也令人甘之如飴,也令人欣然往下跳!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深深吸一口氣問。她心胸中充塞得滿滿的,是滿足和恬適。

  他眨眨眼,眼角最後一點光亮隱去——那是什麼?他也傷心?落淚?天威——可能嗎?

  「我一直在你後面!」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你一直——」這一剎那,她的心又火熱起來。天威一直在她後面跟著她啊!

  天威也——愛她的,是嗎?怎樣的愛哦!天威!

  ☆☆☆

  耐雪仍舊回到天威的身邊,仍舊回到那小小的臥室,那一場風波似乎已過去,沒有人再提起,甚至阿發也不再用那種奇異的眼光看耐雪。

  耐雪以為天威必會叫她辭掉工作,意外的,天威並沒有這麼做,難道天威還不知道汽車裡的人就是她的上司,她公司的經理?她依然每天去上班,去工作,但是卻十分小心地避開了思堯。她原對思堯沒有意思,她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人,她的愛情會是一生一世的,她不想再惹麻煩,不想再令天威發怒!

  意外的,思堯也不再找她,他大概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吧?或是從之洛那兒知道了她的底細?她不想研究,思堯只是上司,只是經理,她何必理會他心中所思所想?

  只是——每當她在座位上抬起頭時,她依然會遇到一對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的眸子,於是,她盡量使自己不抬頭,即使抬起頭來也避開那個方向。她不能禁止思堯望著她,她卻可以不看他,不是嗎?

  兩點半的時候,耐雪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她的電話一向不多,大多是公司內的業務電話,她從不敢奢望天威會打電話給她!

  「沈耐雪!」她拿起電話。

  「耐雪,我,天威!」是天威的聲音,千真萬確的。

  「天威——」耐雪狂喜,她幾乎想流淚了,天威竟會打電話給她?不是做夢嗎?

  「我在你辦公室樓下,你能下來一趟嗎?」天威說。

  「好!我立刻下樓來!」她想也不想地說。天威在樓下,她不在乎任何人,即使公司為此而開除她,她也不在意。

  掛上電話,她匆匆站起來,交代旁邊的一個同事,說出去一下就回來,然後就往門外直衝。晃眼中看見思堯詫異地望著她,思堯——她甩甩頭,這不重要,思堯不高興又如何?天威來了啊!

  天威果然站在大廈外的屋簷下,他穿著一套舊牛仔衫褲,雙手插在褲袋中,臉色不好,看來——有一種落魄相。天威怎麼了?早上分手時還沒如此!

  「天威——」耐雪心中已意味著一定發生了一些事。

  「我需要錢,十塊,二十塊都行。」天威開門見山地講。「你——可有辦法?」

  「十塊,二十塊?」她問。這麼少的錢天威也沒有?立刻,她又想起於文泰告訴過她的話。「十萬,二十萬,是嗎?」

  「是!非常緊急,」他眼中是焦灼的光芒。「如果不能立刻有這筆錢,我們——無法再在台北混了!」

  「什麼意思?」耐雪睜大了眼睛。

  「別問為什麼,有沒有?」天威不耐煩地。「要快,銀行就要關門,要爭取時間!」

  「我——哪兒有這麼多錢?」耐雪囁嚅地。

  「廢話!你當然沒有,你媽媽呢?你的——公司呢?」他急切地問,又看看表。「耐雪,無論如何你得找到十塊,否則——我們都完了!」

  「天威,我真是——沒辦法,」耐雪臉都變白。「媽媽怎麼會無緣無故拿錢給我?她一定還在生我的氣——」

  「公司呢?你不是管錢的嗎?」天威皺緊眉頭。「不是偷,只是周轉,三兩天就歸還的!」

  「天威——」她心中七上八下。

  「別囉嗦了,有或沒有?」他非常暴躁。「我有辦法也不會來找你,你總不會看著我垮下去吧?」

  「你欠人家錢今天要還?」耐雪不能不問。

  「不——一個道上的人,贏了四十塊,他媽的他運氣太好,」

  天威說,「他要結賬,我們總不能一毛錢不給,若被他一傳出去,我傅天威就別做人了!」

  「四十萬?!」耐雪嚇呆了。

  「別婆婆媽媽了,有就快拿出來,三天還你,」天威推她一把。「十塊好了,先給他十塊,其他的用支票頂著再想法子!」

  「天威,我——」耐雪掙扎得好厲害,她知道天威若有一絲辦法就不會來找她,她當然想幫他忙,只是——這也算盜用公款嗎?

  「快說,有或沒有?」天威沉不住氣了,臉色難看極了。「快說!」

  「有——一些可以立刻兌現的支票,」她終於狠下心,能幫天威,冒險一次也值得。「我不知道數目是多少,我可以上去拿,只是——三天一定可以還?」

  「當然!難道我還會吃你的錢?」他高興起來。「三天一定歸還,我們不會每天都這麼倒霉!」

  「那——你等著!」她轉身走進大廈。

  她不能不幫天威,不是嗎?天威在她生命中占最重要的地位!

  十分鐘,她又匆匆忙忙下樓了,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當然啦!她第一次做這種事!

  「怎麼樣?拿到了嗎?」天威急著追問。

  「拿到了。」耐雪深深吸一口氣。「一定可以還的,是不是?天威!」

  「銀行就關門了,還不快?」天威急噪地。

  耐雪攤開手掌,兩張支票摺得小小的在她手中。天威一把就搶過來,轉身就走。

  「天威——」她怯怯地、擔心地叫。「三天——」

  「三天一定還,別煩了!」他跳上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連再見都不說。

  耐雪在那兒站了一陣,才轉身往裡走。剛才的事是她一輩子也難忘的經驗,雖然支票是在她抽屜裡,她三天不入賬也不會有人發現,但——拿出來的一剎那,她真是全身冰冷有如小偷。這——算是盜用公款嗎?

  回到辦公室,她慢慢地坐下來,下意識的又朝思堯望望,這一次思堯正在打電話,倒是沒有看她。

  「沈耐雪——」她的聲音也在抖。

  「耐雪,」溫柔、有教養、蠻有感情的聲音,不是天威。「知道我是誰嗎?」

  耐雪的心狂跳,不由自主地又朝思堯那邊望望,他正對著她微笑呢!

  「是——有什麼事?」她連忙收攝心神。

  「你剛才匆匆的進出幾次做什麼?」他關心地問。「你今天看來很奇怪!」

  「我——我——」耐雪的心幾乎跳出口腔。

  「下班的時候我在停車場等你,」思堯說,「對街的停車場,別太遲!」

  「我——」耐雪想拒絕,心虛的又說不出話。

  「等會兒見!」他已掛上電話。

  天!思堯發現了她盜用公款嗎?他怎麼說她看來很奇怪?思堯這麼久不找她,不約她,偏偏今天——哎!別胡思亂想,別自己嚇自己,這也不算——盜用公款吧?是不是?三天就歸還的啊!

  她努力集中精神工作,腦中卻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會兒又安慰自己,好不容易挨到五點鐘,她看見思堯已離開辦公室了,臨走時還有深意地望一望她,她——逃不掉了吧!不論思堯發現沒有,她總得去停車場見他,否則他的疑心會更大。

  匆匆收拾好桌子,偷看一眼仍在工作的出納主任,頭也不敢回的大步逃了出去。她是逃,她沒法子使自己更坦然,她是盜用公款嗎?

  硬著頭皮走進停車場,思堯果然坐在車上等她,她先深深地吸一口氣,使自己更若無其事些。

  「嗨!」她打招呼。

  「上來吧!」他打開車門。

  「有事嗎?」她站著不動,她完全不想上車。「程——哎!思堯!」

  「沒有事,只想看看你,跟你聊聊,」他深深地望住她。「你今天怎麼回事?臉色一直不好!」

  「有點不舒服!」她終於坐上汽車。

  「看你蒼蒼白白,又瘦了不少,一定營養不良。」他半開玩笑。「我們吃牛排去!」

  「不——我一定得回家吃晚餐,」她很肯定地說,「現在只能去——喝杯咖啡!」

  他看她一陣,他實在無法從這張年輕的、秀氣的、清純的臉上看到什麼,他知道她心中有事,她卻把那心事藏得好密。

  「好!只喝咖啡!」他發動汽車。

  汽車一直走完長長的中山北路,他把她帶到圓山飯店,她從沒來過這兒,那氣派、那氣氛卻令她覺得拘束。穿過那漂亮得令人驚喜的游泳池,他們走進一個餐廳。

  「圓山飯店分上面和下面?」她望著山上面紅色的宮殿。

  「這兒是圓山俱樂部,會員才能來!」他微微一笑。「耐雪,現在可以放鬆一下緊張的心情了吧?」

  「誰緊張呢?」,她展開笑容,笑得誇張。

  「你下午接了一個電話就走出去,」他帶研究的眼光停在她的臉上。「五分鐘又回來,在抽屜裡翻翻找找的,過了十分鐘再出去,再五分鐘又回來,臉色蒼白得像打了一場仗,告訴我,你去做了什麼?」

  「打仗!」她努力保持微笑。「你不是說過打仗嗎?」

  「是不是——男朋友找你?」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

  她呆怔一下,承認?或是不承認?她不善於說謊,何況是騙這麼好的程思堯。

  「是!」她點點頭,心頭如釋重負。

  他看來好像完全不在意的一笑,依然溫柔、真誠。

  「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他能幸運地得到你的感情?」他目不轉睛地。

  她暗暗皺眉,可是——程之洛說了些什麼話?

  「和你完全相反的一個男孩,」她試探著。「我相信你對他和對我一樣清楚。」

  「我?!」他意外的。「我怎麼知道。」

  「程之洛沒告訴你?」她不能置信。

  「之洛?」他皺皺眉,更懷疑她對之洛有成見了。「之洛只說認識你,你是林文蓮的朋友,之洛不是多話的人,你難道不知道?」

  「那麼——我的男朋友也不是多話的人!」她笑了,也安心一些。若思堯知道她和天威的事,無論如何她會難堪。「我——很難形容他!」

  「他是個幸福的人!」他搖搖頭,很羨慕地。「他一定是十分出色,對不對?」

  「我說過,我很難形容他,」她垂下頭。「不談他,行嗎?」

  「可以!」他寬厚地。「耐雪,我們來這兒喝一杯咖啡,聊一陣,他不會誤會吧?」

  「你怕他誤會?」她揚一揚眉。

  「我怕你為難!」他笑了。

  「為難?怎麼會?我內心的意志十分堅強,我不會做出令自己為難的事!」她說得很有把握。

  「既然如此,為什麼苦苦避開我?」他問。「我不是個會強奪的人,我是在訓練自己耐心!」

  「我沒有避開你,」她說,「只是——如果同事誤會了,變成謠言,就不太好,對嗎?」

  「普通的友誼你也吝嗇?」他盯著她。

  「當然不,」她攤開雙手。「想不到你這麼——固執!」

  「是無可奈何,」他又笑。「我能搶嗎?搶得到嗎?」

  她咬著唇,面對著各方面條件都這麼好的思堯,她真是越來越不能平靜了,她只能告訴自己,她愛天威,她愛的只是天威!

  「事情——並非你所想像,」她說,「真的,當有一天我告訴你時,你會——大吃一驚!」

  「我不明白!」他搖頭。「愛情——有什麼可能令人大吃一驚?總是愛情!」

  「不!相信我!」她吸一口氣。「我和天威——」

  「他叫天威?很威武,很有氣魄的名字!」他說。

  她呆了一下,怎麼突然說出天威的名字呢?會不會惹來什麼麻煩?

  「沈耐雪小姐?」一個侍者禮貌地問。「有你的電話!」

  「電話?!找我?」耐雪傻了,誰?誰會找到這兒來?

  萬分不安地拿起電話,只喂了一聲,她聽見冷如冰雪的聲音,是——天威!天威?!怎麼可能?!

  「就是那個程思堯嗎?你有眼光!」他掛上電話。

  拿著電話的手僵了,心如鉛般重直沉腳底,什麼思想,什麼意念,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天威竟然知道她在這兒?竟然會打電話來?竟然會知道程思堯,天威——一種刺骨的冰涼爬上背脊,天威為什麼要這麼做?

  天威——怎麼知道的?

  「是誰?」思堯發覺耐雪的異樣,他關切地走過來。「你怎麼了?」

  「我——沒,沒有,」她迅速地掛上電話,掩飾不住全身的輕顫。「沒有事!」

  「是誰?」思堯帶她回座位,緊張地對著她。「發生了一些事,對嗎?別瞞我,耐雪!」

  「我——」耐雪搖搖頭,眼圈兒紅了。「是天威,我不知道他怎麼曉得我在這兒,他——還知道你的名字!」

  「那又怎樣?你擔心什麼?害怕什麼?」他問。

  「你不懂!」她輕輕歎~口氣。「天威的脾氣——思堯,我怕給你帶來麻煩!」

  「我不怕!」他挺一挺腰,拍拍她的手。「我們光明正大地喝一杯咖啡——耐雪,你可會有麻煩?」

  她鼻子一酸,第一次有人這麼忘我地關心她,她怎能不感動呢?

  「我——根本已經在麻煩中!」她惰緒激動地說。

  思堯呆住了,她已經在麻煩中?什麼——麻煩?

  思堯把汽車停在巷口,若有所思地望住耐雪,她看來是憂鬱和擔心,還有些害怕。

  「耐雪,要不要我送你上樓?」思堯溫柔又真誠地。「相信天威現在不會等在你家!」

  耐雪搖搖頭,再搖搖頭,想說什麼又忍住,猶豫半晌終於推開車門跳下去。

  「再見!」她看他一眼。「如果明天上班沒看到我,請代我請假!」

  「耐雪,」思堯呆怔一下,也推門下來。「耐雪,是不是我帶給你麻煩了?我跟你去解釋,好不好?」

  「不——你快走吧!我自己回去!」她有些驚慌。

  思堯再凝視她一陣,終於轉身回到車上。耐雪的神色已引起他最大的懷疑,為什麼要害怕?要驚慌?就算男朋友看到他們一起喝咖啡也不至於如此,這其中必有些特別的事。

  「再見!」思堯想一想,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如果有事,隨時打電話給我,名片上有電話號碼!」

  「好!」耐雪匆忙收起名片,快步朝巷子裡走去。

  思堯再看一陣,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紅門裡才離開。他心裡不停地在想,耐雪無論有任何困難,他一定要盡力幫忙,不論什麼事,不論困難多大,耐雪——世界上惟一令他動情,令他牽掛的女孩子!

  紅門邊不見守望的阿發,耐雪心中已覺得奇怪,難道今天不開台?樓梯上靜悄悄的,打開四樓大門,迎面而來的也是冷清,一個客人也沒有,阿發獨自坐在桌子上喝啤酒,看見她也不招呼。

  耐雪忍著心中的意外往臥室走,只要找到於文泰就能問明白,或者天威也在房裡——想到天威,她激靈靈的打個寒噤,天威會不會像上次一樣的對她動拳頭?

  阿泰不在所謂的賬房,她悄悄在臥室門上聽一聽,裡面沒有一絲聲音,莫非天威也不在?小心地打開一絲門,看不見人,慢慢開大,再開大,長長透一口氣,天威果然不在裡面。

  換一件衣服,洗一把臉,她開始覺得奇怪,今夜此地沒有場合?可是又有警察來抓過?下午天威拿去十萬元應急,場合應該沒問題才是,剛才天威在電話中又只說了一句話,沒頭沒尾的——

  她決心走出去問阿發,雖然她極度討厭他。

  「天威和阿泰呢?」她沉著聲音問。

  阿發吊兒郎當地看她一眼。

  「不知道!」他回答得乾脆。

  「你怎麼會不知道?」耐雪忍著氣。「這兒沒場合嗎?

  「不知道!」阿發冷笑一聲,又喝啤酒。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明明知道不肯告訴我!」耐雪氣紅了臉。「是天威要你這樣做的?」

  「這倒不是!」阿發不起勁地說,「老大和阿泰去哪裡你要知道來做什麼?你什麼都不懂,難道還能幫忙?」

  「誰說我不能幫忙?」耐雪沉著氣,「你快說,阿發,天威到底在哪裡?」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阿發沒好氣地。「我們的場合開不了,天威和阿泰去別人的場合,明白沒?」

  「去別人的場合?」耐雪呆了一下。「去做什麼?」

  「喝!問得好,去做什麼?」阿發冷笑。「除了去賭幾手,去別人場合還能做什麼?」

  「天威——去賭?!」耐雪覺得一陣冰冷,整個心如鉛般直沉腳底,天威去賭?

  「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阿發不屑地。「天威根本在賭桌邊長大的,他有什麼賭不得?」

  「為什麼這兒場合不開?」耐雪再問。

  「沒有水,兜不轉!」阿發用手做一個數鈔票的樣子。

  「他——下午不是向我拿了十萬?」耐雪皺眉,心中又急又慌,不好的預感直湧上來。

  「十萬?你開玩笑,夠打發哪一個?」阿發不耐煩了。「你別再問我,我只是在看門的小嘍囉,說錯了話,老大發脾氣我可擔不起!」

  「你知道他們去哪一家嗎?」耐雪再問。

  「不知道!」阿發又開始喝酒。

  「以後這場合會再開嗎?」耐雪不死心。

  「不知道!」阿發不再理她。

  耐雪知道再問也問不出所以然,阿發不會對她說實話。她自己到廚房去看一看,平日侍候茶水的女傭人也不在,她搖搖頭,看來這兒的場合是散了。她找到一點面,胡亂地煮來吃了,然後又回到臥室。

  阿發還在外面喝啤酒,年紀輕輕就醉生夢死的,是什麼東西造成他如此?家庭?環境?學校?或朋友?現在年輕的男孩子真是令人擔心又害怕!

  等到十一點仍沒有天威的影子,耐雪決定先睡,明天還要上班——啊!她又記起天威打電話到圓山找她的事,天威知道她和思堯出去,回來會對付她嗎?

  這麼一想,立刻就睡不著了,馬上擔驚害怕起來,天威的個性是這麼火爆,就算她和思堯是清白的,他一樣會大發脾氣,他佔有欲強,疑心又重,等會兒該怎麼解釋才好呢?話又說回采,天威忌妒的發脾氣,也是愛的表現啊!

  等著,等著,終於等到一些腳步聲,終於等到天威回來,那已是清晨五點多了!

  天威的腳步聲很重,說話的聲音很大,從大門進來就一路碰碰砰砰的,耐雪吃驚地從床上坐起來,天威已砰的一聲推門進來。

  「天威——」耐雪叫。

  天威搖搖晃晃地揮一揮手,臉上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還有濃濃重重的酒氣——啊!天威喝醉了酒?耐雪張望一下,於文泰並沒有跟著來。

  「耐雪,你沒睡嗎?」天威笑著大聲說,「來,來,陪我喝一杯,我們要慶祝!慶祝!」

  「你喝醉了,天威!」耐雪跳下床,把他扶到椅子上。「別吵,快點休息吧!」

  「誰說我醉了?我還沒開始喝呢!」天威打一個酒嗝。「來,耐雪,我傅天威今天出師大捷,一定要慶祝,喂——拿酒來啊!」

  「天威!」耐雪手足無措,酒醉的人最難侍候。「我知道你出師大捷,明天慶祝,別吵別人啦!」

  「我要慶祝,阿泰、阿發,拿酒來!」天威可是借酒裝瘋?「慶祝我傅天威今天的勝利!」

  「天威——」

  「還不快拿酒來?」天威一把推開她。「不許掃興!」

  耐雪拉開房門,求助地叫:「阿泰,阿泰,請過來一下!」

  立刻,阿泰龐大的身影出現了,他站在門口看了看天威,微笑著搖搖頭。

  「別理他,等他發一陣瘋就沒事了!」他有經驗地說。

  「你們——去了哪裡?」耐雪問。

  「去賭錢!」阿泰再笑一笑,心情很好似的。「我們贏了,兩個人都贏了!」

  「為什麼?自己的場合又不開!」耐雪不以為然。

  「我們倆贏了三十萬,收到錢就再開場合。」阿泰很有信心。

  「你的十萬等會兒先還你,全靠你的支持!」

  「不,我覺得——這樣不大好!」耐雪小聲說,「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算是救急吧!」阿泰不在意地。

  「阿泰,」耐雪看看仍在嚷著要酒的天威。「下午天威打電話去圓山找我的事你知道嗎?」

  阿泰呆怔一下,然後點點頭。

  「是!我知道!」他只好說,很窘地。

  「他怎麼知道我去了圓山?」耐雪盯著他。

  「這——大嫂,他沒有惡意的!」阿泰為難地。

  「他可是叫人去跟蹤我?」耐雪不放鬆。「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我不知道!」阿泰皺眉。「明天他酒醒之後你問他好了!」

  「阿泰,他——發脾氣沒有?」耐雪最擔心的是這件事。

  「沒有!」阿泰看她一眼,轉身去了。

  耐雪只好關上房門,任天威再鬧一陣,果然,他慢慢寧靜下來,自己走到床上。

  「過來!」他對耐雪招手。

  耐雪猶豫一陣,天威看來並沒有凶神惡煞狀,她帶著戒懼的心慢慢走過去。

  「你休息一下,或是要吃點心?喝水?」她問。

  「那個程思堯真是你的經理?」他問,問得那麼突然。

  「是——哎!是經理!」耐雪的心七上八下,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他錄取你的?」他再問。

  「嗯!問這些做什麼?」耐雪小聲的。

  天威古怪地笑一笑,再笑一笑。

  「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他說。

  「天威——」耐雪大吃一驚,下意識的退後兩步。

  「問一問也不行嗎?!」天威毫不在意地笑著,他大概還不知道思堯是之洛的哥哥吧?!「他倒有眼光!」

  「別說這些話了,快休息!」耐雪吸一口氣。「對我來說,他只是經理,只是上司而已!」

  「你們一起喝過幾次咖啡了,對嗎?上次還帶你去郊外玩!」天威說。

  他看來是那麼平靜,那麼若無其事,難道他不再為這件事生氣?他瞭解耐雪不會變心?

  「天威——兩次都是碰巧,」耐雪又為難又窘迫。「我絕不是存心和他去——」

  「別小心眼兒,我又沒怪你!」天威倒在床上。

  耐雪呆怔一下,這倒是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以為天威會大發脾氣,會動手打人——她猜得完全不對。

  「以後——我也不會敷衍他了!」她說。

  「別傻!」天威皺眉。「敷衍一下上司對你在公司裡的情形很有利!」

  「有利?」耐雪不明白。「我不需要什麼後台!」

  「呆瓜!」天威閉上眼睛,這時看來他完全沒有醉意,剛才的醉是裝的?為什麼?「你死心眼得無可救藥!」

  「我——」耐雪呆怔著,死心眼兒?怎麼說?

  「不必得罪程思堯,」天威又說,他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現在才發覺,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得多!」

  「你——真這麼想?」耐雪不能置信地。

  「當然!」天威睜開眼睛看她。「你懷疑什麼?」

  「這不像平日的你!」她照實回答。

  「人是會變的,」他的神情給人一種難測高深之感。「尤其是在遭遇了一些——挫折之後!」

  「天威——」耐雪有想哭的感覺,挫折似乎不該和天威這樣的男孩發生關係,命運對他太不公平。「其實——你也算不得什麼挫折,你別放在心上,我們再來過,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是嗎?」天威眼中光芒閃一閃。「你覺得我們還有希望成功?」

  「難道你不這麼想?」耐雪詫異地。或者這是天威的真正性格?在酒後才表現出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天威歎一口氣,天威——歎氣?耐雪心都揉成一團。「從我這次回台北的第一天起,幾乎全是不如意,全是打擊,我還會——成功?」

  「天威,你是天威,你怎能對自己沒有一點信心呢?」耐雪眼睛紅了。「你一定有希望,一定行的!」

  天威嘴唇動一下,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你有什麼話就說,別悶在心裡把人都悶壞了!」耐雪忘情地。她對天威癡心一片,只要天威對她有一分好,她幾乎可以不顧一切,把性命賠上也行。「天威,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有好大的困難?你說!」

  天威默默地看她一看,搖搖頭,只是搖了頭,然後拍拍她的手。

  「上床睡吧,你也累了,是嗎?」他說。

  「天威——」耐雪捉住他的手,他越是不說,她心中越是難過。「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我不是外人,應該替你分擔一切的,天威——」

  「你真想知道?」他坐了起來。

  「是!我要知道!」她肯定地。

  「不會後悔?」天威再問,神色嚴肅。

  後悔?怎麼會呢?耐雪搖搖頭,他們的關係有如夫妻,理應共同擔當一切,怎麼說後悔呢?

  「絕不,天威,你不相信我?」她說。

  「你——真願幫忙?」他又問。

  「當然!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我一定做!」她鄭重地。

  「唉!好吧!」他又歎息,耐雪所不能忍受的歎息。「耐雪,你知道為支持這個場合我調了不少頭寸,我們的運氣一直不好,再加上又充公了一大筆,致使我們陷得很深,深得——已無法支持!」

  「你是說——欠了一大筆債?」耐雪囁嚅地。說到錢她就無能為力了,她哪兒有錢呢?她還記得天威開這場合是為了想替家裡還債,想不到把自己拖下去了。「多少呢?」

  「反正——很大一筆,」天威搖搖頭。「所以我和阿泰只好出馬去碰碰運氣,今天運氣不錯,贏了,如果能一連贏十天,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

  「十天?」耐雪呆了,可能嗎?連贏十天?「那不是欠了——欠了三百萬的債?」

  天威點點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三百萬,你能幫我嗎?」他問。

  她——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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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1:49
第八章

  一連兩星期天威都行色匆匆,很少留在家裡,當然,他的場合沒有再開——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開。耐雪有些擔心,卻又暗暗希望場子別再開,她不喜歡看見那些賭客,她寧願現在的清靜。

  天威沒有再提要她幫忙的事,天威明知她幫不了忙,是嗎?三百萬,殺了她也不能啊!他也沒提近來運氣如何,債還得怎樣了,但是,他近來對她的態度好了很多,溫柔了很多,只要在家,他也會和她講幾句笑話,陪她看一陣電視。

  耐雪很滿意,非常滿意,她益發相信天威以前脾氣不好是因為心情不佳,是因為場子的麻煩,是因為債,她完全不計較以前曾發生的一切了!

  思堯近來也不再盯著她,她不會時時覺得有一對凝視她的眼睛,她不再感到精神壓迫,心頭也暗暗鬆了口氣。她是個很專一的女孩,天威先一步踏入了她生命,她不會再接受另一個男孩,雖然思堯各方面都那麼好!

  心頭鬆一口氣之餘,又有一絲說不出的失望,思堯已離她好遠,好遠了!

  星期六,下午不必上班,她打電話回家,阿發說天威剛離開,到台中去了。台中?天威從來沒提過要出門,他突然決定去台中為什麼?阿發還說阿泰也跟著一起去,要明晚或後天才回來!

  天威不在,那麼家只是一所空屋子,冷清而寂寞,耐雪完全不想回去,回去也是對著阿發那冷冷的討厭面孔。她坐在寫字檯前考慮,她該怎麼打發這個週末、週日?

  辦公室裡的同事陸續走了,她四周望望,會計主任還在和思堯說話,心中下意識一陣不安,也沒什麼道理,上次十萬塊錢只挪用了一天就歸還,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會計主任也不會知道,她根本不必擔心的!

  她拿起皮包正預備離開,思堯突然在辦公室叫住她。

  「沈小姐,請等一下,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他說。耐雪皺皺眉頭,他生疏地叫我「沈小姐」了?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直到會計主任退出思堯辦公室,才慢慢走向他。

  「請問經理要我做什麼?」她故意大聲問。

  會計主任收拾了文件,鎖好櫃子什麼的也匆匆走了,整個辦公室只剩下了他們。

  「耐雪,你有空陪我吃一次午餐嗎?」他凝望著她。

  她發覺他的眼眸深處似乎好疲乏。

  「這是你要我幫忙的事?」她俏皮地微微一笑,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起來。

  他很意外,望著她,望了好久,好久。

  「耐雪,你變了不少,至少精神開朗了些,沒有以前的神經緊張,告訴我,有原因嗎?」他問。

  「說不出,大概是沒有原因!」她聳聳肩。她心裡想,可是天威並不「反對」她和思堯的交往?天威說是敷衍,然而——天威真正意思是什麼?她不明白!

  「去嗎?」他也感染了輕鬆,眼中的疲乏漸漸淡了。「你喜歡圓山俱樂部?或是去得遠些?石門?」

  「還能再遠嗎?天邊?」她心情好得出奇。

  「只要你開口,我隨你去天邊!」他有深意地。

  「哎——去圓山吧!」耐雪怔一怔神。「上次沒好好的參觀,這次要補償!」

  「午餐後可以打一兩局保齡,如你願意的話,」他很有分寸地。「那兒沒有閒雜人!」

  「當然啦!閒雜人付得出每年昂貴的會費?」她笑了。

  思堯又注視她一陣。

  「耐雪,真的!你不同了,一定有原因的,」他真誠地。「你我去圓山,不怕傅天威又找到你?」

  「不怕,他不會再找我,」她甜甜地笑。「他說我有權和其他男孩子交往!」

  「是你們分手?或是他的大方?開通?」他好奇地。

  「沒有分手!」她皺皺眉,分手?她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字,她和天威已不是朋友分手那麼簡單。「想問一件事,你和程之洛說起我,他——會無反應?」

  「反應?」他不明白。

  「我是說——全無表示?」她臉紅了。

  思堯站起來,穿上西裝外套,伴著她往外走。

  「他奇怪我怎麼會認識你!」思堯淡淡地。

  「你和他提過傅天威嗎?」她看他一眼。

  「天威?!當然沒有,」他很意外的。「為什麼提天威?」

  「只是問問!」她不置可否。「哦!他和林文蓮怎麼了?」

  「怎麼了?會怎麼呢?」思堯說:「你今天的問題又多又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麼答,尤其之洛和文蓮,他們會怎麼呢?等文蓮畢業就結婚吧?」

  「很平淡!」她搖搖頭。

  「平淡?!」他又意外一次。「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啊!你想要轟轟烈烈的?」

  「至少——不是等畢業就結婚這麼平淡!」她笑。

  「啊!兩星期的時間你連思想也變了!」他帶她去停車場,上車,離開。「耐雪,你令人驚奇!」

  「你不像大驚小怪的人!」她說。

  「我只對感興趣的人或事才大驚小怪!」他說。

  「口才很好!」她看他一眼。實在是很優秀的男孩子,他們——又同游了!

  在中山北路口遇到第一個紅燈,他停車路口,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說:「在這條直線上只要遇到一個紅燈,以後就是一連串的紅燈,人生的路也是這樣?」

  只要遇上一個紅燈就是一連串的紅燈?她呆怔一下,可是指天威?一個挫折打擊之後就是一連串的?

  她沒有出聲,心中卻暗暗不安了。

  一直到圓山,耐雪沒再說話,她注意著,果然,一連串的紅燈在前面等著他們。

  「你突然安靜下來了!」思堯說。

  「不是每天都有陽光,現在天陰了!」她說。

  他看她,他非常欣賞她那些適當的幽默感,永遠不過分。

  「耐雪,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去參加一次舞會!」他突然說,很特別的。

  「參加舞會?或是去夜總會?」她問。心中也為這突來的提議心動了。

  「不同嗎?」他問。

  「氣氛不同,我比較喜歡舞會,單純些,稚氣些!」她點點頭。

  「從今天開始,我打聽哪兒有舞會!」他帶她進餐廳。

  這一次,她心裡是放鬆的,不擔心天威會找她,即使找她也不怕,天威鼓勵她接近思堯的——在這問題上她是永遠也弄不明白,天威不再嫉妒了嗎?

  「想問你一個男孩子的問題!」她想到就說了。

  「問吧,我一定老實回答!」他溫和地。和耐雪在一起,他滿足而快樂,整個人都煥發了。

  「如果你的女朋友有另外的男朋友,你會怎樣?」她想一想,慢慢說。

  他呆怔一下,眼中跳動著問號。

  「這——很難答覆,因為沒經驗,」他說,「按照常理是會嫉妒,會難受,會痛苦,如果我愛她的話,當然,也會有爭執!」

  耐雪眼睛眨一眨,沒有表示意見,沒有任何表情,眼中卻添了一抹深藍。

  「為什麼不出聲,我的答覆令你滿意嗎?」他問。

  她點點頭,望著自己的手指。

  「我自己猜想——也是這樣!」她說。

  他思索著,腦中飛快地轉著,莫非——不,他不願這麼想。

  能擁有耐雪感情的男孩是何其幸福,沒有理由不重視這份感情的。

  「你為什麼問這問題?」他忍不住問。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眼中的深藍卻凝聚更重、更濃。

  「我們叫東西吃,我餓了!」她轉開了話題。

  思堯發現了那抹深藍,他不忍再追究,心中卻開始不安,耐雪的確如她自己所說,她已在麻煩中!

  吃午餐的一大段時間他們都沉默,耐雪本來就不多話,思堯今天也少開口,氣氛相當沉悶。餐廳裡人又少,幾個女侍遠遠地站在一邊,思堯望著耐雪,停著刀叉好一陣子。

  「把你的麻煩告訴我!」他說。很真誠,很肯定,也有些命令的味道。

  耐雪呆一下,把麻煩告訴他?可以告訴他嗎?從何說起呢?她是想找一個人傾訴一切,是他嗎?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搖搖頭,垂下眼簾。

  「從頭說起,」他更強硬了,他那氣度、那神色、那語氣都給人強烈信心又不容反對。「我不喜歡你臉色的陽光莫名其妙的就被陰天代替!」

  「我——」耐雪吸吸鼻子,感動的淚水直往上湧,她努力忍住了。「我說——你不會——看不起我?」

  「不會,怎麼會看不起你呢?」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

  「你要信任我,要對我有信心才行!」

  「我——」她為難地,矛盾地,還是說不出口。

  「從你為什麼不住在你媽媽原來的地址說起吧!」他低聲給她找到一個起頭。

  她腦中轟然一聲,矜持已被擊得四分五裂。他知道的,原來他早知道了,她不和媽媽住在一起他早就知道了,這個看來忠誠、寬厚的程思堯原來這麼狡猾,也這麼可惡,他早就打聽了她的一切,從文蓮、從之洛那兒。

  「你既然知道何必再問我?」她沉下臉,沒有一絲笑容。

  「我不知道,」他握住她的手不放。「我什麼都不知道,除了之洛問我你可是住在你媽媽那地址之外!」

  耐雪冷冷地盯著他,她要知道他說的真偽。他是真誠的,坦然的,她相信了,神色也慢慢和緩。

  「之洛知道的地址是我生長的家,」她慢慢地,低低地說了。

  「我和媽媽同住,媽媽是冷漠嚴肅的,我沒有父親,一直在媽媽的影響下長大——媽媽不怎麼管束我,可是她的眼光比管束更厲害。這情形——直到遇到天威!」

  思堯專注地聽著,用一種很鼓勵的眼光對著她,帶給她往下說的勇氣和信心。

  「天威——原是文蓮的男朋友,在文蓮和之洛之前,他們感情非常好。」她舔舔唇,又說,「天威的家庭環境不正常,他也過了一段不正常的生活,然後突然醒悟,考進了軍校,努力改變自己。他一直做得很好,在軍校裡名列前茅,各方面都優秀,但這所有的一切在前幾個月回台北時被一些——現實打碎了!」

  思堯皺眉,這是他想像不到的故事,哦!不是故事,是實情,是真事!

  「他發現家中依然故我,不正常仍在,打擊他最大的是文蓮的——改變,文蓮和之洛幾乎使他發瘋,他也鬧了一陣子事,他的脾氣是火爆而且不顧一切的,他——我就在他最不得意時——認識了他!」她又說,「以後的事——說起來跟做夢一樣,也許天威的個性、天威的人、天威的一切早從文蓮口裡印到我腦子裡,見到他就像見到多年老朋友一般,我——和他就這麼來往,有快樂也有痛苦,也不明白為什麼,明知是個深坑、是個萬丈深淵也跳下去。天威決心留在台北,他和朋友合開了一個——場合,他要我去——幫他,我——我——就去了!」

  「場合?場合是什麼?」他問。

  「那是——一個非正式的賭場!」她直視他,既然說出來,她心中只有坦然。

  「你幫他管賭場?!」他不能置信地。

  「不,」她臉上有一抹怪異的紅,有矛盾和猶豫,終於,她咬咬牙還是說了,「不是幫他管賭場,我——搬到他那兒去住,和他一起!」

  她感覺到思堯握住她手的手指一陣輕顫,她以為他一定會放開她了,但是,輕顫過後他更緊握住她,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心和鼓勵。

  「我不知道他到底對我有沒有感情,他對我很冷、很凶、很嚴,在我到你公司做事前,我甚至——沒有行動自由!」她眼中有一抹朦朧的光芒,非常動人,非常——無奈的動人。「和他在一起是快樂的事,就是痛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快樂,我不後悔,真的!天威不是個壞男孩,他有良心,有感情,只可惜——他走了一條可怕的路,我想幫他卻無能為力,眼看著這幾個月他越陷越深,我——唉!思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天威真的不壞,命運對他太不公平,全是打擊和傷害,即使他走這條可怕的路——也是被逼出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明白嗎?」

  「明白!」思堯點點頭,眼中光芒也變深、變深。「我明白,耐雪!命運對他不公平,他遇到的全是打擊和傷害,於是——你就全心幫他,愛他,給他溫暖和支持,我明白的,真的!」

  「你不明白,沒有人能明白,」她眼睛紅了。「我所付出的一切——完全沒有用,我幫不了他,因為——我比誰都明白,他根本——不喜歡我,我一定很糟糕,你知道嗎?我——不後悔,思堯,我怎麼是這樣子呢?」

  「為什麼自責?只要你不後悔,只要你認為值得,沒有人能說你糟糕,愛——本身不是罪!」他寬厚地。

  「愛的本身不是罪,是不是——我們都弄錯了方向?」耐雪仰望著他。

  「我——不知道!」他輕歎一聲。「旁觀者清,可惜,此地沒有旁觀者!」

  「思堯——」她心中湧上一抹熱流,他不是旁觀者!

  「我不後悔,耐雪!」他握緊了她的手。「無論如何,我不後悔!」

  唉!怎樣的愛情呢?

  ☆☆☆

  要趕第一堂課的天智在浴室裡梳洗,昨夜家裡沒有賭局,自然父母都不會在家,他們似乎不習慣在天黑的時候休息,家裡不賭,他們總會另有去處,天智真不明白,台北市真有那麼多傻瓜和呆子願在賭桌上對他們奉獻?

  梳洗完了,她走進廚房預備給自己沖杯牛奶,烤一片麵包,她聽見大門在響,這個時候,大概是經過了通宵「搏殺」已倦極、累極的父母回來了吧?

  她不想看父母那種墮落的面孔,靜悄悄地坐在廚房等著烤麵包。她猜想母親見她不在臥室、浴室,一定會來廚房看看她——過了好一陣子,母親沒進來,甚至客廳裡也沒有聲音。

  天智皺皺眉,難道不是他們回來?明明聽見門聲,明明聽見鑰匙聲,總不至於是小偷——小偷?可能嗎?她開始不安,握著玻璃杯慢慢走出來。

  客廳裡沒有人,父母的臥室也開著,裡面也沒有人影,那剛才的門聲——絕不可能聽錯,清清楚楚的是有人開了門進來。她疑惑地四下望望,奇怪的意念在腦子裡冒出來,她迅速走向天威的臥室,也不敲門就推開——果然,她看見天威,她惟一的哥哥。

  「哥哥——」天智叫。心裡怦怦的亂跳著,又吃驚,又意外,又害怕,又擔心,這個時候天威該在他的場子裡,該在耐雪身邊,怎麼會突然回家?而且——他臉色慘白、灰敗,眼睛裡全是紅絲,還有一抹狼狽之色。

  「別煩我,出去,」天威惡狠狠地叫,脾氣壞得駭人。「你讓我清靜一下!」

  天智被喝得倒退一步,她極少見到天威這麼沉不住氣——大多數的時候天威好深沉的。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天智不出去,她不能不關心,她只有一個哥哥。「耐雪呢?」

  「我說出去,你聽不見嗎?」天威在咆哮。

  「別對我發狠,」天智搖搖頭,益發不肯走了。「你一定出了事,對不對?」

  「別囉嗦,」天威的雙手激動地顫抖。「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出去!」

  天智皺起眉頭,這算什麼呢?她靠在門上沉默地凝視天威,心裡七上八下的,盤算著,猜測著,天威可能遇到什麼麻煩呢?

  「你的場子又被抓了?」她試探地。「或是——和耐雪吵架?鬧彆扭?」

  「我叫你住口,傅天智,到時候你別怪我不給面子,」天威極度不平穩。「出去!」

  「哥哥,到底怎麼樣了呢?」天智沉住氣。「發狠、發惡對你沒有幫助,說出來還有個商量,對嗎?」

  「出去,出去,」天威完全不理她的好意。「我不和你商量,你別來煩我,出去!」

  「我不出去,除非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天智固執地站著不動。「要不然我打電話問沈耐雪!」

  「不許打電話!」天威跳起來,叫得驚天動地。「不許——這事與她無關!」

  「她知道你回來嗎?」天智問。

  「不——我不從她那兒來,」天威吸一口氣,又慢慢坐下去。

  「我才從台中回來!」

  「台中?!」天智很意外。「你去台中做什麼?」

  「自然有事!」天威的臉上滿佈烏雲。「你快去上學,別理我,休息一下——我會走!」

  天智默默地思考一陣,這事說不通,天威若從台中回來,為什麼不直接回他自己的家?為什麼不願讓耐雪知道?他去台中做什麼?他不理自己的場合?

  「哥哥,你遇到麻煩?』天智瞭解地問。

  「麻煩?!」天威冷哼一聲。「他媽的運氣不好,又遇到郎中;本錢輸光還不夠,他們又不講交情,鬧翻了——幾乎大打出手,真他媽的不上路!」

  「你去賭錢?台中?別人的場合?」天智好驚訝,好意外。

  「怎麼搞成這樣呢?你們自己的場合呢?垮了?」

  天威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的顫抖著,帶血絲的眼中掠過一抹殺氣。

  「頂多——一拍兩散,大家拚了!」他陰沉地。

  「為什麼?哥哥,為什麼搞成這樣?」天智嚇傻了。「有這麼嚴重?值得你去拚了嗎?」

  天威皺著眉,定定地盯著眼前某一個定點,他的視線似乎透過了那定點,探向未知處。他好像沒有聽見天智的話,他心中塞滿了千萬個煩惱。

  「哥哥,你聽見我的話嗎?」天智提高聲音。

  「什麼?」天威怔一怔神。「哦,他們——不在嗎?」

  天智點點頭,她明白天威是指父母。

  「還沒回來,總是這樣的!」她說。

  「最近——他們情況好些嗎?」天威問。「我是說——那些債還了些嗎?」

  「不知道,我從來不過問這些事,」天智臉上掠過一抹沉痛。

  「他們也不會告訴我,而且也難得碰面!」

  天威望著天智半晌,搖搖頭。

  「你身上有錢嗎?」他問。問得相當困難。

  「錢?!」天智一震。「只有零用錢,不多——」

  「都借給我,」天威站起來,神色是困窘的。「我下午——或明天就還你,我——有急用!」

  天智想一想,天威窮得連零碎的錢都沒有了?他的情況真的弄到這麼糟的地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前一陣子他不是一出口還給了母親五萬?

  「只有三百多,」天智從衣袋裡掏出錢了。「你全拿去好了,我不用,也不必還!」

  「我一定還你!」天威一把抓住那幾張鈔票,臉也漲紅了。

  「我要去辦點事,這當車錢!」

  「哥哥,」天智欲言又止。「偏門、邪路總不是正道,既然做不下去,你——就結束吧!」

  「你不明白!」天威搖頭。「雖然不能說泥足深陷,也已經洗濕了頭,想結束——怕也不容易!」

  「怎麼叫不容易呢?只要你有決心!」天智正色說。

  「不——天智,」天威勉強笑一笑。「情形也許不如你想像中的——嚴重,我有辦法解決,你放心!」

  「哥哥——」天智擔心又著急。

  「這道上的人現在全無道義,但是我傅天威不會栽在他們手上,」他傲然說。那傲然在慘白、灰敗中是那樣的不調合,令人心都痛了。「我一定有辦法的!」

  「你還沒說你為什麼回來!」天智吸一口氣。

  天威眼中光芒一閃,殺氣又現。

  「暫時——我不能回我那兒,」他終於咬牙切齒地說,「台中那班傢伙追得緊,我得避一避!」

  「他們會追到你的場合?那——耐雪呢?他們會不會傷害耐雪?」天智吃了一驚。

  「不會吧?」天威自己也不肯定。「與耐雪無關——天智,你替我打個電話給她,叫她避開幾天!」

  「好!」天智是關心耐雪的,立刻到客廳打電話。

  天威也跟著出來,他也關心耐雪嗎?

  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接,天智說找耐雪,不知對方說了句什麼,她就掛上電話。

  「怎麼樣?」天威問。

  「她上班去了!」天智說,「看來你那兒沒有什麼事!」

  天威考慮一陣,思索一陣。

  「我走了,我會再跟你聯絡!」他說。

  「你去哪裡?哥哥!」天智追著他到門口。

  「我——去找耐雪!」天威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或者她——可以幫我!」

  「耐雪可以幫你?」天智不能置信。「她有錢?」

  他再笑一笑,大步下樓。

  天智倚在門邊,心中益發不安了,她在想,再這麼下去,不僅天威,怕耐雪——也無法自拔了,她眼看著這一切發生,進行,她明知是罪惡、是邪路,她幫得了忙嗎?誰又幫得了忙呢?上帝?

  天威下了樓,立刻跳上一輛計程車,在往耐雪公司的路上,他眼中漸漸有了光彩,臉上神色漸漸好轉,嘴角也有了笑容。耐雪可以幫忙,是的!她可以幫忙,她非幫忙不可,不是嗎?那個程思堯——他的笑容擴大了,也露出了更多的邪氣。

  天威的邪氣是天生的?或是環境造成的呢?

  車停在耐雪公司大廈的門前,天威用天智給他的零錢付了車資,胸有成竹地跳下來,還沒邁步,另一輛也剛停下的計程車裡飛快地跳下兩個邪氣十足的男孩,一左一右地挾持住了他。

  「傅天威,想不到你也是鞋底抹油的人,」其中一個臉上有疤的男孩冷笑。「我們看走了眼嗎?」

  天威笑容頓斂,殺氣隱現,他冷冷地盯著那有疤的男孩,不怒自威。

  「小子,你會嘗到說這話的後果!」他冰冷地說。

  「威脅?」那男孩有恃無恐的,一點也不在意。「姓傅的,今天我們來就不會怕你,你不作個了結我們也不會走,別忘了於文泰還在我們手裡!」

  「你們想怎樣?」天威臉上現出自紅。

  「好簡單,該付的你就付了,」那有疤的男孩對另一個打個眼色。「我們好回去交差,你們的於文泰也會安全送回來,大家還是朋友,否則——」

  「否則怎樣?」天威沉下臉來。

  「怎麼樣?照規矩辦法!」有疤的人說。

  「你們嚇不倒我傅天威,」天威冷笑。「我沒有說過不了結你們的事,你們這麼步步緊逼未免過分!」

  「不過分——找得到你傅老大嗎?」另一個男孩諷刺地笑。

  「傅天威大名鼎鼎,想不到——就這麼一走了之啊!」

  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爆炸的怒火在胸懷中激盪,只是,他明白目前處境對他不利,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不願輕舉妄動,何況阿泰還在他們手上!

  「廢話少說,你們這麼吊著我,我怎能辦事?」天威深深吸一口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不過欠你們十七塊,你們就緊張成這樣?多的早已付了啊!」

  「你說得輕鬆,人人欠十七萬,我們這班哥兒們去喝西北風?」有疤的人冷笑。「再說老大已經給足你面子,六折收賬,十塊錢,憑你傅老大,嘿——小意思嘛!」

  「下午,」天威看一看表。「下午三點半,你們到我那兒收,我會預備好!」

  「一言為定!」有疤的男孩子倒也爽快。「我們信你傅天威是條好漢,下午三點半!」

  天威冷哼一聲,那兩個年輕男孩轉身離開,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裡。

  天威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進耐雪的公司大廈。

  他先在樓下找到了耐雪公司的招牌,看好了樓數,就乘電梯直闖上去,對耐雪——他根本不考慮任何後果。

  在玻璃門邊他就看見了正在忙碌的耐雪,然後,他又看見斜對著耐雪在另一個單獨小辦公室的思堯,臉上掠過一抹冷笑,大步走向耐雪。

  耐雪正在打計算機,突然發覺面前多了一個人,牛仔褲——不會是同事吧?沒有人穿牛仔褲上班的,她吃驚地抬起頭,看見了她掛念得心都痛了的一張臉。

  「天威?!」她漲紅了臉,小聲叫。「你怎麼——」

  「在這兒談?或是出去?」天威沉著聲音,胸有成竹地。「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

  「我——」耐雪下意識迅速瞄一眼思堯,他正在注視她,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我跟你到走廊上談!」

  天威冷冷地笑一笑,不懷好意地瞄思堯一眼,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什麼事?天威,」耐雪立刻跟出來。「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一早到的,」天威另有深意的笑。「你看來氣色很好啊!」

  「你——你有什麼事?我得進去上班!」耐雪不安地,她發覺許多同事都在注視她了。

  「急什麼?我們幾天不見了呢!」天威非常不正經。「這幾天你過得好嗎?」

  「天威——我真的忙,一大堆賬等著我做!」耐雪軟言相求。

  「下班的時候我們再聊,好不好!」

  「好!」天威聳聳肩。「調十塊頭寸來,現在要!」

  「十塊?!天威——」耐雪臉都變了,又要挪用公款?

  「有沒有?立刻要,」他冷酷地。「現在沒有——你怕就見不到我了!」

  「什麼——意思?」耐雪呆住了,見不到他。

  「那些傢伙不肯放過我!」天威冷冷地笑。「他們已經扣留了阿泰!」

  「扣留阿泰?那怎麼行呢?」她駭壞了。「報警好了!」

  「你開玩笑!」他臉色一沉。「報警——我傅天威以後還想混?

  這麼沒出息!」

  「怎麼算沒出息呢?我怕他們對阿泰不利!」耐雪說。

  「四十多塊已經付了,只差十塊,還不至於對阿泰不利,」天威用手指互相一擦,發出「噠」的一聲。「快點,十塊,最好十五塊,我有本錢可以去翻本!」

  「天威——如果——如果我挪用一下,是不是幾天就可以還?」她細聲委屈地問。

  「當然,這還成問題嗎?」天威毫不猶豫地。「我幾時黃牛過呢?」

  「那——」耐雪舔舔唇,「現在還不行,中午以後,我還不知道哪些錢可以遲一點入賬!」

  「我等到中午!」天威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來找耐雪就只是為錢,似乎存在他們之間的只有這一件事。「但是你一定要弄到,無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到手!」

  「我知道!」耐雪矛盾地點頭。她明知這種事做不得,被查到一次就完了,可是她又怎能拒絕天威?

  「你必須知道!」天威嚴厲地盯著她。「如果沒有錢,阿泰完了,我——你明白啊!」

  耐雪又點頭,神經緊張地往辦公室裡望望。

  「我下午兩點鐘再來,」天威也望一望,冷笑一聲。「我來的時候你就必須預備好!」

  「我——盡力而為!」耐雪的臉色也變得和天威差不多的青白。「但是——你別上來,我怕惹人懷疑!」

  「誰?程思堯!」天威用挑戰的眼光往裡面望。

  「不——天威,你知道這裡人多,我總不能就這麼明目張膽地拿給你,」耐雪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兩點鐘我下樓,你在樓下等我!」

  「就這麼說定了!」天威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我這次全靠你了!」

  他轉身往電梯那邊走,耐雪望著他那瘦了許多的背影,心裡又痛又酸澀。

  「天威——」她叫住他。「以後——別再去賭了!」

  他聽見了,他只停了一停,卻頭也不回地邁進電梯。只要走上這條路,誰能停步?

  ☆☆☆

  天威從耐雪那兒拿去了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湊起來的十四萬塊錢,就失去了蹤跡,三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於文泰回來了,這個像一座小山般的男孩似乎突然「萎」

  了,也變得沉默。阿發離開了,阿胖也沒再出現,還有幾個耐雪叫不出名字的年輕人也失去了影兒,這叫什麼?樹倒猢猻散?天威可是倒了?

  偌大的屋子裡只剩下耐雪和阿泰,阿泰有家自然也會有去處,他沉默地留在這兒,耐雪心裡明白,他是為陪她,她十分感動,也非常感激,這個外表看來粗魯的男孩子,卻有著這麼細緻的內心。

  可是天威不回來,連電話也沒有一個,那十四萬塊錢呢?她不能總不入賬,會計主任只要一對賬立刻就會被發現,她怎麼辦呢?盜用公款要坐牢的啁!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真怕萬一被發現後的情形,她——還有什麼臉面做人呢?才三天時間,她驚人地消瘦和憔悴下去。

  她問過於文泰,連他也不知天威去處,他找過了所有熟悉的場合,都不見天威,自然天威也不會再去台中了,那——天威在哪兒呢?他會回來嗎?他會歸還這筆錢嗎?

  深夜,耐雪在床上輾轉不能成眠,怎麼還能睡得著?錢的數目雖不大,但耐雪又怎能拿得出來?每天面對會計主任的時刻真是心驚膽戰,比上斷頭台還恐懼,這樣的日子她簡直沒辦法再過下去,她怕自己會支持不住,會受不了,會發瘋,會發狂,會精神崩潰——但她還得挨下去,天威不回來,不還錢,她只能這麼挨下去,天!可是她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嗎?

  睡不著是件好痛苦的事,她翻一翻身,看見鬧鐘指著兩點,唉!又是兩點了,她竟沒辦法使自己合眼。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一陣腳步聲,一陣異於阿泰的腳步聲,是天威回來了嗎?心中一陣驚喜,房門開了,燈也亮了,果然是天威!

  「天威——」她翻身坐起,又是委屈、又是放心、又是高興、又是放鬆,她話還沒說,眼淚就掉了下來。

  天威皺著眉,沉著臉,神色很壞。

  「收起你的眼淚,看見我就只會哭嗎?觸霉頭!」他說得一點也不留情。

  「天威,」她吸吸鼻子,抹一把淚。「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我自然有要去的地方!」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只有你一個人在嗎?」

  「阿泰也在,」耐雪說,「回來以後——他什麼也不說,整個人都變了!」

  天威冷冷的眼光閃一閃,唇邊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容,也許——他受的打擊令他變得如此吧!

  「受過這次的窩囊氣,誰能不變,」他拍拍沙發。「我發誓,我傅天威有一口氣在,也要他們得到懲罰!」

  「算了,你難道想去拚命?」耐雪膽怯地。

  天威不置可否地冷笑。

  「喂,明天再替我調十塊!」他話題一轉。

  「什——麼?!」耐雪嚇了一大跳,十四萬還沒還,又要十萬,怎麼行呢?比要她命還要困難?「天威,你說——你說幾天就可以還那十四萬的,現在——」

  「囉嗦什麼?有錢自然會還,還用你講?」天威好不耐煩。

  「明天七塊,下午一定要!」

  「天威——」耐雪的臉變白。「不是我不肯,實在——沒有辦法,這兩天我已經提心吊膽,就怕被發現,再調——我真不敢——」

  「怕什麼?程思堯難道不替你遮掩?他不是在追你嗎?」天威說得令人心都寒了。「你是不肯幫我忙的了?」

  「不,天威,我——我——」耐雪又氣又急,眼淚又流了下來。「程思堯與我有什麼關係?這種事——我更不敢被人知道,天威,不能再這樣下去,求求你,必須先還了那筆十四萬——」

  「沈耐雪,居然翻臉無情,我傅天威是看錯了你,」天威從沙發上站起來。「你不是告訴過我願意幫忙,願意分擔嗎?十塊這麼小的數目、這麼小的事你就在推,你這無情無義的女人,我看錯了你!」

  「天威——」耐雪叫。心都碎了,天威怎能說這樣的話?他分明知道她的全心全意、她的真心真愛,他竟然這麼說,他——沒良心,是誰無情無義了?

  「別叫我,」他厭惡地揮一揮手。「我討厭你這種女人,你,林文蓮全是一樣的貨,朝秦暮楚,見異思遷,一個程之洛,一個程思堯——」

  他停下來,似乎突然間聯想到什麼,發現了什麼。

  「啊!真是巧,兩個都姓程,我傅天威上一輩子和姓程的有仇,全是姓程的,」他甩一甩頭,不知是激動?或是有些狂亂?

  他看來是異樣的。「全是姓程的!」

  「你——誤會了!」耐雪抹一抹眼淚。「程思堯是我上司,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他似乎發怒了。「你們去喝咖啡,去郊外旅行,去圓山俱樂部,只是上司?你騙得了誰?他為什麼不請其他女職員?為什麼不用汽車送別的女職員回家?你還想騙我?」

  「不,我沒有騙你,真的他只是上司,」耐雪喘息著。「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呢?我為你——離開家,放棄學業,放棄一切,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說得好偉大似的,為我放棄一切?」他哈哈冷笑。「沈耐雪,我告訴你,這只是你賤,明白嗎?你賤!」

  「你——」耐雪如中雷殛,呆怔得毫無知覺,他說她賤?怎樣的一個字?賤?他——不懂愛情?賤?

  「難道不是?你認識我多久就跟了我?」天威冷酷、邪惡地笑。「你既然能脫離家庭跟我,為什麼不能跟另外的男人,你這種女人什麼事做不出?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了程思堯就想扔開我,連一點小事都不肯替我做,沈耐雪,你——下賤,無恥,你冷酷無情,你——」

  「天威!」耐雪忍無可忍地叫起來,叫聲尖銳而絕望,天威竟把她看成這樣一個人,天威怕從來也沒有真正喜歡過她,天威——老天!怎樣的悲劇?屬於沈耐雪的悲劇。「你——該下地獄!」

  「你罵吧!我該下地獄,」他的臉色不正常的紅。「難道我說的不是真話?我是該下地獄,因為我傅天威今天垮了,沒有辦法了,以前你怎麼不罵我該下地獄?你怎麼又甘心情願的來跟我這個該下地獄的人?你說,你說啊!還說分擔,還說幫忙,假話!你們這些臭女人!」

  「天威,你——你憑點良心!」她顫抖著哭泣,天威的話已傷透了她的心,像一把刀把她的心撕裂成千萬塊,天威,天威,這——不是他的真心話吧?

  「良心?!」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他是瘋了,狂了,他怎能這樣又對待她?「你還叫我憑良心?我傅天威的良心總是遇到狗肺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良心,你有資格說良心,你這薄情寡義的女人,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你,我討厭你,我恨你!」

  「天威——」耐雪被天威用力一揮,整個人撞在床靠著的牆上,立刻,額頭腫起了一個好大的瘤。她又驚又怒,天威總是這麼粗暴,他——是真心如此?或是受了太多的打擊變得不平衡?天威——不該是這麼冷酷的人!

  「不許叫我,不許叫我,」他紅了眼睛,整個人都失去了控制。「你滾,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你滾,你滾,你知道嗎?你不及林文蓮的十分之一,我討厭你!」

  耐雪呆怔地坐在床沿,這一句話真真正正的傷了她,她不及文蓮的十分之一?原來在他心中,她不及文蓮的十分之一?怎樣可悲的事實?她這不及文蓮十分之一的人竟不顧一切地愛上他,跟著他,竟妄想代替文蓮的地位——她傻得多厲害?她錯得多厲害?她竟為了這個把她看成不及文蓮十分之一的人而背棄了母親,放棄了學業,放棄了前途,她——原來不及文蓮十分之一——在他心中!

  她木然地望著他,這就是她全心全意去愛、去幫助的男孩?他看不起她,他不重視她,他甚至厭惡她,她卻愛他,多麼不公平的事呢?愛情原該是雙方的,是公平的,他這般輕視她——他們之間可是愛情?可有愛情?她望著他,心中火焰熄了,滅了,她變得麻木,變得萬念俱灰,她——恨自己!

  「傅天威,在今天我才聽到你講的真心話,」她冷硬地說,「雖然『很』遲,卻不『太』遲,我不至於把自己也埋葬下去,我不至於賠上生命!」

  「說得好,這難道不是你的真心話?」他是不正常,不正常得分不出好歹了!「不必埋葬,不必賠上生命,擺著經理夫人等著你呢,你為什麼還不去?你為什麼還不滾?」

  「我——去!」耐雪從床上下來,赤著腳站在地上。「我會去,在你眼中我不及林文蓮十分之一,也許在他眼中我比林文蓮好上百倍,我為什麼不去?不去我才是賤,才是蠢,才是呆,我為什麼不去?」

  她哭著匆匆穿衣、穿鞋,胡亂地拿出皮包,又胡亂地把衣服、用品塞在小皮箱,她要離開,她終究是要離開,想不到她全心去愛的人,卻給了她生平最大的侮辱和傷害,離開不是不愛,不是不再愛,付出去的怎麼收得回來呢?她只是——只是不得不離開,為自尊!

  「你——真賤!」天威像是忍無可忍的抓住她,紅著眼睛,全身發顫地用力給她一巴掌。「你真賤,我寧願——從來沒見過你,所有的事沒有發生過,你令我——想嘔吐,你令我覺得髒,你——你——」

  耐雪捧著被打的臉,淚水沿著腮邊掉下來,天威能狠著心一次又一次的出手打她,那表示——全然無情,天威從沒打過林文蓮,不是嗎?她哭、她流淚不因為天威的掌摑,而為自己悲哀,可憐的愛情!

  「你還不走?你還不滾?」天威暴跳如雷。「你賴在這兒做什麼?我討厭你,我恨你,你還不滾?」

  耐雪拿起箱子,用手背抹一抹眼淚。

  「我走了,」她吸吸鼻子,這不是做夢,她知道,她的臉頰還熱辣辣地疼痛著。「天威,無論我們之間是什麼,但是——我仍然告訴你,我不後悔,你罵我賤,你罵我無恥,我仍然說——我不後悔!」

  她再吸吸鼻子,看他一眼——那是天威嗎?或是一個外型相同,而被魔鬼佔據了內心的另一人?他是漂亮,是冷傲,是卓爾不群,是與眾不同,但——她必須走,即使她仍然愛他!

  愛是毫無辦法,一點道理也沒有,他那樣折磨她,傷害她,她仍然在愛,怎樣的愛情哦!

  她去了,直直、僵僵地走出去。經過走廊,她看見為難的、惋惜的、無能為力、無以為助的於文泰站在那兒,她搖搖頭,視線避開了那張善良、忠厚的臉,無論如何,她必須離開。

  「大嫂——我替你叫車!」阿泰跟在後面。「你去哪裡?」

  耐雪再搖搖頭,步下樓梯。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我不能回媽媽那兒,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大嫂——」阿泰的聲音裡有了哭意。「天威是精神不平衡,你——別走,好嗎?」

  「不——我一定要走,」耐雪走完四層樓的樓梯。「阿泰,不是我錯,你聽見一切的!」

  「大嫂——」阿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照顧他!」耐雪搖搖頭。「如果有事——你知道我公司的電話!」

  「我知道,」阿泰直送她出大門。天色依然黑沉沉的,路上沒有行人,也少有車輛。「天威這樣子——我真擔心,他好像一枚隨時會爆炸的地雷,會傷人傷己!」

  「我幫不了他,」耐雪歎息。「我好遺憾!」

  「大嫂,那筆十四萬塊的錢債——」阿泰困難地說。

  「放心,我會處理!」耐雪又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反而全然不擔心這件事了。

  「大嫂——」阿泰喉頭哽塞。

  「如果他肯走正路,或者——還有希望,」她若有所思。「你能幫他嗎?」

  「不能!」阿泰深沉歎息。「走我們這條路,混我們這一行,只是越陷越深,我幫不了他,我也幫不了自己!」

  一輛計程車經過,她攔住又跳上去。

  「那麼,至少別離棄他,」耐雪扶著車窗。「他現在只有你了,阿泰!」

  沒聽見阿泰回答,汽車已駛離。阿泰——不會離開吧?天威會振作起來嗎?會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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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2:20
第九章

  耐雪的臉色是那麼壞,青青白白的,失神又焦躁不安似的,今晨一回公司,她就是這樣,忙碌中的同事還不怎麼發覺,斜對著她在經理室中的思堯卻好擔心,好懷疑,幾乎忍不住要到她面前問個明白。

  耐雪怎麼了呢?不舒服?有麻煩?有困難?思堯心中好亂,他不停地凝望著她,偏偏她卻毫無所覺的半低著頭,雖然她在工作,看得出做事毫無心緒。

  時間慢慢地過去,思堯並沒有放棄對耐雪的注視,他不能任她這樣,他一定要知道發生的事,他一定要幫她,她看來——像是受到難以承受的打擊——思堯皺皺眉,打擊可是來自天威?

  想到天威,他心中浮上一個漂亮得出奇卻又邪氣、冷酷得出奇的影子,幾天前來找耐雪的那個男孩必是天威了,天威臨離開前曾望思堯一眼,蠻有敵意,似乎挑戰又似乎不屑的一眼,耐雪可是與這一眼有關?

  思堯益發不安了,耐雪的失常可是為了他?這——斜對著他的耐雪拉開抽屜,拿出了些什麼,站起來,猶豫矛盾了半晌,看看大門卻——又坐下來。耐雪是怎麼回事呢?不到半天,她曾做了不下十次這同樣的動作,她——可是想拿些東西出去?但為什麼又矛盾、猶豫呢?

  整個早晨思堯幾乎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神經緊張又疑惑不安地注視著耐雪,他——唉!他自己知道,他已深深地陷下去,一點辦法也沒有,耐雪,幾乎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情不自禁,無條件地付出了自己二十多年來所存積的全部感情,雖然他還能控制表面上的情緒,內心裡,他卻依附著耐雪的喜而喜,樂而樂,愁而愁,他已完全——無法自拔!

  午餐的時間,思堯再也忍耐不住,走向耐雪,可惜腳卻遲了一步,耐雪像衝鋒般地走出辦公室,似乎她是一塊鐵,而外面有一塊強大的吸鐵石在吸引著她,她不由自主的要奔向那方向。

  思堯追出去的時候,耐雪正好跳上一輛計程車,思堯也不假思索地跳上另一輛追去,他心中已認定耐雪必有事做,他不放心她一個人這麼亂闖。

  耐雪的計程車走的是她回家的路,果然,她停在那個紅門外,跳下車就急急地奔進去,完全沒有看見後面跟來的思堯。

  思堯打發了計程車,就站在紅門外,他在猶豫,該按鈴進去呢?或是就在這兒等著?耐雪總要出來的,一個鐘頭之後她還要上班——猶豫之際,紅門突然開了,走出來的不正是剛才奔進去的耐雪?

  視線相遇,兩人都是意外、驚訝,耐雪更是變了臉,一副小學生做錯事被老師抓著一樣。

  「你——你——怎麼在這裡?」她臉色紙一般白,聲音發顫,眼眸中還有一抹驚恐。

  「我跟著你來的,」思堯不懂,她怕見到他?「我擔心你不舒服,又怕你有困難,耐雪,你知道你臉色很差嗎?」

  「哦——是嗎?」耐雪神經質地摸摸臉。「我沒有事,也沒有困難,唉——走吧!別站在這兒!」

  她似乎急於離開,又四下張望,神情非常特別,更惹起了思堯的懷疑。

  「一起午餐,好嗎?」他誠懇地。他實在只想幫忙,他不忍心見耐雪的可憐神情。

  「好——哎!好吧!」她十分恍惚。

  走出巷子,攔了一輛計程車,把他們帶到希爾頓的咖啡室。

  「耐雪,我注意了你一早晨,你心中有事!」思堯開門見山地說,「你和平日完全不同!」

  「我——」耐雪吃驚地望他一眼,迅速垂下眼簾,不敢正視他關懷的眸子。「真的沒什麼,你誤會了!」

  「我真誤會了嗎?耐雪!」他搖搖頭,深沉歎息。「你甚至不當我是個能分擔擾愁的朋友?」

  「我——」耐雪眼圈一紅,話也說不出來。怎麼說呢?她和天威之間的那一段——那一段什麼呢?不能說情吧?

  「耐雪,相信我,」他突然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沉穩有力地說,「我願意為你分擔一切!」

  耐雪的手掙扎一下,掙不脫思堯的手掌,她那冰冷的手卻顫抖起來,不知是激動?或是其他猜不出的情緒。

  「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忙!」她小聲說。

  「傻話,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除非你不想真正去解決,」

  他肯定地說,「耐雪,何必放在心裡折磨自己呢?」

  「昨夜——我離開了他那兒!」她突然說,不是突來的勇氣,是她決定對他坦白。

  或者他真可以幫忙,或者她的事能解決。

  「昨夜?」他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你是說離開天威?」

  「是——」她的淚水沿著腮邊流下來,滴到他手背上。「我們——為一些事爭執,他——他——又打我,還叫我滾,他說——是我賤才跟著他,他——他——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我——就離開了!」

  「耐雪,怎能任他這樣——作賤你?」他的手一緊,臉色也變了,聲音也憤怒起來。「他有什麼資格打你,有什麼資格罵你?他——簡直沒有人性!」

  「他——心情不好,」她吸吸鼻子,下意識裡還是幫著天威,愛情哦!「他一直受到挫折和打擊!」

  「那也不能拿你出氣!」他低聲咆哮著,思堯也被激怒了——被耐雪的遭遇,他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他是什麼人?他憑什麼資格?」

  「別這樣,否則——我不講了!」她用力掙脫他的手。

  「耐雪,你——」他一窒,心都柔痛了,那麼好的耐雪遇到了怎樣的男孩?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並不是叫你批評他,」她抬起頭,抹乾了眼淚。

  「沒有人會明白他的痛苦!」

  「他痛苦難道就該把痛苦轉移到你身上?」他反問。

  「我願為他分擔!」她眼中光芒閃動。

  思堯心中一凜,她願為天威分擔,不正像自己願為她分擔一樣?愛情——真是全無道理可講!

  「耐雪,那麼你現在住在哪兒?從昨夜到今晨,你住在什麼地方?」他突然想起來。

  「一家小旅館!」她說。她已漸漸平靜,不,是冷靜,雖然她的臉色還是那麼難看。

  「那怎麼行?那種地方怎麼能住?你該回家,回你母親那兒!」他小聲叫。

  「不,我不能回媽媽那兒,她——不會原諒我的!」她立刻說。眼中掠過一抹悲哀,母親當初反對天威是有理由的,傻的只是她自己。

  「別傻,哪有不原諒自己女兒的母親?」他說。

  「我媽媽和別人不同,你不明白!」她搖搖頭。「你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j」

  「我就怕你不會照顧自己!」他也搖頭。他是指她就這麼跟了天威,是嗎?「耐雪,你真讓人擔心!」

  「思堯,我想——全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才會擔心我,」她凝望著他,眼中又閃淚光,那神情異常動人。「如果沒有你,我——真是被全世界的人遺棄了!」

  「耐雪——」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這一次,她不再掙扎,不再拒絕,思堯的確是全世界惟一關心她的人,她拒絕了他,豈不更孤獨無助?

  侍者送上他們的食物,也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思堯戀戀不捨地放開她的手,眼光卻依然在追尋著她——耐雪可是接受了他?

  不拒絕是接受嗎?是嗎?

  溫暖、柔和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鐵塔般的男孩子氣急敗壞地衝進來,他在四下張望搜尋時,耐雪已看見了他,立刻臉色大變。

  「怎麼樣?」思堯吃了一驚。

  「對不起,有個朋友,」耐雪提著皮包站起來。「我過去講幾句話就回來!」

  「好!」思堯看那鐵塔般的男孩一眼,低下頭再吃午餐。

  耐雪大步走過去,阿泰這才看見她,他平日不是這麼遲鈍的人,這麼失神,可是發生意外?

  「阿泰,找我嗎?有事?」耐雪和他站在餐廳外的走廊上。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大嫂,終於找到你了,」阿泰喘著氣,惶恐地。「我去你公司,他們說你去午餐,說那個程思堯跟著你出來,可能在這兒——大嫂,出事了!」

  「出事?!」耐雪心中一震,腦中嗡嗡作響。「出什麼事(7天威呢?」

  「天威——唉!我不知道怎麼講,他——」阿泰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又是為難又是焦急。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照實說就是了!」耐雪全身發冷,什麼天大的事呢?老天!

  「天威被他們困住了,」阿泰面色灰敗。「我一個人也對付不了他們,尤其——道上的人說是周俊彬幕後支持的場子,我沒有辦法!」

  「為什麼困住?怎麼回事呢?天威不會傻得自投羅網,他不知道是周俊彬的場子嗎?」耐雪急切得嚷起來。

  「小聲些,」阿泰很緊張,四下望一望。「我怕有人跟來,以後會對你不利!」

  「我——」耐雪心中一緊。「說天威的事,為什麼要困住他?快說!」

  「早晨十點多鐘的事,」阿泰搖搖頭。「他們突然衝進來,我們還都在睡覺,天威還喝得爛醉——你走了之後,他就一個人喝悶酒,勸也不聽。他們來了六個人,天威被他們架走了!」

  「光天化日有這樣的事,你報警沒有?」她臉也白了。

  「報不得,」阿泰直搖頭。「我們自己也有底案,而且——是天威欠了他們錢!」

  「欠周俊彬?天威——」耐雪眼圈兒紅了。「他難道不知道周俊彬的陰毒?」

  阿泰猶豫半晌,搖搖頭又咬咬牙,終於說:

  「我追著去,費了好多唇舌才讓我見天威,」阿泰囁嚅地,「天威——受了點苦!」

  「受苦?!什麼?」耐雪不懂。

  「哎——受了點傷,」阿泰垂下頭不敢看她。「周俊彬那小子的確毒,居然這樣對天威!」

  「受傷?!」耐雪嚇呆了,印象中只有天威動手打人,別人也能傷他?「受什麼傷?」

  「挨了打,」阿泰無奈地搖頭。「他們——還用煙頭燙傷了他的手臂和大腿!」

  「什——麼?!」耐雪搖晃一下,幾乎昏倒。

  「大嫂——」阿泰扶住了她。「現在要緊的是先救天威出來,免得他再受苦!」

  「怎麼救?」耐雪靠著牆,心中什麼主意也沒有了。

  天威竟被人這樣折磨,天——她的心痛得好厲害,天威不該受這樣的待遇,天威——

  「錢!」阿泰偷看她一眼。「只要還錢他們就立刻放人!」

  「錢?多少?」他問。

  「十萬塊」阿泰說,「本來他們不肯,要一次全付,我講了半天他們才答應!」

  十萬塊錢,就是昨夜天威要她去調而被她拒絕的,她原為這事而出走,而傷心,想不到——唉!是命中注定的吧!

  「剛才我回家找天威,你們都不在,」她吸吸鼻子,猶豫一秒鐘,打開皮包,拿出一張支票。「我知道天威要錢,我——給他送去!」

  阿泰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耐雪昨夜為拒絕調頭寸而受苦、而挨打、而傷心、而出走,她今天竟會送錢回來,耐雪——唉!天威何其幸運,他遇到一個怎樣的女孩?

  「拿去,先救他出來!」耐雪把支票塞在阿泰手中。「是即期支票,十二萬!」

  「但是——」阿泰怔怔地望住耐雪,他以為在做夢,哪有這般順利又輕易的呢?

  他哪裡知道耐雪為這支票掙扎、矛盾、痛苦了一早晨?三番四次地想送給天威,又三番四次理智地打住了,她好後悔,如果早就送去,天威哪需要受皮肉之苦呢?

  「放心,我會應付!」她拍拍阿泰的手。「多下來的兩萬給他看醫生,他——傷得不嚴重吧!」

  阿泰只是搖頭,他不敢再說什麼嚇著耐雪。

  「你——下班回去嗎?」他問。滿眼希冀之光。

  「不,」耐雪深深吸一口氣。「我不回去,你照顧他!」

  「大嫂——」阿泰為難地,想勸解。

  「你快去吧!」她轉身往餐廳走。「再見!」

  她不能再聽阿泰的話,她不能再心軟,她清楚地知道,離開——或許是大家的生路吧?

  回到座位,思堯已吃完他的食物,他沉默地望住她,什麼也不問,雖然看得出他在懷疑。

  「剛才那個人是天威的朋友,很好的!」耐雪主動說。

  她努力使自己更輕鬆些,努力使自己不想那些支票的事,已經二十六萬了,絕對不是她可以還得出的,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擔心害怕也是多餘,任它去吧!頂多被公司開除,頂多吃官司——

  「耐雪,說你的困難吧!」思堯輕歎一聲,好多憐惜,好多瞭解,也好多寬恕。

  怎麼?他——知道了嗎?

  「困難?」耐雪有些失措,心也虛了。「我不明白你指什麼?我——沒有困難啊!」

  「真話?」思堯凝望著她。

  「真話!」她硬著頭皮說謊。他不可能知道支票的事,任她瞞得一陣是一陣、拖得一陣是一陣吧!

  「那——就好!」他吐一口氣,把視線放開。

  他是不知情的,但已相信她,是嗎?

  耐雪毫無食慾,勉強吞著食物,一邊又擔心天威,他挨了打又受了煙頭燒傷,那會很痛苦的,是不是?天威真是——沉迷得這麼深?這麼厲害?他會不會因為這次教訓而回頭?會不會——

  「想什麼?耐雪。」思堯突然問。

  「哦,天威——受傷!」她絕無防備他這麼問,下意識就說出來。

  「受傷?打架?」思堯問。

  「不——哎!是吧!」耐雪眼光閃一閃。

  沒說真話,思堯看得出來。

  「耐雪,想問你一件事,」他話題一轉,笑容也浮上臉。「你喜不喜歡我給你一些假期?」

  「假期?!」她好意外,會不會是思堯另有深意?「為什麼?我還沒做滿一年,不該拿假期!」

  「你若喜歡,我可以批准你放假!」他笑得平和,不像另有深意。「我認為你該休息一陣,你看來身心俱疲!」

  「那只是你的感覺!」她搖頭。

  「你自己不覺得?」他盯著她。「去照照鏡子,現在的你和三個月前的你是不是很不同!」

  「是說我又老又憔悴?」她摸摸臉。

  「二十歲的人說老?」他笑了。「耐雪,你臉上有了滄桑,知道嗎?」

  「滄桑?!」她呆一下,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裡冒。

  「休息一下,對你有益處的,」他溫和地。「回家向母親認個錯,讓她來照顧你!」

  「我——沒有錯!」她衝口而出。

  他沒有反駁她,只是微笑地望住她,望得她——不禁猶豫著自問,她錯了嗎?她錯了嗎?她不該愛天威,不該隨天威走,她——或者有錯,愛的本身卻沒有錯!

  「還有,我可以陪你去旅行。」他似乎胸有成竹。「去哪兒都行,甚至很遠的地方!」

  「你也休假?」她問。

  「不能嗎?」他笑。

  「你能,我不能!」她搖搖頭,放下刀叉。「你雖是經理,我不想成為公司裡的特權分子!」

  「這件事不急,你慢慢考慮!」他還是笑。「告訴我,今夜——你回天威那兒嗎?」

  「不——」她神色變了,天威兩個字使她失去笑容。「我不會回去!」

  「永遠?」他眼光一閃。

  「我想——應該是!」她輕輕歎息。「我雖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我雖不後悔付出的感情,但我不賤,我更不能讓別人以為我賤。」

  「他不是真心這麼說你!」他皺眉。耐雪這麼好,天威卻作賤她,這是孽嗎?

  「不談這件事,我們回公司吧!」她說。

  他招來侍者付錢,伴著她走出餐廳時突然說:「你不再害怕和我一起走進公司?」

  她意外得呆怔一下,是啊!她不再害怕了嗎?她不是一直避免和他一同出現在同事面前嗎?她不是一直害怕不必要的謠言嗎?今天——

  「我心中坦然比形式重要!」她只能這麼說。

  「很好,很好的坦然!」他點頭稱許。

  回到公司,他倆的同時出現果然引起一些議論紛紛,耐雪卻坦然以對,除了坦然,她心中似乎還有喜悅,喜悅什麼呢?她可又說不出來。

  下午是平靜的,至少耐雪外表上看來平靜,她迅速把早晨沒做完的工作完成,把該做的賬也做好。她同時也發覺,思堯也投入了工作,不再分分秒秒注視她。

  於是,她打電話回家——和天威曾共同擁有的家。一次又一次,可是總沒有人接聽。

  天威和阿泰還沒回來?阿泰不是說有錢就可以贖天威出來嗎?支票是絕對可靠的,難道——對方變卦?要付完了全部欠款才放人?或是——

  天威傷得厲害,必須進醫院?

  直到下班,她仍無法打通電話,她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該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她仍然要離開的,見不著天威,她怎能放心呢?

  思堯仍在忙著,會計主任和他在商量事情,他們神情平和愉快,當然不會是發現了她的事,她已盡量想辦法在掩飾了,一時不會被發現,只是——紙總包不住火,她必須想辦法弄一筆錢來填補——媽媽,是的,媽媽會拿得出這筆錢,但——用什麼方法才能說服媽媽?

  拿著皮包走出公司,思堯完全沒有注意她,她竟有些失望了——怎樣?她希望他注視她嗎?怎樣的心理呢?

  站在馬路上,她突然感到一陣彷徨,她已經沒有家可回了,這個時候,總不能回到小旅館,那間小小的、陰暗的房間會困死她,悶死她,那麼——回媽媽那兒?不,不,回天威那兒——哎!回天威那兒!

  決定回去,莫名的興奮湧上來,矛盾、不安卻消失了,她跳上一輛計程車,她不能忍受公共汽車一站站的把她帶回來。她要盡快見到天威,天威該回去了吧?

  紅門依舊,此時她的心情與中午時相差何其大,她知道,只要見到天威,她絕不再計較昨夜他的粗暴——屋子裡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難道——

  仍沒回來?臥室果然空著,天威不在。

  耐雪懷疑地想,阿泰不可能騙她吧甲阿泰是他們之中最善良也是對她最好的一個,沒有理由騙她——轉往阿泰的臥室,很意外的,他睜大眼睛躺在床上。

  「阿泰,天威呢?」耐雪問。

  「啊——大嫂,」阿泰跳起來臉也紅了,聲音也結巴了。「你——你回來了?」

  「天威呢?沒有贖出來嗎?」耐雪皺眉。

  「中午就出來了,他——」阿泰直吞口水,又為難又歉然又不安地。「他——」

  「他人呢?傷得嚴重嗎?」她關心地。

  「不怎麼嚴重,敷了藥過幾天就沒事,」阿泰的態度有說不出的彆扭。「不過大概會有疤!」

  「他人呢?」耐雪再問。

  「他——他——」阿泰張口結舌,就是說不出話來。「我——我——他——」

  「別說不知道,」耐雪沉下人,「你一定知道,是不是又去賭了?」

  「不,不是去賭——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阿泰臉紅脖子粗。

  「阿泰,為什麼對我也不說真話,」耐雪生氣了。「難道我還會害他?」

  「不,當然不會,」阿泰手足無措。「他——他——」

  「告訴我,」耐雪懷疑到了頂點。「我一定要知道他在哪裡,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

  「大嫂,我——」阿泰看來是真的為難。「你別生氣,他——只是逢場作戲!」

  「什——麼?」耐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逢場作戲?什麼意思?女人?

  「不關我的事,是他自己在賭場認識的,」老實的阿泰在心慌意亂下全說出來了。「是個酒女,很紅的!」

  耐雪呆在那兒,像被一個悶雷打中,這是她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一個紅酒女?!天威除了賭還沾上了女人?這——從何說起?

  一種苦澀的味道在嘴裡蔓延開了,沈耐雪,你這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滿懷柔情地回來看受傷的人,想不到受傷的人卻在一個紅酒女的懷裡,天威,天威,他真對耐雪寡情至此,薄倖至此?

  「她叫什麼名字?他們——現在在哪裡?」她木然地問。

  「大嫂——」阿泰囁嚅地,他闖了禍,是嗎?

  「請告訴我,阿泰,這是我惟一的請求!」她正色說,「請告訴我!」

  「大嫂,別去吧!」阿泰吃力地說,「這——大家都會不好意思!」

  「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耐雪笑了,笑得好飄忽。「只是看看,我不會令大家難堪的!」

  「但是——」阿泰望著她,他同情她卻無以為助,她是好女孩,人好,心好,就是命運對她不好。

  「相信我,阿泰,我不會鬧事,只是看看!」她的笑容更柔和平靜了。

  「那——好吧!」阿泰終於說了一個地址。「我想天威是瘋了,他從來對妞兒都不感興趣的!」

  耐雪不出聲,轉身走出去。

  她坐計程車直到阿泰給的地址,那是一幢非常高級、非常新穎、非常講究的大廈,紅酒女的家?她不考慮地,上電梯,事情總要解決,總要有結果。

  她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女工,但她已看見和一個妖媚的女人親熱坐在一起的天威。

  「找誰?」女工很沒禮貌,一副狗眼看人低狀。

  「找他!」耐雪指著沙發上的天威。

  天威聞聲抬頭,看見耐雪時,意外得皺皺眉,然後大步走過來。

  「你找我做什麼?」他冷冷地盯著她,聲音裡沒有一絲感情。

  「誰告訴你地址的?」

  「阿泰!」耐雪也望著他,卻冷不起來,她罵自己沒出息,哭什麼呢?真不中用。「我只——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又沒死!」他冷笑一聲,順手把門虛掩上,把他和耐雪都關在門外。

  「阿泰說你受傷——」她吸吸鼻子。

  「哼!雖然你用錢贖我出來,也別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恩人狀,」他煩悶地。「我沒要求你這麼做!」

  「天威——」她倒退一步,他真是不知好歹得如此這般?

  「誰叫你贖我?是你犯賤,」他冷酷地笑。「你不是已經走了嗎?回來做什麼?去找你的程思堯啊!」

  「你——欺人太甚,傅天威,」耐雪忍無可忍。「算我犯賤,只因為我看錯了你。」

  「你是看錯了,」他邪惡地笑。「我傅天威只接近可利用的人,像美虹,她是最紅的酒女,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她生硬地說。她真的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男孩是天威,天威——哪兒是這樣的呢?天威原是個有良心、有骨氣的人,眼前這個天威——

  「那麼讓我告訴你,」他毫不在意地說,「我陪她玩,陪她上床,陪她做一切她希望做的事,因為她有錢,聽見了嗎?她有錢,我要多少她都給我,她喜歡我!」

  耐雪心中冰冷了,想嘔吐的感覺直往上湧,天威是邪惡、下流、墮落至此?為了錢,竟可以陪酒女玩,上床,做任何事?天,這是天威嗎?沒認錯嗎?

  「你不覺得可恥?」她忍不住說,「你在出賣自己!」

  「可恥?別人賣不了我這麼高價呢!」他笑。

  耐雪搖搖頭,她心中的天威已死,眼前這個——只是個像天威又恬不知恥的傢伙,她犯不著再跟他多說,這樣的人——讓他永遠從記憶中消失吧!」

  「謝謝你所告訴我的話,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她轉身離去。

  打擊的另一面,或者是振奮的力量吧?

  她沒有回頭,走進電梯,她永不會回頭了,只是——她永遠也看不見背後天威臉上的神情!

  天威仍在門外站立了一會兒,就在這極短的時間裡,他隱藏了臉上所有的顏色,推門再入時,他只帶著一抹引人的淺笑。

  「誰?誰來這兒找你?」美虹已追來門邊,她顯然已看見耐雪。她像大多數台北風塵娛樂圈的女人一樣,有一張生硬的人工改造臉,濃艷而公式化。

  「一個朋友!」天威淡淡地,擁著她。

  「是你的女朋友?」美虹仰起臉,一點也不放鬆。

  天威眼中閃過一抹厭煩與不耐,只是一閃,他依然笑得那麼漂亮。

  「若是女朋友,我不會趕她走,」他擁著她重新坐下。「別在這兒瞎猜了!」

  「那麼是誰?」美虹噘著嘴唇,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狀。「你一定要告訴我,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事!」

  天威擁著她的手漸漸變得僵硬,眉頭也皺起來。

  「我的事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盯著她看。「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美虹呆了一下。「你是傅天威嘛,莫名其妙的故作神秘!」

  「好!不說了,我們喝酒!」他推開她站起來,臉上有一根細微的筋在跳動著。

  「不喝酒,不喝酒,」美虹又蹬腳又叫著不依,那聲音卻職業化的又嬌又嗲。「你一定要告訴我,傅天威是什麼?間諜嗎?強盜嗎?嚇得死人呢!」

  「別吵了,美虹,」天威似乎努力在忍耐著。「等會兒我送你去上班!」

  「我去上班時你呢?去找剛才那個女孩子?」美虹也跟著站起來,挽著他的手臂。

  「你怎麼了?美虹,」他的臉沉下來。「為什麼專提些莫名其妙的事呢?」

  「那你陪我上班!」美虹不肯放手。「我去酒家打個轉就走,我們出去玩!」

  「打個轉都不必了,」天威的臉上又有了笑容。「我們去阿七那兒打牌!」

  「不行,我現錢不夠,」美虹對天威倒是言聽計從。「不上班也得去酒家拿點錢!」

  「拿得到嗎?」天威關心的只是這個。

  「當然!」美虹傲然一笑。「我美虹開口誰敢拒絕?別說十塊二十塊小意思,他們——哼!」

  「那就快換衣服!」天威重重地在她臉上吻一下。「我們可以痛痛快快搏殺一次!」

  「你等我!」美虹滿足地笑。「天威,從今以後,我要你每天陪著我!」

  「擔心什麼?」天威推她進臥室。「你趕我也不走!」

  臥室門關上,天威的臉也突然陰沉下來。他忘不了剛才耐雪離開時的神情,那似乎是萬念俱灰,那似乎是大徹大悟,那一種慘白與灰敗令他內心扭曲得都疼了。他並非不明白耐雪對他的深情一片,他並非不知道耐雪的忍耐與委屈,沒有人比耐雪對他更好的了。對他,耐雪付出了超乎她能負擔的情與關懷,在他面前,她幾乎完全失去了自我。天威明白一切,清楚地明白一切,他想對她好些,他真是這麼想過的,可是——他英俊的臉上掠過一抹暗紅,他似乎身不由己的,越陷越深,陷在他曾以為可以迅速致富、他不顧一切選擇的路上,這路——不是鋪滿鮮花,它是一個黑暗的大泥沼,一腳踩進去時已開始下沉,下沉,他——還有自拔的機會嗎?

  他盯著美虹寂然不動的房門,內心翻攪有如狂濤巨浪。他能自拔嗎?他有機會嗎?耐雪曾說寧願和他相依相伴的開一間小雜貨鋪,生一雙可愛的兒女,過最平凡最起碼的生活,他也嚮往過,平凡未嘗不是種快樂,只是——他不能也無法放棄已選擇的道路,傅天威怎能平凡?怎樣平凡?一個小雜貨店的老闆?整天守著十元、八元、醬油醋的蠅頭小利,他怎甘心於這種生活?傅天威該出人頭地,該轟轟烈烈,該——房門一響,花枝招展的美虹扭著身體出來,啊!美虹——他甩一甩頭,展開一個根本不屬於他的笑臉。

  不必再想,想得更多,痛苦更大,耐雪已去。

  耐雪已去,耐雪已去——

  「我們走吧!」美虹的香水味令人頭昏,她全身都倚在他手臂上,他忍耐著。

  「你真有把握拿到錢?」他在門邊問。

  「把我看得這麼扁!」她扭著打他一下。「你只管去賭就是,其他的一切有我!」

  天威笑一笑,擁著她大步離開。

  美虹只是他目前走投無路時隨手抓住的一塊浮木,他現在需要錢,美虹能給他,滿足他,這就夠了,只要他傅天威能搏回一大筆錢,能重振聲威,他可不在意她是誰、是怎樣的人,只因為他的心已麻木,已全無知覺,他的世界已不再有良知、有感情,只是錢,錢,錢!

  酒家門口燈火輝煌,他從不涉足這種地方,說什麼也不肯陪美虹上樓,只站在那兒等著。美虹去了十分鐘,對他來說,卻像等了長長的十年。

  他焦躁不安地,起碼看了十次表,美虹能拿到錢嗎?美虹真是那麼有辦法?像她自己說的一樣?她只不過是個出賣色相的酒女罷了——美虹依然沒下來,他卻看見似乎已等了不少時間的於文泰。

  「阿泰——」他皺眉。

  阿泰的態度、神情都令他意外,阿泰只是守在那兒,並沒有招呼他的意思,阿泰發神經了嗎?面對阿泰,他有著下意識的不安和內疚,阿泰的善良、忠心依然能使他麻木中有一絲知覺——疼痛的感覺。

  「天威,」阿泰眨一眨眼,終於走上前來。「我——」

  「你有事?」天威凝視著這惟一沒離棄他的兄弟。

  「你——回家嗎?」阿泰囁嚅地。

  「回家?」天威笑起來。「回家做什麼?總不能和你大眼瞪小眼的,有機會——我總得博一下!」

  「但是——」阿泰搖搖頭,顯然不贊成。

  「擔心什麼呢?阿泰,」天威拍拍他。「美虹很有辦法——她能支持我!」

  阿泰嚥一口口水,轉開話題。

  「你的傷沒事嗎?」他關心地。

  「總有一天他們會得到教訓!」天威眼中殺氣隱現。

  「天威,我是說——」阿泰結巴地。「我是說——我們沒有其他方法嗎?」

  「沒有!」天威肯定地。「我也不想費神去想,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你——非去搏不可?」阿泰卻言又止,並不喜歡賭錢的!

  「我是不喜歡去搏,去賭,」天威搖頭。「我們輸了那麼多,總得想辦法拿回來,我只能去搏!」

  「可是——我怕越陷越深!」阿泰不安地。

  天威皺皺眉,望著他半晌。

  「她——讓你來的?」他沉聲問。

  阿泰搖搖頭,他知道天威口中的「她」是指耐雪。

  「不,不是!」阿泰說,「她回去過,她沒讓我來,她只說——叫我不要離開你!」

  天威臉上變了顏色,耐雪——他狠狠地甩甩頭,他不要領她這份情。

  「若你想走儘管走,我傅天威絕不勉強任何人!」他看來是激動的。「你該明白我!」

  「天威——」阿泰這高大如鐵塔的善良男孩開始不滿了。「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我於文泰又豈是那樣的人?不論你成功、你失敗,在我眼裡你依然是傅天威!」

  「阿泰——」天威的激動幾乎不受控制了。

  「不說了,」阿泰揮一揮粗壯的手。「我們兄弟一場——天威,只要你要我,我會永遠等在那兒!」

  「阿泰,你——」

  「我不會離開,我答應過她,」阿泰正色說,「但是——天威,這次你真的傷了她,知道嗎?」

  天威再皺眉,阿泰已轉身大步而去。

  呆怔了好一陣子,才看見美虹滿臉不高興的從酒家裡走出來。

  「死經理真不夠意思,」她埋怨地。「又囉嗦我請假,又不肯爽快給錢,說什麼剛開始營業,現錢不夠,見他個大頭鬼!」

  「怎麼?沒拿到錢?「天威臉色一變。

  「他敢不給!」美虹得意地笑。「不給錢我就跳槽,台北又不是只有一家酒家!」

  「多少?」天威眼中光芒閃動。

  「二十塊,也夠了!」美或拍拍皮包。「走吧!」

  天威深深吸一口氣,擁著美虹跳上計程車。他覺得擁著的不是個俗艷的女人,而是一大堆鈔票。

  「天威,今天只許賭到十二點,以後的時間——你陪我!」美虹說。

  「十二點?」天威不滿地。「那怎麼行?手風正順,贏了錢也走?」

  「錢有什麼關係,管它輸了贏了,」美虹不在乎地,挑起眉梢。「陪我才是重要!」

  「好——吧!看情形!」天威勉強地。他是變了,他幾時勉強過自己?

  「看什麼情形呢?」美虹抱著他的腰,仰望他漂亮出色的臉。

  「你要錢嘛,小意思,我有!我只要你好好地陪我,知道不?」

  「知道!」他深深吸一口氣。把厭惡、不耐全吸進心裡,他展開笑容。「我一定會令你滿意!」

  愛——天威的心扭曲,疼痛著。

  「我當然真的愛你啦!」他說。

  他已完全陷下泥溝不能自拔,他——已在出賣靈魂!

  ☆☆☆

  已是十點,生活規律、正常的程家已安靜了,各人都回到自己臥室預備休息,好恢復體力展開另一天的工作,就是這個時候,客廳裡的電話響起來。

  之洛正從浴室出來,順手拿起電話。

  「程公館!」他說。

  「請問——程思堯在嗎?」女孩子的聲音,很熟悉。

  「在——」之洛疑惑地。「你是哪一位?」

  「我——公司裡的職員!」熟悉的聲音顫抖又不安,是誰呢?公司裡的女職員。

  「請等一等!」之洛放下電話,揚高了聲音。「哥哥,你的電話!」

  思堯從臥室裡走出來,匆匆忙忙抓起電話,看他的樣子似乎早知道有這麼一個電話找他。

  之洛好奇地倚在門邊,他想知道這熟悉的聲音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程思堯!」他看之洛一眼。

  「思堯,我——耐雪!」聲音依然顫抖,像鼓足了最大勇氣。

  「啊,是你,」他又看之洛一眼。「這麼晚,有事嗎?」

  「我想見一見你,現在,你能出來嗎?」耐雪問。

  「現在——」他思索一秒鐘。「好!我立刻來!」

  「我在公司旁邊的咖啡室等你!」耐雪放下電話。

  思堯也放下電話,一轉身,看見之洛仍在那兒。

  「你要出去?」之洛問。臉上神色特色。

  「是!」思堯匆匆往臥室走。

  「哥哥——」之洛叫住他。「剛才那女孩——是沈耐雪?」

  「是!」思堯努力自然。

  之洛皺皺眉,他沒猜錯,可是他擔心,他忘不了那冰冷而殺氣隱現的男孩。

  「你可知道她——的一切?」之洛問。

  「知道!」思堯點點頭。「你有什麼話要說,是嗎?」

  「她——最好別惹她,別接近她!」之洛終於說。

  思堯搖搖頭,別惹她,別接近她,太晚了,不是嗎?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就不能自拔了!

  「為什麼?」他望著關心自己的弟弟。

  「她——有男朋友,很難惹的!」之洛只能這樣說。他知道天威和耐雪同居的事,他不敢說。

  「傅天威?」思堯淡淡一笑。「別擔心,我有分寸!」

  「你知道傅天威?」之洛大感意外。

  「我還知道其他許多事!」思堯微笑著大步回房。

  五分鐘,他已換好衣服離開,聽見他汽車漸漸遠去的聲音,之洛的不安又加深一些,天威——怎能惹這樣一個男孩呢?他是置生死於度外的,不是嗎?

  只是,他擔心又能幫得上什麼忙嗎?

  思堯趕到耐雪說的那家咖啡室時,她早已等在那兒。她木然地坐在那兒,失神又孤單,眼中卻凝聚了一抹似乎是堅決的光芒。

  思堯一步步走向她,每走一步,心中的憐愛就加厚一分,站在她面前時,他已全心全意、無條件地向著她,幫著她了。

  「耐雪,我來了!」他坐下來,急切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耐雪神情複雜地看他一眼,想掙脫他的掌握卻辦不到,她咬著唇,臉色蒼白得可怕。

  「怎麼回事?你不舒服?你有麻煩?」思堯一連串地問,「快告訴我!」

  「我會告訴你,這是我要你來的目的!」她說。聲音直直的,已沒有電話裡的顫抖。

  思堯呆怔一下,臉色也漸漸凝重,他不出聲,只是定定地、深深地望著她。

  耐雪沉思一陣,吸一口氣,她冷靜地說:

  「思堯,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你,也難以饒恕的事,」停一停,又說,「我現在告訴你,並不請求你同情或幫助,我只是決定對你坦白,對你承認一切!」

  思堯還是不語,似在沉思,似在考慮,在他深沉的臉上看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我——動用了公司一筆錢,我知道犯了法,」她說,益發平靜坦然了。「在我向有關方面自首前,我想——我該先告訴你!」

  思堯還是沉默著,既不震驚也不意外,怎麼?他聽不懂她的話?或是駭呆了?

  「我該對我自己做的事負責,」耐雪無奈地笑。「而且——我並不後悔做這些犯法的事!」

  思堯的眼光抬起來,耐雪看見他眼中盛滿了瞭解,他瞭解?

  「你——說完了嗎?」他目不轉睛地。

  「說完了!」她點點頭。

  他輕輕歎一口氣,似乎——移去了肩頭重擔,很令人不解的,他有重擔?

  「你終於告訴我了,」他搖搖頭。「耐雪,我眼看著你近來的痛苦、矛盾和掙扎,我比你更難受,現在好了,你終於說出來,你會輕鬆好多,是嗎?」

  耐雪皺眉,怎麼回事?他不正常嗎?他在說什麼?她睜大了不能置信的眸子,呆呆地望著他。

  「是你傻,我早告訴你,我願為你分擔一切,」他笑了。「你是不信任我?或是不當我是——朋友?」

  「不——這種事怎能分擔?」她也笑笑,有一抹淒涼。「我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

  「懲罰?!為什麼?」他眨眨眼。「誰告了你?」

  「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她嚴肅地。「我等於監守自盜!」

  思堯用茶匙攪動著面前的咖啡,好一陣子。

  「我瞭解你的苦衷,你的感受,」他慢慢地,小心地說,「換了我,我也會像你一樣!」

  「你——」她真的呆住了。

  「有一種人寧願燃燒自己,奉獻自己,為的只是一種信念,—種感情,」他又說,「那是忘我的——不,或者說根本失去了自我,一心一意為著對方!」

  耐雪咬著唇,忍受著淚水往上湧的情緒,思堯說她是那種人,是嗎?然而,思堯自己呢?他難道不是燃燒自己,奉獻自己,失去了自我?

  「那行為當然是錯誤的,」思堯吸一口氣。「那動機——卻也不錯!」

  耐雪的淚水已流到臉上,思堯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這更叫她受不了,她明明犯了法,做錯了事,她沒有理由被原諒的!

  「明天一早我會把這件事告訴會計主任,」她說。她絕對沒有向他求饒的心。「我想他會知道怎麼做!」

  「是!他會知道!」思堯點點頭。

  「這些日子來,今夜我最快樂,」她抹乾眼淚,長長地透一口氣。「坦白的承認錯誤,實在比自我掙扎快樂得多!」

  「為什麼突然決定告訴我?」他問。

  她眼中一陣黯然,隨即沉默下來。

  「耐雪,」他輕輕搖晃著她。「告訴我,你不是決定坦白嗎?

  告訴我!」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也許——我發覺所有的一切是那麼醜惡,那樣的——全無價值!」她低聲吐出這兩句話。

  「所以你萬念俱灰?」他望著她。

  「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者也是大徹大悟!」

  他望著她,好久,好久,她突然又笑起來。

  「媽媽一直希望我成為淑女,可是我離家出走,跟一個她眼中最壞的男孩子同居,」她對自己很苛刻。「媽媽希望我有成就,能保障她晚年的生活,我卻犯了法,盜用公款,我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別人對我的希望,我做不到,我希望得到的東西,也永遠不屬於我,快樂從我身邊經過,卻永不駐足!」

  「然而——這並非事實!」他輕拍她。「相信我,這並非事實,所有的一切——必然好轉!」

  「我不希望你安慰我,」她搖頭,今夜看來,她已擺脫了身上曾有的陰影、壓力,她變得硬朗。「思堯,私人的感情是一回事,我們不能混為一談!」

  「你擔心什麼呢?耐雪,」他笑起來。「本來早想告訴你,卻怕你——哎!我曾一再問你有沒有困難、麻煩,我說過幫你的,你說不出口,我也就不提了。事實上——會計主任早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了!」

  「什麼?!」她聽得呆了。「你早知道?」

  「是!比你想像的還早,會計主任不可能糊塗,晚一天入賬的錢也會影響賬目平衡,何況——那麼久,」他溫和又小心地。

  「你知道我多擔心,看你矛盾掙扎的樣子,我甚至無心工作!」

  「你們為什麼不拆穿我?」她問。有一絲受愚的氣憤。她絕對想不到他早已知情。「這是虛偽,是假慈悲!」

  「別誤會,耐雪,」他抓緊她的手,就怕她會離開似的。「我瞭解你的一切情形,如果由我來拆穿一切,豈不太殘忍?我寧願你告訴我!」

  「現在講完了,我——走了!」她掙脫他的手站起來,「思堯,別告訴我你已經一替我解決了這事!」

  「耐雪——」他尷尬了,好像做錯事的是他。「耐雪——」

  扔了兩張鈔票,他追著她出去,她沒有坐車,沿著馬路邊往前疾行。

  「耐雪,耐雪——」他奔跑著追上去,並一把抓住她。「別這樣,我只是想幫忙,相信我,絕非——討好你,我不是那種人!」

  耐雪淚流滿面,什麼也不說的只是往前走,思堯只好跟隨著,一步也不放鬆。

  「耐雪,你要到哪兒去呢?這麼晚了——」

  「你不要理我,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她哭泣著,終於停在一個黑暗的巷口。

  「就算你怪我,能不能給我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呢?」他真誠地說。

  「我不是怪你,只怪自己,」她吸吸鼻子。「思堯,為什麼我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

  「事情並不糟,只要你平靜下來,理出一個頭緒,」他安慰又鼓勵著。「怕的是你拒絕一切!」

  「但是——我還能去公司上班嗎?」她又哭了。

  「誰說不能?我們預備在你的薪水裡每個月扣兩千,一直到還完那些錢為止。」他正色說,「你會在公司好久,好久一段時間,除非——你不想還錢!」

  「是——這樣的?」她的眼睛光亮起來,不是他拿出一筆錢的,她的自尊得到了保證。

  「當然,叫我也拿不出那麼整整的一筆錢啊!」他笑得好開朗。「我所做的——只是安排了你還錢的方法!」

  她凝視他好半天,終於破涕而笑。

  「謝謝你,思堯!」她說。她心中也明白思堯為她做的應當不止這件事,至少替她擔待了盜用公款的罪名——他是怎麼和會計主任說的?她不敢問!「真是謝謝你!」

  「不需要謝,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時,一種全新的聯繫建立起來,那是種安祥、溫馨的感覺。

  「今天早晨——我實在沒辦法,」她低下頭,慢慢說,「天威看來真的有困難,我拿了那張支票想去,找不到他,後來阿泰趕來希爾頓告訴我,天威被一些人抓去,挨了打,被香煙燒了大腿,我——忍不住把錢給阿泰,去救他出來,你知道,那些人是沒有人性的!」

  「我知道,我明白!」他憐惜地拍著她。

  「可是——下班的時候我找不到他,我並不是想回去,我只關心他的傷,但——」她搖搖頭,聲音變得低沉。「我逼著阿泰講,原來——他有了個紅酒女,紅酒女能給他很多錢,他看來很滿足——我從紅酒女那兒走下來,我沒有悲哀,只是心冷了,希望幻滅了,我從沒有真正認識傅天威,我以為他有骨氣而驕傲,但是他——他竟為了錢而出賣自己,我醒了,也大徹大悟,我決定告訴你一切,也決定向媽媽認錯,就是——這樣!」

  「夠了,夠了,太夠了,」他好高興。「耐雪,這該是最好的結果,我——我——」

  「我有那樣一段過去,你不嫌棄?」她問。眼眸中光芒閃耀。

  「我——陪你去見你媽媽!」他深情地擁住她。

  可是雨過天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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