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360|回覆: 8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嚴沁]光年中的一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3:34 |倒序瀏覽
光年中的一瞬 作者:嚴沁

兩個剛相識的男女,互相吸引,好像上輩子便認識……
然而上輩子真的存在嗎?真的是上輩子的緣份的延續嗎?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4:06
第一章

  一陣劇烈的震盪和搖晃把梵爾從睡夢中吵醒,下意識的伸手抓住扶手——這才意識到她仍在飛機上。

  從紐約經東京到香港的UA班機。

  擴音器裡傳出機師的聲音「請大家回到座位,繫好安全帶。前面有一股不穩定的氣流,有暴風雨,為時大約十五分鐘。」

  機艙裹有—陣小小騷動,安全帶扣的金屬聲此起彼落。空中小姐迅速的從旁邊走過,檢查各人是否坐穩。

  梵爾縮緊了身體,抓緊扶手,心中開始默默禱告。她最怕坐飛機遇到壞氣流,不止生理上感到不舒服,心理上也極是不安,萬一運氣小好,命都會丟掉。

  對飛機,她全無安全感。

  這是與生俱來的。從小她就怕旅行,怕坐飛機,偏偏父親的工作調來調去。他是世界銀行的經濟專家,這個國家三年,那個國家三年,亞洲、非洲、中東、歐洲,可說跑遍了全世界。最後退休在美國。梵爾就是在紐約念大學,工作。在她的記憶中,只有大學的幾年才安定下來,沒有坐著飛機東奔西跑。

  她記得,每一次坐飛機就緊張—次,每次都先打定輪數…這次可能出意外,每次下飛機時總暗自慶幸撿回一條命。

  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那種從心底的害怕和顫抖卻是真確的。

  這次去香港是為工作。

  她被所屬的銀行調到香港管理電腦部門,瓴導一些同事學習公司新設計的一些程式,

  她二十八歲,拿到電腦碩士學位已在銀行工作了四年,表現良好,加上她是中國人,會講不錯的廣東話和國語,故能得到這份很多人眼中的優差。

  她喜歡這份工作,尤其可以回東方,她心中—直嚮往的地方,也顧不得二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

  一口答應。

  運氣不是很好,暴風雨兼壞氣流。

  「真的十五分鐘可以過去?」她大聲的問經過身邊的空姐。

  「放心,我們會平安到達東京。」空姐用手拍拍她的肩,露出微笑,

  梵爾的心隨著飛機震盪和搖擺上下起伏不停。她心中一直埋怨,坐飛機是最沒保障的事了,一上飛機就把生命交在別人手裹,就像現在,十五分鐘,那年那月那日才捱得過去,她的心都快要從口裹震出來。

  頭頂的小射燈忽然暗—暗,她抬起頭,整個人失去重心般彷彿懸空升起——不,她聽見四面八方的驚喊尖叫,飛機以超過常理的急速向下飛墜,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砰」然巨響,整個人被甚麼擊中一樣,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也許只是一剎那——不,真的只是一剎那,急墜的飛機恢復正常,頭頂的射燈又亮起來,她也恢復知覺。

  四周全是雜亂的聲音吵成一團。

  擴音器裡響起機師歉然的聲音:「非常非常抱歉,剛才碰到亂流,飛機急墜兩千尺,空中小姐將查看各位是否有傷痛,會替各位急救。我們已通過了壞氣流,各位安心,飛機將於四十分鐘後抵達日本成田機場。」

  梵爾檢查自己,她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剛才一剎那失去知覺也許不是真的,也許只是她害怕,她以為——空巾小姐匆忙經過,她右前方的男人被自己的隨身行李打破了頭,空姐忙著為他止血包紮,很多人被水杯碰傷,或淋濕了衣服。

  啊!後面有個小朋友很不幸,他的安全帶居然鬆脫,他整個人被急墜的飛機拋起來,跌下來時傷了小腿。

  梵爾坐的是商務艙,她沒有到後面的經濟艙看,一切是聽空姐講的。雖然她平安無事,心中的驚惶恐懼卻一直沒有消失。

  她幾乎後悔接受這份工作,否則不是叮以避免這場小災劫嗎?

  四十分鐘能做甚麼?她拿出一本未看完的小說,或者文字能令時間過得快些。

  翻開書頁,腦中電光火石閃過一個影像,一個從未出現甚至沒想過的影像——穿著古舊軍服的男人。疑幻疑真的拾起頭,眨眨眼,沒有古舊軍服的男人,仍在機艙裹。

  摔摔頭,坐長途機的幻覺吧?

  繼續看書,直到飛機平安降落。她長長透一口氣,暗說「感謝神」。隨著旅客落機。

  這兒並非目的地,停留兩小時後,她將轉機飛香港。無論如何,雙腳實實在在踩在地上的滋味比在飛機上好多了。

  轉機休息室裹,她買杯咖啡默默等著。

  身邊坐著同機的一個美國人,看來他也是等著轉機的。

  「去香港?」美國人間。

  「是。你也是?」

  「我回家,家在香港,」美國人說:「剛才真危險,機師長沒有告訴我們,我們險被雷電打中。」

  「你怎麼知道?」事過境遷,她仍心驚。

  「空姐告訴我的,她是我的朋友。」美國人搖頭。「日本上空最多亂流,晴空萬里時也有亂流,我已第二次遇上。」

  「亂流就是壞氣流?」

  「比壞氣流更差,有時形成漩渦,是飛機的陷阱。今天還算運氣好。」

  還算運氣好?!梵爾已嚇掉半條命,看她仍蒼白的臉就知道。美國人說險被雷電擊中就是那射燈熄滅,彷彿失去知覺的一剎那嗎?

  再上征途,一切平靜平安。四小時後,梵爾終於到達香港。香港,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兒時來過世全無記憶,何況人說五年來香港改變之大,全世界沒有一處可以相比。

  公司派車接她,把她送到暫住的酒店。

  像她這種外調的高級職員,公司是有公寓讓她住的,她不擔心這個,公寓慢慢找,總要合心意,是長住的哦。

  人地生疏,晚餐只能在酒店裹解決。

  她習慣簡單的西餐,而且傾向素食,不是潮流的影響,天生她不愛食肉。

  才坐下來,就看見不遠處有很熟悉的面孔,喜悅湧上來,張口欲招呼,卻發不出聲音。她叫不出那熟悉面孔的名字。

  那是個高大英偉的年輕男人,一眼望去,他是受西方教育的那種人。

  那男人也在望她,但——她迷惑起來,真是一個熟悉的人?或只是似曾相識。

  她垂下頭來裝做看菜單,那男人的視線也移向別處。是誤會。只是個看似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她沒主動先打招呼,否則多尷尬。

  第一晚住酒店,她睡得像一隻豬,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深沉過,沉得連夢都沒有。

  早餐時,她又遇到高大英偉的男人。

  大概他也是這酒店的住客,也從外地來,也是人地生疏。基於上述二點,她友善的對他點頭微笑。那男人禮貌回應,露出一個很好看的微笑。按照地址,梵爾坐的士回公司報到。立刻,就展開了所有工作。也立刻,她看到香港人的工作效率。

  她喜歡與勤力的人一起工作,而且屬於她部門的全是年輕人,充滿朝氣。昨天的九霄驚魂早巳拋諸腦後,她慶幸接了這份差事。

  回酒店前,她還見了替找她公寓的人,她的要求很簡單:「清靜,治安好,有陽光。」那人笑著答應一個月內替她安排好。

  一切順利,是不是?只是有點寂寞。

  公司裹的本地職員對他們這些從紐約總公司調來的人總有點抗拒,也許需要點時間,她有把握贏得他們的友誼。

  目前寂寞,想找個人講話都沒有。

  酒店的西餐廳裹,又遇那英偉男人。

  好像極有緣份似的,他們總坐在相鄰的桌子,他們身上相同的氣質互相吸引著。

  終於,他拿著白酒走向她。

  「可以坐下嗎?」他問。講的是英語。

  「當然。」她愉快的。「昨天已看見你,你往在酒店?」

  「我已來香港一星期,公司調我來工作,房子還沒安排好,暫住此地。」他說。

  完全相同的情形,一下子把兩人拉近。

  「我來自紐約。」她說。

  「我家住新澤西。」他笑。

  紐約,新澤西,就像香港和九龍,雖然是不同的兩個州。

  「昨天第一次見你,覺得好熟好熟,彷彿以前見過,差點跟你打招呼。」她坦率的。

  「這麼奇怪,我也是,」他說:「一定在紐約甚麼地方碰過頭,我還感覺跟你講過話,甚至連你的聲音都熟。」或者這就是緣。

  「我是任梵爾,電腦工作者。」她說。

  「傅偉克,」他聳聳肩。「我做投資銀行。」

  「嗯,賺大錢的行業。」

  「去年OK,今年困難些,」他笑:「新加坡那家英國銀行的破產令大家提高警惕,不敢再冒大風險。」

  「你會在香港工作多久?」

  「兩年,至少兩年,」他說:「或許更久,看我自己意願。」

  「去過全世界之後,我只想留在東方,」她說:「東方任何一個城市,香港、東京、台北、上海或北京,任何一個都好。」

  「有原因嗎?」他凝定視線。

  「有神秘的感召。」她笑說。突然間,腦海裡又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個影像,那個穿古舊軍裝的男人。呆怔一下,臉色微變。

  「怎麼了?你。」他關心的。

  她用力摔一摔頭,想把影像摔掉。為甚麼會有這影像?很莫名其妙。

  「沒事。長途飛機後遺症。」

  「曬太陽。多曬太陽,時差很快會過,」他說:「這個週末,我們結伴打網球好嗎?」

  「你知道那裹可以打網球嗎?」

  「只要有心,沒有做個到的事。」

  兩人交換了房間號碼,各自回房休息。

  有了朋友,心裡上安定很多,而且同來自紐約,背景相同又談得融洽的。

  梵爾並沒有立刻休息,她拿出紙筆,努力捕捉那曾出現兩次的影像,那古舊軍裝的男人。畫呀畫的,紙上現出了輪廓。

  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有眼鏡的帽子。很奇怪,奇怪得她從來不曾見過。

  但不曾見過的東西怎會電光火石般出現腦裡?一定有原因,一定有。找不出原因,她疲了,睡夢中也沒有任何啟示。工作順利。公寓也奇跡般的三天就找到,在半山,一千二百尺,很好的一層新建大廈,她極滿意。只待公司替她買好家速俱就可遷入。

  週末,傅偉克把她帶到一個私人會所。

  「同事是會員,他會來替我們簽單。」他說:「這網球場是否很理想?」

  最理想的是清靜,沒有閒雜人等。

  在美國住慣的他們並不覺得特別,但在香港,這種有氣派,又清靜、廣闊的私人會所,它的會員卻是非富則貴。

  「你的朋友怎麼還不來?」打完兩場球,他們坐在豪華的咖啡室。

  「一定會來,否則我們走不掉,」他笑。「會被人留下洗碗蹀。」

  一個高瘦而顯得飄逸的男人,慢慢朝他們走過來,他身上是運動裝,很隨意,卻覺察得出是刻意的隨意,精心配搭那類。

  「嗨。許荻。」

  許荻。他的朋友。

  「他是香港最出名的室內設計師,」偉克介紹 「他有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梵爾只是笑,笑偉克的誇張。

  「任梵爾,」許荻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很特別的名字。」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名字。」她說。

  「這個名字吸引人深入探討。」許荻又說。

  「探討兩個大字太複雜,你若有興趣,可放進電腦裹一下子就分析出來。」

  「電腦人?」許荻望住地。

  「暫時操作電腦,還未被電腦支配。」

  「很好。」許荻拍拍她手。「兩位疲倦了的網球手想個想吃一頓豐富晚餐?」

  「你有甚麼好介紹?」偉克問。

  「白加道一百號有全香港最好的意大利餐廳,剛位可有興趣?」

  「請帶路。」

  許荻開著日本車慢慢上山,到了山頂繞一個圈沿著另一條山路轉下來,幾分鐘後停在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外。

  古銅的門牌上寫著白加道一百號。

  「意大利餐廳?」偉克頗意外。

  這房子分明像住家。

  電動門打門,許荻駛車進去。

  「我的家。」他搖搖頭。「全港最好的意大利大廚在此。」

  三個人都笑起來。許荻是冷面笑匠,他有另類的幽默。許荻的家是令人驚異的,即使偉克也不知他屬富家子一類。他們份屬朋友,平時許荻很低調,但這樣獨立式的山頂花園洋房,許荻該是XX富豪之子才對。

  許荻的一舉一動很自然、很平淡、很親切,完全不給人半絲壓力,他帶他們在樓下偏廳。非常歐陸風味的裝飾,是沉實含蓄那種,很有氣派和風格。

  「這麼大的房子只有你一個人住?」梵爾開始好奇。

  「還有我的父母和兄姐。」許荻淡淡的。「他們不在,目前只有我和工人。」

  「是你這室內設計家佈置的嗎?」偉克笑。

  「不是。此屋中的一切佈置全然輿我無關,我未出生已如此,大概我祖父母時代傳下來。此屋超過一百年。」

  「極少數人在香港能住這樣的屋子。」偉克四下張望。「它大得不像是在香港。」

  「只不過家族陰蔭,」許荻不以為意。「其實我比較喜較現代的設備和裝飾。」

  穿制服的女工人送來茶點又悄然退下,非常有規矩。—切顯示,這不是個普通家庭。

  「你到底是甚麼人,許荻。」偉克忍不住問。

  「就是你認識的許荻咯。」他笑,有絲不易覺察的稚氣。

  「若不來你家,真不知你有這樣的背景。」偉克開玩笑。「室內設計師是否你表面的幌子?」

  「錯,我的名氣是自己得回來的,我的設計也令我賺到財富;家族,是另—回事。」

  「你從來沒提過。」偉克說:「那麼多次來港都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

  「為甚麼要提?提了你也不知道,你懂香港多少?認識我是許荻就夠了。」

  「感覺有點點上當受騙。」

  梵爾一直沒出聲,望著他倆一言一語。她完全不在意他們的背景甚麼的,只是個初見面的朋友,如此而已。

  暮色四合時,女傭人來通知他們晚餐。

  那是間相當大的飯廳,長餐桌上可坐二十四人,餐桌上有巨束黃玫瑰,他們面前擺著的是現代難見到的江西細瓷。

  「是古董。」梵爾驚喜的捧著碗碟。「怎捨得用來吃飯呢?該陳列起來。」

  許荻笑一笑,開始進餐。

  並不是意大利菜,是地地道道的江浙菜,非常美味可口。吃了整星期酒店西餐的兩人,吃得津津有味。餐後,才是精緻的意大利點心「提拉米酥」和香濃的意大利咖啡。

  「是你們的廚師做的?」梵爾十分欣賞。「我相信他的意大利菜必是全港最佳。」

  「下星期六來吃意大利粉,」許荻很高興,「我讓他特別為你們做。」

  「小心寵壞我們,」偉克說:「我們以後可找不到你的一流廚子。」

  「是意大利人?」梵爾問。

  「中國人。」許荻輕輕帶。「等會兒你們想做甚磨?聽CD,看鐳射碟?還是有甚麼更好的提議?」

  「不會太打擾嗎?」梵爾客氣。畢竟是第一次見面的新朋友。

  「只有我們三個人,誰打擾誰?」許荻笑。「我家不是常有客人。」

  「你不帶朋友回家?」偉克感到意外。

  「很少,我有很多客戶,卻只有很少朋友,」許荻聳聳肩。「你們是。」

  「聊天,好不好?」梵爾說。「我們都是新朋友,瞭解多些會好些。」偉克拍手。

  許荻帶他們又回到剛才的偏廳。

  「不相信你朋友少,以你的一切會很受歡迎。」偉克坐下來。

  「我挑剔,」許荻望著他們。「香港人太勢利,令我有壓力。你們很好,外國回來的不同一點,起碼你們不認識我家族。」

  「家族帶給你壓力?」

  「中華民族五千年歷史有時都是我們的包袱,帶給炎黃子孫壓力。」許荻說得奇怪。  

  「誇大。」偉克搖頭。「今天你帶給我全新形象,以前對你的認識完全作廢。你很特別。」

  「我很怪,我知道。」

  「特別和怪之間並沒有等號!」梵爾笑。「我只想說,你很有氣質。」

  氣質,現代男人越來越忽視的東西。

  梵爾搬到新租的公寓中,她很滿意。公司替她買了最基本的傢俱,她自己添加一些,於是就有了「家」的味道。

  上班下班,週末約偉克一起打球,日子倒也安定適應下來。她沒有再見許荻,那很有氣質的男

  人。他不找他們,他們也不刻意找他,朋友是講緣分的,就像她和偉克,就連公寓都租在同一間大廈裡,事前全不知情。

  不過他們講好,等「家」完全弄妥時,會請許荻來一次,以報上次他請客之恩。

  「你家裡什麼都有了,還差甚麼?」偉克問。

  「電腦,」她想也不想的。「我這做電腦工作的入,家裹沒有—部電腦,是否很說個過去?」

  「家裹不一定需要電腦。」偉克不同意。「多用人腦,免得將來被電腦主宰。」

  「已訂了一部。明天送來,」她自顧自說,「沒有電腦,我會覺得沒有手。」

  「誇張。」

  這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來。雨勢大得不得了,雷電交加,一個閃電,窗外的天空變成恐怖的陰藍色,令人不安。

  梵爾坐在窗口看書。

  她已拉上了窗簾,閃電還是不放遇她,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

  翻過一頁書,突然間,那個影像又出現一個穿古舊軍裝的男人。影像閃動得極快,一閃即逝,只得捕捉到短暫的印象。有眼鏡的軍帽,那是甚麼?

  她很吃驚,已第三次有這樣剎那問的影像,每次都一樣,完全沒有分別。

  這代表甚麼?她有幻覺?這麼年輕就有幻覺,可能嗎?但那影像實實在在,看得十分真確,從在飛機上第一次見到——

  她怔怔地抬起頭,第一次有這影像時正值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和今夜的情形一樣。會不會——與此有關?

  從床上跳下來,在抽屜裹找到上次畫的那張素描,一個戴著有眼鏡軍帽的男人。是,就是這樣,和影像中一模—樣,她的繪畫能力相當不錯。

  這是甚麼人?甚麼時候?哪一國的?為甚麼會這麼奇特的出現某一剎那的影像中?

  得不到要領,把素描收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是本美國五年來一直高據暢銷榜的小說,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裝本,最近也拍成電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書寫得很精彩,據說電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說原著更好。這真難得。

  再看幾行書,心中一陣奇異的恍惚,視線變得模糊。她抬頭看天,隔著窗簾似乎仍能看見天際的時明時暗。心頭一陣波濤起伏,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那傷感很深很深,彷彿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復記憶的久遠年代,那時候——那時候——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她整個人從床上跳起,正對著梳妝檯的鏡子,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淚流滿面。恐懼一下子佔滿了她心胸,發生了什麼事?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好像——好像剛才那剎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著屋子襄所有的燈,從未有過的經驗,她要借燈光來安定自己。

  電話鈴在此時響起,嚇得地一時回不了神,呆呆的聽著電話不知所措。

  「哈羅——喂——」抓起電話,她喘息著。

  「梵爾,你在做甚麼?」是偉克。很好,這個時候有人跟她講話可安定她神經。

  「看書——看書!」她深深吸氣,「在三十樓看狂風暴雨是難得的經驗。」

  「別告訴我,你害怕!」他笑。

  「事實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氣。「我離恐怖的天空太近,萬一有錯手,閃電劈中我,豈小冤枉?」

  「頭上三尺有神明,沒做過虧心事,怕甚麼?」他說:「許荻剛來電話?」

  「記起他要請我們吃意大利粉?」

  「週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個BBQ,他們請我參加,這很難得,我答應了。」她說。

  「這麼熱的天氣BBQ?」

  「機會難得,我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工作起來更容易些!」

  「那麼你帶我去,我去拒絕許荻。」

  「好。」她笑。一直欣賞偉克的直率開朗,她覺得他們相像,是同類人,樂於接受他。

  週末,約好偉克在停車場兌,卻看見他帶著許荻同來。許荻,還是好氣質,穿得很刻意的隨便,很有型的站在一邊。

  「我沒有節目,可以參加你們嗎?」他問。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三人參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後

  院中幾乎熱死人的BBQ大會。整個過程中,許荻很沉默,坐在偉克旁邊不聲不響也不怎麼吃東西,很不投入,給人—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黃昏時,梵爾帶著兩個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後悔跟我來。」只一個下午已曬得通紅的梵爾笑。

  「不後悔。」許荻搶著答。「只不過不習慣你曬得這麼紅的樣了,完全破壞了你的神韻。」

  「我的神韻?為甚麼?」

  「你有很現代的樣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難形容。」他說。

  「是這樣嗎?」她看偉克。

  「我不覺得,也許我不懂欣賞。」偉克說:「我是粗枝大葉的人。」

  「你不懂欣賞我?」她故意叫。

  「我只覺得我們很像,很合得來,是同類人,對不對?」偉克拍拍她肩膀。

  「現在去甚麼地方?」許荻問。「我還不想回家,真話。你們不能扔開我。」

  「去梵爾家,她家已不缺任何東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們喜歡。」汽車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駛,梵爾開得很專心。

  「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迎合那些人,」許荻的頭伸向前。「你跟他們非常不同。」

  「我沒勉強,他們是同事,只是天氣太熱。」她回頭,嫣然一笑。

  「看,就是這個神情,好古典。」他叫起來。「偉克,你看見嗎?」

  「藝術家是不同些,」偉克搖頭。「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現代或古典。」

  「你像父親或母親?」許荻間。

  「我?我想自己像父親,他們一直叫我父親的女兒。」她說:「為甚麼問?」

  他猶豫一下,說:「像父親的女兒會比較有福氣。」

  「福氣?你沒說真話。」偉克這次細心得很。「這不是你原本要說的話。」

  「你怎麼知道?」許荻把臉轉向一邊。「下次來我家,梵爾,我給你看張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說下去。

  其實,梵爾覺得與許荻相處並不那麼融洽,她寧願和偉克一起,但許荻對她很有好感,她感覺得到。

  許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對於許荻的再次邀請,他們應約而去。去許家是很輕鬆的事,不必應酬長輩,許荻的父母還在外國未返。

  歐陸味重的偏廳裡放著—本古舊的照相簿,楚爾知道,這是為她預備的。許荻的孩子氣比想像更重,一進門他就拉著梵爾。

  「過來看,你看像不像?」他指著照相簿上的—個女子。那女子約二十歲,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著二十年代的長衫。

  「像誰?」梵爾反問。「你的親戚?」

  「媽咪的一個阿姨,你不覺得她某些神韻很像你嗎?」許荻叫。

  「我?」梵爾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她很美麗,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覺得,」

  「或許有那麼一點。」偉克打著圓場。「梵爾完全現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許荻不肯罷休。「簡直是神似。」

  「好,回去練練那種古典笑容!」梵爾笑。「讓我練得像她好了。」

  她不經意的翻一頁像簿,一個穿著古舊軍裝,戴著有眼鏡的古舊軍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閃進眼睛,刺激著她的神經。

  那個剎那間來到的影像!

  「他是誰?」她叫。聲音竟然顫抖起來。

  「媽咪的姨丈。」許荻看一眼。「為甚麼問?你認識他。」

  「不不不,不是認識,是見過,不——哎!該怎麼說呢?」

  「他是甚麼人?我是說他做甚麼事?他人呢?在香港嗎?」

  「他是飛行員,是中國最早的空軍,就是抗日戰爭時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戰的軍人,」許荻望著那張照片。「他不在香港——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為媽味說資料上寫著他失蹤。」

  「失蹤——我不明白。」梵爾輕輕自語。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騰,莫名的狂熱。

  「聽說他一次出任務沒有回來,從此沒有消息。而軍方也沒有得到飛機被擊落的情報,不能證實他是否陣亡。」

  「後來呢?」她再問。這個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現的影像,她能肯定。這麼奇妙神秘的聯繫,她不能不緊張?

  「還有後來嗎?」許荻淡淡一笑。「大家都當他死亡,事實上,他沒有再出現過。」

  「你那——阿姨呢?」

  「是媽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許荻說:「她也過身。」

  「好了,梵爾,別讓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煩搔你,那太遙遠了。」偉克搶過照相本,用力合起來。

  「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那連眼鏡的帽子是軍帽?」她不放棄。「是飛行帽。」許荻說:「沒看過二次大戰的電影嗎?那時飛行員都戴那種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陣,幾次出現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確是戴這種「飛行員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與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無法和電光火石中的影像重疊。

  「我見過——那樣的人。」她說。一說出來立刻後悔,即使她說出自己的三次經歷,他們恐怕也不會相信。

  「甚麼地方?甚麼時候?現實或夢境?」偉克顯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話嚥回去。「只有一種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偉克跳起來,在茶几下翻找一陣。「許荻,你家有沒有消閒的中文週刊?我知道梵爾在說甚麼!」

  「消閒中文週刊?」許荻想一想。「等著,我就回來。」來回不到兩分鐘,他拿著兩本明星做封面的雜誌進來。

  「是不是這些?」他交給偉克。

  偉克一言不發的迅速翻著,找著,最後停在一頁,面露喜色對著她。

  「看。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畫面?」他指著那一頁。梵爾看見一個頗英俊的男人頭戴飛行員帽穿著軍裝,旁邊伴著的是個賢良淑德的溫柔女子,是一個香煙的廣告。

  的確是,是那樣的帽子,那樣的軍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現的影像——或該幻象卻絕對不是廣告上這男人,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許荻伸頭過來看一眼,笑起來。

  「周潤發和吳倩蓮,」他說:「很紅的廣告。」

  「也——許。」梵爾深深吸一口氣,樂得有個下台階的機會。「這廣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雜誌?」許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寫算得上通順的文章。」她說。暫時拋開那些疑團。

  「真的?你怎麼學的?在美國並無機會。」偉克十分羨慕。

  「母親教的。在大學也選修,只要有興趣,機會是自己找的。」

  「來香港後,我發誓學好中文,」偉克說:「現在開始,我們說中文,OK?」

  「我說國語。」梵爾字正腔圓。

  「那就說國語。」許荻也不差。

  「你不是廣東人?」偉克勉強說著。  

  「我的家族來自上海,」

  「叮」的一聲,彷彿有人用小鍾在梵爾腦子裡敲一下。上海。

  「我母親也是上海人。」偉克叫。「但上海話太難,說得不好像罵人。我聽得懂。」

  「你呢?」許荻望著梵爾。

  「不。我不懂。我父親是北方人。」她搖頭,「但上海話好聽,不是吳儂軟語嗎?」

  有個穿白衣制服的女傭人走出來向許荻低語一陣,他點頭並打發她離開。

  「我們吃下午茶。」他站起來領著他們往外走,經過一個長廊,到一間陽光充沛的美麗玻璃屋中。

  玻璃屋連屋頂也都是玻璃,許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滿生命力的植物圍繞四周。

  他們在白得發光的桌椅前坐下。絕對講究的純銀餐具,上好的英國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鮮熱辣的點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當當。

  「你父母都不在,誰為你主持一切?」梵爾很好奇。「你們有最好的女管家。」

  許荻沒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卻慢慢走來一個女人。修長、斯文又古典,穿著米色旗袍,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個髻,臉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實年齡,歲月卻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許荻站起來,有點驚訝。

  梵爾和偉克下意識的跟著起立,九姨婆的衣著絕不豪華,卻自有氣勢,令人心悅誠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視線一直停在梵爾瞼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爾幾乎想低下頭去。

  「你們坐。」她輕聲說:「我在樓上看見你們。」

  「歡迎你和我們一起。」許荻對她極親熱。「是你為我們預備的茶點。」

  「不介紹朋友給我?」她問,視線又停在梵爾臉上。

  「啊——看見你下樓開心得昏了。」許荻活潑起來。「任梵爾,傅偉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媽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對著梵爾。

  「是。」

  「我以前沒見你來過。」

  「我住美國,最近調來香港工作。」梵爾回答。第—眼,她就喜歡這個看不出真實年齡的「姨婆」,無比的親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嗎?」她再問。

  「不。北方人。」梵爾笑。看來九姨婆對她的興趣也不少。

  「多大年紀?」目不轉睛。

  「二十七。」梵爾從容回答。一點也不覺唐突。或許這就叫緣。「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親……你像她嗎?她也是北方人?」問得很特別。

  「我像父親。媽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後就沉默下來。好像梵爾的回答令她不滿意。

  「今夜——我是說晚餐時與我們一起嗎?」許荻明顯的找話說。

  「不了。」九姨婆垂下眼簾。過了一陣,她站起來,說—聲:「失陪。」轉身慢慢走出去。她來與她去都那麼突然。

  「你沒說過家裹還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偉克半開玩笑。

  「她從不與我們一起,在這屋子裹,她是最獨立的個體。」許荻解釋。「我們都喜歡她,尊敬她,她跟我們講幾句話,我們都覺得特別開心,她平常根本不下樓。」

  「今天很特別。」偉克說。

  「當然。她吩咐廚房預備點心,她肯見你們,」許荻望著梵爾。「我相信是為你。」

  「我?」

  「你沒見她從頭到尾都望著你,只跟你講話,真奇怪,她從來不是這樣的。」

  「別胡思亂想,可能只因為今天陽光特別好,」梵爾岔開話題。她心中也有種莫名的,難以形容的情緒,她不想被人發覺。「也可能她就是想下樓走走。」

  「知道嗎?我們大廚房的一手意大利菜是九姨婆教出來的。」

  「她以前當大廚?」

  「她是上海聖約翰大學高材生。」

  「九姨丈呢?」她問。

  「沒有九姨丈,她沒有結過婚。」

  「但是她美麗典雅。」 

  「結不結婚,每個人自己都有理由和原因,那與美麗無關,」許荻用手比劃,狀甚誇張。「而且當年九姨婆據說是聖約翰校花,追求的人排長龍。但她不結婚。」

  「有故事?」梵爾低聲說。  

  「誰知道,那是很久很遠得,恐怕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媽咪曾說,九姨婆從小就是獨身主義者。」

  「從小?多少歲算從小?二十?」偉堯搖頭。「你們在談甚麼,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住樓上?」透過玻璃屋頂,梵爾向上望。

  「那一間,」許荻指著一間有大露台的,「她住那兒。」

  梵爾望著望著,莫名其妙的悠然神往,飛往那個古老年代,彷彿自己也是一份子了。 

  「很喜歡九姨婆,」她喃喃說:「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

  九姨婆卻沒再下樓,直到他們離開。

  許荻說過,她原本就極少下樓,她的個性是屋子裡最獨立的。不知道以後還可不可能再見到她,真的,梵爾極掛念她。

  一個寂寞的黃昏,梵爾用鉛筆畫下九姨婆的素描,雖然只是短暫的一面,她筆下的人卻生動得很,尤其那定定的眼睛,好像跳動著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是了。九姨婆眼中充滿了疑惑,真是這樣。

  一個像她那樣有身份、背景、學識的女人,經歷了那麼悠長的歲月後,對世界,對人們還有甚麼可疑惑的呢?很想探討,苦無機會。

  她不能主動約會許荻,就算去到許家大屋,是否能見到她呢?

  週四,一項緊急任務,她飛往新加坡。

  行前,只夠時間打個電話給偉克,這個週末他只能獨自度過了。

  新加坡之行為公事,從早到晚都在忙,即使星期六,她也用來與那邊公司的同事討論一些要事。星期天回港時已近黃昏。

  公司車送她回家時,她看見許荻坐在他的日本車中等在大廈門外。

  「你等誰?偉克呢?」她好意外。

  「我找不到他,」許荻眼中有前所未見的落寞。「你去哪裡?」

  「新加坡公幹。」

  「你沒告訴我。」他情緒低落。「昨天和今天,很悶。我等了你兩天。」

  「為甚麼等我?你可約其他朋友。」

  「他們——回來了。」他垂著頭。

  「誰回來了?」她帶他上樓。「九姨婆呢?你可以找她聊天。」

  「我不能隨便找她,她不理我的。」許荻說得像孩子。「他們前天晚上回來的。」

  「是你的父母嗎?」她安排他坐在客廳,並給他一杯果汁。

  「他們。」他搖頭。

  「我不懂哦。你家有些甚麼人?你不喜歡他們回來?」

  他望著手中那杯果汁,不停的用手轉著。

  「你等我,換好衣服我們出去晚餐,」她說:「順便再打電話找偉克,他沒理由失蹤。」

  轉身入臥室,洗一把瞼迅速更衣。就在一轉身之際,看見鏡裹人影一閃,戴有眼鏡飛行帽的男人,只是一眼,卻清清楚楚看見那張臉,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呆怔一下,恐懼從背心爬上來,是她眼花?還是鏡中真出現過一個人影?

  怔忡的發一陣呆,定睛細看,哪兒有人哪兒有影?是她風塵僕僕太累而眼花吧——但願是,她卻知道騙不了自己。

  那個幻象更真實清晰了。她看見那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回到客廳,許荻姿態不變的坐在那兒。

  「開心些,好嗎!」她誇張的揮動雙手。「我不想陪著你發悶。」

  他抬起頭,定定的望著她一陣。

  「偉克不在。」

  「我倆,OK,就我倆,你想去哪裹?」她笑。服侍他真吃力。「不過無論哪兒,都沒有你家的意大利菜好。」

  「不要回家。」他反應強烈。

  「沒想到你這麼孩子氣,」她搖頭。「總要回家,是不是?」

  「明天——我或者搬出來,」他振奮自己。「對,明天開始找房子,立刻。」

  「不會有任何地方比你家更舒服。」

  「我知道。可是——他們回來,」他像在逃避洪水猛獸。「他們——就這麼回來。」

  「以前他們不住在家裹嗎?」一邊開著車,她一邊問;他搖頭又點頭,過一陣再搖頭。

  「很久以前。後來——實在不像話,螞咪也生氣,他們離開,」他極度苦惱。「他們又回來。」

  「誰呢?總得告訴我是誰。」

  「他們——大哥和嫂嫂,他們不應該回來,我不明白他們。」

  「你家房子那麼大,多十個人回來也不要緊,平日也見小到畫,怕甚麼。」

  「我怕——九姨婆。」

  「九姨婆?她不高興他們回來?」

  「不——」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梵爾,我想喝酒,你陪我。」

  「先填肚子。我是餓不得的人,一餓就昏,就發脾氣。」他帶她去吃了頓地道的上海菜後,兩個人到附近一家酒廊。不知時間沒到或怎樣,人很少,相當冷清。

  一杯酒下肚,他臉上有紅顏色。

  「九姨婆前天問起你,真怪,她從來對任何人都沒興趣。」

  「她問我甚麼?」

  「她問我見過你家裹其他人沒有。」他的心情漸漸開朗,酒精發生了作用。

  「她真的對我背後的一切感興趣!」她打趣。「是否我像她認識的某個人?」

  「二姨婆,」他叫起來。「我說過你的某些神情像她,一定是這樣。」

  「就是照片上的古典女人?她的丈夫飛行失蹤的那個?」

  「是。她是九姨婆的姐蛆,」,他說:「回去我會問她,說不定我跟她感受一樣。」

  「不再鬧著不回家了?」

  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色彩。

  「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4:38
第二章

  梵爾沒有陪許荻回去,卻參加了他家中的一個派對。在一星期後。

  她仍然輿偉克同往,他倆已像兄弟姐妹般的夥伴。許荻迎著他們,他臉上已沒有那種落寞,卻依然沉默如故。

  「是誰的派對?為甚麼我們來?」偉克問。許荻用手指一指,他們看見大廳中忙著招呼客人的一對出色夫婦。男的與許荻外形相似,氣質迥異,比許獲「光芒」得多,看來十分體面活躍。女的——美艷,只有這兩個字最貼切,是那種星光燦爛的美艷。

  「你的大哥和嫂嫂?」梵爾輕聲問。

  男女主人已經看到他們,並迎上來。

  望著那張美艷的臉,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銀色身影,強大得幾乎令人透不過氣的壓力直撲梵爾臉上,下意識的她退後一步。

  「你們必然是偉克與梵爾了。」女主人伸出熱情的雙手緊緊的握住梵爾的手。

  梵爾只看見那誇張的銀色尖指甲,不知道為甚麼,她覺得皮膚被刺得發痛。

  事實上,皮膚並未被刺,並不痛。

  「我是許菲,阿荻的大哥,她是何令玉,大嫂。」男主人大方熱情。「歡迎你們。」

  「阿荻一直說起你們,」何令玉沒有放開梵爾,緊緊的拖著她,恨不得抓到跟前看個一清二楚,來來來,我為你介紹些朋友。」令玉不由分說的拖著梵爾往裡走,扔下三個男人不顧。「大家一定樂意認識這麼出色的女性。」立刻,梵爾身陷於一大堆陌生的臉孔和名字之間。她將打精神,努力微笑,心中尷尬的要命,怎麼會遇到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女主人呢?彷彿在推銷她似的。

  「她是梵爾,美國回來的女強人,阿荻的好朋友。」千遍一律地這麼介紹著。

  回頭張望,已不見偉克與許荻地影子。

  忍不住心中咒罵,這些什麼排隊?把她拿來耍猴子似的。

  突然,背後伸來一隻強有力的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右臂,不讓何令玉再拖著她走。

  「讓我來陪著你,好不好?」陌生的男人聲音,低沉而有磁力。兩個女人一起轉頭,梵爾看見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掠過,那男人已遞過來一杯酒。

  「你是梵爾,全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我是韋少寧。」

  梵爾來不及有所反應,她看見何令玉變了的臉色。

  「少寧?你來了?」何令玉展開笑臉,聲音變得十分柔媚。「你沒告訴我。」

  「來,我們這邊坐。」少寧清挽著梵爾的手,帶她到一邊。「讓令玉招待客人。」

  事輕挽著梵爾的尹,帶地列一蠢。「讓今丘招待客人。」

  他甚至不看何令玉一眼。梵爾的感覺是從一個尷尬轉到另一個窘迫中,她沒法子和一個陌生男子一下子這麼接近,這麼熱烈。

  何況這男人看來神態頗輕佻——雖然他是個極好看,極英俊的男人。

  她一坐下就四下張望,希望找到許荻或偉克任何一個,好助她逃離。

  是「逃離」,她有要「逃」的感覺。

  「何令玉又施故技,」韋少寧壓低了聲音。「她故意令在派對中能威脅她的女士尷尬。」

  「威脅——」她不明白。

  「譬如年輕貌美,譬如精明能幹,譬如名氣地位,」少寧笑。「她怕鋒頭被搶。」

  「那不是我。她看錯人。」

  「你是阿荻的女朋友?」

  「不是。」她嚇一跳。「怎麼這樣想?」

  韋少寧一邊跟她講話,一邊不停地跟熟人打招呼、微笑,非常八面玲瓏。

  「不是我這樣想,是她,」少寧搖頭。「她擔心你威脅她在許家地位。」

  梵爾忍不住笑起來。

  對她來說,這些話這些想法都好荒謬可笑,太古代太老土的事,對不對?

  「你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事?」她問。

  「我是韋少寧,」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浮出來。「阿荻是我的表弟。」

  「我——見過你嗎?」她開始迷惑。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見過,見過,」他吊兒郎當的絕不認真。「現在我們不正見面嗎?」

  「以前你——一直在香港?」她盯著他。

  「不。我在香港的時間不多,我的職業令我四海為家,我是飛機師。」

  「啊——」她叫,用於掩著嘴。

  那幻像中的人,戴古老的飛行帽,穿古老軍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不可能。

  「甚麼事令你震驚?」他瞇著眼睛。「我很像一個人。」

  「不不不,」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知道九姨婆,當然,你認得她,是不是?」

  「你也認識她?」他不笑了。

  「見過一次,她問我好多問題。」她吸一口氣。「我還看過許荻舊相簿上的一些照片,有一位姨丈也是飛行員。」

  「你是說二姨公,」他笑。「他是飛行員,軍人。我只是民航機師,不同。」

  「有甚麼個同?」

  「我是服務性質,就好像汽車司機。他要打仗的,是戰鬥員,這中間差別好大。」

  「總是在駕駛飛機。」

  「他比我偉大,那個時代的男人,有熱血,有勇氣、有理想!」他仰起頭。「我們這年代,哈,遊戲人間,末世紀風情。」

  梵爾喝一口酒——她看見艷麗的何令玉正遠遠的注視他們,神情非常奇特,彷彿妒忌。

  「如果你可以幫我找到許荻或輿我同來的偉克,我將很感謝。」她說。

  隱隱有個感覺,何令玉對她敵意頗重。

  少寧用研究的眼光審視她一陣,忽然就捉住她的手,帶著她往外走。

  「來,我帶你去一個氣氛比較好的地方,你一定喜歡。」他邊走邊說。

  一口氣穿過大廳,走出大門,越過花園,上了他那輛開篷平治跑車。當他放開她的手時,許家大屋已在好遠的背後。

  「我這是不告而別。」她說。沒有不高興,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你會感激我。」他眨眨眼。

  「你總會突如其來,隨心所欲的做事?」

  「哈!你倒很瞭解我。」他瀟灑的拍拍她的手。「聰明的女人最可愛,生平最怕蠢女人。」

  「蠢的定義是甚麼?」

  「譬如何令玉。」他想也不想。

  「你對她有成見?她——很美麗,事實上,整個派對中她最艷光四射。」

  「艷光四射。」他冷笑起來。

  「有甚麼不對?」

  「對,對,很對,這是個看外表的世界,何令玉女土是許菲先生的品味。」

  梵爾笑起來。這韋少寧除了玩世不恭,還有點憤世嫉俗,很特別的一個人。

  「許菲做甚麼的?」

  「他不需要做甚麼!」少寧淡淡的。「許家在全世界都有物業收租,夠許家子孫世世代代的吃喝玩樂下去。」

  「侮辱人?許荻做得很出色。」

  「阿荻。」他想一想。「阿荻。」

  「甚麼意思?」

  「阿荻比較好,不過也是個寵壞了的孩子,他從來沒長大過。」

  「我不覺得。」她看他一眼,那種熟悉的感覺消失。「你帶我去哪裡?」

  「不知道,」他認真起來。「看見何令玉那樣對你,只想把你帶到一邊——我不知道,離開許家,去那裹都比較好。」

  「常做見義勇為的武士?」

  「從未做過,不要多管閒事。」他笑。「很奇怪——你給我很特別的感覺。」

  「熟悉?」她衝口而出。

  他看她,搖頭。「不,是親切。」

  親切。很好的兩個字,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很多。

  他帶她到一個高級私人會所,坐在酒吧幽靜的一角。

  這個時候,這個氣氛,這個光線下看他,他的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甚至憤世嫉俗都不見了;沉默得近乎憂鬱。

  他是個有多切面的男人,像水晶。

  「對不起,你沉默得令我個安。」她說。

  「抱歉,」他深深的望著她。「這個時候我完全不想講話。」

  「其實你剛才可以直接送我回家。」

  「不。我想留下你,我不想孤單一人。」

  他很自然的說:「其實——在許家,你一進大廳,我已經看見你。」

  「哦!」

  「從何令玉手中把你搶下來是預謀,」他笑了。「我想以一個比較特別的方法去認識你,使你對我印象深刻。」

  「這又是為甚麼?」她忍唆不住。

  「不知道。看見你,突然我就亂了方寸。」

  「你——也是上海來的?」她移動一下。他常常久久的注視今她不安。

  「整個家族從上海來。我的母親是九姨婆的姐姐。」他慢慢的說著。「排行第五,他們有很大的家族。我在香港出生。」

  「這樣的家族會允許你做飛機師?」

  他聳聳肩,做一個「為甚麼不」的表情。

  「到我們這一代已經自由得很,」他說:「請講你自己。」

  「我?很簡單,因為父親在聯合國世界銀行工作的關係,全世界都走遍了。不是大家族,很簡單的四人家庭,我還有個弟弟。」

  「居然跟我一樣,全世界都跑遍了,中國吉普賽人。」

  「沒有甚麼不好。我覺得經歷使我生活經驗豐富,眼界開闊,我喜歡這樣。」

  「所以你不能局限於許家的屋子裹。」

  「許家屋子與我有甚麼關係?」

  「從何令玉眼中已看出她對你很擔心,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是許荻的女友。」

  「荒謬,怎麼可能。」

  「我帶你離開已證明你不是,但——」他用手指一指,慢吞吞的說:「你會後悔的。」

  「為甚麼?」

  「你輿我這名聲不好的浪子拉上關係。」他笑。「他們那個圈子,明天就會有一大堆閒話。」

  「誰介意?他們那圈子。」

  「說得好,」他從椅子上坐直。「敬你一杯。」她爽快的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輿韋少寧相處是好自然的,自然得就像多年好友,一種莫名的原因吸引著他們,拉攏著他們,從陌生到融洽。也許這就是緣。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後,第二天就飛歐洲,是許荻告訴她的。許荻成了她家的常客。

  「那天你怎會跟少寧走?」這是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

  「何令玉使我很尷尬,有人帶我離開,求之不得,何況我找不列你們。」她解釋。

  「我們在偏廳。」他搖頭。「她是很難輿人相處的女人。你現在明白了。」

  「以前她做甚麼的?」

  「明星。演電影的。」

  「難怪……她很美艷。」

  「大哥很寵她,嫁給他之前,她很紅,」他說:「是受人捧慣,贊慣的,所以驕傲。」

  「自然,能在某行業中出人頭地,是值得驕傲的事。」

  「她對我其實不錯,那天對你——過分熱情了些。」

  「你們家的男人都長得好看。」

  「特別是少寧,」他坦然:「所有人都說少寧是我們這—輩的男人中最好看的。」

  「聽別人說,在香港,好看的男孩多半是「基佬」,少寧是嗎?」

  「他再男人不過了,」他說:「在全世界各地,他都有女朋友。」

  「全世界各地?」

  「大哥和何令玉說的!我不能想像他如何應付她們。」許荻搖頭。

  「處在那種環境中,他自有辦法。」

  「何令玉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他說。是忍了很久之後終於說出來的。

  「告訴她不是,」她想也不想。「我不希望再被她拖著滿場飛,像個癲婆。」

  「我們——可不可以試試開始?」他很認真的凝望地。

  「許荻,我們是好朋友,」她嚇了一跳。「我寧願只是這樣。」

  「我不符合你的條件?」

  「好朋友是一輩子的,不想因任何原因而受破壞。」她坦誡地說:「我不想失去你。」

  他懂她的意思,這樣處理,大家都容易接受。「時間能幫忙嗎?」他再問。

  「我也希望知道。」她拍拍他手。「不要擔心將來的事,好不好?」

  「少寧——很吸引你?」

  「他只幫了我一個忙,把我帶出你家。」她笑。「我無意做他樹林中的一棵樹。」

  「你會不會去我家?」他問得特別。

  「如果你邀請的話。」她極大方。

  週末,許荻親自接梵爾上山。大屋裹極寧靜,沒有何令玉的影子。

  他們在玻璃屋中吃下午茶。上次坐在那白得發光的桌前,曾看見九姨婆慢慢走過來:今天——梵爾抬起頭,很意外,九姨婆站在樓上她那臥室的陽台上;正想打招呼,她已隱去。

  「沒有眼花,我看見她,是不是?」

  「是。九姨婆為你動了凡心,」許荻收回視線。」這些年,她根本不問世事。」

  「不問世事?出家?」

  「不清楚她在臥室做甚麼,她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露面,除了你。」

  「有原因嗎?」

  「但願我知道。不能否認,你有種很特別很吸引人的特質,你——」他停下來。

  韋少寧從玻璃屋的一端大步走過來。

  「嗨,又見列你了。」韋少寧緊盯著她看。

  「你好。」她力持自然。心中卻因他的出現而砰然。這個漂亮的男人在陽光下會發光似的耀花了她的眼睛。

  「從歐洲回來?少寧。」許荻問。

  非常殘酷的,許荻被比下去,黯然失色。

  「總要回家。」他的視線似不離開梵爾的瞼。「想過我嗎?」

  「剛才還談起你。」她努力坦然微笑,但做得不好,他的壓力大得離奇。

  「是嗎?阿荻。」他終於記得旁邊還有人。「講我甚麼?生人勿近?」

  「講——男人長得太漂亮個是好事。」梵爾看見許荻尷尬,替他解圍。

  「我立刻在臉上劃三刀,毀自己容。」他用手在瞼上比劃著。

  「少寧最有幽默感。」許荻笑。

  「我是狗嘴裡長不出象牙。」

  穿制服的傭人捧出茶點,非常精緻,配著純銀餐具,上好英國細瓷。

  「九小姐吩咐的。」傭人說。

  「九姨婆?」許荻問。

  三個人的視線一齊投向樓上,陽台上空無一人,爬滿著的長春籐耀眼生輝。

  「九姨婆為梵爾動了凡心。」少寧也說著同樣的話。

  「九姨婆信佛教?」她問。

  「她是一心居士。」

  「一心?一心一意?」梵爾忍不住笑說:「為何事?」

  「愛情。當然是愛情。」少寧搶著答。「她那一代的女人多情癡。」  

  「她告訴你的?」梵爾故意反問。

  「猜的。九姨婆從不跟我這浪子說話。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吃她的點心。」

  「九姨婆也不跟我們說話,她說我們是俗人,不入她法眼。」許荻說。

  「誰不是俗人?」梵爾笑。「只有九姨婆,她全身都是靈氣。」

  「靈氣?那是甚麼?」少寧大笑。「是所謂的陰陽怪氣。」

  許荻微蹙眉心,沒出聲。梵爾卻忍不住說:「不許亂說九姨婆,她是神仙般人。」

  「神仙般人?小龍女?」少寧笑得更大聲。許荻脹紅了臉,顯然憤怒。他敬畏九姨婆,不願少寧胡說八道,即又不願跟他爭吵。

  「原來你真是狗嘴裹長不出象牙。」梵爾說。少寧絕不在意,盯著她的眼睛漸漸變小,瞳孔收縮,彷彿在研究。

  「很針對我,任梵爾。」他冷冷說。

  「講真話。」她也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好一句講真話,」他的臉色嚴肅起來。「梵爾,我是來接你的。」

  「接我?為甚麼?你知道我在這兒?」好意外,弄不清楚他是真或假。

  「我不知道,來碰運氣。運氣很好。」他站起來。「走吧!」

  「我沒預備現在走,才來一會兒。」她說。很窘,尤其看見許荻奇怪的臉色。

  「上次你答應我的,」他的眼光變得嚴厲。「難道你忘了?」

  「我——」她迅速看許荻一眼,心中砰砰亂跳。這韋少寧完全不講道理。心裡很想跟他走,口頭

  上又絕對不甘心。「我不記得答應過你。」

  「那麼壞的記憶力,再仔細想想 」他向她伸出右手,細長敏感的手指令人無法抗拒。

  「對不起,我沒答應過。」她吸一口氣,無法抗拒偏要抗拒,感覺上她不能輸給他。

  他的右手萬分堅持的仍伸在她面前,她不答應跟他走,誓不罷休似的。僵持了半分鐘,這三十秒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像一根拉緊的弦,再加上一絲絲力量就會折斷。

  「梵爾,」心腸柔軟的許荻忍不住開口。「你就隨少寧走吧,我們明天再約見面。」

  「不——」梵爾倔強的搖頭。

  少寧突然間抓住她的手,毫不講理的拖著她就走,任性得令人吃驚。

  梵爾的驚呼聲還在口邊,已被他拖著身不由已的跟著他出去。他走得那麼快,快得她要踉踉蹌蹌的跟著跑。一口氣,他帶她到他的平治跑車邊,不由分說的把她塞進車裡。然後他迅速上車,飛也似的衝出許家。

  梵爾鐵青著瞼,太不講理了,她覺得自己沒被尊重,很生氣。

  少寧把汽車開得很飛快,在又窄又彎曲的山頂道路上,險象環生。梵爾好幾次被嚇得想大叫,用盡全身的力量忍住。她的倔強,她的自尊心都不容她開口。快到山腳時,他減慢了速度。再過一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他的聲音溫暖動人。

  她的心立刻柔軟起來,立刻。

  「若非如此,你不肯跟我走。」他又說,十分孩子氣。「我去你家,沒有應門,我想到是阿荻,

  一定是他約了你。你知道,我妒忌。」她笑起來。他說妒忌,可能嗎?

  「講話請經大腦,我清楚你是怎樣的人。」

  「還說沒講過我的壞話,阿荻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認同我。」

  「別怪許荻,我自己有眼睛會看。」

  「你眼中的我,是這樣不堪?」

  「正如你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你不同阿荻,我有感覺,我們是同類,第一次見你已嗅出同類的味道。」

  「又不是野獸。」

  「是野獸,我們在野牛樹林中猙扎求存;不同阿荻,他是溫室動物,被餵養,被嬌縱,」她有同感,故不再出聲。

  「承認我們是同類?氣消了?人說物以類聚,真理。以後別再讓阿荻約會你。」

  「我們是朋友。」

  「普通朋友,不需要共度週末的。」他萬分不以為然。「你等我。」

  「為甚麼要等你?我有權安排自己的時間。」

  「從今後,你的時間全是我的,」他霸道極了。「全是我的。」

  「我不答應,為甚麼我要答應?」

  他再一次用力抓主她的手。

  「我喜歡你,這還不夠。」他說得咬牙切齒。她呆住了,喜歡她!說得那麼直接,那麼理所當然,那麼強辭奪理——只是,她的心變得更柔軟,柔軟得全然無力反抗。

  她的沉默溫順使他也變得溫柔起來。過一陣,把她的手捧到唇邊重重—吻。

  「你答應了,不許反悔,」他說;「這是印證。」

  他的神色嚴肅而認真,她很感動。

  他那樣的男人——他記得許荻說過,他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這—剎那是如許認真,怎能不哪怕——只是一剎。剎那是不是永恆?沒有人知道,這個時代誰說永恆呢?

  他帶她回家,那個據說是香港最貴的一董豪華大廈。他住在二十樓,視野廣闊,無敵海景,比她的小公寓漂亮多了。

  「你一個人住?」她欣賞著。超過二千尺的地方,令人羨慕。

  「是。」回家的他顯得十分輕鬆。

  「家人呢?」

  「父母住在英國,哥哥住渣甸山。」他為自己到一杯酒,也遞給她一杯。

  「你也有哥哥?」

  「許家、韋家多男丁,陽盛陰衰。哥哥叫韋少安,聽過沒有?」

  「很出名嗎?」

  「香港最出名的建築師,許多最新型的大廈都出自他的手筆。他住的渣甸山大屋很出名,外地遊客常常被帶去門外觀光。 

  「失敬失敬,韋家的人比許家更出色。」她半開玩笑。

  「這是真話,」他當仁不讓。「起碼我們都務正業。」

  她但笑不語。

  「笑什麼?不以為然?」

  「你很愛跟許家比,每次都把我從許家帶出來,有原因嗎?」

  他呆怔一下,然後笑起來。

  「沒想過哦。好像有點道理,OK,答應你會好好想一想。」

  「帶我來這兒,是否有比九姨婆的午茶更好的東西?」

  「有,卓少寧煮的晚餐。」他神采飛揚。「你要牛扒或龍蝦。」

  「有沒有更清爽,素淡的?」

  「PATABELLA大蘑菇,手掌那麼大,配意大利酸醬。」

  「甚麼地方學的手藝?」

  「吃遍全世界,也學遍全世界。」他頗自豪。「每嘗到美食都會請大廚出來致謝,順便討教一下絕藝。我好學。」

  「真看不出。」

  其實跟他在一起,比跟許荻舒服得多,自然得多,也說不出甚麼原因。或者是緣。

  「你喜歡九姨婆?」

  「非常特別,氣質極好,這麼大年紀還這麼細緻美麗,年輕時一定非同凡響。」

  「她有—對成精靈的眼睛。」

  「甚麼意思?」

  「她看人——我的感覺,有種妖氣。」

  「胡扯。我覺得好祥和。」

  「她看我——是妖氣,看得我汗毛直豎,馬上想逃之夭夭。」

  「誇張。」  

  「不相信?下次你有機會看到。我說妖氣,她可能比妖氣更厲害些。」他用手比劃。「簡直想透視我的心肝脾肺臟。」

  「有一點想像力,OK,或者她欣賞你?」

  「欣賞?從小到大,她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每次就那麼直勾勾的望住我——」他打個冷戰。「想起汗毛都會肅立。」

  「但是她跟許荻,跟我都說話。」

  「也許——我神仙托世,能看穿她的真面目,她怕我。」

  「信你半分都會死。」 

  他一把抓她到胸前,直勾勾的盯著她,咬牙切齒的說:「別人不信我沒關係,但是你——你—定要信,因為你是你,我已把你算進生命裡。」

  那天回家,她一直覺得昏昏沉沉,醉醉的,迷迷糊糊的像夢遊;心中燒著一團火,擾得地連睡眠也不安寧。

  全是因為少寧,她知道。

  少寧不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撼。

  上班想著他,吃飯也念著他,開會時靈魂飛出窗外,與他漫步雲霄。她自己也忍不住歎息,這次是深墜情網了。

  少寧再香港停留八天,每天都在下班時等在她必經之地,帶給美麗的她一個又一個的快樂夜晚。

  第九天上午,他飛往歐洲。

  梵爾開始嘗到牽掛之苦,心和神都離她而去,變得甚麼心思也沒有,連食慾也消失。

  下班,她獨自回到冷寂的家中。

  前所未有的寂寞圍繞著地,望著窗外,居然就有了淚意。

  嚇一大跳,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愛流淚,少寧是甚麼人?令她好像著了魔。

  愛情,不該是這樣的。

  門鈴響,她快步奔過去,當然不會是他,他上午才走,心中卻下意識的加速跳動起來。

  們開除,一陣昏眩衝上腦袋。她看見——她竟然看見那個幻象中人活生生的站在那兒;戴眼睛的空軍飛行帽,古老的軍裝,令人日眩的深沉眼睛——少寧?!用力摔摔頭,定睛細看,不是少寧,沒有穿古老軍裝戴飛行帽的人,站在那兒的是偉克。

  但剛才那幻象卻清晰真實。

  「做甚麼?不認識我了?」偉克逕自進來。「每天找你,一星期了,你去了哪裡?」

  「找我——有事?」她深深吸一口氣。

  「約你一起晚餐。」他熱情爽朗。「電視餐已經吃怕。喂,許荻也找不到你。」

  「你們見過面?」

  「是啊,幾乎每天晚上在一起,唯獨不見你,真遺憾。」

  「公司忙。我替公司電腦改整個運作系統,加班。」她敷衍著。

  「不必那麼拚命啊,可有加班費?」

  「市儈。我忠於工作。」

  「現在出不出去?我想吃上海嫩雞煨面。」「剛換好衣服,不出去了,」她說:「我煮青菜排骨面給你吃,可好?」

  「求之不得。」開心得像個大孩子。

  於是她進廚房煮麵,他留在廳中電視。二十分鐘,兩人已坐在飯桌上。

  「想不到你會煮麵,還這麼好吃。」

  「我還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才能。」

  「有機會瞭解嗎?」他望著她。

  「當然。我們是夥伴,是好朋友,是兄弟姐妹,將來你一定很瞭解我。」

  他眼中掠過一抹失望。

  她知道他要求不只是這些,但她付不出。

  少寧已佔據了她整個心靈。

  「那天在許荻家,為甚麼不告而別?」

  「還說,是我不到你們,我受不了何令玉的火樣熱情,故落荒而逃。」

  「剛才在門口,你震驚又失魂落魄的望住我。你以為我是誰。」

  「秘密。」嫣然一笑。「佛云:不可說不可說。」

  「怎麼不見一星期,你變了個人似的。」

  「想繼續吃我的面就甚麼都不要問。」

  「這樣好不好?我出錢在你家搭伙食。」

  「不行,壓力太大,」立刻拒絕。她想到少寧,他會不高興。「我也不是每天煮。」

  「哎!來香港最煩的是晚餐,在外面又貴又膩,腸胃受不了。」

  「何不找個鐘點女傭做飯?」

  「好提議,」他眼睛亮起來。「明天就辦,以後你可以到我那兒吃飯。」

  「謝謝。」她不置可否。

  「想不想找個地方喝杯東西?」他問。

  反正在家也是寂寞無聊,少寧還沒到目的地,不可能有電話,好吧。

  見她答應,他跳起來打電話,立刻約許荻,她想阻止也來不及。

  三個人在文華酒店見面。

  梵爾先為自己做了心理準備,見到許荻十分自然。許荻卻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羞於見朋友般不敢正視她。

  「為甚麼不講話?」偉克看看她又看看他,莫名其妙。

  「是啊!許荻看來好悶。」她笑。

  」我——他走了?「許荻說。立刻臉就紅了,好懊惱似的,看來原本他不想問少寧的事,誰知竟脫口而出,梵爾微笑做答。

  「他是誰?誰是他?」不知情的偉克問。

  「他——我表哥韋少寧。」許荻不得不說,那神情窘迫極了。

  「梵爾認識嗎?以前的朋友?新認識——啊!是你那天不告而別的原因?」偉克恍然。

  許荻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就再也不肯說話。偉克傻在那兒,好半天才說。

  「我說錯了甚麼?」

  「你太多嘴。」

  梵爾白他一眼。

  「真話嘛,我甚麼都不知道,算我對不起你們,好不好?」偉克嚷著。

  「對不起,」許荻風度很好的站起來,離開座位,向洗手間方向走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甚麼生氣?」偉克壓低了聲音問。

  「別問,別說,別出聲,甚麼事都沒有。」梵爾保持笑容。

  這個時候,她不想扳起臉今氣氛更僵。

  十分鐘後,許荻出來,若無其事般坐下。

  「今天興致極好,你們陪我喝酒。」他說。抓起灑杯又一飲而盡。

  「我陪你,但別喝這麼急,會醉。」偉克說。

  「我喜歡醉,醉了很好啊!」許荻臉上浮起酒紅,人變得很興奮。

  「不要這樣,你有甚麼心事不妨講出來!」偉克捉住他的手。「我們幫你。」

  「心事?我有甚麼心事呢?」他哈哈笑。看來他已不勝酒力。「你告訴我,我有甚麼心事?」梵爾皺起眉頭,非常尷尬。

  「看,梵爾生氣了,」許荻十分敏感。「她不高興我們喝酒,為甚麼?喝酒很好啊!」

  梵爾吸一口氣,努力排出心中委屈。許荻分明衝著她來。但是她——根本無辜。

  「來來來,我陪你回家再喝,喝到天光喝個痛快,好不好?」偉克阻止許荻。

  他也看不出情形很不正常。

  「不好。我喜歡這裹!」許荻伸手招來侍者。「來一瓶「路易十三」。」

  「許荻——」偉克歎一口氣。「你為難我們。」

  「我自己喝酒,關你甚麼事?你看人家梵爾,一句話也沒有,這才是朋友。」許荻提高了聲音,又為自己倒一滿杯。

  「別喝了,」偉克阻止。「你已經醉了。」

  「再清醒沒有,」他掙扎著把酒倒進嘴裹。「放心,我很有酒品,不會大吵大鬧。」

  「你再喝我們就走,不管你了。」偉克漲紅了臉。他看見有人在注視著他們。

  「你走,你走,你儘管走,」他毫不在乎。「最好你們都走,誰要你們管我?」

  「許荻!」偉克又急又氣。

  一隻纖柔細長的於放在許荻手上,梵爾靠近他,十分溫柔,十分低聲下氣的說:

  「不要這樣,聽我話,好嗎?」

  許荻呆怔一下,忽然像洩了氯的皮球,整個人軟倒椅子上;臉上的酒紅也漸漸退去,變得青白。然後雙手捧著臉嗚嗚低泣起來。

  偉克驚呆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梵爾收回自己的手,眉心鎖得緊緊的。

  好一陣子,許荻才靜止下來,雙於仍不肯離開臉龐。偉克召侍者付錢,拿著那瓶才喝一杯的「路易十三」,一手扶起許荻,示意梵爾離開。

  一路無語,到停車場時,許荻忽然說:「我能到你家去嗎?」

  「好,當然可以!」偉克立刻說。扶著許荻,像捧著天下最名貴的細瓷,怕打碎。「歡迎。」

  三個人兩部車,直奔偉克和梵爾的大廈。

  梵爾不願就此離開,又不想留下陪他們,猶猶豫豫的也去了偉克的家、

  偉克的男人之家比想像中整齊清潔。放下許荻,偉克立刻奔進廚房。

  「我為你們煮咖啡。」他說。

  客廳裹剩下許荻和梵爾,兩個人都覺得窘迫。許荻到底是極有修養的謙謙君子。

  「對不起,我失態。」他低聲說。

  「忘掉它,」她展開笑容。「我們是好朋友。」

  「你不曾被我嚇怕?」

  「怎麼會呢?」她誠懇的。「把不高興的事發洩出來是好事。」

  「其實——沒有事,自知不是少寧的對手,忍不住:就變成那樣,給你看笑話。」

  「我喜歡真性情的人,」她吸口氣。「少寧也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他驚訝又意外,沒想到地會這麼說。

  「他無疑好吸引人,但我們認識時間太短,對這些事我很慎重。」

  偉克端著兩杯香噴噴的咖啡出來。

  「聽說薑湯可以醒酒,要小要?」

  「開玩笑,許荻根本沒醉。」

  「還說,剛才嚇得我,」偉克拍著心口。「我最怕在公眾場所失態,男人哦。」

  「對不起,」許荻說。「下次不敢。」

  「那麼可不可以告訴我,為甚麼?」許荻飛快的看梵爾一眼。

  「我這個人很容易情緒波動,一碰酒就是我的死穴,甚麼原因也沒有,」許荻說得很好。「不信,問梵爾。」

  「我怎麼知道呢?」梵爾笑得好嫵媚。

  「嗨!梵爾,第一次發現你原來這麼漂亮。」偉克突然叫起來。

  回到家已十二點,電話錄音在嘟嘟響著。沒有甚麼其他朋友,誰打來的?

  「梵爾,去哪裹了,為甚麼不在家等我電話?」低沉帶磁性的聲音帶著絲不滿,帶著絲失望,帶著絲怒意。「你答應等我的,跟誰出去了?不要告訴我是阿荻,他配不起你。你必須等我,不要令我妒忌。我會再打電話來。」

  梵爾呆在那兒,又悔又氣又懊惱,為甚麼要出去?錯過了少寧的電話?他在哪兒打來的?他並沒有到歐洲——他說過第一站是羅馬,去羅馬起碼要飛二十小時——坐在床上,盯著電話,希望它隨時響起來,否則她不原諒自己。電話始終沒有再響,到半夜,她已不支的半臥半坐的睡著。

  滿心懊惱的回到公司,做甚麼事都不對勁,心思意念早已飛到好遠好遠。這個時候,他該到達目的地了吧?為甚麼還沒電話來?他生氣了?他不再找她?

  午餐也不出去吃,等在辦公室裡,就怕再錯過。可是沒有電話來。

  突然記起許荻的話:「少寧在世界每一處地方都有女朋友。」妒意一下子湧上來,一發不可收拾。他去會女朋友而忘了—打電話?他們去狂歡嗎?他們——啊啊,簡直不能再想下去,否則她會發瘋。

  神思恍惚的連電腦上的字都看小清,與其這樣一事無成,倒不如請半天假回家——猶豫半天,他可會打電話來公司?

  真是矛盾為難。最後還是捱到下班才打道回府。

  進門第一件是撲向電話,好失望好失望,沒有錄音,他沒有再打來。

  從早餓到現在的肚子再也支持不住,她為自己煮碗麵,胡亂吃了。

  坐在窗前看海景,一邊打開電視驅散屋中冷寂。全身的弦都拉緊,全神貫注在那寂然無聲彷彿沉睡的電話上。

  電話鈴果然響起,她驚跳起來,抓起電話時聲音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氣。

  「哈羅,偉克,」他自報姓名。「家裹好悶,能不能讓我上來看電視?」

  他永遠像熱情開朗的大學生。

  「來吧。」

  三分鐘,他已來到,穿著涼鞋短褲,地道美國年輕人的街坊裝,非常親切。

   他一屁股坐在電視前,好像回到自己家裡般。然後拍著沙發叫:「過來,我們一起看。」但眼睛仍在電視上。

  「要喝甚麼?」她問。

  「可有啤酒?」仍是目不轉睛的對著螢光幕,十分孩子氣。

  把啤酒遞給他,她不著痕跡的坐在電話旁。再接不到少寧電話,她會心焦至死。

  廣告時間,偉克終於看她一眼。「咦?你有甚麼事?眼中儘是焦慮不安?」

  「等長途電話,媽咪的。」她胡亂地說。

  「她不打來你打去啊!等甚麼?」

  「美國打來便宜很多。」

  「錢算甚麼呢?至少可以令你安心。」

  「其實我也不心急,也許媽咪不在家!」

  電話鈴就在這時響起來,雖然就在她身邊,她仍驚跳而起,呆了三秒鐘來接聽。

  她才「喂」一聲,喉嚨就梗塞了,再也發不出聲。是他,是他,謝謝天,電話終於來了,一天的陰翳消散。

  「對不起,昨夜到達時太累,一覺睡到現在。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少寧一口氣說:「整夜都夢到你。」

  她吸吸鼻子,令自己聲音更自然些。看見偉克用一對好意外,好懷疑的眼光對著她。

  「你——在哪裹?」

  「羅馬啊!你忘了?這是我第一站,今天下午飛法蘭克福,再經曼谷就回來,」他似乎說得咬牙切齒。「你想我沒有?嗯?你想不想我?」

  她輕輕吞下一口口水,「嗯」了一聲。

  「怎麼是「嗯」?你說,我要你說。」

  「想。」她破涕而笑。他也稚氣。

  「恨不得立刻飛回來,又或者把你縮小,放進我衣袋;最好是把你吞進肚子,吃掉,那你就永遠跟我一起了。」

  「胡扯。」她喜悅。「為甚麼那麼快回來?不是要一星期嗎?」

  「跟人換班,我不想停留歐洲,我要立刻見到你,立刻。」

  「不累?」

  「見到你比累更重要,我年輕,不怕。」

  「還是要保重。」她小心說話,到底偉克還在一邊好奇地望著她。

  「昨夜你去了哪襄?和誰?」

  「你在哪裹打電話?飛機上的電話可打來我家嗎?」不方便回答,只好反問。

  「飛機在中東「巴聯」機場加油,全機的人不但不許下機,連機窗都要關上,為軍事理由,連照相都不許。我用小小手段走後門才能偷偷在機場打給你;你不在,當時真失望得想立刻飛回來。」

  「有事?」

  「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說得情深動人。

  「下次不要這樣。那個國家如違反他們的規條法律是要判死刑的。」

  「為你,做甚麼都值得。」這句給她的感覺不是信口開河,而是好真實,好有誠意。

  她沒有遇過這樣的男人,一見鍾情又火燒一般的狂熱,她覺得自己在慢慢熔化。

  「我——等你。」她說。

  「你旁邊有人?個方便講話?」他驚人的敏感。「誰?阿荻?」

  「不,不是。美國回來的朋友,我們住同一大廈。或者你也見過,那天在許家派對上。」她說得有點口吃。

  「那個高大的男孩子?」他說:「雖然他威脅不到我,但我不允許任何男人在你身邊。你記住,我的妒忌是瘋狂的,會做一些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

  「說笑嗎?」

  「SERIOUS!」他認真的說,「你一定要瞭解我的個性,這很重要。」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5:07
第三章

  她忍不住看偉克一眼,他正望著地,益發令她尷尬。

  「讓他走,」少寧的語氣頗嚴厲。「立刻!」

  「講道理,好嗎?」她叫。

  「我已很講道理,這次回來我會向所有人宣佈,你是我的,請大家走遠些。」

  「你——」她為之氣結。「專制。」

  「是這樣的了!」他全不讓步。「我愛你,我有一切專制的理由。」

  她啼笑皆非。

  「讓他走。十分鐘後,我再打電話來,」他說:「十分鐘。」

  說完就收線,霸道得很。

  她為難的坐在那兒,怎能趕偉克走?

  「韋少寧,是嗎?」偉克已猜到。「你一臉孔的無奈,是否他不高興我在?」

  「沒的事。我們是好朋友。」

  「我可以走。但——你跟他真的開始了?「

  「不,我不知道。時間太短,有點混亂,他給我很大壓力。」

  「像他那種走遍世界的人不該這麼小氣,是不是?」偉克笑。「我們講得好清楚,兄弟姐妹。「

  「別多心,他不是這意思。」她好為難。「若再有電話,我到臥室聽。」

  「你肯定?」他問

  「放心。」她吸一口氣。

  做不到。無論如何沒去趕偉克走,這完全違背她做人的原則。

  少寧不止給她壓力,還在逼她。該不該為了他一個人,失去所有朋友。

  偉克是個沒有城府的大男孩,放心的繼續看他的電視,喝他的啤酒。

  十分鐘,準得不能再准,電話鈴再響。

  梵爾奔到臥室接聽,並掩上門。

  「他還在,是不是?」少寧開口就說,語氣卻柔和多了。「你不好意思讓他走。」

  「他是兄弟姐妹。」

  「他叫甚麼?偉克?很像他的人,英明神武,」他笑起來。「不要怪我霸道,我實在太緊張你,真的。」

  「我答應等你,你該對我有信心。」

  「是。是。我對自己也要有信心。」他說:「從來沒試過這情形,我妒忌又全無信心,我看我中了你的降頭。」

  「再休息一陣,下午還要飛行。」

  「不想再跟我聊天?」  •

  「長途電話,不要浪費。」

  「這次回來,我拿一個月大假,」他很開心。「我要天天陪著你。」

  「我要上班。」

  「請假。我們去旅行,地中海、百慕達、巴哈馬,隨你選。只要遠離城市、人群,只有我跟你的地方。」

  她心中立刻描繪出好美麗的一幅圓畫,藍天白雲沙灘,童話故事裡般的白的、粉的、黃的、藍的小洋房,其問只有他倆。

  「不知道請不請到假。」她開始憧憬。

  「一定要。否則辭職,我養你。」

  「我不是要男人養的女人。」她立刻說。

  「你不要其他男人養,絕對正確。但除我之外。我覺得得是為你而生,而活。「

 「你對世界每一處的女朋友都講這樣的話?」

  講出來立刻後悔,是否太小家子氣?但講出來後很舒服。

  「世界每一處的女朋友?甚麼意思?」

  「算我沒說過。忘了它。」

  「阿荻告訴你的?」他不悅。「他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我。看我的外表,他就這麼說,這是極不負責的。」

  「我只是開玩笑——」

  「我知道是他。他甚至當面講我。」

  「可要我去機場接你?」

  「可以嗎?當然我希望一出閘就見到你,」他高興起來。「不要勉強,我希望你能請到大假,我們旅行。」

  「我試試看。」

  「去招待你的朋友,」忽然又大方起來。「替我說聲哈羅。」

  她微笑著收線。這才像樣嘛。

  回到客廳,偉克見到她的笑容,見到她容光煥發,己猜出一切。

  「原來你等韋少寧的電話,不是螞咪。」

  「也等媽咪的。他向你問好。」

  「告訴他,傅偉克是謙謙君子。絕對不會奪人心頭愛,而且也奪不到。」他大方坦率。

  「等他回來,我替你們介紹。」

  「這次你回亞洲收穫這麼大,真是不虛此行。」

  「不,我一直覺得亞洲某地對我有種神秘的召喚,我……」於是她從在飛機上遇雷雨,遇晴空亂流時見到那個穿古舊軍裝,戴有眼鏡飛行帽的幻象說起,說一次又一次的再見幻象,那對深情動人的眼睛輿少寧有九分相似的神秘,她覺得,她回亞洲不只是少寧。

  「一定還有其它的事,只是目前我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氣。

  「以前有這種幻象?」他迷惑的。

  「從來沒有。第一次是日本上空。」

  「幻象輿日本有關?」他說。

  「不。我見到許荻的照片簿上有幻象中的服裝,該是中國空軍。」

  「少寧是飛機師。」

  「不同。沒有那麼巧合。」

  「會是——前生的記憶?」他忽然說。

  她呆怔一下,彷彿一道閃電擊中她心靈。

  「不,不是。我不相信這些,不不,不要把這件事想得太複雜、不。」

  「你害怕?」

  「不不,我相信科學,篤信科學,那些甚麼輪迴並不能證實。」

  「能解釋你的幻象?」

  「不能。現在不能,很多年以後—或者能,」她的思想一下子飛得好遠,很久以後,她能看見一些其它的幻象嗎?「我不知道。這幻象也許只是眼花。」

  「那麼多次,不可能眼花,」他一本正經的。「我看過一些這方面的報道,有很多是真實的個案,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得到證實的。」

  「能舉例嗎?」

  「五十年代,台灣有個普通公務員,三十歲左右,從小他就發同樣—個夢,夢是活的,會隨年紀加長。到最後他總是看到那條火車站外筆直伸展的碎石子路,路旁有些樹木房舍,路的盡頭有幢孤零零的房子,他覺得彷彿很熟悉,於是推門而人。屋裹有香案、神位,還有一張供著的古老照片和一碗熱的蓮子紅棗粥。在夢中,他聽到一把蒼老的女聲說:「吃吧,這是你最喜歡的。「夢到這裡就醒了,二十多年自有記憶時就如此。」

  「有人真發二十年同樣的夢?」

  「這是真事,全世界的報紙都報道過。」

  「後來呢?」

  「有一天,這個男人被派到台灣的新竹出公差。之前他從未到遇新竹。」偉克繪聲繪影。「一出火車站他就呆住了,因為他看見夢中的車站,伸展著—模一樣的路,路邊的樹木,房舍莫不是他夢中

  的一切,他又驚又喜又不安,因為幾十年的怪夢之謎,今天可能會解開。沿著路,他直走到盡頭,果然看見夢中房屋。這時他害怕得全身發抖,因為不知將面臨怎樣的景象。」梵爾聽得發呆,連大氣也不透,好像也處身那似夢又似真的情形中。

  「鼓起勇氣推開虛掩的木門,他看見與夢中全無分別的香案、神位,還有供著的照片。突然一個好老好老的婆婆從後面走出來,捧著一碗冒熱氣的蓮子紅棗粥,蒼老又熟悉的聲音刺激著那男人的神經,婆婆說:「吃吧!這是你最喜歡的。」他上前看清楚供著的照片中人正是他自己,嚇得他幾乎昏倒。」

  「是他的前生?是輪迴?」梵爾問。

  「婆婆看見他也驚得說不出話,以為活見鬼。原來照片中的男人四十多歲就早逝,婆婆為他守了半輩子寡。他生前愛吃蓮子紅棗粥,她就日日為他供奉,三十年沒有間斷。男人顫聲問婆婆丈夫去世的日子,赫然竟是這男人的出生年月日。這種事怎麼解釋?」

  梵爾半晌無語,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她想說不信,但事實俱在,有名有姓不能否認。過了好久,她勉強說:

  「但是我不是夢,只是幻象。」

  「不知道。但情形差不多。」

  第二天回公司,梵爾著手請假的事。老總人很好,一口答應。

  「一口氣請兩星期假,你回美國探親?」

  她微笑著含糊回答。同時驚覺,以後真回美國探親時,哪兒再來假期?

  但——能與少寧相處兩星期,開心得心都在顫抖,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

  星期三,她準時出現接機室。接機處人山人海,水洩不通。指示牌上打出少寧那班航機已到。為甚麼還不出來?莫非她來晚了?

  蹬高了腳,仰頭張望。後面有人撞她一下,眼前一昏,幻象又來。她看見穿飛機師制服的少寧拿著簡單的行李大步而出,眼睛在四下搜尋——突然間,少寧變成那戴古舊飛行軍帽,穿古舊空軍制眼的男人,同樣的用搜尋的眼光大步而出,直向她走來。旁邊接機的人潮四下退避,那些人穿著古舊的二十年代衣服,打扮遠離現代——

  「梵爾,」有人一把擁住她,定眼細看,少寧,是他,不是那個戴有眼鏡及飛行帽的人。「看見我就呆了,不認識我?」

  「你——少寧。」她長長透一口氣。接機室裹和剛進來時一樣,是現代人。「我看到你,但是又——」

  她的視線繞過少寧向後看,那有古舊軍服軍帽的男人?

  「看到熟人?」他擁著她往外走。「別理他,你是來接我的。」

  又專制又霸道,她心中卻是甜的。

  剛開始戀愛的人都是這樣。

  「請好假了嗎?」他凝望著臂彎中的她。

  「請不到。」她故意說。

  「甚麼?!」他停步。「我會殺人。」

  「你為這種事殺過多少人?」她笑。

  「總有一兩百個。」他知道受騙,又往前走。「情緒衝動時,我是野獸。」

  「會嗎?」她小介意的笑。

  她開車,送他回家。

  才進門,他就擁著她狂吻,好像半輩子相隔又才重逢的愛人。他幾乎令她窒息。

  她有絲迷惑,這吻——怎麼這樣熟悉?彷彿在好久好久,甚至像千百年前曾發生過?

  突然,他放開她,轉身衝入臥室。

  「我洗澡,換衣服。」聲音很不平穩。

  看見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偷笑。想不到他還能自制,還是個君了。十五分鐘,他已整理好自己。容光煥發而出。

  「我們出去晚餐,慶祝放假。明天訂機票,後天出發,」他胸有成竹。「我們去紐約探你父母,然後轉去百慕達曬太陽,你說好不好?」

  「何不去上海?」腦中靈光一閃,突來的意念衝口而出。

  「上海?!甚麼?」他眉心微蹙,立刻又舒展。「好主意,為甚麼不?」

  「也許只去幾天,然後我們轉去巴里島,—樣曬太陽,不一樣的異國風情。」

  「主意很怪,但OK,你說甚麼就甚麼。」

  「不需要考慮?」

  「我尊重自己愛的女人,或說寵。」

  「不要用寵字,我不是動物。」

  「你將是我籠中的金絲雀。」他大笑。  

  他帶她去半島的「嘉蒂士」吃很好的晚餐,那兒的氣氛,情調都甚有歐陸風味。

  「我喜歡這兒。」她很滿足的四下張望。

  「這兒的一切令人身心舒暢。「

  「我喜歡歐洲,以後退休,我帶你住在那兒。倫敦近郊,很美麗的小農莊,綠草如茵,養兩條繞膝亂跑的小狗,喝自製的葡萄酒,開—部老爺汽車,嗯。好得不得了。」

  她只是笑,沒說話。

  「笑什麼?有什麼意見?」他緊緊的抓住她的手。「我已經把你算進我生命,你知道的。」

  「我笑——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歐洲,喜歡英國鄉下農莊?」

  「真是這樣?」黑眸中現出驚喜。「我倆真是天作之合,前世因緣。」

  她腦中閃遇那古舊軍帽軍裝的男人。

  「怎會是——前世因緣?」她問。

  「不知道。想到這麼講就講了。」

  「你這麼講,還有甚麼其它原因?」有點緊張,如果他也見到那些幻象——

  「不是凡事都有原因的。」他拍拍她的手。「你為甚麼緊張?」

  「不,不是緊張。」她搖頭。「好奇。」

  「等一會兒想去哪裹?」

  「哪裹都不去,我要你休息。長途飛行回來,不累?」

  「看到你,甚麼都忘了。」

  「忘了你是誰?」她俏皮地說。「你是真的飛行,開飛機,不是搭客機,請保重。」

  「也好。」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一吻。「我聽你的話。」再坐一陣,他們離開。

  「讓我送你回家,明天再把你的車開到壞家,怎麼樣?」他說。

  「沒問題。」

  「其實我想看看有沒有別的男人在跟我競爭。」他半真半假。

  「開玩笑。哪有這種事?」

  「天下烏鴉一般黑,說不定哦。」

  「胡言亂語。與天下烏鴉有甚麼關係?」

  他握著她的右手,捨不得放開,只用一隻子在開車,瀟灑自在。

  「明天——真去訂上海機票?」她猶豫著。心裡有個奇怪感覺,彷彿將發生甚麼事。

  「說去就去,你後悔?」

  「不——上海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因為是我的故鄉?」他望她。

  「不。沒有理由,只是想去。」她又想起那古舊軍帽軍服的男人。

  她可以把幻象的事告訴偉克,但少寧——不知道為甚麼,她覺得不該講。

  到她住的大廈外,停下車來。遠遠的看見許荻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因為車站,他便現了形。

  「是不是?」他看來不高興。「我的靈感很準。」

  「他只是朋友,不許小心眼兒。」她說。心中——歎息,這個許荻。

  「我送你上樓。」他說。

  「回家,好嗎?」她坦然地凝望著他。「讓我來處理這些事。我已答應你去度假旅行。」

  「我不喜歡見到他。」

  「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制止。」

  「告訴他關於我們的關係,」他十分認真。「讓他知道我們將去旅行。」

  她想一想,點點頭。

  他輕吻一下她面頰,任她下車。然後,一個大轉彎,他走了。

  她慢慢走向暗處的許荻。

  他顯得孤獨的身影在昏暗中更冷清,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

  「許荻,為甚麼不到偉克家坐一坐?」她問。他不安的移動一下。

  「他不在家。」

  「找我?或是找他?」

  他沉默著,好半大才迢出一句話。

  「他該先打侗電話給你,我不知你外出。」他垂著頭,很沮喪。

  「來,我們上樓再說。」她大方邀請。

  「方——便嗎?」他雙手插在褲袋裹,很無奈無助似的。

  「有什麼不方便,只得我一個人,我們是好朋友。」她微笑。

  她領先在前面,他跟著,很沉默。進電梯之前,他壓低了聲音問:「剛才——開著你的車走的可是——少寧?」

  「是他。」她坦然大方。「我們去晚餐。」

  「他不是前天才離開嗎?」

  「下午回來,他放大假。」她不想瞞他。

  他悶悶的跟著地,直到她家。她給他一罐啤酒,他搖頭。於是再換—杯鮮果汁。

  「其實——我無聊!」他自嘲。「明知比不過少寧,只是枉做小丑。」

  「怎麼這樣說?」她不安。「我們是好明友。」

  「我知道。」他苦笑。「我們只是好朋友,你老早就告訴過我。」

  「你是極好的人,我很珍惜我們的友誼。」她十分為難。

  「我懂。很多人都是這麼對我說,我是極好的人,他們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有如何?他們是他們,我永遠是我,沒有人瞭解我。」

  「你可以告訴我,我能懂。」

  「你不懂。如果你懂就不會有少寧,」他又垂下頭。「我不自量力。」

  「不要這麼說,大家——都是好朋友。」

  「他——為你趕回來?」他不看她。「在歐洲,每次他都樂而忘返,他為你改變。」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僵在那兒。

  「我極羨慕他,他能令每一個他看中的女人心服口服,就算他離開她們,也沒有一個人講他壞話。」

  他看中的每個女孩子?許荻為甚麼要這樣講?他一再暗示他有很多女人,是不?

  「我不是挑撥,這是事實,」他繼續說:「以前還試過一個瑞典女人找來香港,和他的香港女人大吵大鬧。結果,他飛了她們兩個。」香港女人?梵爾心跳突然加速,砰砰砰砰的連她都聽到聲音。還有香港女人?妒忌一下子湧上來,少寧不是說沒有那些女人嗎?他為她請假一個月。

  「我這麼說——只要你小心,我不想你為他傷心,只是這樣。」她尷尬萬分,這個時候,她能說甚麼?沒有刻意愛上少寧,但目前她已泥足深陷,用盡全身的力量也不能自拔。她愛他,有點莫名的瘋狂。

  「謝謝,許荻。」她放低了聲音。

  「那——我走了。」他站起來,毅然走向大門。「我不會再來騷擾你。」

  「許荻——」她追到門邊,發覺沒有甚麼話好講。「我們還是好朋友。」

  他看她一眼,悄然而去。

  回到沙發上,劇烈的心跳還沒平復。電話鈴大響。

  「我看到他離開!」少寧的聲音。「他上去了三十三分鐘。」

  「你在哪裡?」啼笑皆非。

  「在你樓下。我離開又回來,不放心。」

  「真是。都像孩子一樣。」

  「他說什麼?」沉聲問。

  「沒甚麼,」她驚覺不能說錯話。「他來找偉克,正好偉克不在家,」

  「他來找你,我瞭解他個性。」說得十分肯定。「他說我不可靠,有許多女人。」

  「多疑,全然不是這樣。」

  「一定是。他不止一次破壞我。完全不明白他是甚麼心理。他說了瑞典女人的事?」

  她不出聲,只是笑。

  「無可救藥。七八年前的事,也只有那麼一次,那個瑞典女孩子逼我結婚,當然不肯就範。於是她來香港,於一個借住我家的新加坡空姐大吵大鬧,新加坡空姐蒙不白之冤,從此沒理過我。這是我錯嗎?」

  「真是這樣?」

  「你可以去公司問我同事,大家都知道前後經過。那瑞典女郎是個模特兒,纏人功夫一流。我只跟他吃過兩次飯而已。」

  她深深吸一口氣,不知為其麼就相信了。

  事情必然是這樣,而不是許荻說的,沒有香港女人,是不是?

  心中舒坦暢快。

  「回家吧!我想休息。」她柔聲說。

  「他——沒有影響你的心情?」  

  「沒有。我們後天去上海。」她放下電話。

  她懂得隨他度假旅行的意思,那表示願意輿他進一步交往,願意與他有更親密的關係。

  她願意,心甘情願的。

  他們一起去訂機票,看一場奇洛李維斯的《真愛的風采》。她有個感覺,現實中的少寧比電影中的奇洛李維斯更英俊,更吸引入。

  她也暗笑,這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然後,他們出發赴上梅。帶著簡單的行李,他們直奔國際飯店。

  大陸和台灣一樣,酒店都稱「飯店」。國際飯店在外灘,古老的有近百年歷史。

  「為甚麼住國際?」她問。

  太多更新穎豪華的酒店,為甚麼不住?

  「你將知道原因。」他眨眨眼。

  他訂了兩個毗鄰的房間——他訂兩個房間,他依然尊重她。他是君子。

  「我們在酒店裡的夜總會吃晚餐,你休息之後預備,六點半我來接你。」他帶她上樓。

  房間極大,中間還吊著水晶燈,有一組沙發,還有一個可容人走進去的衣櫃。衣櫃的門上有雕花,黑色。有絲恐懼感覺湧上來,許多關於酒店有鬼的傳說湧上心頭。

  匆匆沖涼,換上唯一帶來的晚裝,那是件復古的絲絨長裙,穿起來有二十年代上海的的風味。她化了淡妝,把頭髮梳子,夾了兩枚今年最流行的假鑽石髮夾,穿一雙復古高跟鞋,益發顯得古典。

  六點半,他準時敲門。

  門開處,他目瞪口呆的望著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怎麼?不喜歡這打扮?」她問。

  「我一定在夢中見過你,真的,就是這樣子,頭髮,衣服,鞋子……」他喃喃自語。「簡直一模一樣。我——真的見過你。」

  「當然你見過我。」她主動的挽著他的手臂,推著他前行。

  目前的環境,氣氛都令她強烈的不安,恐懼的感覺再一次湧上來。

  走進夜總會,她呆怔一下,熟悉的感覺撲面而至。來過?當然沒有,那種似曾相識——啊!電影中見過,是不是?有套成龍的甚麼電影,就是這樣。

  熟悉,令她感到親切。他們被帶到最好的座位上,一大束又厚又大的東京紅玫瑰在那裡歡迎著她。

  「東京玫瑰?」她驚喜。在這兒不可能買到。

  「我請花店空運過來,只要你喜歡。」他微笑。

  讓花店空運來的?有人為她做過這樣的事嗎?沒有。為甚磨她覺得這麼熟悉?覺得曾經經歷過這

  樣的情節,這樣的畫面——她恍惚的望著他,連他的笑容都這麼親切,絕對不是第一次見到。

  當然她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但那笑容,那眼神——遠古以前的記憶,是這樣嗎?

  他輕吻她面頰,服侍她坐下。

  旁邊有幾個外國遊客模樣的老年人,用力鼓掌,並用欣賞讚歎的眼光望著他們。

  少寧很有紳士風度的對他們回報以鞠躬,梵爾也轉頭微笑。

  她的臉因興奮而微紅,燈光下更美更動人。少宰忘形的抓住地深深吻著,她下意識縮回,那麼多視線在她身上啊!

  「為最美麗的一對乾杯。」一個老年紳土叫。

  那些遊客都友善的舉起杯子。少寧握住酒杯一仰而盡,大聲報以「謝謝大家」。

  梵爾從來沒遇過這種場面,又溫馨又激動,這份光榮是少寧帶給她的。

  「看,他們喜歡我們,覺得我們登對,」少寧好開心的笑。「從來沒人這樣讚過我,你為我增光,我們是天生一對。」

  「三分顏色上大紅。」她瞄他一眼。

  「我想吞了你。」他移近她,眼中發出奇亮的光芒,說得咬牙切齒。

  「放肆。」她避開他視線,心跳加速。

  「嫁給我。」緊握她的手。

  誠意加上激情,她能感受他不能自己的感情。

  「胡鬧,」立刻掙脫他的於。「我們才認識多久?」

  「生生世世,千百萬年。」

  侍者過來為他們點菜,只能停止講話。之後,這題目沒能再繼續。

  他們一邊喝些上好紅酒一邊進餐,氣氛輕鬆又溫柔。好多人的視線都往他們這桌投來,儘是羨慕。 「那麼多人證明了我的眼光,你就是我這一輩子要找的女人。」

  「你早為自己要找得女人定型?」

  「沒有,從來沒有想過。但看到,心裡面如投下巨石,「咚」的一聲,我知道,這就是我等待找尋的女人。」

  「口花花。」

  「我頗風流但不口花,最討厭口花花的男人,輕佻浮躁。」

  她笑。她喜歡他這麼講,他像男人。

  樂隊的人陸續走出來,站在他們預先放好的樂器前。特別的是,儘是上了年紀的人,可說是老人樂隊。  「為甚麼這樣奇怪?全是老人家?」她忍不住問。

  「他們從國際飯店一開幕已在這兒,經歷了半個世紀,極不容易。他們看盡了這城市興衰起落,是歷史見證人。這是我帶你來住這兒的原因。」

  心裡又「咚」的一聲,彷彿再被巨石擊中。

  半個世紀,歷史的見證人——她心頭湧上一股哀愁,這與她——彷彿有關。

  音樂奏起,他擁她人舞池。

  是一首二二十年代卻不知名的美麗曲子,優美又浪漫的音樂和感覺圍繞耳傍,從身邊滑過。她跟著他轉,跟著他旋,漸漸旋轉進夢的深處,—次又一次衝擊她靈魂。似曾相識的感覺再次湧上。

  她聽過這旋律?她跟他跳過這舞?他們來過這地方?

  深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從夢中拉出來,是不是她醉了。

  不是酒,而是人。他的凝望,他的深深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氣息,還有週遭的一切織成一個大網,完完全全捕捉了她。

  她飄向雲端,瓢向深海,她真的醉了,醉得模模糊糊,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甜蜜又沉醉的影子。

  半夜醒來,她驚覺自己在—個陌生又黑暗的空間,莫名的巨大壓力四面八方朝她湧來,恐懼感覺油然而生,雙手用力想坐起來,碰到一個溫熱的身體。

  驚叫還未出口,溫暖的雙臂迅速擁住她,熱吻如雨點,她又回到那甜蜜又沉醉似夢似真的境界。

  啊!少寧,比想像更美好的回憶令她彷彿記起了夢中情形。

  她已是少寧的女人。

  午後,他帶她到外灘街道上隨意走走。滿街滿巷的人潮,還有不少男女坐在路邊上休息,那些女人拉高裙子,張開雙腿,坐姿十分不雅,但卻好像沒有人在意,沒大人大驚小怪,沒有人多看一眼。

  梵爾下意識皺眉,衝口而出。

  「以前不是這樣的。」她說。

  「以前?甚麼時候——你來過?」他意外。

  她呆怔一下,自己也愕然。

  甚麼以前呢?肯定她這輩子沒到過上海,今年她第一次到東方,她為甚麼會這樣講?

  「我不知道,」她困擾的搖頭。「不知道,只是——有種印象。」

  「甚麼印象?」

  「不知道——」她怔仲呆想。「我覺得該是很斯文有教養的淑女,不是——那樣。」

  「是某部電影的影像?」他笑。

  「也——許。」她勉強露出笑容。「我們往前走,想看看更多上海。」

  「隨你住多久都行,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握緊了她的手,怕她會走失似的。

  走幾步他就轉頭看她,兩人交換深情甜蜜的一眼,會心微笑。不必說任何話,心靈已溝通,像電腦般,能從互相的眼中讀出對方的心聲。

  走到一處,她突然停下來,指著對面馬路上的一幢古典雄偉大廈。

  「中國銀行?」她不肯定的說。

  「你真的認識這兒哦,」他驚異的盯著她。「還知道其麼?」

  她搖頭。自己也不懂為甚麼認得這兒。

  「你有古老的上海夢?」

  「甚麼意思?」

  「夢中來過上海?」他打趣。

  「不一定是上海,是東方某地——」她眉心微蹙。「從小到現在,一直感應到神秘的呼召。」

  「神秘的呼召?」他大笑:「我不懂。」

  「我也不懂。」她搖頭,再往前走。

  再走下去,她沉默下來,再沒甚麼熟悉的發現,一切都陌生又新鮮。

  第二天早晨,她告訴他想觀光旅遊。於是他包租一部的士,整天帶著她四周圍游。

  「我想看以前的法租界,英租界區。」她說得好突然。

  「為什麼?這兒那裡還有租界?」少寧愕然,「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的士司機轉頭說。他是個五六十歲的男人,看起來雖還健壯,卻風霜滿面。

  「解放建國後不是路名都改了嗎?」

  「以前我很小的時候,曾住在法租界,」的士司機說:「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請代我們去。」梵爾興奮起來。

  的士司機把汽車轉到條橫街,再倒車回來往前走。車多,塞得很厲害。梵爾眼中透出焦急。少寧看在眼裹,無法不好奇。

  「告訴我,法租界有甚麼吸引你?」

  「不知道。」她閃動著疑惑的眼光。「只覺得——應該要去。」

  「這是甚麼現象?來到上海,你整個人都好像變了。」

  「什麼地方改變?」

  「你還是你,感覺上——你是另一個人。」陽光下,她汗毛肅立,有著莫名恐懼。

  「我們明天離開,去巴里島。」她說。

  他凝望她,想看穿她的靈魂。

  「理由?」他搖搖頭。「你害怕甚麼?」

  「不,不是害怕,我不知道——」

  「法租界到了。」的士司機宣佈。

  兩人停止說話,都把視線移往窗外。司機很體貼,緩慢的開著車。

  「徐匯路」,梵爾看見路牌,心頭靈光一閃。「請帶我們去「慕而鳴路」。」她講。一講出口,

  自己也被嚇了一大跳。

  少寧眉心微蹙,沒出聲,只疑惑的望住她。

  「小姐,你找對人了。」司機轉頭,露出—張笑臉。「今天上海的士司機怕沒有幾個能帶你去「慕而鳴路」,路名已改。」

  「謝謝。」梵爾益發不安。「我——不知道為甚麼會知道這路名,腦中突然閃動這幾個字。」

  「對個知道的事我們努力探尋,反正有的是時間。」他聳聳肩。

  「你不會覺得我莫名其妙?」

  「怎麼會?」他擁她一下。「或許有很多潛在的意識,你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又想起那些幻象,難道是潛在的意識?

  轉近慕而鳴路,梵爾心中怦然,那一棟棟原本精緻,現已古舊不堪的小洋房盡現眼前,勾起她彷彿遠古的印象——她來過,她看過,不知如此,她熟悉這。

  「停車。」她大喝一聲。的士停下來,就在一幢法國風味的小洋房前。她小自覺的推門下車,逕自走到那棟虛掩的鏤花鐵門前。十七號。門牌上這麼寫著。

  院子裡很多小孩在玩耍。原本或許是個花園,現在卻堆滿雜物,如火爐、炒菜鍋甚麼的。顯然,三層樓裡住著很多戶人家,是個大雜院,而不是以前有錢人的公館。

  她往上望,灰黑破舊,牆上的水泥也一塊塊剝落。窗戶上掛滿衣物,貼著紙張——免了窗簾。一個印象忽然閃進腦裡,那是一間垂落珠羅紗窗簾的臥室,一張大銅床,床中央的屋頂也掛著和窗簾一樣的蚊帳:法國宮庭古典傢俱,一個女人坐在鏡前梳樁。那女人——那女人竟是自己。

  「看到甚麼?」少寧的雙手輕輕放落她肩上。她像受驚的小驢,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驚跳起來。

  「你——你——」她指著他——不不,他是少寧,她深愛的男人。

  「我嚇著你?」他溫柔的凝望她。

  「不——」她再看一眼那房子,轉身上車。「我想得太入神。」

  「你想什麼?」他關心。

  「沒甚麼,」她不想講。「我好累。」

  「讓我們回酒店。」他吩咐司機。

  那夜回去,梵爾病了。她有一點發燒,不是高燒,但夢囈。口裡喃喃念著一個似名字又聽不清的字。半夜驚叫而起,滿身冷汗。

  天光時,少寧請來酒店醫生。醫生檢查後說沒大礙,有點勞累又水土不服而已。

  吃兩次藥,她就精神起來。

  「不好意思,這個時候生病。」她歉然。

  看著她憔悴的臉,他心痛的擁著她。

  「我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我始終陪著你,病幾天有甚磨關係。」他深情說。

  她迎著他的視線,也許是病中軟弱,她感動的說:「不是一生一世,我生生世世跟著你。」

  他突然皺起眉頭,衝口而出。 

  「誰這麼對我說過?」他呆怔著。「這句話聽來這麼熟悉。」

  她立刻想起十七號小洋房臥室中那女人,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心就顫抖起來。

  「你的其中一位女朋友?」她故意說。  

  他似乎完全沒聽見她的話,猶自喃喃說:「生病的你看來更楚楚動人,梵爾,我好像認識你幾生幾世似的。」 

  她把臉貼在他心口,淚竟從心中湧出。

  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她,怎麼變成這樣?就是少寧說的來到上海,你還是你,但「感覺」上你變成另一個女人。

  感覺上。

  「甚麼時候我們去巴里島。」她問。

  「病好了立刻走,你說走就走。」

  「那麼———明天。」她吸口氣。

  她也有個感覺,她要逃離這兒,逃離那個從小在生命中出現的神秘呼召。

  「立刻訂位。」他打電話。

  放下電話時,他一臉笑容。

  「行了。明天十一點起飛,到新加坡轉機去。」他很開心。

  她沉默。一直到晚上,她都很少說話,心事重重。

  他提議再去夜總會,她拒絕。不知道為甚麼,那邊的氣氛令她傷感,不想再試。  

  這夜,少寧憐愛的擁著她早早就寢,她的病已差不多痊癒,原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大病,然而就是毫無睡意。

  感覺到少寧溫熱的體溫,潔淨的男人氣息,平穩的呼吸,溫柔的擁抱,她的心好踏實,好平靜,好快樂。這種感覺很永恆,是的,就是這兩個字…水恆。

  也許不是指愛情,而是那種感覺。

  在少寧懷裡,黑暗中不再有陌生的恐懼,睡不著,也很安寧。直到天亮前,她才勉強合眼。不久,她聽見少寧起床的聲音,再也睡不著,只好起身,整理好簡單行李,吃早餐,退房。就在上的士的一瞬間。她說:

  「我想再去一次慕爾鳴路。」  

  他絕對寵她,吩咐司機前往。那麼巧的,依然是前天那個司機。

  「又是你?」少寧笑。

  「我是替酒店服務的車。」司機在倒後鏡中望梵爾,很好奇。

  少寧不問為什麼再去慕爾鳴路,他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把這謎解給他聽,既然允諾了生生世世,為什麼不能等呢? 

  一路上,的士司機不停的在倒後鏡中偷看梵爾,眼光只是好奇,絕對不是色迷迷那種。她一直沉默著不出聲。

  到目的地,司機很乖巧的把車停在十七號的門口,不待他們吩咐。

  梵爾凝注著那幢房子,無限依戀。

  「以後你喜歡,我再帶你來。」他說。

  她一聲不響依然望著那個三樓的窗戶出神,差不多五分鐘,她才透口氣說:

  「現在去機場。」

  少寧伸手握住她的,發現她的手一片冰涼。汽車直奔虹橋機場。—路上,誰都沒說話,他—直緊握她的手,給她思想的空間。

  「小姐——儂姓啥?」司機用濃重上海口音的國語問。「阿是姓方?」

  方?!她的心靈「砰砰」急速跳動一下。

  「為甚麼這麼問?」少寧忍小住。他早己發現司機的怪異偷窺。

  「十七號在六十年前住著姓方的人家,是位資本家;解放後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詳。」司機說。

  「你怎麼知道?」梵爾變臉。

  「我父親認識他們,昨天我跟他提起,他告訴我的。」司機說:「以前,我們也住法租界。」

  「你父親還說甚麼?」少寧也好奇起來。

  司機再從倒後鏡望一望梵爾。

  「方家有位小姐,很漂亮,死得早。」

  少寧下意識的望梵爾一眼,她沒有任何表情,彷彿事不關己。

  他搖搖頭,透口氣。

  「快去機場,怕趕不上飛機。」他說。

  梵爾就是那個姿式,那個模樣直到機場。

  「下次來,請再住國際飯店,希望再有機會替兩位服務。」司機說。

  除了車資,少寧給他兩百元貼士,這個司機好像對他們特別好。順利上飛機,起飛,半小時後已遠離上海,梵爾好像從陰翳下走進太陽光。首次,她展開了笑容,爽朗如故。她又變回以前那個梵爾。

  「巴里島的天氣一定晴空萬里,我們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她說。

  「那是自然。我陪你做任何你喜歡,你想做的事。」他說。非常醒目的不再提上海。

  上海已過,已在背後。

  在新加坡,他們沒有停留,原都是舊遊之地,沒有吸引他們。轉機直奔巴里島。

  熱帶的島國,椰樹,芭蕉,風光如畫,清晨和黃昏都特別美麗。大家都穿上沙籠裙了,他們也不例外。

  少寧把橙色裙子圍在長褲外,自己也覺好笑。不知從哪裹找來一頂小帽,他也戴上。

  「明天曬黑,十足印尼人了。」他說。

  「是。明天我們全日游水。」她歡欣的說。

  「不要全日,會曬壞,只清晨和黃昏。」他說。

  在巴里島的日子就像到了世外桃源,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任何人,消遙自在,無拘無束,快樂忘憂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十天已過。

  十天之中,他們觀光,游水,遍嘗別有風味的美食,也看遍各酒店夜總會的表演。很多表演都在露天的泳池邊進行,最奇特的是一場由斯里蘭卡人表演鐵鉤鉤進背部肉裡,然後把鐵勾和人吊起,簡直驚心動魄。

  第十天的那個黃昏,他們帶著倦意打道回香港。機艙裡,相依一起,滿足而快樂。

  「每隔一月,我們旅行一次,挑比較落後,不那麼文明的地方。」他說。

  「沒有假期。」

  「請假,不准就辭職!」他說得霸道。「今後你最重要的工作是陪我。」

  「你也辭職?」她懶洋洋的。

  「每飛兩次海外長途,我就休息半個月,」他解釋。「我要天天跟你一起。」

  「不能不工作,身心要平衡才好。」

  「你不喜歡陪我?」

  「講點道理,你不能太不理智。如果辭職,你飛去海外時,我怎麼辦?」

  「你跟我去,」他想也不想,有點瘋狂。「我們結婚,用員工眷屬的身份買機票只有十分之一的價錢,很便宜。你每天跟著我。」

  「太不切實際。這樣下去我們非要到互相厭煩不可。」她笑。

  「不會。我覺得此生時間太短,不能再讓我們分開,除非還有生生世世。」

  「你信生生世世?」

  「我希望有,否則太遺憾。我愛你不只此生,梵爾。」他擁緊地。

  「生命的一切如果由自己控制就好了。」

  「不能控制也要搶,向老天搶,向命運搶。我有極堅強的意志和毅力,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起。」

  「你聽過人死了都要喝孟婆茶嗎?喝了就忘盡前世,重新做人。」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6:24
第四章

  「不喝。我會苦苦哀求,請她別讓我喝。」他說得認真而堅決。「忘了你,我不再是個完整的人。 」

  心裹又有著奇異的響應,她聽過類似如此的話嗎?一定。她有似曾相識之感。

  「不要說傻話,」她從他懷裡坐直。「少寧,這些日子你變了,不再是以前的你。」

  「是嗎?我不覺得,只是緊張你,害怕你會從身邊消失—樣。」

  「你不是這麼沒有信心的人。」

  「不知道。」他有些茫然皺眉。「我也不明白為甚麼,我就是有失去你的恐懼。」

  「答應你,—生—世陪你。」

  「不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她小聲的念一遍。

  這是一個承諾,生生世世。

  飛機抵達香港,他們坐的士過海,她先送他回家。

  「休息一夜,明天整理些衣物,搬來我家。最好把公寓退掉。」

  「不行。公司出錢租的。」

  「要現錢,或乾脆不做,」他總是這麼說:「絕對養得起你。」

  「現階段——我不要人養,工作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頑固。是我養,不是別人,」他抓住她肩膀。「望著我,是我,少寧。」

  她凝望他半晌。

  「我愛你,卻要求保留自己,」她說得特別、「若無自己,我們融成—個,我怎麼再有能力愛你?」

  他迎接著她視線,好久好久。

  「能不答應你嗎?你用這樣的理由。」

  「你也好好休息。明天還有最後一天假,我們要好好利用。」

  「一言為定。」他開心離開。

  梵爾回家立刻沖涼,把自己從頭到腳清洗一次,洗去這兩星期的僕僕風塵和疲勞。她打算到偉克家吃免費晚餐。他那個鐘點工人做的菜很不錯。然後回家大睡一覺。

  穿著浴袍,她愉快的吹乾頭髮。這個時候,門鈴響起。偉克?或是去而復返,捨不得離開的少寧?或是憂悶個樂的許荻?

  門開處,她意外又吃驚,站在那兒的居然是那艷麗的婦人何令玉——許荻的大嫂。

  「嗨——許太太,」她不安的是未乾的頭髮和身上的浴袍。「你找我?」

  何令玉眼中閃遇一抹凌厲。

  「少寧在嗎?」直接了當的問。  

  「少寧?他在他家,怎會在我這兒?」

  「你們不是結伴旅行嗎?他怎不可能在你這兒?」何令玉冷笑。

  梵爾一怔,怎麼用這樣的語氣和態度?

  「他已回家。」她仍保持著笑容,這是看在許荻面上。

  「你們——真是一起旅行?」何令玉臉色大變。「只他跟你?」

  梵爾坦然點頭,愛情使一切光明正大,沒有任何見不得人之處。

  「他——沒有跟我講。」何令玉恨恨的。

  「請去問他,我不知道。」梵爾吸口氣。

  「我能進來嗎?」說完也不等梵爾回答,她推開門大步走進來,一屁股坐下。「你們到哪裡去旅行?」

  「上海、巴里島。」

  「很快樂啊。」她彷彿妒恨交集。

  「還不錯。」梵爾直認不諱。「原本沒有計畫,說去立刻就動身那種。」

  「你——不是阿荻的朋友?」她盯著梵爾。

  「是。現在仍是。」

  「那——為甚麼跟少寧旅行?」

  「許荻是朋友,少寧是男朋友,」她笑。「許荻知道這一點。」

  「男—朋—友?」叫得驚天動地。

  梵爾微微一笑。

  「甚麼時候開始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何令玉驚怒交加。「那天派對不見了你們,是他帶你走,是不是?」

  梵爾依然微笑。這何令玉問得太多。

  「你用甚麼方法勾引了他?」

  梵爾皺起眉頭。勾引,這是甚麼話?

  「許太太,我不明白你是甚麼意思。」她不得不武裝自己。

  「你明白,你心裡再明白也沒有,你勾引了少寧。」何令玉有點失控。「我還當你是朋友,你竟然做這樣的事?」

  「少寧的事與你有關嗎?」

  「當然——有關,他是我的表弟。」她挺一挺腰,令自己更理直氣壯。「他是韋家的繼承人之一,我們不能不關心。」

  繼承人?梵爾完全不懂這三個字的意義。  

  「我們小心防範,不能令莫名其妙的女人接近他,怕他上當。」

  梵爾再開朗坦率,再心胸開闊,也不能不吃了一驚,又生氣又莫名其妙。何令玉以為她是甚麼人?以為她看上的是少寧的家財?這未免狗眼看人低。

  想不到用甚麼話來回她,電話鈴響起。

  「梵爾,我立刻過來,受不了你不在身邊的滋味,好像世界末日。」少寧說。

  「越快越好,許太太何令玉女士在我家。」她的語氣也無法平靜。

  「甚麼——」少寧怪叫。

  「請快來,並帶走她。」她收線。

  何令玉怔怔的注視她,滿臉狐疑。

  「少寧馬上就來,你自己跟他談。」不理何令玉,她轉身回臥室,並關上房門。

  聽不見門外有聲音,何令玉大概坐在那兒等著。看她模樣,彷彿輿少寧有甚麼糾葛,否則不會是這種態度,她又妒又恨又驚又怒,她——會是少寧以前香港眾多女友之一?

  心臟砰砰加速跳動起來,這是她無法想像,也無法忍受的事,何令玉是少寧表嫂。

  等了一世紀那麼長,才聽見門鈐聲急促的響著,看看表,才不過十五分鐘。

  大門開了,一定是何令玉。只聽見少寧一進門就嚷:「梵爾,梵爾,你在哪裡?」

  梵爾吸口氣,打開門走出去。

  「梵爾,」少寧一把擁住她,急切又緊張。「發生了甚麼事?快告訴我。」

  梵爾把視線轉向門邊的何令玉,她掩著胸口靠在門上,顯然是少寧進門就推開地,直奔梵爾臥室。

  「我不知道,你問她。」梵爾搖搖頭。

  少寧滿佈怒意的眼睛轉向地。

  「何令玉,你又發甚麼顛?」他沉聲說。

  「你們去旅行,為甚麼不告訴我?」她揚一揚頭,替自己壯聲勢。

  「為甚麼要告訴你?許菲夫人。」少寧怪叫。「什麼時候你管到我頭上來?發神經嗎?」

  「以前——你總會知會我。」

  「請檢點。我與你甚麼關係都沒有,看在阿菲面上,叫你一聲表嫂。其他的……」他冷哼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你看上她甚麼?她有甚麼好?想想你的身份,盡多莫名妙的女人打你主意。」

  「住口。」少寧向前一步,好像想打她。「立別離開這裡,立刻走。」

  「難道不是真的?一單又一單,最後還要我出面替你解圍。少寧,講點良心。」

  「何令玉,你是瘋子!」少寧大怒。「再不走,我叫警察,看你顏面何在。」

  「一點良心都沒有,」何令玉似乎豁了出去。「枉我對你這麼好,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走!」少寧打開大門。「不許再來這兒撒野,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你愛她。」她站在門口間。  

  「是。不止今生,生生世世都愛她。」他擁緊梵爾,像在宣誓。

  臉上掠過一抹黑雲,她大步而去。反彈的大門帶來一室沉寂,梵爾和少寧兩個人都不說話,還沉在剛才的意外和驚怒氣氛之中。

  「對不起,」他先開口。「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她勉強笑一笑,有些不自然。

  「她那模樣像個妒婦。」

  「誰說不是?剛進門見到她,還真以為她是我元配,來踢寶捉姦的。」

  她推開他,真正笑起來。

  「這麼難聽。」

  「奇怪的是,她怎知道這兒地址?」他問。

  「許荻是謙謙君子,她迫問,他只好說。」

  「你對阿荻印象太好了,我不許,」他是認真的。「不只阿荻,任何男人都不行。」

  「不要太專制,我會窒息。」

  「你——不懷疑我與何令玉的關係?」

  「該懷疑嗎?」她反問。

  「這個女人胡纏,我完全不懂她的心理,總愛管我的事。」

  「她喜歡你?」

  「誰知道。她是有夫之婦。」

  「你喜歡她?」

  「老天!我會瘋掉。對著她一小時都無法忍受,不知阿菲怎麼受得了。」

  「她很美。」

  「俗艷。人工化,手術刀下的產品。」  

  「別貶得別人那麼低,」她笑起來。「何令玉輿我像是前世仇,第一次地對我的態度友善得太過分,令我有相反的感覺。」

  「她妒忌所有比她強的女人。」

  「你很瞭解她。」她望著他。

  眉心緊蹙,望著半晌,才攤開雙手。

  「說實話,未結婚前,她纏過我一陣子,不過從來沒理會地。」

  「原來有這麼一段。」她捉挾的笑。「舊情?」

  「舊個屁情,」他口不擇言,啼笑皆非。「如果對她有情,她不會是許菲太太。」

  「真是複雜的關係,香港實在太小。」

  「的確是小。尤其是上流社會撞口撞面都是熟人。此人的妻曾和某某拍拖,某人又是某夫人的前夫,誰的兒子又和誰的女兒分手,轉和誰的兒子拍拖,真是複雜過複雜。」

  「剛才何令玉說——韋家的繼承人。」她不想這麼小家氣,放在心裹又不舒服。

  「莫名其妙,關她甚麼事?」他漲紅了臉。「爸爸退休前把所有財產設立一個基金,用我和哥哥的名字,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我就被罵成莫名其妙打你主意的無聊女人。」

  「何令玉可憐在不懂愛情,」少寧歎一口氣。「愛情裹面沒有條什,婚姻才有。」

  她高興他這麼說。真的高興,他把愛情看得清高單純,跟她的想法一樣。

  「可以真正休息了,你回去吧。」她說。

  「不回。今夜我住這兒,明天幫你一起搬家。」他深情的擁著她。「我打電話回公司,知道後天要飛紐約。」

  立刻,離愁包圍了她,他要離開,她已不習慣身邊沒有他。

  「放心,一星期回來。」他在她耳畔說:「我會嚴重警告何令玉,她不敢再來煩你。」

  他想一想,歎一口氣。

  「飛長途是很累的事,到紐約時,又憔悴又髒,三十四小時哦。我不想讓你看見。雖然我極想把你放在衣袋裡。」

  「有分開的思念痛苦,才有相聚的無邊快樂,我可以等待。」她眼珠發亮。

  「講得好。我卻是俗人,想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著你。」

  「看太多會厭。」

  「相看兩不厭。」他用念詩念詞的口吻說。

  「頑皮。」她摸摸已自然乾了的頭髮。

  「你知道嗎?」他目小轉晴的凝視她。「你這樣披散著剛洗完的直髮,有一種很——很——賢良淑德的感覺。」

  她輕俏的打他一下轉身回房。

  他跟著進去,像老夫老妻般自然得很。

  電話鈴響。

  她搶著接聽,立刻,臉色微微改變。

  「是,我剛回港,你怎麼知道?」她看少寧。

  少寧沉下臉,無聲的問著:「阿荻?」她點頭。

  「剛才的事——很抱歉,是我告訴她地址,她上來過,是不是?」

  「不關你事,我明白。」她立刻說。

  「我不知道她和少寧間有甚麼糾葛,她很緊張少寧的事。」許荻說。

  「不影響我,真的,」她又看少寧一眼。「我們感情穩定。」

  「那——恭喜你。」他彷彿無話可說,又不肯立刻掛電話。

  「不只穩定,」少寧突然趨前在電話邊說:「我們相愛極深,允許了生生世世。」

  可以想像到許荻一定變了臉,因為他連呼吸也不平穩了。

  「他——在你那兒?」許荻問。

  「是。」

  「那——下次再談。」他終於收線。

  「他死心不息,留你在香港,我不放心,」他急切的說:「明大訂機票,我帶你去紐約。」

  「少寧—」

  「聽我話,否則我無法專心開飛機。」

  她不敢出聲。

  他掌骨著全航機所有旅客的生命,那可絕不是開玩笑的事。

  梵爾終於買了機票,再向公司請一個星期回紐約的假,伴少寧飛行。

  他們先飛東京,轉機等兩小時,再飛紐約甘迺迪機場,一共二十多小時的時間。

  少寧替梵爾買的是頭等艙,在上層,和他的駕駛室接近;他只要一開門出來,就立刻可以見到她。

  他並不能常常出來陪地,畢竟工作要緊,他要負責把全機二百多客人平安送達紐約,這是不能開玩笑的。但是,兩個人部覺得溫馨踏實,因為知道隔著一道機艙板,他們所深愛的人就在那兒。

  空中小姐們都知道梵爾是少寧的女友,這是少寧一上機就向大家介紹的。那些各種國籍的女孩子都對她很好,一直照料她。

  紐約,太熟的地方,為了工作,她曾每天都來,沒有一絲新鮮感。這次回來,卻有絲說個出的親切,因為是家,因為身邊有他。

  他帶她到第五大道與五十九街的PLAZA酒店,是紐約最好的酒店之一。

  「公司給你們住這酒店?很優待。」地說。

  「哪有這麼好的事?住次級的。每次我自己出錢住我喜歡的地方。」

  「你每月的人工豈個報銷?」

  他微笑不語。

  「太浪費,為酒店打工。」她笑。

  「不是這麼想。這份工作給我滿足感,每一次平安飛到目的地,我就有強烈的成就感。那麼多人因為我而能平安回家或出遊,多好的事。也滿足我無拘無束,四海為家的個性。」

  「坐飛機已覺辛苦,何況駕駛飛機。」

  「這是一份純粹屬於男人的工作,」他頗為驕傲的揚一揚頭。「而且是我從小的志願。」

  「愛駕駛飛機,可是受某人影響?」

  「某人?誰?我不知道。」

  「許荻家照片簿上的一個飛行員。」

  他呆怔一下,笑起來:「你有太好的聯想力,事實上,我從未看過那張照片。」

  「但你知道他?」

  「當然。他是姨婆的丈夫。」

  「知道他的事?」她迫問。

  「不大清楚。」他皺起眉頭。「這個時候,你怎麼想到幾十年前的事?」

  「你不是說我有太好的聯想力嗎?」嫣然一笑,十分可愛。

  「來紐約,你是否帶我見未來岳父母?」

  「我—沒有這心理準備。」立刻,她覺得不妥,立刻改口。「好,我們安排時間。」

「為甚麼改變主意?」他盯著她問。

  「不知道。」她思索一下。

  「因為我覺得應該帶你去見他們。」

  他擁抱她,緊緊的。

  「對你,我絕對認真。」他說:「如果他們同意,可以立刻安排結婚。」

  「太快了。」她衝口而出。「不要這麼快結婚,我寧願多享受拍拖的滋味。」

  「這麼貪心。」他不介意的笑。「結婚以後我保證你一輩子都有拍拖的感覺。」

  「不一樣,不可能一樣,」她不同意。「結婚與拍拖是兩回事,我喜歡拍拖。」

  「好。依你。」他說:「我對我們——你和我都充滿信心。我們天生一對,沒人可以分開我們。」

  「不是允諾了生生世世嗎?」

  那夜他們只在酒店吃晚餐,長途飛行實在令他們太累,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起床。

  「忘記問你,你工作的下一站是哪裹?」

  「倫敦,再轉飛中東的「阿聯」首都巴林。」他說得輕描淡寫。

  「又是十幾小時?甚麼時候走?」

  「明天。」

  她倒吸一口氣,大搖其頭。

  「這麼辛苦的工作,只休息兩天?時差都沒過。公司在收買人命?」她叫。

  「不累。我已習慣,喜歡這種工作方式。」

  他笑。「在巴林休息兩天,再回倫敦,再回紐約,再回香港,整個工作程序完成,又可以休息兩星期。」

  「我覺得這是透支生命。」她認真的。

  「但是又有半個月休假啊!」

  「這樣的飛行法,半個月休息是補不回來的。何況休假的半月,你會停下來休息?」

  「行。為甚麼不行?」他拖住她雙臂,擁她人懷。「你會陪我,是不是?」

  心中一片柔情,她覺得無比的幸福。

  「以前沒有我,誰陪你休息?」

  「以前我會到處去,或找各處的女友。」

  「終於承認有各地女友了?」她大笑。

  「所謂各地也不過是德國的一個混血女孩,南非的一個華僑女人,」他坦白得很。「假期與她們一起打發時間,不是戀愛那種。」

  「有分別嗎?」

  「從小就夢想過,女伴可以很多,真正愛的女人只能—個。」他說:「以前從未有過——把女友占為已有的感覺,遇到你——我不知道,我只想生生世世與你一起,其它女人都已煙消雲散,這是真話。」

  「為甚麼總說生生世世?下輩子來生的事,誰又知道呢?」

  「我感覺到,只要我強烈的堅持意願,我們能做到,上天會祝福。」

  她想起自己那許多奇怪的幻象,還有在上海發生的種種,國際飯店,還有慕爾嗚路的十七號房子—她說不出話。

  「在想甚麼?」他目小轉睛的望著她,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她退縮一下,心中湧起莫名的恐懼。

  此生情未了,才有緣續來生的嚮往,難道—他們會這樣?

  恐懼浮現眼中,他立刻感應到。

  「梵爾,不許胡思亂想。」

  她吸一口氣,慢慢令自己復原。

  「我也陪你去倫敦,去巴林,然後再回來?」她轉了話題。

  「當然,當然,難道你想逃?想半途而廢?」他大叫,「機票早己這麼買。」

  「不。我一直陪著你。」她溫柔的。但心裹有絲小舒服,她不喜歡聽「逃」、「半途而廢」這些字眼,覺得不好,不吉利。

  「這才是我的梵爾。」他又笑。

  「我的這張機票會不會比環遊世界票還貴些?」她故意問。想把那絲不舒服趕走。

  「別理會這些,只要我們每天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

  再過一天,他們再飛倫敦,等候三小時轉飛中東。在巴林只停留兩天,然後沿著來時的路線回香港,剛好留港十二天。

  他們在中東也沒觀光甚麼的,她體貼,每天只陪他休息。想遊山玩水,以後大把時間,他們有生生世世。

  「糟糕,」在香港機場,面對自己香港人,她突然醒起。「我向公司請假—星期,卻拖了十二天回來,忘了打電話通知。」

  「一點也不糟,辭職吧。」他輕描淡寫的。

  她卻不這麼想,再要她陪他這麼長時間飛行,她會受不了,體力精神都不行。尤其單獨坐在飛機上的時候,開始還好,到後來簡直太悶;明知他在一板之隔,卻連面也見不到,那比在香港等待更辛苦。

  有種受煎熬的苦楚。

  他們回到他的公寓。

  他顯得十分輕鬆,因為有半個月假期。

  「要不要再去上誨?」他提議。

  明顯的,她震動一下,然後迅速搖頭。

  「不,不去。才去過,不是嗎?」她說。

  「不要怕。如果真有甚麼前生的記憶,我們把它找出來不是很好?」

  「也不一定要找——哎,我是說——我並不怎麼相信這些事。」

  「宇宙裹的事玄妙得我們根本小懂,人太渺小,對不懂的事不要否定,說不定它是事實,只是我們暫時不明白。」

  她深深吸一口氣。

  「你說得對。」

  在他休假的日子裹,他們形影相隨,日夜相伴。梵爾向公司申請了兩早期無薪假期,推說母親身體不適,要回美國相陪。公司沒有責怪她,很慷慨的准假。

  雖然少寧一再要求她辭職,她不答應。工作是一份寄托,而且女性應該獨立。她告訴自己,即使將來結婚,她都不會放棄。

  愛情是真的,是重要的,但愛情裡應該還有自己,不能迷失。

  半個月後,少寧又飛歐洲。這回無論如何她不旨隨行。她說:「這麼做一次已夠,多做就太無聊。」他拗不過她,只好獨自上路。

  「每晚你要在家等我電話,不能輿任何人約會,女人也不行。」他說。

  「我不會。但這半個月我要搬回我的公寓,上下班比較方便。」她要求。

  「不要怕任何人的眼光,我們相愛。」

  「你不在,我不習慣,回家較好。」

  「不許見傅偉克,不許見阿荻,尤其是阿荻,他死心不息。」

  她只是笑。他太天真。

  第二下班,她就回到自己家。奇怪的是,一切都變得陌生。

  晚餐後,她看明珠台。答應過少寧不外出,她一定做到。

  電話鈴響,迅速接聽。心跳加速,這個時候少寧會在甚磨城市?

  「我是許荻。」悶悶的聲音。「我在你樓下。」

  「許荻——」有點失措。他怎樣算得這麼準?知道少寧又出差?「你有事?」

  「找過你很多次,你都不在家,」他說:「我能上來嗎?」

  「哎——好。上來。」深深吸一口氣,不能拒絕一個朋友。

  三分鐘後,門鈐就響起,穿著牛仔褲便服的梵爾慢慢走到門邊。她對自己說: 「鎮定。鎮定,只不過見一個普通朋友。」

  許荻還是那個樣子,沉默斯文,有藝術家氣質,還是那麼清秀。

  「真是—很久沒見到你們,都好嗎?」

  「好。」他望著她。「你看來容光煥發。」

  他沉默一下,四下張望。「少寧不在?」

  「昨天去歐洲,半個月回來。」她很自然的說:「見過偉克嗎?」

  他搖搖頭,突然說:「這些日子,你都沒住家裹?」

  她呆怔一下,他怎麼知道?

  「我來過很多次,你屋子裹每晚都沒有燈光。」他直筧著地。

  「我——回美國探父母。」她只能這麼說。他常常來,見她家「每晚」都沒燈光。

  他——每天都來。

  「啊——我不知道,你沒有說。」他恍然。笑容浮上臉龐。

  太天真的一個男人,居然立刻相信。他在社會上這三十來年是怎麼過的?環境完全沒有令他成熟。他有太好的家庭背景。

  「臨時決定。我連偉克都來不及說。」

  「偉克拍拖了,一個香港小姐。」他說。

  「香港小姐?選美的?」她意外。印象中那不該是偉克的品味。

  「不不,是香港人,本地的女孩子,」他笑起來。「偉克的同事。」

  「很好。下次請他帶給我們看看。」

  「明天,明天約他們晚餐?」

  「不想外出。」她很為難,答應過少寧的。「或者來我家?我做晚餐。」

  「這太麻煩你,」他眼中浮現光芒。他怎麼回事?到如今仍覺得自己有希望。「我讓家裹廚子做好,送來。」

  「這才麻煩,反正我們才四個人,」她皺眉。比起少寧,他嬌身慣養,公子哥兒得多。「自己做一些簡單的。」

  「不。我堅持,」他很認真。「不要你進廚房,不要你辛苦。」

  「那麼——我約偉克,」她被他望得小自在。到底他心裹怎麼思?明知她和少寧在—起。「我現在打電話。」

  逃開他的視線,背對著他低聲講話,

  「OK。偉克下班就帶女朋友來。」

  「我和廚子六點鐘到。」他很開心。「我可不可以要—杯酒?」

  這夜,許荻到十一點半才離開。

  這夜,少寧沒有電話來。

  她睡得安穩,心中踏實,一夜無夢。

  早晨開車上班,看見一輛黑色福士甲蟲車從半山一直跟她到中環。不以為意,從半山下山八有一一條路,大多數白領又多在中環上班。這只是—種巧合。

  下班時,中環很擠,車排長龍。長龍中又見那輛黑色甲蟲車。真巧,—天碰到兩次。

  此後一連數天都見到那車,早晚兩次,她開始好奇。有人跟蹤?

  在電話裡,他把這事告訴少寧。

  「小心些,不要打草驚蛇,一切等我回來才處理。」他冷靜的說:「在白天不會有甚麼事,晚上千萬不要出街。」

  「一定不會。」她說:「也許只是我敏感。」

  那天才回家,在停車場看見一輛全新的平治六○○車停在她的車位上。

  正想找管理員查問,車上走出何令玉。

  看見她,眉頭忍不住緊緊皺起。

  「我找你!」開門見山的何令玉說:「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梵爾被她拉拖到她車邊,這是十分困窘的事,兩個女人拉拉扯扯,別人看見以為發生甚麼事。

  「放手。甚麼事這兒講就是。」她沉下臉。

  「跟我上車,」何令玉有點橫蠻。「怕我把你吃了嗎?」

  「我沒有話跟你說,」梵爾嚴肅的說:「我們甚至不是朋友。」

  何令玉把視線投在她臉上,眼光如刀。

  「跟我上車或帶我上樓。」她冷冷的。

  梵爾很生氣,這算甚麼?威脅。她不理何令玉,轉身大步離開。「你不想知道少寧現在何處?」何令玉說。

  梵爾停步。這是甚麼意思?少寧當然在歐洲,還會在甚麼地方?難道——她把握了少寧行蹤?少寧跟她通過電話。

  「他在何處,自然他會通知我,」梵爾展開一個驕傲的笑容,她故意這麼做。「不勞你費心。」

  「任梵爾,你不想知道他輿誰在一起?」何令玉惱羞成怒,漲紅了臉。

  梵爾可不上當,淡淡一笑。

  「不想。」

  「你知道巴黎那個混血女孩米雪兒?剛才我接到她電話,少寧剛離開她家。」

  「他有權與任何朋友見面。」

  「你不妒忌?不吃醋?米雪兒曾輿他同居多時。」

  「我知道。他已告訴我。」梵爾神色自若。「他是否還去南非探那華僑女孩?」

  何令玉呆怔一下,梵爾的態度出乎她意料之外,沒有女人能這麼大方。

  「你不介意他與其他女人來往?」

  「這很可笑,為甚麼介意?他若愛我,別的女人搶不走。他若不愛,誰也留不住他。」

  何令玉的臉色變得發灰。

  「米雪兒說——他去跟她說再見。她在電話裡哭得很厲害,她愛少寧。」

  梵爾不出聲,神色更是自然。

  「為甚麼你一定要他?好看的男人多的是,有錢的更多。」何令玉說。

  「那麼請問,你為何要嫁許菲而不是任何其他一個?有道理講嗎?」

  「你在破壞別人,你傷害米雪兒。」何令玉悻悻的。根本強辭奪理。

  「米雪兒著你來找我?」梵爾問。

  「我——看不過眼,」何令玉的話全無說服力。「大家都是女人。」

  梵爾忍不住笑。這個何令玉怎麼天真的如此這般?她的神態言語,誰能看得透她心意。「請你對少寧說,」她說:「若傷害,是少寧和米雪兒之間的事,與我無關。」

  「是你搶走少寧。」何令玉說。

  「搶?」梵爾又笑。「你認為我有這能力?感情是雙方,是相互的‥誰將得了?」

  「你沒出現——一切都好好的。」何令玉大口大口透著氣。「你可知道,以前——他曾經狂熱的追求過我。」 「你為什麼不嫁他?」

  「我不能忍受他的花心,他有那麼多女朋友,我不能忍受。」何令玉歇斯底里的。

  梵爾靜靜的望著這情緒已不受控制的女人,她難道一直都愛著少寧?立刻,一種極不舒眼的感覺湧到心裡。

  「告訴我這些事,你想我怎麼做?」

  「你——」何令玉彷彿不能置信。「你可以——退出嗎?」

  梵爾吸一口氣,她幾乎要可憐這女人了。

  「我若退出,能有甚麼幫助。」

  「有,一定有,有很大的幫助。」何令五現出喜色。「米雪兒不會傷心,至少。」

  「你呢?」梵爾緊盯著她看。

  「我?!」何令玉下意識的後退一步,撫著胸口。「我只是幫忙,真的,只是幫忙。」

  梵爾眉心微蹙,幾乎思問她懂得感情嗎?思一想,忍住了。不必與她說這麼多,她到底懷著其麼鬼胎還沒弄清楚。

  「我考慮。」

  「考慮?你真的會考慮?不騙人?」

  「我考慮的是自己的感情,」梵爾淡淡說:「如果我放得下他,我自然會退出。」

  「放不下呢?」她迫問。

  「抱歉。」梵爾這次真的轉身離開。

  「任梵爾,等一等,」何令玉迫上來。「你必須放手,這事由不得你。」

  「為甚麼?」

  「因為——」何令玉眼中奇異的一閃。「因為米雪兒已有了身孕。」

  梵爾這次呆住了,這麼可笑又老土,卻有絕對是理由的理由。

  「真的?」她輕聲問。

  「她告訴我的。」何今五挺一挺胸。

  沉默了十秒鐘。

  「我會考慮。」梵爾大步走進大廈。

  何令玉沒有再追來,她的話已說完,她的目的也達到。梵爾並不震驚也不意外,現代社會這是尋常事。她只是想不通,為甚麼少寧這麼不小心?

  她會為這事退出嗎?

  退出,表示永遠離開他,再沒有生生世世的允諾,兩人之間再不見面,再無半點關係,互相視作陌路——想到這裹,她的心忍不住的扭曲,疼痛起來,痛得她彎下腰;靠在牆上,仍不能減輕痛楚。那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痛,就像心被尖刀一刀一刀的刺著,血慢慢滴下來,連聲音都清晰可聞。

  她無法控制的呻吟著,靠在牆上的身體慢慢的沿著牆滑倒地上,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流,一生中從未如此疼痛過。

  她只不過這麼想,根本沒有真的實現,已痛得死去活來,不不不——想都不能想,她不可能退出,不會退出,不能退出,她那樣深愛他,那是用生命,用靈魂在愛,好像千百年前已開始,直到千百年後。

  深深,深深吸一口氣,把退出的想法扔到天邊。再慢慢站直身體,抹掉冷汗,鏡中一張蒼白又陌生的臉,失神的大眼睛,而且——怎麼她會換了件墨綠色絲絨長裙?哪來的裙子?她從來不曾擁有過。

  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發現自己依然靠在牆上,身上的衣服已變回原來的,沒有鏡子,沒有黑綠色長裙,那種難以忍耐的痛楚也變得似真似幻。

  發生了甚麼事?有一陣子的茫然,才想起何令玉剛才的相逼。但剛才——又是幻覺?

  從來未曾發生過的事,為甚麼近一年來幻覺那麼多?她甚至不是愛幻想的人。

  求教心理醫生。

  「你的情形很特別,很難解釋。」心理醫生溫和的,緩慢的說:「是不是你幼年看過甚麼電影?小說?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我並不那麼相信前世的記憶,世界上這樣的例子並不多見,也沒人能真正證實。」

  「有書上說用催眠術可令人回到前世。」

  「那是電影或小說。」醫生笑。「我們相信科學,一切都要有依據,有證明才行。」

  「但是在上海的情形怎麼解釋?那「慕爾鳴路」十七號的房子。」她說。

  醫生沉默一下。

  「會不會是一種很難解釋的巧合?」

  這個理由不能讓梵爾滿意,心中疑惑反而更多。她的事,大概世上無人能解。

  回到公司,看見許荻留下的口訊;下班時他會來見地,期望能共晉晚餐。

  梵爾為難也煩惱。不能拒絕他,更不能接受他,否則誤會更深,情況可能更莫名其妙。

  只能向偉克求救。

  「要我怎樣幫你呢?」偉克歎息。「頂多來陪你,做其最不識相的大燈炮。我已不只一次的向許荻暗示,他完全不理。」

  「不懂他,他明明知道一切。」她歎息。

  下班時,許荻果然來了,她不想外出,只能帶他回家,好在偉克十分夠義氣,早已等在那兒。

  「嗨!」偉克裝著巧遇。「許荻也來了,我正想把菲傭燒的晚餐搬下來梵爾家,一個人進餐太寂寞。」

  「女朋友呢?」梵爾開始有了笑容。

  「回家陪母親哦。」偉克拍著許荻的肩。

  「你不是預知我的菲傭做了好菜吧?」

  「九姨婆——讓我來的。」許荻說。

  他的神色很不開朗,千萬件心事壓在胸口般,給人一種不快樂的感覺。

  「九姨婆?!」梵爾感到意外。

  「她下樓問我,為甚麼你不再去我家。」許荻望著她。

  「你並沒有邀請我。」她笑。

  「你會去嗎?」許荻目不轉睛。

  「週末的中午或下午。」她想也不想。她知道,那個時候少寧已在回程的飛機上,不可能打電話給她。

  「中午我來接你——你們。」許荻看偉克,說得勉強。

  「不要把我算上,週末有約。」偉克立刻大聲說:「出海打魚,玩風帆。」

  「其實——是九姨婆要見你。」許荻像在解釋什麼。「而且——週末他們不在。」

  「他們——」偉克問。

  「大哥和大嫂,今天他們飛去新加坡。」

  梵爾沒說話。能不見何令玉,當然是上上大吉的事。她怕她胡纏。

  電話裹,她並沒有把這約會告訴少寧,她不是凡事投訴的女人,甚至她沒說何令玉的糾纏。她不想在旅途上給他壓力。

  週末,十—點半,許荻到來接她。她心情極好,不因九姨婆這奇怪的約會——她實在想不通她為甚麼會約自己。而是明天一早少寧就回到香港,闊別半月,他們又可見面。

  想到能見到他,擁著他,心頭就發熱,那是心靈深處發出的喜悅,能產生光和熱。

  又坐在許家的小客廳中,靜謐如故,只是沒見九姨婆。

  「我們吃午餐。九姨婆會在下午茶時見你,她喜歡在玻璃長廊上看到你。」許荻說。

  「又是意大利菜?」她故作輕鬆。

  「不。地道上海菜。」許荻微笑。「我用爸爸名義請「上海總會」的大廚來做的。」

  「只做我們的午餐?」她驚訝。

  「難得一次,」許荻今天看來開朗多了,也許在自己家中,「我想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帶給你。」

  「不必對我這麼好,我只是普通女人。」

  「我喜歡並樂意這麼做。」他很固執。

  很想更直接、更清楚的說明她與少寧的親密關係,看他的神色,又說不出口。

  近來,很少看見他這麼寬容。

  梵爾果然吃了一頓精緻美味的上海菜,即使在上海,怕也吃不到這麼好的食物,就連一碟最普通的炒百葉,也清爽可口,與其他地方的不能同日而語。

  「真是不同凡響,」她由衷的讚美。「大概是香港最頂尖的上海師傅。」

  「不是「大概」,是肯定。」許荻說得稚氣。像個急於表功的孩子。、 「九姨婆也吃同樣的菜。」

  「不。師傅替她做齋菜素食,長年如此,她對食很挑剔。」

  「這才是享受人生。」她說。  

  「你喜歡的話,我也可以替你安排,讓他們替你送到家裹。」

  「不不不不不!」她一連說了五個「不」字。「我對食物不挑剔,很隨便,真的。」

  「我讓師傅出來,你們見見面。」許荻吩咐女傭。不到兩分鐘,一位年約六十許,紅光滿面,微胖的男人滿面笑容的走出來。

  「我是林德才,小姐——」師傅走到梵爾面前,笑容在一剎那間凍住,像個面具般的掛在臉上。

  「林師傅。」許荻輕輕提醒。

  「啊——小姐貴姓。」林師傅彷彿從夢中醒轉,面色改變得十分明顯。

  「我是任梵爾,」她溫文爾稚的笑著。這個師傅怎麼見著她就失態呢?「真是太榮幸能吃到你的美味食物。」

  「能替任小姐服務是我的光榮,」林師傅一時之間還回不了神。「任小姐——上海人?」

  「不,不是。」她笑。

  「對不起。」林師傅看許荻一眼。「二少爺,沒有事我回上海總會了。」

  「好。」許荻站起來,他很有禮貌。「有甚麼事我讓管家通知你。」

  「謝謝二少爺。」林師傅退下。臨走之前,還神色奇異的偷偷打量梵爾。

  許荻很敏感,也把這事看在眼裹。他沒表示甚麼,神色卻不怎麼好。

  梵爾總是大方爽朗,她並不介意,她想,林師傅一定把她當成許荻的女朋友,將來許家大屋的二少奶,所以才多打量幾眼。

  她的善心把每個人的行為動作當作善良。

  「賊骨頭。」許荻忍不住低聲罵。

  梵爾只淡然一笑。

  「林師傅是上海名廚?」她搭訕。

  「他爸爸是上海名廚,他只是家學淵源,媽媽說,他手藝不及他父親。」

  「不能想像林老師傅是怎樣的高明絕頂。」

  「我們這代都沒吃過,沒人知道。」許荻忽然想起甚麼。「林師傅脾氣很怪,他不喜歡的人,絕對不替他做菜。」

  「藝術家脾氣。」她笑。

  「很奇怪——他不喜歡少寧,」許荻說:「我只是在說一個事實,不是攻擊誰。但是少寧對他卻很好。」

  「有這樣的事?」她笑。「大概大腦電波頻率不對。」


  「他見到少寧就板起臉,我問他為甚麼,他也不知道,說不出原因。」

  「老年人的偏見。」她不以為意。

  午餐後,他們在偏聽聊了一陣,移師玻璃陽光室,才坐定,就看見一身米白的九姨婆全身會發光似的慢慢走來。

  「九姨婆提早下樓,」許荻壓低聲音,很自然的站起來。「為你。」

  梵爾也情不自禁的站起來,對九姨婆,她覺得親切得不得了,好像好熟的朋友——雖然她們沒見見過幾次。

  來到面前,九姨婆的視線長長久久的停在梵爾瞼上,想看穿看透她似的。

  「你——真的姓任?」她問得奇怪又突然。

  「是。九姨婆,」她下意識的伸手扶她,她輕輕的推開了地。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26:37
  第五章
  
  「你或你的家人可認識一家姓方的朋友?」九姨婆的話令梵爾意外極了。
  
  「不。沒有姓方的朋友。」
  
  「親戚呢?」九姨婆不放鬆。
  
  「家母姓李,沒有姓方的親戚,」梵爾很禮貌。「九姨婆為甚麼這樣問。」
  
  九姨婆深深吸一口氣,搖搖頭。
  
  「你像我一個姓方的故友。」
  
  故友?是不是說已去世的?或是以前的朋友?梵爾想問,深心裡卻有莫名的恐懼。
  
  又是姓方?上海「慕爾鳴路」十七號不是也住著姓方的一家人嗎?上海那的士司機說的,方家還有一個女兒。
  
  「可是曾住在上海『慕爾鳴路』姓方的人家?」梵爾衝口而出。
  
  九姨婆霍然起立,整個身軀都顫抖起來。兩隻眼睛睜得像桂圓。
  
  「你——怎麼知道?」她聲音都沙啞了。
  
  「在上海時,曾經經過這個地方,那的士司機告訴我的,他以前認識方家的人。」
  
  「慕爾鳴路十七號方家?」
  
  梵爾點點頭,心緒大亂。一連串神秘不解的謎團彷彿有絲頭緒。
  
  平和如湖水的九姨婆忽然激動起來,大口大口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
  
  「九姨婆。」許荻緊張地扶著她。「你不舒服嗎?你怎麼了?」
  
  「不。」好半天,她才能控制自己。「我沒事。」
  
  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過梵爾的瞼。
  
  梵爾覺得混亂而不安,那種恐懼的感覺更盛,一定有甚麼神秘的事發生在他們之間。
  
  「方家有個女兒,叫方淑暖,你聽過這個名字嗎?」九姨婆問。
  
  「沒有。」梵爾搖頭。「從來沒有。」
  
  九姨婆的眼光變得銳利如刀,眼光連閃之後,又沉靜下來。
  
  「謝謝你,梵爾,」她又恢復了平日的安詳聲音。「少寧回來,你能為我把他帶來?」
  
  「是。」梵爾透一口氣。
  
  「隨時來。我會等待。」再看她一眼,慢慢轉身離開。
  
  「我送你上樓,九姨婆。」許荻迫上前。
  
  「你陪任小姐。」九姨婆輕輕揮開他。
  
  「要不要吃點心?」許荻問。
  
  「叫他們送上樓。」她頭也不回。
  
  她的出現,彷彿只為問梵爾那幾句話。
  
  「九姨婆問那些——甚麼意思?」許荻重新坐下來,疑惑的間。
  
  「我也不懂。」
  
  「但是甚麼『慕爾鳴路十七號』,你們都知道似的?」許荻不以為然。
  
  「那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梵爾搬出心理醫生的話。
  
  「她要你帶少寧來,她知道你和少寧的事?」他又追問。
  
  「你告訴過她嗎?」
  
  「根本沒機會見面,約你來也是傭人轉告的。九姨婆很奇怪,她有一種特別靈感。」
  
  「甚麼特別靈感?」
  
  「解釋不出。很多事不必經人告訴,她好像就能知道。」
  
  「不信這種事,不符合科學定理。」她笑。心中卻吃驚不已,九姨婆有這種能力?「你以前可聽過她提姓方的人家?」
  
  「沒有,真的沒有。」他搖頭。「從來沒有。」她思索著,沒有半絲頭緒。
  
  「少寧明天回來。」
  
  「你可以帶他立刻來。」
  
  「他與九姨婆一定比我熟,你們是親戚,那要我『帶』他來?」
  
  許荻顯得困惑。
  
  「九姨婆——不喜歡少寧,雖然少寧對她極好。她不愛跟他說話。」
  
  「有原因嗎?」她意外。
  
  「不知道。九姨婆脾氣特別。」
  
  「但是剛才那個林德才師傅也不喜歡少寧,老人家都不喜歡他?」
  
  許荻呆怔一下,笑了。
  
  「我沒想起這一點。也許少寧——」他不說下去,有點難以啟齒狀。
  
  「也許少寧怎樣?」梵爾問。
  
  「風流不羈。」許荻脹紅臉。「你一定要明白,梵爾,我無意中傷他。」
  
  「我明白。」她並不介意。「有的人是要接近後才能真正瞭解。」
  
  「你真正瞭解他?」他直視她。
  
  「是。」她坦然回答。「我們——相愛。」
  
  許荻的臉上又因充血而紅,他是激動。
  
  「你知他以前多少?他有太多歷史,你和他——你犯不著。」
  
  她愕然,他怎能這麼講?這已是惡意攻擊,甚麼叫犯不著?
  
  他難道也不懂愛情?
  
  「我——不是故意的,我為你好。」他十分不安。「少寧是表哥。我關心的只是你。」
  
  「謝謝你。」她只能這麼說:「沒有人刻意安排一切,感情的事不能控制。」
  
  「為甚麼是少寧?」他顯得痛苦。「可以是任何人,怎麼會是他?」
  
  「你們彷彿都對少寧有成見,但是,你們真正接近過他嗎?瞭解過他嗎?」
  
  「你知道大嫂和他有段往事?」
  
  又是何令玉,何令玉對他作了多少破壞?
  
  「很清楚。事實上,昨天何女士曾找我。」
  
  「啊——」許荻十分意外,「怎麼可能?」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肯理會她,只因她是你大嫂。」她溫和的,不動氣的說:「事實上,她已對我帶來麻煩。」
  
  「她為甚麼找你?甚麼事?」
  
  「我不想講,總之——無聊。」
  
  「我以為她不會再麻煩你,她——我不知道她想做甚麼,大哥甚麼都不知道。」
  
  「我也甚麼都不想知道。她似乎不想放過我。」她苦笑。
  
  「也許——她為你好。少寧配不上你。」
  
  她笑起來。甚麼是配?甚麼是不配?又不是豬狗牛羊,配?怎樣的一個宇?
  
  「我明白你們好意,不談這些,好嗎?」
  
  「是是,」他難為情的脹紅了臉。「我真不是個好主人,一定悶壞你。」
  
  「今天能見到九姨婆,我已很開心。」
  
  「我是個小人,是不是?」他問。
  
  「你是君子,」她真心說:「我明白你的誠意。」
  
  他為這話而開心了好久。
  
  黃昏時,她堅持回家,不因為少寧,他在飛行途中,不可能打電話。只是,和許荻相對,越來越沒有話題,很無趣。
  
  她寧願回家對著四堵牆,還能擁有更大的想像空間。她想念少寧。
  
  少寧明天一早就回來。
  
  睡眠中,她夢到九姨婆,是夢,不是幻覺,十分清楚。九姨婆看來十分年輕,只有二十幾歲,美麗古典,那對銳利的眼睛和現在一模一樣,可以看穿人心。九姨婆只是望著……。
  
  醒來時,夢境十分清楚。昨天見到她,可是日有所見,夜有所夢?
  
  想趕去機場接少寧,一看時間已來不及,只能打扮好自己,耐心等待。
  
  也不過等了半小時,門鈴已響,少寧大步衝進來,扔下手提行李緊緊擁住她,那是充滿愛與思念的擁抱。
  
  「好像一世紀沒見到你,想得心也痛了。」放開她,深深的凝視。
  
  「半月不見,說話肉麻起來,像台詞,誰教你的?」她打趣。
  
  見到他,整個懸空的心安定下來,滿足而快樂。
  
  「你。你教我的,」他再次擁住她。「要不要聽?還有更肉麻的。」
  
  「吃過早點嗎?或要休息?」
  
  「甚麼都不要,只想望住你,」他幸福的歎一口氣。「從來沒有掛念一個女友像掛念你一樣,你一定對我下了降頭。」
  
  「歐洲半月,有甚麼趣事?」
  
  「並不有趣,我去見米雪兒,和她講清楚一切。」他平淡的說:「做事我喜歡清清楚楚,不拖泥帶水。」
  
  她微笑不語,個置可否。
  
  「她很理智,很懂事很大方,她答應一切,我很感激。」他說。
  
  「我並沒要求你這麼做。」她想起何令玉說的懷孕一事,心中不安。「也沒有必要。」
  
  「有必要。我也特別飛去南非約翰尼斯堡見華僑女孩,我要斷絕其它的一切,今生今世認定你了,我要專心一致。」
  
  「這不像你講的話。」心中雖感動,卻仍掛著米雪兒身孕的事。
  
  「我也不知道,」他居然又歎氣。「遇見你,我整個人改變,我覺得必須這麼做才無愧於你。」
  
  「也該替別人著想。」她含蓄的說。
  
  「感情的事原該乾淨利落。在歐洲我想得好清楚,可以放棄任何東西,沒有你卻是不能。」
  
  「怎麼今天講話盡像電影裡的對白。」
  
  「請相信我的真話。」他嚴肅的捉住她的雙手,捧到胸前,非常虔誠。
  
  她微微皺眉,要不要告訴他——米雪兒懷孕的事?米雪兒是否故作大方,沒把這是說出來,事後又忍不住向何令玉哭訴?
  
  「米雪兒認識何令玉?」她問。
  
  「怎麼會?米雪兒只會講法文,連英語都不懂,她們沒可能有機會認識。」
  
  是這樣嗎?又是何令玉扯謊騙人?
  
  「會不會他們認識而你又不知道?」
  
  「發生了什麼事?何女士又搞什麼鬼?」
  
  「不——」她透一口氣,不可把這事說出來,她不是這麼小器,做這麼不識大體的事。「我只是這麼問問。」
  
  「米雪兒也知道我們不會有結果,她問我可會介意她交男明友。」他笑。「我沒有看錯她,拿得起放得下。」
  
  她呆怔一下,這話提醒了她,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嗎?以前是,以後——沒把握,她投入全身全情愛他,若他離去,她不能預知自己還能剩下甚麼。
  
  「九姨婆說你回來去見她。」
  
  「九姨婆?沒可能。見到我她一句話也沒有,甚至不理睬我。」
  
  「她讓我帶你去。」
  
  「你又見過她?!阿荻帶你去的?他又約會你?」他緊張又生氣。
  
  「不。九姨婆約我,」她說:「而且她提起一件怪事,上海『慕爾鳴路』十七號。」
  
  「上海的士司機帶我們去的那幢古老洋房。」她提醒。
  
  「啊——她說甚麼?為甚麼問你?」
  
  「很奇怪,是不是?我也想知道其中之秘密。立刻去?」
  
  「不——」他想一想,臉色有點奇異的改變。「明天去,我不想見到許氏兄弟。」
  
  「你想到甚麼?」她望著他。
  
  「不,沒有,甚麼也沒有。」他轉開視線。
  
  他走進浴室。十五分鐘後出來,他又變得容光煥發。當然,剛才的話題不能再續。
  
  「下午搬回我公寓,嗯?」他問。
  
  她溫順的點頭。突來的感覺,她想做一株纏繞在他身上的細籐,永遠不離不棄。
  
  立刻,她驚覺了。怎麼她改變了那麼多?從來她是個堅強、獨立的事業女性,今日怎會有這種想法?不可笑嗎?
  
  做一棵細籐——她真的笑起來。
  
  「笑甚麼?」
  
  「不。沒有。」她搖頭。很多事不能對他直言,這是她最真實的感覺,有所保留對她可能有幫助。」下午我們搬回你的公寓。」
  
  中午的陽光正盛,梵爾和少寧坐在玻璃長廊上,九姨婆在此地見他們。
  
  「九姨婆特別喜歡這裹?」她問。
  
  「不知道。也許這裹陽光好!」他想一想。」九姨婆一直給我比較陰沉的感覺。」
  
  「她是老人家。」
  
  「不。我母親比她小不了多少,卻是一個充滿陽光的人。」他笑。「你一定會喜歡她。」
  
  「第一次聽你提起母親。」
  
  「她又不住在香港。」他說。
  
  梵爾很有興趣知道他母親的事,九姨婆的身影已在長廊另一端,頂著太陽而來。陽光在她四周畫上了似真似幻的光環,好像她不屬人間,是仙界人物。
  
  他倆都不約而同的站起來。
  
  「九姨婆。」他們同時招呼著。
  
  九姨婆的視線來回在他倆臉上巡逡,臉上神色好怪,怪得他們完全不懂。
  
  「坐。」她慢慢先坐下來。「憐仙好嗎?」她不懂的望著他,誰是憐仙?
  
  「母親好。」少寧對九姨婆十分尊敬。「九姨婆找我有事?」
  
  她搖頭再搖搖頭。
  
  「只想見見你——你們。」她又看梵爾。「吃過午餐嗎?」
  
  「沒有。」少寧坦然答。「許家有香港最好的廚房。」
  
  九姨婆淡淡的笑,像突然綻開的白色花朵,那是種意境上的美,令梵爾看得發呆。
  
  「你有最討人喜歡的嘴。」她說。
  
  梵爾看不出她對少寧有甚麼不好,又不理睬的,他們不是談得頂好嗎?
  
  「在九姨婆面前不敢亂說謊,只敢說真話。」少寧也變得好像不是平日的他。
  
  她按鈴召來女傭,吩咐女傭把午餐開到玻璃長廊來。
  
  「委屈你們陪我吃素。」
  
  「求之不得。」梵爾開心的說:「林德才師傅該是香港第一廚。」
  
  「你也知道阿才?」九姨婆意外。
  
  「上次見過,吃了他一餐。」梵爾笑。
  
  「比起他父親,阿才還差一大截,」九姨婆說:「他父親是以前上海方家的廚師。」
  
  心頭一動,這——有關係嗎?上次林德才曾那樣失神的望著她,惹來許荻一聲」賊骨頭」,有關係嗎?有嗎?
  
  心情動盪,競忘了應九姨婆的話。莫名其妙的想起幻覺中黑綠長裙的年輕女人,這一切——是不是有關聯?
  
  「你在想甚麼?」九姨婆沉聲問。
  
  「我看過一張照片,在許荻給我拍的舊照片簿上,是空軍和——」
  
  「那是姐姐和姐夫,」九姨婆打斷她的話。你對他們有甚麼印象?」
  
  「不知道。也許——某些神情和角度,那位空軍很像少寧。」
  
  九姨婆的視線轉到少寧臉,看到他不自覺皺起眉頭。
  
  「你想說甚麼?」九姨婆問。
  
  「我覺得荒謬,」少寧不快。」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為甚麼如今還扯出來講?」
  
  「你也覺得自己像姨公,是不是?」
  
  「不。一點也不。」少寧吸一口氣。「我是我,他是他,全無關聯,怎可能相像?只是你一廂情願的幻覺。」
  
  幻覺——梵爾一怔。又是幻覺?
  
  「那麼你看她,她像誰?」九姨婆指著梵爾,聲音也變了。
  
  「她像梵爾,像自己!」少寧大笑。「九姨婆,我聽你談任何事,但不是這件。」
  
  九姨婆望望他又望望梵爾,
  
  「如果只是你像也就罷了,你真的不覺梵爾也像一個人嗎?」
  
  「梵爾像誰?五姨婆?三姨婆?」少寧抬著頭笑。「放開以前的往事,你會活得快樂些。」
  
  「不,不是她們。」九姨婆的思想跑得好遠。「我們姐妹都傻,都蠢,他始終失蹤,還有她。」
  
  「你到底在說甚麼?叫我們來只為說這些無聊事?」少寧前所未有的煩躁,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不是無聊事,是我這輩子唯一想解開的謎,」她喃喃說:「梵爾的突然出現不會無緣無故,上天愛護我,能在我有生之年再見到你倆——」
  
  「以前你見過我們?」梵爾忍不住間。
  
  「是,那年我才十五歲,在中西女中讀書;放學回家,我就看見你們,站在陽光中,笑得和現在一模一樣——」
  
  「九姨婆,你見到的不是我們,是姨公和姨婆,六十年前。」少寧大聲打斷她的話。「你把時間和人物混淆了。」
  
  九姨婆停下來,怔怔的望著少寧好久好久,眼中光芒漸漸凝聚,恢復了銳利。
  
  「你們——走吧。」她看來好累好累,像跟自己打了場仗一樣。然後她蹣跚的向長廊一端走去。背影看來是那樣孤單、淒楚。
  
  淒楚?怎麼是這兩個字?與典雅高貴的九姨婆怎扯得上關係?
  
  傭人把午餐送到長廊來,少寧和梵爾留下來吃飯。她往樓上望去,九姨婆的房裡,窗簾深垂,半絲動靜也沒有。
  
  一個孤寂的富貴老人,九姨婆是嗎?
  
  「到底是怎樣回事?」梵爾溫和的問:「我真的糊塗了?」
  
  「九姨婆忘不掉一段往事,講到這件事,她就有些神經兮兮,有幻覺和錯覺,覺得我和往事中的某人有聯繫。現在又加上了你,我看她越來越不正常。」
  
  「你知道往事中的一切?」
  
  「不太清楚,也不感興趣,」他聳聳肩。「媽咪提過一下,九姨婆曾經失戀,傷得很重,從此就有些不正常。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九姨婆這麼美,神仙般的人物,誰忍心讓地傷心?」梵爾真心說:「這是她終身不嫁的原因?」
  
  「誰知道。從小她就對我怪怪的,好像恨我又特別注意我。每次被她定定的望得心中發毛,只好避開。雖然我喜歡她。」
  
  「她不喜歡你?還有那大廚師林德才?」
  
  「你甚麼都知道。」他笑。「說起來,阿才真好笑,以前媽咪在香港時,他也常來我們家中做菜;請客時一定是他幫忙。奇怪的是他對我很見外,除了叫聲少爺外,總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沒跟我講過。」
  
  「問過原因嗎?」
  
  「為甚麼要問?我又不打算跟他做朋友,攀親家,根本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你不好奇?九姨婆和林德才兩個人都如此,一定有個原因。」
  
  「如果是你的事,我樂意知道每一件最細微的。他們,算了。」
  
  梵爾低頭吃飯,不再言語。
  
  少寧沒興趣探聽,她有。她可以自己做,等他下次再出差時。
  
  回家的路上,他問:
  
  「這半個月打算怎麼過?」
  
  「讓我上班,」她立刻提出。「除了你之外,我仍希望保留些自我。」
  
  「你上班時,我做甚麼?」
  
  「游水,打球,看書,聽音樂,隨你。以前沒有我時,你做甚麼,現在可以照做。」
  
  「你說的!不要後悔。」他瞪她一眼。
  
  「不後悔。」
  
  「以前我多約女朋友,你不知道。」
  
  「現在也可以,我不介意你有很多女性朋友,只要心仍在我這兒。」她很大方。
  
  「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凝視他一陣,輕吻他面頰。
  
  「我感覺得到你的感情,我有信心。」
  
  「說得好。」他開心的拍拍她。
  
  迎面一部好漂亮的黑色賓利古董車駛近,在擦身而過的一剎那,梵爾呆住了。
  
  她又看到夢中那墨綠長裙的斯文美麗的女子,只是這次,清清楚楚,她穿著件酒紅色旗袍真有——這樣一個女子?
  
  她的臉變得青白,是不是有病?或是撞邪?夢境和真實之間竟然沒有了界線?
  
  「怎麼樣?」他關心又疑惑的看她。
  
  「剛才——你看見那古董車裡坐著甚麼人?」她不能不問。
  
  「司機,只看到司機。」
  
  「後座呢?後座有人。」
  
  「沒注意,」他輕鬆得很。「車裹坐著甚麼人,輿我們全無關係。」
  
  「是個穿酒紅旗袍的女子。」
  
  「你認識?」
  
  「她不像現代人,像二十年代的女子。」
  
  「可能晚上要參加化樁舞會。」
  
  「不是,她很真實——我是說原就是作那種打扮,不為參加化樁舞會。」
  
  「那又怎樣?」
  
  「她——」梵爾猶豫一下。「她極像我夢中的一個女人。」
  
  「夢中的女人,其麼意思?」
  
  「我夢見過這樣的一個女人,想不到在現實中也看到。」她吸一口氣,臉有點發白。
  
  「你一定看花眼睛,哪有這樣的事?」她搖頭,很用力,想摔開甚麼似的。
  
  「也——許。」她點頭。寧願是她自己看花眼睛,否則這樣的事太不可思議了。
  
  「常發夢?」他問。
  
  「很少。尤其以前在美國,每天搭火車上下班,累得連夢都沒有,睡得像豬。」
  
  「夢裹的女人是最近的?」
  
  「是。就是前幾天。」她決定放開這件事。「我們講另外的題目。」
  
  「阿獲今天沒出現。」
  
  「他要上班。」她明顯的輕鬆多了。
  
  「最多事是他。」少寧不知道想到甚麼。「雖然他間接是我們的介紹人,卻越來越不喜歡他。」
  
  「他是很好的人,富家子脾氣略重。」
  
  「你還有個高大英偉的朋友呢?」
  
  「偉克。他重色輕友,只陪女朋友。」
  
  「你呢?不是只陪我?」
  
  少寧從倒後鏡裹望一望,眉頭突然鎖起。
  
  「那部黑色古董賓利又回來了。」他說。
  
  梵爾回頭望,果然看見那車就跟在後面,亦步亦趨。
  
  「剛才它和我們迎頭而過,沒有理由現在在我們後面。」她像自問。「甚麼時候跟來的?」
  
  「不知道。我突然發現,它已在我們後面。」少寧笑起來。「我們跟它開個玩笑。」說完,立刻加速快駛,又驚險萬分的在單行道上超過三輛車。黑色古董賓利的影子消失在視線內。
  
  「古董大車,不夠我們靈活。」他大笑。
  
  「不該避開,看看車裹是甚麼人。」她說。
  
  「你疑心太重。那能有甚麼人呢?」
  
  接近他住所時,黑色賓利居然神出鬼沒的又跟在他們後面,連他也忍不住好奇,甚麼人在跟他們開玩笑?
  
  故意不回家,繼續向前駛。到一處雙線路時,放慢車速,任黑色賓利超過他們。並肩而駛的那一剎那,兩個人都呆住了。
  
  坐在車廂後座的竟是九姨婆,她穿了一身深藍,看起來年輕得多。
  
  「怎麼可能?」少寧忍不住叫。
  
  下意識的加速再加速,追上那黑得神秘的賓利,司機卻在這時打右燈,駛進一幢緩緩的大屋。
  
  看不見後坐的人,也不能再跟進去,那是人家私人地方。
  
  兩人對望—眼,誰也沒說話,汽車卻轉進橫路,繞個圈往回頭路走。
  
  他們有相同的意念,回許家大宅。
  
  在陽光中,許家大宅美麗依舊,開門的傭人好奇的望著去而復返的他們。
  
  「九姨婆在哪裹?」少寧問。
  
  「她在樓上。你們走後。她沒下過樓。」
  
  「不可能,剛才我們在路上碰到她,她坐在一輛黑色古董車裡。」
  
  傭人有點色變。
  
  「我扶地上樓,真的她沒再下來過。」傭人雙手亂搖。「真的。阿彩剛還替她送些檀香上去,你們可問阿彩。」
  
  「不必了。「少寧望著梵爾,兩人疑惑更重。」阿荻在嗎?」
  
  「二少爺未歸。可要打電話給他?」
  
  「明天再來找他。」少寧拖著梵爾走出大門,一直奔上汽車。
  
  「是否可以查一查那間大屋住的甚麼人?」隔了很久,梵爾才說。
  
  「好主意。我們去看清楚門牌號碼。」
  
  回到家裡,少寧急不及待的打了幾個電話,就把這件神秘的事放在一邊。
  
  他已完全恢復狀態,變回以前的自己。
  
  「怎樣?」梵爾還是關心。
  
  「一兩天就有消息。」他信心十足。「托人去田土廳查,又拜託了—傢俬家偵探社。」
  
  「不需要這麼大陣仗吧。」她笑。
  
  「心中不能有謎,否則不暢快。」
  
  「還說不好奇,沒有好奇心。」他歪著頭望她一陣。
  
  「事情好像變得神秘起來。是不是你與我真與九姨婆有什麼奇異關係?
  
  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又湧上來,那帶古舊飛行眼鏡和帽的男人和穿墨綠長裙的女人的樣貌,在她臉上交叉著搖晃。她彷彿又看見他們。
  
  「不要胡亂猜測。」她叫起來。「想找出原諉,我們最好實際的動手做。」
  
  「做甚麼?」
  
  「追查。」
  
  「六十年真有甚麼事值得我們追查?」他不免懷疑。「九姨婆所經歷的也只不過一段令她受傷的愛情故事。」
  
  好想把見到一次又一次的幻象告訴他,又覺得很荒謬。幻想——也許並不真存在,只是一種影像投射——不不不,沒見過怎會有影像投射?她真的從未見過幻象中的人,這類似的電影也沒看過。
  
  吸一口氣,把到嘴邊的話嚥下去。
  
  不要庸人自擾。
  
  兩天之後,梵爾下班回來時,少寧急著把一些結果告訴她。
  
  「那家大宅裹住著姓農的一家人,是上海人,三代同堂,有兒女,有孫子孫女,沒有甚麼可疑。那家老太太與九姨婆完全不像,因為她是個胖子。」
  
  「兒女子孫中呢?」
  
  「兒女都是四五十歲的人,兒孫輩又都在外國留學。」
  
  「那天,我們一起看到後座分明是穿著不同平日衣服的九姨婆,是個是?」她問。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不可能兩人一起眼花,也不可能兩個人有相同的幻覺。」
  
  「幻覺?」他問。「你有嗎?」
  
  「那次飛機在日本上空遇到晴空亂流,飛機下跌一千尺,我看到一個戴古老飛行軍帽和飛行眼鏡的男人。」
  
  「只是這樣?」他顯很緊張。
  
  「以後又有幾次,都是那個形象和人。我曾請教過心理醫生,沒有結果。」
  
  「但你夢到一個女人?」
  
  「穿墨綠絲紱長裙的古典女人,絕對不是我們這年代的。」她想一想。「兩天前在黑色賓利迎頭而過時又看到她,穿酒紅旗袍。可是黑色賓利跟在我們後面之後,我們一起看見九姨婆。」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好半天沒出聲。
  
  「看來——謎底可能在九姨婆身上,」他霍然起立。「我們去找她。」
  
  開車直奔山頂許家,著傭人通報。
  
  「九姨婆小姐沒有召喚,我們不敢吵她。」傭人很是畏懼。
  
  「你帶路,我們自己上樓見地。」他說。傭人把他們帶到三樓的一端,指指房門,悄聲溜走。
  
  「讓我來。」少寧輕敲房門,並提高聲音說:「九姨婆,少寧和梵爾來看你。」
  
  門內一點聲音也沒有。
  
  「九姨婆,」梵爾也說:「是我們,請讓我們見你。」
  
  還是沒有回答,好像是閒空屋。
  
  「九姨婆——」少寧忍耐不住。梵爾的手很快的掩住他嘴,示意他別再叫嚷。
  
  「她肯見我們早已開門,否則再打擾她也沒用。」她眼巾光芒閃動。「有一個人,我們可以找他,或有收穫。」
  
  「大廚師林德才。」她滿有把握的笑。
  
  他點頭,直奔下樓。上車後。梵爾似有靈感的轉頭望,九姨婆的影子在窗前一閃而逝。
  
  林德才正在一間員工休息室中吸煙,他這種名牌大廚不必親自動手,指指點點就行了,除非超級大老師或有交情的老主顧,他才肯一顯身手。
  
  看見他們,他意外又吃驚,呆呆的望著他們,煙灰掉下來也不知道。
  
  少寧皺眉,這傢伙發神經嗎?
  
  「阿才,是我,不認得嗎?」他問。
  
  「啊——韋二少爺,任小姐,」林德才如夢初醒。「沒想到你們會找我。」
  
  「有空嗎?可以談幾句?」
  
  「沒問題,我出去交待一聲。」他匆匆離開,五分鐘才再回來。神情已鎮定很多。
  
  「那麼跟我們出去一陣。」少寧說。
  
  言語之間,很自然的流露主人的味道。
  
  林德才跟著他們下樓,到一間咖啡室。一路上默默無言,卻又不時偷偷打量梵爾。
  
  「才叔,」梵爾客氣又禮貌。「請你出來是有一件事想請教,或者你可幫到我們。」
  
  他點點頭,彷彿知道他們要問事。「以前你在上海認識九姨婆嗎?」少寧問。
  
  「啊!九小姐,當然,」林德才露出微笑。「我跟爸爸到俞家幫過忙,俞家幾位小姐都非常漂亮。那時爸爸是方家大廚。」
  
  「方家與俞家有甚麼關係?」
  
  「這——我不知道,」林德才迅速看梵爾一眼。「是好朋友世交吧。」
  
  「方家有個女兒?」梵爾問。緊緊盯著他。「他們的女兒很像我?」
  
  林德才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呆呆的盯著梵爾,又害怕又緊張。
  
  「慢慢說,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梵爾放柔了聲。
  
  「從來——沒見過兩個人可以這麼相像,不只像,如果換了以前的裝扮,可以說一摸一樣。」林德才說:「我從小在方家花園裡長大,我對小姐印象極深。」
  
  梵爾和少寧對望一眼。
  
  「方小姐叫『方淑媛』?後來她人呢?」
  
  林德才臉色大變,又恨又氣的看少寧一眼,臉也脹紅,閉緊嘴不出聲。
  
  「她人呢?過世了?」她再問。
  
  「誰知道?二十歲那年,她就失蹤,從此沒有她消息,」他恨聲說:「老爺夫人都氣得個得了,我記得好清楚,老爺那晚發好大的脾氣,用手一拍桌子,那枚老爺至愛的翡翠指環斷成數段,夫人嚇得昏過去。」
  
  「是怎麼回事?方小姐怎會失蹤?」少寧問。
  
  材德才又看少寧,好半天才說。
  
  「那就要問俞家姑爺咯。」他的話帶濃重的上海腔,一會兒國語,一會兒半鹹淡的廣東話,一會兒又上海話,梵爾聽得一知半解。
  
  「姑爺?」她不懂。
  
  「就是俞家女婿。」少寧輕輕解說:「又關俞家姑爺甚麼事?」
  
  「很多人都說,是他帶走大小姐的。」林德才狠狠的。「那種人輕佻浮躁,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就是做空軍的那個?」
  
  「那時個個都迷空軍,說英俊咯,帥咯,威風咯,是蔣委員長(註:蔣介石)最寵的人哦,我眼裹他是標準拆白黨。」
  
  「俞家女婿為甚麼帶走方小姐?」少寧再問。
  
  林德才很奇特的看少寧一眼。
  
  「自由戀愛哦。」他的語氣很不屑。「我說是亂愛才差不多。」
  
  「他們去了哪裹?後來呢?」梵爾追問。
  
  「沒有人知道,從此沒有消息,」林德才恨恨的。「有人說他們去了外國,有人說他們去了香港,還有人說他們死了,只是傳言,沒有人證實。大小姐的事,後來氣死老爺,唉!方家無子,就此衰落,真可惜。」
  
  「方老太呢?」
  
  「解放之後,她帶我們幾個傭人來香港,一個女人能有甚麼作為?幾年後,她去世,方家就此煙消雲散,我們傭人也四散,要不然,我今天也不會流落餐館打工了。」
  
  聽他言下之意,對方家甚是懷念,想來方家必有其輝煌時代,是方淑媛的出走令到家散人亡的。
  
  「方家做甚麼的?」她問。實在好奇。
  
  「方家是上海大商家,大樓都不知多少幢,又開銀行,輿當年黃金榮、杜月笙都有交情,連哈同花園的哈同老爺也是好朋友,」提到方家,他臉上閃耀著光輝。「提起方老爺,上海人無人不知。」
  
  梵爾看少寧一眼。
  
  「你可有方家人的照片?」
  
  「照片?」林德才眼光閃一閃,突然扭怩起來。「不知道——也許有,我得回去找一找,爸爸是留下一些——我不知道。」
  
  「能否麻煩你找一找?我想看。」梵爾溫柔的微笑。「到底我有多像方淑嬡。」
  
  「好。任小姐想看,今夜回去我就找。」
  
  「謝謝你。」梵爾說:「不想耽誤你太多時間,我們送你回去。」
  
  三個人並肩走在中環的街道上。
  
  「阿才,你不喜歡我,是不是?」少寧出奇不意的問。
  
  「啊——不,韋二少爺,不是這樣,」他滿臉通紅。「我怎麼敢?我只是一個下人。」他的階級觀念根深蒂固,是老派人。
  
  「你總是避得遠遠的,也不肯跟我講話,我知道,一定有個原因。」
  
  「二少爺——」他為難極了。「我真的不敢,其實我一直尊重你是二少爺,韋夫人對我又好,我——我——」
  
  「告訴我,我一定要弄清楚原因。」
  
  「這——這——」他看少寧又看梵爾。「我說了你別生氣,其實我恨的不是你,是俞家姑爺,他長得跟你好像好像。」
  
  這回,梵爾和少寧真的呆住了。
  
  九姨婆那麼說,他們可以認為她有點不正常,當年情曾深深傷她。但林德才——
  
  「你肯定——」少寧認真得近乎嚴厲。
  
  「是,真是。是我不對,你是你,俞家姑爺是俞家姑爺,根本小可以拉在一起。」林德才極窘道。「是我錯,二少爺。」
  
  「你見過俞家姑爺。」
  
  「是。他每次來接大小姐都不敢進門,只站在門邊,每次都是我開門。」
  
  「所以你第一次在許荻餐桌上見到我,意外吃驚得好像見到鬼一樣。」梵爾笑起來。
  
  「我真的以為——怎麼會這麼像呢?而且你是二少爺的女朋友。」
  
  是。怎會這麼巧?可是天意的安排?
  
  送林德才回上海總會,天已全黑了。他臨上電梯時還說:「明天找到照片,我會給你電話。」他倒真是個熱心人。
  
  兩人走在行人疏少的夜晚的中環街道上,心中都恍恍惚惚飄浮著許多奇怪的東西,世飄浮許多問號。
  
  幾十年前的人和事,與幾十年後怎會拉上關係呢?世事往往玄妙得令人不安。
  
  「要個要再上山找九姨婆?」他問。
  
  「不,不要打擾她,」她搖頭。」她若想見我們必會召我們前往,我想——我的出現必已為她帶來很多煩惱了。」
  
  「但是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沒接過婚,肯定俞家女婿不是她丈夫,不記得是三姨公或是五姨公,這件事——很複雜。」
  
  「九姨婆若肯講,一切就真相大白。」
  
  「我們倆會不會真是某些人輪徊轉世?」他半認真半開玩笑。
  
  「不胡信這些,玄妙得無法解釋,」她揮—揮手。「前世情緣?九流的電影題材。」他也笑,兩個人相擁回到他的公寓。
  
  電話錄音機裡錄這十多個來電,他順手開來聽,全是空白的,只有—個不知是男或是女的粗重呼吸聲,從頭到尾。
  
  「無聊人開玩笑,最討厭兼下流。」他罵。
  
  「讓我聽聽。」她過去重複聽一次,思索一陣,沒有任何表示。
  
  「我來做晚餐,餓了。」她說。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又響起來。她搶先接聽。電話裹沒有聲音,只有那種粗重又混濁的呼吸聲。
  
  「是誰?請出聲,這並不幽默。」她說。
  
  少寧一把搶過來,怒道:「不管你是甚麼東西,再打來就報警。」
  
  呼吸聲再響兩次,然後收線。
  
  梵爾到廚房做晚餐,她也不過用微波爐鋦兩份三文魚和一點蔬菜。他們都習慣了吃簡單的西餐,都不講究食物。
  
  一小時後,他們正在收拾碗碟,電話鈴再響,他接聽,同樣是那無聊的無聲電話,他憤然收線。然後每小時一次,那人鍥而個捨的一次又一次打來,那種固執令人想發瘋。
  
  「把電話拿起來就行了。」她說。
  
  「報警。」他想撥九九九。
  
  「不要多事,也許是熟人故意的。」
  
  「熟人?誰?」他恍然地:「何今玉?」
  
  「只是猜想,只有她才有這種狠勁。」
  
  他想一想,還是撥了電話,撥的是電話公司的投訴號碼。
  
  「我們被無聲電話騷擾,請設法停止。」他說:「每小時一次,我快瘋了。」
  
  不知對方說了甚麼,他收線。
  
  「他們會暫時今夜切斷我們的電話綽。」他回答了她訊問的眼光。
  
  「她到底想怎麼樣?」她自問。
  
  「別研究她,那個無聊女人。」他忍不住說了。「她曾騷擾我所有香港的女朋友。」
  
  望著他,她笑了。「餘情未了?」
  
  「從來沒有感情,從來都是她歪纏,請相信我的品味。」
  
  「歪纏必有原因。」
  
  「不是說過來,最初我們曾來往過,在她未嫁許菲時。」
  
  「或是你對她有過甚麼承諾?」她笑得捉挾。
  
  「任梵爾,再說下去,我不饒你,」他作狀欲搔她癢。「這對我極不公平,這何令玉是我的噩夢,真想滅了她。」
  
  「滅了她?」
  
  「就是拿了殺蟲水,當它蒼蠅蚊子般滅掉。」他叫。
  
  電話鈴聲停起,他們安靜的睡了一覺。
  
  天快亮的時候,梵爾被夢境驚醒。她全身冷汗,戰慄不已,那驚呼被她自己的雙手按在喉頭。
  
  她夢見那幻覺中的男人,夢見夢中見過穿墨綠絲絨長裙的女人,他們並肩站立,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她喘息的聲音驚醒了他。
  
  「甚麼事?又發夢!」打開燈,他擁著她。「一身冷汗,睡衣部濕了。」
  
  慢慢的,長長久久的,她才幹復下來。
  
  「我夢見他們。」她顯得沮喪。「他們望著我的眼光令我恐懼。」
  
  「一定是阿才講的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輕輕拍著她背脊,安慰她。
  
  「不,才叔並未形容他們的樣子。」
  
  「他們像我們,不是嗎?」
  
  「夢中的他們並不十分像我們,我能感覺到他們是另外的人,不是你我。」她努力回憶。
  
  「越說越玄,自己嚇自己。」
  
  「九姨婆若再不肯見我們,我們再去—次上海,找那的士司機再去『慕爾鳴路』十七號。」
  
  他皺眉,不以為然。
  
  「能發現甚麼?又有甚麼用?」他反問。
  
  「不知道。這件事困擾了我好久,從來香港的飛機上——少寧,必有原因的。」
  
  他老慮半晌。」好。明天再去見九姨婆,她不露面,我們就立刻飛上海。」
  
  梵爾再次躺下來,卻無法再入睡。夢中兩人的眼光擾亂了她的心緒。天亮的時候,她發現少寧的眼睛也睜得好大,定定的望著天花板。
  
  「你也沒睡?」她溫柔的把頭忱在他胸前。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以前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覺得好熟悉,好親切,那是有原因的。」
  
  「甚麼原因?」
  
  「小時候——我曾夢過你,一定是你。」他眉心緊緊聚攏。「我記得好清楚,那時我大約八九歲,你躺在床上,閉著眼,臉色蒼白,像睡了又像死了,就是現在這模樣,年紀好像比現在還小。」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30:27
第六章

  「只夢過一次?」

  「不,不止一次,記不得了?」他沉在深深的回憶中。「那是初秋季節,我記得是吃柿子的時候,夢到你幾次,都是那樣子。後來就沒有再夢,我也淡忘,直到那天在許家見到你。」

  「那——甚麼意思?」

  「不知道。我不敢說,不敢問,有個感覺,若張揚出來就會失去你,」他的呼吸開始不穩定。「每想起可能失去你,我心好慌,好痛;好像世界末日,一切都會毀滅,會煙消雲散。我真的很害怕。」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

  「是不敢。」他深深吸一口氣,努力想讓自己平靜。「從來沒對任何女人緊張過,除了你。我的感覺是——失去你我會死。是真的死,肉體上的,不是心死。」

  「別講了,不可能這麼可怕。」

  「剛才我想了很久很久,你的夢你的幻覺再加上我兒時的夢,加上九姨婆,阿才說的往事,是不是真有關係?」

  「有沒有關係不急於一時,總會知道!」她起身梳洗。「等會兒去見九姨婆。」

  令他們十分意外的,是九姨婆彷彿知道他們會來,早就坐在玻璃長廊中等待著。

  傭人把他們帶到她面前,看見她失神的眼睛,憔悴青白的臉,她一夜未眠?

  「你們找過阿才?」她問。

  「是。」少寧坦然回答。「我們想弄清一些奇怪的事。」

  「關於方淑嬡和高紹裘的事?」

  他倆互看一眼,高紹裘?

  「高紹裘是姨公?」少寧忍不住問。

  九姨婆輕緩點頭,眼中有奇異的光芒。

  「阿才知道甚麼?他只不過是方家大廚的兒子,他知道甚麼?」她扁扁嘴,很不屑。

  「那麼九姨婆,你能告訴我們嗎?」

  「你們真想知道?」她的眼光,思維又像飄得好遠好遠了。

  「是。我們急切想知道一切。」他倆一起說。

  九姨婆的聲音變得低沉緩慢,回憶往事的思思緒緒強烈的拉址著她全身每一個細胞,她的話把他們帶到另一個世界。

  「高紹裘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家是二姐帶來的,是舞會,姐姐們請了許多客人,但所有人中,他最出色。一年後,他變成二姐夫,那年我十五歲。」九姨婆說著。「二姐在復旦大學畢業,交際很廣,家裹常常開舞會。我太小,父母不許我參加,只能在窗邊看。有一個晚上,我記得是秋天,深秋的夜晚,天氣已經很冷很冷,二姐又帶回一個朋友,是大學時的男同學農敬軒,當時一個甚磨大官的兒子,他還帶來他美麗溫柔的未婚妻方淑媛。」

  方淑媛原來有未婚夫叫農敬軒。

  「方淑媛從小在天主教學校唸書,英文很好,她美麗溫柔卻十分沉默,看來有點驕傲,不大理睬人,後來才知道她家世顯赫。農敬軒非常愛她,服侍得十分周到,我從來沒見過男人那麼低聲下氣過。他們走後,二姐笑說,在大學裡的白馬王子農敬軒變了哈巴狗似的,那方淑媛十分有辦法。方淑媛和農敬軒只來過我們家一次,以後再也沒碰過面。可是——二姐和高紹裘夫婦間的感情出了問題。他是空軍飛行員,常常出差不回家,那還是公事,有時明明回到上海也不回家。二姐很生氣,多方打聽的結果,是他另有女人。」

  那女人是方淑媛。少寧,梵爾心裹這麼想。

  「但是無論用甚麼方法,都查不出那女人是誰。高紹裘要求離婚,父親震怒。離婚是天大的事,我們俞家面子哪襄擺?俞家在上海也是有頭有瞼的人。媽媽平日對高紹裘很好,去勸他,他說甚麼也不回頭。他說,為二姐傷心極了,她深愛高紹裘,說甚麼也不答應離婚,情願輿姐夫同歸於盡,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在一次出公差飛行途中,他突然失蹤,然後就沒人再看過他,直到如今。」

  只是這樣一段簡單的故事?那麼方淑媛呢?九姨婆為何獨自情傷呢?她們不都牽扯在這故事裡面嗎?

  看著九姨婆失神呆怔的沉浸在回憶中,誰也不敢提問題。差不多過了難耐的五分鐘,她才輕歎一聲,徐徐的又說起故事。

  「高紹裘——姐夫的確是個出色的男人,不但人長得高大、英俊瀟灑,又是最受女人歡迎的空軍飛行員。當時不知道多少大家閨秀偷偷喜歡他,不知道二姐用甚麼方法和他結婚,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也不過短短的一年,二姐卻被情折磨得半死。可是——可是他也不好受,他因憂鬱而消瘦、憔悴。那神情,那眼光,看了——都令人心酸,問世界情是何物?為何折磨得人連命都個想要?」

  梵爾心頭一動。九姨婆這麼講,她心中可也是暗戀著那俊朗不凡的姐夫?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發豆芽夢的時候。

  九姨婆開始說話。「無論多少人的場合,大家總是第一個看到他,然後視線就不能再移開。他又會玩跳舞、溜冰、打獵,樣樣皆精,他是那麼輿眾不同。二姐愛上他,是幸或不幸呢?感覺上,他該屬於大眾,而不是某一個女人。沒有女人有資格單獨擁有他,真的。」

  「和——方淑媛有甚麼關係?」梵爾忍不住。

  「姐夫失蹤後,方家也發現方淑媛不見了,謠言一下子傳遍上海,很多人都說她背棄了未婚夫與高紹裘私奔了,可是一樣得不到證實,只是傳。這一下子才曉得,姐夫外面的女人是方淑媛,事情變為醜聞,方家伯伯受不了這打擊,沒多久就過世。然後上海發生戰爭,大家都爭著逃走,熟悉的朋友都四散,再也沒見過方家任何人。後來在上海總會看到阿才,才知道方家一切的不幸。方淑嬡若仍在,不知道她可會後悔?」

  「你們並不能證明方淑暖是高紹裘外面的女人,誰看見他們私奔的?」

  「原來她的未婚夫農敬軒一直知情,他一直在容忍,因為他愛方淑媛。我都不明白,她有甚麼好,值得兩個不凡又出色的男人這麼為她。」

  「你並不熟她。」梵爾很自然替淑暖打抱不平。

  九姨婆眼中閃過一抹凌厲。

  「我當然熟悉她,在上海誰不知方家的掌上明珠呢?她是上流社會的公主,是聖約翰大學校花,是最出色男人眼中最佳女朋友,是上海人的寵兒,」她一口氣說:「只是——誰也小知道他倆是怎麼搭上的。」

  梵爾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滿,女人善妒,尤甚都是出類拔萃的嬌嬌女,她對方淑媛的敵意可以理解。尤其方淑媛似乎得到高紹裘。

  「九姨婆當年在上海也是神仙般眾人仰羨的對象。」梵爾說。

  她並非想討好,很自然就說出來。

  九姨婆看她一眼,搖搖頭。她搖頭的意思是表示謙虛?或個以為然?她沒說出來。

  「他們不是在那晚俞家的舞會中見過嗎?」少寧說。

  「只見過一面,一見鍾情。」九姨婆像自語。「可憐的二姐。」

  少寧望著梵爾,心中一片柔情,他對梵爾不也是舞會中一見鍾情嗎?

  「你所知道的僅是這些?」梵爾再問。

  「當然不止這些。甚實紹裘對我很好。每次飛行回來,總會帶我逛街,我們最喜歡去「惠羅」公司,那兒的東西最美麗最時髦。他曾送我一對涼鞋,紅白色軟皮編織成的,好美好美,一直保留到現在。他說過,我擁有一對他見過所有女人中最美麗纖細的腳,所以送我涼鞋。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梵爾輿少寧呆住了,怎麼越講越不對了,她對高紹裘的傾慕之情已顯露無遺。高紹裘就是她守著一身不嫁的愛情?

  那個時代的女人怎樣理解愛情?

  「九姨婆——」少寧輕呼。

  「他帶我去過他們空軍「勵志社」的舞會,那麼多年輕飛行員,沒有一個比得上他,沒有一個。他帶我跳華爾滋,所有的人都圍在四周看,說我們合舞得天衣無縫,是最佳舞伴,」九姨婆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往事中,臉上帶著甜笑,眼中儘是醉意。「他們都說,二姐都比不上我,我們才是金童玉女——」。

  少寧悄悄拖著梵爾退出來。再聽下去,怕都是九姨婆的「少女情懷」,不是他們要追尋的主線。

  「現在去訂機票,看明天可否成行。」他說。

  三天之後,他們才重臨上海。

  仍然住在上次的飯店,仍然找著那位曾帶他們遊覽的的士司機。

  「知道你們一定會再來。」的士司機說得很特別。「尤其這位小姐。」

  「為甚麼?」

  「方家小姐——不是這位小姐的先人嗎?」他說:「她們長得一模一樣。」

  「你見過方小姐?」

  「當然沒有,但父親的舊相簿裹有。」

  「能帶我們見你父親?」梵爾急問。

  「只怕不能,他過世了。」司機搖頭。「在文革初開始時去世的。」

  「那些舊照片——」

  「明天帶給你們,或者你們去我家。」

  「現在就去。」梵爾急不及待,事情真相是否立刻可以出現?

  的士司機姓劉,住在一個狹窄的弄堂(巷子)襄。看得出以前屋子都還不錯,可能是中等家庭的公寓。可是幾十年下來,紅磚都變黑,剝落了,顯得寒傖古舊。

  劉司機帶他們走進其中一間屋子——就是一個房間。除了光線稍暗,襄面佈置還不錯,有電視冰箱甚麼的。

  「地方狹窄,請勿見怪。」他說。

  立刻從櫃裹找出一本極舊,不只泛黃而且霉爛的相簿。

  「慢慢看,這是爸爸留下的。」

  梵爾緊張的接過來,開始翻閱。

  「能告訴我關於你們和方家的關係嗎?」

  「我們劉家和方家是近鄉,都住「慕爾鳴路」,他們十七號,我們二十九號。方家花園是這條馬路上最漂亮的房子,方家伯伯當年是上海的名人。父親則是做生意的,我們劉家是開「會館」的」。

  「會館——」少寧不明。

  「會館就是現在的殯儀館,上海所有的會館那時都是父親開的。」劉司機頗為自傲。

  「解放以後一切改變,父親被鬥,說他專發死人財,便受了點苦。父親身體不錯,捱過去了,十年前他才過世,算是長命。」

  「跟方家很熟?」少寧問。看一眼聚精會神於舊相簿的梵爾。

  「也不是太熟,是鄰居,商場上也常見面,反正是朋友,方小姐又那麼出名。」

  「她憑甚麼出名?」

  「哦!她美麗,年輕、富有,又是聖約翰的高才生,還有個甚麼部長兒子的未婚夫,最主要的是她為人極好,一點架子也沒有。」

  這輿九姨婆的話不同,她說她驕傲,冷。是觀點輿角度?或是心理因素?

  「父親告訴你的?」

  「是。當時我若不是小孩就可能未出世,但從小就聽許多姨媽姑姐講起方小姐,大家都喜歡她,也同情她的遭遇。」

  「她遭遇了甚麼?」

  「姨媽她們說她拋棄了未婚夫,跟一個浪子私奔,不知所蹤。她父親也被她氣死。」劉司機搖頭。「方家從此衰落。姨媽說她們都不明白,放著大好未婚夫不要,那個浪子憑甚麼吸引了她?說她一定遇上拆白黨。」

  梵爾從舊相簿中拾起頭,疑惑地問。

  「是她嗎?」

  劉司機和少寧一起趨前,看見舊相片中一個溫婉美麗及典雅修長的女孩子,那女孩的確和梵爾有幾分相似。

  「就是她,」劉司機很興奮。「上次我看到任小姐時就很驚訝,你們這麼相像。」

  「你怎知道我姓任?」

  「我向飯店職員打聽,」劉司機笑。「我以為你會姓方,是方小姐後人。」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劉司機摸摸頭,露出個很困惑的表情。

  「爸爸曾告訴我,或者——方小姐沒有離開上海,不過只是懷疑。」

  「為甚麼懷疑?」

  「爸爸說方小姐失蹤後第二年,他和媽媽清明節到天主教墳場上墳,曾經碰到方家的女管家曾太,遠遠的看見曾太在一墳前祈禱。曾太離開後,他們好奇的過去看看,是一座新墳,碑上除了一個「方」字之所,只有一個年份,那正是方小姐失蹤那天的日子。」

  少寧和梵爾驚愕對望。

  「甚麼意思——」他們齊聲問。

  「爸爸也不知道。但那墓碑上寫著「方」字,又見女管家上墳,日子又那麼特別,他猜輿方小姐有關。」

  少寧想一想,用力搖頭,想搖掉甚麼可怕的思想似的。「不會,一定不是。」

  「你想甚麼?」梵爾臉色古怪。

  「沒有,甚麼都沒有。」他轉向劉司機。

  「可否請你帶我們去天主教墳場?」

  「莫說天主教墳場早已不在,上面蓋了好多房子,而且這個時候,誰敢去?」

  「墳場已不在?」梵爾大失所望。

  「六十年代的事,上海已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那能還找到以前的痕跡。」

  「當年的人——我是說你的姨媽姑姐,還有沒有人活著?」梵爾問。

  劉司機搖頭再搖頭。

  「長命的人不那麼多,尤其經過十年文革,老一代的人都捱不到今天了。」

  臨走前,梵爾提出一個要求。

  「我可以拿走那張方淑暖的照片嗎?」

  「可以,可以,」劉司機人很好,很大方。「我留著也沒用,你們那麼像,留著做個紀念。」

  少寧接過照片仔細看了一陣。

  「照片裡五個人,你都認識?」他問。

  「爸爸說那三個都是我的阿姨們,那個男的是方小姐未婚夫。」

  「農敬軒——」梵爾搶過照片仔細端詳,高大男人一個,看不出甚麼特別。

  「這男人配不上方淑媛。」少寧有點厭惡的說:「難怪她不要他。」

  「他叫農敬軒?」劉司機笑。「我們不知道他名字,爸爸說,這男人常出入方家花園。」

  「見過那個飛行員高紹裘嗎?」梵爾問。

  「沒有。爸爸說從來沒見過他,既然是別人丈夫,行動當然鬼鬼祟祟,不敢光明正大。」

  「也不一定,」少寧的視線飄向窗外。「他們的愛情可以這麼不顧一切,沒有甚麼令他害怕。」

  「聽媽媽她們說,失蹤前,方家長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劉司機說。

  「不。有一個小孩知道,那是方家大廚的兒子林德才。」少寧說。

  「你說阿才?他現在那裡?老人,他居然沒死,我們是好朋友。」劉司機叫起來。

  「你認識才叔?」梵爾以外。

  「我們當時一起上小學,每天一起坐電車回學校,小時候我和他最要好——他現在好嗎?做甚麼?」

  「他是香港很出名的大廚,生活很好,我會把你的事告訴他。」

  「讓他回來看我,太好了,阿才居然還在——啊!他知道方小姐的事,他知道。」

  「他知道得以告訴我們,並不多。」

  「他喜歡方小姐,真的,」劉司機臉上有絲紅暈。「他說過,長大後娶妻有方小姐的十分之一就好。他常在花園裡偷看方小姐。少寧和梵爾都笑起來。看來方淑媛真是個人見人愛女孩,連小孩子都著迷。

  送他們回國際飯店的路上,梵爾提出要求。「我想去以前天教墳場的地方看看,明天你可以帶我們去吧?」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區,」劉司機說:「我去查,明天一早上去查,查到後回飯店找你們。」回到房閒,少寧一直很沉默。

  「我們到底在追查其麼?」他終於說:「迫到後又有怎樣的結果?」

  梵爾呆怔—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股力量在推動我。」她思索著。「那些幻象不停的在引導我,還有夢裡的女人。」

  「就像幻象和夢真有某種意義,他們要我們證明甚麼?」

  劉司機在午飯時才來飯店接他們。

  「問了很多長輩,又請一報館記者朋友替我門聽,終於找到大主教墳場的舊址,」他滿臉興奮。「這就帶你們去。」

  上海對他們是陌生的城市,根本不認識道路,任由劉司機東轉西拐的。半小時後,穿過車多人雜的街道,終於到達。

  他指著一片古舊,看來像五十年代的舊大樓的屋子。

  「他們說,就是這一帶。」

  梵爾仔細的打量四周,都是八層到十層的古舊大樓,像是辦公室、機關什麼的。

  「是辦公大樓,屬於國家的,現在聽說租給—些香港、台灣的公司工廠當辦事處。別看它外表舊,裹面全翻新過。」劉司機說。

  梵爾、少寧同時仰頭向上望。在仰起頭來的那一剎那,梵爾看見一扇窗戶裹一個年輕女孩子站在那兒,穿墨綠絲絨長裙,梳著二十年代的頭髮。心頭巨震,那夢中女人來到這兒?搖搖頭,甚麼也沒有,那扇窗裹甚麼也沒有,剛才是幻想。

  看見她變了的臉,少寧立刻擁著她。

  「甚麼事?」

  「我看到夢中的女人在那兒。」她低聲說,又指著那扇窗。

  「八樓,」少寧數一敷,「第三個窗戶,我們上去看一看。」

  「能嗎?」梵爾心怯。

  是不是心中的謎團就能解開?

  「可以,可以的,」劉司機十分熟行。「我們說上樓找人就行了,兩位反正是外面來的。」

  這大樓裡居然也有電梯,他們上了八樓,找到第二間辦公室,因為每間相同的辦公室都擁有兩扇大窗。那麼第三扇自然是第二間辦公室了。

  辦公室大門上有著「台灣鞋廠辦事處」的木牌。

  他敲門進去。

  辦公室有一千多尺大,坐了八個職員。最近門邊一位男士禮貌的站起來。

  「請問找誰?」

  「啊!這兩位失美國來得買辦,想看看貴公司的鞋版,不曾約好,可否接待?」劉司機看來是識途老馬,他一定帶過不少外商看廠,接觸公司之類的。

  「可以,可以。請進。」那男的熱情起來。梵爾已迅速看遍每一個人,沒有穿墨綠絲絨的女人,

  相似的都沒有。那人把他們帶到最裡面一間單獨的辦公室。 

  「經理不在,兩位要等他?或是先看鞋版?或是另約時間?」

  「我們可以先看版。」少寧看梵爾—眼。

  她沒出聲,帶著警惕的眸子彷彿緊張的四下轉動,在尋找甚麼似的。

  「那麼請等一陣。」那人退出。

  隨即有人送上茶來。

  「要不要看看隔壁兩間,或樓上樓下。」劉司機提議。「我怕剛才我們數錯層數。」

  「不用。就是這裹。」梵而說得好肯定,好奇怪,好特別。

  「你怎麼知道?」少寧小聲問。

  「我感覺得到。」

  「感覺列甚麼?」少寧嚇了一跳。

  「就是感覺到地方對了,」梵爾笑起來。「也說不出甚麼原因。」

  那職員進來,後面跟著一人,兩人各提一隻箱子。箱子裹全是各式各樣的皮鞋、球鞋。少寧裝做很用心的在看。他本身沒什麼感覺,那就讓有感覺的梵爾去感覺吧。

  看了一陣,選了十種鞋樣,又很認真的討論一下價格。梵爾這時點點頭,於是少寧付錢,買下那十對鞋,全選的是劉司機試的尺寸。

  「這些鞋都送給你,」一走到樓下,少寧說:「你慢慢穿。」

  「這麼多出口鞋,我大概十年都穿不完!」劉司機又意外又喜歡。「謝謝,謝謝。」

  梵爾點點頭,再點頭,黑眸中—片深沉的光芒,十分神秘。

  「沒什麼告訴我?」

  「回飯店再說。」她透一口長氣。

  回到酒店,梵爾卻什麼也不說的呆坐著發呆,少寧追問過幾次她都沒出聲,只好由她。由下午到黃昏到晚上。她甚至不願出去吃完飯。少寧叫了酒店的食物再房裡吃,她看來心事重重又不說,一早嚷

  著上床。

  半夜,少寧被一陣又—陣哭泣聲吵醒。是甚麼人?他驚得彈起身來,發現竟是梵爾在哭泣,顯然的,她還在夢中。

  「梵爾,醒醒,醒醒,」,他輕拍著她瞼,叫喚著她的名字。「你又發夢?」

  她悠然醒來,一臉驚愕。「甚麼事?」

  他打開燈,看見她滿面淚痕,而她自己卻是全然不覺。

  「你發夢?」他凝望著她。

  「沒有。我不記得。」她茫然以對。「你怎麼會以為我發夢?」

  他用手緩緩抹乾她臉上的淚,細心體貼又溫柔。

  「你在夢中哭泣。」他擔憂地說。

  「是嗎?」她怔怔的望著他。「你以前替我抹過淚嗎?這動作——這麼熟悉。」

  「你可曾在我面前哭過?」

  她搖頭,再搖頭。

  「不要把我弄混亂,梵爾,告訴我你是梵爾,快說、」他有些不安。

  「自然我是梵爾,你想列哪裡去了?」

  「有的時候——就像下午你呆坐著,就像你剛才夢中哭泣,我覺得那都不像你,不是你。我很迷惑,足否我們弄錯了什麼?我們把—些事弄得複雜。」

  「不。我不這麼想。」梵爾認真的思索一陣。「早上在那家鞋公司,我的確感覺到找對了地方,只是,我們不知道要找甚麼。」

  「方淑嬡。」

  「那座大樓真會是她的墓地?」她眉心緊蹙。我真的在八樓窗門見到一個女人——我不知道。把我們引進她們的故事中,是不是她想告訴我們些甚麼?」

  「怎麼告訴呢?事情過了五六十年,一切證據或知情的人全部都不在,憑我倆能在上海找到甚麼?大海撈針一樣。」

  「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感覺到我們可以找出一些東西,一定可以!」梵爾有奇異的興奮:「我有這預感。」

  「甚麼時候你變成有預知能力的人?」

  「自從來到東方,回到亞洲,」她嚴肅的。「尤其在上海,有很神秘的感召。」

  「神秘的感召?」他失笑。

  「別笑。從小開始,我有種說不出原因的使命感,越大越清晰,尤其最近,」她吸一口氣。「我覺得必須去完成某件事,那是我的責任。」

  「輿我有甚麼關係?」

  「一定有。一定。」她好肯定。「現在我還說不出是甚麼,以後你一定會明白。」

  「半個月假期之後,我又將飛長途。」

  半個月?還需要那麼久嗎?

  他望著她,難道她真有預知能力?

  「你越來越不像剛認識的任梵爾。」他苦笑。「你彷彿拖著我逆時光而行,我自己也不明白,居然會跟你一起時光倒流。」

  「時光不能倒流,但有些事可不可以重演?」

  「你在說甚麼?」他吃了一驚。

  「不知道,想到這句話就說出來。」

  「還是——再睡一陣,否則明朝起床,你會沒有精神。」

  重新躺下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沒睡著。

  「明天我還想去那大樓。」

  「還去?再買十對鞋子?」

  「不——那大樓不知道有沒有地下室?」

  「甚麼意思?」他赫然轉頭看她。

  「真的不知道,想到了就想去看看。」她的眼光朦朧,好像飄得很遠,很遠。「反正也沒甚麼損失。」

  「損失好大,這事糾纏著我們,完全破壞了我休假的情緒。」

  「答應你,明天再沒進展,我們立刻回香港,以後再不提這事,只陪你。」

  「一生一世陪我。」他滿意的笑。

  「一生一世陪你。甚至生生世世陪你。」

  再去那辦公室大樓,連劉司機都覺得奇怪。「不可能找到甚麼。」他說:「兩代的人和事。」

  梵爾不語,很堅持的走進去。

  「大樓沒有地下室。」大樓管理員說。

  「但是——」她皺起眉頭。「應該有的。」管理員笑起來。

  「小姐以前來過?以前有?」

  「不——我看過。」她的話一出,三個男人都被她嚇了一大跳。

  「梵爾,」少寧很尷尬。「這不可能。」

  「真的。」她一本正經,再認真也沒有了。「我見過,但不知在那裡見過,很清楚的,那兒——有好多機器。」

  「機器房。」管理員恍然大悟,用手拍拍額頭。「我們的確有部分暖氣機和鍋爐機是裝在地牢裡的一處地方。但那算是地下室嗎?」

  「請帶我們去看看。」梵爾激動起來。「我必須下去看看。」

  「這——」管理員有點為難。

  少寧立刻醒目的塞了大約一千元人民幣在他衣袋裡,他眼中閃過驚喜的光芒。

  「我去問問,順便取鑰匙。」

  一分鐘後,他又出現,恭順巴結的帶著他們走向管理員辦公室的後門,那兒有—道只供員工上下的樓梯,沒有窗戶,但有昏黃燈光。

  少寧猶豫停止,心中有著奇異情緒,他想——就在此地停步轉身,不要下去,立刻走。梵爾溫柔的手握住他的,拖著他下去。

  那一絲猶豫消失,他與劉司機跟著下樓。

  地牢並不小,有四千尺左右,裹面都是一處處機器,日光燈發出白慘慘的光亮,把人的瞼孔都照得發青。機器聲「嗡嗡」的響,有股濕合發霉的氣息。

  梵爾的手始終溫暖,給人信心。

  「就是這裹,」管理員拿了利是錢之後,客氣又禮貌有加,「各位想看甚麼儘管看。」

  「這個機器房平日有人管嗎?」梵爾問。

  「由一組機械工人管理,分早晚班。」管理員詳細解釋。「每一班三個人,他們的辦公室也在一樓。」

  「他們做些甚麼?」

  「檢查機器,平日保養,壞了就修,總之要保持整個大樓的氣溫。」管理員又說:「以前這大樓是沒有暖氣的,因為國家規定長江以南不許有暖氣,以節省能源。現在因為外商而加添,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

  「沒有機器的日子,這地牢做甚麼用?」

  「啊!以前是大樓管理工作人員的宿舍,不少人住在這兒。可是——」管理員眼中閃過—絲懼意。「還是別說,我們上去吧。」

  「可是甚麼?」這回是少寧問。自下樓後,他一直用心的四下閱看,一直沉默。

  管理員吞一口口水,欲言又止,他看劉司機一眼,好像要求解圍。「直說好了,我們四個人在這還怕什麼?」劉司機拍拍胸口。「又是鬼故事?是不是?總有這些傳說。」

  「是嗎?」梵爾眼光清澈如水。

  「大家是這麼傳,我沒遇過。」管理員雙手合十。「也不想遇到,上樓吧。」

  他心怯得轉身就走,被劉司機一把抓住。

  「兩位客人還沒說走,急什麼?」

  「讓他上去,」梵爾很體貼。她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溫柔得令少寧覺得陌生。「我們看一看就走,給我們十分鐘,我們會替你關門。」

  管理員一言不發的大步離開,怕得半死的樣子。

  「莫名其妙。」劉司機喃喃自語。

  梵爾四下張望一陣,突然朝一邊走去,走得又急又快,少寧差點跟不上。

  「等我,梵爾。」


  她彷彿沒聽見,停步在一處鍋爐邊,低頭沉思好久。「我不知道,」她說得好特別。「是這裹。」

  「你說甚麼?」他低頭觀看,地上甚麼都沒有,只是一塊微濕的水泥地,大約尺許地方。「這裹是甚麼?」

  「它是濕的。」她低聲說。

  「是機器漏水。」劉司機插口。

  「不像,」梵爾搖頭。「從哪兒漏的?它只是微濕,並未積水。」

  少寧望望天花板,又四面八方計算一下方向,然後帶絲困惑的問:「這微濕的地方樓上是哪兒?

  可是八樓第三個窗戶?第二間辦公室?」

  劉司機呆怔一下,臉色變了。

  「會嗎?」梵爾卻一臉黑色。

  「記住方位,上樓去問。」少寧說。

  三個人匆匆上樓,並找著剛才那管理員。

  「那塊濕得水泥地,」管理員神色窘迫。「那塊一尺見方的地方有毛病,永遠不會幹,不關用什麼抹用冷風扇吹,用熱風桶吹都沒用,它總是濕的。

  「於是你們說鬧鬼?」少寧笑。

  「不不不,的確有人見過,說是很美麗的女人,像——小姐這麼美。有幾個同事都見過,所以大家都不敢住這裡。」

  「穿甚麼衣服?」梵爾的聲音急切緊張。

  「誰知道?誰還敢正眼看?大家嚇得逃也來不及,誰還敢看?」

  「怕甚麼?她又個會害人。」梵爾笑。

  「小姐,你說甚麼?」管理員大吃一驚。

  「我是說——」她定一定神,微笑著。「傳了那麼久,並沒有人生病或死廣,是不是?」

  「的確沒有。可是這種事邪門,平時沒有人敢提,怕惹到她。」

  「謝謝你的幫忙」。梵爾非常滿意的拖著少寧離開。「大家都很感激。」

  少寧奇怪的看她一眼,上車後,他問。

  「大家都很感激,誰是大家。」

  「當然是我跟你啦。」她又笑。那笑容明顯的輿她平日熱情、明朗、活潑的不同,很溫婉嫵嵋,很——奪人心神。

  「梵爾——」他下意識的抓住她的手。

  「明天我們回香港,」她非常快樂的樣子。「我急於回去。」

  劉司機把頭從車窗外縮回來。

  「韋先生,我研究過了,」他慎重的說:「那塊濕地的樓上,真是每層樓的第三個窗戶,第二間辦公室。」

  少寧看梵爾,她一點反應,一點表情也沒有。

  回到酒店,她看來心情太好,不停的在哼歌,那歌有小調的味道。

  「你哼的是甚麼歌?」他忍不住問。

  「甚麼歌?就是歌咯。」她愉快的。

  「問你一件事,你怎麼說看過那兒有地下室——機器房?」他提出心中疑問。

  「我是看過,」她眼中瞳孔收縮,神秘得像貓一樣。「不過不記得在甚麼時候——啊!也許在夢中。」

  「你令我越來越迷惑,到底你還知道多少事?還有甚麼沒告訴我?」

  「就這麼多,」她攤開雙手。「我還能知道甚麼?所有的事都是我們共同發掘。」

  「剛才你在那地牢有甚麼感覺?」眉心慢慢聚攏,彷彿在思索。

  「不知道該怎麼講,很難形容,」停一停,把視線移到窗外。「你信不信,我感受到她是在那兒。」

  「她?方淑媛?」他睜大了眼睛。「怎麼可能?」

  「所以我說不知道,不能形容,」她苦笑。「我感覺很真,真的覺得她在那兒。」

  「那塊微濕的一尺見方的水泥地?」

  「不要問甚麼,我不知道。唯一的感覺是地方對了,她在那兒。」

  「她曾葬在那兒,或說她的墓地曾在那兒。」他搖頭,眉頭深鎖。「怎麼可能呢?這麼怪誕荒謬的事,就快邁進二十一世紀。」

  「不要批評,」她的手輕輕放在他上面。「宇宙那麼大,那麼無邊無際的遠,人太渺小,我們不懂的事太多。」

  「我怎能相信呢?鬼魂?」

  「不懂的事並不荒謬怪誕,是我們太愚蠢太無知,」她溫婉的說:「不能要求每件事都有合理和科學的解釋。」

  他怔怔的望著她出神。

  「越來越不像你了。」他歎息。「連你說話的語氣都令我陌生,梵爾,是你嗎?」

  「當然是我。」她嫣然一笑。美麗得十分耀眼眩目。「難道是方淑媛?」

  「別笑。真以為她上了你身。」

  「怎麼可能呢?只不過我與她之間好像有靈犀一點通,我能感覺到她。」

  「除了感覺到她,還有甚麼?」

  「她——淒苦。」


  他仰起頭「哈哈哈」大笑三聲。

  「「上海之花」,美麗富有,冰雪聰明又有名氣,最後還得到愛情,淒苦?」

  她聳聳肩。

  「是否該去訂機位?」她提醒。

  運氣極好,本已全滿的飛機剛好有人取消定位,他們被補上去,順利成行。

  到達香港機場,才出閘,立刻看到面目陰沉,眼睛冒火的何今玉。

  「真是這班機。」她說的每個字都從牙縫裹冒出來。「他們沒說錯。」

  「你又來煩甚麼?」他沉下臉。

  「好在我拜託了航空公司的人,知道你們的班機,」她陰陽怪氣的。「你們還逃得了?」

  「胡說八道甚麼?」他一手拂開她。「誰有空跟你鬼扯?」

  「你必須有空,我有你們想知道的秘密。」少寧根本不理她,逕自往前走,梵爾卻拖著他停下來。

  「你知道甚麼?」她盯著何令玉。

  「方淑媛,不是嗎?」何令玉的聲音變得十分古怪,又生硬又不耐煩。

  「別理會她,她莫名其妙。」少寧怒目相對。

  「我的車在外面。」何令玉胸有成竹,領先往外走。梵爾溫柔婉約的望著少寧,有懇求的意味。少寧歎口氣,隨她跟著上去。

  「你怎麼知道方淑嬡?」少寧在車上問。

  「最近你們不是在追查這個人嗎?阿才和九姨婆都告訴我。」

  「關你甚麼事?」少寧不耐煩。

  「阿才把方家的舊照片交給了我。」

  「真是老糊塗,怎麼交給你?」少寧生氣。「甚麼事你都想插上一腳。」

  「恐怕是你強迫才叔給你的。」梵爾微笑。

  何令玉呆怔一下,轉頭打量她,眼中有十分疑惑的光芒。

  「我說錯了嗎?」梵爾又笑。

  「方淑暖和你——真是那麼相像。」她像是倒抽一口涼氣。

  梵爾又笑,笑得高深莫測。

  「是有話要告訴我們嗎?」少寧問。

  「是。」何令玉眼中有奇異地變化。「我有一個遠房叔公,或者——你們有興趣?」

  「我對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沒興趣。」他一口否定。

  「這個不同!」何令玉賣關子。「他性農。」

  梵爾和少寧都呆怔一下,農?!好熟的姓氏,在哪兒聽過?突然靈光—閃,兩人都睜大了不能置信的眼睛。

  「是農敬軒?」同時叫。「方淑嬡的未婚夫。」

  何令玉傲然一笑。「我知道你們有興趣,現在可以求我,」她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狀。「如果條件合適,我可以帶你們見他。」

  「他還在世?」

  「當然。沒有我就沒有人能見到他。」

  「說你的條件。」少寧狠狠的說。

  她臉上似有似無的一陣痙攣,咬著唇說:「你陪我一個月,去歐洲沒人知道的地方,這是唯一的代價。」

  「你——瘋了!」少寧面色鐵青。「無恥。」

  「活到今天,沒有我何令玉想而得不到的東西,除了你,韋少寧。」她說得又恨又愛又氣又惱。

  「除了你。」

  「人不是東西,你想歪了頭。」少寧恨不得把她殺掉。「你怎麼對得起許菲?」

  「你別管,這是我的事,」她揚高了頭,志在必得狀。「答應,我帶你們見農敬軒,否則拉倒。「機會只有今天一次。」

  梵爾輕輕的笑起來。

  「那麼請停車,我們在這兒下。」她說。

  「你非答應不可,沒有人知道怎麼可以找到農敬軒。」何令玉叫。臉孔歪曲變形,好像一個可怕的女巫。

  「謝謝你的好意。」梵爾笑得又迷人又美麗,令少寧為之發呆,這是他深愛又愛他的女人嗎?「你向另外的男人提條件吧!」

  他們從容下車,手牽手的走出何令玉的視線,消失在人潮中。

  「你不以為她可以帶我們去見農敬軒?」少寧忍不住問。

  「你能答應她的條件?」她反問。

  「我要警告許菲,勿讓太太在外面胡作非為。」他脹紅了臉。

  「也許不會對別人如此,她分明針對你。」梵爾沉思。「她並非真是那樣的女人。」

  他想一想,點頭。「的確,她以前並不這樣,自你出現後,她才變得如此。」他說:「難道她在這件事中也有關聯?」

  「真有這麼一件前後六七十年故事?」她笑起來。笑容會發光似的,—圈圈漾開。

  「越來越像是。」他搖搖頭。「以後怎麼找農敬軒?」

  「先截的士回家。」她挽著他的手。「我肚子好餓好餓。」

  「好餓就找餐館「醫肚」,不回家。」他說。

  他們終於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館,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站在陽光下,找到一輛的士。

  「先上山頂,然後再下山。」她說。

  他詫異的望著她,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去游車河兜風?看見她滿有把握的笑容,他記起了。

  「那家姓農的大屋,」他伸起右手。「就是上次追一輛勞斯萊斯,你說九姨婆坐在上面卻又不是的那間古老大屋,門牌上有著「農」字。」

  「很聰明,不過後知後覺。」她竟變得俏皮起來。

  「如果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時跟你在一起,真以為你是她的雙生姐妹。」他凝視他。

  「甚麼話?」

  「你變了好多,自己不覺得嗎?」她想一想,點點頭。

  「一直以來我是個快樂的人,可是最近——我常覺淒苦,只是一剎那就過去。」

  終於停在那門牌上有「農」字的古老大屋前。大鐵門把牆裹牆外的世界分得清清楚楚,鑲花鐵門裹透出一絲絲花園的青草芬芳。

  他按門鈴,兩三分鐘走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穿著警衛的衣服。

  「你們——」那人打量著他們,很機警的樣子。「你們可是找舅公老爺?」

  舅公老爺?誰?

  「我們找農敬軒老先生。」少寧說。

  鐵門打開,那人露出笑容。

  「是。舅公老爺已吩咐下來。」

  少寧和梵爾愕然對望,已吩咐下來?吩咐甚麼?恐怕搞錯了吧?他們根本互個認識。

  梵爾挽著少寧從容走進去。舅公老爺等的人當然不是他們,然將錯就錯,否則還真難解釋為何求見。

  他們直接被引上二樓的一間精雅起坐間,古色古香,極有氣派。

  「看。現在還有紫檀木的全套傢俱。」梵爾撫摸著桌桌椅椅。

  「你認識紫檀木?」少寧極意外。

  這一代的人恐怕連紫檀木三個字都沒聽過,何況一眼認出來。

  「這種就是。」她很肯定的拍拍椅子。「我感覺到它是。」

  他怔怔的望著她一陣,心中極迷惑。想問,又不知從何說起。

  背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車輪聲,轉頭,看見一個瘦瘦的老人坐在被傭人推著的輪椅上,慢慢進來。老人極老,臉上好多好多皺紋,眼眸之中卻是慈祥。

  「我是農敬軒。」他和樣的說。又擺擺手,吩咐傭人離開。

  「我是韋少寧,她是任梵爾,我們——因為一件特別的事來找你,很冒昧。」

  「四五年前,我以為你們早該來了。」他說。

  「你認識我們?」梵爾問。

  「不認識你們,但知道必有人會來!」他說得玄奇。「我等了太久,快七十年了。」

  「為甚麼等我們?」少寧移動一下身體。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31:01
第七章

  農敬軒眼中突然睛光一閃。

  「為甚麼你們來?」他反問。「我相信有同一理由,為同一件事。」

  兩人說不出話。農敬軒能未卜先知?

  「我早已見過你們。」他淡淡一笑,那種神情彷彿看透世情,看化人生,眼中一遍清澈澄明。

  「你早已認識我們?」少寧不安。

  「那一次,你們的車在我對面而過,我——返轉頭跟著你們,然後越過你們的車回到家裡,記得嗎?」

  「那次——」梵爾倒吸一口涼氣。「我們看見車中的女人,以為是熟人,後來追上去知道看錯,但車中始終是女人。」

  「除了司機,只有我一個人。」他說。

  「不可能,我們還以為九姨婆。」少寧叫。農敬軒眉頭突然緊皺在一起。

  「九妹?」他不能置信的說:「你們可是說的俞家九小姐?」

  梵爾整個身體從沙發上彈起來。

  「你認識她?」

  「她在香港?」農敬軒坐直了。

  「我們——需要你的故事,是你口中當年的故事,人和事,」她急切又不穩定的說:「相信你的故事最正確,最清楚。」

  「我——並不知道甚麼故事。」他茫然。

  「那你為甚麼等我們來?」少寧問。

  「我以為——你們想去看她的墓。」他說。

  「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這兒?」

  農敬軒點點頭又點點頭,眼光突然變得好溫柔,充滿了深深的愛意。

  「你們不是為了她來的嗎?」他說。

  「墓地在哪兒?請帶我們去。」梵爾喘息,她變得十分激動!

  「我讓他們備車。」他拍手,服待他的人應聲而人,聽他吩咐後一聲不響的離開。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車。」少寧說。

  「我習慣自己的車。」他擺擺手,舉手投足間十分有威嚴。一看就知絕非平常人。

  「請說——方淑媛的事。」梵爾請求。

  他眼中瞳孔漸漸收縮,卻是一聲不響。傭人再上來,推著他的輪椅進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電梯。梵爾、少寧很窘。

  電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車場,黑色的古老賓利和穿制服的司機已等在那兒。

  農敬軒被傭人抱上汽車,看來他的雙腿已不良於行。

  他揮揮手,司機立刻駛出花園和大鐵門,根本不用吩咐,他彷彿已知去何處。

  「你能說——方淑媛的事嗎?」梵爾柔聲問。農敬軒觸電般轉頭看她。

  「你的聲音和她一模一樣。」他說。

  少寧皺眉卻是不語。剛才梵爾的聲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難道——不。

  「請說。」她又說。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極愛她,」他開始慢慢敘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風頭最勁的人,因為她的美貌,因為她的家世,因為她的為人,也因為我——父親當年在上海權傾一時。」

  他們靜靜聽著,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們是最羨慕的一對,我們互相因對方而驕傲,我們很快樂,擺在我們前面的是光明康莊大道。我們甚至計劃去美國讀書,耶魯大學已接受了我們。可是——」他的眼睛變得陰沉。「那次在俞家遇見了他。」

  高紹裘,必然是他。

  「就那一次,淑媛變了。」他深沉歎息。「與她在一起就像輿一個軀殼,沒有心,沒有血,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溫婉可愛的她。他們私下來往,本來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廚的兒子無意中說出來。他每次接她都不敢進屋,畢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違道德。」

  他脹紅了臉,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麼激動,可見當年他受的傷有多深多重。

  「他們相愛。」梵爾說。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後又轉向少寧。

  「不必用不屑的勝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寧當成高紹裘?

  「你不會贏,一定——始終你贏不了。」

  「農老伯……」少寧吃驚的叫。「你說甚麼?」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緒平靜。

  「我用盡了任何可行的辦法,甚至哀求母親去勸她,可是她連見母親都不肯。最後,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寧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蹤後才知道的嗎?」

  「她早知道。我們還商量過應該怎麼辦。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們是那樣急切,你知道,我寧願用全世界的一切來換回淑媛,我是那樣愛她。」

  他的眼睛變得悲傷、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盡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問他指著梵爾。

  「當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對他溫柔深情的笑,你挽著他的手走在公園裡散步,你那驕傲的微笑,像在說他是世界間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麼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殘忍!」

  梵爾下意識的移開一些,顯然年老的農敬軒又迷糊起來,把她當成方淑媛。不算狹小的車廂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又說「他們」,看來又正常起來。「一直有他們的動態。我知道淑嬡去醫院檢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憤怒的想殺人,想殺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我告訴了准岳父,他大為震怒,把她關在家裡再也不許出門。」

  他停下來,怔怔的再說下去。

  「後來呢?」

  「也許是我錯。真的是我錯,我買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頓,他受了重傷。過了幾天,她就失蹤,他們一起在上海消失,從此不見蹤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後悔,我做錯了,一定是。我逼走他們。於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終於見到你們。」

  「你以為我們是誰?」

  「自然——是他們後代。」

  「但是你說帶我們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兒,連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嗎?」梵爾小聲提醒。

  「啊——是。我們正在路上。」他恍然。

  「後來你再見過她嗎?」少寧問。

  「她?你說淑媛?」他沉緩的搖頭。「沒有,從此再也沒見過,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爾不解。

  農敬軒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著甚麼。

  少寧悄悄握著她的手,要她別著急,反正就要看見墓地。

  是個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園,墓碑並不多,都已古舊,看來上了年份。

  下了車,他帶他們穿過青草地,走向最後的那個墓。

  十分雄偉又講究的墓地,西式,佈置得就像一個小花園,沒有一根雜草,遍植鮮花。

  墓碑上有張照片,梵爾悚然吃驚,因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樣相似。

  農敬軒不再理會他們,坐在輪椅上默默的望著碑上的照片。

  「你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爾問。

  農敬軒視線仍在那碑上,只輕輕點頭。

  「但是你說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再問。

  他又點點頭,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實告訴我們?」少寧不耐。

  梵爾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聲音說:

  「墓裹並非她的人。」

  農敬軒把臉深深埋在雙手中,幽幽的哭起來。他已是年過九十的老人,卻哭得像個孩子,益發令人動容。

  梵爾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動,吃驚的轉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覺得到。」他緊緊的捉住梵爾的了,「是你。」

  任梵爾跳開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農老伯,任梵爾。」她急叫。

  他凝視她一陣,眼中光芒漸漸收斂,手也鬆開垂下。

  「不是你,你始終不肯回來見我,」他老淚縱橫。「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恨過你,真的。即使你離開我。」

  「你父親的官那麼大,沒理由找不到他們。」少寧皺著眉頭。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屬於我,我寧願活在回憶和幻想中,那樣——比較沒有那麼痛苦。」

  「這樣是否太懦弱?」少寧說。

  「是。她就是這麼罵我,可是我——沒有人明白,如果她快樂,我——我也罷了。」

  梵爾也皺起眉心,她不能瞭解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現代人想愛就去追,去爭取,永不退讓,可以爭得頭崩額裂。

  畢竟七十年前,那種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著甚麼?」她迫問。

  「我死去的心。」他說。

  白來一場,是不是?只不過老人一廂情願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梵爾和少寧向推著輪椅的男傭人打個招呼才離開。

  「農敬軒並不知道得比我們多。」少寧說。

  「是,在墓前我甚麼感覺都沒有。」梵爾說。「她應該在上海。」

  「該說她的墓,她的靈魂——如果有的話。」少寧苦笑。

  「當然有。」她笑起來。又是那種異於梵爾平時的笑容,連聲音也不同。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他問。

  「回家。我很累,」她說:「這麼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辭職不可——或者他們已炒我魷魚。」

  「我養你。」他擁緊她,咬牙切齒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電話錄音又有好多個無聲電話,只有些呼吸聲。他們沒有理會,又是無聊人的傑作,頂多再次通知電話公司切斷電線。

  梵爾想上床休息一陣,電話鈴再響。她接聽,又是那沉悶粗重的呼吸聲。

  二點都不好玩,你小覺得嗎?」她大聲說:「你在浪費自己時間。」

  電話立刻掛斷。少寧從外面衝進臥房,電話鈴又響起來。

  「讓我來,」梵爾搶著接聽。「又是你嗎?」

  「不管你喜不喜歡,是我。」何令玉極不友善的聲音。

  「我知道,無聲騷擾電話一直是你。你不覺得無聊?」

  「你們本事小小,竟然見到農敬軒,得到你們想要的資料嗎?」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們的事。」

  「九姨婆讓我通知你們,阿才失蹤了。」

  「才叔——」梵爾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嗎?」何令玉哈哈大笑。「越來越複雜,是小是?」

  她收線。少寧和梵爾對望一陣,她說:「才叔失蹤。」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憑甚麼這樣想?」

  「不知道,」少寧變得興奮。「我感覺到——啊!我也有感覺了,天。」

  「你感覺得到我們該怎樣嗎?」她問。

  「先去見九姨婆,然後再去上海。」他正色說:「阿才這麼多年不回上海,這次走得這麼突然,絕對不是偶然。」

  原來九姨婆兩天沒吃到林德才煮的齋菜,吩咐工人打電話問上海總會,才知道他連假也沒請的就失蹤了。走得這麼匆忙,一定「發生」或「發現」了甚麼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這麼說。

  「我們找到農敬軒了。」少寧說。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來——通知我一聲。」說完,穿過長廊,飄飄渺渺的消失在盡頭。

  有個忽然冒起的念頭,九姨婆——彷彿不是個真實的人,像高紹裘,像方淑媛一樣,她也虛虛幻幻,比影子更飄渺。

  「從上海回來時,九姨婆會不會像輕煙一般的就消散無蹤?」她喃喃自語。

  第二天中午,他們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國際飯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機。

  「才叔來找過你嗎?」少寧劈頭就問。

  「阿才?他來了嗎?我完全不知道,我沒見過他——你讓他來的?」

  「不——我們想立刻找到他。」梵爾說。

  「交給我辦,」的士司機自告奮勇。「我去每間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來接我們,我們想再去那幢辦公大樓。」少寧吩咐。

  他們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運氣,或者會遇到林德才?

  但運氣不是那麼好。其實他們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機會極渺茫,黃昏時已回酒店。

  的士司機並沒有消息回來。

  他們在房裹看電視,也不過讓電視的聲浪填補一下房裡的冷寂。

  梵爾很沉默,只表示累,卻不願上床休息。少寧只好陪著她。

  她眼光朦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門。

  「你在想甚麼?等甚麼?」他忍不住問。

  「不知道。我覺得——有人會來。」

  「誰?我們沒有朋友。」他嚇了一跳。

  「的士司機呢?」她笑。「沒帶衣服來,否則上頂樓夜總會坐坐也不錯。」

  「想去就去,不必換衣服。」他鼓勵。「走到那裹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還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後又輪到你工作,又飛歐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試試申請飛中國航線。」

  「不必。事情完結後,也不會再來上海。」

  她說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麼知道事情會結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覺到。」

  夜漸深,梵爾還倚在沙發上,視線漸漸變得沒有焦點,累得不得了的樣子。

  少寧正準備提議休息,電話鈴大作。

  「我接。」她野貓般敏捷無比的跳起來。一把抓住電話。「喂——是,啊——好,我們立刻來,你看好他。」

  「怎樣?」少寧急問。

  「的士司機找到才叔,現在他家,他說才叔醉得—塌糊塗,不省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們快去。」

  少寧二話不說,跟著她跑出房間。

  這件事從頭到尾是她主導,他跟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地。很奇怪,從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極主觀這次——或有天意。

  他們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機在電話中說的那個地址,狹小的弄堂,殘舊的房子。的士司機在門外等他們,立刻把他們引進。

  見到林德才,他們說甚麼也不敢相信爛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齊乾淨的名廚。

  「在哪裹找到他?」少寧皺眉。

  「一間二級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機搖頭。「那裹的人說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時。」

  「他以前嗜灑?」

  「以前不是,到香港後則不知,」的士司機又說:「他們說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說甚麼,因為他並不鬧事,灑吧的人一直讓他留在那兒。我見到他時,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來的,」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內疚。」梵爾說得好特別。「他必然知道很多內情。」

  「現在怎麼辦?」的士司機問。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們再來,」少寧說:「好好看著他,別讓他離開。」

  他付了兩千塊錢給的士司機,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價。這一夜大家都睡不寧,半夜醒來,少寧發現梵爾也正睜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預感有人會來?」他問。

  「不知是不是預感,我知道有事發生。」

  「你怎知阿才內疚和知內情?」

  「猜的。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對我們的態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們出現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現刺激了他。」

  「也許,」她輕輕透了口氣。「明天我們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們想像的?」

  「阿才並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樣的?」

  大清早,他們再次趕到的士司機家裡。

  司機剛剛起床,在廚房的水槽裡嗽口。

  「這麼早?」他熱誠招呼。「阿才沒醒。」

  「我們等。」梵爾說

  「吃早點了嗎?要不要我去買點心?」

  「不必。」少寧搖搖頭。「你看著阿才,別讓他跑開,我們去散散步再回來。」

  上海的早晨,滿街都是趕上班的單車和汽車,騎單車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條街十數人一排排,蔚為奇觀。

  「公司同事告訴我,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灣,人們以單車代步。」她說。

  「台灣大陸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離較小,落後的小地方恐怕還不止此數。」

  他望著她一陣,跟神很複雜。

  「自認識你後,我好像不再是從前的自己,自己也覺得陌生。」他說。

  「我覺得該從許荻開始,從他家的舊照相簿上,」她有點無奈的笑。「高紹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麼解釋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個世紀,太玄了。」

  「時間,空間?」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說過,腦電波的頻率相近。」

  「許荻——現在做甚麼?他在這件事中占甚麼位置?」

  「或許只是個引子?」她仰起頭來笑。陽光灑在她瞼上,閃耀著異樣美麗的光輝。

  「這件事結束後,我們結婚。」他衝動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這該是大結局。」

  「大結局?結婚該是一個開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堅持得很特別。「我們去完成一件應該做卻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說甚麼?」他呆怔一下。

  「我說甚麼?」她自問。剛才說了甚麼?全無印象,只覺茫然。

  一輛黑色平治從面前駛過,她無意識的看一眼;「啊——」她驚嚇得叫出聲,用手指著遠去的車。

  「看見甚麼?」他已見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嬡,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氣。「穿著墨綠色絲絨長裙。」

  「只看見她的瞼,怎知穿長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見她全身。」

  他用手擁著她,遠望街頭,已不見那輛黑色乎治。

  「還看見車牌號碼。」她說。

  「幾號?」

  「上海一七三九。」

  「會有甚麼意義嗎?」他自問。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漫步走回的士司機家。林德才已經被喚醒,半靠著床頭斜坐著,他額頭上放著冰毛巾,司機餵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湯。

  「才叔。」梵爾友善又親切。

  林德才把視線轉向她,突然震動起來。

  「大小姐,我——」他彷彿很害怕。

  「你認錯了人,」少寧很不高興。「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睛,臉上還是慘白一片。「對不起,對不起二少爺。」

  「我——」他臉上又加上一層青色。「我休假——我回來看看,我——」

  自知說的話連自己也騙不了,頹然住口。 

  「有甚麼事不妨說出來,我們可以幫你。」她柔聲說:「我們也在追尋一些往事。」

  林德才抬頭看她,要證實她言語的真偽。

  「我們不會害你,」少寧沉不住氣。「幾十年前的事,你擔心甚麼?」

  「擔心?不不——」他有點害怕。「那時我只是個孩子,我甚麼都不知道——」

  「那麼關誰的事?」梵爾問。

  林德才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們帶你去一個地方,也許你能記得起一些事。」少寧說:「你能支持得住嗎?」

  「去——甚麼地方?」他畏縮的問。

  汽車駛緊上次來過的那棟外商辦公室大樓,梵爾的臉色有點改變,改變細微,少寧卻看到了。這地方有點奇怪。

  車停在正門,梵爾領先往裹走,突然見林德才「啊」一聲,臉上泛起一陣青色,眼珠轉動一下,就定定停在那。

  梵爾循他視線望過去,是大樓的門牌,上面用阿拉伯字寫著「1739」。很熟的數日字,然而那只個過是門牌。

  再往裹走,少寧不安的在後面叫她。她轉頭,少寧再指指那門牌,輕輕說:「那黑色平曠治。」

  「是——」梵爾吃驚得張大了嘴,又看見林德才仍站在那兒像尊古像般動也不動。

  「才叔,有甚麼事?」她柔聲問。

  「沒——沒有。」他吞一口口水,眼珠子稍稍活動一下。「沒有。」

  少寧拍拍他肩,伴著他往裹走。

  「二少爺,」林德才畏怯的說:「我不進去,我在這兒等著。」

  「為甚麼?」的士司機不解。「這是一幢辦公大樓,你擔心甚麼?」

  林德才欲言又止,站在那兒硬是不動。

  「告訴我們一個理由,好嗎?」林爾微笑。

  「一七三九——不可能。」

  「不明白你說甚麼,阿才。」少寧不耐。

  「是——門牌號碼是——是大小姐的墓地號碼。」他退後一步。

  「再說一次。」梵爾急叫。

  林德才搖搖再搖搖頭,轉身拔腳就跑。,

  「阿才——」的士司機追上他一把抓住。「你發甚麼瘋。」

  「放開我,讓我走!」他極力掙扎,發青的臉上透出紅色,很是怪異。「放開我。」

  梵爾快步走到他面前。

  「讓你走也行,你把往事告訴我們。」

  「不——不,不能。」他雙手亂搖,懼色更重。「我不能。」

  「你不能,不是你不知?」少寧發起怒來。

  「一直是你在搗鬼嗎?」

  「不不不不不,完全不是我,不關我事,真的。」掩著臉,他嗚嗚的哭起來。

  有些路人駐足圍觀,都好奇的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少寧當機立斷,一把拖著林德才,一邊對梵爾說:「上車,回酒店再說。」

  的士司機十分機警,立刻開動汽車,如飛而去。回到酒店,林德才已平靜下來,只是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才叔,請說出你所知道的,以釋我心中許多謎團。」梵爾請求。

  林德才沉默呆怔,彷彿聽不見。

  「阿才,你到底在搞甚麼鬼?」少寧不客氣。「要怎樣你才肯說?」

  「你說出來吧,阿才!」的士司機也解釋:「韋先生和任小姐幾次來上海部為尋求這件事的根源,你若知道,告訴他們吧!」

  林德才慢慢把視線移到她臉上。

  「你真——不是大小姐的甚麼人?」他問。

  「我姓任,與方家全無關係。」她立刻說。

  「但是你和她看來——沒有分別。」

  「這是一種我們不知原因的巧合,說出當年事,也許可以解這謎團。」她點頭鼓勵。

  「但是——」他又低下頭。「我不能說——真的不能,因為——我不知道那是真或假,或是我半夢半醒中的幻覺。」

  又是幻覺?!梵爾皺眉。

  「你說,誰曾阻止過你嗎?」少寧不悅。

  「不不,」林德才驚慌起來。「我不能說,因為老爺不會做那樣的事。」

  「老爺?!誰?」

  「方家老爺——大小姐的父親。」

  「他做了什麼?」少寧逼問。

  「不——」林德才長大了嘴,驚恐完全表現在臉上。當年的恐懼、震驚—定在他心中有不可磨滅印象,至今仍然害怕。「不——」

  「阿才,今年是一九九五,不是一九四五。」的士司機歎息。「你還怕甚磨?」

  「你怎麼知道是一九四五?」他驚叫。

  「我隨便說的。」的士司機呆怔。「一九四五年發生了甚麼事?」

  「不不,不是發生,我不知道,那不可能,可能只是我夢中幻覺,那晚的月亮特別圓,特別大,

  就像在窗戶外面,老爺輿夫人坐在窗外的天空中喝茶——」

  「你說甚麼?!」少寧怒叱。「誰能坐在半空中喝茶?」

  「是是,所以我覺得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覺,這麼多年,我們不明白。」

  「把你的幻覺講一次。」梵爾柔聲說。

  「啊——」林德才震驚。「那不是真的。」  

  「沒關係,當故事那麼說。」梵爾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機伶伶的打個寒噤。

  「不——」他像觸電般的抖落她的手。「老爺不會做那樣的事。」

  「他做了甚麼?」梵爾極有耐性。

  「他——他——他——」他急促的喘息,雙眼直往上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雙手掩著面,嗚嗚的哭起來。

  「阿才,」少寧極嚴厲的說:「你若不說,我告你隱瞞犯罪事實。」大家都吃了一驚,犯罪,沒聽錯嗎?  「少寧,別嚇他。」梵爾不忍心的阻止。林德才的瞼變成死灰,彷彿默認。

  「立刻說出來,否則我不放過你。」少寧叫。

  「不個,二少爺,當時我只是十二歲的小孩子,甚麼都不懂,真的。那天我感冒沒上學,躺在床上休息,我——我——我看見,看見——」他張大了口,說不下去。

  「看見方家老爺在半空中輿夫人喝茶?」梵爾替他接下去,「月亮好大好圓就在窗外。」林德才點點頭,眨眨眼又點點頭。

  「這麼多年我都忘不了,因為——因為太可怕,不是真的,」他又嗚嗚哭著。「老爺最愛大小姐,不可能——那樣。」

  「他——他逼大小姐喝茶。」

  「那有甚麼可怕的?」少寧笑起來。「不要再故弄玄虛了。」

  「不是——不是,」林德才的眼睛瞪得好像死魚,嘴裡直吹氣。「老爺——在茶裡放了一包藥。」

  「藥?甚麼?方夫人知道嗎?」

  「夫人知道,夫人只是哭,求老爺別放。老爺鐵青著臉,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生氣,嚇得大氣都個敢喘——大小姐——大小姐直勾勾的盯著老爺,一口就把茶喝光。」

  「請清楚些,甚麼藥?方老爺說甚麼話?方小姐又說甚麼?」少寧的焦躁不安前所未有,他一把抓緊林德才的衣領,一邊疾聲呼喊。「一句也不許漏。」

  梵爾輕柔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立刻,他安靜下來,十分神奇。

  「讓他慢慢說。」她出奇的溫柔,眼中射出一抹類似哀愁的光芒。

  林德才慢慢的令自己鎮定些。

  「老爺對夫人說過,那是一包毒藥。」

  「他要毒死自己的女兒?」少寧尖叫。

  「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說事實,不要加你的意見。」少寧喝。

  「是,所以夫人哭得好厲害,傷心極了,又阻止不了老爺——老爺說大小姐敗壞家聲,不知廉恥,對不起人——因為,大小姐已有了身孕,高紹裘的。」

  「啊——」梵爾驚叫。「那孩子呢?」

  林德才又哭起來,好傷心好傷心。

  「不知道——大小姐喝了那杯茶,轉身就走。後來我再看見她時,已躺在地牢的石床上,她——去了。雖然她依然美麗,像熟睡一般,但臉色好白好白,白得——沒有人氣。」

  「你怎麼進地牢去看的?」

  「我跟在女管家後面,我只是好奇,已經看不見小姐兩天了,大家都說小姐失蹤,隨高紹裘私奔,大家都這麼說——可是我在地牢看見小姐,她——真的死了。」


  「女管家去做甚麼?」

  「兩個陌生男人把小姐放進棺材,夜了沒人,他們抬了出去。」他抹著眼淚。「我不捨得小姐,一路跟著——」

  「跟到墳場?」的士司機問。

  「一輛板車。」林德才說:「可憐的大小姐平時多麼風光,就這樣淒涼慘淡的死了。他們把她運到墳場,立刻把她葬下。那個墓碑是以後才修的。一切都是女管家在辦。」

  房間了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可不可信呢?方淑媛被父親毒死。

  「你說的是否真話?」少寧問。

  「真的。後來好多次我去墳場,大小姐的墓碑已有編號,就是那大樓的門牌,一七三九,真的。」他強調。

  「大樓的地段就是當年墳場,世界上怎有這麼巧合的事?」少寧喃喃說。

  「方淑暖死後,高紹裘怎樣?他知道嗎?」梵爾一邊思索,一邊問。

  「高少爺——」林德才呆怔一陣。「他來過,老爺叫人通知他來的,然後讓他看了大小姐躺在地牢的樣子。」

  「他怎樣?」

  「他看了很久,眼睛動也不動,好像他也死了。然後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掉頭離開。」

  「他竟然一句話也不說。」少寧搖頭。

  「試問他還能說甚麼?」梵爾歎息。「事已至此,方淑媛寧為他死也不屈服,他還能說甚麼呢?」

  「方老爺逼小姐嫁農敬軒嗎?」

  「是是,」林德才忽然記起甚麼。「農少爺說無論大小姐怎樣,他定要娶她為妻,他不介意那肚裡的孩子,也不介意高少爺——」

  「是他逼方老爺下毒手的。」少寧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不能這麼說,他愛方淑媛至深。悲劇是那個時代,那時的道德觀,人的面子等等造成的。」梵爾說:「我喜歡公平些。」

  「他不相逼,方老爺不會急著逼方淑媛,她也不會以死決志。」少寧堅持。

  「那是你的想像,不一定是事實。」她說。

  「那麼事實是甚麼?你說。」少寧用於指指著林德才。

  「我不知道。大家都說高少爺和大小姐私奔失蹤,我知道不是,但不敢講。有一次老爺對農少爺說起,高少爺的飛機不是被日本機打下,而是自己撞山的。」

  「農敬軒知道一切經過,」少寧怒道。「這老奸巨猾居然還騙我們。」

  「或者他有他的原因。」梵爾搖搖頭。「他活了那麼長久,卻一直不快樂,你不以為這是他的懲罰?」

  「回香港時,我還要去見他一次,問他對當年事可會後悔。」他憤憤不平。

  「事情既然已清楚,我只想再去看看那幢大樓的地下室。」梵爾說。

  「那只是以前的墓地所在。」

  「我有感覺。甚至剛才在門口時我仍有感覺,很奇怪,就像方淑媛在四周——」

  「立刻去。」少寧扶起梵爾。「阿才,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不——」林德才臉色慘白。「地下室令我想起大小姐躺的地牢石床。」

  「你留在這兒,明天我們一起回香港。」

  帶著種類似惋惜、遺憾,心痛也難受的心情,他們又回到那幢門牌一七三九的外商辦公室大樓。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1:31:49
第八章

  梵爾在門邊駐足,眉心漸漸蹙起,她搖搖頭邁進大門。上次得過好處的管理員熱情地迎上來,聽他們說明來意後,立刻帶他們到地下牢。

  「我上樓做事,你們隨便看。」他退開。

  梵爾搶在前頭,直奔上次看見地上微濕的那方向。

  「看,」她驚呼,「這地方乾了。」

  六隻眼睛望那曾經「一直不乾」的地方,奇跡般,它是乾的,幹得連一絲濕的痕跡也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的士司機掩著嘴。

  「我想——她走了。」梵爾說。

  「方淑媛?她走去哪兒?為甚麼?」

  「一直以來她心事未了,沉冤未雪,我想是這樣,她仍流連在這地方。」她慢慢說:「現在我們找出她往事的真相,她就放心地回去她原本該去的地方。」

  「我不能相信。」少寧喃喃說:「太不可思議。」

  「你們是說:—靈魂?」的士司機顯得不安。

  沒有人答話。梵爾慢慢蹲下來,用手輕觸那塊已乾的水泥地,一種溫暖的感覺透指而過,流入身體的每個部分。

  「她走了。」她笑起來。「我知道。站在大門口時,我已沒有以前那種感覺。」

  「我們也該回去了。」少寧扶著她。

  第二早晨,他們帶著林德才一起回香港。兩個半小時的機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林德才說了一些往事。

  「其實我見過高少爺的夫人,俞家二小姐。」他說:「她曾經到方家來吵過,她要見大小姐,老爺擋了,她就破口大罵,連老爺也罵了。最後老爺下逐客令,她用力摔破一個青花瓷杯子,樣子好凶。我過去拾地上碎片,看見她掌心有塊銅錢般大的硃砂痣。」

  少寧愕然抬頭,彷彿有這麼一個印象,誰的手上也有類似的硃砂紅痣。

  林德才吞一口口水,偷看少寧一眼。

  「許家大小姐手中也有一塊?」他說。

  剎那間,少寧如雷轟頂,許多前塵往事一起翻湧而來;何令五的臉,手上的硃砂痣在眼前交錯而過。突然間,她的瞼變成另一個像她的女人,指著他的手有著同樣的紅硃砂——無法控制的,他叫出聲來。

  「怎樣?」梵爾體貼的扶著他。

  「不不——」豆大的汗從鼻尖沁出來。驚駭義混亂的感覺令他無法思想,無法說話。一種恍然義似混沌的印象在腦子裹閃著。「啊——」

  「少寧,做甚麼?」梵爾抱著他的手臂。

  「我——我——」他喘著大氣,好久好久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一種明悟在心中升起,不知道悟到甚麼,但非常舒泰平和。「沒事。」

  前世孽,今生報,有人這麼說過嗎?

  人的前世今生,誰能懂呢?何令玉仇視梵爾,對他永不止息的糾纏,會否也牽連著上輩子的某種因緣呢?

  飛機到香港機場,少寧急不及待的帶梵爾和林德才直往山頂,的士開得飛快,他還拚命催,焦急得前所未有。

  「急甚麼?」梵爾又變回初識他時的開朗、平和、熱情。「一切不是都明白了嗎?」

  「不知道。我急於想見九姨婆,她說過要我們告訴她結果。」

  工人迎他們進去,另一女傭已等在樓梯。九姨婆好像知道他們這時會來。

  「九小姐請你們上樓。」她說。

  九姨婆坐在背光的窗前,陽光在她背後幻化成一道光環,她整個人彷彿在發光似的。

  「我們找到她的墓碑。」少寧急著說。

  九姨婆閃耀著光芒的眼睛漸漸就乎和下來,突然間就像一個老人家了。

  「終究她未能隨他去。」她鬆口氣。

  「方淑媛被她父親毒死,她是寧死不屈。」梵爾提高了聲音。「她已有孕。」

  九姨婆嘴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那笑容漸漸擴展到眼角,到整張臉上,笑容為她一直平滑細嫩的臉上添上許多細小縐紋。

  「他們並不能比翼雙飛。」她又說。

  「這是個悲劇,」梵爾聲音更大更高。「高紹裘飛機撞山身亡。」

  「那——也是好事,」她說得恍恍惚忽,一秒鐘一秒鐘的,她臉上的皺紋更多起來。「他不能再令那麼多人傷心流淚。」

  「你不覺他們好可憐?」

  「愛過,得到過的還可憐,那麼,在旁邊一些死心塌地,終身不渝的人呢?」她揮揮手。「我終於等到我想知道的結果。」

  「我可以告訴你詳細情形——」少寧說。

  九姨婆再揮手,令他們離開。她緩緩轉身,把自己的面容隱在暗影中。

  「九小姐——」林德才說甚麼。

  梵爾輕輕推他一把,示意他出去。

  他們默默在門外站一陣。

  「我有點為她擔心。」少寧回頭望一眼已經緊閉的房門。

  「你看見她的笑容,是不?還擔心甚麼?」梵爾領先下樓。

  何令玉穿著一身素淨的套裝,平靜安詳的站在那兒。臉上彩色化樁不再,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寧靜笑。

  「回來了?」她淡而友善的問。

  梵爾和少寧都好意外,她的態度簡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不再仇視梵爾了。

  「你想知道甚麼?」少寧仍有戒心。

  「看你們的神情,必然找到想要的答案!」她拍拍梵爾的肩。「有興趣喝杯茶?」

  「我能看看你的手嗎?」梵爾突然問。

  「想看我這硃砂痣?」她攤開右手。果然一粒朱紅的痣端端正正在掌心,「斗零」那麼大。「與生俱來,據說好運哦。」

  林德才重重的吞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少寧看他一眼,他下意識的點點頭。

  「我們——還有點事,下次再來。」少寧深深吸口氣,他完全不懂,他們這些人,這七十年來到底發生了甚麼玄秘莫測的事。

  「十天之後我們要回美國,」何令玉笑得好親切。「阿菲的生意大部分在那邊,長住香港到底不方便。」

  「你捨得香港嗎?」梵爾忍不住問。

  「嫁雞隨雞,總得跟著阿菲走。」

  離開許家,坐在的士中,林德才鬆口氣。

  「簡直——不可思議,和俞二小姐的紅痣一模一樣。」他驚歎。

  「難道她是——」少寧看梵爾,沒再說下去。

  「還有一個人,我們是否該去見一見?」梵爾突然想起。

  「現在去?」少寧心意相通的瞭解。

  「我——」林德才猶豫。

  「一起去。看見你,他或有記憶。」少寧說。

  農家大宅依然安靜美麗,夕陽中另有一種古舊但依然宏偉的氣派。

  他們報上找農敬軒,開門傭人的臉上浮起異樣神色。他考慮一陣說:「請跟我來。」

  大客廳中坐著兩個素色西裝的中年人。

  「找舅公老爺。」二人低聲說。

  其中一個中年人臉色一沉,很不高興。

  「找舅舅?開玩笑嗎?」他說。

  「對不起,大約一星期前我們才見過他,」梵爾搶著說:「我們才從上海回來,帶來他想知道的消息。」

  另一個中年人也皺起眉頭。

  「你們是——梵爾?」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梵爾意外。

  兩個中年人對望一眼。

  「我們是農敬軒的侄兒,也是目前他的至親,可以說他養大我們,」其中一個說:「如果你是他口中的梵爾,請跟我來。」

  並未上樓,他帶梵爾、少寧穿過一扇門又經過一條走廊,走入後廳。

  後廳相當大,有一千尺左右。梵爾才跨進去,已忍不住「啊」的一聲叫起來,因為她看見廳中掛著農敬軒的放大照片,前面長案上有鮮花素果。

  「他——」少寧叫。

  「昨天早晨他在醫院過世,沒有任何疾病,只因年老。」

  「怎麼可能?一星期前還好好的——」梵爾說,忽然就流下眼淚。「他——他——」少寧用手擁著她。一陣奇異的陌生感踴上,她不是梵爾,不是他熟悉深愛的那個女人,他幾乎要放開她——只不過半分鐘的事,那陣奇異感消失,她又是梵爾了。

  「他怎樣?」少寧問。

  「他終究——等不及我回來。」她答。

  「你說甚麼?」他說。

  她搖搖頭,就在這時她變回梵爾。

  「舅公臨去時十分安詳,只對我們說,如果梵爾來,告訴她「我對不起她。」講完後,彷彿放下心中重擔,微微一笑就去了。」

  「對不起我?!」梵爾莫名其妙。「我只見過他一次,一星期前。」

  「不知道,」那男人苦笑。「以你的年齡當然這——很可笑,他的確是那樣講,我們旁邊的人都聽得很清楚。他說「我對不起她」。」

  「她?!」梵爾想一想。「或是她?」

  少寧的眉心也皺,他聽懂了,她?或是她?梵爾?或是方淑媛?

  「甚麼時候出殯?」他問。

  「一星期後,殯儀館要排期。」

  「我們會去。」少寧說,牽著梵爾離開。

  「等一等,」梵爾站在門邊。「昨天他是早晨甚麼時候去世的?」

  「早晨九點多,不到十點。」

  梵爾、少寧十分動容。天下會有這麼巧的事?那時間,他們不是正在上海一七三九那幢大樓的地下室檢查那方一直微濕卻突然乾了的水泥地嗎?方淑媛、農敬軒是同時去的。

  或者,方淑媛守在那兒七十年,農敬軒等在世上七十年,然後,他們同時去了,這其中又有甚麼微妙關聯呢?誰來解釋?

  「很奇妙的現象。」梵爾沉思著。「上輩子誰欠了誰,誰負了誰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他們心中有悔意,又或者他們心中結解開,他們會回到同一來處嗎?」

  「完全聽不懂你說甚麼,」少寧拍拍她肩。「這件事是否該結束?」

  「不知道。感覺上——似乎仍沒完。」

  「意猶未盡?已鍾情了上海?」

  「不不不,完全不是那樣,」梵爾認真的想一想。「好像有些甚麼事還沒解決。」

  「剛才我感覺到——」一直沉默著沒說過一句話的林德才突然出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真的,我覺得——大小姐在那兒。」

  「甚麼意思?」梵爾幾乎跳起來。

  「她——」林德才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她是不是跟著我們回來了。」

  「阿才,你在說甚麼?」少寧不悅。「光天化日,你——嚇人。」

  「不不不,」林德才雙手亂搖,又看梵爾一眼。「我是說——好幾次,我在任小姐眼睛看見大小姐的笑容和眼神。」

  「我——」梵爾驚訝的指著自己。「我只是像她。」

  「不不,大小姐的眼神和笑容我印象深刻,我——一直記得,和你完全不同。」

  少寧望著梵爾,梵爾望著少寧,兩個人驚嚇莫名,連話都說不出來。

  是不是真的呢?方淑媛隨著他們來到香港——少寧突然想起,他有短暫的時間感覺到梵爾變得陌生,梵爾變得不像梵爾,這和林德才講的有關嗎?

  太不可思議。

  「我們回家吧。」在農家門外,他們各自分道揚鑣,打道回府。

  梵爾心中並未釋然,總有一種「還未結束」的感覺。她憂心忡仲。

  累了整天,他們很早上床休息。

  半夜裹,梵爾又從夢中驚叫而醒。她那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少寧立刻開燈,並緊緊擁抱著她。她滿身冷汗,薄薄睡衣已經濕了大半,全身顫抖,眼中儘是驚惶。

  「別怕,別怕,只是噩夢,別怕。」少寧十分瞭解。

  梵爾伏在他肩上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在迷茫中把自己找回來。

  「夢見甚麼?」他柔聲說。眼睛中充滿了深情與關懷。「告訴我,嗯。」

  「看見她躺在石床上,睜開眼睛靜靜的望著我,」她深深吸一口氣。「沒有痛苦,沒有後悔,只是沉靜。」

  「方淑媛?」

  「不知道是不是她,但一直是我夢中或幻象中的女人。」

  「阿才講的應該是真的。方老爺毒死自己的女兒。」

  「舊禮教下的犧牲品。」她緩緩靠在枕頭上。「那個夢想給我怎樣的啟示?」

  「我覺得——她——他們是想要我們明白真相。」他沉思。

  「我們明白了又如何?」她苦笑。「而且為甚麼找到我與你?」

  「或者——我們與他們真有某種微妙的關係,」他不能肯定。「又或者——」

  「他們要我們完成他們不曾的心願?」她若有所感。

  互相凝望著良久,兩人都笑了。

  他們休息了一天,少寧又將出發去歐洲。

  「這次任務之後,我將辭職,」他說:「找到了你,我不想再浪跡天涯,我想安定。」

  她微笑不語。

  「我們結婚。」他熱切的。「目前我心目中唯一想做的是與你結婚,天長地久。」

  「是受了方淑媛和高紹裘的影響。」

  「不知道。」他指指心。「這麼熱切希望,每想到你,它會發熱。」

  「我等你回來。」她快樂的。

  像往日般,她送他到機場,看著他進入閘口,才慢慢開車回家。

  許久不見的許荻在樓下等她。

  「嗨。」她招呼。

  陽光下,一向沉默安靜的他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與以前大不相同。

  「怎麼知道我這時會回來?」

  「只是碰碰運氣,」他眨眨眼,竟然活潑生動起來。「偉克休假,我們約好出海。」

  「這種天氣?」她問。仍是春寒料峭呢。

  「有何不可?世界不可太拘泥,不必框死在一個框框裹,想做就去做。」

  她凝望他半晌。

  「甚麼事令你改變?」

  「不覺自己改變,」他聳聳肩,好瀟灑。「我輿以前有很大不同嗎?」

  「你——」想說,終於忍住。許荻的改變會否輿何令玉的改變一樣?因為當年的結解開了?

  那麼,當年的事件中,他又是甚麼角色?

  「偉克下來了,」他指指大廈出口。「你不需要換衣服吧?」

  「一切隨緣。」愉快的跟他們上車。

  上了船,才知道今天真不是出海的好時間,毛毛細雨開始灑下來,細細密密綿綿的,令人心頭不寧。

  梵爾想,這種天氣影響飛機飛行嗎?

  「你在想甚麼?有點憂愁。」偉克望著她。「你已不像初認識的你。」

  「你的女友呢?」

  「散了。」他毫不介意的攤開雙手。「還沒打算真正定下來,只拍散拖,來得快,去得也快。」

  「末世紀心態,」許荻插口。「梵爾,你呢?」

  「少寧回來,我們預備結婚。」她甜蜜的。「他會辭職,安定下來。」

  「你有本事。我曾以為世上沒有任何女人能令他定下來。」許荻笑得開懷。「我們始終變成自己人,很好。」

  「你有甚麼打算?」偉克關心的。

  「我?」許荻聳肩。「一切隨緣。」

  「這是甚麼話?不打算拍拖?」

  「也許。也許不。」許荻看梵爾一眼。「如果遇到一個有一半像梵爾的人,也許。」

  「不要總拿梵爾當標準,否則我倆必定做和尚。」偉克笑。「我們不是少寧,他倆根本是緣定三緣定三生,是嗎?

  許荻的手提電話響起來。接聽,神色古怪,看一眼梵爾,把電話交給她。

  「少寧。」他說。

  「少寧?」她驚訝的叫。「你不是飛走了嗎?」

  「我沒走,臨時請假,同事代班。」少寧的聲音嚴肅。「請立刻回來,你同許荻。」

  「有事?」

  「回來再說。」他接著說:「我在皇后碼頭等你們。立刻。」

  許荻輿偉克都聽見電話裹少寧的話。

  「少寧吃醋。」許荻笑。「我們這就回航。」

  不曾真正出外海已折回。

  「都是這討厭的壞天氣。」偉克故意說。

  「晚上我請大家晚餐。」梵爾微笑。她並不覺得任何不妥,心中一遍安寧——因少寧突然折回的安寧。剛才還在想,這種天氣對飛行有影響。「隨你們選地方。」

  「半島嘉蒂斯。」許荻怪叫。

  「Yeah!」偉克幫腔。「搞她一頓。」

  駛進皇后碼頭,已見少寧站在那兒,他臉上沒有笑容。

  「許荻,你完了,」偉克低聲說:「看少寧的表情,他會殺掉你。」

  「不會,梵爾已整個是他的,我只不過是他們表弟。」許荻氣定神閒。

  船靠岸,少寧伸手接住梵爾,他一點沒有怒氣,只是嚴肅。

  「阿荻,你也跟我來,」他看偉克一眼。「如果你沒事,也可以一起。」

  上了少寧的車,他疾駛出碼頭,直奔山頂。他那前所未有的嚴肅,誰也不敢先開口。

  「為甚麼臨時不飛?」梵爾問。

  「有個預感,我應留在香港,」他說:「非常不想上飛機,於是請同事代班。」

  「捨不得梵爾?」偉克想氣氛輕鬆些。

  「不。我對梵爾已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他看許荻一眼。「我接到何令玉的電話。」

  「大嫂?」許荻呆怔一下,他隱約知道何令玉對少寧的歪纏。「她又做甚麼?」

  「她說——九姨婆有事,已請家庭醫生上山。阿荻的手提電話號碼也是她給的。」

  「九姨婆?」梵爾的臉變了,眼光又變得陌生而怪異。「她現在很平靜,很快樂。」

  「你說甚麼?」少寧看梵爾。

  她的視線直勾勾的盯著蜿蜒的山路,好像人的靈魂已離開她。

  「梵爾。」許荻從後面伸手拍拍她。

  她震動一下,茫然轉回頭。

  「甚麼事?」她問。

  「剛才你說甚麼?」少寧問。「沒有說話,我甚麼都沒說。」

  幾個男人互相看一眼,是不是梵爾在剛才那一刻又不是梵爾了?

  非繁忙時間,很快趕到山頂,白加道一百號大門開著,少寧衝進去。

  「快來,」何令玉神色張皇的守在門邊。「快——我怕來不及。」

  大家二話不說直奔三樓。九姨婆房門虛掩,推開,看見醫生的背影,他面對著一張大沙發。

  他們直衝到醫生前面,看見沙發上坐著九姨婆,她安詳平靜的在那兒休息,雖然緊閉著眼,一抹微笑隱約留在嘴邊。

  何令玉首先喘一口氣,放低了聲音。

  「她睡著了,」她搖搖頭。「或者我們先在外面等一下。」

  「不。」醫生臉色特別。「她回去了。」

  「回去?!」梵爾掩著嘴,不能置信。

  從上海回來,已經知道兩位老人過世了,在差不多的時間。

  這有沒有關聯?或只是巧合?

  「她看來這麼平靜,她還在微笑。」許荻驚歎。

  何令玉把手指放到九姨婆鼻尖,她要試試是否真沒呼吸。

  「她看來只像睡著。」梵爾眼眶微紅。

  少寧卻低低飲泣。是那種又傷心又歉疚的哭泣,哭得令大家措手不及。

  然後,他臉上現出一種驚嚇欲絕的神情,在眼淚之中顯得又矛盾又滑稽。沒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寧——」梵爾遞過一張紙巾。

  「我——對不起她。」他說:「但是——她看來沒有怪我。」

  他的的聲音比平日低沉雄厚,而且他講的是一句帶國語腔的上海話。

  「少寧——」梵爾倒退一步。

  少寧自顧自的接過紙巾,慢慢抹乾淚水。他震動一下,突然間飛快抓住梵爾的手,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

  「我不想哭,真的。不知道為甚麼要流淚,我好害怕——不是我要流眼淚。」

  梵爾皺起眉頭。

  「但是大家都看見你流淚。」

  「不不,我全無哭意,眼淚全然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前從未試過——好難解釋,眼淚是自動出來的。」他叫。

  梵爾眼中閃著異樣光芒,不是少寧要哭,那麼是誰?她想說一個名字——忍住了,科學這麼昌明的時代,是否太荒謬?

  「你知道剛才你說了甚麼?」許荻問。

  「我對不起她,但看來她不怪我,」少寧失措。「我不知道為甚麼這麼說,不是我的意思。」

  「那麼是誰?」不明就裹的偉克問。

  沒有人回答,因為少寧都答不出,誰又會明白呢?

  「不——不可能。」何令玉變了色。

  醫生輕咳一聲,插口說:

  「我曾聽過一位去大陸一間廟裹參神的朋友說,那次他一進廟,眼淚像開了水喉的水般湧出來。當時他十分震驚,因為心裹全無想哭的意思。」停一停。「這種事大概只能用宗教的理由來解釋,因為朋友說,進廟時,和他有同樣情形的人不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說不出話。

  「九姨婆是甚麼原因過世的?」

  「以醫學上來講,人老了,是自然死亡。」醫生用毛毯替她蓋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別,我的感覺是她剛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開死亡證明,你們報警,」醫生原非當局者,十分理智。「同時接洽殯儀館。」

  何令玉立刻吩咐傭人,許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來。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過世,大家都想在最後的時間盡一點力。梵爾隨著少寧下樓,走在那初次見九姨婆的玻璃長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見她緩緩從那端走來,穿著米色旗袍,陽光斜斜的從背後照著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說。

  「他這一生為一個信念,一個人而活,」少寧思索說:「事情結束,凡塵俗務俱了結,於是含笑而去。」

  「值得嗎?」她似自問。

  「不存在值輿不值的問題,只要她快樂,她甘心情願就行。」

  「你猜高紹裘當年知不知有這麼一個小小女孩默默愛著他?」她問。

  少寧還沒講話,她又接著自己回答。

  「他知道,一定知道。所以剛才你講那句話。」

  「不,梵爾,」他抓繁了她的手。「我不能相信這種事,我信科學。」

  「科學解釋不了的事太多,」她微笑。「人類的知識有限。」

  「我寧願相信科學。」他堅持。

  「我相信眼目所見,所感覺,所思,所想,所夢。」她很溫柔。

  「太不理性。」

  「理性怎能解釋我們近一段日子所遇到的事呢?」

  「巧合?」

  「編故事也沒有這樣的巧合。」她搖頭。

  「若講給人聽,怕被人罵妖言惑眾。」

  「那就不講,」她很乾脆。「我們自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就好。」

  「真——發生過甚麼事?」他問。

  她望著他半響。

  真發生過甚麼事?要講,真不知從何講起,或者在日本上空,飛機遇氣流那一剎那間的幻象開始——一剎那,彈指即過的事,她竟追尋了這些日子,甚至放棄了工作。

  她是不是傻?癡?迷?或者墜入一種她不明白的幻象中?

  「我想回家。」她突然說。

  「哪個家?」他也有迷惑?「香港或美國的?」

  「美國。九姨婆葬體之後立刻回去,」意志立刻凝聚,堅定無比。「想見父母和家人,想吃紐約路邊的牛油圈,想去百老匯看場舞台劇,想家裹那只波斯貓,好想好想。」

  「你走了,我呢?」他目不轉睛。

  她雙手在空中揮舞,把四散的意念抓回來。

  「我等你的大紅花轎來迎娶。」

  他滿意的深深吸一口氣,緊緊擁著她向外走。在花園裹,大半天的毛毛細雨已停,天邊現出一絲陽光。

  「雨過天青?」他問。

  「太老套。應該說——」她俏皮的笑。

  「說甚麼?」

  「撥開雲霧見青天。」她大笑。「包青天啊!」

  走出許家花園,有一種重新回到現實的強烈感覺。重回現實?

  轉身望著許家大屋,再真實也沒有了,發生與它有關的一切事故——也那麼真?

  不願再想下去,真的,假如已過去,冤冤怨怨也各得其所,塵歸塵,土歸土,此後——對,還是多想以後的事。

  人的一生也不過宇宙光年中的一瞬,真幻之間又可必再執著。

  九姨婆的葬禮以佛教儀式舉行,一切禮儀規矩做到十足。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九姨婆仍是帶著那絲微笑,仍是那般美麗出塵,仍穿著她那身似會發光的米色。

  在瞻仰遣容時,梵爾不自覺的伸手摸摸她的手,不知是真是幻,仍覺溫暖如呵。於是梵爾想,九姨婆不是死了,是醫生所說「回去了」,這麼美好的女人,天使變的。

  做法事的最後一節,所有死者的近親排隊隨著大小和尚繞靈堂數圈;很自然的,梵爾和少寧走在隊伍中。聽著大和尚喃喃念著經文,心靈越來越安詳平和。

  九姨婆九十幾歲的笑喪,沒有人悲哀哭泣,大家的感覺都是「她回去了」。「回去」是值得歡欣的事,對不對?

  走出殯儀館,少寧握著梵爾的手漫步在尖沙咀海傍大道上。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雖沉默卻和諧。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少寧說。

  她側著頭望著他。

  「一七三九號大樓地下室的那見方濕水泥。」

  「你的浪漫思想,靈活頭腦呢?」她笑。

  「有關係嗎?」

  「你不覺那是方淑媛的眼淚?」
`
  他沉默一下,漸漸的眼角滲出笑意。

  「前世眼淚流盡,今生該是快樂女郎。」

  「你說誰?」她盯著他。「不是不信前世今生?」

  他擁她人懷。

  「我只要你快樂。」

  快樂,每個人夢寐以求的。

  (完)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27 07:2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