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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蜜月佳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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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3: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蜜月佳期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風流倜儻的鄧卡斯特公爵艾索爾決心要娶妻,他原本選中蘭斯福伯爵的金髮藍眼美麗的大女兒費里西蒂。但是她另有所愛不願意嫁給他,伯爵外表毫不出色的小女兒安東妮亞私下請求公爵改選擇她為妻子,安東妮亞與公爵協議:她會滿足於待在莊園鄉間生活與訓練馬匹,絕不過問公爵的私生活。
結婚後,在前往巴黎的蜜月期間,安東尼亞也尋求知名服裝設計師將她改頭換面,成為一位美麗動人的女郎。此時,公爵的舊情人的丈夫卻妒恨地向他挑戰決鬥,這個事件因而扭轉了這對新婚夫婦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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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3: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七零年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諾瑟侯爵夫人說話的聲調有點奇怪,鄧卡斯特公爵正在漫不經心地打領帶,這奇特的腔調引起他的注意。

  微微轉頭,從鏡裡望去,侯爵夫人躺在床上橫七豎八的枕頭間,裸露的胴體象珍珠一樣美好,散發著迷人的光澤。

  她金色的頭髮從雪白的肩頭流瀉下來;算起來,在公爵所有的情婦中,他是最美而且展熱情的。

  「什麼事?」他問。

  「你要結婚了,艾索爾!」

  公爵呆愣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去,聲音裡帶著笑意:「現在應該不是談什麼神聖結合的好時候吧?」

  「我是說真的,艾索爾,我們現在該談談這個問題了。」

  「你是說,我們該結婚了?」公爵懷疑地問。

  「當然不是。」侯爵夫人回答。「雖然我可以向你保證,嫁給你是我最渴望的事,可是喬治絕不會跟我離婚的。諾瑟家族不能容許公開的醜聞發生。」

  「那麼你在擔心什麼?」公爵問。

  很顯然,她是在擔心著什麼:圓潤飽滿的前額現出一道明顯的皺紋,碧藍的眼睛裡含著不安的陰霾。」

  停了一陣,侯爵夫人說:「女王知道我們的事了!」

  「這不可能!」

  「我們都很清楚,對女王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老是有些壞心眼的女人愛向女王打小報告;我想一定是你或者喬治的那個親戚,在她面前嚼舌根。」

  「你怎麼會認為女王對我們起了疑心呢?」公爵緩緩地問。

  「她向我透露了一點。」侯爵夫人回答。

  公爵在床尾騰出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侯爵夫人從床上稍稍撐起,靠在有花邊的枕頭上,對自己除了及腰的耀眼金髮外,全身上下一絲不掛,似乎視若無睹。

  在公爵眼中,她像黎明時的亮麗陽光,但是此刻,她的美貌卻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的心思已經全部集中在她方纔所說的話上了。

  「昨晚在舞會上,」侯爵夫人解釋著,「我們跳完舞後,我回到堂上,女王招呼我過去;我過去坐在她身邊,看她面帶笑容,以為她心情愉快。

  她停頓一下,又惡毒地說:「我該記得,她微笑的時候也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說下去。」公爵命令著。

  他還沒有穿外套,身上穿著繡了他名字的細麻布襯衫,戴著公爵的冠帽,灰色的領帶上還繫著顯示公爵身份的鏈子,使他看起來非常高雅。

  結實寬闊的肩膀、窄窄的臀部,讓人覺得他有著運動家的風采。侯爵夫人注視著他,眉目間的惶惑消失了。情不自禁向他伸出手。

  他卻不理會這些。

  「繼續講,」他說。「我要一句不漏地聽聽女王陛下說些什麼。」

  侯爵夫人吸了一口氣。

  「她用那種隱藏著她權術、政治頭腦的天真態度說:「侯爵夫人,我想,我們該給鄧卡斯特公爵找個太太了。」

  「『找個太太?女王陛下!』我叫著。」

  「『他也該結婚了。』女王說。『英俊而又單身的公爵是一種擾亂的力量。』」

  侯爵夫人做了個小手勢。

  「你能想像,我當時驚愕得答不出話來,女王的口氣很明顯地帶著諷刺。然後她又說:『你要運用你的說服力,當然,還有你的機智,侯爵夫人。我一直很讚賞你這兩點,而且也一直盼望侍女們能有這樣的長處。』」

  侯爵夫人說完了,公爵也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她又接下去:「你知道我是多麼希望被指派為皇室的官員。我的那些面貌醜惡、說話陰險的小姑總是瞧不起我,而且公開批評喬治娶了個年輕、沒有顯赫身世的女人;如果我能成為女王的侍女,就可以堵住她們的嘴了。」

  「你一定會使溫莎的沉鬱氣氛變得有生氣!」公爵表示他的意見。

  「還有白金漢宮。」侯爵夫人很快地接下去。「你忘啦,女王到倫敦的次數比以前要多得多了;當然,我也會勸她盡量多到倫敦來。」

  「你覺得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兩個還能見面嗎?」公爵問。

  「如果你結了婚,那可以。」侯爵夫人回答。「否則的話,女王一定會想辦法阻止我們見面;而且,我敢說——除非你結了婚,或者至少訂了婚,不然,她絕不會任命我做她的侍女。」

  公爵站了起來,踱向窗邊,望著窗外廣場上的樹。

  「所以我就為了你的利益,而被犧牲了!」公爵的語氣很尖刻。

  「你遲早要結婚的,艾索爾;你得有個繼承人啊!」

  「這個我很清楚,」公爵答道。「不過用不著這麼急吧。」

  「你今年三十歲,也該定下來了。」侯爵夫人說。

  「你認為那像是我做的事嗎?」他問。

  他的語氣又帶著諷刺的味道了。

  「我不能放棄你!」侯爵夫人喊著。「我不能!我從來沒有象愛你那樣愛過別人,艾索爾!你知道,沒有任何人能像你那麼令我興奮。

  「倒是有不少人試過!」公爵說。

  「那是因為我不快樂。喬治只對希臘的墓園、古代歷史,以及意大利的名家作品感興趣。」

  侯爵夫人停了一下,然後熱情地說:「我要活在今天裡。我對過去或未來都不感興趣,只希望你繼續愛我,讓我倆像現在一樣相聚在一起。」

  「我還以為我們一直都很小心,不會有人知道。」公爵悄聲說著,像在自語。

  「在倫敦,這怎麼可能呢?」侯爵夫人問。「僕人們那麼多嘴多舌;在廣場對面的人,又老是注意停在我門口的馬車;還有,那些女人總是飢渴地看著你,而且因為你對她們不感興趣,所以她們對我恨之入骨。」

  公爵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你太恭維我了,克拉瑞絲!」

  「事實如此——你知道這是事實!」侯爵夫人不甘示弱地應著。「就算我過去有過幾個情人,可是跟那些被你拋棄的、多得可以組成軍團的女人比起來,實在不算一回事。」

  公爵發出一聲惱怒的喉音,走回鏡前繼續調整他的領帶。

  侯爵夫人意識到他很懊惱,而且記起來:他最不喜歡別人提到任何有關他有很多情人的事情。

  不過,她告訴自己,她確信沒有任何事物能瓦解他倆之間這份狂野的迷醉。

  她想:她從沒有遇到比他更熱烈、更多情的情人。

  不管女王說什麼,不管有什麼困難橫阻在前面,她下定決心—一決不放棄他。

  「聽著,艾索爾,」她說的時候,他正背對她站著。「我有個解決的辦法——一個最完美的解決辦法。」

  「如果是要一個幼稚、無知的女孩冠上我的姓,我可沒興趣。」

  「喔,艾索爾,理智一點!你遲早總要結婚的,而且我不能失去成為皇室一員的機會;如果被選為皇室中的一員,我會得到我從來沒享受過的體面和尊敬。」

  「你會發現那只不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一個石磨。」公爵批評。

  「那會使很多事都容易得多,」侯爵夫人懇求地說。「到時候,我們不僅可以暗地裡在倫敦見面,還可以在鄉間約會。

  「你根據什麼這樣想?」

  「因為如果你給了婚,而我又跟你的妻子很要好,那麼就會有千百個借口,可以讓你到府邸來,或者讓我到鄧卡斯特花園去。」

  「你真的以為有哪一個做太太的,會把你當成我和她的朋友?」

  「當然會,尤其是這個我為你選的女孩。」

  公爵很快地轉身。

  「這太過份了,克拉瑞絲!如果你認為我會允許你替我選太太,你就大錯特錯了。」

  「別這麼傻,艾索爾!」侯爵夫人極力地辨著。「你跟我一樣清楚。你是從不和年輕女孩交往的。你想想看,從保守黨俱樂部到這裡。從新市到愛伯森、埃斯克這幾個賽馬場,或者是到你在蘭斯特州的狩獵屋,你什麼時候碰見過年輕的女孩子?」你哪裡有機會接觸她們?」

  「這個環境裡,像她們這種初出茅廬的社交新手還真是不多。」公爵同意道。

  「所以羅,這件事你該交給我來辦。」侯爵夫人說。「事實上,我不但能替你找一個容易滿足、教養好,又不多嘴的太太,而且附帶的,還能幫你把你一直想要的,在鄧卡斯特花園狩獵場後面的那塊地,給弄到手。」

  「你是說藍斯福伯爵的地?」公爵問。

  「正是!等你娶費裡西蒂•溫翰的時候,你就要求她父親把那緊鄰你封地的三百畝土地,做她的嫁妝。」

  「說真的,克拉瑞絲,你似乎全打算好了嘛!」公爵帶著告誡的口吻。「不過你要知道,我根本沒見過這個溫翰家的女孩,甚至不曉得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你當然不曉得!」侯爵夫人說。「可是我得好好地提醒你,你對那塊地可垂涎很久了,就像你常常跟自己說的,多了那塊地,你就可以把訓練馬匹的地方擴充成一座小型的賽馬場。」

  這是真話,公爵無法反駁了。

  藍斯福伯爵是公爵在赫特福州的隔壁鄰居,公爵的曾祖父在牌局中,竟然把公爵家的一塊地輸給了他,對這件事,公爵一直無法釋然。

  侯爵夫人似乎知道自己佔了上風,繼續說著:「我知道伯爵最近手頭很緊,正想找個有錢的女婿。費裡西蒂•溫翰很漂亮。事實上,你如果不拿她來跟我這麼突出的人比,她還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照你這麼說;我猜她大概是金髮、碧眼。」公爵說。

  「一點也沒錯!「侯爵夫人點頭道。「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公爵夫人更完美呢?金髮的女人遠比褐色頭髮的女人更能顯示出珠寶的美好。」

  她輕輕歎了口氣。

  「喔,艾索爾,你要知道,看到別的女人戴著鄧卡斯特家族的寶石,金光閃閃的伴在你身邊,我有多傷心,多難過;那些寶石比窮喬治著迷的那些玩意兒,要華麗壯觀得多啦!」

  她緊抿雙唇,隔了二會兒,才又說;「不過,就算你想跟我私奔,我們也擔不起這個醜名,而且我想你也不會有這個打算的。」

  「如果我真有這個念頭,你肯跟我走嗎?」公爵的嘴唇現出譏誚的弧線。

  侯爵夫人靜默了一陣,然後說:「我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如果要我說真心活。我的答案是『不』。經年住在國外,和每個認識我們的人斷絕往來,過著放逐的生活,這教我怎麼能忍受?男人沒有關係。在這種不名譽的事件裡,受苦的總是女人。」

  公爵知道這是實情。

  「嗯,克拉瑞絲,」他說。「你很有說服力,但是我還需要點時間來考慮這個特殊的問題。」

  「沒有時間讓你考慮了,」侯爵夫人很快地接下去。「你我都知道,只要皇家侍女的位置一有空缺,就會有成打的醜老太婆替她們的女兒、侄女想辦法活動。」

  「你的意思是要我現在馬上把這麼重要的事情決定下來?」公爵問。

  「你如果真愛我,就不會猶豫。」侯爵夫人說。「你知道,假如我們非分手不可,那份痛苦是多麼難以言喻,我想我是無法承受的。」

  她低柔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們可以像現在一樣在一起啊!」公爵提議。

  「你想會沒有人告訴女王嗎?」侯爵夫人問。「女王就像老蜘蛛,在溫莎宮的起居室織著網,等著別人向她報告我們的一言一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見面嗎?」

  「我只能答應你,我會很慎重地考慮這件事。」公爵說得很堅決。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椅子上的外套穿上,把外套的兩肩對準他寬闊的肩膀。

  他彎下腰在梳妝台上探視著,看看是否遺漏了什麼,然後,走向正躺在床上注視他的侯爵夫人。

  她仰望著他,湛藍的眼睛正好配上那身雪白的肌膚。

  「你對我是認真的嗎?」

  「你知道我是認真的。」公爵回答。「不過,愛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一回事!

  「唯有愛情才有價值。」侯爵夫人柔聲說。

  公爵握起她的手,送到唇邊。

  「謝謝你,克拉瑞絲,你使我很快樂。」

  他的唇在她柔軟的肌膚上親吻了一會兒,然後她抓緊他的手,將他拉過去。

  「再見了,親愛的,我美妙而偉大的愛人!」她耳語著。

  一面說著,她一面送上了雙唇。

  他只遲疑了一下,就迎向她的頸項。她把他拉向自己的臂膀。

  他想抗拒,可是已經太晚了。

  她狂野而熱烈的嘴唇,迷戀地纏住了他;望著她,熱情的火從他心底升起。

  他有一種感覺:自己不但向他強烈的慾望投降、屈服,同時也失去了原有的自由。

  不過在這一刻,那都不重要了。

  藍斯福伯爵一封接一封地拆閱放在早餐桌上他位置旁的信。

  僕人為他送上雕刻著藍斯福徽章的銀製拆信刀。

  坐在餐桌另一端的伯爵夫人並沒有太注意這件事,她正為了前晚撕破長裙的事,在告誡她的女兒費裡西蒂,「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能小心一點,費裡西蒂。如果你跳華爾滋的時候能夠穩重些,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了。」

  「我沒有辦法啊,媽媽,那個人踩住了我的衣角。穿那件衣服的時候,我就說過太長了嘛。」

  「你走進舞會裡時,看起來真優雅。」伯爵夫人說。

  她的視線停留在她的大女兒身上,嘴角那抹興奮的神情,漸漸消退。

  費裡西蒂•溫翰的確很漂亮,景泰藍色的眼睛,金色的頭髮,羊脂似的肌膚白裡透紅,她那迷惑的眼神,讓人不忍心拒絕她任何要求。

  伯爵夫人已經在盤算著,怎麼樣說服丈夫拿錢出來,好讓她替費裡西蒂再買一件長裙。

  沒有人注意坐在餐桌另一角的安東妮亞。

  她可不希望別人注意到她,因為只要有人注意她,那麼一定是差她去做什麼事,要不然,就是讓她聽訓,直到盤子裡的食物都涼了。

  所以她頭也不抬地吃她的火腿蛋,直到她父親發出響徹整個餐廳的大喊。

  「我的上帝!

  「怎麼啦,愛德華?」他的妻子問。

  「這封信什麼時候到的?」伯爵問道。

  他拿起信封,不等任何人回答,又繼續說:「這不是郵寄,而是專人送達的;在搞什麼鬼,為什麼不立刻拿來給我?」

  「真是的,愛德華,在女兒面前怎麼這樣說話呢!」他的妻子告誡他。

  「你知道這是誰寫來的嗎?」伯爵這樣問著。

  「當然不知道,我怎麼會曉得!「「是鄧卡斯特!」

  伯爵停了下來,臉上那種期待的表情。就好像正要從帽子裡變出一隻兔子來的魔術師。

  「鄧卡斯特?」伯爵夫人重複著。「你是說鄧卡斯特公爵?」

  「我指的當然是他!」她的丈夫吼著。「我所在意的人裡面,就只有這麼一個鄧卡斯特;愛蜜麗,我們這位在赫特福州的鄰居,自從繼承了爵位之後,就沒有邀請我進過他的屋子。」

  伯爵的聲音裡帶著痛楚,表示他對這件事一直很懊惱,很耿耿於懷。

  「嗯,他終於寫信給你啦!」伯爵夫人說。「他寫信來幹嗎?」

  伯爵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封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後慢慢說:「愛蜜麗,公爵問,他是否可以在明天下午三點鐘來拜訪我。他告訴我,他認為如果我們兩家能做進一步的交往,對雙方都會有好處;而且,他還希望能有這份榮幸,認識我的女兒!」

  伯爵的聲音弱了下來,他發現坐在餐桌前的三個人,全部張大了嘴呆視著他,好像三條魚缸裡的金魚。

  伯爵夫人第一個清醒過來。

  「我不相信!」她說。「把信給我。愛德華,你一定看錯了!」

  「我沒看錯。」伯爵回答她。「除非我眼睛有毛病。」

  他隔著桌子把信丟給伯爵夫人,信掉在一碟果醬上。

  伯爵夫人抓住信,和伯爵剛才一樣用果愕的表情注視著。

  「公爵為什麼說想要……見見我?」費裡西蒂用惶恐的聲音問。

  伯爵夫人看著她的女兒,突然,她的眼裡閃起一道光芒。

  「你要做公爵夫人了,費裡西蒂!」她說。「想想看—一鄧卡斯特公爵夫人!我真沒想到!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能這麼高攀!」

  「要不是事實如此,我會以一百對一,跟鄧卡斯特賭這件事不可能發生。」伯爵這樣表示。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選上我?」費裡西蒂探詢著。

  「他一定是在哪裡見過你,他必定是愛上你了!」伯爵夫人說得心醉神迷。

  「不是這麼回事,」伯爵很敏感地分析著。「這其中一定有別的原因、我要好好把它找出來。」

  「愛德華,你是說公爵要娶費裡西蒂,並不是因為要她做他的妻子,而是為了別的原因?」

  「看了那封信之後,我可沒說他不是要她當他的妻子,」愛德華爵士回答。「我只是說,他沒有像那些乳臭未乾的小子一樣墜入情網。鄧卡斯特是個大男人啊,愛蜜麗,在他身邊向他撒嬌討好的女人,比他馬廄裡的馬還多,假如他居然想娶費裡西蒂——我覺得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那其中必然隱藏了什麼原因,我敢拿身家性命打賭!」

  「愛德華,我真不喜歡聽你這些粗鄙的字眼!」伯爵夫人抗議說。「如果公爵並不是想要費裡西蒂,那我們可真要跪下來感謝上帝創造了這個奇跡,讓我們不必發掘公爵要給這門親事所隱藏的動機。」

  伯爵站起身來。

  「你要去哪兒?」伯爵夫人問他。

  「我先寫封口信給公爵,」伯爵回答。「然後到保守黨俱樂部。通常老班迪頓都會在那裡,如果他在,就會告訴我最新的醜聞,還有鄧卡斯特最近去過哪裡,幹了些什麼事。」

  「你不會提公爵明天要來的這件事吧?」伯爵夫人很快地說。「我們或許弄錯了,他可能是別的意思。」

  「我不是傻瓜,愛蜜麗,」伯爵說。「如果有誰說溜了嘴,把事情洩漏出去,那個人絕不是我。」

  他走出房間,門很快地關起來,留下坐在餐桌前的三個女人,彼此對望著。

  「這件事真讓我難以相信!」伯爵夫人先說話了。

  「可是我不要嫁給公爵,媽媽!」費裡西蒂用很微弱的聲音說著。

  她母親並沒有聽到她所說的話,只是一直盯著公爵那封信看,好像那信是寫在薄牛皮紙上的,非得牢牢刻在心上不可。

  費裡西蒂想再說一次,忽然踝骨被重重踢了一腳,使她退縮了。

  她看看餐桌對面,發現她妹妹正皺著眉向她示警,正要出口的話就收了回去。

  「我們得立刻上樓,看看明天下午公爵來的時候你該穿什麼衣服。」過了一會兒,伯爵夫人說。「我想應該穿那件淡藍的,那樣正好配你的眼睛。不過,那件白色上面綴著藍色絲線的也很合適。

  她說話的聲音很激昂。

  「現在沒有時間替你買新衣服了,所以一定要在這兩件裡面選一件。喔,親愛的,我希望你沒有把它們弄髒!」

  伯爵夫人很慌張地站起來走出去,她的兩個女兒跟在身後。

  她走到費裡西蒂的房門口,突然轉身,尖聲說:「安東妮亞,你還在這裡晃蕩幹什麼?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沒做,如果你沒事幹,我就給你找點事。你知道你得幫著收拾起居室,總不能指望珍妮特做所有的事吧!」

  「是的,媽媽,我知道。」安東妮亞回答。

  她答應著,一邊遞給她姐姐一個警告的眼神,同時碰了碰她的手臂,表示自己稍後會回來,然後就走開了。

  家裡一向人手不足,所以安東妮亞總有數不清的事要做;無論是女傭、待女,甚至僕役的工作,只要一缺了人,她就得插手幫忙。

  把起居室收拾得一塵不染、準備招待客人的家點、縫補、漿熨母親和費裡西蒂的長裙、上上下下傳達吩咐,這些全是安東妮亞的事。

  不過她對這些已習慣了,並不會覺得很慌亂。

  可是今天早上當伯爵夫人正為了明天的事而挑選長裙時,她真希望自己能在臥室陪伴著費裡西蒂,她怕費裡西蒂會忍不住洩漏出心底的秘密。

  一小時以後,她終於抽空進了費裡西蒂的房間,看見費裡西蒂一個人待在裡面,而且並沒有告訴母親什麼,才安了心。

  看見妹妹進來,費裡西蒂就奔過去,抱住安東妮亞,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怎麼辦?喔,安東妮亞,我該怎麼辦?我不能嫁給這個公爵……你知道我不能!」

  安東妮亞擁緊姐姐,然後說:「來,坐下,費裡西蒂,我們談談這件事。你看得出來,這事對爸媽有多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費裡西蒂啜泣著。「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聽的……可是我愛哈瑞。你是知道的……我愛他,安東妮亞!」

  「我知道,親愛的姐姐,可是哈瑞不是個公爵。」

  「他愛我,」費裡西蒂說。「我答應過,只等他跟爸爸提我們的婚事。我就嫁給他。」

  安東妮亞輕歎了一聲,她想:自己該怎麼解釋,才能讓費裡西蒂明瞭——現在無論哈瑞•史丹福說什麼,伯爵都不會聽的了。

  哈瑞的父親是位鄉紳,有一塊很小的土地、一棟頗引人注意的宅鄰,費裡西蒂、安東妮亞兩姊妹和哈瑞在孩提時代就認識了。

  長大後。他們在外出打獵或者舞會中經常見面。安東妮亞記不清是什麼時候知道姐姐和哈瑞墜入了情網。

  費裡西蒂十七歲那年,哈瑞也只不過才二十,沒有足夠的錢養家活口,所以他們都很清楚,向伯爵提親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而哈瑞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是個獨子,將來勢必繼承他父親的財產,同時,他還有個單身的叔叔,總是說要讓哈瑞當繼承人。

  在他們到倫敦參加社交活動之前,哈瑞就想請求伯爵讓費裡西蒂嫁給他,可是被安東妮亞勸住了。

  「爸媽儲蓄了好幾年,就為了要使費裡西蒂在倫敦的社交季中大出風頭,而且能在宮中被女王接見。」她說。「你知道,本來去年費裡西蒂十八歲之前,爸媽就打算實現這個心願,但因外祖父去世,使我們全家陷入悲悼中,才把這件事延擱下來。」

  「萬一她結交上別人呢?」哈瑞頹喪地問。

  「我想,她除了你以外,不會愛別人的。」安東妮亞回答。

  說來奇怪,安東妮亞比她姐姐小一歲,可是每一個人都會找她解決自己的問題和困擾,這成了她在家中扮演的另一個角色,甚至連她母親也是遇事聽她意見的傾向,比聽費裡西蒂的要大。

  「那我該怎麼辦?」哈瑞•史丹福無助地問著。

  「等社交季過去,」安東妮亞勸他。「我們回去鄉間之後,你就可以向我爸爸提這件事了;我相信那時候他會比較聽得進去、」

  安東妮亞真正的意思是:除非這期間,沒有條件很好的人向費裡西蒂求婚,他才有成功的機會。

  她私底下認為不會有這樣的人出現。

  雖然費裡西蒂很漂亮,男士們象飛蛾撲火一樣圍著她打轉,可是要他們向一個沒有嫁妝,只可能在父親去世後,得到五百畝貧瘠土地的女孩求婚,他們一定得好好考慮。

  當然,這還得要那塊地沒賣掉,同時,沒有均分給兩個女兒——關於均分這點,安東妮亞一直認為父親不會這麼做——而讓費裡西蒂全部繼承。

  所以,雖然費裡西蒂受盡阿諛奉承,在舞會裡也從不缺少舞伴,可是卻一直沒有人向她的父親正式提親,頂多不過是在花園裡對她調調情。

  想不到現在鄧卡斯特公爵突然出現,安東妮亞知道,這一來,哈瑞•史丹福成為費裡西蒂丈夫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我要嫁給哈瑞!我愛他!我絕不會再愛別人!」費裡西蒂說著。

  她抬起頭來,淚水沿著雙頰滾落,看起來是那麼楚楚動人;安東妮亞深深地替她難過。

  「我想你得面對現實,最親愛的。」她說。「你既然可能成為公爵夫人,爸爸就絕不會答應你嫁給哈瑞。」

  「我不想當公爵夫人,」費裡西蒂說。「我只希望和哈瑞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安東妮亞,我曾經享受過許多社交活動和舞會的樂趣,可是當時我心裡仍然想念著他,我想,如果待在家裡,會更有意思得多。」

  安東妮亞明白這是事實,她很擔心地想:毫無疑問的,如果費裡西蒂過那種氣派堂皇的日子,她一定不會快樂的。

  同時,安東妮亞對公爵的事,知道得比家裡其他人要多得多;所以事實上,她和父親要請教的那位老朋友一樣有資格解答這個疑問——公爵求婚的真正目的,可能是什麼。

  公爵擁有大約一萬畝的地;由於兩家土地相連,所以安東妮亞一向很好奇,不過對他的好奇遠不如對他的馬來得大。

  安東妮亞很愛馬。小時候,家裡總是把那些她父親和姐姐都不要的又老又差的馬分派給她騎。

  雖然如此,安東妮亞卻仍能憑著自己本身某種奇妙的方式,使那些最懶或最老的馬兒發揮作用,而且在奔馳和外出狩獵時,她總是一馬當先。

  從她會走路開始,就知道在籬笆的那一邊,養著任何愛馬的人都會渴望得到的純種駿馬。

  位於赫特福州的鄧卡斯特花園及屬於公爵產業的城堡,呈波浪狀,樹木茂密,大部分的土地都已經開墾種植,只有在離公爵宅邸一哩處,從園中開出了一條供馬兒奔馳的平坦、完好的狩獵道路,這條路本來向另一方位延伸了一哩,可是那塊土地現在屬於藍斯福伯爵了,所以馬兒一奔馳到接近伯爵士地的邊界,只好猝然停止。

  埃威斯是公爵的馬伕頭,已經在赫特福州住了一輩子;他很。決就發現,每天早晨當他和小馬伕帶著馬兒做晨間奔馳的時候,總有個小女孩隔著籬笆,用渴望的目光盯著。

  隨著小女孩的成長,她和這位老人的友誼也與日俱增。

  老人甚至說:「我的小姐,你對馬所知道的,簡直跟我瞭解自己一樣多。」

  「我希望這是真的。」安東妮亞會這樣答。「你現在該告訴我,公爵的馬在德貝馬賽中獲勝那天的事了。」

  沒有人不喜歡專心的聽眾,埃威斯也不例外。

  他自己沒有孩子,所以一肚子的故事,都講給安東妮亞聽了,她老是聽得入了迷,兩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那樣子真教人喜歡。埃威斯生動的描述,使她覺得好像當時自己也在場。

  除了埃威斯,安東妮亞也逐漸接觸到公爵家中其他的人。

  管家邁立許太太是個經常覺得無聊得發慌的人,她準備領這位很有鑒賞力的鄰家少女參觀整棟大宅邸。

  而令安東妮亞受益最多的,卻是圖書室管理員勞瑞先生。伯爵對藝術並本喜歡,即使他的祖先曾經保存過什麼有價值的畫或傢俱擺設,也早就賣掉了,剩下那些畫得很差的溫翰家族的畫像,只是因為賣不出去,所以才留在那兒的。

  而鄧卡斯特花園裡,卻滿是經過幾世紀收集而來的名畫、古董傢俱、箭頭、珍寶。每一件都有一段令安東妮亞沉醉著迷的歷史。

  勞瑞先生傳授給她的知識比伯爵請來的女教師要多得多,因此在十五歲以後,安東妮亞待在鄧卡斯特花園的時間,比待在堡裡書房上課的時間還長。

  那些女教師知道她在家裡是最沒有地位的,所以對她不來上課也就不太在意,轉而專心一志地把自己那頭很貧乏的知識,灌輸到費裡西蒂的腦子裡。

  她們和伯爵夫婦的想法一樣,認為反正費裡西蒂長得很漂亮,不再需要太多才能。教育對她也就不重要了。

  伯爵夫人唯一堅持的是:她的兩個女兒必須會說流利的法語。

  「所有教養好的淑女都能說法語。」她驕傲地說。「出國的機會越來越多,外國人到英國來的也一天天增加,能夠說帶巴黎腔的純正法語,是絕對必要的。」

  一八五七年法王路易•拿破侖和皇后裘琴妮亞來訪的時候,她和丈夫曾應邀參加盛大的歡迎宴會,這件事更使她認定,縱使她的兩個女兒缺乏其他的才藝,說好法語這一點卻是絕不能少的。

  安東妮亞發現法文很容易學,而且她很喜歡那位每星期從聖阿木斯來兩次,教她和費裡西蒂法文的、相當謙和的老法籍女教師。

  「我記不住這些煩死人的動詞。」費裡西蒂會絕望地大叫。

  但是安東妮亞不但對這些動詞運用自如,而且很快就可以用法語和法籍女教師交談了。從談話中,她知道了許多自己想知道的有關法國——尤其是巴黎——的事情。

  其他的女教師都只關心費裡西蒂,而忽略了安東妮亞,法籍女教師卻正好相反。

  安東妮亞有天賦的好聽力,因此法籍女教師很盡心地教她,而讓費裡西蒂靜靜地坐在一旁沉思——當然,絕不會是在沉思法文的問題。

  「對兩件事,我知道得很多。」安東妮亞曾告訴自己。「第一件是馬,那得感謝埃威斯;第二件則是法文,這可得歸功於我的法國女老師了。」

  勞瑞先生從鄧卡斯特花園找來一些跟這兩方面有關的書,借給安東妮亞看。因為伯爵夫婦很少親近他們的小女兒,所以,如果他們發現她的知識和閱讀範圍竟然如此廣博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服喪期間,伯爵認為費裡西蒂已長大成人,不需要再上課,就立刻辭退了家庭教師,把她們那點微薄的薪酬也省了下來。

  做父母的並沒有考慮到安東妮亞比姐姐要小一歲。伯爵夫人已經明白表示過,她不會讓兩個未出嫁的女兒,同時出現在社交圈。

  他說話的語氣,使安東妮正確信他這個小女兒會嫁不出去,而且即使嫁出去了,也一定是嫁個無名小卒。

  安東妮亞攬鏡自照,對母親的想法並不驚訝。

  她不像費裡西蒂那樣有一頭金髮,而是近於黑色的——不幸的是並非愛情小說作家筆下常愛描寫的,濃密漆黑的頭髮。

  不頂黑的頭髮、睫毛,恰可配她灰綠的眼睛,可是她覺得不能把她的膚色襯托成上流社會年輕小姐們最流行耀眼的白。

  「真可怕」安東妮亞絕望地自語。「我真希望這頭頭髮變成紅色,眼睛變成鮮綠色……那樣,或許有人會注意我!」

  她總是穿費裡西蒂穿舊了拋棄的衣服,所以很難顯得突出。安東妮亞自己也曉得,適合費裡西蒂那種德瑞斯頓瓷器般外貌的顏色,並不適合她。

  不過她不習慣,也沒有興趣,去理會這件事。

  對服裝,她唯一關心的,就是她的騎馬裝。

  她不能像費裡西蒂在倫敦的裁縫師那兒做衣服,所以聖阿木斯一位當地的裁縫就盡力為她做:因為他很喜愛安東妮亞,而她也對他也體恤。

  他的妻子一到冬天就會有持續性的咳嗽,她就帶給他一瓶蜂蜜,還和他談關於他孩子的種種。

  當他告訴她,有一位獵狐的先生急著要一條打獵的短褲,他是位好主顧,而且付的錢比伯爵要高,所以她的騎馬裝還沒做好;她也非常體諒他。

  「我瞭解,傑金斯先生。」安東妮亞說。「不過拜託你盡量把腰做小,而且夾克的肩膀部分要合身;我不是在替自己那麼操心,而是因為這樣才能顯示出我所騎的馬的優越,傑出。」

  「的確是那樣,我的小姐。」傑金斯先生回答。

  後來安東妮亞發現,他花了比他所付的工錢還多的時間,來做她的騎馬裝。

  她沒有告訴傑金斯先生——當然,也不會告訴她的父親——埃威斯偶而會讓她騎公爵的馬。

  她和埃威斯以及小馬伕一起帶馬運動;每一次,她都覺得內心的喜悅、震顫是那麼難以言喻。

  「真是可惜,小姐,」埃威斯表示。「你不能騎這些馬出去打獵。那樣,他們就有得說啦!」

  「真的!」安東妮亞同意道。「這多讓他們嫉妒!而且他們一定會告訴公爵的。那時候,我只好又回籬笆那邊去偷窺了。」

  「偷窺」這件事是他倆之間的一個笑話,埃威斯笑了起來。

  「是啊,我的小姐。我永遠忘不了你張著大眼睛,從枝丫間窺視我的那個神情。第一次,我以為你在刺探,覺得很懊惱,後來才感覺到你是真的有興趣,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對啊,埃威斯,」安東妮亞回答她。「那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一天。」

  她常想,只要她能和埃威斯及馬兒待在一起,家中任何的不快,她都能夠忍受。在家裡,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這份缺憾在這兒獲得了補償。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瞭解到——父親為了她不是男孩這件事,深受刺激;她曾因自己無法變成男孩來取悅父親,而痛哭失聲。

  長大一點後,她從保姆和其他僕人的口中知道: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不能再生孩子。安東妮亞開始明白,她父親的失望有多深。

  「伯爵一直認為他一定會有個兒子,」老奶媽告訴她。「搖籃和所有的嬰兒用品上,都扎上了藍色的絲帶;甚至連名宇都按家族輩份取好了。叫安東尼。」

  「這就是我之所以叫安東妮亞的來由。」

  「沒有人想到你會是個女孩。當時,他們都以為你和你母親會死,不過你終於平安出生了,幾小時後,就給你受洗命名。」

  「『給她取的是什麼名字?』醫生問我。」

  「『本來取的名字是安東尼,大夫。』當時我看你母親不能言語,就這樣回答醫生。」

  「『那麼就叫安東妮亞好了。』他說。」

  安東妮亞曾經嘗試著讓自己作個男孩,來彌補父親的缺憾,她請求他帶她去打獵、去騎馬。

  可是她很快就發現,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會讓父親惱怒,都會讓他想起他永遠不可能有兒子這件傷心事。自此,她總是躲開父親,而家裡的人也不再關心她的存在與否,只有當她在進餐的時候遲到了,大家才會注意,然後就嚴厲地懲罰她。

  因此即使她剛騎完馬,或者正著迷地聽埃威斯講故事,一到了進餐的時間,她就得及時奔進屋裡換上合適的長裙,屏息而端莊地走入餐廳,免得被伯爵發現。

  此刻,費裡西蒂正伏在她肩上啜泣的時候,安東妮亞想——這位有魅力、令人無法抗拒的公爵,可能要成為她的姐夫了。

  像她這樣長時間待在鄧卡斯特花園裡,難免會聽到僕人們閒談起他們的主人;此外,她母親的朋友也經常提到。

  因為公爵是赫特福州這裡最重要、也最有意思的人物,所以就成了鄧卡斯特花園四周,每一個人談話中永無休止的話題。

  雖然他住在宅鄰里的時候,並不和當地人來往,卻無法阻止他們喋喋不休地談論、探究他多彩多姿的愛情事件。

  安東妮亞在母親的朋友來喝茶的時候,總忙著分送三明治和蛋糕,傳遞茶杯,然後就退到客廳的一角,出神地聽著有關公爵的一切;她是那麼卑微,又那麼安靜、不多嘴,所以那些貴婦人都忘了她在旁邊,圍著茶桌滔滔不絕地談起公爵的事來了。

  他知道什麼時候一個愛情事件結束,她也清楚下一件是幾時開始的。

  她聽說那些嫉妒的丈夫雖然懷疑,卻找不到證據;也一再聽那些被公爵遺棄的女人向所有的人宣稱:她的心碎了,生命再也不會和以前相同了。

  這些和她借來的一些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一樣迷人,那些書不是勞瑞先生借給她的,他絕不會容許圖書室有那類中存在。安東妮亞是向家庭女教師們借的,她們以閱讀那些她們從不曾經歷過的愛情故事,來打發在書房中獨處的漫長時光。

  安東妮亞一直認為那些書都是虛構的,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可是後來發現,公爵的整個生活對這些小說情節的印證,竟遠比她所想像的更真實。

  「我真懷疑,究竟是什麼使女人對他如此趨之若騖?」她自問。

  她注視著他掛在鄧卡斯特花園牆上的畫像。

  畫中人非常英俊,儀表堂堂,可是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雖然她也無法向自己解釋,不過卻相信那是畫家表現不出來的。

  她見過公爵,那是他待在鄧卡斯特花園裡,在馬場中騎馬的時候。

  由於埃威斯事先的關照,因此她隱蔽得很好,沒有讓公爵發覺。她隔著兩家分界的籬笆窺視,心裡想:他騎馬的姿態是那麼雄偉,好像和馬合為一體了。

  他總是飛馳而過,使她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以及他眼中的表情。所以安東妮亞一直希望能和他會面。

  現在,這個願望很可能要實現了;不過不是明天,而是在宣佈婚約的時候。因為她相信當他來看費裡西蒂的時候,父母親不會讓她也在場的。

  想到婚約,安東妮亞不禁擁緊了費裡西蒂。

  她知道這對姐姐是多大的傷害,而且她禁不住想:從自己對公爵所知道的事情來看,費裡西蒂是無法跟他抗衡的。

  安東妮亞對姐姐太瞭解了——她是個很溫柔甜美的女孩,可是在很多方面卻相當笨拙,而且,如果不能被珍愛、照顧,是很容易受傷的。

  公爵會這麼做嗎?他有這種打算嗎?

  「我怎麼辦?安東妮亞,我該怎麼辦?」費裡西蒂絕望地嗚咽著。

  安東妮亞發現自己在想著諾瑟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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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3: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公爵正在吃他豐盛的早餐,管事走到他身邊,恭敬地說:「對不起、打擾您了,大人。安東妮亞•溫翰小姐求見。」

  公爵很吃驚,認為他一定是弄錯了。

  「安東妮亞•溫翰小姐?」他問。

  「是的,大人。」

  「這個時候?」

  「是的,大人。」

  公爵看起來更驚訝了。

  「她是一個人來的?」

  「是的,大人。有個陪她來的侍女,正等在大廳上。我把小姐領到圖書室去了。」

  公爵放下刀叉,把咖啡送到唇邊。

  早餐的時候,他總是吃得很多,因為他相信這對自己的健康很重要;同時只喝咖啡,不喝其他任何飲料。而且不論前一晚如何盡情喝酒,在早上,他絕不碰酒。

  他也一向早起。這些全是他的規則,他的生活都是按照他為自己訂下的規則、計劃進行的。

  往倫敦時,在海德公園騎馬道還沒有擠滿去聊天的名門閨秀,和去炫耀自己的馬的馴馬師之前,他已經騎完了。

  即使對他再怎麼頑固糾纏的女人,也從來沒有在早晨七點半來拜訪過他。

  喝完咖啡,他向支在面前的銀表看了一眼,心裡揣測著清早造訪的用意何在。

  藍斯福伯爵的女兒怎麼可能不知道——一位淑女去拜訪一位單身官員,是很不尋常,而且該受責備的!

  同時他很氣惱地想,她這一來,就把他騎馬的時間給耽誤了。

  他吩咐馬伕準備的種馬,在前門等著了,時間如果一耽擱,小馬伕就很難拉得住馬。

  所以當他走進圖書室的時候,面上帶著意味深長而又不甚歡迎的表情。

  他剛進門,一個小小的身影從窗前轉了過來。第一眼,他就明白這個女孩來看他的目的,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樣。

  他記得侯爵夫人形容過她有一頭金髮,碧藍的眼睛。

  她不是說,這樣的女孩是當公爵夫人的最佳人選,而且和鄧卡斯特家的珠寶最相稱嗎?

  回憶那天的談話,他突然想起,侯爵夫人說她為他選的女孩,叫費裡西蒂。

  公爵注視著安東妮亞,覺得對她的印象並不好。

  因為她的穿著很糟糕,一件完全不合身而且褪了色的藍色軋別丁料長裙,帽子小而且沒有整理,像件廉價的裝飾品,把他大部分的頭髮都遮蔽住了。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尖尖的臉上有一雙很大的眼睛。他看得出她非常緊張。

  「我希望您……能原諒我這麼……一大清早就來拜訪。」

  「我們這種認識的方法,的確很新奇。」公爵回答。「我想,今天下午我要會見的是你姐姐,對嗎?」

  「是的,」安東妮亞回答。「是我姐姐費裡酉蒂。」

  「那我沒有把名字弄錯。」

  然後公爵做了個手勢。說:「請坐,安東妮亞小姐;能不能告訴我,對你這次意外造訪,我有什麼可效勞的地方?」

  安東妮亞在一張舒適的沙發邊緣坐下,大眼睛看著主人。

  他比在狩獵場騎馬的時候更好看得多,她想。此刻,他們相距這麼近,她終於發現那些畫家在替他畫像的時候,究竟忽略了他哪一點。

  那是一種嘲諷的神情,或許,還帶些無賴和饑誚。畫家們競相爭畫他輪廓分明的面貌、寬闊的額頭和深凹的眼睛,卻遺漏了他這一點。

  「他比他們畫的要更吸弓!人得多。」安東妮亞告訴自已。

  公爵坐在她對面的一張安樂椅上,兩腳交叉著。她看到他擦得很仔細的馬靴,心裡在考慮,如果問他那有什麼用途,會不會太不禮貌、太唐突?

  然後她想起埃威斯可以替她問這個問題,就決定下次到鄧卡斯特花園時,請他幫這個忙。

  「我在等你回答,安東妮亞小姐。」公爵的聲調透著不耐煩。

  「我……我想,」安東妮亞有點吞吞吐吐。「我希望您不會認為我這種推測太無禮;我想,今天下午您去看家父的時候,會向我姐姐求婚。」

  公爵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是那麼打算的。」

  「您會不會很介意……讓我來代替姐姐呢?」

  公爵吃驚地坐直身子。隔了相當長的時候,他才弄清楚自己並沒有誤會她的意思;他回答:「我覺得你應該解釋清楚一點,我完全不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是很容易瞭解的,大人,」安東妮亞說。「我姐姐費裡西蒂愛上了別人。」

  公爵覺得自己突然鬆了一口氣。

  「既然是這樣,你姐姐一定會拒絕我的求婚,那今天下午我去拜訪令尊,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他一面說,心裡一面告訴自己——這一下可自由了,如果侯爵夫人替他選的女孩不願嫁給他,那麼她也不能責怪他沒有按她的計劃進行。

  「爸媽都很興奮地等待您的光臨,」安東妮亞回答。「而且他們也很熱切地盼望您能成為他們的女婿。」

  「如果你姐姐不肯嫁我,我也不能娶她啊!」公爵的嘴角掛著一抹微笑。

  「您以為她敢這麼跟您說嗎?」安東妮亞輕蔑地問。「尤其是在爸媽一點也不知道她在談戀愛,而哈瑞又還不能跟我爸爸提的情形下。」

  公爵注視著安東妮亞,她帶著些不安繼續說:「您不會不知道,無論費裡西蒂愛的是誰,她還是會被迫嫁給您的。」

  「這簡直荒唐!」

  公爵口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知道這個奇特的女孩所說的,無疑是事實。

  他是社交圈裡盡人皆知全國最夠條件的單身漢,每個有女待字閨中的媽媽,都視他為最理想的女婿人選。

  任何一個女孩,只要被他選為妻子,不管她私心中愛的是誰,不管她願不願意,都會被迫嫁給他。

  所以他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任何與費裡西蒂•溫翰有關的反對意見。

  他並沒有把她看成一個「人」來替她設想,只當她是一個滿足、順從的年輕女孩,對他竟然降低身份向她求婚,應該滿心感激、歡悅。

  「我不像費裡西蒂那麼漂亮,」安東妮亞打斷了他的沉思。「不過您並不很在意您的新娘長得怎麼樣,您只要她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而且為您生個繼承人。從這方面看,我想您會發現溫翰家兩姊妹,彼此是很相似的。」

  公爵站了起來。

  「誰告訴你,我的妻子長得怎麼樣沒有關係?」他尖銳地問。

  安東妮亞猶豫了一陣:他看得出她是在逐字逐句地推敲她要回答的話:「這是很明顯的,大人,不是嗎?您從沒見過費裡西蒂,她也沒見過您。可是……您卻要向她求婚;而且,每個人都早就在說,說……您需要個繼承人。」

  「我想這是我和年輕女孩談話裡,最奇特的一次。」公爵說。「令尊知道你到這兒來嗎?

  「不,當然不知道!」安東妮亞回答。「媽媽以為我和侍女珍妮特去參加早晨的領聖餐式。家裡正為您今天下午的光臨忙著做準備,這是唯一可以讓我溜出來的借口。」

  「你真的希望我對你特殊的提議很鄭重地考慮?」

  「為什麼不呢?」安東妮亞反問。「費裡西蒂為這件事哭了一整夜,快要把自己搞病了,我得想辦法幫她的忙,而且在我看來,我比她適合做您的妻子。」

  公爵的嘴角泛起抑制不住的微笑,他問:「你怎麼這麼有把握?」

  「我不會向您盤根問底,」安東妮亞回答。「而且當您在倫敦的時候,我會很快樂地待在鄉間。事實上,我會很滿足地待在鄧卡斯特花園。」

  「你真的認為你會願意嫁我?」公爵問。

  他的問題嚇得安東妮亞說出了真心話。

  「假如我能騎您的馬,」她回答。「我會嫁給……」

  她很快地制止了自己。

  她本來要說:「嫁給魔鬼!」可是突然發現這樣說太粗魯,所以僵硬地改口說:「……嫁給它們的主人!」

  公爵沒有忽略她話中的停頓和猶豫。

  「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我的馬。」他說。「我想,你既然住在隔壁,一定是看見過它們,是嗎?」

  「我在狩獵場看過,」安東妮亞說。「它們真雄偉、真壯觀!尤其是『紅撣子』,我認為您有了匹冠軍馬。」

  「我也這麼認為,」公爵同意道。「不過當一匹馬還沒有在它第一場比賽中獲勝之前,誰也不敢斷言它在賽馬場上會有多快捷。

  「埃威斯對它很有信心,他說它至少會和它的父親一樣棒。」安東妮亞說。

  公爵深思地看著她。

  「我有一種感覺,安東妮亞小姐,你對我的馬的瞭解,比在邊界那兒遠望所能知道的,要仔細得多。

  安東妮亞發覺自己說溜了嘴,公爵看見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我……對馬……很有興趣。」她說話的聲音不太有力。

  「尤其是我的!」公爵說。「因為你對它們太有興趣,所以才準備嫁給我!

  「並不盡然,」安東妮亞有點羞澀。「任何女孩如果能做您的妻子,都會感到莫大的榮幸;不過,大人,您必須承認,至少在會過面之前,很難確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匹馬,您在騎過它之前,也是不能妄下斷語的。」

  她知道最後一句話太唐突,不過還是忍不住加了進去。

  「而且當然,你對我的馬比對我知道得多羅!」公爵批評說。

  他沒有漏掉他語氣裡的嘲諷。

  「我知道,您會認為我冒昧造訪,又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很奇怪的事。媽媽如果知道,一定要嚇壞了!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辦法救費裡西蒂。」

  安東妮亞發現自己這些話並不太討好,所以很快又加上:「如果她不是愛上了別人,我確信費裡西蒂一定會和其他任何一位女孩一樣,對您的求婚感到很興奮、很快樂的。」

  「如果照你所說,她情有所屬,」公爵說,「那我只有娶你了?」

  「我真的會盡力做您的好太太!」安東妮亞嚴肅地說。「不僅因為對您的馬有一點瞭解,而且,我對鄧卡斯特花園以及它所包含的珍寶也很有興趣。勞瑞先生告訴過我關於您祖先的事,我能瞭解您為什麼那樣以他們為榮。」」

  公爵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安東妮亞又接著說:「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不過我看過很多書。」

  「毫無疑問,一定是我圖書室裡的書,對吧?」公爵表示。

  安東妮亞發覺他的感應力比她想像的更強。

  「相當多,大人。」她老實地承認,然後又很快地說:「我希望您不會為借書給我的事跟勞瑞先生生氣。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知道我的家庭女教師不能教我那些我想知道的事!」

  公爵沒開口,她又繼續下去;「因為我問過他很多問題,所以他常常把有關的書信給我。我都很小心地保管的!」

  安東妮亞擔心地望著公爵。

  「我想我得嘉獎勞瑞先生增加了你的知識,」他過了一會兒說。「我常感歎我那些書就那麼可悲地浪費在偌大的圖書室裡;現在,很高興它們真能派上用場。」

  安東妮亞鬆了一口氣。

  「謝謝您,大人。假使因為我這些話而給勞瑞先生帶來麻煩,我會很不安的。」

  「你正在談你的教育情形。」公爵提醒她。

  安東妮亞對他笑了一下,笑容使她蒼白的臉變得紅潤。

  「我對馬的瞭解、從您的書中得來的知識,還有能說法語,這恐怕就是我的全部內涵。」

  「你沒有其他的才能嗎?」他問。

  「沒有。我沒有時間去畫水彩畫,或者是刺繡。」

  她輕歎一聲。

  「我想我表現得不太女性化,不過我出生的時候應該是個男孩!」

  公爵揚起雙眉,安東妮亞解釋道:「爸爸一直想有個男孩,當時他認定我應該是,甚至命名我為安東尼。」

  「我明白了,」公爵說。「所以為了彌補這個缺憾,你就成了個男性化的女孩。」

  他說話時;一邊望著她頭上那頂不合適,戴法又不時髦的帽子。

  他同時也打量她那件不合身的長裙;那本來是為費裡西蒂做的,現在已經修改過了,改的技術卻不太高明。

  他並不指望一個年輕女孩有象侯爵夫人那樣優雅、灑脫、飽經世故而令人滿意、無法抗拒的女人味。

  可是在他模糊的感覺裡,他要娶的那個女孩,至少也該是雪白無瑕,有一雙純潔而湛藍的大眼睛、金色的頭髮,看起來就像童年時,母親讀給他聽的畫冊上的天使。

  安東妮亞看來一點也不像他想像中的妻子。

  好像看透了他心裡所想的,安東妮亞略帶緊張地說道:「如果穿上一件特別為我選的新衣,我相信我……會比現在好看。」

  「你是說……」公爵只說了開頭。

  「因為我是妹妹,大人!」

  安東妮亞不自覺地向他的困惑冷笑了。

  公爵何嘗知道貧窮的滋味?她想,他何嘗瞭解拚命想使收支平衡,整天擔心哪裡有錢付源源而來的帳單的滋味?

  他始終過著奢華的生活,他一直是個擁有龐大財產的有錢人,是一個值得誇耀的光榮頭銜的所有人。

  「他怎麼可能瞭解,」她嚴厲地自問,「普通人在生活中必須忍耐些什麼?」

  她突然感到很懊惱,而且被他的仔細查詢弄得有點畏縮;所以,安東妮亞站了起來。

  「我想,大人,我該走了。」她說。「今天下午三點,家父會等著歡迎您。如果您覺得無法接受我做您的妻子,我會十分瞭解的。費裡西蒂非常可愛,而且說不定到時候她會變得喜歡您。」

  「你給我出了個難題,安東妮亞小姐。」公爵說。」我得在兩個年輕女孩間選擇,一個已經有了愛人,如果我娶了她而她又對愛情忠實,她就會恨我入骨;另一個則是對我的馬而不是對我這個人迷戀。」

  他很譏諷地說著,安東妮亞立刻不加思索地反擊:「大人如果替自己找個對您很有興趣的太太,那會很不方便的。」

  「這是什麼意思?」公爵質問題,聲音裡出現一種先前沒有的冰冷味道。

  「只有這種婚姻才是您想要的,大人——一種安排的婚姻!如此會給雙方帶來……利益,這樣最好;如果您有……其他的興趣,那麼您的妻子也該……有一些。」

  兩個人都意味深長地沉默了。然後,公爵說:「你是選擇了我的馬,做你『其他的興趣』?」

  「是的!」安東泥亞說。

  他覺得他即使沒有生氣,也一定很懊惱她的這番話,她絕望地想:自已把這次見面給弄糟了,現在,他絕不會照她所期望的去做了。

  她相信下午他去看伯爵的時候,一定是向費裡西蒂求婚,而不會向她。

  「我試過,但失敗了!」安東妮亞告訴她自己。「我再也無能為力。」

  他很禮貌地彎膝行禮,起身時說:「我得謝謝您聽我說了這麼多。很抱歉,耽誤您騎馬的時間。」

  「我會很審慎地考慮你所說的活,安東妮亞小姐,」公爵說。「而且無論我做了什麼樣的抉擇,我都希望今天下午能有榮幸再見到你。」

  「這個,我可以向您保證,是不太可能的。」安東妮亞回答。「除非您要找我。」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他覺得她眼中閃爍著挑戰的光芒。

  然後在他走到門旁之前,她已開門出去,匆忙地穿過大廳。走向侍女等候她的地方。

  公爵帶著茫然的表情站著,注視管事把她們送出去,直到門關上。

  「我的上帝!」他喃喃自語。

  他知道——安東妮亞短暫的出現、她對他所說的話,比他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事,都令他吃驚。

  「整個情況都不合理——完全不合理!」在騎向海德公園的路上,他這樣想。

  他避開了一定會遇到熟人的騎馬道,在不太熱門的S字形人工池的另一端奔馳。

  雖然經過一小時的運動,他自覺好過了些,可是卻仍然不能決定自己的未來。

  在克拉瑞絲說服他,說費裡西蒂•溫翰正是他要求的妻子的典型,而且哄他寫信給藍斯福伯爵的時候,每件事似乎都比較簡單。

  他想,真的,他當時以為任何他要娶的女人,除了特殊的機會之外,都會心滿意足地住在鄉間。

  侯爵夫人認為,如果他結了婚,那麼當他們兩人都在赫特福州時,要見面就比較容易了;可是他有種不對勁的感覺,他想:鄉間或許和倫敦一樣,有許多好事者愛刺探、愛饒舌。

  此刻,他打算做的事情第一度對他當頭棒喝。

  他真的打算和一個他毫無興趣,而即使不干涉他的愛情事件,卻要把心頭難忍的重擔移轉到其他方面去的女人共度一生?

  「我們會談些什麼呢?」他放慢了馬速,讓種馬用小跑步前進,一面自問著。

  如果他娶了安東妮亞,他告訴自己,那麼談的一定是馬的事情。

  他注意到當她談到馬時,眼中閃過的光芒和語氣中的興奮。

  公爵並不習慣當他在場時,女士們卻對別的事物表示興趣。

  假如她們的臉抬起來,那一定是她們注視他的時候!如果他們的聲音裡充滿了激動和興奮,那也必定是因為他令她們興奮!

  安東妮亞一點也不像想像中,他要為她冠上自己姓氏的那種女人。

  可是卻有那麼一點難以解說的原因,使他忘不了她。

  她的衣著很糟糕,不過至少她自己還知道這一點;而且她可能會把衣服穿到底,不會像其他女人那樣。把衣服穿個一兩次就丟了。

  「整個事情簡直荒唐透頂!」公爵自語著。「我怎麼能娶一個大清早來看我,把自己推薦給我來代替她姐姐的女孩子?」

  然後他又想:這並不比娶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孩特殊到哪裡去。

  他發現自己和侯爵夫人一直認為,任何女孩能成為公爵夫人,都應該深感榮幸;卻從來沒有考慮到,她可能已經有了愛人而並不願意嫁給公爵。

  「我要取消這件事,」公爵決定。「我要送信給伯爵,告訴他,我不能去拜訪他,而且也不想見他女兒了!」

  即使在他這麼告訴自己的當兒,他也知道這樣會毫無道理又不可饒恕地傷害到伯爵;何況,他這麼做,怎麼向侯爵夫人解釋呢?

  她一心一意相當皇室的侍女。公爵瞭解:女王暗示他談結婚,就等於是下了道命令,可不是說著玩的。

  「該死的!」公爵大叫。「皇室沒有權干涉別人的私生活。」

  其實他心裡很清楚,在他們這個社會上,皇室總是攪入個人的生活中。

  白金漢宮常下達命令和約束,而威爾斯王子的密友,則經常要為他解決數不清的困難和麻煩。

  公爵每次進默伯爾行宮和這位王位繼承人見面,總要絞盡腦汁替他解決些問題。

  「你真是個好夥伴,艾索爾!我不敢想像沒有你的話,我該怎麼辦。」去年,王子說了幾十遍類似這樣的話語。

  公爵知道,至少他贏得了王子的感激。

  二月中,王子曾為了查理士•庫德爵士和妻子離婚的案件,被法庭傳喚。

  王子寫給摩德夫人——她現在已經進了精神病院——的十二封信,被當庭宣讀出來。

  雖然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王子也無意破壞別人的婚姻,卻仍然引起社會大眾的喧嘩和非難。

  當時,公爵和王子大部分的朋友一樣,曾極力地為王子辯護。

  他那時發誓無論是任何方法,只要能使自己不重蹈王子的覆轍.他都願意做。

  可是要他結婚……!

  他再度回到面臨的難題上。

  漫長的兩夜,他輾轉床側,難以入眠,終於下決心寫信給藍斯福伯爵,以為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他知道該回家換衣服了;十一點,他還得到上院去開會,再不趕快,就來不及了。

  突然,他覺得在沒有拿定主意之前,實在不願離開海德公園。

  「我究竟該結婚,還是要想辦法跳出這場我自己製造的混亂?」他大聲問自己。

  他的馬豎起耳朵傾聽他的聲音,一面加快了速度,等到公爵一踢馬刺,就飛馳而去了。

  或許,這解決不了問題,至少讓他覺得好過了些——因為他正快速地前進著。

  「事情怎麼樣?他怎麼說?」費裡西蒂問。

  安東妮亞及時在八點半趕回家吃早餐。

  費裡西蒂隔著桌子頻頻向她遞送探詢的眼光,而她卻無法回報鼓勵的笑容,她認定自己的努力失敗了。

  伯爵夫婦在早餐桌上反覆討論著下午公爵來訪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商量到時候該怎麼進行,該說些什麼。

  「你先一個人見公爵,愛德華。」伯爵夫人決定。「然後再叫我進去。現在我們要決定的是:我該把費裡西蒂一起帶進去,還是等我先跟公爵談過了再說。」

  安東妮亞已經聽他們爭論了好多遍,再也引不起她的注意。

  她開始思考到底該怎麼跟費裡西蒂說。

  憑空撩起她的希望是不公平的;明白告訴她,自己這趟並沒有成功,只會讓她痛哭流涕;這樣實在無濟於事。

  此刻,走向費裡西蒂臥室的途中,安東妮亞慢慢地說:「說實話,費裡西蒂,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你不知道?這話怎麼講?」費裡西蒂狂亂地問。「他願意讓你代替我嫁給他嗎?如果他肯,一定會告訴你的啊!」

  「他說他會考慮的。」

  「他怎麼能要我?他怎麼能?」費裡西蒂絕望地問。「你告訴他,我和別人相戀了嗎?」

  「我說得很清楚,不過,他既然愛侯爵夫人,卻要娶別的女人,那麼這一點,他就不會在乎了!」

  「既是這樣,他又怎麼會在乎娶的是你或我呢?」

  「這點,我多少也跟他提過,」安東妮亞表示同意。「不過我沒有你這麼漂亮,費裡西蒂!你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夫人應該很突出又很漂亮的。」

  「你穿上那件舊的長裙,看起來一定很糟糕,」費裡西蒂說。「老天爺,你為什麼要穿它?」

  「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了,」安東妮亞乾脆地說。「你那件綠的簡直緊得可怕!那件粉紅色的,你在給我穿以前已經穿了好幾年,縫線都裂開了,我還沒時間補呢。」

  「如果當時有時間的話,你就可以把我的一件新衣服拿去改了穿。」費裡西蒂說。

  「你想,如果那樣,媽媽會怎麼說?」安東妮亞問。

  她知道姐姐心裡很苦惱,於是安慰她說;「事情也許會順利解決的,費裡西蒂。我們只能祈禱。希望公爵認為娶我比較好。因為我自願嫁給他,而你卻不願意。」

  「我決不嫁給他!我寧願死!」費裡西蒂戲劇性地說。「我屬於哈瑞……我永遠屬於他。我不能……也不會讓其他任何男人……碰我!」

  「我想所有戀愛中的女人都會有這種想法。」安東妮亞似乎在跟自己說話。「可是,為什麼男人就不同了呢?他們好像能同時向兩、三個女人調情,卻不會覺得不安!」

  「那不是愛!」費裡西蒂說。「那是恐怖的事;哈瑞說,因為他愛我,他甚至可以永遠不看別的女人!在他的心裡,她們都不存在了!」

  安東妮亞沒有答話「然後,費裡西蒂突然擁住妹妹。

  「喔,安東妮亞,幫助我,幫助我!」她哭著說。「我好恐懼、好害怕,我竟然要被迫嫁給那個恐怖的公爵,而且永遠見不到哈瑞了!」

  「我相信一切會圓滿解決的。」安東妮亞安慰地說。

  但她的聲音卻是那麼的不肯定。

  三點鐘,公爵準時到達謙謝街二十九號;他像一般大人物在必要的場合時一樣,乘坐著簾幕緊密的馬車。

  伯爵在伯爾桂維亞住宅區的謙謝街,有一棟小而便宜的住宅,從波克萊廣場到這兒,並不很遠。

  馬車的窗格上繪著公爵的紋章,所有的裝備全是銀製的,見過的人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馬健壯雄偉、無可比擬。

  公爵穿著合身得像手套的黑禮服,最新流行的條紋長褲,令人目眩。

  烏黑頭髮上戴著卷邊的大禮帽。他的每一項穿著總透著幾分不經意,唯有教養甚好的英國紳士,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一個年老的管家隨侍公爵登上往二樓的旋轉樓梯,來到接待他的客廳。

  伯爵夫婦曾經討論了很久,不知道在伯爵常坐的小書房裡接待公爵,是不是比較好?

  可是伯爵夫人認為,這樣不能留給公爵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一定會注意到裡面的椅子破爛不堪。

  客廳是侯爵夫人正式款待客人用的,所以略嫌呆板了些;不過,至少裡面還插著鮮花,是個挺舒適的地方。

  「午安,閣下。」伯爵很坦率地說。「很高興見到你。我認識今尊大人,很不幸的,卻一直沒有這份榮幸能認識你。」

  他的語調裡透露出抑制不住的輕微怨恨。

  「一直沒有邀請你到鄧卡斯特花園,是我最大的疏忽。」公爵回答。「不過你也一定瞭解,我很少待在住宅裡。不是留在倫敦上院執行我的職責,就是發現蘭斯特州比赫特福州適合狩獵,而到那兒去了。」

  「那兒的確很適合打獵,閣下。」伯爵同意他的說法。「不過有時候在你產業的南邊,還是有很好的機會。例如說,去年十二月在哈默葛林的森林裡,我們都玩得很愉快。」

  「我聽說了。」公爵表示。

  「我想,當時每個人都很痛快。」伯爵說。「很不幸,我的體重太重了,弄垮了第二匹馬,所以沒有參加。」

  「那真遺憾!」公爵淡淡地說。「不過我敢說,你的女兒安東妮亞一定把當時的情形很生動地向你報告了。」

  「安東妮亞?」伯爵很驚異地說。「嗯……她的確向我描述了,閣下。他的馬騎得很好,當然,我女兒費裡西蒂也一樣。」

  「我相信你的兩個女兒都是靠閣下的指導。」公爵禮貌地說。

  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伯爵鼓起勇氣說:「你信上說,閣下,你認為我們兩家應該比以前交往得親密些。我能不能請問:你指的是什麼?」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意圖了。」公爵慢慢地說。

  「你是指……婚姻?」伯爵吃力地問。

  「是的,我是這麼想的。」公爵答道。

  伯爵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喜悅之情,他說:「閣下,我全心全意同意而且支持這件事。不是我說,費裡西蒂是個很可愛的少女,我相信你會很樂意見她的。讓我把她叫進來一會兒,然後再進一步討論這件事,好嗎?」

  不等公爵答話,伯爵就走到壁爐邊,準備拉鈴。

  他剛走到那兒,公爵就輕輕地說:「事實上,閣下,我中意的,是你的二女兒——安東妮亞小姐!」

  伯爵的表情變得很可笑,準備拉鈴的手垂了下來。

  「安東妮亞!」他驚叫著。「我想閣下一定弄錯了!」

  公爵玩弄著他的金錶鏈。

  「我想我沒弄錯。」他說。「或許我信裡疏忽了,沒寫清楚我究竟打算向你哪一個女兒求婚。實際上,是安東妮亞小姐!」

  「可是……我絕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伯爵喘著氣。「我妻子也一樣。安東妮亞是妹妹,而且……。」

  他停住了。公爵知道,他正在想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他的二女兒。

  「如果我造成了誤會.那很抱歉。」公爵說、「不過,現在請你拉鈴好嗎?」

  伯爵似乎發呆了,沒有再爭論什麼。

  他拉了鈴。管家顯然早就在門外等待,立刻走進來,伯爵很快地說:「請夫人立刻到這兒來——一個人!

  「一個人,大人?」

  「對。」伯爵肯定地說。

  管家退出去。一會兒工夫,伯爵夫人穿著絲綢衣服沙沙作響地走進來,身上幾乎把她僅有的那點首飾都戴上了。她臉上堆滿笑容,歡迎地伸出手來,說:「公爵閣下,真高興在這兒見到你!我一直想見見我們在赫特福州最近的鄰居。真難相信這麼多年來,我們竟然不認識!」

  「的確如此!」公爵回答她。「不過,正如侯爵所要告訴你的,現在我們會把以往的疏忽彌補過來。」

  「公爵想娶安東妮亞!」伯爵突然說。

  「安東妮亞?」

  伯爵夫人的驚訝並不亞於伯爵,可是很快地,她就恢復了鎮定。

  「我想你一定搞錯了,我親愛的公爵。你指的必定是我們的大女兒費裡西蒂。她既可愛又有魅力,我一向認定她會結一門顯赫的親戚,而且會使那個幸運的男人過得非常快樂。」

  「沒錯,愛蜜麗,」伯爵在公爵開口之前插嘴說。「公爵指的是安東妮亞!」

  「我不相信!」伯爵夫人大聲說。「你既然可以娶到費裡西蒂,怎麼可能會想娶安東妮亞?」

  公爵對這種爭論開始厭煩。

  「當然,」他向伯爵提出。「如果你不同意這件婚事,我會很諒解的。如果那樣,閣下,我只好取消這件事,而且要請你原諒我佔據你這麼多寶貴的時間。」

  他的話,就像在伯爵夫婦的鼻子上重擊一拳似地讓他們驚恐。

  「我親愛的朋友,只要你願意,我並沒有說你不能娶安東妮亞。」伯爵很快地說。

  「是的,是的!」他的妻子插嘴道。「無論你願意娶我們哪一個女兒,我們都會歡迎你做我們的女婿。不過,我們有點驚訝,因為安東妮亞……。」

  伯爵夫人停下來。

  「……是妹妹!」她並沒有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

  「我想和安東妮亞小姐認識認識。」公爵說。

  「我會把她帶來。」伯爵夫人回答著,然後走了出去。臨走時,向她丈夫投以絕望的一瞥。

  「真抱歉,我忘了替你準備茶點。」伯爵說。「桌上有些酒,您要不要來杯雪利酒,公爵閣下?還是要杯葡萄酒?」

  「都不要,謝謝你。」公爵回答。「我向來不在下午喝酒的。我發現在很多宴會上——一尤其是在默伯爾行宮的宴席上——總要喝很多酒,結果第二天必須做最劇烈的運動,才能把酒精驅除掉。」

  「你是對的!你當然是對的;」伯爵同意道。「在交際宴會上,的確很難做到滴酒不沾的。」

  公爵正在想該怎麼回答這種陳腐的客套,門開了,安東妮亞跟在伯爵夫人身後走進來。

  她還穿著早上那件長裙,少了那頂難看的帽子。她看起來的確比較吸引人;四目相對之際,公爵知道她正試著表達對他的感激。他彎腰行禮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纖細的手指緊握住他。

  「容我介紹我的女兒安東妮亞!」伯爵禮貌地引見。

  「安東妮亞,鄧卡斯特公爵閣下向你求婚了,我想我不必告訴你,你母親和我覺得你有多幸運,我希望你對公爵閣下給與你這份榮耀,會滿心感激。」

  「我感到非常榮幸,大人。」安東妮亞輕輕地說。

  「我希望我會使你快樂。」公爵僵硬地說。

  「我希望我能……使你高興、滿意。大人。」

  「好了,安東妮亞,」伯爵說:「公爵閣下和我有很多事情要談。」

  他望著他的妻子,又加了一句:「我想,愛蜜麗,最好讓我們單獨談。」

  「當然,愛德華。」伯爵夫人柔和他同意了。「再見,公爵閣下。我相信我丈夫會邀請你在這個,或下個禮拜來用膳。而且.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有很多關於婚事的細節要討論。」

  「當然,夫人。」公爵回答。

  伯爵夫人行禮,公爵鞠躬答禮。接著安東妮亞彎膝行禮。

  就在她轉向門去,而她父親看不到她的臉的那一刻,公爵幾乎可以確定,她在向他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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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4: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祝你健康,艾索爾!」

  這已經是坐在晚餐桌前的男士們第三、或第四次舉杯祝福公爵身體健康;他覺得其中有些人喝得有點神智不清了。

  晚餐豐盛得沒話說。鄧卡斯特花園裡,大廚師在向應邀參加公爵婚禮的親戚們,顯示他的好手藝,想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公爵知道,大多數人來這一趟的原因,不僅是對他終於要結婚生子感到安慰.而且還懷著好奇的心理。

  他們都沒有見過安東妮亞——很多人建議,說他應該帶她到倫敦,在歡迎會、晚餐宴席甚至舞會中,把她介紹給整個家族,可是公爵一直沒有反應。

  「明天夠他們談的了。」他想。

  結婚的事造成他心裡沉重的負擔,所以,公爵找了個借口搪塞坐在他身邊的一位堂親,就走出了餐廳;晚宴中大多數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離去。

  他穿過大理石建造、四處飾有第一流雕刻的寬廣大廳,沒有注意成排的慇勤馬伕,逕自走下前面的階梯。

  到了屋前的車道上,他並沒有走到花園裡,卻轉向了馬廄。

  時間比他想像的要晚,太陽已經西沉,天色微暗,整棟房子看起來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宮殿一樣。

  公爵預定到達鄧卡斯特花園的時間本來早得多,他甚至還吩咐葛拉漢先生通知埃威斯,說他會在晚餐前到馬場去騎馬。

  他打算這麼做,是因為賽馬的淡季快過去了,他希望從現在起,專心一志地準備越野障礙賽。

  因此他吩咐埃威斯,在馬場和旁邊那塊新近從藍斯福伯爵那兒得來的土地上,照著全國越野障礙賽的標準,設立障礙藩籬。

  這是他多年來一直計劃要做的事,現在既然成功了,他覺得自己面臨了一大挑戰——看看自己是否能好好地訓練馬兒,使它們在比賽中獨佔鰲頭。

  全國越野障礙賽從一八三九年開始舉辦,每年三月最後的一個星期比賽。

  越野障礙賽本來只是利用鄉間天然的障礙來比賽,而獲勝的獎品也沒有什麼價值。

  全國越野障礙——利物浦越野障礙賽——所以突然出名,是因為它是第一個頒發優勝獎金的越野障礙馬賽。

  一八三九年,它的優勝獎金是一千兩百鎊。

  比賽全長四哩,在凹凸不平的鄉間舉行,一共要越過二十九個障礙,第一圈有十五個,第二圈有十四個。

  前年——一八六八年,一匹叫「地主」的、六十吋高的馬獲得優勝;今年,它又在萬人矚目的場面中脫穎而出。

  公爵下定決心,一八七一年,他的馬一定要得到冠軍!

  他買了一匹叫「黑武士」的馬,覺得這匹馬或許正合乎他的要求;它的外表很特殊,而且據說一直表現良好,不過,他要親自測驗它。

  可惜他的計劃報銷了,因為侯爵夫人用盡了辦法,留住他。

  像所有女人一樣,她說服他結婚,現在,想到他明天以後就不再是自由之身,又感到無比的痛苦和懊悔。

  「教我怎麼忍受你和別人去度蜜月啊,艾索爾!」她說。「你又怎麼受得了離開英國,而且離開我三個星期,甚至更久呢?」

  「我會想念你,克拉瑞絲,你知道的。」公爵自動地說,他知道侯爵夫人就是在等他說這句話。

  「你要答應我——在巴黎,每一分、每一刻你都要想著我!」

  她的雙臂環繞著他的脖子,說:「我顧慮的不是你的妻子,而是去年花了你很多時間和金錢的那些迷人的外國美女。」

  公爵根本來不及反駁,侯爵夫人的唇已經熱烈地迎上來,這一刻,再也不需要任何言語了。

  等到公爵好不容易脫身回到鄧卡斯特花園,時候已經很晚了,晚餐不得不挪後一個鐘頭。

  時間剛夠他沐浴、更衣,然後多得數不清的親戚走進華麗大廳,公爵—一向他們致意。

  公爵低頭看著桌子,心裡想:這真是漂亮的一群。

  他的姨母、姑母、堂兄妹、表兄妹,還有祖母,無論年,紀多大,即使穿著不算華麗,卻也都是氣派高雅的。

  「教養是從內在表現出來的。」他這樣認為。他想,如果他要結婚,他的妻子也應該出身於門當戶對的古老家族。

  而安東妮亞卻只是一個無法符合這個條件的女孩子。事實上。他們的婚事雖然決定,他對她卻並不重視,也不甚瞭解。

  公爵無法忍受為他們兩個舉辦的數不清的宴會,也受不了在宴會上永無休止地被雙方親友看來看去,所以他堅持婚禮舉行的時間要比他未來文母娘所想像的更快。

  反正他有個借口——大家到了七月都要離開倫敦。

  另一方面,為了經濟上的原因,伯爵決定讓他們在當地教堂結婚,而大多數的賓客,也可以很方便地從倫敦來參加典禮。

  「我說啊,這真是慌忙得不像樣了!」伯爵夫人表示。「不過至少讓我有了個好借口,可以只替你辦一點嫁妝。你未來的丈夫有錢,你要什麼他都可以買給你,聽以我們家這點錢,最好是花在費裡西蒂身身上。」

  她的母親一直不高興,安東妮亞知道她無法接受公爵竟然要娶安東妮亞,而不娶費裡西蒂的事實。

  「我真不懂!」伯爵夫人一再說。

  最後,她終於為這件使他們夫婦困惑的事找了一個答案,那就是:「安東妮亞的騎術太高明了。」

  「顯然,他聽說了她向來在打獵時總是一馬當先的事。」伯爵說。

  「費裡西蒂騎得也很好啊!」伯爵夫人說;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總是讚揚她的大女兒。

  「不像安東妮亞那麼好!」伯爵反駁道。

  安東妮亞想,在籌備婚禮的這幾個禮拜中,每一次當她的母親說話或是注視她的時候,就會很明顯地表現出對她的憎惡。

  母親從不掩飾對費裡西蒂的寵愛,對她,卻是漠不關心。而現在,安東妮亞想,這種全然的冷漠裡,又加入了一些很強烈、很傷人的感覺。

  對此,她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因為對這件婚事,費裡西蒂再三地向她表示心裡的感激,而且反覆告訴她——哈瑞和她這一輩子都會衷心祝福她!

  「哈瑞決定,等你一結婚,他就向爸爸提親。」費裡西蒂說。

  「最好是等我度蜜月回來再說。」安東妮亞勸阻著。「那時候,我會想辦法說服公爵,讓他在爸媽面前替哈瑞說說好話;這樣,說不定會使他們對他另眼看待。」

  「你想公爵會這麼做嗎?」費裡西蒂問。「如果他肯,那爸爸一定認為哈瑞很適合做我的丈夫。」

  「至少我可以試一試。」安東妮亞回答。

  她心裡在想:公爵會不會為她做她所盼望的事呢?會不會再為了費裡西蒂的事而伸出援手呢?

  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沒有機會再接近公爵。公爵認為見面的次數少,或許會使自己心中的壓力減輕。

  事實上,公爵的時間都被侯爵夫人佔滿了。

  她已經被任命為皇室的侍女,為了感謝他實現她的心願,在他們親近的時候,她變得比以前更挑逗、更熱情如火。

  他有時候覺得很奇怪——一個看起來像天使般的女人,在做愛時怎麼會變成一頭兇惡的老虎?

  在走過馬廄的石拱門時,公爵心裡想的,仍是侯爵夫人。

  他發現馬廄裡靜悄悄的,知道那些小馬伕都休息了。

  此刻,他真希望自己一回來的時候就到這兒來,向埃威斯解釋為什麼他沒有按照預定計劃,來試試新的馬場。

  他知道埃威斯會失望的。

  他一直希望公爵能參加越野障礙賽,所以他們有很多事要討論,而且在參與新賽程前,還得買進更多的馬匹。

  「我來得太晚,」公爵告訴自己。「他一定睡了。馬匹全都關進馬房裡過夜。

  他正在想是不是該去看看「黑武士」,突然聽到遠遠那頭傳來馬蹄聲。

  馬廄很寬廣,黑暗裡看不清楚,他只能聽出有兩個人騎著馬,進了馬廄,到盡頭的馬房去了。

  公爵很奇怪是誰這麼晚還待在外面,他告訴自己,或許是埃威斯在對新設的障礙做最後的巡禮,而且希望他也在場呢!

  他繼續向前走。靠近一點的時候,他聽到埃威斯在說話,而另一個他也熟悉的聲音在回答著。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埃威斯,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事!」

  「你騎得太棒了,我的小姐!」埃威斯回答。「可是你很清楚,你不該騎這匹沒有試騎過的馬,去跳那些障礙的!」

  「但是它輕盈得像隻鳥!」安東妮亞堅持道。「在深溝那兒,它只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拉長了身於跳過去。我敢發誓,它的蹄上連一滴水也沒沾到!」

  「我相信,小姐;不過那個障礙對女人來說,太大了!」

  「對我不會!」安東妮亞驕傲地說。

  「我不知道大人會怎麼說,我不知道!」

  公爵在馬廄外靜靜地站著。

  他知道埃威斯和安東妮亞在卸馬鞍。

  這座獨立的馬廄裡,有兩間並排的馬房。埃威斯正在按摩他的馬,一面從齒縫中發出口哨聲,公爵記得,這是他從孩童時期就聽到的聲音。

  「我確信黑武士可能在全國越野障礙賽中獲勝。」安東妮亞說著。「你必須告訴公爵。」

  「我怎麼把它是跳越障礙能手這件事,向大人解釋呢?」埃威斯問。

  「他該在這兒親眼看見的。」安東妮亞回答。「我們一直等到天快黑了,他都沒來。」

  「是啊,小姐。」

  安東妮亞輕歎一聲。

  「哦!埃威斯,我真希望明天不要離開這兒,我想繞著馬場一遍又一遍地騎,騎上個幾十遍!」

  「你到國外會玩得很高興的,我的小姐。我聽說你要去法國,法國人也有些好馬的!」

  「真的嗎?哦、是的,他們一定有啊!如果公爵大人肯帶我去看賽馬,我就可以看到了!」

  她又歎息了。

  「不過在我回來之前,我還是會一天天數著日子,盼望再騎黑武士。」

  「小姐,我只希望大人不認為它對你來說太高壯了。」

  「你知道它不會!」安東妮亞回答。「我認為沒有我不能控制的馬。」

  「這是真話,我的小姐。正如我一向告訴你的,你對動物真有一套。這是與生俱來的,那些人啊想都別想!」

  靜默了一會兒,埃威斯又繼續透過齒縫吹他的口哨。公爵發現,安東妮亞也在替她的馬按摩。

  「諾瑟侯爵夫人的騎術怎麼樣?」她用很低的聲音問著。

  「她只是那種在公園裡騎騎馬的人,我的小姐!」埃威斯輕蔑地回答。「不過她對她的馬很殘酷。」

  「這話怎麼說?」安東妮亞問。

  「今天有個諾瑟府裡的馬伕到這裡來,問我糊藥該怎麼用。」

  「你是說,她用馬刺踢傷了她的馬?」安東妮亞問。

  「恐怕是的,我的小姐。而且據那個馬伕告訴我,傷得還相當得呢!」

  「這些時髦的女人怎麼能這麼殘酷……這麼無情?」安東妮亞憤怒地問。「她們只不過是騎著馬,在公園裡作平常的小跑,根本沒有理由要用馬刺,尤其是前端有五齒的那種,除非這樣能帶給她們樂趣。」

  埃威斯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安東妮亞又繼續說,聲音裡仍含著氣憤:「你記不記得兩年前待在這兒的羅莎琳•萊克是怎麼對待馬兒的?」

  「當然記得,我的小姐。我們兩個費盡心力,照顧被她弄傷的馬。」

  「我一直忘不了這件事。」安東妮亞說。

  「我也是啊,我的小姐。」埃威斯說。「當時你真是幫了大忙。那些馬受了虐待,既驚恐又緊張,我又要忙著弄糊藥,只有你才能讓它們鎮定下來。」

  「我那時就在懷疑,現在也一樣,」安東妮亞深思地說,「究竟是什麼原因,使那類柔弱而矯飾的女人在騎馬時。變得那麼冷酷?」

  「也許是廣種權力慾吧,小姐。有些女人怨恨男人的優越,就拿不能反抗、不能回嘴的畜牲來發洩!」

  「我想你說得對埃威斯。我憎惡她們這種殘酷的行為!我向你發誓——無論誰告訴我,那是訓練馬匹的基本要件,無論那有多時髦,我都決不會用馬刺。」

  她熱烈而激動地說。公爵轉身折回屋裡去。

  途中,他心裡想的不是侯爵夫人,而是安東妮亞。

  馬車背後吊著兩塊馬蹄鐵,兩隻舊靴子,車頂上沾滿了米粒,沿途不斷地掉落下來。

  公爵靠回座椅,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解脫,想著:終於都過去了!

  該請的客人太多了,而伯爵卻無力招待他們,即使是限定只宴請親戚,藍斯福城堡裡的餐廳也不夠大,所以,他們免除了冗長的結婚喜宴。

  在教堂儀式之後,只有一個招待會,這樣,公爵和他的新娘就可以先一小時溜走。

  早晨起床後,他的情緒一直很低落,雖然他打破了自己的規律,喝了點酒,卻仍無法驅除心頭這份消沉。

  白蘭地酒雖好,卻減輕不了被迫做事的不快,以及對未來的憂慮。

  他進入村裡的教堂,發現裡面擠滿了人,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他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逃出這場他所謂的「嘲弄的婚姻」

  克拉瑞絲的出現,更激起他對整個事情的惱怒。當他在男儐相的陪同下走出休息室時,竟然發現她在第四排的座位上向他微笑,那時,他告訴自己:他真想把她勒死!

  她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愛,他想,她竟然參加他的婚禮,真是太無情了。

  可是,她也算是附近的鄰居,如果拒絕了伯爵的邀請,可能會引起別人的議論。

  她的出現使他不舒服,他憎恨這種感覺。正如他怨恨所有這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教堂的末端起了一陣騷動,男演相向他耳語道:「新娘到了!至少她沒有讓你久等!」

  安東妮亞準時的原因,公爵嘲弄地告訴自己,並不是顧慮到他的感覺,而是不願使送她到教堂的馬兒,在這麼熱的天氣裡久等。

  看到費裡西蒂,他不禁自問:如果他娶的是克拉瑞絲原先替他選定的這個女孩,而不是她那個平凡卻很愛馬的妹妹,走不是比較明智?

  費裡西蒂穿著和她眼睛很相稱的淡藍色伴娘禮服,捧著一束粉紅的玫瑰,金髮上戴著同樣粉紅的花冠,看起來很漂亮。

  她那種白裡透紅的美,正是侯爵夫人的縮影。

  費裡西蒂向他行禮,起身時,用柔和而且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說:「謝謝你!公爵閣下一定瞭解我是多麼、多麼地感激」

  公爵生氣地問自己:其他男人,處在他的地位,有他這樣的聲譽,會讓一個漂亮女孩因為他沒有娶她,而向他致謝嗎?

  他很快瞥了一眼正挽著父親手臂走上過道的安東妮亞。再一次告訴自己:他做錯了。

  安東妮亞的臉上有一層毛織花邊面紗,很難看清楚她長得什麼樣子。

  兩個幼童很不情願似的;拉著她結婚禮服後面長長的衣裙,被他們的保姆推著往前走。

  後面,就是當伴娘的費裡西蒂。

  儀式由聖阿木斯的主教,還有當地的教區牧師主持。主教發表了一篇令人厭煩的演說,公爵根本不聽他說什麼。

  然後駕車去城堡。村中紮起了凱旋門,兒童們把小小的花束拋入敞篷的馬車裡。

  城堡裡擠了一大堆人,似乎比教堂裡更熱、更令人窒息。

  到了安東妮亞上樓換衣服的時候,公爵覺得,如果要他再等久一點,他就要一個人離開了。

  幸好——公爵相信她一定是又想到在等著她的馬了——安東妮亞的動作,比在這種情況下的大多數女人要快得多。

  現在他們終於逃脫了,公爵滿意地想。他一邊拍去外衣上的米粒,一邊覺得這個向新郎、新娘灑米粒,代表繁衍和豐饒的異教習俗,早該揚棄了。

  「我聽到那些馬蹄鐵和靴子在後面卡嗒、卡塔響,你想我們是不是該停下來,叫馬車伕把那些東西丟掉?」安東妮亞問。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公爵回答。「我已經吩咐把我的小馬車準備好,等我們出了村子,快到交叉路的時候就換乘小馬車,這樣也許不合常規,但很快就會到倫敦!」

  「那比關在這裡面幾小時有趣得多。」安東妮亞歡呼著。「你真聰明,居然想得到這一點!」

  她讚美的聲音,使他整個早晨的煩躁緩和了些。

  他們沉默地前進,然後馬車停了,安東妮亞迫不及待地跳下來,奔向正在等他們的小馬車。

  公爵注意到,她—一問候負責管理的馬伕,稱呼他們的名字,然後輕拍那四匹非常相似的粟色馬。

  她和馬講話,它們也用鼻子摩擦她,公爵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是他以前不曾見過的。

  「我真高興烏法斯能送我到倫敦去,」她跟埃威斯說。「我一直很喜愛它。」

  「是的,我的小姐。」埃威斯有點遲疑地回答。

  他對安東妮亞當著公爵的面跟他說話而感到不安,同時,他也怕公爵對她知道這麼多關於他的馬的事情覺得奇怪。

  「我想我們該上路了!」公爵插進來說。「客人快離開你父親的城堡了,如果看見我們半途換交通工具,他們又要議論紛紛啦。」

  「是的,當然。」安東妮亞順從地同意了。

  僕役扶她上車,一個馬伕跳上。公爵驅馬前進,四個騎馬侍從分騎兩側,讓塵土上留下清楚的痕跡。

  「真刺激!」安東妮亞說。「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駕著小馬車載我!還以為要等到我們度蜜月回來後,才有機會了呢!」

  公爵望了她一眼,發現在她薄薄的連身裙外,那件緞子短外套,比她以前穿的任何衣服都要適合她。

  她的帽子也很時髦,上面裝飾著小小的鴕鳥羽毛,他覺得,如果不拿她姐姐來跟她比,她還是有她吸引人的地方。只不過,要他慢慢去發掘。

  他又發現,這一路上,她並沒有喋蝶不止。

  事實上,她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馬上。往倫敦的途中,空氣新鮮,天氣也不如想像中那麼熱,使公爵原先的煩躁和拘束感減少了很多。

  蜜月的第一晚,他們住在鄧卡斯特府邸,晚餐後,公爵感到很愉快,甚至覺得心境祥和,與世無爭。

  他發覺自己很樂意在進餐時,向她解釋自己對固伍德賽馬的計劃;這場賽馬將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舉行。

  同時,他也對她所知道的事感到驚訝。她不但知道他在過去五年買進的馬匹,還有他把繼承自父親的種馬加以改良,而且對反對賽馬場的人們養馬的情形也非常清楚。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他問道。

  她剛剛指出。他把杜比爵士一匹牝馬的血統說錯了,經過短暫的爭執後,他發現她是對的。

  「我看報導賽馬的報紙,」安東妮亞微笑著回答。「爸爸要是知道,一定嚇壞了。因為那些報紙裡面,還有各式各樣的犯罪報導,對政治、社會名人的諷刺及中傷。

  公爵很清楚她看的是哪些報紙,那絕不適合年輕女孩子看。

  不過,他對安東妮亞說的話太有興趣了,所以沒有理會這一點。

  他們從餐廳走進圖書室,雖然公爵建議到樓上的客廳去坐。

  「我知道這是你喜愛的房間,」安東妮亞說,「就讓我們在這兒坐坐吧!」

  「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想看看我的書。」公爵說。

  「等你一有空,」安東妮亞回答。「我要你帶領我看你這兒所有的珍寶,據說跟鄧卡斯特花園裡的一樣好。」

  「你對它們知道得比我還要多,真讓我不舒服。」公爵說。

  安東妮亞沒有答話。

  他的唇邊帶著一抹朦朧的、有興趣的微笑,望著四下打量的她,他知道,此刻她對週遭的事物比對他有興趣得多。

  她似乎瞭解他心中所想的,灰綠色的大眼睛突然注視著他,他有一種預感,覺得她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你。」她說。

  此刻她的聲調和先前大不相同,整個晚上說話時帶有的那份興奮和快樂,似乎已消失了。

  「什麼事?」他問。

  他知道她正在推敲詞句,這時候,門開了,管家報告:「大人,諾瑟侯爵夫人到!」

  驚愕了一會兒,公爵慢慢站起身來。

  安東妮亞也站了起來。侯爵夫人帶著耀眼的美,全身閃耀著珠寶的光芒,就像聖誕樹上的仙女似的走向他們,長長的薄紗在她身後翻起波紋。

  「我正要到默伯爾行宮參加一個宴會,」她說。「不過,我一定要先到這兒來,向你們表達我的衷心祝福。

  她的話裡包括了安東妮亞,而那雙湛藍的眼睛卻牢牢盯著公爵,眼神中傳達的意思,只有他才能瞭解。

  他伸出沒有戴手套的手,他將它舉到唇邊。

  「你真是太好心了,」他說。「我和我的妻子,都很感謝你的祝福,即使是在這麼晚的時刻!」

  侯爵夫人不可能聽不出他話裡的斥責,可是她卻相當鎮定。

  「很抱歉要麻煩你,安東妮亞,」她說。「我出來的時候忘了帶手帕,能不能請你借給我一條?」

  「當然可以。」安東妮亞回答。

  他走出圖書室,卻沒出大廳,她知道,那只是侯爵夫人把她支開的一個借口。

  進了和圖書室緊鄰的一個房間,她關上門。

  這是一個可以俯視花園的精緻客廳,安東妮亞突然覺得:公爵把圖書室當作他的特殊私室時也許就會把這間屋子分派給她。

  她想,侯爵夫人對公爵的感情一定非常有把握,所以才在他的新婚之夜出現在他們面前。

  雖然她對這類事知道不多、安東妮亞卻相信,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果在第一次和自己的妻子促膝談心的時候,突然被以前的情婦打斷了,是會使一個男人非常困窘的。

  然後,她問自己,為什麼記侯爵夫人放到過去式裡?

  她表現得很明顯,等他們度蜜月回來,她和公爵還會繼續約會的。

  安東妮亞在客廳裡四處走動,看著桌上放的金鼻煙盒。以及另一張桌上擺設的塞佛爾瓷器。

  她想,那藍色和白色的瓷器就像侯爵夫人,又輕歎著告訴自己:竟沒有任何一件瓷器有一點像她。

  這真是令人沮喪啊!她帶著沉思的神情注視著壁爐上放置的青銅器。這時,門開了,公爵走進房間。

  「我得向你道歉,安東妮亞,」他說。「我們那位不速之客沒有權利那麼專橫地把你支開。」

  「我瞭解她想……單獨見你,」安東妮亞回答,接著又用很低的聲音說:「她很……美,我明瞭你對她……的感情。」

  公爵的語氣變得強硬。

  「誰對你說了什麼?」

  安東妮亞驚異地望著他。

  「你指望我不知道你……愛侯爵夫人,而她也……愛你嗎?」她問。「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每個人?」公爵懷疑地問。

  「不過,當然,」安東妮亞回答說。「我想大多數人都知道,你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女王命令你這麼做。」

  公爵完全驚愕住了。

  「這件事是怎麼傳開的?」他質問。「我真不能相信,這種私人隱秘的事情,除了當事人以外,還會有別人知道。」

  「嗯,班迪頓上校告訴了爸爸。」安東妮亞回答,「而且我……我還從其他方面聽來。」

  「誰告訴你的?」公爵粗魯地問。

  「我想……我還是不要說的好。」安東妮亞答道。

  「我堅持要你告訴我。」他說。「你既然說了這麼多,剩下的我也要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安東妮亞猶豫片刻,然後,似乎是他嚴厲的語氣和冰冷的目光使她屈服了,他吞吞吐吐地回答:「侯爵夫人侍女的女僕,是邁立許太太媳婦的妹妹,她嫁給了你的一個馬伕。」

  「我的上帝!」

  公爵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照你所說的,」,過了一會兒,他問。「所有鄧卡斯特花園裡的僕人都知道羅?」

  「並不是全部。」安東妮亞回答說。「不過他們一向都很清楚你所做的事,他們也和那些在媽媽的客廳裡談論的夫人們一樣地談論著,不同的是,他們絕對沒有惡意!」

  公爵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她解釋道:「你雇的僕人都以你為榮!他們把你視為『劍客、貴族、武士、風流人物』等的混合化身。他們傳頌愛情故事,正如傳頌你在賽馬場上的成就一樣。他們覺得你有龐大的產業,當然有資格成為一個成功的情人。」

  安東妮亞停下來,而公爵卻顯然沒有什麼話要說,所以她又接下去:「媽媽的朋友卻完全不同了。她們是以此……取樂。她們談論每一個人的隱私……但是因為你是重要人物,所做的刺激事又比別人多得多,所以很自然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成為她們談論、取樂的有趣新聞!」

  「你真令我驚愕!」公爵大聲說。

  「我想,因為你是那麼有……吸引力、又那麼……重要,」隔了一會兒,安東妮亞說。「你一定料想得到人們會對你有興趣,而且,我認為我……瞭解那些你愛過的……美麗的貴婦人。」

  「你瞭解什麼?」公爵問。

  安東妮亞從他的語氣中,應該警覺到他生氣了,可是她太專心於自己的念頭,竟然不曾注意到。

  「最初,我無法瞭解,」她回答。「為什麼你的生活中要有那麼多女人?後來,我想,或許這就像擁有一個……馬廄的人,不會只想要一匹馬,無論那匹馬有多好,有多……傑出;一個廣大的天地中,需要許多純種駿馬活躍其中;也許,這也是一種競賽,她們全都嘗試著想搶先到達終點線。優勝獎品則是你的心!」

  她很自信地說著,因為,這是她曾告訴自己的。

  「我真不能相信,任何我所認識的女人會說出這麼粗俗又沒有教養的話!」公爵憤怒地大叫。

  他並沒有把聲調提高,可是語氣卻冷峻得像根鞭子。

  一下子,安東妮亞靜默了,公爵直直瞪著她。

  然後,她小小的臉整個漲紅了,他看見她在戰慄!

  她轉過身站在桌前,低頭看著桌上的鼻煙盒。

  她那纖小的身子給他一種莫名的感覺,他發現她還很年輕而且容易受傷害。他覺得自己竟然這樣攻擊一個孩子,真是不可思議!

  「我很抱歉,安東妮亞,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的。」過了一陣,他說。

  她沒有回答,他感覺她正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眼淚。

  「你告訴我的話,讓我完全驚愕住了,」公爵接著說。「我剛才不應該那麼粗魯的。我請求你,安東妮亞,原諒我!」

  「我……我很……抱歉。」安東妮亞輕聲說。

  「請你轉過身來好嗎?」公爵請求道。「我不能向著你的背道歉啊!」

  過了好一會兒,他以為她拒絕了他的請求,然後她轉身對著他。他看到她眼中仍然帶著受傷的神情,使他覺得很慚愧。

  「來,坐下,安東妮亞。」他對她說。「我要和你說話。」

  她走了過去。他發現自己竟覺得她像匹小馬。帶點不穩定、缺乏自信、輕易就相信任何人,等到受了教訓,才發現並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信任的。

  安東妮亞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公爵想,她那灰綠色的眼睛比他所認識的任何女人要更富表情。

  在公爵開口前,安東妮亞結結巴巴地說。

  「因為我……從來沒有和……像你這樣的人……獨處,所以我想到什麼……就毫不思索地……說出來。我真是……太愚蠢了,下次我會小心的。」

  她是那麼羞愧,又是那麼低聲下氣,因此更令人覺得她易受傷害。

  「該道歉的是我,安東妮亞。」公爵堅持道。「我要你永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希望你對我坦率。如果我們想維繫我們的婚姻,我想,最基本的條件就是彼此絕不能欺騙和虛偽,你同意嗎?」

  安東妮亞望著地上,她的睫毛在雙頰陪襯下,顯得到非常烏黑。

  「我……可能會……說出……你不希望聽的話。」

  「我希望聽你感興趣的每一件事,任何事。」公爵說。「我也希望能知道事實。剛才為了你說的那些話,我對你謾罵,那是我的過錯。我只能借口說: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沒有結過婚!」

  他微笑的樣子,即使是比安東妮亞更成熟的女人也無法抗拒。

  「我……是不是,」安東妮亞過了一會兒道,「不該談到……你愛過……的女人?」

  「你並沒有錯,」公爵回答。「不過或許是有些不尋常。無論如何,我寧願你把所想的說出來,也不希望你留在心裡。」

  她仰頭望著他,他又再一次想起受到打擊的小馬,想再接近些,卻又不敢的那種神情。

  「我還要請你千萬不要變得像我奶媽說的『喋喋不休』,那是最糟糕的,對這種情緒,我簡直反感透頂!」

  安東妮亞對他微微一笑。

  「我會盡力避免的。」

  「我想,在我們被打斷了一會兒之前,你正準備對我說些什麼,」公爵表示。「你現在告訴我是什麼事,好嗎?」

  他一面說著,發現她的雙頰又紅了。

  「我……我想這或許會……使你生氣。」

  「如果我答應不生氣,而只靜靜地、審慎地思考你對我說的每一件事情,」公爵問。「你願意告訴我嗎?」

  安東妮亞把頭轉向旁邊,盯著空壁爐。

  公爵第一次注意到,她有小而挺直的鼻子。堅實的下巴,曲線優美的嘴唇。

  這只是一個飛逝而過的印象,安東妮亞很快又把視線轉回望著他。

  「我是……想請你……幫個忙。」他低聲說。

  公爵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坦白地說出來了。

  「我想你會認為我……很無知,」她接下去。「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在一男一女……結婚之後.究竟……是怎麼……生出孩子來的?我猜想。也許是因為他們……睡在一起。」

  她很緊張地瞥了公爵一眼,然後又把視線轉開了。

  「我想。」她用很微弱的聲音繼續說。「既然你……和別人……相戀著,而且我們……又不夠瞭解,我想請求你……在我們……有孩子之前,先……等一陣子。」

  她說完話,聲音隱入沉寂時,安東妮亞將手指緊握在一起,屏住呼吸。

  公爵站起身來,背靠著壁爐架。

  「我很高興你有足夠的勇氣把你想的告訴我,安東妮亞。」

  隔了一會兒,她說。「你……不生氣?」

  「不,當然不!」他回答。「我覺得在這個情況下,你能把心裡的想法提出來,這是很明智的。」

  他停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接下去:「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侯爵夫人的交往,竟然是鄉間大家都曉得的事,甚至傳進你的耳朵。」

  「或許……我不該……告訴你。」

  「我很高興你告訴我了,」公爵說。「我也很高興,我們的共同生活能在一個穩固的基礎上開始。安東妮亞,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安東妮亞問。

  「你絕不能對我隱瞞任何秘密,」公爵回答。「凡是重要的事,都不能作任何程度的保留。無論有多困難,我覺得我們都可以說的來共同討論,即使是最難處理的問題,我們也能找出解決的辦法。」

  他再度向她微笑。看見她眼中掠過一絲不安,他又繼續說:「我認為你的建議很明智,我同意在我們做象建立家庭那樣基本而重要的事情之前,彼此應該多深入瞭解對方。」

  他看見安東妮亞似乎很困惑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問:「有什麼事使你覺得困擾?」

  她望著他,他知道她正在想她該不該把想法說出來。她說:「我告訴過你,我很無知……可是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當你和我……睡在一起,我們會……有孩子,可是你和其他……女人,像……侯爵夫人,睡在一起,她們為什麼就……不會有?」

  公爵禁不住想:這真是他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尋常的談話。他很小心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想保留到我們認識比較深的時候再回答。請讓我把今晚難以答覆的問題,留到將來再解釋,好嗎?」

  「是的……當然。」安東妮亞說。「謝謝你這麼……親切,而且沒有對我生氣。」

  「我會試著永遠不再對你生氣,」公爵說。「不過,我和你一樣,也常會不加思索就說了出來。」

  「這樣說話……容易得多,」安東妮亞說。「而且我覺得,如果每個人在說話前都要考慮一番,只會造成許多令人不舒服的沉默。」

  「這是真話。」公爵微笑著。「好了,明早我們要動身去巴黎,我建議,安東妮亞,你現在該去睡了,今天忙了一整天,你一定疲倦了,而且,昨天越過了那些障礙,也夠你累的了!

  安東妮亞呆愣了,然後,她用惶恐的聲音問:「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我聽到了。」公爵說。「我簡直難以相信。那些障礙,如果埃威斯做得很正確,應該和全國越野障礙賽一樣高!」

  「那是你的新馬.」安東妮亞說。「我去騎它,實在是……太放肆了……可是我們等你等到天快黑了,你……都沒有來。」

  「那是我的損失,」公爵說。「你忘了嗎,安東妮亞,我的馬現在也是你的了!我記得很清楚,在結婚儀式中,我說過:『我將我所有的財產賦予你』。」

  安東妮亞的眼中閃著明亮的光芒。「如果我能……和你共同……擁有它們,我會非常……非常感激,而且感到非常……榮幸。」她過了一會兒說。

  「那麼就讓我們共享它們吧。」公爵回答。「就像我們共享我們的思想,或許等我們彼此認識得更深以後。還可以共享我們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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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4: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公爵坐在宜格拉斯咖啡店裡等安東妮亞。

  他曾派隨從去問她什麼時候準備停當和他一起走,卻發現她已離開房裡,這使他大為驚異。

  他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吃早餐時,他一面看著法文報紙。前一天,當他和安東妮亞剛到達加時,有一條令人震驚,的新聞。

  從倫敦到多佛,他們坐的是特快車上預訂的車廂,非常舒服。

  然後上了等在港灣裡公爵的遊艇。他們在船上度過非常舒適的一晚。英倫海峽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到達加之後,又有預先訂好的馬車載送公爵、安東妮亞、隨從和他們的行李。

  有一個旅行待從遵照葛拉漢先生的指示,先行動身替他們安排好旅途中的一切,把所有的事準備妥當等他們到巴黎。由於他精明的組織才能,使得整個旅程沒有一絲障礙。

  當他們抵達公爵向朋友借用的房子時,發現它和想像中一樣迷人。

  房屋位於香捨麗榭區旁,全部路易十四式的擺設。他們進去後,安東妮亞簡直被那些織錦畫、鮑克和佛格那達的繪畫、精緻的阿本塞地毯弄得欣喜若狂。

  旅途上雖然很舒服,可是無論如何很累人,公爵預料安東妮亞會遲些起來。

  知道她九點以前離開房子,他微笑著想:她可真是不浪費一點時間。

  「你很富有嗎?」離巴黎不遠時,她問。

  這是他常被問的問題,他回答:「那要看你想買什麼。」

  「我想你知道,」安東妮亞說。「衣服!雖然有幾件媽媽買給我當嫁妝的新衣服,不過我知道,那並不適合我。」

  公爵低頭看看她的衣服,覺得她的話一點也沒錯;藍斯福伯爵夫人替她的大女兒挑選衣物的眼光或許很完美,可是拿來用在安東妮亞身上,可就大錯特錯了。

  她選的可能是淡而柔和的顏色,上面還加了很繁瑣的皺邊和褶飾的純英國式衣服——他不大確定。

  他只知道安東妮亞給人留下的唯一印象。是個衣著寒酸的英國新娘。

  不過他很圓滑地沒有說出來,僅僅微笑著說:「我相信你不會讓我破產!我猜你大概是要去光顧喔斯吧?」

  「如果你肯定自己負擔得起的話!」

  「我很肯定,」公爵回答。「他的衣服都是第一流的。上自皇后,下至最不重要的女演員,沒有人不希望法蘭得瑞克•渥斯能替她設計衣服!」

  「或許他不願意我去麻煩他。」安東妮亞嫌單地說。

  然後,她大叫:「對了,我忘了!我現在是個公爵夫人!即使是在法國,這也會發生點作用的!」

  當時公爵笑了。此刻,他非常好奇地想:偉大的渥斯會把安東妮亞變成什麼樣子!

  他對服裝以及巴黎樂事的思維,被法國報紙上的消息打斷了。

  雖然他很難相信,可是實際上,法國和普魯士已經瀕臨戰爭的邊緣了。

  每一個英國人都十分確信,雖然歐洲經常出現火藥味,最後總會消弭無蹤。

  今年春天,整個歐洲大陸呈現出一片祥和滿足的氣象。

  僅僅兩周前,新任英國外交部長葛維爾爵士,還很愉快地告訴公爵:「天空中沒有一片烏雲」。

  到處都很和平,除了這個夏天特別炎熱以外,公爵還知道,法國有幾個地區鬧乾旱,鄉下的農人都在求雨。

  這是他早習以為常的危機,但看到法國報紙上,竟然滿是戰爭即將爆發的消息,卻使他大吃一驚。

  法王流亡英國時,公爵就認識他了,算起來已經有好幾年;公爵知道,他並不希望戰爭,但他那位拙劣的外交部長革拉蒙特爵士卻逼得他野心勃勃。

  法國外長對普魯士的嫌惡是由於個人的因素,他永遠忘不了俾斯麥稱他為「全歐洲最愚蠢的人」!

  在此之前,公爵曾單獨前往法國王宮,在午餐前,喝開胃的白葡萄酒時,他遇見幾個熟人,可是他們都太憂慮了。對政治情勢談不出所以然來。

  「決定要攻擊德意志的是皇后。」其中一個說:「我親耳聽到她指著皇太子戲劇性地說:『除非補償我們的不幸,否則這孩子絕不能當政!』」

  「我知道國王身體欠安。」公爵表示。

  「是的,他為了那要命的膀胱結石,備受折磨。」

  「既然這樣,我想你們不太可能發動戰爭的。」公爵回答。

  然而他覺得,他這位朋友對這一點並不太確信。

  此刻,他坐在安格拉斯咖啡店裡,看費加羅報時,他發現報上無論是社論或新聞都相當激烈,而且很明顯地煽動著好戰的火焰。

  「感謝上帝,無論發生什麼事,英國都不會被牽扯進去!」公爵這樣想。

  他知道大不列顛是全歐洲最傾向德意志的。

  女王由於他的德意志的親戚關係,向來對普魯士人較有好感,而對法王路易拿破侖的個人行徑,以及他那難以控制的首都都不表贊同。

  「我相信整個事情會過去的,」公爵告訴自己。「就像訴多其他戰爭一樣,除了外交的屈辱,什麼也沒留下。」

  他放下報紙,再度看了看表。

  他不禁想:如果在這兒等的是馬而不是他,安東妮亞一定已經到了。

  巴黎最別緻、最著名的安格拉斯咖啡店已客滿了。

  由於靠進證券交易所,有不少男士單獨在這兒進餐,不過也不乏頗有魅力的女士。

  她們都穿著裝有腰墊的新式衣服,看起來就像裝在船頭的人像。

  有些人把它形容得更富詩意,「就像迎風而來的女神!」

  用鐵箍襯著的裙子,兩年多前就被捐棄了,雖然倫敦還有人穿,巴黎街頭早已絕跡。

  這兒有這麼多美麗的女人,那麼端莊、那麼高雅,使公爵奇怪——為什麼有些男人會把時間花在其他的城市上去取樂。

  幾年以前,他就發現巴黎多麼具有誘惑力。

  唯一的需要就是「歡樂」,這是法王設立的標準,他永遠無法抗拒美麗新面孔的誘惑。

  路易拿破侖不僅因數不清的羅曼史,也以他對女人的魅力和慇勤而大大出名。甚至維多利亞女王都曾這麼寫過:「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一刻都不會覺得安全!」

  無論如何,在巴黎的男女所尋求的並不是安全。這段時間裡,高級妓女所花的錢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要多;她們為自己建立更大的勢力、更少的道德。

  龐大的財富落入娼妓手中;即使是埃及的法老王,也會在兩星期內破產。

  據說,法王除了每個月五萬法郎的包銀之外,還送了價值四十三萬二千法郎的珍珠項鏈給卡斯提葛妮爾;連一向被視為巴黎最吝嗇的人——赫特福爵士,也花了一百萬,只為了買她一夜的縱恣歡樂。

  公爵在巴黎的生活也非常多彩多姿,不過,他記得,他從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花費為數頗巨的金錢。

  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自大、自誇的人,可是他的確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女人,真的是對他本人有興趣,而並不在乎他會額外給她們點什麼。

  他剛要從背心口袋裡再度取出表時,發現鄰桌客人的臉全都轉向門口。

  領班正在和一位剛進來的女士說話,雖然她離公爵有一段距離,但他注意到——顯然他四周的男士也一樣——她有著優美的身材。

  一襲鮮艷的、略帶白色的火鶴紅長裙,流露著說不出的雅致,更襯托出她胸部優美的線條以及纖細的腰肢,一排飄揚的羽毛拖到地上。

  走下餐館時,她是所有男性目光的焦點。公爵禁不住對自己叫道:「上帝!多棒的身材!」

  他一直注視她走路的樣子,到他快要走到他桌前,他才難以置信地發現:自己讚歎的這個女人,竟然不是法國人,也並不陌生,而是——安東妮亞!

  領班為她拉開椅子,公爵站起身來,臉上是一種難以掩飾的驚異表情。

  雖然他知道安東妮亞有一雙大眼睛,卻不曾發現竟是那麼的大——優美頸項上的小臉蛋兒,幾乎被那雙大眼睛給填滿了。

  她的頭髮梳了起來——那式樣是在倫敦還沒見過的——使她在感覺上更高了。她看起來和跟他一起到巴黎來的,那個卑微的、衣著寒酸的少女完全不同了。

  她頭上那頂綴有和衣服同色的緞帶,以及一些白玫瑰的小帽子,高高地前傾著,含有難以形容的誘惑力。

  髮型的角度,還有那朦朧的黑髮絲,給她增添了活潑和嬌媚;至於她的衣服……

  公爵又瞥了一眼他妻子那完美的胴體,心想:自己是不是該抱怨它竟那麼醒目地,落入室內所有其他男人的眼中。

  「我最初不知道是你。」他說。

  安東妮亞帶著微笑揚起臉。

  「這正是我希望你會對我說的。我覺得……一點也不像我。」

  「這是一種轉變!」

  「渥斯先生非常和氣。起先他不願意見我,他很疲倦;而且打算出國幾天。」

  「你是怎麼說服他的,」公爵問著。他仍然對安東妮亞的外貌驚異不已,很難集中思緒。

  她笑著。

  「我本來準備在他面前跪下哀求,但是當他看到我的時候,簡直被我原先的打扮給嚇呆了;我想,他認為這是一種挑戰!」

  安東妮亞很滿足地歎息一聲。

  「我真高興你喜歡我這樣子。

  「我想我的確喜歡。」公爵回答。「同時,我能預見我這個丈夫的角色要和想像中的大不相同了!」

  他不需要向安東妮亞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她快樂地叫著:「這是你第一次讚美我!」

  「我真的那麼疏忽、怠慢嗎?」公爵問。

  「我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讚美的。」她說。「你不必告訴我,我原來那個樣子有多可怕,渥斯先生用英文和法文都說過了!」

  她輕笑著,然後繼續說:「令人興奮的是,他要到英國去一個月,而且,他開始替我設計冬衣。我只希望你像別人傳說中那麼有錢!」

  「我看啊,你早晚會在衣飾或馬匹之間作個選擇!」公爵說。

  「那真是不近人情!」安東妮亞望了他一眼「你很清楚我會選擇哪一樣!」

  真奇怪,公爵想,先前他很嚴肅而認真地和安東妮亞坐著談話,可是隨著日子的消逝,現在他能輕鬆愉決地和妻子調笑了!

  衣飾的不同,竟造成如此巨大的轉變,實在不近情理,可是他知道,這個原先除了愛馬、和他沒有任何共同點的不成熟的鄉下女孩,現在穿著渥斯的服裝,已經變成一個散發著迷人魅力的女人。

  而她的眼睛仍然非常純真,他發現自己正觀察著她眼中所反射出的、對每一件事情的反應。

  午餐後,他們拜訪了一些公爵上次來時認識的朋友,免不了又談到戰爭。

  「我不妨告訴你,公爵,」其中一位客人誇大地說。「我下了很大的賭注,打賭一定會宣戰,如果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你不擔心嗎?」安東妮亞問。

  那個法國人微笑說:「在巴黎,我們安全得就像在——貴國是怎麼說的——英格蘭銀行!」他回答。「只要幾天,我們軍容壯盛的軍隊就會一舉把普魯士人趕回他們的巢穴!」

  「我聽說他們的軍隊有良好的訓練。」公爵說。「而且近幾年,德意志的鐵路都是針對軍需而設計的。」

  「我們有更重要的東西。」那個法國人答。「我們有極具破壞性的來福槍,射程是撞針槍的兩倍。同時,我們還有一種叫密察爾斯的秘密武器。」

  「是什麼東西啊?」有人問。

  「那是一種集合了二十五根槍身,只要轉動柄就可以非常快速地連續發射的機關鎗。」

  說話者大聲笑著。

  「日耳曼人可沒有什麼抵得了那個了!」

  公爵沒說什麼,不過他在想,他聽說克魯伯先生替普魯士製造了一種鐵製的後膛炮,可是法國的軍事將領都不正視它。

  歸途中,安東妮亞問:「你認為戰爭會爆發嗎?」

  「希望不會,」公爵回答。「但是如果真爆發了,也不會在這兒打,而是在德意志。」

  「你想,法國人會瓦解日耳曼人的抵擋而節節進逼嗎?」

  「他們是這樣相信的。」公爵回答。

  他告訴安東妮亞,當晚,他們要和柏魯許女侯爵共進晚餐,然後參加她在波伊士附近的華麗別墅裡舉行的舞會。

  在準備參加晚宴換衣服的時侯,安東泥亞不僅對渥斯的漂亮禮服感到震撼,同時也因她有了一個法國侍女而驚訝。

  這也是那個先動身的旅行侍從所做的安排。他預雇一個法國待女,好讓安東妮亞到巴黎後,能得到適當的照顧。

  真是獨特啊,她想:凡是有關公爵的,都小心翼翼地計劃著,連細枝末節也不放過。

  她知道等她回到英國,葛拉漢先生又會雇一個照料她的英國待女,而且一定是對整理女騎馬裝很有經驗的。

  那個法國侍女很爽朗,做事也非常有效率。

  她照著美容師先前做的髮型,替安東妮亞梳理頭髮,一面還快樂地閒聊著。這個在午餐時使公爵目炫的髮型,是美容師在渥斯先生替安東妮亞試衣服的時候,到店裡來做的。

  「夫人,沒有任何其他的女士,無論她多重要、多尊貴,會讓我這麼費事的。」渥斯先生曾說。

  「那麼我怎麼會這麼榮幸呢,先生?」安東妮亞問。

  「因為,夫人,我和你一樣是英國人,而且我很厭煩那些法國人老是認為英國女人都很邋遢、難看,還有暴牙,就跟他們大多數人一樣。」

  他們兩個都笑了。安東妮亞知道,愛國心並不是使這位了不起的人物花這麼多心血的唯一原因,誠如她對公爵說的——她原先的打扮,對他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挑戰。

  「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自已有這麼好的身材呢?」她望著鏡子自問。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母親認為:如果有人竟然對她有如此放肆的想法,那就是一種羞辱。

  攏上去的黑髮,將她長長的頸項、形狀完美的耳朵,還有那雙大眼睛,完全顯露了出來;這全是令人興奮的新發現。

  公爵正在客廳裡等著帶她去參加晚宴,當她穿著一件金光閃閃的橙色紗質禮服,配飾著含羞草和光芒耀眼的鑽石走進去時,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覺得浪漫而迷人。

  她看見公爵注視她時眼中讚歎的神采,在走向他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是站在舞台上,等待著觀眾的喝采。

  「你贊成我這樣的穿法嗎?」他沒有說話,所以她問道。

  此刻,她眼中浮現了不安的神色。

  「我非常榮幸能當你的護花使者!」他回答著,然後看見她喜悅得雙頰泛紅了。

  如果她還有任何懷疑,也很快就被晚宴上賓客的讚美,和她夥伴的挑逗態度驅除了。

  「你真是令人迷惑!」

  「我難以相信,天上的星星竟在傍晚時分就墜落人間了!」

  安東妮亞告訴自己:這些過份誇張的讚歎或許不可輕信,可是,雖然她對男人毫無經驗。卻仍禁不住希望他們的讚美是出於真誠。

  事實上,當舞會一開始。她就被邀舞的人包圍了,她發現自己正面臨著與以前所發生的任何事都大不相同的新經驗。

  和一位英俊、熱情的年輕外交官跳完華爾滋後,她回到公爵身邊。

  「玩得高興嗎?」他問。

  「太棒了!比我想像的還要棒!」安東妮亞回答。「不過我很希望……」

  她正想說她很希望和他共舞,卻被一個快樂的叫聲打斷了。

  「艾索爾!我親愛的!怎麼沒有人告訴我,你在巴黎呢?」

  一個迷人的美麗女人,伸展雙臂迎向公爵,仰視著他的那種神態,把對他的強烈興趣表露無遺。

  「露蒂維卡!」公爵叫著。「我聽說你回維也納去了。」

  「我們去了。又回來了。」她回答。「我想念你!天知道,我真是想念你!」

  她用迷人的態度說著,每一個字的背後,似乎都隱藏著既親密又挑逗的意味。

  她握著公爵的雙手。然後,他好像突然記起了安東妮亞的存在,說:「我是來度蜜月的,我們才剛到。讓我介紹我的妻子安東妮亞:安東妮亞,這位是瑞尚維爾伯爵夫人。」

  安東妮亞得到的招呼簡單得近乎無禮,之後,伯爵夫人挽住了公爵的臂膀,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

  她明顯地表示著——不論他們之間過去有些什麼,她這份感情仍未改變。

  安東妮亞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場面,就環視著跳舞廳,幾乎是立刻,她的下一位舞伴就到了她的身邊。

  她和舞伴滑進了舞池,回頭望去,公爵挽著伯爵夫人,消失在通往花園的落地窗外。

  樹梢雖然掛著中國式的燈籠,而樹陰仍十分黑暗。

  安東妮亞知道,那兒有鋪著柔軟坐椅的小涼亭,無論在裡面說什麼,別人都無法竊聽到。

  她不禁覺得,即使公爵沒有請她跳舞,也會帶她到花園去的。

  如果侯爵夫人在場,她很肯定,那就是他們幽會的地方。

  她輕歎一聲,然後想到自己;假使稍早,在他們動身到巴黎的途中,公爵心中想著侯爵夫人,現在一定不會想了。

  安東妮亞從沒見過象瑞尚維爾伯爵夫人那麼富有魅力的女人。

  她從有關維也納的種種,推測她是維也納人。她的頭髮,必定是所有奧地利女人所喜愛的深黑色;她們都希望像她們美麗的皇后一樣。

  她的眼睛也是黑的,深處還帶著紫色,同時,它們和她的每一件事物一樣,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她使安東妮亞覺得,儘管她穿著渥斯的時髦服裝顯得多優雅,可是她本身總缺少了些伯爵夫人所包含的東西。

  「你一直在沉思著。」她的舞伴說,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在想事情。」安東妮亞回答。

  「我希望是關於我的!」

  「可是我並不認識你啊!」

  「這很容易解決,」他回答。「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你?你在巴黎住在什麼地方,」

  她笑了,這是每一個舞伴都問的問題。

  最後一支舞開始了,另一個法國人把她拉進舞池。

  雖然她不斷瞥向那扇落地窗,卻始終不見公爵回來,也看不到那位迷人的伯爵夫人的蹤影。

  她忘了計算舞伴,發現自己正在和一位不曾介紹過的男士跳舞,她確信他並沒有在她的舞伴卡上簽名。

  對她來說,換一個舞伴不算什麼,他們說的都是同樣的話;她只希望公爵趕快出現,這樣他們兩個就可以回家了。

  「你是鄧卡斯特公爵夫人?」跳「藍色多瑙河」的時候,她的新舞伴問。

  他說話的聲音很嚴肅,好像是一種控訴。

  「是的,我就是。」安東妮亞回答他。「我們彼此好像沒有介紹過,」

  「你的丈夫和你在一起嗎?」

  「是的,當然.」安東妮亞回答。「我們正在度蜜月。」

  她的舞伴向大廳搜尋。

  「我沒有看到他。」

  「他在花園裡,」安東妮亞答覆道。「有一位非常迷人而且具有誘惑力的女士和他在一起;她似乎是他的老朋友,同時,很高興見到他。」

  「她叫什麼名字?」

  問得那麼尖刻、那麼粗魯,安東妮亞吃驚地望著他,幾乎跳錯了舞步。

  「瑞尚維爾伯爵夫人。」

  「哼!果然被我猜中了!」那個法國人狂怒地低語。

  他停止跳舞,拉著安東妮亞的手臂穿過大廳,走向那扇敞開的落地窗。

  「我們會,」他冷酷地說。「像你所講的,在花園裡找到他們。」

  他說話的樣子是那麼兇惡,安東妮亞很快地說:「我……我可能……搞錯了。你……是誰?你為什麼對我丈夫的事有興趣?」

  「我正好娶了那位你形容得很清楚的,迷人、有誘惑力的女士!」他回答。

  安東妮亞的心驚悸地跳了一下。

  從他說話的態度,以及一直拉她前進的樣子看來,她知道他正在狂怒中,而這都是由於她告訴他的話造成的。

  「我怎麼會知道,」她狂亂地自問,「和我跳舞的這個人,竟然是伯爵夫人的丈夫?」

  他們從陽台走下通往花園的台階。

  伯爵站定了,似乎正在讓習慣了跳舞廳中明亮燈光的眼睛,適應這份只有中國式燈籠暈黃亮光的黑暗。

  「我相信他們不在這兒,安東妮亞慌忙說。「我們到餐室去看著。」

  伯爵沒有回答她,只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向右邊,繼續走著。

  草地的邊緣,就是被一些羊齒類及盆栽植物掩蔽著的第一座涼亭,植物上還攀附著薔薇及爬籐。

  他仍然抓著安東妮亞,走上了第一座涼亭。一對熱吻中的情侶被打斷,帶著驚異的表情望著四周。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夫人。」伯爵低聲說著,又走向下一個涼亭。

  安東妮亞站著不動。

  「停下來!」她說,「你不能這麼做。我不知道你在疑心什麼,不過,無論是什麼,我認為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丈夫和我是到這兒來度蜜月的,我們才剛到,我想,他現在一定在跳舞廳裡找我。」

  「你會找到你丈夫的,夫人;等我們找到我太太;」伯爵回答。

  他再度拉著安東妮亞;她知道除非她叫嚷,否則只有乖乖跟他走。

  他是那麼強勁有力,手指似乎深陷到她柔軟的手臂裡去了。

  他那冷酷的決心使她非常恐懼,而且感覺軟弱而無助。

  他們找了四座涼亭,很困窘地打攪了四對;安東妮亞真希望在燈籠下,她能看到他們的臉,他們卻看不請她的。

  正當他們接近第五座時,她聽到公爵的聲音。

  她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不過那的確是他深沉渾厚的聲音。

  安東妮亞擔心他正擁抱著伯爵夫人,或是和其他那幾對一樣,正做著什麼親熱的動作,所以她叫著:「艾索爾!艾索爾!你在哪裡?」

  她知道她的叫聲激怒了伯爵。他正生氣地看著她。

  然後,他仍然握住她的手臂,很快地走向前。涼亭裡,公爵和伯爵夫人正並肩坐在靠椅上。

  看不出他們之間有過什麼親密的舉動,即使有,安東妮亞滿足地想,在她叫公爵的時候.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分開了。

  當他們看到伯爵和安東妮亞,好一會兒,公爵和伯爵夫人似乎都變成石雕的人像了。

  然後伯爵夫人小聲地呼喊著。

  「賈克斯,多驚人的意外啊!」她叫道。「我沒料到你會在這兒跟我碰頭。」

  「顯然你是沒想到!」伯爵這樣回答,雙眼卻盯著公爵。

  「晚安,瑞尚維爾。」公爵鎮定地說。「我剛剛才知道你回巴黎來了。」

  「上次你在這兒的時候,我曾經警告過你,離我妻子遠點!」伯爵氣勢洶洶地說。

  「我親愛的朋友,」公爵說。「你的妻子正為了結婚的事向我道賀,我希望你也一樣。」

  「這是我向你祝賀的最好表現!」伯爵回答。

  他只戴了一隻手套,右手握著另一隻。

  這時候,他舉起手套,甩到公爵的臉上。

  伯爵夫人發出尖銳的叫聲,安東妮亞覺得自己好像要停止呼吸了。

  「我認為這是一種侮辱!」公爵平靜地說。

  「正是此意!」伯爵反駁道。

  「我隨時等著和你決鬥!」

  「我並不打算等,」伯爵回答。「我們在黎明時決鬥。」

  「當然可以!」公爵答道。

  他走過伯爵身旁,將手臂伸向安東妮亞。

  「我想,我們該向女主人告別了。」他用鎮靜、沒有表情而平板的聲調說著。

  安東妮亞很高興能挽著他的手臂,否則的話,她想,她可能會摔倒在地上。

  他們穿過花園,走向屋裡;這時,可以聽到伯爵夫人正對著丈夫尖聲叫喊,而她的丈夫則用憤怒的聲音回答她。

  不可能說什麼;不可能說任何事情,直到公爵帶著安東妮亞進入明亮的大廳。女侯爵正站在門邊,和客人—一道別。

  「這真是個愉快的夜晚。」公爵慇勤地說。

  「我真高興兩位能夠光臨。」女侯爵回答。「如果你們要在巴黎待上一段時間,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我的妻子和我會非常高興能有這個機會的!」公爵回答。

  他吻了女侯爵的手,安東妮亞彎膝行禮。他們很快上了馬車,駛向香捨麗榭。

  「那是……什麼意思?你不能跟他決鬥!」公爵一直默不吭聲,使得安東妮亞瘋狂似的說。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回答。「我得向你道歉,安東妮亞,這對你來說,一定是個很狼狽的場面,不過伯爵一直想找個借口向我挑戰。」

  記得伯爵夫人歡迎公爵的樣子,安東妮亞想,或許伯爵的確有嫉妒的理由。可是她用驚恐的語氣所能說的,只是:「他可能會……殺了你!」

  「不太可能,」公爵回答。「大部分的決鬥都是適度文明的。流一點點血,使榮譽獲得補償!」

  「你能……確定嗎?」安東妮亞問。

  她想著伯爵故意侮辱公爵時,那種憤怒而粗野的態度。

  「我向你保證,安東妮亞,」公爵說。「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明天早上你起來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安東妮亞問。

  「不行,你絕不能去!」公爵回答。「這種場合不能有旁觀者;我保證這只是安撫伯爵自尊的一種形式。」

  「伯爵夫人很吸引人。」安東妮亞說。

  「是很吸引人,」公爵答道。「不過,我並不是第一個發現這一點的人!」

  「那麼你為什麼要為她決鬥呢?」

  「這是榮譽問題,」公爵回答。「既然我們彼此坦白,安東妮亞,所以我得向你承認,伯爵或許的確有對我極為忿怒的理由。」

  「可是你不能……和每一個……嫉妒你的人……決鬥!」安東妮業結結巴巴地說。

  「我希望不必!」公爵微笑著.「可是瑞尚維爾一向是個暴躁而且過份戲劇化的傢伙。有一次,他挑戰地說要和法王決鬥,幸好別人說服了他,使他沒有做出蠢事。」

  「這一次……就沒有人能……勸阻他嗎?」安東妮亞很小聲地問。

  「我不是國王!」公爵回答。「而且我向你保證,我並不怕瑞尚維爾或其他任何人!」

  然後,就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了。車到門口,公爵護送安東妮亞進入大廳,吻了她的手。

  「你將來會瞭解我是有安排的,」他說,「好好睡,安東妮亞。我希望明早我們共進早餐的時候,所有這些不愉快都拋到腦後。」

  她有一種不該讓他去的感覺,她想抓住他,可是他轉身走出屋子,他聽到馬車駛遠的聲音。

  她躊躇不安地站在大廳上,夜班的僕役在一旁,似乎正等著她下命令.安東妮亞打定了主意。

  「立刻把圖爾帶來見我!」她說。

  「是的,夫人。」

  僕役急忙上樓去找公爵的貼身隨從;安東妮亞走進了客廳。

  高空的星星漸漸隱去,東方,出現微弱的亮光,樹林卻仍十分黑暗。

  圖爾帶路穿過灌木叢,安東妮亞緊跟在後,生怕在黑暗中失去了他的蹤影。

  公爵走了以後,她費了很多口舌,想讓圖爾帶她到波伊士,直到她威脅說要自己一個人去,他才答應。

  「我不知道公爵大人會怎麼說我。」他一直不快樂地喃喃自語,「由我來承擔,圖爾。你跟我一樣清楚你不能違背我的命令。我要你帶我去波伊士看決鬥進行,萬一公爵大人受了傷,或是需要援助,我們才幫得上忙。」

  他看起來仍然不太高興,安東妮亞又說:「如果大人沒有受傷,我們可以在他回來之前就溜回來。」

  她知道她想做的事很困難,可是在圖爾答應之後,她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跟著公爵好多年了,公爵每次出國都會帶著他去。

  公爵在英國還有兩個年輕的貼身隨從,不過圖爾卻會說好幾種外國語言。

  為了想多知道些伯爵的事,在去波伊士的途中,她堅持要圖爾坐進馬車裡。

  她知道要他坐在她對面小小的座位上,而且她竟然問這麼不尋常的問題,一定使他覺得很窘迫。圖爾坐得筆直,兩手緊握著帽子。

  「告訴我瑞尚維爾伯爵的事情。」安東妮亞問。「他是個好射手嗎?」

  「他以決鬥次數多而著名,夫人。」

  「全是為了伯爵夫人,」安東妮亞發現自己是在明知故問。「他以前恐嚇過公爵大人嗎?」

  「兩年前有過點小麻煩,夫人。」

  「哪一類的麻煩?」

  圖爾看起來很不安。

  「我猜得出來。」安東妮亞趕忙說。「可是那時候,伯爵並沒有向公爵挑戰?」

  「他也恐嚇了,不過那時大人是在英國大使館裡和大使在一起,我想伯爵先生認為那會引起國際糾紛。」

  「我知道了!」安東妮亞回答。

  現在公爵不在英國國旗保護下;因此,伯爵要報兩年來一直象蓄膿傷口般刺痛他的仇恨。

  她突然強烈地恐懼起來。

  圖爾似乎知道她的感受,說:「不要擔心,夫人,不會出事的。沒有誰玩槍比大人玩得更好,他是絕無僅有的狩獵家。」

  「我相信他一定會沒事的!」安東妮亞其實是在告訴自已。

  同時。她內心深處卻有一份恐懼,那似乎是一種不祥的預感。

  從灌木叢中偷望出去,可以看到那塊林中空地。

  她知道那是著名的巴黎式決鬥的傳統地點,心裡想:多少人只為了一些令人厭煩的女人所引起的嫉妒和憤怒,葬身在這個地方。

  事實上。沒有時間讓她想這些了。

  決鬥者各就各位。她看見公爵正在和他的助手商議,伯爵也在和自己的助手商議。

  其中有一個人,他猜想是仲裁人。而另一個提著黑袋子的人,她心情沉重地想,是醫生。

  天已破曉,細小的東西也看得很清楚了,鑽石別針在伯爵的領帶上閃爍著,公爵的圖章戒指則戴在手指上。

  「我不能忍受!」安東妮亞想。

  她懷疑自己是否該跑上前去,求他們不要決鬥,可是她知道。這樣做只會使公爵困窘.而把她送走。

  如果決鬥不在今天早上舉行,明天還是會舉行的。

  她緊咬住下嘴唇,不使自己叫出聲來。

  仲裁人準備好了,他讓兩個決鬥者背對背站著。

  「走十步。」安東妮亞聽到他說,而且開始計數。

  公爵比伯爵要高,他慢慢地前進著,那份威嚴,使安東妮亞覺得非常驕傲。

  他有一種雄偉的氣質,她想,使他超乎一切污穢而粗俗的事物之上,使他成為一個有榮譽感的人,以及狩獵專家。

  「八、九、十!

  安東妮亞屏住氣息。

  公爵和伯爵各據一方,對面站著,取下左臂上的法式手槍,高舉到肩膀,然後對準目標。

  「開槍!」

  仲裁人下了命令。公爵絕妙的槍法使子彈只擦過伯爵手臂的外圍,外套上現出一小塊深紅色。

  公爵的助手走上前。

  「榮譽獲得補償了!」他們宣佈。

  公爵垂下了手臂。

  「離我的還差得遠呢!」伯爵殘忍地說;然後他開槍了!

  他的槍聲發出了反響。安東妮亞發現公爵雙臂垂下以後,就完全放鬆警戒,整個身於全轉向了伯爵。

  她正想著子彈失蹤了,忽然看見公爵倒下去,她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窒息的叫喊,狂奔向他。

  在到達他身旁的那一刻,她確信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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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有……一個男人……在尖叫……在喊……好吵……

  公爵奇怪在他這麼虛弱的時候,居然還有人會這麼討厭。他曾經聽到這個人的聲音,而且很氣憤他造成的騷擾。

  他現在還聽得到,可是……逐漸遠離了……慢慢消逝了……終於只剩下寂靜……寂靜……。

  他鬆了一口氣,那吵鬧聲總算消失了,然後,一個他似乎也聽過許多次的柔和聲音說:「睡吧,你安全了……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

  他想說他並不害怕,可是費盡力氣也睜不開眼睛;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

  「睡吧,親愛的,」那個聲音溫柔地說。「或許,你渴了!」

  有一隻手臂很小心地抬起他的頭,讓他從玻璃杯裡喝一種涼涼、甜甜的東西。

  他不能確定那是什麼——他沒有力氣去想了。

  有人緊緊抱住他,他的面頰抵住了一些軟軟的東西,給他好奇特的舒服的感覺。

  清甜芬芳的花香瀰漫著,一隻涼涼的手在他的額上撫慰他,讓他入睡,他知道,他正滑進一個遺忘一切的世界裡……

  公爵恢復知覺的時候,聽到兩個聲音在說話。

  「他怎麼樣,圖爾?」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朦朧中,他弄不清她是誰。圖爾他知道是他的貼身隨從。

  「安穩多了,夫人。我為大人擦洗過,而且替他刮了鬍子,他幾乎沒有動過。」」我睡著的時候,醫生來過了嗎?」

  「來過了,夫人,他很高興傷口那麼快就痊癒了。他說大人的身體狀況一定極好,所以才恢復得這麼快。」

  「你應該叫醒我,圖爾,我想跟醫生談談。」

  「你總得睡一會兒啊,夫人,你不能整天整夜地熬著不睡。」

  「我很好,有很多比我的健康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

  「你得為自己想想,夫人。你要記住,有些事情沒有你,我是無法應付的,尤其當大人睡得不安穩的時候。」

  「是的,我知道這是實話。請你再陪他一會兒好嗎,圖爾?我在等萊伯希爾先生。」

  「好的,當然,夫人;而且我認為你也該呼吸點新鮮空氣了。」

  「我會到花園去,如果大人醒了或是不太安穩,請你叫我。」

  「我會的,夫人。我絕對遵守諾言。」

  「謝謝你,圖爾。」

  公爵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去弄清楚。他又沉沉入睡了。

  安東妮亞在客廳裡等亨利•萊怕希爾。

  她相信等公爵恢復知覺後,會感到很奇怪,因為她在巴黎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個新聞記者。

  亨利•萊伯希爾擁有倫敦每日新聞的四分之一股份,他自願派駐巴黎辦事處。

  這位有著而格諾教徒世系的英國紳士是個奇特的人物,他的朋友都叫他「萊比」。許多人因為他那尖酸刻薄的文章而恨他,他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也表現得非常出色。

  他當過機警、受嘲諷的舞台監督以及外交官;一八六五年,他以共和黨激進黨員身份當選下院議員。

  可是在他繼承了二十五萬英鎊的同時,他失去了這個職位,於是他將全部心力投入增加每日新聞的發行量中。

  亨利•萊伯希爾聽到波伊士舉行決鬥的傳聞後,拜訪過公爵。

  他見到的,卻是面色蒼白、驚惶萬分的公爵夫人。她很坦自地告訴他,公爵仍未脫離險境,並且懇求他不要在報上發表這件事。

  亨利•萊伯希爾——許多迷人女性的情人——卻發現安東妮亞那懇求的憂慮的眼睛,是那麼令人難以拒絕。

  他不但答應保守秘密,而且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她無人可倚靠的時刻,他成了她的朋友,她的心腹知己。

  亨利•萊伯希爾使她知道最近在巴黎發生隨新奇事件。

  最初,每個人都認為戰爭立刻就會過去,因此法國人不加思索地繼續享樂,以為除了法國戰勝的慶祝以外,不會有任何事情擾亂他們的歡樂。

  七月二十八日,法王對軍隊下令。他心裡一直記得皇后對他說的話:「路易,好好盡你的職責。」

  事實上,通過梅滋時,他正為長期性的膀胱結石痛楚所苦。他給許多將軍的印象是疲憊不堪。

  日耳曼在重要的戰爭時刻有四十萬人參戰,萊茵河畔集中了千四百四十門炮,而路易拿破侖卻只能集合二十五萬名軍人。

  他的戰略計劃是想迅速向東推進德意志,希望能使南德意志國、甚至使早有嫌隙的奧地利,共同起來對抗普魯士。

  法國軍隊華麗的制服,興之所至的浮誇大話,蓄著象徵對法王敬意的「皇帝髭」的官員們,那種漫不經心、虛飾門面的態度,和普魯士人藐視任何誇示的情況,形成顯著的對比。

  八月二日,法國從極弱的德意志進攻部隊手中奪下薩阿布魯肯,全巴黎得意揚揚地狂歡著。

  普魯士皇太子被俘的電報在證券交易所公開宣讀。一位著名的男高音為此跳上一輛巴士頂上,高唱著馬賽曲。

  亨利•萊伯希爾將街上瘋狂的景象描述給安東妮亞聽。

  她不曾聽到或看到任何事情,因為她一直在看護著很不安穩、還說著囈語的公爵——從子彈取出後,他始終發著高燒。

  起初她並不特別注意這些消息,雖然她非常感謝萊伯希爾先生來看她,可是她總是很明顯地表現出,她只能抽出幾分鐘來陪他。

  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病床上了。

  一星期過去,公爵的傷一天天好轉,卻仍然沒有清醒;她發現自己不能對外界的事完全不聞不問。

  因此,她開始盼望萊伯希爾先生來拜訪,雖然他帶來的都是些壞消息。

  極端沒有效率的報導不斷傳回巴黎:疲倦的軍隊到達目的地,卻發現帳篷運到了別的地方;炮手和他們的炮分開了;彈藥庫裡居然是空的。

  經過斯北克倫和渥爾士兩地的挫敗後,一連串令人沮喪的撤退開始了;正反兩面的命令,都由驚慌失措的巴黎發出。

  八月十八日,日耳曼人在聖•派維特發動攻擊,造成兩萬法軍的傷亡,軍隊在夜間倉皇逃回出發地點——梅滋。

  這個不幸的消息震驚了巴黎,整個城市陷入了萊伯希爾先生所謂的「瘋狂的邊境」。

  「我剛才看到三、四個日耳曼人幾乎要被打死了。」他告訴安東妮亞。「幾間規模較大的餐館被迫關門,激動的民眾認為它們的經營者都受日耳曼的同情和支持,所以正在那兒大肆攻擊。」

  當他告訴她,波伊士那些美麗的樹都被砍掉了的時候,安東妮亞覺得那似乎是最令他痛心的事情。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打算離開巴黎?」幾天後,她問。

  「正好相反,」他回答。「法國官方堅稱:在巴黎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安全,所以人們如潮水般湧來。」

  「那麼事情應該不會太糟。」安東妮亞微笑著。

  「我希望你的想法是對的。」他說。「同時,我想你和你的丈夫應該趁著還能走的時候趕快回家。」

  「現在是不可能的。」安東妮亞回答。」而且我們是英國人,應該很安全才對,不是嗎?」

  「我想是如此。」他答道。「不過我勸你除了到花園以外,」其他時候都留在屋裡。只要有人有一點點日耳曼血統,就會被逮捕;而且散步大道上經常有糾紛。」

  「哪一類的?」

  「那些不幸消息的報告書送到以後,群眾開始叫嚷:『打倒國王!』還有『退位!』」

  「退位!」安東妮亞叫著。「他們真的這樣要求嗎?」

  「法國人是非常不能忍受失敗的。」亨利•萊伯希爾回答。

  她覺得可能還要一段長時間才能回到英國,手邊的錢不能浪費,所以安東妮亞在和圖爾商量過以後,遣散了大部分的僕人。

  她留下原來屋主僱用的一對中年夫婦,他們做起事來總是非常的心甘情願。

  安東妮亞發現圖爾是力量的城堡。不僅因為他能說流利的法語,而且照顧公爵有他獨特的方法,甚至比她做得還要好。

  圖爾告訴她,牲畜全都聚集在波伊士了;安東妮亞第一次意識到日耳曼人可能會到巴黎。

  「那麼多食物,有必要嗎?」她驚異地問圖爾。

  「說不定的,夫人。」他回答的語氣使她知道,他並不想讓她緊張。「他們說任何人要想攻下巴黎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它的防禦工事大堅固。」

  「這是真話。」安東妮亞同意道。「我從旅行指南上讀到:全城被三十呎的高厚城牆包圍,而且分成九十三座稜城;此外,外面還有護城河,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火力強大的炮台,形成一片火力網。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牲畜的事情上,於是說。

  「不過當然,所有的車隊都要為前線的軍隊運送糧食,因此我瞭解在巴黎城裡,我們必須自給自足。」

  在亨利•萊伯希爾下一次來看她的時候,她向他探聽過一步的消息;他拿出一份他在英國的每日新聞上寫的文章給她。

  看著看著,他被這則難以置信的消息嚇得睜大眼睛。

  「極目所見,整個郎香捨區長長的街道上什麼也沒有,只有羊、羊、羊!波伊士裡大概有兩萬五千頭羊和四千頭牛。」

  「這是真的嗎?」她問。

  「我們正在做準備。」亨利•萊伯希爾笑著。「所以,你不必擔心,等公爵好一點以後,沒有足夠的好食物讓他補充體力。

  圖爾卻並不打算完全倚賴波伊士那兒的準備,他買回來了很多不會變壞的食物,而且很憂心地告訴安東妮亞,食物一天比一天貴了。

  公爵動了一下身子,安東妮亞立刻從敞開的窗邊的椅子裡站了起來,走到床前。

  她跪在他的身邊,用過去幾星期來,他聽習慣的柔和聲音說:「你熱嗎?要不要喝點水,親愛的?」

  她說話的態度,他想,就像一個女人對她心愛的孩子說話一樣。

  他記得,在他說著囈語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他的母親用手臂擁著他,而且告訴他要乖乖的、要好好睡。

  他覺得非常虛弱,腦子卻第一次清楚了。他記起自己是誰。也想起自己是在巴黎。

  然後,他想試著移動一下,突然感覺胸部一陣疼痛。他回憶起了決鬥以及隨之而來的長時間的輾轉病床。

  安東妮亞溫柔地將他扶起來,餵他喝湯;那湯喝起來好像是牛肉,又好像是鹿肉。他不大能肯定,不過他想那一定是很營養的。

  她一小匙一小匙地餵他,耐心地等他慢慢吞下去。

  那種花朵的清香,又從她身上傳來;在他喝夠了湯以後,她又擁緊了他。

  他發現。好幾次他感覺到面頰所碰觸到的柔軟的東西,是她的胸部。

  「你好一點了,」她說著,聲音中帶著點得意。「明天醫生會對你的情況很滿意,不過現在,我最親愛的,你得再睡一睡。」

  他感覺地涼涼的手撫著他的額頭。

  「沒有發燒了,」她說話的樣子似乎是在和自己講話。「燒全退了,你又是原來的你,這是多棒的事啊!」

  她扶他躺下,把枕頭位好,然後就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

  先前,他並不知道是晚上了。床邊,點著一根蠟燭,窗簾拉開著,窗戶也是敞著的,他覺得可以看到天空和星星。

  他試著想看清楚些,而安東妮亞似乎直覺地知道他醒了,她走口床邊。

  她低頭注視著他,用比耳語稍大一點的聲音說:「艾索爾,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發現自己沒有力氣說話,只能睜開眼睛望著她。

  她發出了小小的喜悅的驚呼聲。

  「你醒了!」她叫著。「我想你聽得懂我說的話了。」

  她跪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柔和地說;「一切都沒事了。你已經漸漸恢復,再沒有什麼事值得你擔心害怕了。」

  亨利•萊伯希爾在下午四點來拜訪時,安東妮亞覺得他看起來相當玩世不恭。

  圖爾領他進屋;安東妮亞穿著一件顯出地美好身材的優雅的渥斯長裙,走進客廳。

  「你好像很快樂。」他說著,一面吻了她的手。

  「是的。」她回答。「今天我的病人第一次吃了適量的東西,他從床上坐起來,而且顯得相當暴躁;圖爾告訴我,他會顯得暴躁這是好現象。」

  萊比笑了。

  「嗯,總算略微鬆一口氣了!或許現在你可以多注意我一點了。」

  安東妮亞驚異地望著他,他又繼續說下去:「我想,我從來沒有花這麼多時間,和一個聽著我帶來的消息,又全心全意掛慮她的丈夫,而不知道有我存在的女人在一起。」

  萊比很怨文地說著,安東妮亞不禁笑了起來,然後她很認真地說:「你知道我對你有多感激的。要不是你這個好朋友,我對外面的事會一無所知,那就更讓我擔驚受怕了。」

  「朋友!」萊比突然叫著。「你一定很清楚,這並不是我想做的,這份你所謂的友誼,會毀掉我『女性殺手』的名聲!」

  「這是我非常珍視的一份……友誼!」安東妮亞溫柔地說。

  到這個時候,她習慣了萊比那種明知無望,卻仍然清楚表示對她的愛意的態度。

  他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女人,對一個既看不到她,又聽不到她,而且據說也並不特別有關係的男人如此強烈地關心。

  萊比知道公爵和侯爵夫人之間暗通款曲,也知道他在女人群中的名聲,所以安東妮亞雖然沒有、也不打算告訴他,他也猜得出公爵為什麼結婚。

  萊比最初是被安東妮亞的年輕及未經世事所感動。

   
  第一次來拜訪的時候,他告訴自己:她是個鄉下女人,他必須幫助她,而且盡可能保護她。可是一次又一次見到她以後,他發現自己墜入了情網。

  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到了三十九歲,竟然還會和年輕時,為了追求一個表演特技的女人而加入墨西哥馬戲團那樣,理想主義式地迷戀一個人。

  安東妮亞的某些特質,讓他感到她和他多彩多姿的生涯中,曾熱烈追求的任何女人,都不相同。

  有一次,維多利亞女王派人打聽他——她所謂的「那個陰險的萊伯希爾!」如果她知道他對安東妮亞那麼順從、溫和而尊重,一定會大吃一驚。

  萊比不僅把外面的消息帶給安東妮亞,而且還在她為公爵的傷勢憂心忡忡的時候逗她發笑。

  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法國,好奇的英國人、美國人蜂湧入巴黎城。萊比提過投機的房地產經紀人所做的流動廣告:「參加『圍攻巴黎』的英國紳士福音:舒適的出租房間,完全防彈,底層房間宜於敏感的高級人士。」

  「圍攻巴黎!」安東妮亞憂慮地說。「真會弄到那種地步嗎?」

  「不會,當然不會,」萊比當時很肯定地說。「日耳曼人在到達巴黎之前,還要被驅趕很久呢!不過,法軍也的確有點漫無紀律,而且已經退到沙頓這個小根據地去了。」

  在繼續之前,他停了一下:「事情不會太糟的。我聽說那些法國騎兵隊的浪子昨晚還在道茲開舞會,參加的女士都是從沙頓來的,她們準備目睹明天輝煌的勝利。」

  結果,並沒有什麼輝煌的勝利!兩天以後同,萊比不得不告訴安東妮亞,兩支強大的普魯士軍隊進擊,法軍中了圈套。

  沙頓的存糧只夠維持幾天了。

  萊比瞞著安東妮亞的是——沙頓內部起了重大的混亂,普魯士四百門炮的炮彈落在他們之中時,法國的大炮卻和難民的馬車擠成一團。

  然後,九月一日,驚人的事件發生了。路易拿破侖躲在人心渙散的軍隊中,掩飾著病容,衝出了沙頓城牆,最後,不得不下令在根據地豎起了白旗。

  兩天之後,卻又有許多相反的謠言傳到巴黎。

  萊比告訴安東妮亞,皇后起初勃然大怒,後來退回她的房間悲泣。

  此刻,街道上到處可以聽到群眾威脅的怒吼和狂叫。

  「退位!退位!退位!」

  「今天有什麼消息?」九月四日,安東妮亞焦急地問。

  另一方面,她對公爵的康復感到非常高興。

  有時候,她覺得他們似乎置身在一個孤島上,四周是一片含著敵意的海,而藉著這片海,他們好像又得到了某種保護。

  「巴黎方面得到消息,法王交出了君權,」萊比回答。「而皇后也終於同意離開。」

  安東妮亞吃了一驚。在她認為只要皇后還留在巴黎,事情就不至於太糟糕。

  「皇后陛下本來待在土耳拉瑞,後來僕人一個個背棄她,丟下原來的制服,盜走了很多財物。」萊比告訴安東妮亞。「群眾聚集在宮外,皇后在裡面都可以聽到中庭那兒步槍的卡嗒聲,主要的樓梯通道也有人把守,她差點走不了。」

  「那後來她逃走了嗎?」安東妮亞急忙問。

  「她的侍女陪她從邊門離開,她面上掩著面紗。據說她們先到波爾瓦大道國務大臣的家裡,可是他已經走了,然後又發現她的侍從家裡也空無一人,結果皇后陛下到她的美國牙醫那兒去避難。」

  「多出人意料之外啊!」安東妮亞驚歎著。

  「或許有些不尋常,不過倒不失為聰明的方法。」萊比表示。

   
  第二天,安東妮亞把菜比帶進了公爵的臥室。她告訴過公爵,在他昏迷不醒的幾個惶恐、戰慄的星期裡,這位英國記者曾幫了多大的忙。

  她想,公爵對她所描述的亨利•萊伯希爾的熱心態度,抱持著一點懷疑——或許是疑慮。

  可是,當她帶菜比進入臥室時,他卻伸出手,用最愉悅的聲調說:「我聽說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了,萊伯希爾,我非常感謝你。」

  「你不必感謝我,閣下。」亨利•萊伯希爾回答。「能為公爵夫人服務,是我莫大的榮幸。」

  說的時候,他向安東妮亞微笑著,那玩世不恭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使公爵敏感地注視他。

  接下去的談話,證實了他的疑慮。

  即使公爵不是閱歷豐富的人,也會注意到他提到安東妮亞時,聲音中的那份溫柔,以及眼睛老盯著她的那個樣子。

  「只要等我的身體支撐得住,我們就要立刻離開巴黎。」公爵突然表示。

  「恐怕還得等一段時間,」萊比回答。「閣下一定也知道,你的傷勢非常嚴重。」

  他又向安東妮亞微笑,接著說:「現在危險過去了。我老實說,你的醫生當時告訴我,你生還的機會只有百分之十。」

  安東妮亞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不知道……有那麼……嚴重。」她顫抖地說。

  「有兩件事救了你,」萊比告訴公爵。「第一,子彈沒有打中你的心臟,而且奇跡似的沒有打碎任何一根骨頭;第二,你的身體特別強壯。」

  「我很高興你到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安東妮亞說。

  「你原來已經夠煩心的了,你想我還能再增加你的苦惱嗎!」他溫柔地問。

  公爵聽著,一面看著亨利•萊伯希爾,然後又看著安東妮亞。

  「如果你肯把目前的政治情勢告訴我,萊伯希爾,我會非常感謝的。」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很想迎頭趕上,不過想必你也知道,女人在描述戰爭的可怕上,總是不太行的。」

  「夫人一定已經告訴你新政府成立的事。」亨利•萊伯希爾回答。「第二法蘭西帝國已經屈辱地結束,法國遭到了莫大的恥辱。普魯士威廉國王到達了萊茵河區。」

  「真難以相信!」公爵驚呼著。

  「不過法國還有一些軍隊,新領袖楚庫將軍把他們全部集中在巴黎。」

  「這樣做明智嗎?」公爵問。

  「他別無選擇。」萊比承認。「國家自衛隊三十五萬名徽召入伍的健壯男士實在精神可嘉,不過這同時也顯示出法國戰爭總動員的毫無效率。」

  「我想那些防禦工事應該能使巴黎鞏固的。」公爵表示。

  「現在,巡視防禦工事已經漸漸被駕車到波伊士,參加時髦的法國星期日下午宴會所取代了。」

  「我的上帝!」公爵大叫。「他們難道永遠不會對任何事認真嗎?」

  「我覺得特別奇怪的是,」萊比接著說。「竟沒有人試著把沒有用的人口疏散出城。公爵夫人大概已經說過,大批牲畜集中在波伊士,不過我認為把人口往外移,比往城裡擠要合理得多。」

  「我也這樣認為,」公爵同意道。「可是我想他們絕不會聽英國人的意見的。」

  「這是當然的。」亨利•萊伯希爾贊成他的說法。「還有,最重要的,公爵夫人可不能在街上走,偵探狂已經把外面的世界搞得天下大亂了。」

  「我警告過圖爾,」安東妮亞說。「他叫我放心。現在他每次出去都穿上最舊的衣服,甚至比法國人更像法國人!」

  「你不必替圖爾擔心。」公爵回答。「可是你,安東妮亞,你得跟我一起待在這裡。」

  安東妮亞注意到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語氣。

  亨利•萊伯希爾走後,她回到公爵的臥室;他注視著她,然後說:「我猜你有了一位新的傾慕者。」

  「我們是不是該說,唯一的……傾慕者。」安東妮亞回答。

  公爵的眼睛思索地停留在她身上;在他細細地端詳下,她有點臉紅了。

  他發現這幾星期照顧他,使她瘦了一點,可是卻沒有影響到她身材的完美。

  望著她胸部優美的線條,以及那纖細的腰肢,他懷疑:其他的年輕女人,有哪一個能心甘情願地關在家裡,照顧一個神智不清、滿口囈語的男人。而不覺得拘束及厭煩的!

  他抬起目光看她的臉,發現她正不安地望著他。

  她身上衣服的顏色,正是臥房陽台上爬籐植物的那種綠色,把她的眼睛襯托得異常碧綠。

  只有渥斯,公爵想,才能瞭解唯有濃的、鮮艷的或明亮的顏色,能使安東妮亞的皮膚顯出耀眼的明亮和雪白。

  同時,也使她的眼睛、頭髮散發出一種奇怪、難以言喻而又獨具鍵力的光芒。

  他知道安東妮亞把她的侍女解雇了.可是她的頭髮仍梳成他在安格拉斯咖啡店認不出她來的那種髮型,依然是那麼優雅、那麼時髦。

  「對你來說,這真是很黯淡,無聊的蜜月,安東妮亞。」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她似乎沒有料到他會說這句話,兩頰一陣紅,臉上現出了快樂的神情。

  「至少是……不尋常,而且,如果我們……被圍困在巴黎,那麼……還要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

  「我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形發生。」公爵說。

  「該怎麼做呢?」安東妮亞問。

  「盡早出巴黎城,回我們自己的國家。」

  安東妮亞叫了起來:「你不能承受幾個星期舟車勞頓的,千萬別這麼打算!醫生一再強調,你要靜靜休養,慢慢讓體力復原。」

  「我不能讓你遭到任何危險。」公爵固執地說。

  「我們是英國人,怎麼會有危險呢?」安東妮亞問。「我告訴你,萊伯希爾先生說,好多英國人和美國人正湧進巴黎,想搶個好位置看圍城呢!」

  「他說的是男人,」公爵回答。「不是女人。」

  「我會很安全的。」安東妮亞堅持道。「而且,你忘了嗎,我不是個很女性化的女人。事實上,你說過我是個男性化的女人。」

  「你現在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像。」

  安東妮亞低頭瞥了一眼她身上精工裁製的衣服。

  「如果我們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那我真後悔當時請渥斯先生把我訂的衣服送到英國去。」」我覺得這是個很聰明的決定。」公爵說。「目前,我們不會參加什麼舞會,或是關於勝利慶祝那一類的典禮。」

  「可是,為了你,我希望自己能好看一點。」

  「為我,還是為你的傾慕者?」公爵問,聲音裡帶著尖銳的意味。

  停了一下,他看見她雙頰又泛起了紅暈。

  「為……你。」她輕聲說。

  接下來的日子,她感覺公爵一直在注意她。

  她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她以為他睡了,卻發現事實上他醒著,而且正盯著她看。

  她常坐在他臥室的窗戶旁。或者外面的陽台上,以防他需要什麼東西。

  屋子裡有些書,萊比也給她帶了不少,使她接觸到在英國沒有機會讀到的,如格士達•福羅伯特、維克多•雨果、喬治•山德、杜默斯以及其他許多浪漫主義作家的作品。

  有時候,她正被書中精彩的段落深深吸引住,卻讓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打斷了,然後,她就會發現,公爵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她常自問:這究竟代表認可,還是表示冷淡?

  她想問他是否想念侯爵夫人,但是剛結婚時的那種坦自,似乎隨著決鬥以及他長時間臥床養傷而消逝了。

  她自己知道這個答案,而且,她只能祈禱他永遠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當她看見他倒在地上,她衝到他身邊,以為他死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愛他的!

  在她和圖爾以及決鬥助手合力把他抬上馬車後,他的身體躺在座墊上,頭枕著她的膝蓋時,她終於承認,她對他的愛,可以生死相許。

  過後,她想,從到他宅邸,請求讓她代替費裡西蒂的那一刻起,她就愛上了他。

  她自問:他眼中奇特、吸引人、嘲弄的表情,和他嘴唇譏誚的扭曲,有任何女人能夠抗拒嗎?

  現在她能清清楚楚地瞭解侯爵夫人、伯爵夫人,以及每一個他遇到過的女人對他的感覺。

  難怪,全世界美麗的女人都歸他所有的時候,他不願意愛一個平凡、毫無魅力,除了馬以外什麼也不懂的女孩的束縛。

  「我愛你!我愛你!」多少個看護他的漫漫長夜裡,她對他這樣耳語。

  他曾叫喊地說著囈語,有時候是一些她不懂的胡言亂語,可是有時候卻說些他生命中發生過的事。

  在問過圖爾後,她逐漸瞭解事情的經過。

  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從樹上掉下來,幾乎摔斷了脖子。

  為此,他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被迫平躺著,以免造成永久性的傷害。

  在他的夢龐中,他以為自己又掉下來了;安東妮亞抱著他的時候,他喊著母親。

  她試著不讓他亂動,怕加重他胸部的傷勢;安東妮亞覺得自己似乎是他的母親,而他是她的孩子。

  「你沒事,親愛的。」她喃喃地對他說。「你很安全。你不會再摔下去了,看,我緊緊抱著你,你不會掉下去的。」

  她感覺到,漸漸的,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而且懂得她的意思。

  然後他會把頭轉向她的胸部,好像在尋求只有她才能給他的舒適。她知道,在這些時候,她是以自己從沒有想到會這樣愛任何人的全心全意愛他。

  有時候,公爵又以為自己是在打獵時從馬上跌了下來。安東妮亞問過圖爾,他記得公爵有一次打獵時跌斷了鎖骨,那段時間裡,他痛楚不堪。

  他叫著某個人,雖然沒有提到名字,但是安東妮亞懷疑他要找的不是他母親,而是另一個他認為能撫慰他的女人。

  「他的腦海裡不會有我的存在。」安東妮亞告訴自己。

  「不過,以前我從不被任何人所需要,現在他倚靠我、需要我,我是很幸運的了。」

  隨著愛的日漸增長,她漸漸發現自己一直希望能有那麼一個人,讓她去愛,讓她成為他重要的一部分,而不再把她視為惹人厭,惹人生氣的絆腳石。

  而且,讓她不僅是肉體上,也是整個心靈去愛。

  「即使他不愛我,」安東妮亞想。「我也愛他,不過他一定永遠也不知道!」

  現在,有時候公爵睡著了,她會攀在床邊注視他,然後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緊緊地抱著他,確知他會像個不快樂的孩子似的向她轉過來。

  她決定等公爵好了以後,請求他給她一個孩子。她再也不懼怕有孩子的念頭了,那將是他的一部分,她可以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的愛。

  她想,結婚的第一夜,她竟然不願意成為他的妻子,這是多愚蠢的事啊!

  她很奇怪,為什麼當初她會認為兩個人失彼此瞭解是很重要的事。如果她能給他一個繼承人,而她又能愛他給她的孩子,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等我們回到英國,」她告訴自己。「他會回到侯爵夫人身邊,可是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這段時間從我這兒搶走!此刻,他是我的……是我的……沒有其他女人能迷惑他。」

  在她輕聲說時,她感覺自己因突來的狂喜而顫抖著:「我曾把他抱在我的臂彎隍,而且……吻了他的面頰……他的前額,還有他的……頭髮。」

  白天,她把自己訓練得非常謹慎,不讓公爵感覺當她把他扶起來,把枕頭墊在頭後的那一刻,她是多麼快樂地悸動著。

  她甚至發現,公爵好一點以後,自己開始對圖爾嫉妒起來,因為公爵問他的事比問她的多。

  她希望能服侍他,她要自己對他有用處。

  可是等他好起來以後,她記起他又會向侯爵夫人求愛!

  她覺得痛楚像一把短劍,在她心中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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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14: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你覺得怎麼論」安東妮亞問。

  「好得可以回家了。」公爵回答。

  他坐在窗邊的一張搖椅上。望著他,安東妮亞想:他似乎真的好多了。

  不過她和圖爾都知道,他離完全復原還差得遠。

  感謝萊比,他帶來了一位中國按摩師,使公爵的身體在經過長時間臥床養傷後,不至於太虛弱。

  同時,安東妮亞知道,在他康復的這個階段裡,千萬不能過份耗費他的體力。

  此外還有更多巴黎情勢困難的消息,他們不敢告訴他;他們知道,這會讓他憂慮。

  他們甚至不敢告訴他:日耳曼人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了。

  因此他很樂觀地說:「我們是英國人,」他說,「只要我們想離開,隨時都可以走。」

  安東妮亞遲疑著。

  「由於我們是英國人、所以很不受歡迎。」」為什麼?」公爵問道。

  「據來伯希爾先生說,法國輿論界被英國報業的不友善態度激怒了。」

  公爵發出了惱怒的聲音:她知道,他是不把報業界放在眼裡的。

  「巴黎方面曾遭到威脅,」她接著說。「似乎英國準備開出一張單子,來拯救文明的泉源。」

  停了一會兒,她又帶點焦慮地說:「現在反對我們的情緒非常高昂,那威爾甚至提議把所右在巴黎的英國人立刻槍斃。」

  「天啊;」公爵叫著。

  「第二法蘭西帝國垮台後,巴黎市內街道都要換名字,」安東妮亞繼續說。「法國報界特別強調倫敦大道一定要立刻更名,他們憎惡倫敦這個名字,比憎惡柏林更甚。」

  「這真是最低級趣味的報紙,」公爵尖刻地說。「明天我親自到英國使館去!」

  安東妮亞好一陣沒有說話,然後她轉變話題,問道:「我看得出來你有點頭疼,我替你按摩額頭好嗎?這會有幫助的。」

  她希望她說話的態度沒有洩露她的渴望。碰觸公爵是一件太令人高興的事,她真怕他會從她的神色中豬出她有多愛他。

  「或許會舒服些。」他有點勉強地說。

  她站到他的椅子後面,雙手放在他的額上,溫柔地鬆弛他的緊張;他記得在他病得很嚴重的時候,她也曾這樣做過。

  「你是怎麼學會這個的?」他問。

  「埃威斯發現當馬扭傷球節的時候,這樣做對它們很有幫助。」安東妮亞回答。

  公爵笑了一下。

  「我早該想到這跟馬有關!」

  「我沒想到,有一天會用在人的身上。」安東妮亞微笑著說。

  「我非常感謝能讓我成為第一個讓你效勞的人。」公爵說著。

  他的聲音裡帶著點嘲諷和譏誚,她很想知道為什麼。

  近來,他似乎對她的照顧感到很憤恨——或者「憤恨」這兩個字用得並不恰當。他好像是在用某一種她無法瞭解的方式,向她挑戰。

  「我們一定要離開,」他突然說。「我們一定要回國,回去過平常的生活;我想,你一定也這麼盼望的。」

  安東妮亞真想大叫,那是她最不希望的事!可是,她極力地壓抑住了。

  「或許,」公爵接著說。「你寧願待在這兒,受你那從事新聞工作的傾慕者的關懷、照顧。」

  「萊伯希爾先生是個好人,」安東妮亞說。「等你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想他會幫助我們的。」

  「我懷疑我會需要他的幫助,」公爵傲慢地說。「就像我剛才告訴你的,明天我要到英國大使館去,讓我們的大使里昂爵士安排,把我們安全地送到港灣去,到了那兒,就有遊艇在等我們了。」

  「在我們上路之前,你一定要把身體養好。」安東妮亞堅持著。

  「今天下午休息過以後,我打算在花園裡走動走動,」公爵說,「我的按摩師說,我的肌肉情況良好,只要不把傷口繃裂,一切都沒問題。」

  安東妮亞注意到,他並沒有提起:每次他離床起身,都覺得昏眩。

  他憎恨任何軟弱的表現,而要用毅力去擊倒它,也就是這份毅力,促使他這麼迅速地復原。

  她知道,等他們一回到英國,她就會失去他,因此,不論巴黎會發生什麼事情,她都盼望能和他至少再待一陣子。

  午餐時,他吃了很多辛苦採購來的食物,然後去休息;男僕來報告,說萊伯希爾先生來了,正在客餐裡等著。

  安東妮亞走了進去,他吻她的手,而且握著久久不放,他看她的那種眼神,使她覺得很羞澀。

  「你似乎有點疲倦,」他關心地問。「你現在仍然每天晚上看護著你那位重要的病人嗎?」

  「不,」安東妮亞回答。「我睡得很安穩。如果我的丈夫要什麼,他會搖鈴。他已經好幾晚設有叫醒我了。」

  「可是你的潛意識裡,仍然不放心地聽著。」萊比很瞭解地說。

  安東妮亞微笑了。

  「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的丈夫想要回家。」

  「他昨天告訴過我,」萊比回答。「恐怕不太容易。」

  「他說他明天去見英國大使。」

  「不可能了,」萊比答道。「他今天早上跟最後一個英國外交使節團離開了。」

  「我不相信!」安東妮亞叫著。

  「恐怕這是真的,」萊比回答她。「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想到你,於是就親自到使館去了一趟。」

  安東妮亞倒油了一口氣,他又繼續說:「英國大使館裡沒有任何官員,只剩下一個看門人。我想,他唯一的任務,就是向每一個探問的人聳聳肩,像鸚鵡似的重複說:『我無法奉告任何消息』。」

  「我從沒有聽過這麼奇特的事!」安東妮亞叫道。「我以為英國大使會等所有在巴黎的英國人都撤走,他才離開。」

  「巴黎城裡還有四千名英國人。」萊比告訴她。

  「如果大使都走了,我想我們也應該離開。」安東妮亞用恐懼的聲音說。「現在還有火車在行駛嗎?」

  「我想,即使有,你也不能搭。」

  萊比停了下來,安東妮亞知道他一定隱瞞了什麼事情。

  「告訴我實情。」她請求著。

  「我剛剛聽說,一列九月十五號從格拉那達開出的火車,被普魯士人扣押到距巴黎只有二十七哩的斯沙裡。」

  安東妮亞驚嚇得說不出話來。萊比又說:「我認為里昂爵士和英國領事就是受了這件事的影響,才決定今天早晨離開的。」

  「為什麼法國政府不早點讓所有的英國人離開呢?」安東妮亞絕望地問。

  「法國政府和國家防衛會議認為,大批的外國人離開巴黎城,會使軍隊及人民……士氣低落。」

  「可是我們都是派不上用場的人口啊!」安東妮亞固執地說。

  「很多英國人都這麼跟我說,」萊比回答。「可是法國政府絕不會聽的,在我看來,他們把每一件事都搞得一團糟。」

  他顯得很憤怒,又接著說:「無論如何,我會想辦法讓你們離開的,我保證。其實如果我遵從自己的願望,我會把你留下來。」

  安東妮亞詢問似的望了他一眼,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神,立刻又把目光調開了。

  「我愛你,安東妮亞。」他悄悄地說。「你一定知道了。」

  「你不應該把這種……事情……說出來。」

  「這會有什麼傷害呢?」他問。「我瞭解你對我有一份什麼樣的感情。」

  他發出來自內心深處的歎息,說:「我知道對你來說,我的年紀大大了。如果我年輕十歲。我早用盡所有該詛咒的手段來誘惑你。如今,我只能讓你完美無暇地離開我。我俘虜了許多女人的心,惟有你,才是我真正愛的。」

  萊比的聲音帶著點什麼,使安東妮亞泫然欲泣。

  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為自己竟然使這樣好的人不快樂,而深覺不安。

  萊比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說:「或許有一天你會瞭解,在過去幾個星期裡,我們有那麼多獨處的機會時,我要格外地約束自己,控制自己,是多麼不容易。」

  「你的……友誼對我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安東妮亞躊躇地說。

  「那不是友誼,安東妮亞。」萊比否認著。「那是愛!那是一份和我過去所感覺的、所知道的都不相同的愛。有時候,我以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以為你只是我的幻覺,並不真正存在。」

  「你知道,你不該……這樣跟我談話的。」安東妮亞說。

  雖然她這麼說,可是心裡卻奇怪,她為什麼要阻止他。

  如果別的男人向她示愛,公爵是不會在乎的,畢竟他愛的是侯爵夫人。等他們回到英國,她的生命中就再沒有任何人了,既沒有他所愛的,也沒有愛她的。

  她轉開身了。萊比把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扳過來面對他,一面說:「為什麼你和其他女人如此不同?」他問。「你並不特別美,可是我卻無法從你臉龐的魅惑中解脫出來。」

  說時,她看見他眼中的痛苦:「我的耳中響著你的聲音,你的身材使其他女人顯得粗俗、醜陋,除了你,我無法再想任何人。」

  他聲調中的邀請使安東妮亞羞澀、害怕。

  然後他放開了她,踱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花園。

  「你離開以後,」他說。「我所有的只是我的夢。我想,有生之年,它們都會一直糾纏著我。」

  安東妮亞做了個無助的手勢。

  「我……能……說什麼呢?」她問。「你一定知道,我不希望……傷害你。」

  「有一句老話說:『愛過而失去,總比根本沒有愛過好』,」萊比自嘲似的回答。「對我而言,這竟然成真了。你為我做了一件絕妙的事,我可愛的公爵夫人。」

  「什麼事?」安東妮亞問。

  「你恢復了我對女人的信心。我眼看她們用一切手段破壞、出賣了第二法蘭西帝國。我看夠了她們的貪婪、他們的偽善、她們的背信!你卻向我證明女人也可以純潔、堅貞。真誠而無法收買的。」

  他又嘲弄似的微笑著說:「我一直認為,一個男人所愛的每一個女人都會在他生命中留下一座石碑。你留下的石碑上將寫著:『她挽救了我的信心。」

  「謝謝你,萊比。」安東妮亞非常輕柔地說。

  然後不等他告別,她就留下他匆匆地走出客廳。

  「我不相信!」公爵生氣地大叫著。

  「是真的,」?亨利•萊伯希爾回答。「由普魯土兩支軍隊合成的持矛騎兵,昨天——九月二十號——攻到提塞爾士,結果提塞爾士的人不發一槍就投降了。」

  經過一陣寂靜,公爵說:「那是說,巴黎現在孤立了。我真難以相信,」

  「人們的想法怎麼樣?」安東妮亞問。

  「他們的心情是『讓他們來吧!讓大炮怒吼、雷鳴!已經拖得太久了!』」萊比回答「不過對那些卑鄙的背棄者,他們也制定了嚴重的懲罰。」

  「如果他們背棄國家,活該受到懲罰。」公爵的口吻很嚴厲。

  「我禁不住要替他們感到難過,」萊比回答。」根據報告,他們不僅被錯誤領導,甚至有很多人沒有武器。年輕的輕騎兵第一次遭到訓練精良的普魯士野炮中隊炮轟的時候,簡直驚恐萬狀。」

  「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安東妮亞詢問。

  「他們全聚集在蒙馬特,憤怒的群眾向他們臉上吐口水,對他們動私刑,後來國家自衛隊用來福槍把他們送回城中心。」

  「還有什麼事情發生?」公爵問。

  「從城裡傳遞消息將會非常困難,」萊比回答。「所以可能要用汽球。」

  「汽球!」公爵驚異地叫著。

  「已經設置了一些,不過其中大部分都壞了,好歹也算是個辦法,只是不能載運乘客。」

  「我可沒有打算從巴黎飛回去!」公爵尖銳地說。「我是在想,能不能向法國當局要求,請他們和日耳曼人交涉。准許特別通行。」

  「我想過了,」萊比回答。「公爵夫人昨天已經要求我想想辦法讓你們回國。」

  「可能嗎?」公爵問。

  「今天早上,我看見四個我認識的英國人快樂地上了一輛馬車,車上堆滿了食物、行李,還插著一面英國國旗。」

  「結果呢?」公爵問。

  「他們只到了紐利橋,就被押到杜古特將軍那兒。他對他們說:『我真弄不懂你們這些英國人,如果你們想挨槍彈,我們可以射你們幾槍,省得你們麻煩。』」

  萊比停了一會,接著說:「那幾個朋友發誓明天要再試一次.不過我認為他們不太可能通過的。」

  「那我們怎麼辦呢?」公爵問:「給我一點時間,」萊比要求著。「普魯士軍正在運輸大炮,炮擊暫時還不會開始。」

  安東妮亞似乎驚嚇住了。

  「你認為他們會炮擊我們?」

  「當然,」萊比回答。「如果他們希望巴黎人快點投降,這是最明顯的好辦法。」

  那一晚,安東妮亞清醒地躺在床上,揣測著是否會聽到隆隆的炮聲和爆炸聲自城中響起。但一切都那麼寧靜,她想:或許萊比把危險誇大了。

  可是毫無疑問,公爵對他的話很認真的,而且在以後的幾天,他顯得越來越暴躁。

  他想不顧一切衝出去,親自看看發生的一切,直到安東妮亞告訴他,如果留下她一個人,她會很害怕的,才終於阻止了他。

  「我不能像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待在這裡。」公爵懊惱地說。

  「如果你被……或是……被捕,」安東妮亞說。「我會怎麼樣?我會……遭遇到什麼事情?」

  公爵曾說過,如果他向法國當局表明身份,他們也許會為他安排。可是萊伯希爾表示,他們也可能認為一個英國公爵太重要了,為了怕他落入普魯士人的手裡,而永不給他離開巴黎的機會。

  「或者,」萊比繼續說下去。「他們會逮捕你,拿你當王牌,迫使英國政府對巴黎被圍的事更加注意。」

  公爵知道這都是可能的,可是他更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他們一定要離開巴黎。

  在一星期永無休止狀態的煎熬中,他的身體卻一天天強壯起來,他對安東妮亞說:「你那道我決不希望讓你置身危險中,可是我確信在法國人投降之前,情況會越來越槽。」

  「你想他們真的會投降?」安東妮亞驚異地問。「總會有人來解救他們的。」

  「誰會這麼做呢?」公爵問道,而她也曉得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如果沒有外援,圍困就會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只能延續到食物吃完為止。」公爵回答。

  「食物不是夠維持很久嗎?」

  安東妮亞說著,一面想著波伊士的牲畜。

  「圖爾告訴我,」公爵回答。「人們都在談論,如果情況惡化,就要把動物園裡的動物殺了做食物;假如肉店的肉價超過了貧民負擔能力,那麼那些貓、狗的生命也一定會有危險!

  安東妮亞輕輕地叫了起來。

  「我不能想像那種情形。

  「我也一樣,」公爵說。「所以,我必須決定,寧願冒著被捕或被普軍槍殺的危險衝出去,還是留在這兒,等著和巴黎人一起挨餓?」

  安東妮亞沒有遲疑。

  「我知道你選擇哪一樣,」她說,「我已準備冒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了。」

  「謝謝你,安東妮亞,」公爵說。「我知道你有這份勇氣的。」

  他對她勉力十足地一笑,說:「或許這不會比在馬場裡躍過高高的障礙和深溝更危險,更令人害怕!」

  守在聖•克勞德城門口的士兵,看見一頭蹦蹦跳跳的騾拖著一輛木製的運貨車向他們駛來。

  趕車的是個女人,身上圍著圍巾,下巴還綁了一條骯髒的棉布手帕。

  貨車快駛到門口的時候,她旁若無人地大聲叫了起來:「小心!」

  「危險!」

  「傳染病!」

  門前的下士舉起了手,她費了番工夫才讓騾子停下來。

  「幹什麼的?」他問。

  她用拇指向後比了比,他看見木頭貨車裡有個男人躺在稻草上。

  「天花!」

  下士往後退了一步。

  「如果你要看,我有證明。」那個女人用暗語說。「不過要碰這些文件可得小心。」

  他掏給士兵看。可是他根本不打算接過去。

  「你打算去哪裡,女士?」

  「出去啊!」她回答。「全城裡那些該死的儒夫,就沒有一個敢診治這麼嚴重的天花。」

  下士一步也不肯動,只從貨車邊緣窺視了一下,看見躺在稻草上的男人,臉上長著明顯的紅色天花痘,正在發抖。

  「出去,離開這兒!」他粗暴地的。「越快越好!」

  門打開,那女人鞭著騾子,駛出去。

  到了聖•克勞德城外普魯士的前哨部隊,她仍然作同樣的解釋,可是醫生簽署的證明卻被詳細地檢查,而且有一個下級軍官問道:「夫人,你運送的這個男人或許得了天花,」他的法文有喉音,不過還聽得懂。「可是你沒有理由要跟他一起出城。」

  她沒有回答,只是拉起破爛的衣袖,露出手腕,她的皮膚上竟然有兩顆鮮明的紅色天花痘!他飛快地把證明文件還給她。

  「趕快離開巴黎,越快越好!」他命令道。

  「我們要去那地斯,先生。」那個女人說。「當然,如果我們能在死前到達的話!」

  那位德國軍官並沒有聽到這句話,他正急急忙忙要去洗他碰過證明文件的手。目送他們離去的士兵們,都鬆了一口氣似的微笑了,其中一個說:「我寧願死在槍彈下,也不願意得這種疾病。」

  「對付這樣污穢的人真是浪費彈藥。」另一個回答。

  駕車遠去的途中,安東妮亞把背挺得直直的,努力使自已不回頭張望。

  她用手輕拍著騾子使它走得快些。普魯士的前哨站一消失在視線之外,公爵就從木車的板子上坐了起來。說:「我簡直要縮成一小團了!」

  「你可以到這兒來駕車。」安東妮亞回答。

  「正合我的心意。」他答道。

  公爵爬到貨車的前面、接過她手中的韁繩。

  「這些可喜的化妝能不能拿掉?」他問。

  「最好再留一陣.」她回答。「萊比警告過我們,到處都有日耳曼人,而且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被俘。」

  「我知道,」他說。「不過根據報告,他們還沒有到米斯。」

  「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的好。」

  「圖爾一定會安全到達哈爾的。」公爵說。

  這位隨從是在兩天前和一群美國人結伴走的。他們透過特殊途徑,幸運地獲得法國和日耳曼雙方的同意而成行的。

  他們拿到的通行證剛夠他們和僕人通行。即使願意,也不可能多帶任何人走。

  結果公爵以一筆在安東妮亞看來是天文數字的巨款法郎,賄賂一個美國人的法國僕人,使他留下,而讓圖爾頂替他。

  亨利•萊伯希爾和公爵設計出整個計劃,而且詳細地把計劃告訴圖爾,連細枝末節也不放過,好讓他確實知道該做些什麼。

  在一個菜比確信還沒有被普軍佔領的鄉村裡,要留下兩匹為公爵和安東妮亞準備的馬。

  「盡可能買最好的,」公爵說,「然後雇當時找得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趕到哈爾,遊艇會在那兒等。」

  「普魯士人不會動英國船的。」萊比肯定地說。

  「是的,不過他們可能阻止我們上船。」公爵回答。

  「如果哈爾被普軍佔領了,圖爾就要想辦法和我的船長連絡,要他把船開到雀堡。」

  「那要遠很多啊!」安東妮亞很焦慮地說。

  「我知道,」公爵說。「可是有你同行,我不願意冒險。如果有必要,我們可以一路穿過鄉下,或許我們會很幸運。」

  「目前的報告——不過當然,這不一定可靠,」萊比告訴他們。「顯示普軍的勢力還沒有越過聖•昆提斯。」

  「那麼渥塞爾士和艾瑞斯仍很安全,」公爵說。「不過我不打算進任何城鎮。我們要一直在田野裡趕路,也許我們可以在小村落裡弄點吃的東西。」

  「大人,從巴黎人的表現來看,我可不敢指望這一點.」圖爾說。「我很瞭解這些法國人,在他們恐懼自己可能會挨餓的時候,絕不會把食物送給,甚至賣給過往的旅客。」

  「我想這是事實。」萊比同意道、「成百的殘兵使地方上對軍隊的印象很壞。當那些飢餓的部隊向農夫乞求一點食物的時候,據說那些農夫會把門閂上,而且威脅要放火。」

  「我們會盡量多帶食物,」安東妮亞輕聲說。「否則在上遊艇之前,只好餓一兩天。」

  說話時,她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公爵。

  他已經好多了,可是她知道這段旅程會造成巨大的傷害。她想:萬一他崩潰了,那該怎麼辦?或許有些敵人佔領下的村落是沒有醫生的啊!

  不過當他們出發的時候,公爵的精神顯得很好,他覺得終於開始採取行動了。

  看到萊比替他們帶來的偽裝服裝,他嘲弄了一番;等他看到我他們離開巴黎的木製貨車和騾子時,他對安東妮亞說:「我相信,公爵夫人,你會發現這和我們出發度蜜月坐的小馬車一樣,讓你終身難忘,只是它沒有那麼快罷了。」』「我只希望是魯法斯在拉它!」安東妮亞回答。

  「我也是。」他輕聲說。

  她忽然感到心底一陣溫暖,因為他們正在共享對馬的關愛,以及一個共有的秘密。

  可是當他們離開屋子,留下萊比在身後絕望地目送他們遠去時,安東妮亞覺得害怕了。

  如果被法國人發現他們的偽裝,已經夠糟了。要是被普魯士人發現……

  他真是不寒而慄了。萬一被人揭穿,他們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身份?又怎麼能讓別人相信呢?

  她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要跟公爵在一起。

  那個他們曾過著神奇夢幻生活的小島,此刻已被拋在身後,他們正在渡過她一直認為在屋外等著他們的,含有敵意的海。

  她幾乎是絕望地告訴自己,等公爵平安地回到英國,她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寂寞、不被人需要的生活。

  只要他一回到侯爵夫人的身邊,就再沒有人可以讓她照顧、支持、撫慰。

  或者某些時候,她告訴自己,他會讓她按摩前額。

  也許由於他們共同經歷了這麼多波折,他們會談談這些別的女人無法與他共享的往事。

  但是當她一想到侯爵夫人的美貌,她知道,即使是穿上握斯的服裝。也不能使自己象聖誕樹上的仙女,或是像那個在他們新婚之夜不求自來、可愛得讓人難以相信的女人。

  「這是無望的!」安東妮亞告訴自己。

  在回到英國之前,她還有兩三天的時間,可以和公爵獨處!

  即使穿著破爛的衣服,坐在木頭貨車前,公爵的臉上還畫著天花痘,她仍然為了能坐在他身邊而震顫不已。

  圖爾為他們留下馬匹的村莊離巴黎十哩遠。

  他們避開大路,走上一條多灰塵又彎曲的小徑。

  安東妮亞發現他們走進一個樹林濃密、小而不重要的村莊,不禁鬆了一口氣。

  萊比建議他們遠離聖•克勞德城,因為普魯士的補給線最靠近那兒。

  「你們越快離開巴黎和它四周的城鎮越好。常常會有法國軍官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你們背後,這是無法預料的。不管怎麼樣,你們過了補給線就向北前進,否則就會走到滿是騎兵的渥塞爾士。」

  「我們的方向對不對?」安東妮亞試探地問。

  「我的方向感很好,」他回答。「而且我很仔細地研究過地圖,只要找到馬匹,我們就可以毫無阻礙地越過鄉間。」

  他用冷靜、實在的態度說,然後問:「你不是害怕吧,安東妮亞?」

  「不……不是,」她回答。「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害怕。」

  他低頭看著她,又看看圍在她身上的破圍巾,聲音裡帶著笑意,說:「我以前曾說過: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蜜月。」

  「將來可以告訴我們的孫子。」安東妮亞回答。

  她發現自己竟然在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就假定他們會有孫子了。

  公爵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趕路;他用表現在他駿馬身上的專家技術執著緩繩,讓騾子用穩定的步伐前進。

  小徑一轉,他們突然發現已進入村莊,公爵把車子停下。

  「安……安全嗎?」安東妮亞問。

  「我正在研究有沒有普魯士人的蹤跡,如果有任何可疑之處;我就回貨車後面躺下,一定要經常準備,安東妮亞而且不要冒險。」

  「是的,當然,」她說。「你把每件事都考慮到了。」「我考慮的是你。」他很快地說。

  可是她卻想:他是否正在懊惱必須照顧一個女人,而不能趕回英國去。

  她知道,如果不是和她在一起,他在幾天以前就離開了。

  不止是因為他聽了安東妮亞的懇求以及萊比的忠告,使他懷疑自己的體力無法負荷,也由於安東妮亞同行,加重了他的責任,使他打消早走的念頭。

  村莊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寧靜而平安。

  公爵駛近一家叫克得歐爾的小旅館。

  他把騾子趕到院裡,將韁繩交給安東妮亞。

  然後,他跳下車子,到院中的抽水機那兒洗臉。

  「這樣可能有點冒險,」安東妮亞想。「不過要是把替我們保管馬的法國人嚇住了,也是很不聰明的。」

  她把瞞過普軍而出城的證明文件藏起來。

  公爵走進旅館,她爬下貨車,走到騾子身旁,撫摸它的頭,用那種似乎所有的動物都聽得懂的聲音跟它說話。

  公爵帶著一個瘦小的老人回來,安東妮亞猜他是旅館的店東。

  她注意到公爵已經脫掉那件穿在騎馬裝上的破外衣,可是腳上仍穿著那雙舊涼鞋。

  安東妮亞從稻草堆裡找出她的馬靴。

  她聽到馬廄裡有兩個人在談話。她脫下破爛的裙子和圍巾。露出原來的騎馬裝.她沒有把在倫敦買的那一件帶到法國,她知道,那件衣服穿到波伊士去實在太樸素了。

  這件騎馬裝是一種起稜紋的棉布織成的,經過渥斯的設計;且由於法國皇后的喜愛,已成為最時髦的穿著。

  安東妮亞唯一不敢帶來的是騎馬帽,不過她有一條和衣服同色的圍巾,可以蓋住頭髮。

  她總認為,她那時髦的髮型使她從一個寒酸的英國新娘變成迷人的女人,使得萊比愛上她,少了那個髮型,她的頭髮就一無是處了。

  騾子在院軍找到些青草吃,她就放心地進入旅館。

  一個據她猜測是店東太太的女人,很熱心地領她到樓上一間陳設簡陋的屋裡去梳洗,那兒有面鏡子,可以讓她梳理頭髮。

  她盡快弄好一切,她知道公爵一定希望馬上離開。幾分鐘之內,她把頭髮攏起來,蓋上薄紗圍巾,就匆匆下樓了。

  正如她所料,公爵正不耐煩地等著她、馬兒都套上了馬鞍,安東妮亞看見圖爾替她準備了一個橫座馬鞍。

  那些馬看起來並不細緻光潔,可是她知道,它們都很健壯,而且比血統純正、速度快的馬更適合長途跋涉。

  公爵手中端了一杯酒,店東遞了一杯給安東妮亞。

  她正想說她不需要喝酒,卻又想到;公爵已經替她叫來了。同時,他認為可能要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再喝到什麼東西。

  不過這種想法很快就被店東的話打斷了:「我把那位先生替你們預備的食物放在你的鞍袋裡,還有兩瓶酒放在夫人的鞍袋。」

  「再謝謝你。」公爵說。「我真是非常感激。」

  他賞錢給店東,然後扶安東妮亞上馬。

  那一刻,她靠近他,他的手碰觸著她的,她覺得一陣震顫像水銀般穿過她全身。

  然後公爵上馬,他們一言不發地馳離旅館,穿出小村莊,進入廣大無邊的鄉野世界。

  「到目前為止一切還算好,安東妮亞。」在走了一段路以後,公爵用滿足的聲調說。

  「圖爾顯然安全過關了。」

  「我們也一樣,」公爵微笑道。「如你所說,安東妮亞,這次奇特的經歷,我們一定會告訴我們的孩子的。」

  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她,可是安東妮亞臉紅了。

  「請求你,上帝,讓他給我……,一個孩子,」她在心中祈禱。「我愛他……我是那麼強烈地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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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15: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安東妮亞覺得自己正躺在柔軟的雲端,她似乎正深深地、深深地向下沉,直到雲層蓋住她整個身子。

  然後她逐漸清醒,四周那麼寂靜,她的頭下還枕了一個枕頭。

  她的腦子慢慢地活動起來,發現自己睡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緩緩張開雙眼,似乎害怕著什麼,直到看到船艙的輪廓,她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

  她在遊艇上,他們平安地到達了,他們勝利了!

  安東妮亞轉了個身,怎麼也想不起是怎麼上船的。她只記得在他們到達哈爾碼頭的那一刻,發現公爵的遊艇正停泊在那兒,耀眼的白色在藍色海浪裡浮動著。

  她牢牢地盯著它,覺得再也無法支持,好像只要再走一步,她就會精疲力竭地倒下。

  她模糊地記起,有人扶她上了船,然後,她一定就睡著了。

  「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後來發生的事呢?」她問自己,同時看見她的手臂是裸露的。

  她批開毯子,發現有人替她脫掉了騎馬裝。

  她只穿著襯裙和絲質緊身衣,連束腰都為了讓她可以舒服地睡去而替她脫下了。

  她知道為她脫衣服的一定是誰,這使她陷入沉思。

  他碰觸她的時候,她怎麼會毫無所覺呢?

  或許是他把她送進船艙裡的,可是她實在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覺,完全沒有理會其他的事情。

  在途中的第一晚,由於她將近兩個月沒有騎馬,所以覺得十分疲倦,可是她擔心的是公爵,不是她自己。

  他們一直專注地前進著,很少交談。安東妮亞知道,每次一看到前面有人,或是接近大路的時候,他就緊張地戒備著。

  公路上擠滿了人,不過安東妮亞不知道那究竟是法軍,是普軍,還是難民。

  公爵一直在防備侵略者;她知道,他一定是擔心會遇到躲在鄉間的法國逃兵。

  「他們會搶劫我們,」安東妮亞想。「而且一定會奪走我們的馬。」

  她瞭解為什麼公爵連最小的村落都要避開,一直在山野裡前進。

  他們只停留一段很短的時間,吃圖爾為他們準備的食物。裡面有法國麵包不太精緻的餡泥餅、乳酪和水果;他們就這樣度過了第一天。

  食物似乎蠻可口的,可是午餐的時候,他們累得一點也不覺得餓,只想喝一點在安東妮亞鞍袋中的酒。

  公爵放慢馬的時候,已接近黃昏,馬的速度早已比先前慢了許多。公爵說:「我們得找個地方睡覺,安東妮亞,不過恐怕今晚你得睡在樹林裡了。」「我覺得我可以睡在山中任何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安東妮亞微笑說。

  「你累了?」他很快地問。

  「很累。」她老實地回答。「你也一樣。」

  好幾個小時以來,她一直在擔心著,怕他過度耗損體力。

  她很清楚,他一心一意想離開這兒,根本不注意自己的傷勢或體力。

  他們停在一個四周都是田野的小樹林中,這樣,如果有任何人接近,他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把頭枕在我的膝上,」吃過東西後,她試探性地建議著。「我可以替你按摩額頭。」

  「你什麼事也不要做,安東妮亞!」公爵回答。「你只要緊靠著我躺下,好好地睡一覺,我們要在黎明時出發。」

  安東妮亞照他的話做了。

  他不安穩地輾轉了幾分鐘,似乎傷口有些疼痛,然後,從他沉沉的呼吸聲,她知道他睡著了。

  她非常、非常小心地把身子挪高些,把手臂伸到他頭下,把他緊抱在胸前。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她想。「以後我再也不能這樣做了。」

  她溫柔地替他按摩前額,她感到他鬆弛下來,沉沉睡去,她不會吵醒他的。

  然後,她吻他的頭髮,無言地告訴他,她愛他有多深。

  「我愛你!喔,我親愛的……我愛你!」

  她把他抱得更緊,他的頭貼著她,她想,這一生,她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我一定得移開,」她告訴自己,「在我睡著之前,一定要移開……」

  安東妮亞知道的下一件事是公爵正在叫她。他已經起身,而且把馬都準備好了。

  她匆促地吃了點東西,還喝了些酒。

  麵包發霉了,實在不好吃,可是在這一刻,已不容許挑剔了。

   
  第二天的情況和第一天類似。安東泥亞發現,圖爾選擇這兩匹馬實在很明智。

  它們或許也累了,卻仍平穩地走著。安東妮亞知道他們和哈爾的距離正一小時、一小時地拉近。

  「你知道得很清楚。」他簡單地回答。

  他顯然並不想說話,於是安東妮亞也保持沉默。她知道這一路上,公爵都保持著警戒,預防任何意外的危險發生。

  他們比前一晚停得早些,因為他們和馬都累得再也走不動了。

  陽光一暗下來,氣溫立刻跟著降低,寒風在廣大的原野上吹送。

  安東妮亞第一次希望自己的騎馬裝能實在點,更希望沒有把原先那些喬裝的衣服丟棄。

  她並沒有抱怨,不過公爵一定看出來了。前進了一哩後,他說:「我看到前面有間穀倉,似乎沒有和農舍相連,也許我們可以在那兒過一夜。」

  事實上,那間農舍離穀倉有四分之一哩遠。

  穀倉裡堆滿了乾草,不但馬匹有了飼料,他們兩個人也有了舒適的睡覺地方。

  他們吃了點乾麵包和館泥餅,雖然很單調,不過也很令他們滿意。然後,安東妮亞坐進乾草堆裡。

  「在現在這個時候,」她說。「即使拿鄧卡斯特花園裡最舒服的床墊來跟我換,我也不願意。」

  公爵抓起一把乾草蓋在她身上。

  「這會使你像蓋毛毯一樣溫暖。」他說。「我應該建議你把騎馬斗篷帶來的。」

  「我自己該想到,」安東妮亞回答。「可是巴黎那麼熱。」

  「我看天要下雨了。」

  公爵在乾草上躺下;他們誰也沒聽到夜裡的雨聲。

   
  第二天早上離開穀倉的時候,泥土散發著清香,馬兒似乎也感到空氣中的清涼。

  他們在遇到的第一條小溪邊停下來,讓馬喝水,然後又上路。

  安東妮亞希望能在夜晚來臨前到達目的地。她雖然沒有告訴公爵,可是卻覺得身體僵硬,而且馬鞍也不舒適。

  這一天長得似乎永無止境,不過她知道他們距目的地不遠了,因為公爵堅持要她喝完最後一瓶酒,然後把瓶子丟掉。

  「只剩幾小時的路程了。」他鼓勵地說。

  「你支持得了嗎?」安東妮亞很憂慮。

  「我擔心的是你,不是我自己!」公爵說。

  「真荒謬!」她反駁道。「你是病人啊!」

  她馬上警覺自己說錯話了。

  「我才不是呢,安東妮亞。」他很尖銳地說。「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都是一次艱苦的行程,即使是你這個女悍婦。」

  他在嘲弄她,她很高興他還有這份精神和體力。

  馬慢慢地拖著步子,她覺得越來越累了。

  所幸兩匹馬走在一起,而且在公爵不注意她的時候,她就抓住前鞍部分。

  「我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失敗,」她不住地告訴自己。「我們走了這麼遠,我不能讓他在最後一刻失敗。」

  可是最後的一刻似乎十分遙遠,當他們抵達哈爾,她似乎覺得滿街都是普魯士軍,他門再也無法逃脫了。

  她再也無法假裝,只能雙手緊抓前按。在往碼頭的路上,公爵接過她的韁繩。

  她聽到他在下命令,她感覺他把她抱下來,送到船上,然後,在一條毛毯在她身上。

  「該崩潰的是他,不是我。」安東妮亞告訴自己,同時,她很為自己不夠堅強而感到羞愧。

  她正在想現在什麼時候,船室的門忽然輕輕開了,她知道外面有人在探視。

  「我……醒了!」她的聲音有點低啞古怪。

  「我想你可能醒了,夫人。」

  圖爾走了進來,拉開舷窗上的簾子。

  「我們都安全了!」安東妮亞叫道。

  「是是,夫人。在南漢普頓不會有危險的。」

  「南漢普頓!」安東妮亞問。「我們怎麼會這麼快就到這兒了呢?」

  圖爾微笑了。

  「你昨天一直在睡,夫人。事實上,你已經睡了一天兩夜,現在都快到中午了。」

  「我真不相信!」安東妮亞大叫。「大人呢?」

  她焦急地等著,生怕圖爾告訴她公爵病了。

  「大人也一直在睡。他昨晚吃了點晚餐,然後倒頭又睡了。」

  「他沒事吧?」安東妮亞問。

  「好得很,夫人,你不必替他擔心。」

  「他的傷勢沒有加重?」

  「跟我上次在巴黎看到的情形一樣。」

  「感謝上帝!」安東妮亞歡呼著。

  「也感謝上帝,讓你和大人平安抵達。」圖爾嚴肅地說。

  「還有你,」安東妮亞加了一句。「你這趟旅程是不是很艱苦?」

  「算不上很愉快,讓我改天再告訴夫人。」

  他說著,一面行禮,然後從地上抬起她那件風塵僕僕、滿是斑點的騎馬裝。

  「我想夫人一定打算洗個澡,」他說。「我還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安東妮亞問。」我上船以後,發現六星期之前渥斯先生途經哈爾到英國去,他看見港口停泊的遊艇,就問那是誰的船。」

  圖爾停了一下,讓他所說的更富戲劇性。

  「當他知道那是大人的船,他就把替夫人運到英國去的農飾,全送上船了。」

  「喔,圖爾,我真不敢相信!」安東妮亞驚喜地叫喊。「多美妙啊!讓我去洗澡,然後我要為公爵打扮得好看一點。」

  「大人上岸去了,不必急。」圖爾回答。「我得先讓你吃點東西。」

  安東妮亞笑了。

  「你這麼一提,」她說。「我真覺得餓得發慌了。」

  她吃了多得難以讓自己相信的火腿蛋,圖爾一面替她準備洗澡水,一面取出一個渥斯先生替她送上船的裝衣服的皮箱。

  面對那麼多衣服,簡直讓人眼花撩亂。安東妮亞想,九月下旬的英國一定比巴黎涼爽,所以她選了一件厚緞子連身長裙。

  衣服上有一件短及腰部的外套,在領口和袖子上鑲著貂皮。

  她洗了頭髮,把發上因騎馬和睡在穀倉裡而沾上的灰塵。全部清除掉。

  她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頭髮梳好,再戴上一頂渥斯的迷人小帽,看起來很時髦,而且不太有英國味。

  當她走到甲板上,她知道船長和水手們都用無法掩飾的傾慕眼光看著她,她只希望公爵的眼睛裡,也會向她表露出同樣的神情。

  他站在出入口旁邊,乾乾淨淨,似乎沒有經歷過任何激烈的事,只是到公園去騎了一趟馬。

  安東妮亞覺得自己無法正視他。

  現在,他們回到平常的生活中,再沒有危險、沒有緊急事件,她感覺他們要被分開了。

  她想抱住他,求他不要離開她。

  「我愛你,我愛你。」她想大叫,可是她努力地壓制住了,只說:「早安,大人。真高興能回到家來。」

  「你準備好要駕車走了嗎?」他問。

  「駕車?」她詢問道。「我以為我們要搭火車到倫敦去。」

  「我們不去倫敦。」他回答。「除非你想去。」

  他靜待他的解釋,他繼續說:「我有個表親,曼福德伯爵,住在南漢普頓附近;我去他家拜訪過,發現他們夫婦到蘇格蘭去了,我就和負責管理的秘書商量,在那兒借住幾天。我想,我們此刻都勞頓得夠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向安東妮亞微笑: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興奮得跳出胸口了。

  她不會立刻失去了他了!他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急著見侯爵夫人。

  他們又可以聚在一起,她無法想像還有什麼事會比這更美妙。

  伯爵的屋子離南漢普頓只有幾哩,公爵駕著一輛小馬車,戴著安東妮亞;他說,這輛由兩匹馬拉的小馬車也是伯爵的。

  看見那兩匹馬的時候,安東妮亞高興得大叫,然後她說:「在看過那兩匹送我們離開巴黎的馬以後,這兩匹就顯得特別突出了。」

  她很快又加了一句:「我絕沒有輕蔑它們把我們安全送回來的卓越表現,我真希望能向它們解釋,我們是多麼地感激。」

  「我把它們送給一個開驛場的人,」公爵說。「還給他一筆錢,好讓它們至少可以休息一個禮拜,我想他會供貨的。」

  「你真慷慨。」安東妮亞感激地說。

  「我認為我們兩個都忘不了那段路程,還有載我們出來的馬。」他輕輕地說。

  「我永遠也忘不了,」安東妮亞在心底說。「我們獨處……只有他和我,我們日夜在一起……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曼福德伯爵的房子是喬治王時代的型式,有個美麗的花園。

  僕人都訓練有素,他們帶安東妮亞進入一間寬大而高雅的臥室。

  裡面有一張鋪著玫瑰紅色床單的床,她想,這張床配自己是最合適了,可是她突然記起,現在顏色不重要了,因為她要在這兒獨眠。

  那兩夜,她睡在公爵身邊,她的身體碰著他的,第一夜,她還把他抱在懷裡。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她黯然地告訴自己。

  突然,他們已回到文明世界的事實掠過她心底,隨之而來的是絕望!現在,她要失去他了!

  他存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已很久、很久了,她幾乎記不清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在那兒的,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愛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

  她曾答應過,如果他娶了她,她絕不多嘴,也不會追問任何事情,現在她必須遵守諾言。

  「如果他知道我愛他,而他卻明白表示不愛我,這真是最羞恥的事。」她想。

  更糟的是,她想,他或許會覺得不舒服、很困窘,那麼她見到他的機會就更少了。

  「我一定要很理智、很勇敢地處理這件事。」她這樣告訴自己,一面卻要落淚了。

  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送到屋裡的,裝衣服的皮箱上。

  在下船之前,他曾問起公爵的衣服。

  於是她知道,他在遊艇上經常有一個特置的衣櫥,只要他一上船,船就可以立刻啟航,不必等待從管他收拾衣物。

  安東呢亞在晚餐前走入客廳時,公爵看起來那麼耀眼,而且和新婚之夜時一樣高雅。

  那是個長形的房間,法式的窗戶向圍著欄杆的陽台推出去;夕陽西沉,金紅色的天空為室內投入一片溫暖的光芒。

  安東妮亞站在門邊,她探尋著公爵的目光,好一會兒,竟無法邁步向前。

  她花了很多時間選擇該穿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改變主意。

  最後,她終於讓侍女為她穿上一件深紅色的禮服,醒目的顏色使她的皮膚看起來幾乎成了透明的。

  那是一件深色的禮服;卻並不厚重。

  衣服上裝飾著柔軟的薄紗、昂貴的緞帶,還有渥斯拿手的皺褶。它們顯示出安東妮亞美好的曲線.給她增添了令人難以抗拒的女性魅力。

  她慢慢地走向公爵。

  「這些情景和昨夜真是大不相同了,」她微笑著說。「我雖然吃了豐盛的午餐,仍然覺得很餓。」

  說話時,他的眼睛裡著她,她覺得他似乎正想解決他們之間某些棘手的問題,可是她卻不知道是什麼。

  然後他吻了他的手。她真想去擁抱他,因為她害怕他會消失。

  「我們已經到家,他就要離開我了。」她絕望他想,卻大聲說:「圖爾告訴我,你的傷勢並沒有因旅行而加重。」

  「我很好,」公爵肯定地說。「這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安東妮亞。」

  她詢問地看著他,正在這時,僕人宣佈開飯了;她羞澀地挽著他的臂膀,他領著她走入餐廳。

  伯爵的大廚師的手藝並沒有公爵倫敦寓所僱用的那一位那麼好,但是安東妮亞卻覺得她從沒吃過比這更可口的菜餚。

  她一直記得旅途中最後一天所吃的麵包有多硬、餡泥餅有多幹,多吃一次,就更不能引起食慾;還有,放在鞍袋中的乳酪.也堅實得難以下嚥。

  想到此刻新鮮的海魚、從伯爵自己的獸群中得來的牛肉、精心烘烤的柔軟的鴿子肉,真是美食佳餚。

  公爵堅持要她喝一點香檳。

  「它會帶走最後的一點疲乏。」他說。

  公爵已知道法國最新的情況,他告訴她,史特堡在經過英勇的抵抗後,已經投降;炮火摧毀了雄偉的古老圖書館,殺死了很多人。

  「戰爭是何等的浪費啊!」安東妮亞叫道。「它不但殘害人類,而且摧毀歷史。」

  「是的,」公爵同意道。「而法國實力不如日耳曼,竟然也敢宣戰,真是難以解釋。」

  「我想普魯士人對他們的成果一定很高興。」安東妮亞用低沉的聲音說。

  「洋洋得意!」公爵回答。「我確信他們會把法國人每一盎斯的羞恥心都搾出來。」

  「我們只有祈禱巴黎能倖免。」安東妮亞悄悄地說,同時希望萊比能夠平安無事。

  晚餐後公爵走進客廳。太陽西下,外面一片暈暗,幾顆星星在空中閃爍。

  客廳中燃著蠟燭,除了一扇窗子外,其餘的都拉上了窗簾。安東妮亞站著,望著外面,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用很小的聲音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她轉過身,走向站在壁爐前的公爵。

  爐子裡升起了火,侍從說,是為了避免他們覺得冷,而安東妮亞此刻倒真的很冷,並不因為氣溫,而是因為她非常緊張。

  公爵坐在壁爐架上,手裡端著杯白蘭地。

  「什麼事?」他問。

  「這件事會使你非常……生氣,」她回答。「不過我……必須……告訴你」

  「我們結婚的那一晚,我答應我會試著永不跟你生氣,所以我不能想像有什麼事能使我違背諾言。」

  「那是一件……使我非常……慚愧的事。」

  她的雙唇緊抿,微微地發抖;他很小聲地說:「你不像是會害怕的,安東妮亞。」

  「我……怕你會……生氣」

  「那我就不生氣。」

  「你是有……權利生氣的。」她瑟縮地說。

  沉默了一會兒,公爵提醒她:「我正在等著這驚人的自白。」

  他的聲音似乎帶著不安。好一陣,安東妮亞覺得自己似乎被嚇成啞巴,再也不能說話了。

  「你所以……要……決鬥……那都是……我的錯。」

  話一出口,她立刻飛快地望了他一眼,他看見她眼中驚恐的神色。

  「我說話……不加思索,」她接下來。「我不知道那個伯爵,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士的丈夫。」

  她繼續說著,聲音裡帶著點嗚咽:「他問我,你在哪裡,我回答說,你和一位很迷人、很有誘惑力的女士……在一起,我猜她是你的……老朋友。」

  安東妮亞在聲音消逝後又加了一句:「我怎麼會這麼愚蠢……這麼笨。不知道問話的是誰……就……這樣說!」

  她的聲音含著強烈的自責,好像在空氣中震顫著。

  公爵歎了一口氣,似乎放下心來了,安東妮亞不知道他原先害怕聽到的是什麼。

  「你不必自責,」他輕聲說。「伯爵遲早會找借口跟我決鬥的,他一直希望那麼做。」

  「你會……原諒……我?」安東妮亞問。

  「你看,你那麼細心地看護我,已使我不得不原諒作了。」公爵回答。

  「可是你可能會……死掉,」安東妮亞說。「而且那都是……我的過錯,如果因為我而使你……喪身,我怎麼能……繼續……活下去?」

  她幾乎要哭了,可是她不願失去自制力,就轉過身去,走向窗邊。她望著窗外的黑暗,微仰著頭,讓眼淚不至於滾落面頰。

  「因為我們彼此坦自,」她聽到公爵在她身後說。「也因為我們曾經同意,我們之間絕不矯飾,所以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安東妮亞。」

  他說話的態度特別嚴肅,他靜待著,指甲深陷掌中。現在,他們回到了倫敦,她猜得出他會跟她說些什麼。

  「我要告訴你的是,」公爵說。「我愛上了一個人。」

  這正是她所預料的,可是卻仍使她的心受到致命的一擊。

  她感覺自己僵硬了、麻木了,然後是一陣痛苦,那麼深刻、那麼強烈,把她撕成了碎片。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沒有哭叫。

  她用一種不像是她所有的聲音說:「我……瞭解,我會照我們的……約定,到……鄧卡斯特花園去。」

  「你認為你在那兒會快樂嗎?」公爵問。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了,但自尊心使她回答:「我會……很好的。」

  「一個人?」

  「我還……有……馬兒們。」

  「我認為我們同意共享它們。」

  她沒有聽懂,過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說你要……把一部分送給……侯爵夫人?」

  「轉過來,安東妮亞。」

  她想聽從他的活,可是怕他從她臉上知道她對他的感情。

  她聽到他走近了,而她卻沒有動。

  「你誤會了,」他輕聲說。「我愛的不是侯爵夫人。」

  「不是侯爵夫人?」

  安東妮亞驚異地轉過身,她發現他比她想像的更靠近她。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調開了。

  「可是……我以為……」她猶豫地說。

  「有一小段時間的確如此,」公爵說。」可是我弄錯了。」

  「那麼是別的女人!」安東妮亞絕望地猜測著那會是誰。

  她不相信在經歷那場醜惡的決鬥後,那個女人會是伯爵夫人。

  「我愛的那個人,」公爵說得非常輕,而且非常慢,似乎是在斟酌字句。「我想她愛我就像愛她的孩子一樣。我想知道的是,安東妮亞,她是否會像愛一個男人那樣愛我。」

  安東妮亞覺得要窒息了!

  她的喉嚨有一種奇特的感覺,而她的胸口卻升起一股狂野而美妙的情緒!

  「你……是說……?」她試著說。

  「我愛一個人,」公爵輕柔地說。「她擁抱著我,用愛的聲音跟我說話。她吻我的面頰、我的前額。」

  安東妮亞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著,然後,她突然轉向他,把臉埋在他的肩頭。

  他緊緊地擁住她。

  「你能像愛一個男人似的愛我嗎,我的寶貝?」他問。「我真害怕現在我好了,就會失去你。」

  他感覺她在震顫,然後,他非常溫柔地托起她的臉。

  「你曾經吻我,親愛的。」他說。「現在應該讓我吻你,這才公平。」

  他的嘴唇接觸了她的。她感到一陣奇特而美妙的戰慄穿過全身,那是一種她從不瞭解的感覺,卻也是她給他的愛的一部分。

  那麼完美、那麼狂喜、那麼無可抗拒,她覺得自己簡直要快樂得死去。

  房屋似乎已消失,整個世界只有他倆,正如在巴黎時她所想的,他們在一個秘密的小島上,除了他們,再沒有任何人。

  她認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看見那份迷惑的情緒,他柔柔地說:「現在,告訴我,你有多愛我?」

  「我……愛你。喔,艾索爾,我……全心全意……愛你。我現在知道,從一開始,我就……愛上你了。」

  「我勇敢的、美好的,不發怨言的小妻子,」他說。「我怎麼知道,世間竟有如此完全,又如此勇敢的女人!」

  「我……不害怕,那是因為我……和你在一起。」安東妮亞喃喃地說。

  「你永遠會跟我在一起。」他回答。

  他的手臂緊緊地環抱著她,說:「我們有好多事情要共同去做,我想在這段時間裡,我們都不會願意待在倫敦,參加宴會或是讓屋子裡擠滿了朋友。」

  安東妮亞感到他是在顧慮侯爵夫人,她耳語著:「在鄉間,你不會厭煩嗎?」

  「只要和你在一起,無論到哪裡,我都不會厭煩的,」他回答。「不過我們不能忘了我們的馬兒!我們要一起訓練它們,讓它們在越野障礙賽中獲勝。我想我們會很忙碌的。」

  他又吻了她;現在,他的吻變得熱情洋溢。

  她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火焰在熱烈的慾望中點燃,他們融成了一體。

  「我愛你,」過了一會兒,他聲調顫抖地說。「我愛你的一切,你優美的身材、你的眼睛。」

  他吻著她的眼睛,然後繼續說:「我愛你美妙的聲音,你柔軟的手,你的甜美、溫順、同情。」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下去:「我以前從不瞭解我對女人要求的就是這些,我一直尋求不到。」

  「我以前是那麼……嫉妒……侯爵夫人。」安東妮亞輕聲說。

  「沒有我對那個可恨的新聞記者一半的嫉妒,他竟然在我病得很嚴重.不能向作示要的時倏趁虛而入!」

  安東妮正驚奇地看著他。

  「你……嫉妒?」

  「嫉妒得要發瘋了!」公爵粗暴地加答。」我發誓,親愛的,如果再有人像他那樣看你,我要跟他決鬥一百次!」

  「喔.不,我不准你這樣做,」安東妮亞叫著。「我再也不願過那神痛苦、焦慮的日子了——我當時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我必須原諒你。」

  「為什麼?」

  「因為,我的生活中,再也不能沒有你,」公爵回答。「我要你,安東妮亞,你是我的,我們彼此相屬。」

  他聲音中熱烈的情緒,使她把頭俚在他肩膀上。

  「我以為,」過一陣,她說。「等我們回到英國,你會……離開我,回侯爵夫人……身邊去,所以……我打算……請求你……」

  她停了下來。公爵溫柔地問:「你要請求我什麼?」

  「請……你給我……一個……孩子……因為他……是你……的一部分……我……可以……全心全意……去愛他。」她輕聲說著。

  公爵把她沉得那麼緊,使她幾乎無法呼吸。

  「我會給你一個孩子,安東妮亞,可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她有點擔心地問。

  「你不能愛他甚於愛我,」他回答。「我準備把你的愛分一小部分給我們的孩子,可是你一定要最愛我。你要像我生病的時候一樣地擁著我,讓我知道我永遠不必擔心失去你,而且永不會受到傷害。」

  安東妮亞抬頭望著他,眼中似乎聚集了所有的星光。

  他知道她以前並不十分漂亮,但是愛情,卻使她變得比他所認識的任何女人更可愛。

  「你答應嗎?」他的唇非常接近她的。

  「我答應我會永遠比愛世界上,或天堂裡的……任何事物……更愛你;」她回答。「我完完全全屬於你,我愛你。」

  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她和公爵的唇邊;他又把她帶到那秘密的小島,在那兒,只有他們兩個。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侵入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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