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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夢想開始的地方(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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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0: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夢想開始的地方 作者:莉莎•克萊佩
 
柏薩力隻手建立了財富與權力的帝國,但全倫敦都知道他不是一位紳士。
他需要一個白天能為他穩固社會地位,晚上能幫他暖床的妻子。
但戴荷琳夫人一個意外且奪人魂魄的吻,喚醒他心中強大的需求,
令他發現,他所要的不再只是身份地位……
荷琳是一位絕代佳人,擁有和薩力同樣狂放的熱情,
卻一心遵循社會規則,即使那違背她活潑的天性。
現在,這位迷人的陌生人給她一個肯定會釀成醜聞的提議,
其中……並不包括婚姻。她應該忘掉那禁忌之吻的熱情承諾,
還是拋棄一切、追隨真心,奔向夢想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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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三O年倫敦她必須逃走,離開這裡。
  
  優雅的談話聲、往正在跳舞的人身上滴著蠟淚的水晶燈發出的炫目光芒、豐盛菜餚令人垂涎的香味,在在都讓戴荷琳夫人無法承受。喬治過世後那麼快就來參加這種大型社交活動真是錯誤。當然,大多數人不會覺得三年算「快」。她度過一年零一天的「深悼期」,每天除了帶著女兒若詩在花園散步,幾乎足不出戶,身穿黑色粗布衣裳、用面紗遮住髮絲和容貌,象徵著和丈夫從此天人永隔。她每天三餐都獨自進食,用黑布蓋住家裡所有的鏡子,用黑色鑲邊的信紙寫信,好讓所有她和外界所做的交流都帶著哀悼的象徵。
  
  接下來是「次悼期」。她還是穿著全黑的服飾,但已可以拿掉保護的面紗。接著,喬治去世後第三年,荷琳進入「半悼期」,這時候她可以改穿灰色或深紫色,而且可以參加女性親朋好友間的茶會之類不引人注目的小型女性社交活動。
  
  現在所有階段都結束了,荷琳走出哀悼期幽暗、撫慰的保護,重新進入光輝的社交世界,但一切反而陌生得嚇人。沒錯,所有的面孔和場景都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喬治不在身邊。荷琳覺得自己的形單影隻十分引人注目,而且「戴家寡婦」是個很難適應的新身份。像所有人一樣,她從前也認為寡婦是一種需要憐憫的灰暗角色,不管外表衣著如何,全身彷彿仍罩著一層看不見的悲劇外衣。現在荷琳懂得為什麼那些寡婦在參加這類活動時,總是一副希望自己身在別處的樣子。大家會帶著一小杯調酒或幾句安慰話語,掛上憐憫的表情接近她,然後偷偷鬆一口氣離開,好像他們已經盡完社會義務、可以好好享受舞會了。荷琳從前也對其他的寡婦做過同樣的事情,想要表現仁慈、卻又拒絕感受她們眼中的寂寥。
  
  荷琳從未料到會在如此盛會中覺得這麼孤獨,喬治應該站著的身邊空位,竟然像一道痛苦而明顯的鴻溝。荷琳意外地覺得某種類似尷尬的感覺席捲而來,就好像她不小心闖進一個她不應該進去的場合。她成了一件曾經完整之物剩下的一半。她在舞會上的出現,好像只是為了提醒大家,他們失去了一位摯愛的友人。
  
  荷琳慢慢的沿著牆向大廳門口移動,覺得臉上僵硬又冰冷。樂隊演奏的歡騰旋律並不像朋友們說的那樣可以鼓舞她……那音樂聲給她的感覺,像在嘲弄她。
  
  曾幾何時,荷琳也像今晚在場的那些年輕小姐一樣,輕快的翩然起舞,在喬治保護的雙臂中像要飛起來。他們是天生一對,大家曾經帶著羨慕的微笑這麼說。她和喬治體型相似,荷琳袖珍的身材跟丈夫不很魁梧的體型剛好搭配。然而喬治身高或許不特別高,但體能非常好,金棕色的頭髮和靈活的藍眼看起來非常英俊,再加上永遠藏不住的醉人微笑。喬治愛笑、愛跳舞、愛說話……所有的舞會、聚會、餐會都要有他在場才會完整。
  
  喚,喬治。荷琳眼睛後方湧起一陣濕潤的疼痛。我多幸運曾經擁有你。我們多幸運埃現在失去了你,我又該怎麼活下去?朋友們好意說服荷琳來參加今晚的活動,覺得這場舞會可以作為她脫離窒息的哀悼期、重享自由的新開始。可是她還沒有準備好……今晚還不行……也許永遠都不行。
  
  她的視線掃過人群,找到喬治的幾位家人,看著他們應酬、享用著精緻瓷盤盛裝的美食。喬治的大哥戴維廉爵爺,正陪著妻子向舞池走去,加入正要開始的方塊舞。戴爵士和夫人是很登對的佳偶,但是他們之間溫和的感情完全無法與喬治和荷琳所享有的真愛相比。看起來喬治的家人,父母、兄弟等已經從失去他的傷痛中恢復。他們已經可以參加舞會、歡笑、飲食,讓自己忘卻他們最鍾愛的家人不幸英年早逝。荷琳不怪他們正常的過日子,畢竟喬治已經走了……事實上,她嫉妒他們。她也想擺脫籠罩著全身那襲哀悼的外衣。幸好她的女兒若詩幫忙她從不斷的失落與痛苦中稍稍平息。
  
  「荷琳。」旁邊有人輕聲說,她回過頭看到喬治的弟弟,堂邁。雖然堂邁也像所有戴家的男子一樣有英挺的體態、湛藍雙眼和琥珀色的頭髮,但是他沒有喬治那般令人無法抗拒的淘氣神情、舒緩迷人的微笑、溫暖又自信的感覺。堂邁很像他魅力四射的哥哥,只是比較高而且平凡得多。
  
  「堂邁,」荷琳開朗的說,強迫僵硬的雙唇做出一個微笑。「你玩得開心嗎?」
  
  「還好,」他回答,蔚藍的雙眼深處閃爍著同情。「可是我應該比你開心得多。你好像不是很舒服,是不是偏頭痛又發作了?」
  
  「沒錯,的確是。」荷琳承認,忽然察覺到太陽穴和後腦上持續的疼痛,陣陣抽痛預告著更嚴重的劇痛。在喬治過世前,她從來沒有這個毛病,但是喬治的葬禮一過,症狀就開始了。劇烈的疼痛毫無預警地襲來,每次都讓她必須在床上躺個兩、三天。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堂邁問。「奧琳不會介意的。」
  
  「不用了,」她迅速回答。「你該留下來陪她好好的玩,堂邁。我可以自己回家,沒問題的。事實上,我比較想自己走。」
  
  「好吧,」他對荷琳微笑著,和喬治的相似讓她的心揪緊,也讓她的頭痛得更厲害。「至少讓我去幫你把我們家的車叫來。」
  
  「謝謝你,」她感激的說。「我要到門廳去等嗎?」
  
  堂邁搖頭。「我怕外面的馬車都擠成一團,我們的車可能要好些時間才到得了門口。而這裡應該有不少地方可以讓你安靜的等。我記得附近應該有一間通往溫室的小客廳。你走過門廳,沿著弧形梯左邊的走道過去就會看見了。」
  
  「堂邁,」荷琳擠出蒼白的笑容,輕輕碰碰他的袖子,低聲說。「沒有你幫忙,我該怎麼辦?」
  
  「你永遠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他嚴肅的回答。「我一定會盡一切力量照顧喬治的妻子。我們家所有人都這樣想,我們會永遠照顧你和若詩的。」
  
  荷琳知道自己該因為他說的話安下心來。可是她無法甩脫變成喬治家人負擔的憂慮。喬治過世後留下的年金是那麼少,荷琳根本無以為繼,只好賣掉他們住的白色優美住宅。她很感激戴家願意在自家住宅裡慷慨的分給她兩個房間。她看過其他寡婦的遭遇,有人被拒於門外,有人被迫再婚以免成為夫家的負擔。然而戴家視她為受歡迎的客人,甚至是紀念喬治的活紀念品。
  
  荷琳沿著會客廳的牆邊移動,左肩忽然撞上裝飾華麗的門框上堅硬的鍍金邊。她並未多想便走出門口,來到華威克伯爵家小小的門廳。這棟市區房子是專門用來舉行宴會的,在伯爵府的宴會中可以看到許多政治人物,有許多婚事在其間撮成,財富也在其中交流。而華威克伯爵夫人也不辜負她宴會專家的名氣,所有的舞會和聚會所邀請的客人都是貴族、政治人物、知名藝術家的最佳組合。戴家人喜歡而又信任伯爵夫人,所以社交季這第一場舞會,正是讓荷琳重新進入社交圈的合宜場合。
  
  圓形的門廳兩側各有一道大型的弧形梯,伯爵府的主要房間都位在方便的一樓,分割成一連串客廳和會客室,各自有門通向露天溫室或小花園。如果有人想隱密商談或浪漫私會,都可以毫無困難的找到清幽的角落。
  
  一步步遠離擁擠的舞會大廳,荷琳的呼吸漸漸開始舒暢,她沿著走廊慢慢走向堂邁所提起的小客廳。她身上的綢緞晚宴服是深到近黑的藍色,走動時裙角在腿邊沈重的窘搴拖動著。裙邊鑲綴著大量絲帶和縐邊,增添時下流行的飽滿感,和喬治過世前流行的那種輕薄飄逸的禮服完全不同。
  
  小客廳的門半開著,沒有點燈。但是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照亮了客廳,剛好可以讓荷琳不必點蠟燭也看得見。一對線條流暢的法式扶手椅和一張桌子佔據了一個角落,旁邊的桃花心木櫃子裡放著幾件樂器。天鵝絨流蘇裝飾著窗戶和壁爐上方。印著花朵徽紋的厚地毯消去她的腳步聲。
  
  悄悄溜進幽暗安靜的房間,關上門,荷琳一隻手放在禮服束緊的腰線上,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感謝老天。」荷琳輕聲說,她終於可以鬆口氣。多奇怪……她變得太習慣於孤獨,在人群中竟然覺得很不自在。荷琳從前總是積極參加社交活動而且很愛玩,在任何場合都泰然自若……但那是因為有喬治在。身為他的妻子讓荷琳充滿自信,現在則痛苦的失去了。
  
  荷琳信步往房間裡面走去,一陣涼爽的清風拂過,讓她一陣顫抖。雖然禮服的船形領保守的高度幾乎可以遮到鎖骨,但她的頸項和肩頭還是暴露在沁寒的空氣中。尋找著寒風的來源,荷琳發現這間小客廳的法式門開向通往花園的溫室,而那兩扇門虛掩著。她走到門邊,遲疑的用手握住門把,一陣奇異的感覺忽然襲上心頭。她望著毛玻璃的門,發現自己的心跳快得讓她不舒服,每一下都刺痛的敲擊著肋骨。
  
  荷琳有一種彷彿站在懸崖邊,俯視著無盡深淵的感覺。她突然感到一陣迫切的不安,想盡快回到安全的小客廳裡,甚至該逃回人潮擁擠的舞會大廳裡。可是她卻一直緊握著門把,汗濕的手讓它變得又滑又燙。夜色在門外引誘著她,呼喚她遠離一切安全熟悉的東西。
  
  荷琳微微顫抖著,硬擠出一陣笑聲嘲弄自己的傻氣。她向前走,想深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這時一個高大幽暗的形體忽然出現在她面前……那是一個男人雄偉的身影。荷琳嚇得無法動彈。她失去感覺的手從門把上滑下來,驚嚇讓她全身刺痛。她想,也許是堂邁來通知她馬車準備好了。可是眼前這個人太高、太魁梧,不可能是她的小叔或其他認識的人。
  
  荷琳還來不及開口,那個陌生人已伸手把她拉出門外。荷琳低聲驚叫著踉艙前進,不由自主的被拉出小客廳,進入夜色之中。拉扯的力量讓她一頭撞進那人的懷裡,在他懷中她只是一團脆弱的絲綢和僵硬的肋骨。他輕易的擺弄著她,強大的力量讓她在那雙大手中像只無助的小貓。
  
  「等等……」她在迷惑中喊著。男人的身體堅實得不像血肉之軀,簡直像鋼鐵鑄成的。荷琳汗濕的手心按著他柔軟的衣料,鼻翼中充滿他極為男性化的氣息,一種混和了漿過的亞麻、菸草和白蘭地的香味,讓她想起喬治身上的味道。荷琳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抱著了。過去這三年,她沒有從任何男人身上尋求安慰,不想讓其他人的懷抱破壞她最後一次被丈夫擁在懷中的記憶。
  
  可是似乎現在別無選擇。她急切的抗議著,在男人牢固的雙臂中奮力掙扎,他卻低下頭在荷琳耳邊輕聲呢喃著。
  
  他聲音讓她驚慄……那低沈沙啞的共鳴,像神話中冥王將不願依從的春之女神帶往冥界帝國時誘惑的低語聲。「夫人,你真是姍姍來遲啊!」
  
  荷琳知道他認錯人了。她不小心闖入別人私會的地方了。「我……我不是……」
  
  荷琳忽然再也說不出話,她的雙唇被他的吻給覆蓋。她受驚嚇而不斷推擠抗拒著,驚訝、害怕又憤怒……這個人奪走了喬治的最後一吻……可是這個念頭被突然湧上的情慾燃荊男人的吻是如此炙熱迫人,他探索著,直到她被迫張開雙唇。她從來沒有被這樣吻過,他雙唇傳達的慾望是如此激烈,讓荷琳不禁退縮。她轉過頭想逃離,可是他卻隨著這個動作移動角度,更緊密地覆蓋著她的唇。她的心跳聲震耳欲聾,本能的恐懼讓她啜泣。
  
  荷琳感覺到那瞬間男人發現她是個陌生女子,感覺到他因為驚訝而僵硬、屏住了呼吸。現在總該放手了吧,她朦朧的想著。可是他在遲疑一陣後,換了個姿勢,雙臂仍然緊鎖著她,但已不再用力壓住她,一隻大手滑上她的背脊,扣住她裸露的頸背。
  
  荷琳是已婚婦女,她一直以為自己經驗豐富又老練。可是她從未體驗過如此的熱吻,他侵略、品嚐著她,讓她戰僳退縮。他滑順溫暖的口中隱約有白蘭地的味道,還有……一種私密的元素強烈地誘惑著她。荷琳終於讓自己在他堅實的懷抱中漸漸放鬆,接受他溫柔的侵犯,甚至用舌尖羞怯的回應著他探索的舌。
  
  也許是因為未曾預料的相遇,或四周的黑暗,又或許因為他們是陌生人的事實……在這狂熱的瞬間,她在他懷裡變成了另一個人。急切而渴望地想撫摸他身上任何地方,她伸長手臂環繞著他的頸項,感覺他滑順、強壯的頸背,和略微鬈曲的短髮。兩人之間懸殊的身高,讓她得踮起腳尖才碰得到他。她的手滑上他瘦削的臉頰,摸到剛長出來的點點鬍渣。
  
  她的撫摸似乎帶來強大的震撼,呼吸的氣息像蒸氣拂過她的面頰,顎骨下柔軟地方的大動脈強烈跳動著。荷琳渴求他強壯、美好的男人味,貪婪的吸吮著他的香氣和美味,直到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她嚇壞了,低聲驚叫著抽身離開,而陌生人一感覺到這不再自願的動作,立刻就放開了她。那雙環抱的手臂從她身上落下,荷琳踉艙躲進溫室的陰影裡。她撞到嵌在石牆上的雕像,發現再也無路可退才停下腳步。男人跟隨著她,但沒有再做出接觸的舉動,他停下來,兩人間的距離,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所放射出的、野獸般的熱度。
  
  「噢,」她顫抖的低語,用手臂抱著身體,彷彿這樣就可以擋住由每根神經裡溢出的情慾。「噢。」
  
  天色太黑,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只有月光隱約照亮男人高大的身軀。他穿著晚禮服,應該是參加舞會的客人。可是他不像悠閒度日的紳士們,有著瘦削優雅的體型。他有著做勞力工作的人才會有的一身鋼鐵似的肌肉。他的胸膛和肩膀都太厚實,雙腿也太強壯。貴族紳士們因為希望和勞力階級有明顯的區別,通常不會有這麼強壯的肌肉。
  
  他開口說話時,沙啞的低語讓她的背脊感到一陣愉悅的震顫。這個人的口音不像貴族那樣的鏗鏘精確,這讓她察覺到他來自下層社會。這樣的人怎會出現在這種舞會上呢?「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他暫停了一下,帶著幾分粗魯的幽默加上一句:「很抱歉。」但是他心裡很清楚現在道歉已經太遲了。
  
  荷琳努力擠出一個洽冷的回答,只是聲音卻無法控制的發著抖。「沒關係。你只是侵犯了錯誤的人,每個躲在陰影裡的壞蛋都會發生這種失誤的。」
  
  她發覺自己的回答讓他很訝異,顯然他覺得她應該會爆發一陣歇斯底里。他輕柔的笑著。「好吧,也許我其實沒那麼抱歉。」
  
  她看見他慢慢舉起手來,以為他又想抱她。
  
  「不要碰我。」荷琳說,她退縮著,直到肩膀抵在牆上。但是那個男人卻只是把手按在荷琳臉旁邊的石牆上,身體貼近她,健壯的身軀讓她動彈不得。「我們是不是該彼此介紹一下?」他問。
  
  「當然不必。」
  
  「至少告訴我……你有沒有男人?」
  
  「有沒有男人?」荷琳困惑的重複著,一邊不停後縮,肩胛緊靠在堅硬的牆上。
  
  「你是不是結婚了,」他解釋。「或訂婚了,還是已經有其他對象了。」
  
  「喔,我……是啊,沒錯,我結婚了。」雖然喬治不在了,但對喬治的回憶仍在,一如從前嫁給他時一樣。一想到喬治,荷琳不禁愴然自問,她的人生怎會走到這一步?她摯愛的完美丈夫竟已不在人世,而自己卻躲在陰影裡和一個羞辱了她的陌生人說話。
  
  「對不起,」他說,聲音還是很溫和。「我和別人有約……一位顯然不守承諾的女士。我看到你走過那扇門,我還以為你是她。」
  
  「我……我只是想趁馬車過來的時間靜一下。」
  
  「這麼早就要走?我不怪你。這些社交活動真是該死的無聊。」
  
  「不一定,」她低聲說,想起過去曾經與喬治一同歡笑、舞蹈、調情,直到清晨將至。
  
  「要看陪伴在你身邊的人是誰,要是和對的人在一起,這樣的夜晚也可以很……美妙。」
  
  她聲音裡的渴望一定非常明顯,因為那個人做出超乎她預料的反應。荷琳感覺到他溫熱的指尖拂過她的肩膀、頸項,找到荷琳的側臉,將手貼在她的面頰上。她應該要嚇得跳開,卻被貼在臉上的溫暖的手心所帶來的愉悅震懾祝「你是我見過最甜美的小東西,」他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告訴我你是誰,告訴我你的名字。」
  
  荷琳深深吸了一口氣,移身想離開牆邊,卻無處可走,他壯碩的形體似乎無所不在的包圍住她。她反而走進他的懷抱中。「我必須走了,」她說。「我的馬車在等。」
  
  「讓它等,留下來陪我吧。」他的一隻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滑上她的背脊,雖然她並不想要,但身軀還是竄過一陣興奮。感覺到她不由自主的顫抖,他問道:「你害怕嗎?」
  
  「沒……沒有。」她應該要抗拒,應該要掙扎逃離,但是被抱在他結實、庇護的懷中,竟有一種秘密的喜悅。她一直用手擋在兩人之間,心裡卻希望能捲縮在他的懷抱中,想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她發出一陣顫抖的笑聲。「這簡直是瘋了。快點放開我。」
  
  「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走開。」
  
  可是她沒有動。他們站在一起,同時呼吸著,感受著翻騰的激情。一絲甜美的音樂聲從舞會大廳傳來,那場舞會竟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發生的事。
  
  陌生人炙熱的氣息吹過她的耳邊,拂動耳際一絡髮絲。「再吻我一次。」
  
  「你竟敢說出這種——」
  
  「沒有人會知道的。」
  
  「你不懂,」她輕顫著說。「我不是這種人……我做不出這種事。」
  
  「我們只是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低聲回答。「我們再也不會像這樣在一起了。不,不要走。教我夜晚可以變得如何美妙。」男人的唇刷過她的耳朵,竟是意外的溫柔誘人。
  
  這種狀況遠遠超出荷琳平常的經驗。她一直不懂怎麼會有女人為了這種事情而不顧一切,又怎會為了輕率的肉體享樂,而甘冒風險、破壞誓言……現在她全懂了。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受到撼動。她覺得空虛又挫敗,只想被吞沒在這個人的懷中。她一直過著被小心保護的生活,誘惑無從接近,她很容易保持貞節。現在她才真正瞭解自己性格的弱點。她試著想起喬治的模樣,卻絕望的發現她找不到他的面容,只看到繁星閃耀的夜空、照著她昏亂雙眼的月光,和陌生男人堅實存在的身軀。
  
  她艱難的呼吸著,轉過頭,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她的嘴貼上男人發燙的雙唇。老天,他真會接吻。他用手讓她的頭靠在他肩上,穩穩固定住她,側過頭與她雙唇相接。他的唇無比靈巧,緩慢、挑逗的吻佔據了她,同時舌尖還不斷誘惑著她。荷琳用一種奇異的姿勢貼近他,危顫顫的踮起腳尖,想更緊密的埋進他男性身軀結實的保護裡。他伸手將她扶穩,一隻手臂滑上她的背,另一隻緊扣著她的臀部。她很久沒有感受到任何肉體的歡愉了,更別說像這樣的縱情狂放。
  
  他索求的吻變得更深入,更侵入感官,荷琳無助的回應著,而不知道為什麼,被如此的激情佔據著,竟讓她的雙眼發痛,流下淚來。她感覺到幾滴淚珠流出眼角,滑向顫抖的下顎,但她仍繼續回吻著,無法控制那絕望的渴求。
  
  男人溫柔的指尖滑過她的面頰,感覺到淚水的濕潤,雙唇慢慢離開她的小口,離開她濕潤、因親吻而柔軟的紅唇。「啊,」他吸氣,雙唇溫柔的畫過她淚濕的肌膚。「甜蜜的女士……告訴我,為什麼一個吻會讓你哭泣?」
  
  「對不起,」她啜泣著。「請放開我,我不該……」她掙扎著離開,逃回小客廳,再向住宅主要部分跑去,很慶幸的發現他沒有跟來。她的雙腿彷彿總是跑得不夠快,不能盡快讓她逃離現場,她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會讓她一生飽嘗羞恥的折磨,和罪惡的歡愉。
  
  華威克伯爵夫人是一位漂亮、活躍、年方四十五歲的女士,她一路格格笑著任由一個強壯的男人拉著她走向自己家客廳窗前。伯爵夫人認識的所有男士都對她百般尊敬,但是這個男人除外,對他而言,伯爵夫人和侍從女僕並無不同。儘管伯爵和所有朋友都反對,夫人還是決定和他作朋友,也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反對,她更故意要交這個朋友。無論如何,女人的心思絕對不可以讓人輕易猜中。
  
  「好啦,」伯爵夫人笑著歎口氣。「給我看看是哪位女士有能耐讓你這麼感興趣。」
  
  他們兩個一起望著外面一排排的馬車和穿著各色制服的匆忙男僕,舞會大廳就在附近,華爾滋舞曲迴旋著飄進客廳門口。一個剛剛離開舞會的嬌小客人,回頭向幫忙扶她上車的男僕道謝,戶外的金色燈光照亮了她整個面龐。
  
  夫人聽到身邊的男人屏住呼吸。「那裡,」他說,聲音變得更低沈。「那個人,穿著深藍色禮服的那個。告訴我,她是誰。」
  
  那張臉龐屬於戴荷琳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熟識的年輕貴婦。一般說來,守寡的哀悼期會減損女性的美貌,但戴夫人卻似乎因此更添魅力。她從前有點豐滿的身材,現在變得穠纖合度。那種把一頭閃亮棕髮緊緊盤在頭上的嚴肅髮型,反而強調出她秀麗絕倫的容顏:筆直的小鼻子、圓潤的唇、一雙清亮且帶著蘇格蘭威士忌醇厚顏色的棕眼。自從喪夫之後,戴夫人原本活潑耀眼的個性被靜謐的淡淡哀愁所取代。她時常看起來像是沈浸在某種優美而悲傷的夢境中。失去了那麼多,誰能怪她呢?這位年輕迷人的寡婦就像一朵特別出色的花兒,男人應該會像蜜蜂一樣在她身邊打轉。然而戴夫人卻像帶著寫有「不要碰我」的隱形標誌。伯爵夫人整晚都在觀察她的舉止,想看看她是不是有意找個新丈夫。但戴夫人拒絕了所有邀舞,還故意不理會那些想引起她注意的男士。顯然,這位寡婦並不想找個新對象,現在不想,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想。
  
  「喔,我親愛的朋友,」伯爵夫人對身旁的男人輕聲說。「這次你的品味總算無可挑剔了。可是這位女士不是你能染指的。」
  
  「她結婚了。」這句話聽起來不像問題而只是陳述,他黑色的眼睛像石板一樣毫無表情。
  
  「不,戴夫人是寡婦。」
  
  他帶著看似平常的興味望了伯爵夫人一眼,可是夫人感覺得到在他冷靜的外表下,潛藏著巨大的驚奇。「我之前從沒見過她。」
  
  「一點都不奇怪,親愛的。戴夫人的丈夫是三年前過世的,剛好在你加入社交圈之前。這是她度過哀悼期後第一次參加社交活動。」
  
  戴夫人的馬車從大宅前離開,沿著車道前進,男人閃爍的眼光轉回馬車,盯著不放,直到車子駛離視線。他的表情讓伯爵夫人聯想到貓兒望著一隻飛得太高的小鳥的模樣。夫人瞭解他野心勃勃的天性,出於友善的同情,輕歎了口氣。他會永遠追求因他的出身所欠缺、而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她的先夫戴喬治集所有紳士的德行於一身,」夫人試著解釋眼前的狀況。「聰明、英竣出身顯貴,他是前任戴子爵的三個兒子之一。」
  
  「戴子爵。」他重複著,顯然對這個姓氏並不熟悉。
  
  「戴家的出身和血統都很顯赫。喬治有他們家人標準的容貌,而且有著非比尋常的魅力。我想所有見過他的女性都會有點愛上他……可是喬治很愛他的妻子,而且從不隱藏他的愛。他們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再也不會有人像他們那樣了。戴家有人跟我說,荷琳應該永遠不會再婚了,因為新的婚姻和她跟喬治所擁有的過去一比,立刻會相形失色。」
  
  「荷琳。」他柔聲重複著。
  
  「她的閨名,只有家人和密友才這麼叫她。」伯爵夫人輕輕皺眉,奇怪他怎麼會對戴夫人那麼有興趣。「親愛的,我敢保證今天晚上有很多美麗又可以接近的女士在常我可以幫你介紹幾個,她們會受寵若驚……」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關於荷琳夫人的一切。」他說,專注地望著伯爵夫人。
  
  夫人做了個鬼臉歎了口氣。「好吧,明天你過來喝茶,我們再談——」
  
  「現在。」
  
  「我有個進行到一半的舞會呢,總該有個先後……」她笑著打斷自己的話,因為男人正很不優雅地拖著她走向旁邊的沙發。「親愛的,我一直覺得你很有男子氣概、很迷人,可是你好像有點太專橫了吧——」
  
  「告訴我一切,」他重複著,拋給夫人一個帶著幾分流氓味、壞壞的笑容,讓她的心多跳了一拍。「求求你。」
  
  忽然間,伯爵夫人只想拋開所有社交責任,用整個晚上的時間把這個男人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告訴他。
  
  荷琳跨進戴家大門,像一隻小兔子躲進安全的洞裡。雖然戴家沒有足夠的財力可以將大宅維持在完美的狀態,荷琳還是非常喜歡它優美而略帶風霜的每一寸角落。褪色的織錦和磨損的地毯都親切而熟悉。睡在古老的屋頂下,有一種在慈愛的老祖父懷中休息的感覺。
  
  莊嚴的大宅正面裝飾著三角牆、圓柱和一排排整齊的小窗,這是喬治童年生長的地方。可以想像他從前一定是個好動的小男孩,整天在屋子中央的樓梯爬上爬下,或在屋外略成斜坡的草地上玩耍,夜裡就睡在荷琳的女兒若詩現在正安歇的同一間育兒室裡。
  
  荷琳很高興從前和喬治住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他們曾在那裡度過短暫而美好的婚姻生活。那棟房子裡有著她一生最快樂和最痛苦的回憶。她寧願住在戴家,在這裡喬治童年快樂的影像,可以減緩她的哀痛。這裡有喬治小時候的肖像,他從前在木頭上刻下名字的地方,一箱箱的玩具和蒙塵的書籍都曾陪伴喬治度過許多光陰。而喬治的家人,他的雙親、兄弟還有從小照顧喬治的傭人都那麼和善慈愛。喬治曾經是家中最受寵愛的人,現在他們把曾經投注在喬治身上的感情,都給了她和若詩。她不難預見自己將在這裡度過餘生,住在戴家給她的溫情世界裡。
  
  只是在某些奇異的時刻,荷琳會覺得如此完美的隱居生活像一種禁錮。有時候她會一邊做著女紅,心卻飄進無法控制的奇異幻想中。有時候她會覺得再也無法壓抑那些她不願釋放的情緒……她想做些壞事、想在教堂裡尖叫、想穿著讓人驚艷的大紅衣裳去跳舞……或親吻一個陌生人。
  
  「老天。」荷琳輕聲說出,察覺到心裡某些邪惡的東西。她一定要盡力壓抑注收藏好。但這是生理上的問題,是女人對男人的渴望,是每個寡婦都會面臨的困境,因為她們的丈夫再也不會在夜裡陪伴她們。她熱愛喬治的愛撫,總是期待著喬治會過來的晚上。自從喬治過世,三年來她一直抗拒著這種說不出口的需要。她很清楚社會對女性慾望的看法,所以從來不曾向任何人坦承這個問題。她知道女人必須作男人的典範,用自身的操守馴服男人的天性。她們必須服從丈夫的需求,但不可以煽動男人的激情,自身更不可以表現出任何肉體的慾望。
  
  「夫人,舞會好玩嗎?你開心嗎?你有沒有跳舞?或遇到從前認識的人?」
  
  「不錯,開心,沒有,很多。」荷琳一一回答,勉強對女僕梅蒂微笑,她正站在小套房的門口迎接荷琳。喬治死後,梅蒂是她唯一能保留的女僕。其他傭人有的被納入戴家,一些被遣散的也都得到很好的介紹信,和荷琳負擔得起的最高的遣散費。梅蒂大約三十出頭,是個體態豐滿的迷人女子,她總是精力無限、樂觀開朗。連她的頭髮都如此生氣勃勃,幾繒金色的鬈發常常由梳得緊緊的髮髻中跑出來。梅蒂每天都很努力工作,主要是擔任若詩的保母,有必要時也充當荷琳的侍女。
  
  「若詩今天怎樣?」荷琳邊問邊走向燃著小火的壁爐,把手伸向那誘人的溫暖。「有沒有乖乖上床睡覺?」
  
  梅蒂遺憾地笑著。「很抱歉,她並沒有乖乖睡覺。她像只小鳥一樣吱喳說個不停,一直在說舞會的事,還有你穿那件藍色的衣服有多漂亮。」她接過荷琳的披風,整齊摺好掛在手臂上。「可是,如果要我說,那些新衣服看起來還是像喪服,每一件顏色都暗得嚇死人。真希望你也做一件黃色的,或是現在每個小姐都穿的那種漂亮的淺綠色——」
  
  「我三年來穿的都是黑色和灰色,」荷琳平淡的說,穩穩站著讓女僕幫她解開深藍色禮服背後的鈕扣。「我不可以一下子穿得那麼鮮艷,梅蒂,這種事要慢慢來。」
  
  「夫人,你還在為可憐的老爺哀悼。」束得緊緊的禮服從荷琳肩上滑落。「我知道你想讓大家都看見這件事,尤其是那些想追求你的男士。」
  
  荷琳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卻不是因為火光的照耀。幸好梅蒂站在她背後,沒有看到她臉上的紅暈。荷琳很不自在的想起,至少有一個男人她沒有拒於千里之外。事實上,她還鼓勵那個壞人吻她第二次。即使到現在,和那個人唇舌相接的記憶還是那麼鮮明。
  
  他讓一個平凡的夜晚變得幽暗、甜美而神奇。他粗野的控制她,卻又對她那麼……溫柔。一離開那人身邊,她就一直在猜想他到底是誰、長什麼樣子。她很可能會再次遇見他,卻不知道那就是吻了她的陌生人。
  
  但是她會認出他的聲音。她閉上雙眼,回想起男人磁性的低語,在她耳邊恍若煙霧般裊繞:甜蜜的女士……告訴我,為什麼一個吻會讓你哭泣。她的身體晃了一下,梅蒂關心的話語把她拉回現實。
  
  「你一定累壞了,夫人。這是老爺過世後,你第一次參加舞會……所以才那麼早就回來了?」
  
  「事實上,我會提早回來是因為偏頭痛發作了,而且——」荷琳停了下來,遲疑著,心不在焉的摸著額頭。「好奇怪,」她輕聲說。「我的頭痛好了。通常它只要一痛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要不要拿醫生開的藥水過來?免得待會兒又發作?」
  
  荷琳搖搖頭,踏出衣物圍成的圈圈。「謝謝,不用了,」她在困惑中回答著。看來在溫室裡發生的插曲已經完全趕跑了頭疼。這真是治偏頭痛最奇怪的藥方啊,她哀傷的想著。「我想今天晚上應該沒事了。」
  
  在梅蒂的協助下,荷琳換上白色的棉睡衣和一件扣在胸前,鑲著蕾絲的睡袍。穿上溫暖的拖鞋,荷琳向女僕道了晚安,走上通往育兒室的狹窄階梯。她手上的蠟燭在長方形的房間投下閃爍的光芒。
  
  房間角落裡有一張兒童尺寸的椅子,上面蓋著粉紅色緞帶鑲邊的天鵝絨,就放在一張小茶桌旁邊,桌上放著陳舊有缺口的玩具茶具組。書架下層整齊的放著一排香水瓶,裡面裝的是彩色的水。育兒室裡四散放著至少六、七個娃娃。一個坐在椅子上,另一個騎在老舊的木馬上,這匹木馬是喬治小時候的東西,還有一個被熟睡的若詩抱在懷裡。
  
  荷琳微笑著走到床邊,看著沈睡中的孩子,心頭湧上一陣愛意。若詩的小臉純真又平靜。小女孩黑色的睫毛蓋在甜美的圓臉頰上,小嘴微微張著。荷琳跪在床邊,碰了碰女兒的小手,微笑看著上面洗了又洗還是洗不掉的藍色和綠色污漬。若詩喜歡著色和畫畫,手上總是沾著顏料。雖然已經四歲了,若詩的手還像嬰兒似的圓滾滾且帶著小渦。
  
  「好可愛的小手。」荷琳低聲說,吻了吻其中一隻。站起身來,她仍然注視著女兒。這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包括荷琳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她長得像戴家人。但是若詩長大後幾乎像是荷琳自己的翻版,嬌孝深色頭髮、棕眼。在個性上若詩比較像喬治,有著同樣天生的魅力和聰慧。
  
  親愛的,真希望你能看見她現在的樣子,荷琳哀傷的想著。
  
  他們的女兒出生的第一年,也是喬治人生中最後的十二個月,荷琳常和他一起看著女兒的睡容。大多數男人不會對小孩表現出那麼深刻的喜愛,認為那是缺乏男子氣概的行為。小孩屬於婦女的世界,跟男人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偶爾問問他們的進展、或把他們抱在膝上玩個一、兩分鐘就可以了。可是喬治毫下隱藏對女兒的鍾愛,而且深深為她著迷,他抱著若詩、和她玩耍的樣子,常讓荷琳發笑。他對女兒的驕傲是無止盡的。
  
  「這個孩子讓我們永遠相連,」喬治有天晚上和荷琳一起站在小寶寶的蕾絲搖籃邊時,對她這麼說。「我們一起生出她的,荷琳……兩個人一起擁有一個孩子是那麼自然、簡單的一件事……卻幾乎顛覆了我一切的認知。」荷琳被他的話深深感動,吻了他,因為喬治懂得若詩是怎樣的一個奇跡,而更愛他。
  
  「你本來會有一個多麼好的爸爸,若詩。」她低聲說。荷琳很難過的知道女兒成長的過程中會缺少父親所提供的安全和保護……可是沒有人可以取代喬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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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0: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柏薩力需要一個妻子。他觀察過,其他有財富地位的男士都有一個冷靜、輕聲細語的妻子,她們會負責照顧家務和男人生活中的一切瑣事。在管理良好的家庭中,傭人像時鐘裡的機件合作無間……而薩力的家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的傭人有時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有時又會把他的日常生活變成一場鬧劇。他的三餐從來不準時,衣物、銀器和傢俱永遠不會像其他富裕人家一樣的清潔無瑕,家裡的雜貨要不是過度囤積就是完全缺貨。
  
  薩力換過好幾個管家,最後才發現,就算是最能幹的管家也需要女主人做整體指揮。可是,天知道,他母親除了偶爾羞怯的請女傭上茶或幫忙著裝,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向傭人下達命令。
  
  「媽媽,他們是傭人,」薩力耐著性子向母親說過上百次。「他們期望你命令他們做事,他們想要你這麼做,否則他們就沒事可做了。所以,下次跟傭人要東西的時候,不要再滿臉該死的歉意,而且拉鈴叫人的時候要更威嚴一點。」
  
  薩力的母親卻只是笑著,結結巴巴的抗議說她不喜歡給人家添麻煩,就算他們是拿薪水來做事的。母親過去長期生活在貧窮的環境中,當然學不會嚴格的管理傭人,在這方面永遠也無法有所進步。另外一個問題是,柏家的傭人就像薩力的財富一樣,都是全新的。其他富裕人家的傭人都是代代相傳,同樣的一批傭人可能工作、生活都在一起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薩力卻出於需要,被迫得立刻僱用一批全新的傭人。這些傭人一些是新手,其他大多是因為各種問題被原僱主開除的。也就是說,他僱用的是倫敦西區最大一幫的酒鬼、未婚媽媽、笨手笨腳的傢伙和小賊。
  
  一些朋友建議薩力,一位合適的妻子可以為他的家務帶來神奇的變化,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去做他拿手的事——賺錢。於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柏薩力覺得結婚是個合理的打算,甚至還有些令人嚮往。只是要找到合適的女性,並說服她接受薩力的要求,卻不簡單。而且他還有一些特別的條件,只有符合這些條件的女子,他才會考慮娶回家來。
  
  首先,他未來的妻子必須是貴族,好讓他有機會晉陞到他一直嚮往的上流社會。事實上,由於他本人欠缺血統和教育,他的妻子最好要有能上溯到中古王室的家世。同時,她又不能藐視他,薩力可不要妻子用高高在上的貴族架勢來小看他。然後,她還要有獨立自主的個性,才不會因他一天到晚不在家而生氣。他是個大忙人,不想讓別人拖累、佔據他僅有的一點空閒時間。
  
  美貌倒不是必要的。事實上,他才不要娶個大美女,那樣的女子只會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惹人垂涎然後不停地想誘惑她。溫和的魅力才最符合他的要求,心智和體能上的健康是不可或缺的,因為薩力想生出強壯、聰明的孩子。此外,社交手腕也是必要的,因為她要幫助薩力進入拒絕接受他的社交圈。
  
  薩力很清楚,許多貴族都在背後取笑他是出生低微的暴發戶,說他思想庸俗、唯利是圖,根本不懂什麼叫格調優雅、血統尊貴。他們說得一點也沒錯。他知道自己不足的地方。可是,他帶著冷酷的滿意知道,沒人敢公開嘲笑他。薩力讓自己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他財力的觸角伸及銀行、商業、不動產、信託基金……他和全英國所有富人或多或少都有金錢往來。
  
  那些貴族不會願意讓他娶他們的寶貝女兒。對貴族而言,婚姻意味著兩個大家族的結盟,尊貴血統的融合,就像絕不會有人讓血統純正的名駒和雜種劣馬交配一樣。除非這匹劣馬富有到買得起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包括出身高貴的新娘。
  
  為了這個目的,他特別安排會見戴荷琳夫人。如果他的邀請夠誘人,戴夫人就會過來喝茶。薩力算過了,這位隱居的寡婦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時間考慮這件事,然後親朋好友會再用一天的時間勸她不要接受,接著第三天的時候,她會被好奇心所佔據。最後他很滿意的獲知,戴夫人接受了他的邀請,今天就會到訪。
  
  薩力走向書房的窗邊,這間寬廣的書房位於這座歌德式豪宅的北區。他的建築師稱呼這棟建築的設計風格為「法式歐涅風別墅」,而薩力覺得這個詞真正的意思應該是「做作又貴得沒道理」。可是這棟豪宅深受上流人士的讚賞,至少也受到廣泛討論,而且也確實傳達出薩力希望表達的重點:他是個有影響力而且舉足輕重的人。這屋子的外觀像一個巨大的婚禮蛋糕,堆滿尖頂、高塔、拱門、溫室和閃亮的落地窗。這棟有二十個房間的豪宅孤伶伶的坐落在倫敦西區一大片空地上。房屋四周妝點著人工湖和灌木叢,當然還有好幾座花園、庭院、奇形怪狀的裝飾物,此外還有好幾條步道,彎的直的都有,任訪客隨意選擇。
  
  他不禁猜測荷琳夫人會怎麼看這棟建築,會覺得它很富麗堂皇,還是很嚇人?戴夫人應該像所有她那個階級的婦女一樣,有非常好的品味,這樣的品味是他崇敬卻無法模仿的。他本身的品味偏好能展示他的成就的風格,他無法控制這樣的傾向。
  
  大廳裡的大鐘響了起來,提醒他時間到了,他從窗口望向家門前圓形的長長車道。「荷琳夫人,」他柔聲說著,聲音裡充滿噬人的盼望。「我在等你。」
  
  雖然戴家全體反對,荷琳還是決定接受柏薩力先生意外的茶會邀約。她壓不下心中的好奇。伯爵府的舞會過後,生活又回復往常平靜的步調,只是戴家規律的生活不知為何失去了從前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她厭倦了女紅、寫信以及所有三年來用以消遣長日的溫雅嗜好。自從在伯爵府的溫室裡和那個陌生人接吻之後,她總是覺得異常焦躁,一直盼望什麼事情快快發生,打亂日常生活乏味的規律。
  
  就在這時,她接到柏薩力先生的信函,開頭第一句話就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雖尚未有幸與您結識,但急需您協助解決某項家務問題……像柏薩力這樣聲名狼藉的人怎麼可能需要她的協助?戴家所有人都覺得去拜訪他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他們指出,大多數有地位的女士都拒絕認識柏薩力。甚至一次看似無害的茶會都可能釀成醜聞。
  
  「醜聞?我們只是一起喝個下午茶。」荷琳質疑的回答,喬治的大哥維廉試著解釋。
  
  「親愛的,柏先生不是一般人。他是從下層社會爬上來的暴發戶,他的出身和禮節都很低劣。你也知道,我是個見過世面的男人,可是一些與他有關的傳言甚至連我都覺得嚇人。你跟他扯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好事。荷琳,請不要冒險,你可能會遭到傷害或羞辱。馬上回信拒絕他吧。」
  
  面對著那麼堅定的維廉,荷琳考慮過回絕邀請,但是她的好奇心戰勝了一切。而且一想到全英國最有勢力的男人之一想見她,她卻只會躲在安全的保護下……嗯,荷琳必須知道他為何要找她。「我想我應該可以抵擋得了一、兩個小時,不受他的腐敗感染,」她輕鬆的回答著。「而且只要發現他有不妥的舉止,我馬上就走。」
  
  維廉那雙和她亡夫一模一樣的藍眼中閃過不贊同的表情。「喬治絕不會希望你接近這種窮凶極惡的人。」
  
  這句簡單的話擊垮了荷琳。她低下頭,情緒牽動著臉上細小的肌肉。她曾經發誓會依照先夫的遺願度過餘生。喬治一直保護著荷琳,不讓任何不恰當或不好的事接近她,而她也完全信賴喬治的判斷。「可是喬治不在了,」她輕聲說,抬起含淚的雙眼看著維廉嚴肅的臉。「我必須學著依賴自己的判斷。」
  
  「可是你的判斷是錯的,」他回答。「出於對弟弟的懷念,我必須干預。」
  
  荷琳無力地微笑著,回想起自出生以來,永遠有人想保護她、指引她。先是她慈愛的雙親,然後是喬治……現在輪到喬治的家人。「就讓我犯幾個錯吧,維廉,」她說。「為了若詩也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學著自己做決定。」
  
  「荷琳……」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惱怒。「去見柏薩力這種人會有什麼好處呢?」
  
  期盼的感覺在荷琳心裡盤旋,她這才知道自己如此需要逃離戴家安全的包圍。「這個嘛,」她說。「我想我很快就會知道。」
  
  戴家設法搜集到與柏薩力有關的資料,而這些資料讓他們更肯定荷琳同意去見他是一椿很不聰明的事。親朋好友爭相說出他們對這位剛加入倫敦社交圈的神秘暴發戶僅有的瞭解。很多小圈子都管柏薩力叫「商人王子」,而這樣的稱呼可不是奉承。這個人不可思議的富有,有錢到近乎誇張,而他所表現的粗野行為,也和他的財富一樣罄竹難書。
  
  柏薩力是個怪人,喜歡財富所帶來的權力更甚於金錢本身,他樂於先戲弄對手後再予以摧毀,就像古羅馬時代撲殺基督徒的獅子一樣殘酷。他處理生意時,不像一般紳士懂得尊重不說自明的共識和限制。跟柏薩力做生意的時候,如果不把約定的每個字都寫得一清二楚,據說他就會大肆投機取巧。真正的紳士不願意和他做生意,卻又因為想從他龐大的獲益中分一杯羹,而不得不跟他打交道。
  
  有人說柏薩力是拳擊手出身的,一個尋常的街頭打手。後來他讓自己變成一艘船的船長,漸漸取得多條航線。他的強勢態度和狡詐手段,逼使他的對手有的破產、有的被迫跟他合併。
  
  柏薩力剛開始萌芽的財富,在他開始以暴漲的價格向大眾出售囤積的貨物後,開始遽增,之後他轉向房地產。因為英國本土可以買賣的土地所剩無幾,他就在美洲和印度買下數千英畝的農地。他的農莊是如此廣大,讓貴族在英國本地數世紀來代代相傳的領地相形見絀,而他所生產的大量作物又讓他的財富呈倍數增加。現在柏薩力投資的對象轉向剛在杜罕發展的火車,這些在鐵軌上行駛的蒸汽車頭,傳聞可用時速十二英里的速度拉動載運大量貨物。雖然大家都知道蒸汽不可能取代馬匹在大眾運輸上的功能,但柏薩力的參與,還是吸引了許多人紛紛投入這項試驗。
  
  「柏薩力是個危險人物,」戴家的老朋友艾爵士在一次共進晚餐的時候這麼說。艾爵士身兼多家銀行和保險公司的董事。「我每天都看著財富從世家和鄉紳手中流向柏薩力這種投機客的口袋裡。要是他這種人只因為發了財就可以跟我們平起平坐、甚至成為其中一員……那我們所熟悉的上流社會也就完了。」
  
  「難道他的成就不應該有所回報嗎?」荷琳遲疑的問,她知道正派的女性不應該參與關於政治或財務的討論,可是她忍不住想說話。「難道我們不能接受柏先生加入我們的圈子,就當作認可他的成就嗎?」
  
  「他配不上我們的社交圈,」艾爵士斷然回答。「貴族身份來自於一代代的傳承、教育和教養。沒有人可以在上流社會買到一席之地,而這正是柏薩力的企圖。他缺乏榮譽、沒有血統,而且據我所知,他根本沒受過什麼教育。柏薩力還比不上一隻訓練有素的猴子,這個人唯一的把戲就是玩弄數字,直到他終於把一個小數目變得非常龐大。」其他客人和戴家人都點頭贊同這樣的說法。
  
  「我懂。」荷琳輕聲說,把注意力轉向盤子裡的食物,可是心裡卻悄悄想著艾爵士剛剛的語氣裡其實有一絲嫉妒。柏薩力可能只會一種把戲,然而那是多麼了不起的把戲啊!在場所有出身高貴的男士們其實都希望能有柏薩力那樣點石成金的能力。而他們對柏薩力的詆毀不但沒有達到讓荷琳卻步的目的;事實上,反而令她的好奇心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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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荷琳從來沒有看過倫敦柏宅這樣的建築,這棟豪宅是如此富麗堂皇,相信連義大利權傾數世紀的麥地奇家族都會眼紅。入口大廳的地板鋪著奢華的皇家紅色大理石,上面豎立著閃閃發光的鑲金高柱,裝飾著長達兩層樓高度、價值連城的織錦。金銀鑲嵌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照耀著數不清的羅馬時代雕塑品。大廳中央通往四周的四條走道上都排列著大型孔雀石花瓶,裡面插著棕櫚葉和蕨類植物。
  
  一位實在太過年輕的總管帶領荷琳穿過大廳走向藏書套房。「套房?」荷琳疑惑的問著,管家解釋道:柏先生私人搜藏的書籍、手稿、古董對開本和地圖的數量多到一個房間放不下。荷琳看著周圍的環境,努力克制轉個圈的衝動。走道兩邊都懸掛著藍色絲質布幔,上面綴著閃耀的玻璃蝴蝶。書房入口兩邊各掛著一幅畫,兩幅都是大師林布蘭特的作品,比戴家收藏的藝術品中、最上等的作品更為傑出。
  
  荷琳從小的教育讓她認為,簡單的環境最適於放鬆休憩,對她而言,柏家的裝潢格調差得嚇人。可是這樣令人目不暇給的誇耀,卻讓荷琳不禁驚奇的微笑著。想到傳說中柏薩力起家的時候只是個拳擊手,讓她在畏懼之餘添上一些景仰,一個人竟可以有這樣的成就。
  
  總管帶領荷琳來到一個房間,由玻璃格子交織而成的天花板流洩下來的日光,照亮了整個房間,牆上覆蓋著綠色天鵝絨,另外還掛著大量的肖像畫,看起來畫中人應該都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先祖輩。一排排裝著玻璃門的書櫃裡放著令人艷羨的藏書,讓人想隨便挑一本,然後坐在那些奢華的鬆軟皮沙發裡,靠在毛茸茸的抱枕上享受閱讀的樂趣。他們經過一個直徑至少有六尺長、發亮的棕色地球儀,荷琳停下腳步,試探的輕輕觸碰著。
  
  「這是我見過最宏偉的書房。」她說。
  
  雖然總管努力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但他的表情還是有著笑意和驕傲。「夫人,這裡只是書房的入口,主書房就在前頭。」
  
  荷琳跟著總管走進下一個房間,驚訝地在門口停下。這問書房如此壯麗,不像一般人家所能擁有的,更像是宮廷建築。「這裡有多少藏書?」她問。
  
  「我相信有將近兩萬本。」
  
  「柏先生一定非常熱愛閱讀吧。」
  
  「嗅,夫人,不是這樣的,老爺幾乎從來不讀書,可是他挺愛這些書的。」
  
  這矛盾的說法讓荷琳幾乎笑出聲來,她信步走進書房裡。主書房挑高三層樓,高處的天花板上有精工的壁畫,畫著天使和天堂的景象。腳下發亮的拼花地板傳來蜂蠟清新的香氣,混合著書籍皮革裝訂的氣味和羊皮紙的味道,形成一種好聞的香味,其中還隱約有一絲辛辣的菸草味。綠色大理石雕刻的壁爐大到可以停進一輛馬車,裡面正燃著熊熊烈火。書房盡頭有一張龐大的桃花心木書桌,想必至少要十二個大男人才能搬動。總管報出荷琳的名字,坐在書桌後的人站起身來。
  
  荷琳在會見許多貴族、甚至王室的時候都覺得充滿自信,但現在她竟然有點緊張。也許是因為柏先生的惡名,也許是因為周邊華麗的環境,總之,當柏薩力走過來的時候,荷琳竟覺得無法呼吸。她很高興今天穿著最好的日間禮服,那是一件咖啡色義大利真絲縫製的高領洋裝,領口鑲著香草色的蕾絲,長袖在手肘處用緞帶束緊。
  
  他怎麼這麼年輕,荷琳訝異的這麼想,她一直以為柏薩力至少四、五十歲了,可是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可能超過三十五歲。雖然他穿著優雅的服裝,黑外套配深灰色的長褲,她卻覺得他還是像街頭混混。他很高,骨架很大,身上沒有她習慣的那種貴族味的風雅。散在前額的濃密黑髮應該要用發油往後梳齊,領巾的結也太鬆,像是在無意中一直被拉開。
  
  柏薩力很好看,雖然他的姿態有點僵硬,而且鼻樑好像斷過。他的下顎很有力,嘴巴寬寬的,眼角的笑紋透露出敏捷的幽默感。兩人眼光相遇時,她察覺到一股攝人的力量。他深棕色的眼睛看起來帶著黑色,讓機警的眼神增添一種看穿一切的洞察力,這樣的眼神立刻讓她覺得不安。惡魔的眼睛一定就像這樣,無所畏懼、洞悉世情……又性感。
  
  「歡迎光臨,戴夫人。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他的聲音讓荷琳踉艙了一下。她恢復平衡後,定定的站在那裡,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毯。整個房間在身邊天旋地轉,她專注於不讓自己失去平衡,全身同時因為驚慌及困惑而顫抖不已。她認得這個聲音,不管在哪裡都認得出來。他就是那個陌生人,那個柔聲和她說話、又在她記憶裡刻下難以抹滅的私密親吻的男人。一陣羞恥熱辣辣地衝上荷琳的臉,她無法重新抬起頭看他。可是尷尬的沈默迫使她一定要說些什麼。「我的家人差點說服我不要來此。」她低聲說。噢,她應該聽喬治家人的話,躲在戴家安全的門牆裡。
  
  「可以請問是什麼原因讓你仍決定來訪?」他的語調是如此溫和有禮,她不禁訝異的抬起視線。那雙深色的眼中肯定沒有調侃的意味。
  
  柏薩力沒有認出她來,她忽然充滿希望的鬆懈下來。他不知道她就是在伯爵的舞會上被他吻過的女人。她舔舔乾燥的雙唇,試著以尋常態度的交談下去。「我……也不知道,」她說。「我想應該是好奇吧。」
  
  這句話讓他微微一笑。「這個理由夠好了。」他執起荷琳的手表達歡迎之意,長長的手指完全包住她的手,手心的熱度穿透薄薄的手套。腦中閃過的記憶讓荷琳差點站不穩……那個晚上,在伯爵府的舞會上,他的肌膚多麼溫暖,他的吻多麼炙熱有力——她不安的收回手來。
  
  「我們坐下好嗎?」柏薩力比了比大理石茶桌旁兩張路易十四風格的扶手椅。
  
  「好的,謝謝你。」荷琳很高興可以坐下,她那雙不穩定的腿已不太可靠。
  
  她就坐後,柏薩力在對面的椅子坐下,兩腳平放在地上,健壯的腿張開,身體微微前傾。「何吉,上茶。」他對總管輕聲說,回頭看著荷琳,對她咧齒笑著,讓她失去了戒心。「夫人,希望你喜歡稍後送來的東西。在我家喝茶有點像玩輪盤。」
  
  「輪盤?」荷琳疑惑的皺著眉,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一種賭博。」他解釋道。「我的廚子心情好的時候手藝無人能比,可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做的餅乾可以把牙齒都崩斷。」
  
  荷琳不禁笑起來,發現柏薩力也和一般人一樣會抱怨家務問題,讓她不再那麼緊張。
  
  「我想只要稍加管理……」她剛開口就發現自己竟然在別人沒有詢問的狀況下擅自給予建議,而馬上停了下來。
  
  「夫人,在我家根本沒有管理可言。所有人都手忙腳亂、毫無方向,不過這個問題我稍後再跟你討論。」
  
  這就是柏薩力找她來的目的?向她請教如何讓家務順暢進行?當然不是。他一定是猜到她就是那天在伯爵府遇到的女人。也許他只是在要她,故意先問幾個狡猾的問題讓她自己上鉤。
  
  如果這樣,那最佳的防衛就是馬上把一切攤開來。她只要解釋說那天晚上她是受到驚嚇,而且那完全不是她平常會做的事,只是那天剛好沒有防備。
  
  「柏先生,」她緊張得抽筋的喉嚨努力說出每個字。「有件事我想……想告訴你。」
  
  「請說?」他熱切的黑眼望著她。
  
  荷琳忽然無法相信自己吻過這個高大雄偉的人,擁抱過他、撫摸過他下巴上的鬍渣……而他也曾吻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在他們相遇的短短時刻中,她曾和這個人分享過從前只和喬治有過的親密關係。
  
  「你,你……」她的心臟在肋骨下跳個不停。她在心中痛罵自己懦弱的行為,卻還是放棄了坦白的機會。「你家很漂亮。」他輕輕的一笑。「我想這應該不合你的品味。」
  
  「的確,可是這棟房子完美地達成了它的作用。」
  
  「什麼作用?」
  
  「當然是向所有人宣告你的到來。」
  
  「一點都沒錯。」他給了荷琳一個被逮到的眼神。「前幾天一個目中無人的男爵才說我是『新來的』,而你讓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沒錯,」荷琳溫和的微笑著說。「你的確是最近才加入社交界。」
  
  「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他自嘲地說。
  
  荷琳不難想像,柏薩力至今遇到的那些貴族應該明槍暗劍羞辱了他上百次,她不禁感到一些同情。出身不夠高貴根本不是柏薩力的錯。只是英國上流社會一致認為階級是不可逾越的。僕役階級或勞動階級的人不管多有錢也絕不可奢望爬到上層階級。荷琳卻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光憑事業上的成功就應該被「上流社會」所接納。喬治會同意這樣的看法嗎?他又會怎麼看待這個人?她真的沒把握。
  
  「柏先生,在我看來,你的成就是值得景仰的,」她說。「大部分英國貴族的財富都來自於古代國王給他們祖先的賞賜。你卻創造了自己的財富,這需要很大的智慧與毅力。雖然那位男爵叫你『新來的』的確不懷好意,但它應該是一種稱讚。」
  
  他盯著荷琳看了很久,才終於低聲說出:「謝謝。」
  
  荷琳很驚訝的發現,自己的話竟然讓柏薩力臉上出現一陣紅潮,似乎不怎麼習慣這種當面稱讚。希望他不要以為自己是有所圖才奉承他,荷琳說:「柏先生,我這麼說不是為了曲意奉承。」
  
  他左邊的嘴角扯出一個微笑。「我相信你絕不是曲意奉承的人……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兩個女僕端著大銀盤進來,忙著擺茶具。其中比較高壯的一個負責擺放裝著三明治、吐司和餅乾的小盤子,她做事的時候似乎因為太緊張所以格格笑個不停。另外那個比較矮小的女僕手忙腳亂的擺著銀器和餐巾,把茶杯和茶盤都放錯了位置。她們努力把水壺正確無誤的放在小火爐上,還差點打翻它。荷琳暗自對這樣笨拙的服侍感到痛苦,也知道那兩個女孩需要一些指示,但臉上只維持著禮貌的表情。
  
  她很驚訝這些女僕竟然如此缺乏訓練。像柏薩力這樣有地位的人應該得到最佳的服務。訓練精良的傭人應該是安靜又有效率的,而且知道怎樣融入場景。在荷琳的經驗中,女僕絕不會引起任何注意,而且寧死也不會在客人面前笑出聲音。
  
  女僕終於把茶點準備好離開後,荷琳解開灰色手套在手腕上的鈕扣,輕輕拉著指尖的部分脫下手套。感覺到柏薩力專注的目光,她抬起頭試探的微笑著,比著桌上的茶具問道:「我來倒茶好嗎?」他點點頭,注意力隨即又回到荷琳的手上。
  
  柏薩力的眼中有一種騷動的激流,讓荷琳覺得自己彷彿在他面前寬衣解帶,而不單單只是脫下手套。在男士的面前脫下手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望著她的眼神卻讓這件小事變得出奇私密。荷琳用滾水溫過細瓷茶壺,再把水倒進一個瓷碗裡。她熟練的把適量的茶葉倒進茶壺裡加上熱水。趁著茶水出味的時候,她把不同的三明治和餅乾盛到碟子裡,一面悠閒的聊著。柏薩力似乎很樂於跟隨荷琳的引領。
  
  「柏先生,你的書房裡收藏了不少傑出的肖像畫。」
  
  「都是別人的祖先,」他淡然回答。「我的祖先不是靜得下來給人畫像的人。」
  
  荷琳聽說過別的新富人家這麼做,他們在家裡掛著陌生人的肖像,藉以營造一種家世源遠流長的印象。可是就她所知,只有柏薩力會坦然承認。
  
  她遞給他一個小碟子和餐巾。「這裡只有你一個人住嗎?」
  
  「不,我的母親和妹妹麗姿也住在這裡。」
  
  荷琳的興趣被挑了起來。「從來沒聽說過你有妹妹。」
  
  柏薩力回答的時候似乎很小心。「我一直在等待把麗姿帶進社交圈的時機。我怕依照現在的狀況,她會遇到很多困難。她沒有學過……」他停下來,顯然是在思索那個描述年輕女士所應具備的禮節和社交技巧相關知識的字眼。
  
  「我懂。」荷琳立刻瞭解的點了點頭,眉頭蹙在一起。對於沒有受過相關嚴格訓練的女孩來說,這的確很困難。社交圈是很殘酷的。此外,柏家除了錢,各方面都不夠出色,一群淘金客像瘟疫一樣纏著麗姿也不必要。「柏先生,你有沒有想過送她去訓練學校?如果需要,我可以推薦一家……」
  
  「她已經二十一歲,」他斷然說道。「她的年紀會比其他學生大很多,麗姿告訴過我,她『寧願去死』也不要進這種學校。她想住在家裡。」
  
  「當然。」荷琳靈巧地把茶注入有鳥形把手的濾茶器。「柏先生,你的茶要濃一點,還是要加點水?」
  
  「濃一點,謝謝。」
  
  「一塊糖還是兩塊糖?」她手中精緻的小夾子停留在糖罐的上方。
  
  「三塊,不要牛奶。」
  
  荷琳臉上不禁浮起一個微笑。「你很愛吃甜食啊,柏先生。」
  
  「有什麼不對嗎?」
  
  「一點也沒有。」荷琳溫柔的回答。「我只是在想,你會很喜歡參加我女兒的茶會。對若詩來說,三塊糖還算少呢。」
  
  「那也許改天我會請若詩幫我倒杯茶。」
  
  荷琳不確定他話中的意思,但其中的熟稔以及所暗示的親暱,都讓她不自在。從他身上收回視線,她繼續專心倒茶。倒好柏薩力那杯,她開始斟自己的茶,先加上一點糖再倒進很多牛奶。
  
  「我母親都先倒牛奶。」柏薩力看著她的動作這麼說。
  
  「也許你可以建議她,最後才放牛奶會比較容易從顏色看出茶的好壞,」荷琳輕聲說。「貴族通常會看不起先倒牛奶的人,因為通常這麼做的都是保母、傭人和……」
  
  「我這種階級的人。」他挖苦的說。
  
  「是的,」荷琳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貴族之間有一種說法,對於出身不夠好的女性……他們會說她是『先倒牛奶的那種』。」
  
  她做出這樣的建議,不管用意是不是想幫忙,都太過冒昧,有的人可能還會覺得有意貶損。但是柏薩力輕易接受了這樣的建議。「我會跟我母親說,」他說。「謝謝你。」
  
  荷琳感覺稍微放鬆了一點,伸手拿起一塊餅乾。那餅乾做得很精美,香甜鬆軟,正好配上有一點苦味的茶。「廚師今天心情不錯。」她吞下一口後說出。
  
  柏薩力笑了,他的笑聲安靜又低沈,非常吸引人。「感謝老天。」他說。
  
  接下來的談話輕鬆隨和的進行,只是對荷琳而言,像這樣和一個既非親戚也不是多年老友的男人單獨在一起,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僅有的一點不自在也被柏薩力的魅力所化解。他是個不平凡的人,相較於他的鬥志和活力,她所認識的其他男人顯得軟弱又被動。
  
  荷琳一邊暍著茶,一邊聽他說著在杜罕進行的蒸汽車、或叫火車的實驗。他描述著幫浦將熱水推送進鍋爐裡,因而所產生的蒸汽再由管線送到車頭的煙囪裡,此外還有幾個用來增加動力的鍋爐通風裝置改良設計。他宣稱,有一天火車不只會用來載運貨物,還可以用來載送牲口或旅客,而鐵路將通過全英國所有重要城鎮。荷琳雖然有點懷疑,卻又不禁神往。通常男士們不會和女性討論這類話題,因為一般都認為女性對家務、社交和宗教之類的話題比較有興趣。可是,能聽到不同於社交流言的話題,讓荷琳覺得很新鮮,而且柏薩力也盡量甩她很容易聽懂的方法解釋技術上的事情。
  
  柏薩力來自一個和她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世界裡有商人、發明家、企業家……顯然他無法融入被浸泡在數百年傳統裡、因而自我膨漲的貴族社會。但是,同樣顯然的,他決心要為自己在上流社會掙得一席之地,膽敢阻止他的人,最好祈求上蒼保佑。
  
  跟他住在一起一定很累人,荷琳帶著幾分好笑想著,不知他的母親和妹妹怎麼受得了他無止盡的精力。他的腦子總是動個不停,有一大堆不同的興趣,而他對人生明顯的熱愛,也讓荷琳讚歎。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時間睡覺。荷琳忍不住拿他和喬治做起比較。喬治喜歡長距離悠閒的散步,在下雨的午後和她一起在壁爐邊閱讀,在早上和她靠在一起看著他們的孩子玩耍。荷琳無法想像柏薩力會靜靜坐著看像小孩學爬這樣尋常的事。
  
  不知不覺間,話題慢慢轉向比較私人的事,荷琳發現自己正在對他描述她和喬治的家人住在一起的生活,還有她守寡的日子。通常,跟認識喬治的人談起他時,她的喉嚨都會縮緊,雙眼也會因淚水而迷離。但是柏薩力對喬治一無所知,不知為何,荷琳競可以輕鬆的和一個陌生人談起喬治。
  
  「喬治從來不太生病,」她說。「他很少發燒或頭疼,他的身體總是很好、很健康。有一天他忽然開始抱怨,說覺得很疲倦,關節疼痛,吃不下東西。醫生診斷是傷寒,我知道那是很嚴重的疾病,可是很多人還是活下來了。我要自己相信,只要有妥善的照料和充分的休息,喬治一定會好起來。」她望著茶盤上的空杯子,用手指描著細緻的鍍金盃緣。「日復一日,他在我眼前消瘦下去,高燒變成昏迷,兩周後他就走了。」
  
  「很遺憾。」柏薩力靜靜的說。
  
  每個人都跟她說很遺憾,因為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可是柏薩力黑眼中溫暖的光芒傳達出真正的同情,讓荷琳覺得他真的瞭解她失去了多麼重要的東西。
  
  他們陷入長長的沈默,直到柏薩力再次開口。「夫人,你喜歡和戴家人住在一起嗎?」
  
  她輕輕的笑了笑。「沒什麼喜歡不喜歡,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你自己的家人呢?」
  
  「我的父母還有兩個女兒要養,而且還要設法幫她們找到好歸宿。我不想帶著孩子回家去增加他們的負擔。而且和戴家人住在一起,我覺得比較接近喬治。」
  
  柏薩力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扯緊了寬寬的嘴角。看了看她空空的茶杯和碟子,他站起來向她伸出一隻手。「陪我走走。」
  
  荷琳被他的率直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自動服從著,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他的碰觸傳來一陣暖流,讓她的手指顫抖,呼吸也梗在喉問。柏薩力把她拉起來,彎起她的手勾住他的手臂,領著她離開茶桌。他接觸的方式太親密了,甚至連喬治的兄弟都不敢直接碰觸她沒戴手套的手。可是看來柏先生並不知道這種事。
  
  他們走著的時候,柏薩力得縮小步伐配合她的腳步,荷琳猜想他可能從來沒有走得這麼慢,他不是會悠閒磨蹭的人。
  
  藏書套房的外面是寬大的私人藝廊,兩邊都有長長的窗戶可以看到室外正式的花園。藝廊裡滿是早期大師的作品,包括提香、林布蘭特、維米爾和波提切利,每幅畫都是色彩飽滿的浪漫派作品。「怎麼沒有達文西的作品?」荷琳輕快的問著,心裡知道柏薩力的私人收藏絕對是全英國最驚人的了。
  
  柏薩力望著牆上一排排的畫作,皺著眉頭,似乎覺得少了達文西是一件嚴重的疏失。「我該去買一幅嗎?」
  
  「不不,我只是在開玩笑。」荷琳急忙說。「真的,柏先生,你的收藏非常了不起,而且非常完整。此外,達文西的作品是買不到的。」
  
  柏薩力喉間發出不同意的聲音,盯著牆上空著的位置,顯然在思考要花多少錢才能在那裡掛上一幅達文西的作品。
  
  荷琳將自己的手從柏薩力的臂彎中抽回,轉身面對他。「柏先生……可以告訴我,你今天為什麼邀我來此嗎?」
  
  柏薩力漫步走到一座安放於台座上的大理石半身雕像前,用拇指抹下一些灰塵。他對站在由窗戶照進來的四方形陽光中的荷琳投去一個揣測的眼神。
  
  「我聽說你是一位完美的淑女,」他說。「見到你本人更讓我完全相信這樣的說法。」
  
  荷琳睜大了眼睛,在一片亂糟糟的罪惡感和緊張中想到,要是他知道自己就是幾天前在夜裡放蕩地回吻他的那個女人,就不會這樣說了。
  
  「你的聲譽完美無瑕,」柏薩力繼續說道。「每個地方都歡迎你,你也有我急需的知識和影響力。所以,我想僱用你當我的……類似社交指導的角色。」
  
  荷琳嚇呆了,只能瞪視著他。至少過了半分鐘她才終於開口說話。「先生,我並沒有在找工作。」
  
  「我知道。」
  
  「所以你也知道我必須拒絕……」
  
  他用一個手勢打斷她的話。「請先聽我說完。」
  
  荷琳出於禮貌點了點頭,但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提議。在某些狀況下,守寡的女性出於財務上的需要,必須找份輕鬆的工作,但是她還沒有到這一步。喬治的家人和她自己都絕不會同意。雖然說這並不算是落入勞工階級,但也絕對會危及她的社會地位。更何況是被柏薩力這樣的人僱用,姑且不論他多有錢,事實上都會讓一些人士和場合不再願意接納她。
  
  「我需要一些訓練,」柏薩力平靜的繼續說著。「我需要有人引介。你一定聽人說過我想爬到上流階級,我的確是。我靠自己的力量努力了很久,可是我需要一點幫助才能再往上一步。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也需要有人來教麗姿如何……嗯,如何變得像你這樣。教她那些倫敦仕女會做的事。只有這樣,她才找得到體面的對象。」
  
  「柏先生,」荷琳謹慎的說,眼光盯著他身邊的大理石長椅。「我真的覺得非常榮幸。也很希望能幫得上忙,可是應該還有很多人比我更適合……」
  
  「我不想找其他人,我只要你。」
  
  「我辦不到,柏先生,」她堅定的說。「我有許多必須考量的問題,我女兒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的心目中,照顧若詩是全世界最重要的責任。」
  
  「沒錯,必須考慮到若詩。」柏薩力把手插進口袋裡,帶著似乎放心了的感覺繞著長椅走著。「我要說的話似乎沒有比較溫和的說法,戴夫人,所以我就直說了。對你女兒的未來你有什麼打算?你當然希望能送她進昂貴的好學校……到歐洲遊歷……給她一大筆嫁妝,吸引有地位的追求者。可是依你目前的條件,並不可能給她這些東西。要是沒有嫁妝,若詩就只能下嫁不那麼體面的人家。」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順暢的說下去。「如果若詩有一大筆嫁妝,加上她出身的好家世,總有一天她可以嫁個貴族,一如喬治的希望。」
  
  荷琳震驚的望著他。現在她知道柏薩力如何征服生意上的眾多對手了。只要是他想要的,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現在他竟然利用荷琳的女兒想說服她達成他的願望。柏薩力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我估計我可能需要你的協助,將近一年的時間,」他說。「我們可以定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合約。要是你不再願意為我工作,或是你有任何理由希望中止合約,你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離開,而且還可以帶走一半的酬勞。」
  
  「酬勞是多少?」荷琳聽到自己這樣問,她的腦中充斥著亂紛紛的思緒。她對柏薩力到底覺得她的工作值多少錢,感到萬分好奇。
  
  「一萬鎊,僱用你一年。」
  
  這個數目是一位家庭女教師一年酬勞的千倍以上。這是筆大財富,足夠給她的女兒當豐盛的嫁妝,足夠買一間自己的房子,甚至還夠僱用僕役。擁有自己房子的念頭幾乎讓荷琳因渴望而暈眩。可是想到得跟這個人密切合作,還有她的家人和朋友的反應……「不,」她平靜的說,幾乎被這個字梗祝「很抱歉,柏先生。你提供的報酬非常優渥,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荷琳的拒絕一點都不讓他訝異。「那就兩萬。」他說,帶著流氓氣的對她一笑。「戴夫人,不要跟我說你要回到戴家,一輩子過著和過去三年來一樣的生活。你是位聰明的女士,你需要比針線和流言更有意思的事情,來讓日子過下去。」
  
  他再次準確地擊中弱點。和戴家人一起的生活的確變得有點單調,而且一想到可以不再依賴他們……不再依賴任何人……荷琳用力的握緊雙手。
  
  柏薩力把重心移到一條腿上,膝蓋靠在長椅上。「你只要說個好字,我立刻會把這筆錢用若詩的名字成立信託基金。她從此再也不會缺乏任何東西。而且當她嫁進貴族人家的時候,我還會送她一輛馬車和四匹駿馬當作賀禮。」
  
  接受他的僱用,等於是一腳踏進未知的世界。如果荷琳說不,她很清楚自己和若詩未來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她們可以過還不錯的日於,而且可以享有所有親朋好友的愛護和認可。如果她說好,絕對會引來紛亂的訝異和指責,絕對會有很難聽的閒話和流言,就算終有一天會平息,也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可是若詩會有多美好的未來!而且荷琳心裡那個輕率狂野的感覺也在催促著;自從喬治過世後,她就一直在和這個衝動的感覺爭鬥著。
  
  她忽然間輸掉了這場爭鬥。
  
  「你出三萬我就同意。」她說,像站在別的地方似的聽著自己的聲音。
  
  雖然柏薩力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荷琳感覺得到他無比的滿意,就像一隻獅子準備開始享用獵物那般。「三萬,」他重複著,一副這個數字簡直太誇張的樣於。「我以為就我所要求的協助,兩萬已經夠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兩萬給若詩,一萬給我自己,」荷琳回答」她的聲音漸漸穩定下來。「社會影響力就像貨幣一樣,一旦用掉了就很難找回來。為你工作一年後,我的社會地位可能所剩無幾。要是我接受你的僱用,上流階級會開始流傳流言蜚語。他們甚至會以為我是你的……」
  
  「情婦,」他柔聲說出。「可是他們的想法一定是錯的,不是嗎?」
  
  荷琳滿臉通紅,急忙繼續說下去。「上流社會的人根本分不出什麼是謠言、什麼是事實,所以我喪失的體面也值一萬鎊,而且我……我希望由你來投資並管理這筆錢。」
  
  柏薩力深色的眉毛輕輕揚起。「你想要我管理你的錢?」他說,聽得出來非常愉快。「而不是戴爵爺?」
  
  荷琳搖搖頭,說起維廉,他是個認真負責的人,可是在投資上非常的保守。就像其他大部分他那種身份地位的人,他善於保存而不是增加財產。「我希望由你來管理,」她說。「唯一的條件是不要用這筆錢進行不道德的投資。」
  
  「我盡量。」柏薩力低沈的說,惡魔般的黑眼中舞動著笑意。
  
  荷琳深吸口氣。「那你同意三萬鎊的價格?如果我提前離開職務還是可以拿到半數?」
  
  「同意。可是為了你所要求額外的一萬鎊,我有個條件。」
  
  「喔?」她警覺的問。
  
  「我要你住在這裡,和我、以及我的家人住在一起。」
  
  荷琳吃驚的望著他。「不,我辦不到。」
  
  「你和若詩會有自己的套房,還有馬車和馬匹專供你們使用,你們可以隨意來去。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帶你自己的僕人一起來。我會負責他們未來一年的薪資。」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必要……」
  
  「要教會我們柏家人上流人士的舉止,每天零碎的幾個小時是不夠的。等你真正認識我們,你就會知道了。」「「柏先生,我還是不行……」
  
  「戴夫人,你可以得到你要的三萬鎊,可是你必須離開戴家才拿得到。」
  
  「我寧願少拿一點,也不要住在這裡。」
  
  柏薩力突然笑了起來,看來她的憤怒並沒有擾亂他。「夫人,談判已經結束了。你必須住在這裡一年並接受三萬鎊的酬勞,否則沒什麼好說的了。」
  
  荷琳心中滿是緊張惶恐,全身不停顫抖著。「好吧,我接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而且我要你把剛剛答應給若詩的馬車和四匹馬寫進合約裡。」
  
  「沒問題。」柏薩力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小手堅定的握了握。「你的手好冷。」他握著她的手超過合宜的時間,雙唇揚起一個微笑。「你害怕嗎?」
  
  他在溫室裡吻她的那個晚上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她和那時候一樣害怕,並因為做出從未預料過的重大決定,而不知所措。「沒錯,」她低聲說。「我忽然間發現,我可能不是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的那種女性。」
  
  「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他說著,聲音低沈而柔和。
  
  「你無法保……保證。」
  
  「我可以保證。我很清楚你的家人對這件事會有怎樣的反應。不要失去勇氣。」
  
  「我絕對不會,」她說著,努力做出體面的樣子。「我答應你一定會遵守我們的交易。」
  
  「很好。」他輕聲說,眼神中閃爍著令人害怕的勝利光輝。
  
  荷琳夫人的馬車沿著車道離開,陽光照耀在黑漆的車身上發出刺眼的光芒。薩力撥開書房的窗簾看著,直到馬車離開視線範圍。就像每次達成對自己明顯有利的交易時一樣,他全身充滿了即將爆發的能量。戴荷琳夫人即將帶著她的女兒住在他家的屋簷下,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竟然可能發生,他自己也沒想到。
  
  她為什麼會這樣深深的吸引他?自從荷琳進到書房的那一刻,他就感到無比亢奮。一生中從來沒有別的女人讓他這樣亢奮又著迷。她脫下手套露出那雙雪白纖細小手的瞬間,是這一年中他經歷過最撩人的一幕。
  
  薩力認識許多美女,以及不管在床上還是床下都天資過人的女性。他搞不懂為何一個小寡婦對他竟有這麼大的影響。也許是因為那一本正經的外表下流露出的親切。她毫無疑問是位淑女,可是卻沒有她那個階級的女人們常有的驕矜做作。他喜歡荷琳和他說話時直接而友善的態度,就好像他們是社會階級平等的人。她是那麼耀眼、溫暖,而且優雅。
  
  薩力困惑的把手插進長褲口袋裡,漫步走過書房,心不在焉的瀏覽著他堆積的大量書籍和藝術品。從童年開始,他就一直清楚的感到一種內在的急迫,無止境的催促著他要成功、要征服。他全身充滿著一種永不滿足的需求,驅使他不斷的工作、策劃、盤算,甚至到所有人都入睡的深更時分都無法停止。前方似乎永遠有新的目標要獲取,永遠有下一筆生意要規劃,永遠有另一座山頭要攀越,也許在達成這一切後他會得到快樂。可是他從來不快樂。
  
  不知道為什麼,和戴荷琳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終於可以放鬆享樂。在她來訪的一個小時內,他平常掠取的急迫消失了。他幾乎覺得有點……快樂。之前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樣的感覺讓他無法忘懷,想要更多。他渴望荷琳出現在他家裡。
  
  他渴望她出現在他的床上。想起荷琳發現他就是吻過她的那個人的瞬間,薩力感到一個微笑扯動他的嘴角。她滿臉通紅,全身似乎都在發抖。一時間薩力還以為她會昏倒。他希望她真的昏倒了,好讓他有藉口再抱她一次。可是她很快恢復平靜、守住秘密,顯然是希望他沒有認出她來。她活像是犯了什麼嚴重的罪行,而非只是在黑暗中和一個陌生人快速的交換一個吻。儘管她熟諳社交知識,卻一點都不世故。薩力不知道為什麼這會讓他如此亢奮。
  
  她有一種已婚婦女少見的純真,好像即使面對著罪惡和墮落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現在懂得為什麼第二次吻她的時候,她會哭了。他確信自從她的丈夫過世後,就再也沒人吻過或愛撫過她。他想著,總有一天她會再次在他懷中哭泣,但下次絕對是因為歡愉,而不再是因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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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1: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回家的路上荷琳一直嚴厲的譴責自己的衝動。馬車一路在倫敦凹凸不平的街道上顛簸前進,她在心中決定一回到戴家就要立刻寫信給柏薩力,解釋說她的決定太過倉促,她並不適合突然間讓生活起那麼大的變化,若詩更會無法適應。她到底在想什麼,怎會同意被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家族所僱用?而且這個家族的地位明顯低於她的社會階級,加上柏薩力那個人是出了名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惡棍。「我一定是瘋了。」她輕聲自語著。
  
  可是荷琳對這個決定感到的焦慮,比不上心中漸漸累積的抗拒,她不想再繼續過去三年來所過的無趣生活。不知道為什麼,喬治過世後曾經讓她感到安心的住宅現在變得像監獄,戴家人則像一群好心的獄卒。她知道這種感覺很不公平。
  
  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柏薩力在她離開他家前對她這麼說。他早就知道她會重新考慮這個決定,也早就知道他所出的酬勞不足以說服她為他工作,除非……除非她心裡有某種狂野不羈的性格,讓她不願收回邁向未知的步伐。而且事實上,她的確想帶著若詩和梅蒂離開戴家。她想離開到目前為止所走可預期的道路。
  
  如果她真的這麼做了,最嚴重的下場會是什麼?她勢必將面對社交圈不同意的聲浪……那又怎樣?她最在意的那個人已經過世了。喬治家人的反應也是一重考量,可是她可以說自己不想再增加他們的負擔。另外也要考慮到若詩的情況,可是荷琳知道她可以輕易說服女兒把這件事當成一場冒險。而且若詩將來會有很好的嫁妝,也會成為貴族世家競相追求的良配。
  
  荷琳呻吟著用手蒙住自己的臉,她知道自己不會收回已經給了柏薩力的承諾,因為她所有的理智因為一件事實而消失——她想為他工作。
  
  雖然戴家上下、包括僕人都急著想知道荷琳跟柏薩力共進下午茶時發生了什麼事,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對於他們的一大堆問題,她只是簡單的說柏薩力的表現很紳士,他家非常豪華而且談話很愉快。與其向全家人宣佈她就要離開這裡,荷琳覺得只告訴喬治的兄弟會比較容易出口,再由他們去告訴其他家人。晚餐後,她請維廉跟堂邁到書房談談,他們都同意了,只是對這樣不尋常的要求都感到驚訝。
  
  僕人為兩兄弟送來威上忌,給荷琳上茶。她坐在火邊的皮椅裡,堂邁在她旁邊的椅子落坐,而維廉站著,手肘靠在白色大理石壁爐上。
  
  「荷琳,」維廉說,語氣冷靜而友善。「快說吧,柏薩力到底找你做什麼?我想我們的胃口已經被吊得夠久了。」
  
  面對兩個和喬治長得那麼像的人,兩雙藍眼睛裡相同的都滿是好奇,荷琳覺得茶杯在茶碟上抖個下停。她忽然很高興不用再繼續住在這裡。也許不再一直被喚醒對喬治的記憶,日子會過得更好、更容易。親愛的,原諒我,她想著,不知道喬治現在是否正看著她。
  
  慢慢的,小心著不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所猶豫,荷琳說明柏薩力希望僱用她做社交指導,在一年的期限內教導他的家人。
  
  戴家兄弟一時只是驚訝的望著她,然後堂邁爆出一陣笑聲。「我就賭他想僱用你,」堂邁在笑聲中斷績說著。「竟然以為可以僱用我們家的人,而且還是喬治的妻子!希望你已經告訴那個自以為是的大猩猩你的事情很多,沒空去教他們禮節。等我告訴大家這件事……」
  
  「他開價多少?」維廉問著,顯然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做為兄弟中最年長也最敏銳的一個,他在荷琳的臉上看到讓他擔心的蛛絲馬跡。
  
  「一大筆錢。」荷琳輕輕的說。
  
  「五千?一萬?」維廉催促著,把酒杯放在壁爐上,轉身正面看著她。
  
  荷琳搖頭,拒絕說出數目。
  
  「不只一萬?」維廉不可置信的追問。「你當然已告訴他,你是不會被收買的。」
  
  「我告訴他……」荷琳停下來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把杯子和茶碟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她交疊著手放在腿上,說話的時候不望向喬治的任何一位兄弟。「我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年,你們也都知道我一直擔心會造成家裡的負擔——」
  
  「你絕不是負擔,」維廉快速的插話。「我們跟你說過幾千次了。」
  
  「沒錯。而我也說不出有多感激你們的好心和慷慨,只是……」
  
  她停下來沈默的想著該怎麼說的時候,兩位兄弟臉上帶著一模一樣不敢相信的表情,已經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不,」維廉輕聲說。「不要告訴我,你考慮接受他的僱用。」
  
  荷琳緊張的清清喉嚨。「事實上我已經接受了。」「我的天,」維廉喊著。「你沒聽到艾爵爺昨天晚上說的話嗎?他是一匹狼,而你跟小羊一樣無助。他欺騙過比你更有見識、更世故的人啊!就算你不為自己打算好了,至少也要為你的女兒想想啊,難道你連保護她的母性也沒有了嗎?」
  
  「我有為若詩想,」荷琳憤怒的說。「她是喬治留給我僅有的,我一切都是為了她。」
  
  「她也是喬治留給我們僅有的,把若詩從她所知唯一的家庭帶走簡直是罪惡、殘酷。」
  
  「你們都有自己的妻子兒女要照顧、要保護。而我沒有丈夫、沒有辦法自給自足,我不想永遠依靠你們。」
  
  維廉看起來像剛被荷琳打了一棍。「住在這裡真有那麼可怕嗎?我不知道原來我們的陪伴會讓你討厭。」
  
  「當然不是這樣,我不是說……」荷琳挫敗的歎了口氣。「我永遠都感激你們給我的保護,自從……可是我必須考慮未來。」她看著堂邁,他還坐在荷琳身邊的椅子裡。雖然她想尋求援助,但堂邁顯然同意他哥哥的話。
  
  「我完全沒想過竟會發生這種事情,」堂邁說,聲音聽起來並不生氣,而是焦急。「荷琳,告訴我要怎樣才能阻止這件事。告訴我柏薩力到底答應給你什麼,讓你同意這件事。我知道一定不是錢,你不是那種會被錢打動的人。是不是我們家有人說了什麼話,讓你覺得自己不受歡迎?」
  
  「不是的,」荷琳馬上說,覺得非常罪惡。「親愛的堂邁,我相信沒有你們的幫助,我一定撐不過喬治過世的打擊。只是最近我——」
  
  「柏薩力想要的不只是禮儀課程,」維廉冷冷的打斷她。「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荷琳斥責的看了維廉一眼。「這樣的話讓我覺得很噁心,維廉。」
  
  「住在這樣一個全社交圈都知道不是紳士的人的家裡,你最好要有準備會遇到什麼事。你必須接受他的施捨,而你對他的財富的渴望,會讓你做出無法想像的事。」
  
  「我不是孩子了。」
  
  「不,你是一個三年沒有男人關心的年輕寡婦,」維廉說的話粗魯又直接,讓荷琳不禁訝然。「現在是你最脆弱的時候,所以你做的任何決定都不值得信賴。如果你要的是錢,我們會想辦法增加你的收入。我會設法幫你找到獲利更高的投資。可是我絕不允許你從柏薩力那個無恥的混蛋拿一毛錢。我不會讓你對自己、對我弟弟的孩子做出這種事。」
  
  「夠了,維廉。」堂邁打斷他。「她需要的是同情,你卻不停的恐嚇她、疏遠她——」
  
  「沒關係,堂邁,」荷琳冷靜的說。雖然她心中有一部分很想要喬治的兄弟替她做決定,可是另一部分卻想起在柏薩力眼中舞動的挑戰,還有他叫她不要失去勇氣的告誡。「我知道維廉是為了我著想,他不希望我犯錯。自從喬治過世,我很幸運能享受你們兩兄弟的保護。我永遠都心懷感激。只是我想要從你們的羽翼下走出來,我想要自己做決定。我甚至希望能嘗試錯誤。」
  
  「我不懂,」堂邁緩緩的說。「荷琳,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錢對你有那麼重要。」
  
  荷琳還來不及回答,就被維廉冷淡平直的聲音打斷。「這是第一次我很慶幸我弟弟去世了,很高興他看不到你發生了什麼事。」
  
  荷琳因為震驚而臉色蒼白。她以為維廉的話會讓她覺得傷痛,但卻只感到一陣麻木。她不穩的站起來,轉身離開他們。「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她艱難的說。「我已經決定了。我一周內就會離開。如果可以,我希望把我的女僕梅蒂一起帶走。」
  
  「你要去跟柏薩力住在一起,」維廉沈聲說,制止他弟弟的抗議。「現在我才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你可以帶走梅蒂。可是若詩呢?你要像割捨我弟弟的記憶一樣輕易的捨棄她,把她留給我們照顧嗎?還是你要把她也帶去,讓她看著你變成有錢人的情婦?」
  
  從來沒有人對荷琳說過這麼侮辱的話。就算從陌生人口中聽見這種話也夠糟了,而由喬治的哥哥口中聽到更是令她無法忍受。荷琳強迫自己不准哭,邁步走向門口。「無論為了什麼理由我都不會離開若詩。」她回頭說出這句話,聲音只有一點點發抖。
  
  她離開的時候聽見兩兄弟在爭吵,堂邁責備維廉太殘忍,而維廉回答的聲音則是勉強壓抑著盛怒的高亢語調。喬治會希望她怎麼做呢?荷琳猜想著,而且立刻知道答案會是什麼。他絕對希望她留在家人的保護下。
  
  荷琳在一扇可以看見小中庭的窗前停下。深深的窗台上有許多小小的裂縫和刮痕。一個僕人曾經告訴她,喬治以前常常在這扇窗前用玩具兵玩打仗遊戲。她想像著那雙操縱著著色小鐵人的小手,那雙手長大後曾經擁抱、愛撫過她。
  
  「對不起,親愛的,」她低語。「這一年過去之後,我絕對會依照你想要的方式過日子。而且若詩此後可以不虞匱乏了。只有這一年,然後我就會遵守對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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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2: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荷琳夫人鑽出馬車,在男僕的扶持下輕巧的走下地面。薩力看著她,胸中湧起一種奇特的感受,一種深沈愉悅的悸動。她終於來了。他的視線品嚐著她的身影。荷琳打扮得非常整齊,小手上戴著手套,正面垂著面紗的窄簷小帽下露出柔順閃耀的深棕色秀髮。薩力有一股衝動想要弄亂她嚴肅的外表,想把手伸進她的髮間,更想解開她那件巧克力色衣裳領口的長排鈕扣。
  
  又是棕色的衣服,薩力想著,眉間輕輕蹙起。這種暗沈的顏色象徵著她對亡夫持續的悼念,也就是所謂的「輕悼色」,他忽然覺得一陣刺人的惱怒。他從來沒見過有女人像這樣自願長期守喪。薩力的母親雖然很愛他的父親,在守喪一年後還是很快就擺脫了沈悶的深色喪服,而薩力也從未因此而責怪她。女性並不需要隨著過世的丈夫將她的需求和本能一同埋葬,雖然社會上普遍裝成這樣。
  
  長期守喪的寡婦廣受敬重,甚至被推崇為其他婦女的榜樣。但是薩力覺得荷琳夫人一直守喪並不是因為社會風氣,也不是想獲得讚許。她是真心的在悼念亡夫。薩力不禁懷疑,到底是怎樣的男人競能留下這樣深情的牽絆?可以肯定的是,戴喬治爵爺是一位貴族,是荷琳的同類,出身高貴、品行可敬。一個和他完全不一樣的人,薩力冷酷的想著。一名女僕和一個小孩從輔助階梯上走下來,薩力無法把眼光從小女孩身上移開。看著她,他的雙唇忍不住浮起一個微笑。若詩像是娃娃版的荷琳,有著同樣漂亮的五官,長長的棕色鬈發用一條淺藍色的絲帶束在頭上。若詩的樣子有點不安,手裡緊握著一個像珠寶般晶瑩的東西,張望著華麗的房子和庭院。
  
  薩力想,他是不是應該留在屋子裡,在客廳或門口迎接荷琳夫人,而不該到外面迎接她們。管他的,薩力走下門前的階梯冷冷的想,要是他有所失禮,荷琳夫人自然會糾正他。
  
  他靠近的時候,荷琳正低聲向搬運行李的男僕說著指示。她掀起面紗看向薩力,嘴角揚起微笑。「早安,柏先生。」
  
  他鞠躬行禮,眼光銳利的看著荷琳。她的臉色憔悴又蒼白,像是好幾天沒睡好了,薩力馬上猜到,戴家人一定把她整慘了。「情況那麼糟?」他輕聲問。「他們一定告訴你,我是惡魔轉世。」
  
  「他們還寧願我是替惡魔本人工作。」她的話讓薩力笑了起來。
  
  荷琳的指尖放在女兒小小的肩上,輕輕推她向前。說話的聲音裡充滿母性的驕傲。「這是我女兒若詩。」
  
  薩力鞠躬,小女孩完美的回了禮。若詩雙眼望著他開口說道:「你就是柏先生嗎?我們是來教你學禮貌的。」
  
  他對荷琳露齒一笑。「我不知道原來我們的交易還有買一送一埃」
  
  若詩好奇的伸手拉拉母親戴著手套的手。「這是我們要住的地方嗎,媽媽?我會有自己的房間嗎?」
  
  薩力蹲下身,微笑看著小女孩的臉蛋。「我想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就在你媽媽房間的隔壁。」他告訴她,眼光落在她手裡那亮晶晶的東西上。「若詩小姐,那是什麼?」
  
  「我的扣子串。」若詩鬆開手讓一小段落在地上,那是一串小心綁在一起的鈕扣,有些有花朵、水果或蝴蝶圖案,有幾個是磨光的黑玻璃做的,還有一些是著色琺琅或紙張。三這個是我的香扣子,」若詩指著一個天鵝絨襯底的大鈕扣,很驕傲的說著。她拿起那個鈕扣湊近鼻子,深深嗅著。「媽媽幫我在上面噴了她的香水,所以聞起來香香的。」
  
  若詩把鈕扣伸到薩力面前,他低下頭,立刻聞出熟悉的淡淡花香。「真的,」他輕聲說,抬頭看著荷琳羞紅的臉。「聞起來跟你媽媽一樣。」
  
  「若詩,」荷琳說,聲音似乎有點瞠怒。「過來,淑女不可以在車道上聊天。」
  
  「我沒有那種扣子。」若詩對薩力說,看著他外套上縫著的純金大鈕扣,沒有回應母親的召喚。
  
  薩力看著她的胖小手指著的地方,這才發現外套第一顆鈕扣上有著微型狩獵圖的浮雕,他從來沒有仔細看過。「若詩小姐,請讓我有此榮幸增加你的收藏。」他說著從外套裡拿出一把摺疊小銀刀,動作流暢的割斷縫著鈕扣的線,把扣子交給興奮的小女孩。
  
  「嗅,謝謝你,柏先生,」若詩大聲說。「謝謝!」趁她母親還來不及反對,她急忙把鈕扣綁在線上。
  
  「柏先生,」荷琳氣急敗壞的說。「紳士不可以在女士和小孩面前拿出武——武器——」「這不是武器,」他隨手把小刀收進外套裡,站起身來。「只是一件工具。」
  
  「都一樣,你不可以——」荷琳忽然發現女兒在做什麼。「若詩,馬上把那顆扣子還給柏先生。它太精緻也太貴重,不可以給你玩。」
  
  「可是他給我了。」若詩抗議著,短短的手指忙著把那顆鈕扣綁緊在鈕扣串上。
  
  「若詩,一定要還——」
  
  「讓她留著吧,」薩力看著荷琳生氣的模樣,笑著說。「夫人,不過是一顆扣子。」
  
  「那看起來像是純金的,而且應該是一套鈕扣中的一個——」
  
  「跟我來,」他打斷荷琳,邀請的曲起臂彎。「我的母親和妹妹在裡面等我們。」
  
  荷琳皺著眉頭挽起他的手。「柏先生,」她語氣冰冷的說。「我努力不讓我的女兒被寵壞,所以——」
  
  「你做得很好,」薩力領著她走上門前的階梯,女僕帶著若詩跟在後面。「你的女兒真是太可愛了。」
  
  「謝謝。可是我不希望若詩學到府上奢華的生活方式,而且我希望與她有關的教養,我所有的要求都要貫徹執行。她一定要像在戴家的時候一樣,過規矩而且規律的生活。」
  
  「當然。」他立刻說,做出一臉無辜又謙遜的模樣,在他們身後,若詩的鈕扣串拖在地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荷琳走進房子裡,再次看到這座驚人華麗的住宅,她心中的下安更加深了。老天,她憂慮的想著,普通人要怎樣在這裡生活下去?她回頭看著梅蒂,後者正驚歎的看著大廳裡兩層樓高的金色柱子和從屋頂照亮室內的巨型吊燈。
  
  「你聽,媽媽,」若詩大聲說,接著發出一些聲響,聲音在空曠的大廳中迴盪著。「這裡有回音耶!」
  
  「噓,若詩。」荷琳看著薩力,他似乎正想藏起因她女兒滑稽的舉止所牽起的笑容。
  
  一名四十歲左右的胖女士走出來,相當粗魯的介紹說她是管家包太太。梅蒂一臉困惑的跟著包太太走上巴洛克式的階梯,到樓上的房間去監督打開行李的工作。
  
  荷琳把若詩緊緊拉在身邊,走過幾間裝飾浮華的會客室。他們走進一間客廳,牆上交錯裝飾著綠色絲絨繡花飾板和黃金飾板,法式傢俱上飾有金箔。在那裡等著他們的兩位女士同時起身。其中比較年輕的那位有著懾人的美貌,一頭黑色的鬈發盤在頭上。她走上前。「歡迎你,荷琳夫人。」她微笑著高聲說,可是眼神卻羞怯的打量著荷琳。
  
  「我妹妹麗姿。」柏薩力低聲說。
  
  「薩力告訴我們,你要來跟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麗姿說。「你一定很勇敢才會願意同時教我們全家,我們會盡量不讓你太痛苦。」
  
  「一點都不會,」荷琳回答,立刻發現她和柏薩力的妹妹很投緣。「我只希望能幫上忙,也許在有必要的時候給你們一點指導。」
  
  「噢,我們會需要很多、很多指導。」麗姿笑著保證。
  
  柏薩力和他妹妹非常像,兩人都有同樣的黑髮、明亮的黑眼和有點壞壞的笑容。他們也都有著壓抑不住的精力,好像他們活躍的頭腦和強健的體魄不容許他們有片刻的寧靜。麗姿可以輕易吸引大批追求者,荷琳想著。可是她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伴侶,她哥哥的財富加上她自己過人的精力,會讓許多男士卻步。
  
  麗姿笑了,似乎知道荷琳暗中在想些什麼。「薩力之所以要我學禮儀,只是覺得這樣可以更容易安排我嫁給有錢的貴族,」她直率的說。「可是我要先告訴你,我對婚姻的看法和薩力非常不一樣。」
  
  「柏小姐,我聽過你哥哥對這件事的看法,」荷琳平靜的說。「我完全支持你。」
  
  麗姿開心的大笑著。「噢,夫人,我喜歡你,」她說著,注意到荷琳身邊耐心等待著的小女孩。「喔,你一定就是若詩。」她放輕了聲音繼續說。「你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姑娘o」
  
  「你也很漂亮,像個吉普賽人。」若詩坦白的說。
  
  「若詩。」荷琳帶著責備的語氣暍止,擔心麗姿會覺得這句話有不好的含意,可是麗姿卻笑了起來。
  
  「你真是個小可愛。」她說著,蹲下來看若詩的鈕扣串。
  
  若詩開始為麗姿展示她的鈕扣的時候,荷琳注意到客廳裡另外一位女士,她似乎很想躲到屋角藏起來似的。柏薩力的母親,荷琳想。看到她兒子在做介紹的時候柏太太不安的神情,荷琳心中湧現一陣溫柔的同情。
  
  看得出柏寶娜太太曾經是個美人兒,可是經年累月的操勞和擔憂,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因為做過勞力的工作,她的手粗糙泛紅,臉上的皺紋也超過她的年齡該有的數量。那頭緊緊梳攏在腦後的頭髮也曾經烏黑亮麗,現在已帶著點點銀絲。她美麗的輪廓依舊,天鵝絨般的棕眼流露著親切與善良。因為害羞而不知所措,寶娜只喃喃的說了句歡迎的話。
  
  「夫人,」她強迫自己看著荷琳的眼睛。「我兒子很會……讓別人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我希望你不是被迫來到這裡的。」
  
  「媽,」薩力低聲說,黑眼中閃爍著笑意。「你說得活像我是用鐵鏈把戴夫人拖來的。而且我從來不會讓別人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我都有給他們選擇的餘地。」
  
  很懷疑的看了他一眼,荷琳走向他母親。「柏太太,」她溫和的說,拉住這位年長女士的手輕輕握著。「我保證是自己願意來的。我很高興能做些有用的事。過去三年來我一直在守喪……」她停下來思索該怎麼說比較好,若詩卻插嘴說出她自己覺得很清楚的說法。
  
  「我爸爸沒有跟我們一起到這裡住,因為他上天堂去了,對不對,媽媽?」
  
  全部的人頓時沈默了下來。荷琳望著柏薩力的臉,卻發現他面無表情。「對的,親愛的。」她輕聲回答女兒。
  
  提起喬治讓現場籠罩著一片肅穆,荷琳想說句話來緩和尷尬的氣氛。可是沈默僵持得越久就越難打破。她腦中閃過絕望,要是喬治還活著,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必須跟一屋子的陌生人住在一起,還要接受柏薩力這種人的僱用。
  
  麗姿突然硬擠出一個快樂的微笑,打破了沈默。「若詩,我帶你上樓去看你的房間。你知道嗎?我哥哥給你買了整間玩具店的玩具呢!有好多娃娃跟書,還有一個絕對是你見過最大的娃娃屋。」小女孩高興的尖叫著,立刻跟她走了。荷琳看著柏薩力,眼中快速湧現不贊同的神色。「整間玩具店?」
  
  「沒有這回事,」薩力立即否認。「麗姿就是愛誇張。」他警戒的望向寶娜,無聲的要求她配合。「對不對,媽媽?」
  
  「呃,」寶娜猶豫的說。「事實上你的確——」
  
  「我想戴夫人一定很想趁行李還在整理的時候四處看看,」薩力急忙打斷她的話。「你要不要帶她到處走走?」
  
  顯然是羞怯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柏太太拋下一句含糊的話,很快溜走了,留下他們兩個獨自在客廳裡。
  
  面對著荷琳責備的眼神,薩力的手插在口袋裡,昂貴的鞋尖在地板上快速的敲擊出急躁的節奏。「多一、兩個玩具又不會怎樣。」他終於用一種好像很有道理的語氣說。「她的房間像監獄一樣死氣沈沈。我才想一個娃娃和幾本書可能會讓她比較喜歡她的房間——」
  
  「第一,」荷琳打斷他的解釋。「我很懷疑這裡會有任何房間像監獄。第二……我不希望我的女兒被你誇張的品味寵壞,或受到影響。」
  
  「好吧,」他眉頭漸漸蹙緊。「那我們就把那些該死的玩具全部丟掉好了。」
  
  「請不要在我面前說粗話,」荷琳說著歎了口氣。「若詩已經看到那些玩具了,我怎麼能把它們拿走呢?你一點都不懂小孩子,對不對?」
  
  「沒錯,」他簡短的回答。「我只懂得收買他們。」
  
  荷琳搖搖頭,不悅和好笑的感覺衝突著。「你不需要收買若詩或我,我保證不會破壞我們的合約。還有,請不要那樣點腳……那是很不雅的動作。」
  
  急躁的節奏立刻停了下來,柏薩力陰鬱諷刺地看著她。「還有什麼不雅的動作你希望我改的?」
  
  「沒錯,的確還有。」他們的眼神相遇的時候,荷琳猶豫了一下。像這樣對男人發出命令感覺起來很怪。尤其柏薩力又是個有權有勢、體型雄偉的男人。可是,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僱用她的,而荷琳也決心證明她接得下這樣的挑戰。「你站著的時候,手不要插在口袋裡,那樣很不好。」
  
  「為什麼?」他問著把手拿出來。
  
  荷琳的眉頭深思的擠在一起。「可能是因為感覺起來像要隱瞞什麼事吧。」
  
  「也許我真的想隱瞞什麼事。」他專注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荷琳臉上,看著她走過來。
  
  「我受的教育非常重視正確的身體姿態,」她說。「紳士和淑女必須隨時都表現得很冷靜。你要學著不要聳肩,不要一直改變身體的重心,把手勢減到最少。」
  
  「這就是貴族都像屍體一樣硬邦邦的原因。」柏薩力咕噥著說。
  
  荷琳忍住笑,嚴肅的看著他。「請你鞠個躬,」她命令道。「你在外面迎接我們的時候,我好像注意到什麼……」
  
  柏薩力張望著客廳門口,確定沒有人在偷看。「我們何不明天再開始上課?我想你一定想把行李整理好,認識一下這個地方——」「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她肯定的說道。「請你鞠個躬。」
  
  悄悄的低聲說著什麼,他還是照做了。
  
  「又來了,」荷琳輕聲說「你又那麼做了。」
  
  「我做了什麼?」
  
  「鞠躬的時候,眼睛一定要看著行禮的對象,千萬不要藏起雙眼,一下子都不行。這好像是件小事,可是這很重要。只有僕人和地位低下的人,鞠躬的時候才降低視線,要是在這一個重要的點不小心,立刻就會吃虧。」
  
  柏薩力點點頭,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嚴肅看待此事。他再次彎腰,這次眼睛定定的看著她。荷琳忽然覺得無法呼吸,不斷望進那夜色般的雙眼深處……那雙邪氣又幽暗的眼睛。
  
  「好多了,」她掙扎說出。「我想我會利用今天剩下的時間列出所有我們要學習的項目,包括儀態、在街上和在家裡的舉止,拜訪和交談的規炬、舞會上的禮儀,還有……你會跳舞嗎,柏先生?」
  
  「不太會。」
  
  「那我們最好立刻開始學。我認識一位很優秀的舞蹈教師,他可以教你一些細節該注意的事,不管是慢舞、旋舞、方塊舞還是華爾滋——」
  
  「不要,」柏薩力立刻拒絕。「我才不要跟個該死的花俏男人學跳舞。你如果想要,可以請他來教麗姿。她跟我一樣不太會跳舞。」
  
  「那誰要來教你跳舞?」荷琳盡量沈住氣問。
  
  「你。」
  
  她笑著搖頭抗議。「柏先生,我沒有資格來指導你舞蹈的精妙之處。」
  
  「你不是會跳舞嗎?」
  
  「知道怎麼做和教別人怎麼去做,是兩件非常不一樣的事。你一定要讓我找個專門的舞蹈教師——」
  
  「我要你教,」他固執的說。「荷琳夫人,我可是付了你一大筆錢,我希望這錢花得值得。所以未來幾個月,不管要學什麼,我都要由你來教。」
  
  「好吧。我盡力而為,柏先生。可是要是有一天你去參加舞會的時候才發現根本搞不清楚方塊舞的舞步,你可別來怪我喔。」
  
  柏薩力笑了。「不要低估你的能力,夫人。我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麼懂得教訓我的人。當然啦,除了我媽之外。」他對荷琳彎起臂膀。「跟我去畫廊吧,我想給你看看我的達文西。」
  
  「什麼?」荷琳驚訝的問。「你沒有達文西的作品啊,柏先生。至少上個星期還沒有,沒有人有辦法——」看到薩力眼裡的光芒,她停了下來。「你買了一幅達文西?」她無力的問。「怎麼可能……你從哪裡……」
  
  「國家美術館,」他回答,領著她走向通往畫廊的書房。「我得要用其他的幾幅畫來交換,還得答應幫他們建專門收藏羅馬雕塑的展示室。而且技術上來說,那幅畫並不是我的,我付了可以買回一個王國的大筆錢才讓他們答應把那個該死的鬼東西借我五年。你真該到談判的現場看看。我還以為跟銀行家及倫敦的生意人打交道已經夠難了,沒想到原來博物館館長才是最貪心的混蛋……一「柏先生,注意你的用詞,」荷琳指責他。「你拿到哪幅畫?」
  
  「一幅聖母子圖。他們說這幅畫最能代表某種義大利藝術手法,什麼光啊影子的——」
  
  「明暗對照法?」
  
  「對,就是這個。」
  
  「老天,」荷琳困惑的說。「你有一幅達文西。真不知道有什麼是你買不起的。」柏薩力的神情裡有某種東西,一種有點自大又孩子氣的熱情,竟讓荷琳覺得意外的心疼。他是個讓很多人聞之喪膽的狠角色,可是荷琳卻從他試圖打入一個拒絕接納他的社會的渴望中看到這個人脆弱的一面。柏薩力是個聰明人,他得到了外在所需一切裝飾,華屋地產、純種名駒、藝術作品、手工服飾,可是他最終的目標卻還是遙不可及。
  
  「可惜有些東西我還是買不到。」柏薩力說,彷彿聽到了她腦中的想法。
  
  荷琳迷惑的看著他。「你最想要什麼?」
  
  「當然是做個紳士嘍。」
  
  「我不這麼想,」她低聲說。「你並不想當個真正的紳士,柏先生。你只是想『看起來』像個紳士。」
  
  柏薩力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眉毛因為嘲弄的笑意而揚起。
  
  荷琳忽然察覺自己剛才說了什麼話,驚訝的屏住呼吸。「對不起,」她急促的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
  
  「你說的對。要是我是個真正的紳士、而非只是裝出紳士的樣子,我就不會在生意上成功了。真正的紳士沒有賺大錢的頭腦跟膽量。」
  
  「我才不相信。」
  
  「是嗎?那請你舉出一個在商業上有成就的紳士。」
  
  荷琳想了很久,默默的思索著在財務上出名的那些男士。可是能夠像柏薩力定義的那樣真正在商業上成功的人士,多少都喪失了真正的紳士所該有的榮譽和體面。她很不自在的想到,對財富榮耀的追求,真的會輕易敗壞一個人的性格。沒有人可以在金錢的浪潮中打滾卻不沾上銅臭。
  
  她的沈默讓柏薩力沾沾自喜的笑著說:「看吧。」
  
  荷琳皺著眉頭跟在他身邊走著,不肯再挽著他的手臂。「柏先生,增加財富絕不是人生的終極目標。」
  
  「怎麼不是?」
  
  「真正重要的東西應該是愛、家庭、友誼……而這些東西是絕對買不到的。」
  
  「它們容易到你會嚇一跳。」他說,話裡的諷刺讓荷琳忍不住笑了。
  
  「柏先生,我只希望有一天你會遇到讓你情願為之拋棄財富的人或事。希望到時候我可以親眼目睹。」
  
  「也許你真會看到。」他說,帶著荷琳繼續走向另一條明亮的長廊。通常只要若詩跳上床來給她一個早安吻,荷琳就會滿懷喜悅的醒來,可是今天她不想由沈睡中被喚醒。帶著睡意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她又鑽進枕頭裡,而若詩還在她身邊跳著。
  
  「媽媽,」小女孩叫著,爬進溫暖的被子裡。「媽媽,起床了!太陽出來了,今天天氣奸好喔。我想去花園玩,還想去看馬廄。你知道嗎?柏先生有好多馬喔。」
  
  就在這個時候梅蒂剛好進來。「柏先生什麼東西都多得不得了。」女僕嘲諷的說著,荷琳忍著笑離開枕頭。梅蒂忙著把大理石盥洗檯上的臉盆加滿熱水,再把荷琳的銀髮刷和梳子放好,旁邊再放上其他化妝品。
  
  「早安,梅蒂,」荷琳說,覺得心情非常愉快。「你睡得好嗎?」
  
  「很好,若詩也是。我想她一定是忙著玩那一大堆玩具累壞了。夫人睡得好嗎?」
  
  「我睡得很甜。」過去幾天,荷琳每天都在床上翻來覆去,經常因為擔憂和疑慮而在夜裡醒來,昨天她終於香甜的睡了個飽。她想一定是因為現在已經住到柏家的屋簷下,再也沒有卻步的機會了,她才能真正覺得放鬆下來。而且她們的房間很舒服,又大又通風,還有著米黃、粉紅和雪白的裝飾。窗前垂著輕盈的比利時蕾絲窗簾,法式扶手椅上覆蓋著高林布織錦。床架以雕刻的貝殼環繞,和房間另一頭的大衣櫃配成對。
  
  荷琳很高興若詩的房間就在隔壁,而不是在通常用作育兒室的遙遠頂樓。小女孩的房間裡滿是幼兒尺寸的櫻桃木傢俱,書架上排滿了插圖精美的書籍,一張桃花心木桌子上放著一個荷琳看過最大的娃娃屋。這座玩具屋的每個細部都驚人的完美,地板上鋪著小小的絨毛地毯,廚房天花板上掛著指甲大小的木頭火腿和雞隻。
  
  「我昨天晚上作了個好夢,」荷琳說,伸了個懶腰揉揉眼睛。她坐起來,把幾個鬆軟的枕頭堆在一起。「我夢見我在花園裡散步,那裡有好多紅玫瑰,每一朵都開得很大,花辦很柔軟,而且這個夢很像真的,我甚至可以聞到花香。而且最神奇的是,我可以大把大把的採下來,那些玫瑰竟然沒有刺。」
  
  「你說紅玫瑰嗎?」梅蒂看著她,眼中閃耀著興味。「聽說夢見紅玫瑰的人在愛情上很快會有好運。」
  
  荷琳驚奇的看著她,臉上帶著一抹留戀的微笑搖搖頭。「我已經有很多好運了。」看著窩在身邊的孩子,她吻了吻若詩額前的鬈發。「我所有的愛都屬於你和你爸爸。」她輕聲說。
  
  「爸爸上天堂了,你還可以愛他嗎?」若詩問,伸手越過絲綢繡花被套去拿她剛剛帶進來的娃娃。
  
  「當然可以埃就算我們不在一起,你和我也還是很相愛,對不對?」
  
  「對,媽媽。」若詩對她露齒一笑,把娃娃拿給她看。「看,我的新娃娃。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荷琳微笑著欣賞那個娃娃。它小小的手腳都是上著亮釉的瓷器,臉上畫著精緻的五官,頭上的頭髮是一束束慢慢黏上去的真發。娃娃穿著華麗的絲綢禮服,上面裝飾著鈕扣、蝴蝶結和荷葉邊,腳上畫著一雙小紅鞋。
  
  「真漂亮,」荷琳真心的說。「親愛的,它叫什麼名字?」「圓餅小姐。」
  
  荷琳笑了。「我想你和她可以一起辦很多茶會。」
  
  若詩抱著娃娃,從娃娃小小的頭上看著荷琳。「媽媽,我們可以請柏先生參加茶會嗎?」
  
  荷琳的笑容消失了。「我想可能不行,若詩。柏先生很忙。」
  
  「喔。」
  
  「柏先生是個很奇怪的人,」梅蒂閒聊著,從衣櫃裡取出晨袍,拿著讓荷琳把手穿進袖子裡。「我今天早上得要自己去找熱水,而且拉鈴也沒人理,所以剛好有機會和幾個傭人聊聊,他們說了一些關於柏先生的事情。」
  
  「他們說了什麼?」荷琳淡淡的問,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好奇。
  
  梅蒂招手叫若詩過去,幫她穿上乾淨的白色襯衣、襯褲和厚厚的棉襪。「他們說他是個好主人,而且傭人什麼都不缺,可是家務的管理卻很差。管家包太太和其他傭人都知道柏先生根本不清楚真正的上流人家是怎麼安排家務的。」
  
  「所以他們欺負他不懂,就乘機佔他便宜。」荷琳做出結論,不讚許的搖著頭。她立刻下定決心,就算她住在這裡的時候任何事都沒有做到,她至少絕對會讓傭人學會怎麼做事。柏薩力理所當然該得到他僱用的僕人最好的服務。
  
  可是梅蒂接下來說的話讓她憐憫的感覺完全消失了。女僕把一件白色縐紗洋裝套在若詩的頭上,確定小女孩的耳朵被遮住了才繼續說下去。「夫人,她們說柏先生是個很野的人。他有的時候會在這裡舉行宴會,邀請的都是很壞的貴族,他們到處喝酒、賭博還有玩妓女。宴會結束以後,傭人甚至得把一些房間裡的地毯和傢俱都換掉——」
  
  「梅蒂!」若詩被罩在一片白色的縐紗下面,不耐煩的扭動著。
  
  「他們說柏先生是其中最放蕩的一個,」梅蒂說著,似乎很樂於看到荷琳臉上害怕的表情。「他不管洗衣婦或公爵夫人都要,只要穿著裙子的都可以。其中一個叫露西的女僕說她有一次看到柏先生同時和兩個女人在一起。」發現荷琳聽不懂她的意思,梅蒂小聲加上:「在床上啊,夫人。」
  
  「梅蒂,」若詩從蒙住頭的衣服底下喊著。「我不能呼吸了。」
  
  梅蒂把洋裝拉下去,忙著替若詩繫好藍色的腰帶,荷琳沈默的坐著,想著剛才聽到的消息。一次兩個女人?她從來沒聽過這種事,無法想像要怎麼做或為什麼要這樣做。一股極度厭惡的感覺爬上心頭。看來柏薩力是個非常墮落的人。她不安的想著,她怎麼可能對這樣的男人產生任何影響,顯然連試圖去影響他的想法,都是愚不可及的。不論如何,柏薩力得要改變作風了。他再也不可以邀請墮落的貴族來家裡,也不可以在家裡賭博或做其他不道德的事。只要讓她看到有任何惡行發生的跡象,她就會立刻帶著若詩和梅蒂離開這棟大宅。
  
  「你聽說過這裡的主人以前是個拳手嗎?」梅蒂問著荷琳,一面抓起一把梳子準備對付若詩糾結的頭髮。
  
  小女孩歎了口氣,耐心的等待著,眼睛凝望著圓餅小姐。「快弄完了嗎?」她的問題讓女僕笑了出來。
  
  「等我把這些大老鼠從你頭上梳下來就弄完啦,小姐!」「有,我聽說過。」荷琳說,眉頭好奇的皺在一起。
  
  「那個叫詹姆的男僕告訴我,柏先生大約做了兩年的拳手,」梅蒂報告著。「那種不用拳套的拳手,他每次上場都可以把大筆獎金帶回家。你相信嗎,詹姆在柏先生發財之前看過他比賽呢。他說柏先生是他看過最雄壯的男人,手臂粗到用兩隻手都握不住,頸子像公牛一樣厚實。而且他打拳的時候非常冷靜,絕不會被沖昏頭腦,是完美的拳擊冠軍。」
  
  女僕越說荷琳就越覺得沮喪。「噢,梅蒂……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帶著你們來這裡。我根本不可能教會他任何的禮儀。」
  
  「夫人,我可不這麼想,」梅蒂回答著,一面振奮的揮開從髮髻裡跑出來的金色鬈發。「無論如何,柏先生既然有辦法讓自己從拳擊場走進全倫敦最豪華的住宅,那他要變成一位紳士,應該也只是再前進一步而已。」
  
  「但這是最大的一步。」荷琳苦澀的說。
  
  若詩拿起娃娃走到床邊。「我會幫忙的,媽媽。我會教柏先生學會禮貌。」
  
  荷琳對女兒疼愛的微笑著。「你想幫忙真是太好了,親愛的。可是我希望你盡量不要接近柏先生,他……不是好人。」
  
  「是,媽媽。」若詩順從的回答,失望的歎著氣。
  
  就像梅蒂說的,再怎麼拉鈴都不會有傭人上來,荷琳終於挫折的歎口氣放棄了。「如果要等僕人把若詩的早餐送上來,她會餓死,」她低聲說。「我今天早上一定要跟包太太談一談,也許她可以解釋為什麼全家八十個傭人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到樓上來。」
  
  「他們都不是好東西,夫人,」梅蒂陰沈的說。「沒有一個是規矩的。我今天早上走過傭人房的時候,看到一個女僕的肚子這麼大——」她比著懷孕後期的樣子。「另外一個女孩竟然就在大廳和情人親嘴,還有一個女孩大刺刺的睡在桌子上。一個僕役頭髮只上了一半的粉就走來走去,另外一個到處抱怨怎麼在洗衣日沒人幫他洗制服的褲子——」
  
  「拜託,不要再說了,」荷琳沮喪的笑著哀求,舉起手來做出無助的手勢。「這裡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我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她彎下腰看著困惑的女兒,用力吻了吻她。「若詩,帶著圓餅小姐一起到樓下去,我們去找早餐吃好不好?」
  
  「我可以跟你一起吃早餐?」小女孩開心的問。就像其他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樣,若詩通常都在育兒室吃早餐。通常只有到了一定年紀、而且非常懂禮貌的時候,父母才會特准孩子跟大人一起用餐。
  
  「只有今天早上,」荷琳笑著說,溫柔的拉緊女兒頭上藍色的大蝴蝶結。「而且我非常希望你能做個讓柏家人學習的好榜樣。」
  
  「噢,我會的!」緊緊的抱著圓餅小姐,若詩開始向娃娃講解淑女的風範有多重要。
  
  荷琳終於設法帶著女兒和女僕找到了飄出陣陣可口香味的早餐室。這間早餐室非常舒適,長長的窗子俯瞰著華麗的庭園,牆上裝飾著鍍金的水果圖案。一張裝著可以溫熱盤子設備的長桌放在旁邊,上面放著蓋有圓形大蓋子的銀托盤和階梯式的旋轉瓷器架。水晶吊燈下排著六張閃亮的小圓桌。
  
  柏麗姿已經坐在一張桌旁,正舉起精緻的瓷杯喝茶。看到荷琳、梅蒂和若詩進來,她對她們露出燦爛的微笑。「早安,」她開心的說。「喔,若詩,你要跟我們一起吃早餐嗎?真高興。我想要你坐在我旁邊。」
  
  「圓餅小姐也一起嗎?」若詩舉起她的新娃娃問。
  
  「圓餅小姐可以有自己的位子,」麗姿慎重的說。「我們三個要一起討論今天要做什麼。」
  
  若詩因為受到與大人一樣的對待而高興的邁開她那雙小腿以最快的速度向麗姿跑去。梅蒂靜靜的走過去幫小女孩盛早餐,像是有意要向柏家人展示受過良好訓練的傭人該如何工作。
  
  荷琳走到放菜餚的桌旁,柏薩力已經在那裡拿菜了,他的盤子裡有雞蛋、肉類、麵包和蔬菜。雖然他穿著紳士的服裝,深灰色的晨裝外套、黑長褲和白背心,但感覺起來還是像個海盜。荷琳覺得不管他如何精心偽裝,可能一輩子都甩不掉在街頭打滾過的調調。他探索的深邃目光讓荷琳的腹部感到一陣搔癢的顫動。「早,」他低聲說。「睡得好嗎?」
  
  想起關於他放蕩行為的醜惡事實,荷琳冷淡有禮的微笑著回答。「很好,謝謝你。看來我們剛好趕上和你共進早餐。」
  
  「我已經先開始吃了,」薩力愉快的回答。「這是第二盤了。」
  
  看到他盤子裡小山似的那堆食物,荷琳的眉毛不覺揚起。
  
  這時候管家剛好走進來,荷琳詢問的看了她一眼。「早安,包太太……正如你看到的,我把我女兒帶到樓下來用早餐。因為我拉鈴好像都沒人有空回應,是不是鈴壞掉了?」
  
  「夫人,我們有很多事情,」管家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只有嘴角和眼角因為不快而扯緊。「僕人沒辦法每次有人拉鈴都馬上回覆。」
  
  荷琳按捺住質問她僕人到底有沒有回覆過任何鈴聲的衝動,決定以後再和包太太討論這個問題。管家擺好增加的餐具後離開了餐室。
  
  盛好早餐後,柏薩力留在桌邊等著荷琳盛她的早餐,她只拿了一片吐司、一匙蛋、一點火腿。「我今天早上要去談事情,」他指出。「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下午開始上課。」
  
  「沒問題,」荷琳說。「事實上,我們可以每天都做類似的安排,我利用早上的時間教你妹妹,然後趁若詩午睡的時候給你上課。」
  
  「我中午不一定都會在家。」薩力回答。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可以利用晚上若詩睡覺以後補課,」荷琳建議著,薩力點頭同意。安排好時間後,荷琳把她的盤子遞給薩力。「柏先生,你可以幫我把盤子拿到餐桌上。當沒有男僕在附近伺候的時候,男士要為女士服務。」
  
  「我為什麼要幫女人拿盤子?你們明明可以自己拿埃」
  
  「因為男士要隨時為女性服務,柏先生。紳士必須以女性的便利及舒適為先。」
  
  他揚起一道黑色的眉毛。「你們這些女士的日子還真好過埃」
  
  「才不呢,」荷琳學他諷刺的語氣回答。「我們的一生無時無刻都在工作,要負責養育小孩、管理家帳,必要的時候還要照顧病患、監督洗滌縫補的工作、照顧三餐,還要安排丈夫的社交行程。」
  
  薩力帶著笑的黑眼望著她。「要是一個妻子可以做到那麼多事,那我也要盡快娶一個。」「我很快會教你怎樣合宜的追求女性。」
  
  「我等不及了。」他輕聲回答。
  
  薩力端著他們的盤子走到麗姿和若詩坐著的桌旁。荷琳還來不及指導他該如何為女士安座,若詩就用明亮、疑惑的眼睛望著柏薩力,問了個讓荷琳快昏倒的問題。
  
  「柏先生,」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天真的問道:「為什麼你會在宴會上和兩個女人睡覺?」
  
  荷琳大吃一驚,知道若詩一定是偷聽到早上梅蒂說的話。
  
  梅蒂裝菜的動作停了下來,精緻的瓷盤從手上滑下來敲在桌子上。
  
  麗姿被口中的食物噎到,好不容易才吞下去,用餐巾遮住通紅的臉。她一可以開口就望著荷琳,眼中同時閃爍著慌張和爆笑,悶聲說著:「不好意思,我右腳的鞋子太緊了,我可能得要上樓換雙鞋子。」說完就急忙逃離現場,剩下的人同時都看著柏薩力。
  
  所有人之中,只有薩力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嘴角深思的拉緊。荷琳想,他一定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撲克牌玩家。
  
  「有的時候,來參加宴會的客人會玩得很累,」薩力對若詩說,完全是就事論事的調子。「我只是帶她們去休息。」
  
  「喔,這樣埃」若詩開心的說。
  
  荷琳在震驚中設法開口說:「梅蒂,我想若詩已經用完早餐了。」
  
  「是,夫人。」女僕在慌亂中急忙拉著小女孩離開尷尬的現常「可是,媽媽,」若詩抗議著。「我根本還沒——」
  
  「你可以把早餐帶到育兒室,」荷琳堅定的說,好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坐定。「馬上去,若詩。我有事要跟柏先生討論。」
  
  「為什麼我不能和大人一起吃飯?」若詩生氣的說著,跟著梅蒂離開早餐室。
  
  薩力在荷琳身邊坐下,警戒的眼光凝視著她不高興的臉。「顯然有傭人多嘴了。」
  
  荷琳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冷酷又嚴厲。「柏先生,我們住在這裡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再有『帶女士去休息』的事發生,不管是一個、兩個還是更多個。我絕不會讓我的女兒處在不道德的環境下。另外,傭人當然應該要尊敬你,可是如果你的行為值得他們尊敬,那會非常有幫助。」
  
  柏薩力不但沒有羞恥或尷尬的樣子,反而皺起眉頭看著荷琳堅定的目光。「夫人,你的工作是指導我在禮儀方面該注意的事,我的私生活要怎樣是我自己的事。」
  
  她拿起叉子推著盤子裡黃色的炒蛋。「很不幸,柏先生,沒有人可以把私生活和公眾生活完全分開。道德並不像帽子一樣,可以在進門的時候脫掉,離開的時候再戴回來。」
  
  「我可以。」
  
  聽到他冷冷的話,荷琳不可置信的冷笑了一聲。「顯然你會這麼想。」
  
  「夫人,難道你敢說你私生活中的每一刻都禁得起檢查?難道你道德的光環一點都沒有動搖過?」
  
  荷琳發現自己像抓著武器一樣握著手裡的叉子,她立刻把餐具放下。「什麼意思?」
  
  「你從來沒有喝太多酒?從來沒有把零用錢都拿去賭博?發脾氣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像水手一樣大罵粗話?絕對不會在教堂裡大笑,或在朋友背後說壞話?「呃,我……」她認真的搜索著記憶,很在意他等待的眼光。「好像沒有。」
  
  「從來沒有?」這個答案似乎激怒了薩力。「甚至沒有花過太多錢做衣服?」他追問著,彷彿非常希望發現她曾經犯下什麼嚴重的罪行。
  
  「嗯,或許有吧。」荷琳撫著膝上的裙子。「我太愛吃蛋糕了。我可以一口氣吃掉一大盤,沒辦法克制自己。」
  
  「蛋糕,」他顯然很失望的低語著。「那就是你唯一的惡行?」
  
  「噢,如果要討論性格上的弱點,我的確有很多,」她很肯定的對他說。「我太任性、很頑固,而且常常要努力抵抗虛榮。但這不是重點,柏先生。我們討論的是『你的』生活習慣,不是我的。所以,事實上,如果你想要有像個紳士的外表和舉止,那就絕對不可以讓低下的天性操縱高尚的情操。」
  
  「戴夫人,我沒有高尚的情操。」
  
  「我知道假裝沒有情操,會讓你覺得比較方便,而且比較愉快。可是只有能駕馭淫慾的人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而且過度放縱的行為,會造成身體和心靈的退化。」
  
  「退化,」他嚴肅的重複著。「我沒有不敬的意思,夫人,可是我從來沒注意到任何有害的影響。」
  
  「你遲早會發現的。過度放縱嗜好是不健康的,不管是飲食、心靈或……或……」
  
  「性行為?」他幫忙說完。
  
  「沒錯。所以我希望你從今以後在各方面都要有所節制。我想你會樂於發現,這會為你的性格帶來正面的影響。」
  
  「戴夫人,我又不是唱詩班的小男孩。我是個男人,男人有一定的需要。如果你去看看我們的合約,就會發現裡面沒有提到我臥房裡的行為——」
  
  「那麼,如果你一定要和女人鬼混,就把她們帶到別的地方去。」荷琳說,雖然沒有提高聲調,卻像鋼鐵般堅定。「要想想你的母親和妹妹,還有我的女兒……和我。我堅持家裡要有規矩、正派的氣氛,要是再發生這種事,我絕不會繼續住在你家的屋簷下。」
  
  他們挑釁的對視了一會兒。「你是在告訴我,我不准在自己家裡、帶女人上我自己的床?」他彷彿無法相信荷琳竟敢如此放肆。
  
  「只要我住在這裡就不准,柏先生。」
  
  「性慾上的嗜好和做紳士沒有任何關係。我可以告訴你至少有十來位所謂的『紳士』,那一群道貌岸然的傢伙還不都是我去的那家妓院的常客。事實上,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們最出名的花招——」
  
  「不,謝謝你,」荷琳急忙打斷他,用手按住發紅的耳朵。「我知道你的詭計,柏先生。你想利用其他人的不當行為來轉移我的注意力。可是我已經說明了我的條件,而且希望你能夠遵守。要是你再帶任何一個低三下四的女人到家裡來,而且和她發生關係,我會立刻中止合約。」
  
  薩力從一個銀架子上拽下一片吐司,開始抹上果醬。「既然我必須要犧牲這麼多,」他陰鬱的說。「你最好讓我學得到很多東西。」
  
  「我答應過會盡力指導你。還有請不要揮動手裡的餐具。」
  
  薩力做了個鬼臉,把湯匙放回裝果醬的水晶碟子裡。「夫人,你愛怎麼指導就怎麼做。可是別妄想要我重新做人。」
  
  他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胚子,可是他冥頑不靈的邪氣卻相當有魅力。荷琳思索著自己怎麼會覺得他異樣的討人喜歡。也許因為她跟高尚正直的人士相處太久了吧。
  
  「柏先生,」她說,「希望有一天你會懂得,性行為不只是你知道的樣子。那是愛情高度的展現,和……靈魂的交流。」
  
  薩力報以一陣低沈的笑聲,好像在取笑她竟然自以為在肉體關係方面懂得比他更多。「不管多少藝術家、詩人、小說家試著讓那回事看起來像別的樣子,」他回嘴。「性都只是單純的身體需求。而且,那剛好是我最喜歡的消遣。」
  
  「只要不在這間屋子裡,」她尖銳的說。「愛怎麼樣都隨便你。」
  
  他故意讓人生氣的微笑著。「我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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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2: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薩力在馬背上急速奔馳著,努力想集中思緒為即將要參加的董事會做準備。他等著這場會議很久了。今天他將和另外兩位合夥人簽約,進行一間大型肥皂工廠的改善工作以及為其員工建造新住宅的計劃。薩力的兩位合夥人都出身於貴族世家,他們極力抗拒這項額外開銷,認為工廠獲利已經非常高,沒有必要進行改善。他們覺得薩力堅持的改善計劃只是浪費錢,而且一致相信工人已經習慣在簡陋的環境裡工作和生活,不會有多餘的要求。
  
  薩力必須非常堅持,甚至用上脅迫的手段才能讓合夥人瞭解他的看法,他認為如果工人的生活不是那麼該死的淒慘,他們會有更高的生產力。薩力知道那兩位合夥人最後讓步的原因。他們認為自己優雅的教養和紳士身份不該涉入工廠骯髒的事務中。所以他們把所有事情都丟給薩力,而他一點也不在意,反而覺得正中下懷。只要讓大家都賺到錢,他就可以照自己的意思管理。事實上,他確信工廠年度收益可以加倍,而且這家工廠最後也會變成倫敦其他工廠倣傚的對象。「你閉嘴簽名就好,」一位合夥人當著他的面建議另一位合夥人。「到目前為止,我們和柏薩力的合作還不錯,不是嗎?他把我的資金變成我全家最大的收入來源,何必跟成功過不去?」
  
  薩力理應專注思考今天的會議和工廠的計劃,可是他心裡全是荷琳,她那種甜美而嚴肅的氣質讓他想擾亂她、戲弄她;而那憂傷、彷彿藏著秘密的嘴角,有時竟會揚起令他意外的迷人笑容。
  
  他無法抗拒荷琳的魅力,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前也認識好女人,那些善良有德行的女士令他景仰,卻引不起他任何的情慾。賢淑不會讓他興奮,純真也不會讓他心癢。薩力寧願把時間花在性經驗豐富的女人身上,她們的眼神挑逗又敢冒險,在宴會上,她們老練的雙手會在桌面下游移。他特別喜歡愛聽男人說髒話和淫穢言詞的那種女人,還有外表一派淑女、在床上卻放浪形骸的女人。
  
  荷琳夫人完全不是那種女人。事實上,和她上床絕對不會是一種刺激與冒險。那又到底為什麼光是想到這件事就讓他滿身大汗?又為什麼光是和她在同一間房間裡,就讓他情慾勃發?她很漂亮,可是他也不是不認識傾國傾城的女子。她的五官算是可人,卻不到令人驚艷的地步,而且她的身材也不像時下流行的那樣優雅修長。說實話,她有點矮。他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想像著她赤裸的躺在他那張大床的絲質床單上。在床上從一頭到另外一頭,追逐著那嬌孝曲線美好的身軀,是他心中最渴望的運動。
  
  然而這是不可能發生的。薩力很遺憾的知道,自己太喜歡荷琳夫人所以不會去誘惑她。這種事會毀了她,任何一時的愉悅享受,最後都會變成罪惡感和懊悔,甚至會讓她因此而憎恨他。最好就讓她保持現在的狀況吧,繼續沈醉在對亡夫的甜美回憶中,為戴喬治守身如玉直到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聚。
  
  薩力可以從別的女人身上得到肉體的滿足,可是沒有人可以給他荷琳帶來的感覺。她聰慧有原則而又迷人,只要他的行為不壞到無法忍受,就可以享有她一年的陪伴。不管一夜的翻雲覆雨有多銷魂,她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出於荷琳的建議,她和麗姿在寬達五英畝的花園中漫步著,暫時將課程延後到兩人彼此熟悉再說。「這是我最喜歡來散步的地方。」麗姿說,帶著她走向「荒野小徑」,這裡不像花園裡的其他地方,設計得那麼嚴謹正式。她們沿著青石鋪成的走道前進,荷琳欣賞著四周茂盛的雪花蓮。小徑兩邊種植著裝飾用的樹木和一叢叢忍冬,空氣中滿是忍冬的馨香。修剪華麗的樹叢中妝點著粉紅的櫻草和艷紅的鐵線蓮,吸引荷琳更深入曲折的小徑。
  
  和麗姿聊得越多,荷琳越覺得她實在是個特別的女子。麗姿活躍的天性並沒有掩蓋她對人生不美好一面的認識。不像那些在教室中透過狹隘的簾幕看世界的小姐,麗姿在貧困中出生,而那樣的貧困剝奪了所有少女的幻想。她黑眼中有著同齡女孩不該有的滄桑,而且她只想讓自己開心,完全不想討好任何人。這兩點加起來會嚇跑很多可能的追求者,但是她剛好擁有野性、浪漫的美貌,而這會讓大部分的男人無法抗拒。
  
  麗姿一邊把不停掉到臉上的黑色鬈發撥回去,一邊開始和荷琳閒談,而荷琳很快發現她直率的習性。「荷琳夫人,希望你對我哥的印象不會太差。」
  
  「我認為他是一項很有意思的挑戰。」荷琳加快腳步配合麗姿隨興的長步伐。
  
  「那你不討厭他嘍?」
  
  「一點也不會。」
  
  「太好了,」麗姿鬆了一口氣說。「就算你覺得他完全爛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也可以諒解。薩力有一大堆壞習慣,有點太野,更不用說他那讓人無法相信的自大……可是在那樣的外表下,他其實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你可能永遠也看不到他的那一面,因為他只在我和媽媽面前才會表現出來。可是,我希望你知道,他絕對值得幫助。」
  
  「如果不是這麼想,我根本不會接受這份工作。」她們走上一條微微彎曲的道路,通往兩室長方形的池塘。時間還早,白色的霧氣還在水面上盤旋,樹叢的葉子上也還結著霜。呼吸著清晨的空氣,荷琳對麗姿笑了笑。「我覺得你哥哥能夠做到這一切,實在很了不起。」她說著,比了比身邊驚人的美景。
  
  「薩力為了達成目標什麼都願意做,」麗姿回答著,放慢腳步走上通往造型花園的石橋。「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從來就只有薩力在照顧我和媽媽。我小時候薩力一直在碼頭做工養我們,可是賺的錢還是不夠過像樣的生活,所以他就轉行當拳手。當然他是個很在行的拳手,可是那種拳賽實在很野蠻……甚至只是聽別人事後的描述,都會讓我覺得噁心。」在一叢修剪成三個球疊在一起的樹前,麗姿用手指梳過額前的黑色鬈發,因為痛苦的回憶而歎息。「比賽完以後,薩力會回到我們住的那間臭烘烘的舊公寓……噢,他那副樣子,滿身是血,被揍得很慘,全身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瘀血。他痛到受不了任何的碰觸,連媽媽和我想幫他上藥都不行。我們求他不要再做了,可是只要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就絕不會動遙」
  
  荷琳漫步到一個修成圓錐狀的樹前。「他做拳手做了多久?」
  
  「我想差不多兩年吧。」一絡頭髮從麗姿頭上掉出來,她皺起了眉頭。「噢,討厭的頭髮……怎麼都弄不好。」她伸手把氣人的頭髮捲了卷,重新夾回亂糟糟的髮髻裡。「我十二歲的時候,」她繼續說。「我們從公寓搬到自己的小房子裡。後來薩力變成一艘輪船的股東,開始賺越來越多的錢,而且……怎麼說,他像是有點石成金的本事。薩力達成了他為自己定下的大部分目標。只是……他好像改不掉當拳手時的習慣。有時候他給我的感覺像是還站在拳擊場上。我不是說他很暴力,只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懂。」荷琳輕聲說。柏薩力還在掙扎與搏鬥,無法放開深植的鬥志,只是現在是用在生意場,而不是拳擊場上。而且他盡情放縱,從許多女人身上獲得歡樂,以獎賞自己得到這一切的努力。他需要一個能夠馴服他的人,才能在文明社會中安適的生活。可是這個人絕對不是她自己,她能做的只是讓他的表面更光彩一點。
  
  「薩力想結婚,而且還要娶個好對象,」麗姿挖苦的說。「荷琳夫人,你認識任何受得了他的女人嗎?」
  
  這個問題讓荷琳無從回答,因為她的確一個也想不到。而且她很清楚那一群今年剛進入社交圈的年輕女孩當然不懂得應付像柏薩力這樣的男人。
  
  「我想也是。」麗姿從她臉上讀出了答案。「所以啦,我們的任務就很清楚了,不是嗎?因為薩力想要我結婚,而且還不是隨便嫁個老男爵或子爵就可以了。」她發出開心不羈的笑聲。「除非把我推銷給某個公爵,否則他是不會停止的!」
  
  荷琳在大理石長椅上坐下,充滿希望的望著麗姿,一點都不覺得可笑。「這是你自己想要的嗎?」
  
  「老天,當然不是啦!」麗姿的笑聲稍微降低了一點,在修剪成各種形狀的樹間漫步著。過動的精力讓她無法安靜坐下。「我想要的東西是不可能得到的……所以我應該會變成一個老處女,一輩子在世界各地旅行。」
  
  「告訴我,」荷琳溫和的堅持著。「你的夢想是什麼?」
  
  麗姿用一種奇怪的挑釁眼神看著她。「其實很簡單。我想要一個愛我的男人,而且他必須不在乎我哥哥的錢;一個誠實、正直而且強壯到可以應付我哥的人。可是不管你再教我多少禮儀,我都不可能找得到這種人。」
  
  「怎麼說?」
  
  「因為我是個私生子。」麗姿爆出這句話。看到荷琳一片空白的臉,她忽然緊張的笑了起來。「薩力沒告訴你?當然啦,他以為只要裝作沒有這回事就可以讓一切消失。可是事實上,我是母親在她丈夫過世很久之後一段短暫感情的結果。她的人生中出現了一個惡棍,用甜言蜜語和不值錢的禮物誘惑她,後來玩膩了就拋棄她。當然我也從來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對家裡而言是個可怕的重擔,直到薩力大到可以開始照顧我們。」
  
  看到麗姿滿臉羞恥的表情,荷琳感到一陣同情湧上心頭。「麗姿,請你到這裡來。」她指著身邊的空位。
  
  麗姿遲疑了很久才過去,她望著眼前的景色,表情凝重,伸直了長長的腿。荷琳很小心的開口說話。「麗姿,非婚生子並不是稀有的狀況。有很多貴族的非婚生子女都還是在社會中找到一席之地。」
  
  「就算這樣,」麗姿粗聲說。「這就是不會增加我的吸引力,不是嗎?」
  
  「這的確不是任何人希望發生的,」荷琳坦承。「可是也不會因此而摧毀美滿姻緣的機會。」她伸手拍了拍麗姿纖長的手。「所以啦,不要那麼快就等著當老處女。」
  
  「我不要隨便嫁人,」麗姿說。「一定要是值得我嫁的人,否則我寧願繼續一個人。」
  
  「當然,」荷琳平靜的回答。「有很多事情比沒有丈夫更可怕,其中一項就是有一個不好的丈夫,或不合適的丈夫。」
  
  麗姿驚訝的笑著。「我一直以為你們那個階級的人都認為只要結婚就好,不管婚姻是好是壞,都比沒有結婚好。」
  
  「我看過太多不幸福的結合,一個不適合的丈夫或妻子會讓兩個人都陷入淒慘的痛苦。伴侶之間一定要有感情和尊重。」
  
  「夫人,你的婚姻是怎樣的呢?」話剛出口,麗姿馬上臉紅了起來,擔心這個問題會冒犯到荷琳。「對下起——你介意我這麼問嗎?」
  
  「一點也不。我很樂意談起先夫,希望他活在我的記憶裡。我們有過人們想像得到、最美滿的婚姻。」荷琳緬懷的說著,伸直了腿,望著磨損的鞋尖。「現在回頭看去,那競像是一場美夢。我一直愛著喬治,他是我遠房的表哥,小時候只看過他一、兩次。喬治那時是個英俊的少年,人很好,家人朋友都很喜愛他。我那時候只是個笨手笨腳的小女孩,而且很害羞,我想那時候我們說過的話可能還不到十個字吧。後來喬治出國去遊歷,那是我們分開最久的一次。他四年後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們在一場舞會上重聚。」荷琳微笑著把手蓋在發熱的臉上,發現這愉快的回憶還是讓她臉紅。「喬治請我跳舞的時候,我覺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他有一種寧靜的魅力和自信,讓我無法抗拒。接下來幾個月,他一直很慇勤的追求我,直到家父同意我們結婚。我們在一起三年。婚姻中的每一天我都覺得被愛、被珍惜。若詩出生不久喬治就過世了。我很感謝上天讓他有一點時間和若詩在一起。」
  
  麗姿似乎被這個故事迷住了。「噢,夫人,」她既同情又羨慕的望著荷琳。「你能有這樣的丈夫,真是幸運。」
  
  「是的,」荷琳柔聲說。「我的確很幸運。」
  
  兩人沈默下來,望著造型樹叢後茂盛的花圃,直到麗姿終於甩開腦中的思緒。「夫人,我們來努力讓你的笨學生學出一點成績吧。」她爽快的說。「我們回屋子裡上課吧。」
  
  「當然好。」荷琳站起來拍了拍裙子。「我想,我們先從坐、站和走路開始好了。」
  
  這句話讓麗姿爆出一陣笑聲。「我還以為我已經會做那些事了呢!」
  
  荷琳微笑著。「你都做得很好,麗姿。只是有一些小地方……」
  
  「對啊,我知道。我走路的時候手的擺動像在參加划船比賽一樣。」
  
  這樣的描述讓荷琳笑了起來。「我敢保證,真的沒有那麼糟。」
  
  「你真會說話,」麗姿咧嘴一笑說著。「可是我很清楚,我身上的女人味比一個操練中的新兵多不了多少。要是你能教得好,可真是奇跡了。」
  
  她們開始走回大宅,荷琳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趕上麗姿長長的步伐。「首先,」她呼吸急促的說。「你要學著放慢腳步。」
  
  「對不起。」麗姿立刻糾正自己隨興的步伐。「我總是匆匆忙忙的,就算其實沒什麼急事也一樣。」
  
  「我的教師總是告訴我,紳士淑女不可以走太快,因為看起來很粗野。」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荷琳歉然笑著。「說真的,很多我計劃要教你的東西我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只知道應該要這樣做。」
  
  她們一路和樂的走回大宅,荷琳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喜歡柏薩力的妹妹。麗姿絕對值得幫助,也值得被愛。可是她需要嫁給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不能太軟弱也不能太專橫;一個能欣賞麗姿活躍的心靈、懂得不去壓抑她的有力男性。自然奔放的天性是她的魅力之一。
  
  一定會有這樣的人。荷琳沈思著,腦中跑過所有認識的男士名單。她今天晚上會寫幾封信給久未聯絡的老朋友。她也該重回社交的潮流,趕上所有的新聞和八卦了。真奇怪,隱居了幾年之後,她競突然這麼想要回到過去的圈子裡。她整個人充滿了一種活潑的輕快,覺得充滿希望與興奮,她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從……自從喬治過世之後。一陣侷促不安的感覺忽然席捲而來,趕跑了溫暖時期盼。她很內疚,自己竟然這麼開心,就好像喬治不在她身邊,她就失去了快樂的權利。在哀悼期中,他一直都是每天她心裡最先想到的人……直到現在。現在她的心裡裝滿了新的想法和目標,而且還跟一群從來不認識的人在一起。親愛的,我不會忘記你的。她熱切的想著。我也絕不會忘記我們曾擁有的一切。我只是必須換個環境,只是這樣。可是我會用餘生等著與你重聚——「夫人,你還好吧?」麗姿在大宅門前停下腳步,明亮的棕眼裡滿是關切。「你突然都不說話,而且滿臉通紅——噢,一定是我又走得太快了,對不對?」她懊悔的低下頭。「原諒我,我一定要把我這雙腳綁起來,說到做到。」
  
  「不是,不是……」荷琳尷尬的笑著。「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很難解釋?過去三年,我的生活步調非常緩慢,現在一切變化得太快,我有點難以適應。」
  
  「喔。」麗姿感覺像是鬆了一口氣。「我哥就是這樣。他總是擅自干預別人的事,任意幫人家做決定,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天翻地覆。」
  
  「就我而言,我很高興他這麼做了,也很高興能在照顧女兒之外對人有點幫助。」
  
  「我們更高興,夫人,感謝老天終於有人想讓這個家更像個樣子。我只覺得很遺憾不能看你給薩力上禮儀課。我覺得那一定會非常好玩。」
  
  「如果你想一起來,我也不會介意。」荷琳說,立刻抓住這個主意。她不想單獨和柏薩力在一起,如果他妹妹在旁邊應該可以趕跑他每次接近時那種撕裂空氣的壓力。
  
  「薩力很介意,」麗姿嘲諷的說。「他說得很明白,他和你上課的時候一定要完全保密。你也知道,他驕傲得很呢。他不允許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所以他不要任何人,包括我在內,知道他根本不懂如何做個紳士。」
  
  「要做個紳士不是幾堂禮儀課可以辦到的,」荷琳回答。「那其實是一種人格特質……也就是要做到高貴、和善、謙遜、勇敢、自我犧牲和誠實。而且是每分每秒都要做到,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在看。」
  
  她們兩個都沈默了下來,然後荷琳很驚訝的發現麗姿在竊笑著。「好吧,」她說。「你努力教教他吧。」
  
  麗姿的課程進行得很順利,荷琳教她怎樣優美的坐下和起身。訣竅在於做這兩個動作的時候身體不要太往前,而且一隻手要小心照顧著裙子,避免露出腳踝讓人產生遐想。麗姿的母親寶娜也來看她們上課,靜靜的坐在角落裡一張華麗的沙發上。「來跟我們一起練習啊,媽媽。」麗姿催促著,可是害羞的老太太微笑著拒絕了。
  
  有些時候場面非常好笑,因為麗姿會做出一堆滑稽的動作,荷琳猜想她應該是故意要逗她母親開心……她會用誇張的僵硬姿勢走路和坐下,然後又戲劇化的到處衝來衝去,讓三個人都笑成一團。但是到了快要中午的時候麗姿就掌握到每個姿勢和動作的細微差異,讓荷琳感到非常滿意。
  
  「好極了。麗姿,你真優雅。」荷琳讚美著。
  
  麗姿的臉紅了起來,顯然不習慣這樣直接的稱讚。「我八成明天就忘光了。」
  
  「我們會一直練習,直到這變成你的第二天性。」
  
  麗姿把細長的手臂抱在胸前,沈進一張椅子裡,雙腿很不淑女的攤開。「夫人,」她微笑著問。「你有沒有想過,這些禮儀和社會規範應該是一群閒著沒事做的人發明的?」「你說的可能沒錯。」荷琳笑著說。
  
  荷琳離開柏家的女上去找女兒的時候,心裡還在思考這個問題。與上流社會和上流人士行為舉止有關的一切知識,她都是從出生起就開始接受的。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質疑過那些教育。一些社會要求的美德,像是禮節和自我節制之類,對於文明社會是絕對有必要的。可是麗姿所指的是那些數不清的矯揉造作……一個人該怎麼坐下、站起來或怎麼擺姿勢,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什麼言詞正風行、或是什麼服裝正流行又有多重要?還是說,這一切真的只是某些人想要證明自己高一等的手段?想到柏薩力這樣的人可能跟……呃,像戴家的人,甚至跟她親愛的喬治一樣,其實天生平等……實在是個很激進的想法。大部分的貴族會立刻對這樣的想法不予理會。有些人生來就是血統尊貴,背後有著一代代高貴的祖先,而這讓他們比一般人更優秀、更優雅。這就是荷琳一直以來所學到的觀念。可是柏薩力生來並沒有任何優勢,他卻讓自己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而且他還很努力的想改善自己和家人,試著馴服自己個性中的粗野。他難道真的比不上戴家人或她自己嗎?荷琳和若詩度過了愉快的午後時光,一起讀書和在花園散步,然後她們在書房裡等柏薩力回家。若詩吃過有牛奶和奶油麵包的點心,現在正在地板上遊戲,而荷琳正端著花朵圖樣的瓷杯喝茶。巨大的綠色大理石壁爐裡燃著的火光,和從掛著天鵝絨窗簾的窗子透進來的午後日光交融著。
  
  荷琳不敢坐在薩力那張男性風格的大書桌後面,她選擇在邊上小桌旁的椅子裡坐下,開始寫下各種貴族的正確稱號,做成一份筆記。這是個很複雜的項目,但是如果柏薩力想和貴族打成一片,就必須徹底瞭解這些稱號。她完全專注於眼前的工作,要不是若詩高興的大聲宣佈,她根本不會注意到柏薩力進來了。
  
  「他來了,媽媽!」
  
  荷琳抬起頭來,因為薩力的接近而緊張,他的出現讓她的神經奇異而愉快的騷亂著。他是如此高大而有活力,身上帶著戶外清新的氣息。薩力走近鞠躬的時候,她不禁注意到他散發著誘人的氣味,一種男性的味道,混合著馬匹、漿過的亞麻跟汗水的氣味。那黝黑的肌膚、明亮的黑眼和皮膚上刮得很乾淨的胡根加在一起,讓他成為她所認識最陽剛的男人。薩力對她笑著,牙齒對映著曬黑的皮膚閃閃發光,荷琳又一次驚訝的體認到,他實在很好看。不是那種傳統的好看,也不是很詩意或藝術的感覺……可是他絕對很有魅力。
  
  荷琳很氣自己竟然對他有這種反應。在認識過、愛過像喬治那樣的人之後,她絕對不該被這種人所吸引。她的丈夫有著輕鬆的自信、黃金般閃耀的容貌,可以說是完美無缺。荷琳甚至常常被別的女人心醉神迷的看著喬治的模樣逗笑。可是讓喬治如此引人注目的,不是他迷人的容貌,而是他在人格和舉止方面極致的優雅。他的教養良好、禮節周全,從裡到外都是個真正的紳士。
  
  把喬治拿來跟柏薩力做比較,就好像拿一位王子和海盜做比較一樣。就算有人花上十年的時間什麼都不做,專門負責把規矩和禮儀鑽進柏薩力的腦袋,任何人也還是可以一眼就看得出他是個壞東西;什麼都無法消除他那雙黑眼中邪氣的光芒,和笑容裡野性而原始的魅力。很容易可以想像到柏薩力從前當拳手的時候,在拳擊場上打著赤膊揮拳攻擊對手的模樣。問題是,荷琳竟然對這樣的畫面感到一種淑女不該有的、令人羞恥的興趣。
  
  「午安,柏先生,」她說,揮手請他在身邊坐下。「希望你不會反對我們討論今天課程的時候,讓若詩在旁邊玩。她答應過不會吵鬧。」
  
  「我當然不會拒絕這麼迷人的小姐作伴。」柏薩力對坐在地毯上玩玩具的小女孩笑著。「你在辦茶會嗎,若詩小姐?」
  
  「是啊,柏先生。圓餅小姐請我倒茶。你要不要一杯?」荷琳還來不及阻止,小丫頭就匆忙跑向薩力,給了他一個娃娃用的茶杯,和比他的指甲大不了多少的茶盤。「先生,茶來了。」若詩小小的眉頭擔心的皺起來。「這只是『空氣茶』,可是如果你會玩,這也很好喝喔。」
  
  薩力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接過茶杯。小心翼翼地嘗了嘗看不見的茶。「可能要多加一點糖。」他深思的說。
  
  荷琳看著他們兩個準備出一杯令薩力滿意的茶。她沒有想到柏薩力可以這麼隨和的跟小孩互動。事實上,就連喬治的兄弟,也就是若詩的親叔伯都沒辦法這麼自在的和若詩玩耍。小孩很少出現在男人的世界裡。就連最溺愛子女的父親,都只會每天探望孩子一、兩次,偶爾查詢他們的進展。
  
  薩力望了荷琳一眼,看見她困惑的表情。「麗姿跟若詩差不多大的時候常常強迫我參加她的茶會。」他說。「可是麗姿那時候得用木板當盤子,杯子也只是舊錫杯而不是瓷器。我常常發誓有一天一定要送她一套真正的玩具茶具。可是等我買得起的時候,她已經大到不想要了。」
  
  一個女僕進來,看得出來是奉命送點心過來,薩力期待的搓著手。女僕端著一個巨大的銀托盤,上面堆滿了喝咖啡的用具和一盤糕點,她不自在的把咖啡壺和盤子放到小桌子上。
  
  荷琳平靜的詢問了女僕的名字,低聲的給予她一些建議。「葛蒂,你可以先把托盤放在旁邊的小桌上,」她說。「然後分幾次把盤子拿過來。而且上餐具的時候請從左邊上。」
  
  顯然是被意外的建議嚇了一跳,女僕徵詢的望著薩力。他忍住笑,嚴肅的回答。「照戴夫人說的做,葛蒂,恐怕沒有人能不受她的指揮——連我也不行。」
  
  葛蒂點點頭,立刻照著荷琳的指示做。荷琳很驚訝的發現女僕端上來一盤堆得高高的小圓蛋糕,每一個上面都覆蓋著一層細緻的粉紅色糖霜。
  
  荷琳譴責的看了薩力一眼,知道這盤蛋糕是他特別為她指定的。「柏先生,」她說,想起了早上的談話。「我無法揣測你為什麼想要用這盤蛋糕來戲弄我。」
  
  薩力靠進椅子裡,一點抱歉的樣子也沒有。「我想看你抗拒誘惑。」
  
  荷琳克制不了從口中冒出來的笑聲。這個無禮的流氓!「你真是個壞人。」她說。
  
  「我是啊!」他毫不遲疑地承認。
  
  依然微笑著,荷琳拿起一對叉子,很熟練的夾起一個精緻的蛋糕,一點都沒有弄壞脆弱的外型,把它放在一個瓷碟上交給女兒。若詩高興的叫著,馬上開始享用這塊糕點。在幫薩力和她自己準備好糕點之後,荷琳把之前寫好的筆記交給他。
  
  「我今天早上和你妹妹的課程非常的順利,所以我變得比較有野心了,」她說。「我想我們可以先從最困難的項目開始。」
  
  「貴族頭銜及規則,」薩力輕聲說,看著那寫滿整潔字跡的長長清單。「老天保佑。」
  
  「如果你學會了這個,」荷琳說。「然後再學會怎麼跳方塊舞,那就差不多算是大功告成了。」
  
  薩力用手拿起粉紅糖霜蛋糕,一口就吞掉了大半個。「你加油吧。」他從沒有塞滿蛋糕的一邊嘴角說。
  
  在心中暗自記下哪天一定要改改他狼吞虎嚥的吃相,荷琳開始解釋。「我想你一定知道貴族的五個爵位,也就是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
  
  「那騎士呢?」
  
  「騎士不是貴族,從男爵也不是。」荷琳舉起叉子,吃了一口綿軟的蛋糕,閉起眼睛享受著精緻薄脆的糖霜在舌頭上融化的滋味。她喝了一口茶才發現薩力正一臉古怪的看著她,原本和順的表情突然緊繃,咖啡色的黑眼睛警覺著,像一隻觀察著草叢動靜的貓兒。
  
  「夫人,」他說著,聲音像被碎石磨過一樣沙啞。「有一塊糖黏在你……」他突然停下來,顯然是再也無法分神去想要說什麼了。
  
  荷琳用舌尖查探著左邊的嘴角,發現一塊甜甜的糖。「謝謝。」她輕聲說,用餐巾擦著那塊地方。她故意用輕快的語調再次開口,不懂他為什麼好像有點不安而且分心。「現在,繼續回到稱號上面。只有真正擁有爵銜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貴族,其他所有頭銜,包括長子的都只是尊稱。請翻到筆記的第三頁,那裡有一個表格,希望可以解釋得更清楚……」荷琳離開座位走到薩力那一邊,從他肩頭上看他翻著那疊紙。「這張。你看得懂這張表的意思嗎?或者我只是越弄越亂?」
  
  「不,這張表很清楚。只是……為什麼這兩欄沒有尊稱?」
  
  荷琳強迫自己專心在他拿的那張紙上,可是實在很難做到。他們的頭靠得很近,而且她實在很想摸他的頭髮。那頭茂密的亂髮需要刷順再用一點發油整理好,特別是他額前總是有一縉頭髮掉下來。這和喬治柔順的金髮多麼不同。柏薩力的頭髮像夜色一樣黑,有一點凌亂,在靠近頸背的地方微微的鬈曲。他的脖子上都是強壯的肌肉,感覺起來像鐵一樣硬。她差點就要用手刷過那誘人的肌膚。被這樣的衝動嚇了一跳,她把手緊握成拳才開口回答他。「因為公爵、侯爵和伯爵的子女一出生就被稱為『爵爺』或『夫人』(Lordorlady)。可是子爵和男爵的孩子只是『先生』或『小姐』(Mr.orMiss)。」
  
  「例如你丈夫。」柏薩力喃喃的說,眼睛沒有離開筆記。
  
  「沒錯,這是個非常好的例子。我丈夫的父親是一位子爵,他的稱號是西博裡治的戴子爵,或比較簡潔的戴爾博爵爺。而他有三個兒子,維廉、喬治和堂邁,他們三個全都是『戴先生』。子爵幾年前過世後,長子維廉繼承了他的稱號,變成戴維廉爵爺。」
  
  「可是喬治和他弟弟不會變成『爵爺』。」
  
  「沒錯,他們兩個都還是『先生』。」「那為什麼你叫做『戴荷琳夫人』?」
  
  「這個嘛……」荷琳停下來,歉然的笑著。「現在我們要踏入更複雜的領域了。我是伯爵的女兒。所以我一生下來就可被稱為『夫人』(Lady)。」
  
  「而你嫁給喬治以後也不會失去這個頭街?」
  
  「沒錯,貴族的女兒嫁給非貴族的時候,還是可以保留自己的尊稱。所以我結婚以後還是依照娘家的貴族階級,而不是喬治的階級。」
  
  薩力轉過頭來專注的看著她。這樣近距離的看著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讓荷琳感到一陣暖熱的輕微顫動。她可看到那幽暗的雙眼深處有棕色的光點。「所以你的階級永遠比你丈夫高,」他說。「所以你算是下嫁。」
  
  「技術上是如此。」她承認。
  
  薩力似乎很樂於聽到這樣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概念好像讓他很高興。「那如果你嫁給一個平民,你的階級又會發生什麼變化呢?」他隨口問道。「例如說像我?」
  
  這個問題讓荷琳慌亂的離開他身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呃,我……我依然是『荷琳夫人』,只是會冠上你的姓。」
  
  「柏荷琳夫人。」
  
  聽到自己的名字和「戴」以外的姓氏連在一起,讓她吃了一驚。「是的,」她輕聲說。「理論上是這樣。」
  
  感覺到他一直看著自己,她慌張的把膝頭的裙子弄亂又撫平。抬起頭來,她看見柏薩力眼中毫不掩飾的閃耀著雄性的興味。一種像是焦躁的感覺,讓她的心跳加快。她曾被男人這樣看過嗎?喬治抱著她的時候,藍眼中總是滿溢著愛和溫柔——從來不會這樣性感的打量她……帶著炙熱和……愛慾。
  
  柏薩力的眼光從她的嘴移到胸前,又回到臉上,讓她的肌膚感到一陣刺痛的熱潮。一位紳士絕對不會用這種眼光看著一位女士。他是故意要讓她慌亂才這麼做的,荷琳想。他一定是在故意鬧著她玩,可是他一點都沒有好笑的樣子。他濃密的眉毛緊緊的蹙在一起,而且看起來很煩惱,比她更煩惱。
  
  「媽媽!」若詩嘻笑的話語劃破不安的沈默。「你的臉整個紅起來了!」
  
  「是嗎?」荷琳心神不寧的問著,舉起冰冷的手放在滾燙的臉頰上。「我一定是坐得太靠近壁爐了。」
  
  若詩一隻手夾著圓餅小姐走向柏薩力。「我只是『小姐』,」聽到他們關於貴族的討論,她這麼告訴薩力。「可是等我嫁給王子以後就會變成『若詩公主』,到時候你就可以叫我『公主殿下』了。」
  
  柏薩力笑了,緊張的情緒一掃而空。「你現在已經是個小公主啦。」他說,伸手抱起小女孩放在自己膝頭。
  
  突然被抱起來,若詩尖叫笑著。「才不是呢!我又沒有皇冠!」
  
  柏薩力似乎很認真的聽進她的話。「若詩公主,你想要怎樣的皇冠呢?」
  
  「嗯,讓我想想……」若詩專注的皺起小臉。「銀色的?」柏薩力追問著。「金色的?要鑲寶石還是珍珠?」
  
  「若詩不需要皇冠,」荷琳警覺的介入,知道柏薩力真的會去買一頂華麗的頭飾給這個孩子。「乖乖去玩,若詩,不然我就拉鈴叫梅蒂來帶你去睡午覺。」
  
  「噢,不要啦,我不想睡午覺,」小女孩說著,立刻爬下柏薩力的膝頭。「媽媽,我可不可以再吃一塊蛋糕?」
  
  荷琳溫柔的微笑著搖頭。「不行,你會吃不下晚餐的。」
  
  「噢,媽媽,一塊就好嘛,一塊小的就好嘛。」
  
  「我已經說不可以了,若詩。現在安靜的乖乖去玩,讓我和柏先生把課上完。」
  
  若詩不情不願的走開,忽然回頭看著薩力。「柏先生,你的鼻子為什麼歪歪的?」
  
  「若詩,」荷琳嚴厲的斥責著。「你應該知道,不可以批評別人的外表。」
  
  但是柏薩力卻咧齒笑著回答。「我撞到過。」
  
  「撞到門?」小女孩猜著。「還是牆?」
  
  「我撞到一個結實的左勾拳。」
  
  「喔。」若詩深思的看著他。「那是什麼?」
  
  「那是打架的招式。」
  
  「打架很不好,」小女孩堅定的說。「非常、非常不好。」
  
  「是啊,我知道。」柏薩力低著頭做出知錯的樣子,可是他悔改的表情毫無說服力。
  
  「若詩,」荷琳警告著。「希望你不會再打斷我們上課。」
  
  「不會了,媽媽。」小女孩順從的回到原本遊戲的地方。她走過柏薩力座位後面的時候,他偷偷摸摸的拿給她一塊蛋糕。緊抓著美味的點心,若詩像只偷吃的小松鼠一樣匆匆回到遊戲的角落。
  
  荷琳譴責的看著柏薩力。「先生,我不想讓我的女兒被寵壞。她要是習慣了你們豪華的作風,這一年過去以後,她會很難回到一般的生活。」
  
  為了不讓在旁邊玩要的小傢伙聽到,柏薩力壓低了聲音。「稍微寵她一點不會怎樣的。小孩子的童年很快過去的。」
  
  「若詩一定要懂得人生的現實,和該負的責任——」
  
  「這就是現在流行的教養方式?」他閒散的問。「難怪我看到貴族家的小孩都是些蒼白、壓抑、滿臉陰沈的小東西。我想太多父母都太急著讓子女暴露在『現實』裡了吧。」
  
  這話觸怒了荷琳,她張口想辯解,卻很懊惱的發現她無法否認。戴家教養小孩的方式著眼於提供「對人生良好而堅固的準備」,且常鼓勵荷琳也如此教育若詩。他們通常用規定、持續的道德教育,和懲罰的手段來讓孩子順從、懂禮貌。只是這樣的手段其實沒用。戴家的小孩都是些小壞蛋,而且荷琳覺得,要不是她對若詩比較溫和,而沒有像戴家建議的那樣嚴格,若詩可能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可是貴族世家和上流社會對兒童教養大都有著和戴家同樣的看法。
  
  「童年應該是很美好的,」柏薩力突然說出。「無憂無慮,開心。我才不管別人同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只希望……」他幽暗的視線忽然落在眼前的紙張上。「希望怎樣?」荷琳向前傾身,溫和的追問著。
  
  柏薩力回答的時候眼睛沒有看著她。「我希望能讓麗姿有那樣的童年。她小時候過的都是該死的苦日子。我們又窮又髒,大部分的時候都在餓肚子。我辜負了她。」
  
  「可是你比麗姿大不了多少啊,」荷琳輕聲說。「你自己那時候也只是個孩子,卻得擔起那麼重的責任。」
  
  柏薩力不屑的揮揮手,顯然不願意為自己找任何藉口。「我辜負了她,」他粗啞的重複著。「所以我只能趁現在補償她,以後我有孩子的時候,也會盡量讓他們過好日子。」
  
  「而在那之前你會毫不留情的寵壞我女兒?」荷琳說著,一抹微笑浮上雙唇。
  
  「也許我會連你也一起寵壞。」他的聲音裡有點玩笑的味道,可是眼神卻有著讓她震撼的挑戰。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憤怒或責備都只會換來他的嘲弄。可是她不允許他玩這種把戲。她不會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也不喜歡這樣的遊戲。
  
  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清脆冷靜。「你已經給了我一大筆薪水了,柏先生,而我會給你社會禮儀上的完整教育好賺到這筆錢。現在,請翻到筆記的第二頁,我們可以繼續討論在通信和對話的時候所用的正確稱謂。例如說,你絕對不會當面稱呼一個人『尊貴的某某』,可是在書面上——」
  
  「慢著,」柏薩力打斷她,長長的手指交錯在一起,放在精壯的身上。「我滿腦子都是頭銜。我今天受夠了。」
  
  「好吧。那我可以走了嗎?」
  
  「你真的想走嗎?」他柔聲問。
  
  聽到這個問題,她眨了眨眼,覺得一陣笑意讓她的喉嚨扯緊。「柏先生,希望你不要再故意擾亂我。」
  
  他的眼中出現一個嘲弄的微笑。「什麼,一個簡單的問題怎麼會擾亂你了呢?」
  
  「因為要是我說是,那會很失禮,而如果我說不——」
  
  「——那就會變成你喜歡和我在一起,」他幫她說完,白色的牙齒在笑容中閃耀著。「那你走吧。我不想強迫你有這麼多罪惡感。」
  
  荷琳留在座位上。「如果你告訴我鼻子被打斷的故事,我就留下來。」
  
  柏薩力沈思的摸著歪歪的鼻樑,臉上一直掛著微笑。「那是跟葛湯姆的比賽,他本來是個扛煤的工人,大家叫他『黑鑽石』。他的拳頭大如豬腿,而且一記左勾拳就可以讓人眼冒金星。」
  
  「誰贏了?」荷琳忍不住問。
  
  「二十個回合以後我佔了上風,最後一拳撂倒了他。就是這場比賽讓我得到『屠夫柏薩力』的名號。」
  
  他對這個名號感到的那種男性的驕傲,讓荷琳有點反胃。「真不錯埃」她低聲說著,諷刺的聲調讓他笑了起來。
  
  「被老葛打斷鼻子以後我的樣子更可怕了,」他說,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揉著鼻樑。「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俊俏小生,可是這下我永遠也不會像個貴族啦!」「你本來就不像。」
  
  柏薩力裝出受傷的樣子。「夫人,你這句話跟拳擊場上的拳頭一樣傷人。所以你不太喜歡我這張被打壞了的醜臉嘍,你是這個意思吧?」
  
  「你自己知道你很有魅力,柏先生,只是不像貴族的樣子。至少,你有太多……怎麼說呢,你太……壯了。」她比了比他突起的外套袖子和肩膀。「嬌生慣養的貴族不會有那樣的手臂。」
  
  「我的裁縫也這麼說。」
  
  「難道沒有辦法可以讓它們,呃……變小嗎?」
  
  「據我所知是沒有。不過我很好奇,到底我要縮小多少才算合格的紳士?」
  
  荷琳笑著搖頭。「外表根本不是你最大的問題,先生。你需要的是一種尊貴的氣質,你太過叛逆了。」
  
  「可是很有魅力,」他回嘴。「你剛才說我很有魅力的。」
  
  「有嗎?我想我一定是想說『不可救藥』吧。」
  
  兩人會心的微笑,讓荷琳全身竄過一陣愉快的熱潮。她匆匆降低視線看著膝頭,呼吸比平常急促得多。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興奮的壓力讓她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他讓她想要……嗯,其實她也不確定想要做什麼。她只知道那個吻的記憶,他甜美溫暖的雙唇侵略著她的記憶,變成她心裡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她滿臉通紅,把手緊緊的握在一起,試著想克制住自己。
  
  「我的拳手生涯並沒有持續太久,」她聽見柏薩力說。「我打拳只是為了賺到足夠買下輪船股份的錢。」
  
  「真的嗎?」荷琳問,終於可以再次看著他。「我還以為你其實滿喜歡打拳的呢。」
  
  「沒錯,我的確喜歡,」他坦承。「我喜歡競賽,而且喜歡贏。可是打拳帶來太多痛苦,獲利卻不多。我很快就發現不必讓雙手染血,也可以撂倒別人的方法。」
  
  「我的天,柏先生。你一定要把日子過得像是一場為了戰利品而永不休止的戰鬥嗎?」
  
  「不然我該怎麼過呢?」
  
  「你可以試著放鬆一點,享受已經得到的成果。」
  
  他帶著肉桂色光芒的黑眼嘲弄著她。「夫人,你小時候有玩過山大王的遊戲嗎?我想應該沒有,那不是好女孩該玩的遊戲。總之,要先找到一個小土堆或垃圾堆,然後和玩伴比賽看誰可以先爬到最上面。但這是簡單的部分。」
  
  「那麼困難的部分是什麼呢,柏先生?」
  
  「留在上面。」
  
  「我敢賭你一定想盡辦法從早到晚都待在那裡,」她柔和的說。「又踢又打,不讓別的孩子搶走你的山頭。」
  
  「我只能撐到晚餐的時候,」他忽然咧齒笑著說。「我總是被自己的肚子打敗。」
  
  荷琳爆出一陣很不淑女的大笑。她沒辦法停下來,甚至連若詩聽到笑聲都驚訝的走到她的座位旁邊。「怎麼了,媽媽?」「柏先生,」她解釋道。「剛剛說了一個他小時候的故事。」
  
  雖然若詩根本不知道到底那是什麼故事,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柏薩力看著她們母女倆,深棕色的眼中燃起一種奇特的溫暖光芒。「我敢說你們兩個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景象。」
  
  荷琳的笑意消失了,她在驚愕中突然站起來,讓柏薩力也不得不跟著站了起來。我不該來這裡的,這是她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我根本不該同意為他工作,不管酬勞多高都一樣。她這才知道自己有多生嫩、又不知險惡,才會這麼輕易的讓他撩撥得失去控制。要是她不能保護自己,從此她的情緒就會被他任意玩弄。是不是她太久沒有男人在身邊了,才會被他的慇勤沖昏了頭?還是因為他和自己認識的其他男人是那麼不同?最糟的是,不管是享受他的陪伴或欣賞他粗野、市井的魅力,都是對喬治的背叛。
  
  荷琳忽然間想起喬治剛過世的那一段絕望的日子,和那時候侵蝕著她的陰鬱念頭。她曾經一心想著要跟他一起死去。幸好對幼女的愛和關懷讓她神智清醒。但是她曾發誓會永遠懷念喬治,終此餘生只愛他一個人,心中只有他和他的願望。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誓言會很難遵守。可是這個陌生人卻一步一步的慢慢誘惑著她遠離得體的道路。
  
  「柏先生,」她有點支撐不住的說。「我——我們晚餐再見。」
  
  柏薩力的表情也和她一樣嚴肅。「讓若詩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吧,」他說。「上流人家的小孩都不和家人一起吃飯嗎?」
  
  荷琳想了很久才回答。「在一些鄉下地方,小孩可以和家人一起吃飯。可是大多數富裕人家都讓小孩在育兒室分開用餐。若詩習慣了戴家的安排,我不想改變這樣的慣例——」
  
  「可是在那裡有其他小孩和她一起吃飯,不是嗎?」柏薩力指出。「可是在這裡,大部分的時候她都必須一個人吃飯。」
  
  荷琳望著女兒的小臉。若詩似乎正屏著呼吸,興奮地靜靜等著,看意外出現的英雄能不能幫她在大人的餐桌上贏得一席之地。荷琳可以很輕易的堅持要若詩遵循大人和小孩分開用蟹的傳統。可是柏薩力和小女孩同時用期盼的眼光望著她,荷琳好笑又絕望的知道,又有一條規矩要被打破了。
  
  「那好吧,」她說。「如果若詩守規矩,從今以後她就可以和大人一起吃飯。」
  
  荷琳很驚訝的看著若詩開心的大叫著,奔向柏薩力抱住他的腿。「噢,柏先生,」她嚷著。「謝謝你。」
  
  柏薩力開懷笑著鬆開她的小手臂,蹲下來。「要謝謝你媽媽,小公主。我只是問,批准的是她。」
  
  蹦跳著回到荷琳身邊,若詩在她臉上蓋滿了吻。
  
  「親愛的,」荷琳輕聲說,忍著不笑出來。「晚餐前我們要先上樓去換掉你的圍裙,再把你的臉洗乾淨,才不會像個髒小孩。」
  
  「是,媽媽。」若詩的小手拉住她的手,一路跳躍著迫不及待的拉著荷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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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3: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荷琳重新開始和一些朋友通信,其中幾個她自從喬治的葬禮過後就沒有見過面的,而知道她在柏薩力倫敦的家中工作之後,他們的反應讓荷琳非常驚訝。自然有很多人表示不贊同,甚至提出如果她真有需要,可以去他們家中工作。可是,很意外的是,很多人對她現在的狀況很感興趣,還問可不可以去柏家拜訪她。似乎很多女士都很想看看柏家的住宅,更想親自見見柏薩力本人。
  
  荷琳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柏薩力一點都不覺得怎樣。「一直都是這樣的,」他自嘲地微笑著。「你們那個階級的女士可能寧願上斷頭台也不會嫁給我這樣沒有血統的人……可是很多人都想要做我的『朋友』。」
  
  「你是說她們願意和你……」荷琳停了下來,昏亂的想著。「甚至那些已經結過婚的女士?」
  
  「特別是那些結過婚的,」柏薩力冷冷的告訴她。「當你隱居在戴家悼念亡夫的時候,我可是在床上娛樂了不少高貴的女士。」
  
  「紳士不可以吹噓性事。」荷琳滿臉羞紅的說。
  
  「我不是吹噓,只是實話實說。」
  
  「有一些實話你自己知道就好。」
  
  她不尋常的尖銳語調,似乎讓他非常有興趣。「夫人,你臉上的表情好奇怪啊,」他故意柔聲說著。「看起來怎麼有點像在吃醋呢?」
  
  一陣激升的惱怒幾乎讓她氣結。從來沒有人像柏薩力那麼會惹她發火。「怎麼可能,我只是單純的想起尋花問柳可能帶來的那一大堆可怕疾玻」
  
  「『尋花問柳』,」他低聲笑著重複她的話。「這是我聽過對那回事最優美的說法了。不,我從來沒有因為嫖妓而得到梅毒或其他疾玻男人有很多方法可以保護自己——」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荷琳嚇壞了,用手蓋住耳朵。柏薩力是她所認識最放蕩的人,而且他太喜歡談論這些私密的事情,而真正紳士根本不會承認他們聽過這種事。「柏先生,你是罪惡的淵藪。」
  
  聽到這樣的批評,他一點都沒有羞恥的表情,反而笑了起來。「而夫人你呢,是個老古板。」
  
  「謝謝。」她俐落的說著。
  
  「那不是讚美。」
  
  「柏先生,你的任何批評,我都絕對會認為是一種讚美。」
  
  柏薩力大笑起來,每次只要她試圖灌輸一點點道德觀念,他就這樣大笑。他只對那些有關紳士舉止的表面課程有興趣,而只要他覺得合適,他隨時會脫下禮貌的偽裝。荷琳應該討厭他,可是卻做不到。荷琳在柏家住了幾個星期後,對她的僱主已有更多的瞭解,也發現很多值得讚賞的特質。柏薩力對自身的缺點非常誠實,對於自己的出身和缺乏教育的事實也從不掩飾。他有一種奇特的謙遜,不時會貶低自己驚人的聰慧和無比的成就。他常常會運用狡黯的魅力逗她笑。事實上,他似乎很喜歡不停的惹她,直到她脾氣發作,再讓她因挫敗而笑出來。
  
  他們常常在晚上聚在一起談天,有時候若詩會在他們腳邊玩要,偶爾時間很晚了,麗姿和寶娜都去休息以後,他們還單獨在一起聊到夜深時分。炭火在壁爐中燃燒著,柏薩力會不斷給她斟上昂貴的葡萄酒,用他人生中粗野而迷人的故事款待她,而且堅持要荷琳說她童年的故事作為回報。荷琳不懂他為什麼會對那些尋常的生活細節那麼有興趣,可是他會一直糾纏著,直到她說出童年荒謬的傻事,像是一個堂哥曾經把她的頭髮綁在椅子上,或是她有一次故意把一個濕透的海綿從二樓陽台丟到一個男僕頭上的事。
  
  而有的時候他會問起喬治的事,關於他們的婚姻生活……甚至問起分娩的經過。
  
  「你該知道我不能跟你談這種事。」荷琳抗議著。
  
  「為什麼?」柏薩力警覺的黑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變得溫和。他們坐在像珠寶盒一樣精美的家庭起居室裡,整個裝潢都以橄欖綠的天鵝絨為主調。感覺起來,這個房間之外的世界彷彿無限遙遠。荷琳知道他們不該躲在這麼親密的氣氛裡。太密切……太隱密了,可是她怎麼也無法要自己離開。她心裡邪惡的部分想要待在這裡,完全不顧禮教的命令。
  
  「你很清楚這是很失禮的,」她告訴他。「問這種問題很不應該。」
  
  「告訴我,」他懶洋洋的堅持著,將酒杯舉到唇邊。「你是個勇敢的小斗上,還是尖叫不停的女妖怪?」
  
  「柏先生!」她極度譴責的瞪了他一眼。「你一點體諒也不懂嗎?還是對我一點也不尊重?」
  
  「夫人,我尊重你勝過其他所有人類。」他立即回答道。
  
  荷琳搖搖頭,抗拒著唇邊不受控制的微笑。「我不是個好鬥士,」她坦承。「整個過程既痛又辛苦,而且最糟的是,因為我十二個小時就生完了,大家都說那是很順利的分娩,一點都不同情我。」
  
  聽到她淒然的抱怨,他愉快的笑了起來。「如果喬治還活著,你們會生更多孩子嗎?」
  
  「當然,已婚婦女在這種事情上沒什麼選擇。」
  
  「是嗎?」
  
  她困惑的看著他狡賠的目光。「是啊,我……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是說還是有方法可以在不想要懷孕的時候事先預防。」
  
  荷琳驚詫的望著他。良家婦女不會談論這種事。事實上,這個話題是如此禁忌,她和喬治甚至連提都沒提過。的確,她也曾經不小心聽到其他女人之間的耳語,可是她都會立刻避開這樣不得體的談話。可是這個肆無忌憚的男人竟敢當著她的面說起這種事!「這下我真的惹你生氣了,」柏薩力說。「原諒我吧,夫人。我有時候會忘記竟然有人這麼不知世事。」
  
  「我該回房休息了,」荷琳很生氣的說,決定她唯一的手段就是完全忘記這次討人厭的談話,裝作這件事完全沒有發生。「晚安,柏先生。」她站起身,柏薩力立刻跟了過來。
  
  「你用不著跑走,」他哄著她。「我會守規矩的,我保證。」
  
  「很晚了,」荷琳堅定的說,走向門邊。「晚安了,先生——」
  
  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竟然比她先到門口。他的大手緊按著門,喀的一聲把門關上。「別走,」他低聲說。「我會開一瓶你那天很喜歡的萊茵葡萄酒。」
  
  荷琳皺著眉頭回頭看他,本來要告訴他,當女士要離開房間的時候,紳士不可以有異議,而且他們獨處在關起門來的房間裡,也是很不恰當的。可是當她看著那雙幽暗、嘲弄的眼睛時,竟然軟化了。「如果要我留下來,你只能談些合宜的話題。」她冷漠的說。
  
  「只要你喜歡的都行,」他立刻回答。「稅務、社會大事。天氣?」
  
  看著他故意板起來的臉,她實在很想笑。他看起來像一隻假裝成綿羊的野狼。「那好吧!」她說,回到沙發坐下。他幫她重新斟上一杯酒,一杯深色的醇厚好酒,她滿懷欣賞的啜飲著這豐潤的佳釀。她開始喜歡他收藏的昂貴葡萄酒,而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因為遲早有一天她會再也無法嘗到。但在那之前,她可以盡量享受住在這裡的好處:醇酒、美妙的藝術品,還有最罪惡的奢侈享受……他的陪伴。
  
  幾年前,她可能會害怕和柏薩力這樣的人獨處。他不像別人那樣用一種呵護的慇勤對待她,像她的父親、那些追求她的年輕人,或她所嫁的那個無可挑剔的人。柏薩力當她的面說粗魯的言詞,和她談女士不該有興趣的事,也不會企圖隱藏人生不快樂的一面。
  
  他們聊天的時候,他不停加滿她的酒杯,夜越來越深了,荷琳姥縮在沙發的角落,頭落在頭靠上。我喝太多了,她驚奇的想著,卻沒有感覺到這種領悟應該帶來的恐懼或尷尬。淑女不可以喝太多酒,只可以偶爾喝一點點加了水的葡萄酒。
  
  困惑的打量著幾乎喝空的潛杯,荷琳移動著想把它放到沙發旁的小桌上。房間好像忽然間搖晃起來,她手裡的酒杯也拿不正了。柏薩力敏捷的伸出手抓住搖搖晃晃的水晶杯腳,把它放到一旁。荷琳看著他英俊的臉,她覺得頭昏眼花、喋喋不休,而且很奇妙的放鬆與自由,這種感覺從前只在梅蒂幫她脫掉特別緊身的禮服時曾經有過。
  
  「柏先生,」她說,她的話聽起來像從嘴裡漫無目的地飄出來。「你讓我喝太多那個酒了……說真的,你根本就在鼓勵我喝,這是非常不應該的。」
  
  「夫人,你沒有喝醉,」他的嘴角因笑意微微抽動。「你只是比平常放鬆一點而已。」
  
  這樣的說法絕對不是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相信了。「我該回去休息了,」她宣佈,從沙發上蹣跚的站起來。房間好像在旋轉,她感覺到自己往下掉,像從懸崖落下那樣跌入空氣中。柏薩力輕易地抓住她,止住她跌跌撞撞的動作。「噢——」荷琳緊抓住他試圖扶著她的臂膀。「我好像有點昏昏的。謝謝。我一定是絆到什麼東西了。」她彎下腰昏頭昏腦的看著地毯,想找出擋住她的東西,卻只聽到柏薩力溫柔的笑聲。
  
  「你笑什麼?」荷琳盤問著,讓他把自己的背靠在沙發上。
  
  「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只喝了三杯葡萄酒就醉成這樣。」她動了動想站起來,可是他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制止了她其實不太當真的逃跑。他們的小腹很危險的靠在一起,讓她往沙發椅背更縮進去。「留下來陪我,」柏薩力低語著。「夜已經快過一半了。」「柏先生,」她質疑的問著。「你該不會是想引誘我吧?」
  
  他雪白的牙齒在笑容中閃爍著,感覺起來像是在開玩笑,眼神中卻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炙熱光彩。「可能是吧。何不和我在這張沙發上度過剩下來的幾個小時?」
  
  「聊天嗎?」她無力的問著。
  
  「還有其他很多事情,」他用食指撫摸著她下顎的曲線,讓那敏感的線條像著了火。「我保證你會很喜歡。然後我們可以說,都是葡萄酒害的。」
  
  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敢建議這麼誇張的事。「都是葡萄酒害的,」她氣憤的重複著,突然格格的笑起來。「告訴我,這句話你用過多少次?」
  
  「這是第一次,」他輕鬆地保證著。「我還挺喜歡的,你呢?」
  
  她對他皺起眉頭。「你找錯對象了,柏先生。至少有一百個理由我不會和你做那件事。」
  
  「說幾個來聽聽。」他黑色的眼睛邪氣得誘人。
  
  她舉起一隻搖搖晃晃的指頭在他面前揮舞著。「道德……體面……自尊……為我女兒樹立典範的責任……更別提要是和你發生不名譽的事,我就必須離開了。」
  
  「有意思。」他若有所思的說,低身欺向她,荷琳往後縮著,頭重重的壓在扶手上,身體在他下面拉直。
  
  「什麼有意思?」她問著,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吸著氣。房間裡的空氣變得很熱。她抬起沈重的手臂,拂開掛在汗濕額前的一束頭髮。她把手肘放在頭上,泛著汗的手掌向上張開。她真的喝太多了……她醉了……而雖然這個事實現在並不讓她覺得特別困擾,但內心深處她知道,以俊這就會變成必須擔心的大問題。
  
  「你列出的所有理由中少了最重要的那一項。」柏薩力的臉貼得很近,他的嘴,那張絕對是她見過最逗人的嘴,雙唇飽滿、寬寬的、那麼誘人的嘴,靠得這麼近,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氣息輕輕觸碰著臉頰。他呼吸的氣味美妙的結合了葡萄酒香和他自己的味道。「你忘了說,你不想要我。」
  
  「呃,那……那是不必說明的明顯事實。」她結巴著。
  
  「是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好像有點愉快。「夫人,要怎樣才能讓你想要我?」
  
  「噢,我不認為……」因為看見他的頭朝她低下來,還沒說完的話消失在一聲低喊中,身體也因為震撼而輕顫著。她緊緊閉起雙眼,等著、等著……卻感覺到他的唇落在手腕內側。絲絨般的觸感讓一陣情慾的顫抖傳過手臂,讓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抽動著。他縱容雙唇在她腕間柔軟的肌膚上流連,讓細微的脈搏瘋狂的跳動。荷琳的整個身體像弓弦一般繃緊,想抬起雙膝環繞住他。她的嘴唇又腫又燙,緊張地期待著他的吻所帶來的壓力。他抬起頭望著她,眼睛隊地獄裡的火焰一樣陰鬱。
  
  伸手從旁邊拿過一樣東西,他把那樣東西舉在她面前。水晶酒杯在火光中閃爍著,最後幾口勃艮地紅酒在杯底晃動著。「把酒喝完,」他溫柔的建議著。「然後讓我做我想做的事。明天早上,我們可以裝作你什麼都不記得。」
  
  這樣罪惡的提議,誘惑力之大讓她嚇壞了。他只是在戲弄她,荷琳昏亂的想著……他不可能真的是在求歡。他只是想看她的反應,不管她說什麼,同意或不同意,他都會嘲笑她。
  
  「你好壞。」她低語。
  
  他眼中的微笑消失了。「是埃」
  
  顫抖的呼吸著,她用一隻手蓋住眼睛,彷彿試著想抹去酒精造成的迷霧。「我……我想上樓去了。自己一個人回去。」
  
  一陣冗長的沈默在兩人之間拉扯著,然後柏薩力收斂起濃烈的氣氛,輕快而友善的回答著:「我幫你。」
  
  他的手撐住她的手肘後面,扶她站起身來。她一站穩就發現房間已經不再天旋地轉了。她鬆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離開他堅實而誘人的身體,邁步向門口走去。「我可以自己上樓,你不用陪我了。」她說著,懇求的望著他。
  
  「好吧。」他走過來幫她開門,上下打量著她衣衫不整的模樣。
  
  「柏先生……明天早上這件事就會被忘記了吧。」她的聲音中帶著焦急的詢問。
  
  他輕輕點了點頭,看著她拖著無力的膝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
  
  「忘得掉才怪!」荷琳一離開視線,薩力就低聲說著。他做得太過分了,當他准許自己超越那條看不見的界線時就知道了,可是他無法克制。他彷彿無法控制對她的渴望。這個德行完美的女人竟然有力量造成這樣的痛苦。而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她似乎並不知道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他為這樣的狀況而焦慮、苦惱,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在他自大的信念中,任何想要的女人他都可以誘惑到手,不管她的階級如何。他甚至確信,只要有足夠的時間融化荷琳的防衛,一定也可以讓荷琳上他的床。可是只要和她發生親密關係,他就會失去她。一旦發生這種事,絕對不可能說服她繼續留下來。而最不可思議的事實是,他渴望她的陪伴更勝於一夜纏綿。
  
  在薩力的想像中,如果有一個女人最終可以攫取他的注意、他的情緒、他清醒時的所有思慮,那一定會是個世故、大膽……和他在性事上有相同胃口的女人。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一本正經的寡婦竟然會讓他神魂顛倒。毫無道理的,荷琳竟成了讓他上癮的藥物,刺激、甜美,而就像藥物一樣,一旦少去,就會有空虛、渴望的感覺。
  
  他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荷琳夫人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對象,最好還是去摘那些比較可能得手的果實。可是她就在前方的高處,誘人、美好,卻永遠遙不可及。
  
  而為了澆熄胯下絕望的飢渴火焰,薩力會去找別的女人。身為城裡最高級、也最貴得離譜的妓院的會員,他可以隨意挑選任何美貌的娼妓,買下一夜春宵。最近他幾乎夜夜都去那裡報到。
  
  在傍晚時分薩力會和荷琳在一起,光是看著她的樣子、酣飲她的聲音,就會體驗到熱烈的喜悅。然後,等荷琳回到她獨眠的床上時,他會騎著馬到倫敦,在徹底的淫靡放縱中度過幾個小時。很不幸,妓女的技巧只能讓他的慾望暫時紆解。人生中的第一次,他開始承認真正的激情是難以饜足的,而且老二的需要和它上方兩尺處的器官並不一樣。而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新的發現。
  
  「你要蓋一棟新房子?」荷琳驚訝的問,站在柏薩力書房里長長的書桌旁,看著他攤開一組建築圖,用黃銅紙鎮壓住四個角。「可是蓋在哪裡……為了什麼?」
  
  「我想蓋全英國最壯觀的鄉間別墅,」柏薩力說。「我在德文郡買了一塊土地,計劃把上面的三棟住宅合併成一棟。我的建築師已經把房子的設計圖畫好了,我想要你看看。」
  
  荷琳帶幽默的笑容看著他。她像個膽小鬼一樣假裝不記得前一天夜裡上演的那個奇妙、誘人的場景。而且她也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因為柏薩力再也沒有用言語或眼神暗示有任何超越常軌的事情發生過,反而邀來她討論他那許多建設計劃中的一項。她私下決定,那天晚上她驚人的舉止一定是喝太多酒造成的,並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避免。「柏先生,我很樂意看這些建築圖,可是我要先告訴你,我對這些事情一竅下通。」
  
  「不,你懂的。你知道貴族會欣賞什麼。告訴我,你對這個地方的想法。」
  
  他寬大的手在圖紙上輕輕移動著,靈巧的壓住紙張。荷琳研究著這棟住宅不同面向的墨色素描,很在意站在她身邊的柏薩力。他的手壓在圖紙上,彎身看著草圖。
  
  荷琳努力想專注看著圖紙,卻因為柏薩力就在身邊而一直分心。她無法不去注意他的手臂在外套縫線處鼓起的樣子、他的黑髮在頸背鬈曲的樣子,還有黝黑的肌膚上刮得很乾淨的鬍渣。他的外貌很講究卻不矯飾,身上的味道聞起來不像古龍水,反而像肥皂和衣服上漿的味道,他的衣服是量身定做的,卻故意裁得比較寬鬆好藏住那身不夠紳士派頭的肌肉。也許他的確不適合出現在舞會裡,可是他的男子氣概自有其強大的魅力。
  
  「你怎麼想?」他沙啞的低聲問著。
  
  荷琳專心的想了一陣子才回答。「我想,柏先生,」她慢條斯理的說著。「你的建築師是照他認為你會喜歡的樣子設計的。」
  
  這棟房子非常豪華、奢侈而且怎麼看都太正式,它會以非常怪異的模樣與德文郡的景色格格不入。這棟房子絕對顯眼而且毫無疑問的壯麗,可是「優美」或「恰到好處」之類的詞彙絕對無法用來形容這棟太忠於奢華的建築。「這房子很大,」她繼續說。「而且任何人一看到它就會知道主人很富有,只是……」
  
  「你不喜歡。」
  
  他們站得很近,眼光因而交會。看著他專注的黑眼,荷琳心中感到飛濺的暖流。「你自已喜歡嗎,柏先生?」她好不容易問出口。
  
  這個問題讓他露齒一笑。「我的品味低下,」他平淡的說。「我唯一的優點,就是我知道這一點。」
  
  她想爭辯,卻又閉嘴。關於風格方面的事,柏薩力的品味的確令人退避三舍。
  
  看到她的表情,他發出一串在喉問震動的笑聲。「夫人,告訴我你覺得要改些什麼?」
  
  荷琳掀起最上面的圖紙看了看下面的一樓平面圖,無助的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而且畫這些草圖一定也花了你一大筆錢——」
  
  「比起把這個該死的鬼地方蓋好所要花費的錢,草圖的費用根本下算什麼。」「那好吧……」荷琳若有所思的停了下來,咬著下唇想著該怎麼告訴他。薩力的眼光在她的唇上流連著,她很艱難的開了口。「柏先生,如果我介紹你另外一個建築師會不會太過唐突?也許你可以考慮另外請人以不同的概念重新設計一份草圖,再決定你比較喜歡哪一個。我有一個遠房的表弟叫做桑傑聖,最近他的設計漸漸開始出名,而且廣受讚賞。他是個年輕的建築師,觀念很新,只是我想他可能從來沒有負責過這麼大型的計劃。」
  
  「很好,」柏薩力立刻說,眼光還逗留在她的嘴上。「我們可以馬上請他到德文郡去看看他覺得那塊地產怎樣。」
  
  「桑先生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開始為你工作。據我所知,他的設計很受歡迎,行程總是滿滿的。」
  
  「噢,只要你跟他提起我的名字,他絕對會立刻啟程到德文郡去,」柏薩力嘲諷的向她擔保。「所有的建築師都希望釣到我這樣的金主。」
  
  荷琳忍不住笑了。「你的自大有沒有限度啊?」
  
  「等著瞧,」他提議著。「桑傑聖不用兩個星期就會把設計圖交給我。」
  
  一如柏薩力的預測,桑傑聖的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抱著一大堆草圖和部分樓層的平面圖來到柏家大宅,更準確的說,他只花了十六天的時間。
  
  「麗姿,我們早上的課程可能要縮短了,」荷琳說,她從窗口看到桑傑聖樸素的黑色馬車沿著車道駛進大宅,她的表弟自己駕車,熟練地操縱著韁繩。「建築師來了,你哥哥堅持要我跟他們一起開會。」
  
  「好吧,如果一定要那樣……」麗姿很遺憾的說著,聳了聳肩膀。
  
  荷琳忍住不笑出來,她知道麗姿的遺憾完全是假裝的。這位小姐對她們正在學習的通信規則非常沒有耐心。麗姿是一個充滿精力,熱愛騎馬、射箭和其他體能活動的年輕人,覺得把筆放在紙上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動。
  
  「你想不想見桑先生?」荷琳提議。「他的設計很出色,我想你哥哥不會反對——」
  
  「天啊,我才不要。我寧願找別的事做也不想看一個沈悶的老建築師的設計圖和草稿。今天天氣很好,我想去騎馬。」
  
  「也好,那我們中午見吧。」
  
  離開麗姿,荷琳急切的走下豪華的主樓梯。她發現自己微笑著,滿心盼望見到這個遠房表弟。他們上次見面是五年前在一場家庭聚會裡,那時候傑聖還不到二十歲。他是個天性和煦的年輕人,有著敏銳的幽默感和迷人的微笑,一直是全家族都疼愛的孩子。從小時候開始,傑聖就熱愛塗塗畫畫的,常常因為手上永遠沾著顏料而挨罵。而現在,他漸漸以獨特的「自然建築」風格建立傑出的名聲,這種設計的精神是將建築物融入地表風景。
  
  「傑聖表弟。」荷琳喊著,和他同時抵達門口大廳。
  
  傑聖一看到她就微笑了起來,停下腳步脫掉帽子,很熟練的對她一鞠躬。荷琳很高興的發現,傑聖已在過去幾年長成了一位富有魅力的青年,深棕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綠色的眼中閃耀著智慧的光芒。雖然他的體態還帶著年輕人單薄的模樣,卻有著二十多歲年輕人少有的成熟氣質。
  
  「夫人,」傑聖說,他的聲音是略帶沙啞的中低音。荷琳向他伸出手,他柔和的握著。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遺憾,輕聲繼續說:「很抱歉那時候無法參加你丈夫的葬禮,請接受我遲來的歉意。」
  
  荷琳溫柔的看著他。傑聖根本不需要覺得抱歉,喬治突然過世的時候,他正在歐洲旅行。因為路途太遙遠,傑聖無法回來參加葬禮,卻還是寫了一封弔唁的信函。那封信寫得很貼心,雖然有點生澀卻很真摯,其中所表達的誠心同情讓荷琳衷心感動。
  
  「你也知道的,不用覺得抱歉。」她溫柔的回答。
  
  管家包太太走過來幫傑聖拿帽子和外套。
  
  「包太太,」荷琳輕聲說。「可以告訴我,柏先生現在在哪裡嗎?」
  
  「我想他應該在書房,夫人。」
  
  「我會帶桑先生過去。」挽起表弟的手臂,荷琳帶著他穿過房子,他的另一隻手臂抱著圖稿。
  
  一路上傑聖看著四周的環境,發出既驚奇又厭惡的歎息。「不可思議,」他低聲說著。「誇張到不能再誇張。夫人,如果柏先生偏好這種風格,我想你最好還是聯絡別的建築師吧,我不能勉強自己設計這種東西。」
  
  「你先跟柏先生談談再說吧。」荷琳勸他。
  
  「好吧。」傑聖微笑著和荷琳一同向前漫步。「荷琳夫人,我知道是因為你的關係我才會在這裡,我很感謝你讓我有這個機會。可是我一定要問……為什麼你會為柏薩力工作?」他聲音裡有一絲笑意。「我想你一定知道,整個家族都『不太樂見』。」
  
  「家母已經告訴過我了。」荷琳帶著遺憾的笑容承認了。
  
  荷琳一通知家人她決定要為柏薩力工作的計劃,她父母就很明白的表示不贊同。她母親甚至質疑她的精神狀況,懷疑是不是長期的哀悼破壞了荷琳做出理性決定的能力。而她父親一向是個非常務實的人,一聽到荷琳描述柏薩力為了若詩的未來所設立的信託基金,立刻不再反對。身為四個女兒的父親,其中三個還待字閨中,他太瞭解大筆嫁妝的重要。
  
  「為什麼呢?」傑聖追問著。
  
  「要拒絕柏先生是件很困難的事,」荷琳淡淡的說。「你等一下就會知道了。」
  
  她帶著表弟到書房去,柏薩力正在那裡等著。看到柏薩力從龐大的座位站起來,傑聖很難得的沒有表現出被嚇到的樣子。根據荷琳本身的體驗,第一次見到柏薩力會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經驗。很少人具有他那種超越現實的強勢存在感。就算荷琳從來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事,想必也能一眼看出他不但主宰著自己的命運,也左右了旁人的生命。
  
  傑聖直視著柏薩力銳利的黑眼,和他握了握手。「柏先生,」他用獨特的坦誠而友善的萬式說。「請讓我表達我的謝意,感謝你邀請我到府上,也很感謝你願意給我一個展示作品時機會。「「你該感謝荷琳夫人,」柏薩力回答。「是因為她的推薦我才跟你聯絡的。」
  
  荷琳驚訝的眨了眨眼。柏薩力的態度中隱約暗示著,她的建議和看法對他有莫大的意義。她也同樣驚訝的發現,桑傑聖也注意到了這樣的意味,臆測的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望回柏薩力身上。
  
  「希望我不會辜負荷琳夫人對我的信心吧。」傑聖說著舉了舉手臂下挾著的圖稿。
  
  柏薩力比了比已經被清乾淨的桃花心木書桌,傑聖把圖稿在光亮的桌面上攤開來。
  
  雖然荷琳決心在看表弟的作品時要保持中立,但她傾身看著圖稿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發出開心的讚歎。這棟房子帶著浪漫的哥德風,整體設計都很迷人而不落俗套,長長的窗戶鑲著整片未分割的玻璃,將室外的風景引入室內。寬敞的主要隔問和通風的溫室可以作為宴會的極佳場所,而同時也有側翼可以讓家人保有隱私。
  
  荷琳希望柏薩力會欣賞設計師自然而不造作的風格,也希望他不會認為繁複的裝飾等於優雅。可是她很確定柏薩力一定會喜歡房子裡大量運用的新式科技,包括每個樓層都有自來水,很多廁所和鋪設了磁磚的沐浴間,還有在冬天可以舒適取暖的「熱牆」。
  
  柏薩力看著圖稿的時候一點表情都沒有,只偶爾問幾個讓傑聖急著回答的問題。圖看到一半的時候,荷琳感覺到有人進入書房。進來的是麗姿,她穿著俐落的粉紅色鑲紅邊的騎馬裝,這身衣裳的剪裁簡單而俐落,領口的白色蕾絲更增添女性魅力。黑色的鬈發緊緊的編成辮子,戴著紅色的帽子,加上濃密的黑睫毛,麗姿看起來年輕、清新又迷人。
  
  「我忍不住想在出門前來看看設計圖……」看到桑傑聖轉身向她鞠躬,麗姿的聲音消失了。荷琳很快的介紹兩人認識,很驕傲的看著麗姿以完美的姿勢回禮。基本介紹結束之後,他們兩個停下來,帶著短暫而強烈的好奇打量著彼此。接著傑聖便回過頭看著桌上的圖稿,專心回覆柏薩力提出的問題,像是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麗姿。
  
  荷琳對他明顯的忽視感到很奇怪,不懂他或任何身心健全的青年竟然會對麗姿攝人的美貌視若無睹。可是當麗姿加入討論的時候,荷琳注意到傑聖的眼光快速而徹底的掃過她。他的確對麗姿有興趣,荷琳帶著笑意想著,可是他很聰明的知道不能表現出來。
  
  麗姿有一點被眼前這個陌生人的冷漠惹惱,她站在傑聖和荷琳中間看著設計圖。
  
  「如你所見,」傑聖對柏薩力低聲說。「我想設計一棟可以和諧融入當地風景的建築。也就是說,如果把這棟房子移到其他地方看起來就不會那麼合適……」
  
  「我知道『和諧』是什麼意思。」柏薩力略帶嘲諷的笑著說。他繼續看著圖稿,銳利的眼光沒有錯過任何細節。荷琳很清楚柏薩力吸收資料的能力,她相信不用幾分鐘他就可以像傑聖一樣完全瞭解這些設計。柏薩力有驚人的記憶力,可是只用在有興趣的事情。
  
  麗姿也看著圖稿,天鵝絨般的黑眼批評的瞇了起來。「那是什麼?」她問著,手指著圖上的一塊地方。「我一點都不喜歡。」
  
  傑聖回答的聲音似乎比平常低沈一些。「柏小姐,請不要碰觸到我的圖。」
  
  「好吧,可是這個……不對稱、看起來怪怪的陰影是什麼——」
  
  「那叫側翼,」傑聖簡潔的說。「而那些小小的正方形,我們建築師通常叫它們窗戶和門。」
  
  「東邊的側翼和西邊不對稱。」
  
  「等我有空一定會非常樂意跟你解說原因。」傑聖喃喃的說著,只是他說話的音調完全是相反的意思。
  
  「可是看起來歪歪的啊!」麗姿堅持著。
  
  他們的眼神挑戰的交會在一起,荷琳不禁懷疑他們兩個其實很喜歡這樣抬槓。
  
  「麗姿,不要欺負人家了。」薩力輕聲說著,完全沒有發現兩人之間無聲的交流。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荷琳身上。「夫人,你覺得這個設計圖怎樣?」
  
  「我想這棟房子絕對會非常壯觀。」
  
  他果斷的點點頭。「那我決定要蓋。」
  
  「我希望你不只是因為我喜歡才蓋這棟房子。」荷琳略帶警覺的說著。
  
  「有何不可?」
  
  「因為你應該依照你的品味決定。」
  
  「這個設計圖看起來不錯,」柏薩力沈思的回答著。「可是如果這裡或那裡多一、兩個尖塔或城樓也不錯——」
  
  「絕對不能要尖塔。」建築師急切的打斷。
  
  「城樓?」荷琳同時問著。看到柏薩力眼中的光芒,才知道他只是在開玩笑。
  
  「就照你畫的樣子蓋吧!」柏薩力咧齒笑著對建築師說。
  
  「就照這樣蓋?」傑聖問,顯然被他下決定的速度嚇到。「你確定不再仔細看看設計圖,並好好考慮一下?」
  
  「需要看的東西我已經看到了。」柏薩力保證。
  
  荷琳忍不住對驚訝的表弟微笑著。她知道傑聖從沒見過像柏薩力這樣自在的展現權勢的人。柏薩力喜歡快速下決定,從不浪費時間為難題猶豫不決。他曾經告訴過她,他的決定中一成是錯的,兩成的結果差強人意,可是剩下的七成大致正確。荷琳不知道他如何得出這個數字,可是她毫不懷疑絕對有證據支持。這是柏薩力的一個怪癖,他喜歡用數據和百分比來解釋所有狀況。有一次他甚至算出他妹妹麗姿有一成的機會可以嫁給公爵。
  
  「為什麼只有一成?」麗姿在那次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出現,驕傲的問著。「你要知道,我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對象。」
  
  「我計算了現存公爵的人數,去掉那些過於老弱的,再把你需要從荷琳夫人那裡學會多少課程才能見人,當作變數考量。我也考慮到你必須要與之競爭的適婚年輕女士的數量。」柏薩力停下來對他妹妹狡黠的咧嘴一笑。「很不幸,你的年齡影響了數據。」
  
  「我的年齡?」麗姿故作氣憤的嚷著。「你的意思是說我已經超過最佳年齡嘍?」
  
  「你超過二十一歲了,不是嗎?」柏薩力指出這一點,一面靈巧的接住他妹妹用力丟過來的天鵝絨抱枕。
  
  「麗姿,淑女就算不高興也不可以對一位男士丟擲東西。」荷琳說著,被這對吵鬧的兄妹逗笑了。
  
  「那淑女可不可以用撥火鉗在她讓人火大的哥哥頭上加冕?」麗姿怒沖沖地向薩力走去。
  
  「很不幸,不可以,」荷琳回答。「而且依照柏先生腦袋的死硬程度,這也不會有多大的用處。」柏薩力裝出惱羞成怒的樣子,可是還是露出一絲笑意。
  
  「那淑女要怎麼報仇?」麗姿追問著。
  
  「冷漠,」荷琳輕聲回答。「以退為進。」
  
  麗姿倒進椅子裡,長腿在裙下隨意張開著。「我還以為會是更讓人痛苦的方法呢。」
  
  「用鐵鉗打人所造成的不過是害怕和疼痛,」柏薩力笑著告訴妹妹。「可是荷琳夫人的冷漠……」他裝出一陣顫抖,好像一道北極的寒風突然吹來的樣子。「那可不是任何人承受得起的懲罰。」
  
  荷琳好笑的搖頭,心裡卻很遺憾的想著可以對柏薩力冷漠以對的女人大概不存在。
  
  可是有時候柏薩力也會讓她笑下出來……他會變得暴躁易怒又難以控制,隨意對身邊所有人發洩脾氣。有時候他好像被惡魔控制了,連荷琳也逃不過他憤世嫉俗的奚落,而她越是冷淡有禮就越讓他怒火中燒。她猜想一定是他很想要什麼東西卻又發現不可能得到,而且不管那是什麼,他都因為那苦澀的渴望而飽受折磨。而至於那樣「東西」究竟是什麼,到底是社會不認可或生意不成功,就不得而知了。荷琳確信絕對不是因為寂寞,因為柏薩力從來不缺女人的陪伴。就像家裡其他人一樣,荷琳也注意到他不間斷的夜間活動,總是來來去去,而且在特別狂野的夜晚過後,他臉上會有過度飲酒和縱慾的跡象。
  
  他對於尋歡作樂和女人的胃口,讓荷琳越來越不安。她理性的要自己相信,在這方面他和其他男人差下多。有一些貴族男士甚至更過分,他們會整夜飲酒狂歡然後在白天流連夢鄉。柏薩力竟然能徹夜遊蕩後白天還能工作的事實,證明了他的確精力過人。可是她很難忽視他沈溺女色的毛病,而有時候她會誠實的向自己坦承,這樣的不贊同其實和道德沒什麼關係,而是出自她私人的感情。
  
  一想到柏薩力在別的女人懷裡,她就感到一種奇異的寒冷,還有無法忍受的好奇。每個他離家去找女人的夜晚,她的想像力都會脫韁亂跑。她大概知道柏薩力的性行為和她跟喬治從前分享的那種甜蜜、溫和的交流很不同。雖然她丈夫在新婚之夜並不是第一次,但他在這方面的經驗也很有限。在床上,喬治一向是尊重又和善的,表現出的是愛而不是慾望,而且雖然他天性熱忱,卻認為性愛是不可以過度放縱的喜樂。他頂多一個星期來她的房間一次。這種時候就顯得更甜美、更特殊,讓他們兩個都不會等閒視之。
  
  而柏薩力的自制能力比一隻公貓好不了多少。他在溫室吻她的方式,證明了他在性方面的知識遠超過她或喬治的經驗。荷琳知道自己應該要厭惡柏薩力的這一面。可是她卻壓不住那些時常讓她在夜裡醒來的夢,自從喬治過世後,她就開始重複夢到糾纏、情色的畫面。夢到她被撫摸、親吻,被赤裸的抱在男人懷裡……只是最近的夢比以前更惱人,因為夢裡的陌生人開始有一張臉。俯視著她的是柏薩力黝黑的面孔,那炙熱的唇佔領她的嘴,雙手親密地愛撫著她。
  
  荷琳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都滿身大汗且備受困擾,而且第二天一看到柏薩力就會滿臉通紅。她一直以為已經超越了這種原始的慾望,甚至還可憐那些無法控制自身肉慾的人。她從來沒有被性慾困擾過。但這是唯一的解釋,這樣令她無法承受的甜美痛楚,對柏薩力的可怕佔有慾……這種竟然想要變成滿足他需求的女人之一的、不該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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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3: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雖然荷琳今天還是穿著灰色的衣裳,但因為領口和袖口上鮮紅色的鑲邊而顯得不那麼死氣沈沈。若不是因為高領上一個兩英吋的開口,這件衣服簡直可以做修女裝。這個鎖孔形的開口露出一小塊柔嫩雪白的肌膚。光是看到這樣一點點肌膚就讓薩力的想像力狂奔。他從來沒有這麼注意過女人頸子上的一小塊地方。他想將雙唇貼在那甜美的凹處,聞她、舔她……光是想像那塊灰色布料下的柔軟胴體,就讓他快要受不了。
  
  「柏先生,你今天好像不太專心。」荷琳的聲音強迫他把視線從衣裳上移開,看著她那雙威士忌色的溫和眼睛。這麼純真的棕眼……他敢說荷琳絕對不知道他有多著迷。
  
  荷琳柔軟的雙唇微笑著彎了起來。「我知道你很不情願,」她說。「可是你一定要學會跳舞,而且要跳得很好。還有兩個月就是蒲家的舞會了。」
  
  「蒲家的舞會,」他重複著,眉毛冷冷的揚起。「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我想那會是展示你的社交技巧的好機會。蒲爵爺和夫人每年都會在社交季的高潮舉辦這場年度盛事。我和蒲爵爺夫婦認識很多年了,他們家人都很和善。我會私下請他們寄邀請函來。那天晚上我們可以介紹麗姿進入社交圈,而你……也一定會見到很多出身高貴的年輕女士,也許其中有人可以抓住你的心。」
  
  薩力自動的點個頭,雖然他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女人可以像她戴荷琳夫人那樣緊緊的抓住他的興致。他一定是皺了眉頭或有不高興的樣子,因為荷琳微笑著向他保證。「你會發現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她說著,顯然以為他是為了舞蹈課的事煩惱。「我會一步一步慢慢教你。如果最後還是無法正確的把你教會,我們再請教施勞德老師。」
  
  「不要找那個舞蹈老師,」薩力粗魯的說著,他一見到那個人就討厭。他昨天早上去看麗姿上舞蹈課的時候,就很堅決的拒絕過施勞德想順便教他的錯誤企圖。
  
  荷琳歎著氣,她的耐心似乎已經用盡了。「你妹妹滿喜歡他的,」她指出。「施勞德老師是個很有天分的舞蹈教師。」
  
  「他想牽我的手。」
  
  「我敢保證,他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帶你走一遍方塊舞的舞步。」
  
  「我不要和男人牽手。」薩力說。「而且那個吃青蛙的小法國佬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荷琳翻了翻眼睛,假裝沒聽到這句評論。
  
  他們單獨站在裝飾奢華的舞會大廳裡,牆上覆蓋著淺綠色絲綢和好幾百尺長的鍍金浮雕。牆面上高達十八尺的金框大鏡子掛在昂貴的孔雀石柱間,豪華到可以當作俄國宮廷的裝飾。屋頂很神奇的支撐住六座巨型水晶吊燈的重量,每一座吊燈都有可以裝滿幾輛馬車的水晶吊飾。因為薩力要學的只是一些基本的舞步,用不到音樂,所以大廳背後的樂池是空的。
  
  薩力看著他的舞伴在那許多鏡子中的倒影。她灰色的衣裳和四周華麗的裝飾很不搭調。要是荷琳穿著舞會的晚禮服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想像她身穿低胸剪裁的禮服,露出香肩,領口裝飾著其他女人的晚禮服上那些花俏的東西,緊身上衣勾勒出美好、圓潤的胸形……鑽石在潔白的肌膚上閃耀著光芒。深棕色的頭髮綰起,露出戴著珠寶耳環的小小耳垂——「記得我們昨天講過的舞會禮儀嗎?」他聽到荷琳在問,強迫自己專心注意眼前的事。
  
  「一旦邀請一位女士跳舞,」他朗誦著說。「直到將她交回給伴護為止,都不可以離開她。一支舞結束之後,要問她想不想用點心。如果她說要,就幫她在餐飲室找個座位,然後幫她準備需要的東西,而且只要她還想坐在那裡就要一直陪著她。」他停了下來,微微皺著眉頭問:「要是她想坐在那裡吃上一個小時或更久該怎麼辦?」
  
  「你就要陪著她直到她滿意,」荷琳說。「然後你才可以把她送回去給伴護,鞠躬致意感謝她愉快的陪伴。此外,你也要和比較平凡的女孩跳舞,不可以只跟漂亮的跳,而且不可以跟同一位舞伴跳超過兩支舞。如果是有晚宴的舞會,就要陪著伴護到餐桌去;而且要盡力表現得風度翩翩。」
  
  薩力重重的歎了口氣。
  
  「現在,接著練習開舞行進,」荷琳輕快的說。「在自己的舞會開舞的時候,一定要維持緩慢而尊貴的步伐。沿著牆壁前進,然後在轉角的地方做換步的動作。」她稍稍向他靠過來,用合謀的語氣說。「開舞行進其實只是繞著房間走動,讓女士們藉機展示服裝。不可能犯什麼錯的,柏先生。只要帶著跳舞的人沿著舞會大廳走一圈再回到中間,同時表現出一點驕傲的樣子。這對你應該毫無問題。」
  
  她溫和的玩笑,讓他心裡湧起一陣愉快的感受。在舞會上故作嚴肅又裝模作樣的行進,這回事總是讓薩力覺得很可笑。可是想到在舞會大廳遊行,展示身邊挽著像荷琳那樣美麗的女子……也許還挺不錯的。這種宣示領域的動作,他喜歡。
  
  「可是絕對、絕對不可以同時帶著兩位女士行進。」荷琳告誡他。
  
  「為什麼?」
  
  「首先,這會讓你沒辦法在轉角的地方換步,而且……」她停了下來,似乎在兩人目光交會的一刻忘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麼。像是分心了的樣子,她慢慢的眨了眨眼睛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這是男士對一位特定女士表現的尊崇。」她伸手輕輕挽起他的手臂。「往第一個轉角前進。」
  
  他們踏著尊貴的步伐前進,薩力因為自己在光亮的拼花地板上發出的腳步聲而覺得既傻氣又不自在。走到轉角的地方,他們停下來讓荷琳解釋怎麼換步。「我會放開你的手臂再牽住你的手,然後你要帶著我從你的左邊換到右邊……」她邊說邊示範動作,薩力聽從著。他們的手碰在一起,她冰冷的纖細手指滑進他掌心的感覺,讓薩力暫停呼吸。
  
  荷琳帶著明顯的困惑停下來,輕輕抽了一口氣把手收回去。她一定也感覺到了,那由於兩人手的碰觸而引起的激烈感官震動。薩力站在那兒望著她低垂的頭,渴望把手探進那頭直順的深色秀髮,抬起她的頭。他永遠忘不了吻她的感覺,兩人唇間的纏綿,還有她口中的甜蜜和她脆弱的呼吸。
  
  「我們……」荷琳聲調微抖的說著。「我們應該要戴手套的。紳士和淑女跳舞的時候一定要戴手套。」「要叫人去拿嗎?」薩力被自己粗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不,我……我想應該沒必要。」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參加舞會的時候一定要帶一副備用手套,」她低聲說。「紳士不可以向女士伸出戴著骯髒手套的手。」
  
  她再次伸手握住他的手,眼睛卻沒有看著他。他們的手短暫而刺激的交握了一下,然後她帶著他做完換步。
  
  「太久了,」他聽到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我都快忘記要怎麼做了。」
  
  「喬治走了以後你就沒有跳過舞?」他問。
  
  她無言的搖了搖頭回答。
  
  對他來說地獄就像這個樣子,薩力沈默的想著,在開舞行進的課程中,他的身心都飽受煎熬。他很感激時下流行的外套長下擺遮住了長褲的前方。要是荷琳能稍微猜到他有多亢奮,有多想把她緊抱在懷中盡情褻瀆她,用他的手、唇和身上所有想得到的器官,那她絕對會尖叫著逃出舞會大廳。
  
  可是比起方塊舞,開舞行進根本不算什麼,那些乏味的滑步和快滑步再加上一堆裝模作樣的腳步動作。而華爾滋絕對是某個男人——或女人——所發明令人無法忍受的折磨。
  
  「稍微站靠近我右邊一點,」荷琳說著,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眼睛。「右手臂繞過我的腰。要扶穩,可是不要抱太緊。」
  
  「像這樣?」薩力小心翼翼的伸臂繞過她腰部纖柔的曲線,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比其他男人更習慣於把女人攬在懷裡,可是這次的經驗如此的不同。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像她這麼優美的人,更從來沒有這麼急著取悅一個女人。一時間她的情緒很難看得出來,他不禁猜想她是不是不喜歡和自己靠那麼近。到底她習慣於在貴族纖瘦優雅的臂彎中舞蹈,而不是他這種肌肉結實、出身低下的拳手懷裡。他的手感覺起來像熊掌,他的腳像車輪一樣又大又重。
  
  她的左手輕放在他右邊的肩膀上。他的裁縫拆掉了外套上所有墊肩好讓他看起來縮小一點,可是很不幸的什麼都藏不住粗野隆起的肌肉。
  
  荷琳用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她的手指潮濕又纖弱。在他懷中的她是如此甜美輕盈,讓他心中掀起一陣渴望的衝擊。「男士用手帶領女士,」她說著抬起頭來。「不要把我的手握那麼緊……要堅定而穩固的握好,可是要很溫和。手臂要維持有點圓弧狀。」
  
  「我很怕會踩到你。」他喃喃的說。
  
  「只要專心維持我們之間的距離就不會有問題。如果你把我抱得太緊,那會讓我不能自由的移動。要是我們站得太開,我又會沒有足夠的支撐。」
  
  「我想我辦不到,」薩力低沈的說。「你已經教會我行進的動作,方塊舞也勉強混得過。就這樣吧。」
  
  「噢,你必須學會華爾滋,」她勸誘著。「不會跳華爾滋就不可能恰當的追求女士。」
  
  他簡短的回答讓她皺著眉頭下定決心。
  
  「隨便你愛說什麼,柏先生,但我一定要教你跳華爾滋。如果你再不合作,我就派人去請施勞德老師。」
  
  用舞蹈老師威脅的這一招讓他的眉頭皺得更深。「好吧,該死的。接著要怎麼做?」「華爾滋一共有兩個動作,每個動作各三拍。現在用左腳向後滑——先提醒你,一小步就好——然後把右腳跨到左腳稍微後面一點的地方,接著轉向右邊——」
  
  一開始的時候真的非常困難。可是薩力開始專心聽從荷琳的指示,感覺她以近乎神妙的流暢和他一同滑行,他笨重的步伐漸漸有信心。她輕鬆地和他一起舞動著,該轉圈的時候會輕輕按著他的手,這對他幫助很大。她看起來很喜歡與他共舞也讓他更有信心,雖然他想不出她怎麼會願意和自己一起跌跌撞撞的跳完一支華爾滋。
  
  「手臂不要動,」她提醒著,眼中閃耀光芒地望著他嚴肅的臉。「你的手臂會像抽水幫浦的把手似的,上下動來動去。」
  
  就像她預期的,這句話打亂了他的節拍。他揚起眉毛嘲諷地望著她,被這眼光看到的人通常會手足無措。「夫人,我現在只能專心於腳步,免得一步踩錯害你殘廢。」
  
  「其實你跳得不錯,」她說。「我不相信你從來沒有跳過華爾滋。」
  
  「真的從來沒跳過。」
  
  「你非常靈巧。通常初學者會把重量都放在腳踝上。」
  
  「因為我是拳擊高手,」薩力說,帶著她轉了一個半圈。「在拳擊場上,如果腳步沈重會無法及時閃避攻擊。」
  
  雖然他並沒有在說笑,荷琳卻似乎覺得很有趣。「柏先生,希望你不要在我們的舞蹈課裡運用太多拳擊場上的技巧。我可不想到最後發現自己變成在跟你比拳。」
  
  看著她粉紅色的笑顏,薩力感到一陣痛苦的甜蜜,這樣的感覺並不是身體上而是精神上的。她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女人,他不只一次地嫉妒著戴喬治,他何其有幸被她愛過,而且還有權利可以隨時觸摸她、親吻她,照顧她所有的需要。此外,她到現在都還愛著他。
  
  據薩力所聽說過的,戴喬治是個完美的男人。英竣富有、正直、值得尊敬又充滿同情心。他的確配得上荷琳這樣的女人,就像薩力完全配不上一樣。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喬治擁有的任何特質。他能給她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都是污穢的。
  
  「假如」是他最常使用的一個詞,它毫不留情地在他腦中迴響著:假如……假如……他遺忘了華爾滋的節奏,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害得荷琳撞進他懷裡。她輕輕喘著氣笑著說:「噢……你突然停下來,我——」
  
  薩力低聲道歉,伸手扶住她。衝力讓她嬌小的身軀貼在他身上。甚至隔著她身上層層的灰衣裳,他的感官還是因為感覺到她而狂喜的躁動著。他試著鬆開手臂放開她,但是拒受控制的肌肉卻一直收緊,將她緊緊擁在懷中。她的呼吸因為跳舞而急促,他的胸膛可以感覺到她胸部輕柔的起伏。這一刻似乎停留在時光中。他等著荷琳結束這一刻,等著她抗拒,但她卻奇異的沈默,絲般的眼睫抬起,露出受傷的眼神。這樣的姿勢變成一個無法否認的擁抱,兩個人融在一起,深深望著彼此,眼中有著無法克制的沈迷。
  
  荷琳終於轉開視線,但她溫暖的氣息拂過他的下巴。他的雙唇灼熱而乾燥,渴望貼上她的唇。他等著那雙小手採取行動……也許她會摟住他的頸項、拉低他的頭……也許她會微微的暗示她想要他……可是她只動也不動的停留在他的懷中,沒有退縮也沒有鼓勵。
  
  他發出一聲顫抖的歎息,儘管全身都默默刺痛抗拒著,他終於還是鬆開鎖緊的肌肉。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他不禁猜想,荷琳會不會知道他差一點就要架走她,把她帶到別的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好。他所有熟知的慾望似乎都在身體裡亂跑,最後火熱的集中在胯下。他想感覺她躺在自己的身體下,想在她的身體裡獲得滿足。但更甚於此的是,他想要她的感情,她的愛撫和在耳邊低聲呢喃的愛語。他從來沒有這麼像個傻瓜,絕望地渴求著完全不可能屬於他的東西。
  
  一個冷酷清晰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他無法從荷琳身上得到的東西,可以從別的女人身上得到。倫敦至少有好幾百個女人可以給出他所想要的情感,而且要多少有多少。薩力感激的緊抓這個想法,像個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浮木。他不需要戴荷琳夫人。他可以找到更漂亮、更機智的女人,而且有著同樣溫暖的雙眼。她沒有什麼特別,他今天晚上就會向自己證明這一點,還有明天晚上……每個晚上,直到他能夠相信。
  
  「我想今天就上到這裡,」荷琳低聲說著,感覺似乎還有點茫然。「柏先生,你學到很多了。我相信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完全熟練華爾滋。」
  
  薩力鞠躬作答,強迫自己禮貌的微笑。「謝謝你,夫人。那就明天上課的時候見了。」
  
  「你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飯?」
  
  他搖搖頭。「我今天晚上和幾個朋友在城裡有約。」
  
  她眼中閃過的光芒透露了她的不悅。他很清楚荷琳不喜歡他過度的交際和放縱性慾,但她的不悅忽然間讓他感到一種殘酷的樂趣。讓她獨守空閨吧,他才不會放棄輕易可以找到的享樂。
  
  荷琳慢慢朝若詩的房間走去,她的女兒正和梅蒂共度午後閱讀和遊戲的時間。她忽然發現很難控制自己的思緒。她不停地想起自己依偎在柏薩力的懷中,在鑲滿鏡子的舞會大廳中慢慢旋轉,兩人的身影不停地閃過。和他那麼靠近,親密的說笑著超過兩個小時,把她的感覺扯亂到無法承受的地步。她為了某種無以名之的東西而感到心煩意亂、焦躁不快。她很高興舞蹈課上完了。曾經有那麼個美好又怪異的瞬間,他把她抱得太緊,甚至像要吻她。
  
  要是他真的吻了呢?她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她不敢思考這個問題。柏薩力吸引著她心底深藏的某種原始本性。對於一個所受的教育是甚至跟丈夫在一起的時候,都要嚴格克制性慾的女人而言,這樣的情況是一項警訊。
  
  她應該害怕柏薩力的粗野,卻反而被他所吸引。他從不把她當成脆弱的娃娃,或需要同情的對象,他挑戰她、取笑她、對她直話直說。柏薩力讓她覺得生氣勃勃、充滿活力,而且開始對自己的小世界之外的事情產生很多興趣。她不但沒有教育他,相反的,他正在改變她,而且都不是好的變化。
  
  荷琳顫抖的笑著,抬起一隻手遮住酸痛又敏感的眼睛。一陣金星閃過她的眼前,讓她屏住了呼吸。「噢,不要,」發現偏頭痛就要來襲的訊號,她輕聲說著。一如以往,一陣刺痛毫無原因的出現。也許稍微躺一下加上冷敷額頭,可以防止即將到來的劇痛。
  
  荷琳扶著樓梯扶手走上階梯,因為前額和頸後漸漸加劇的疼痛而腳步歪斜。她終於走到和若詩的房間相連的套房,聽到女兒說話的聲音。
  
  「……不對啦,梅蒂,那不是小跑步,太慢了啦!這才是小跑步……」從門口望進去,荷琳看到女兒正和金髮的女僕坐在地毯上,兩個人身邊堆滿了玩具。若詩正抓著柏薩力買給她的一件玩具,一匹真皮的小馬。那匹馬有著精巧的尾巴和用真的馬毛製成的鬃毛,以及一雙閃亮的玻璃眼睛。它拖著一輛載著幾個洋娃娃的小型馬車走過用積木和書本搭成的房子。
  
  「親愛的,它們要去哪裡?」荷琳溫柔的問。「去公園還是去逛街?」
  
  若詩微笑著抬起頭,深色的鬈發跳躍著。「媽媽,」她喊著,然後又回頭專注的玩著小跑步的玩具馬。「它們要去煉鋼廠。」
  
  「煉鋼廠。」荷琳帶著笑意重複著。
  
  梅蒂的圓臉上浮起一個諷刺的微笑。「沒錯,夫人。柏先生告訴若詩,勞工階級的生活狀況,還有他們在他的煉鋼廠和其他工廠工作的情形。我曾試著告訴他,若詩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可是他根本不理我。」
  
  荷琳一開始的反應是生氣,他沒有權利跟一個處處受保護的小孩談起勞工階級的生活情況。而另一方面,荷琳從沒想過她的女兒可能到長大成人都不瞭解貧富之間的差異,以及為什麼有人住在精美的房子裡,而有人卻得睡在街上、吃苦挨餓。「我想,」她猶豫著說。「這也許不是件壞事。若詩應該對這個世界有點認識……知道大部分的人和她過的是不同的生活……」
  
  她揉著額頭,疼痛已經加劇成不斷的刺痛。這是第一次她瞭解到,以目前的狀況,柏薩力已漸漸變成比喬治更真實、更有影響力的人。柏薩力跟若詩一起玩找拖鞋、躲貓貓的遊戲,也品嚐過在一個下雨的午後,若詩「幫忙」廚子做的果醬,也曾經在火邊的地板上為她用紙牌蓋了間房子。這些都是她的父親無法做到的。
  
  柏薩力從來不會忽視若詩,也不會說她的問題傻氣。事實上,他對若詩的態度,就好像她和家中其他人有著同樣的重要性,甚至更重要。大多數成年人都認為小孩只是末成形的人,在長到一定的年齡前不值得給予任何權利或榮耀。可是柏薩力顯然很喜歡這個小女孩,而且若詩也漸漸喜歡他。這又是另一個讓荷琳覺得困擾的意外狀況。
  
  「噢,夫人,」梅蒂專注的看著她說。「你的偏頭痛又發作了是不是?你滿臉蒼白,而且整個人都病奄奄的。」
  
  「是埃」荷琳把大部分的體重倚靠在門框上,憂傷的看著女兒。「對不起,若詩。我答應過下午要帶你去散步的,可是今天不行了。」
  
  「你生病了嗎,媽媽?」小女孩的臉擔心得皺在一起,跳起身來,走到荷琳身邊抱著她的腰。「你要吃藥,」她像個小大人似的指示著。「還要把窗簾拉上,閉起眼睛休息。」
  
  雖然痛苦逐漸加劇,荷琳還是微笑著讓那雙小手拉著她走向臥房。梅蒂很敏捷的拉上厚重的窗簾,遮去每一絲光線,然後開始協助荷琳脫衣。
  
  「溫醫生上次給的藥水還有嗎?」荷琳聲音微弱的說著,梅蒂解開她背後鈕扣的動作讓她痛得退縮。房間裡的任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讓她的頭劇烈抽痛。她最後一次在戴家偏頭痛發作的時候,家庭醫生給了她一瓶藥水,讓她陷入慈悲的沈睡中。
  
  「當然有,」梅蒂輕聲說著,她對荷琳經常發作的偏頭痛很有經驗,知道要把聲音放輕。「我絕對不會忘記的,夫人。你先在床上躺好,我馬上去幫你倒一大匙。」
  
  「感謝老天。」荷琳發出啜泣的歎息。「梅蒂,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謝謝你,謝謝你和我們一起到柏家來。就算你選擇要留在戴家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怎麼會讓你和若詩自己到這種怪裡怪氣的地方來?」梅蒂輕輕的低語中帶著笑意。「而且說實話,夫人,我還滿喜歡這裡的。」
  
  衣裳滑落在地上,接著是一套輕型束腰然後是長襪。身上只剩下襯衣和襯褲,荷琳爬上床。她咬著嘴唇忍住痛苦呻吟,放鬆倒在枕頭上。
  
  「梅蒂,」她低語著。「你都沒有時間休假。我好起來以後一定會補償你的。」
  
  「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女傭安慰著她。「讓你的頭好好休息,我馬上就拿藥過來。」
  
  薩力穿著俐落的藍外套和黑長褲,頸子上結著清爽的黑領巾,快步走下主樓梯準備出門進行夜間的娛樂。他的心情不是期盼,而是決斷。下午舞蹈課時所掀起的感覺還在他的全身翻騰,催促他尋求滿足。他計劃要先找個性趣十足的女人徹底胡鬧一番,然後用打牌和飲酒度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什麼都好,只要能讓他忘掉荷琳在他懷裡的感覺。
  
  可是當他走到快到樓下的時候,急促的腳步卻慢慢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若詩坐在鋪著地毯的階梯上。她像個一本正經的娃娃,穿著縐邊細棉布洋裝,胖嘟嘟的小腿藏在厚厚的白襪裡,小小的手上抓著從不離身的鈕扣串,這副模樣讓他微笑了起來。她和麗姿差不多這個年紀的時候多不一樣埃若詩是個有禮貌、自製、甜美而認真的小姑娘,而麗姿從前卻是個精力過剩的小淘氣。荷琳到目前為止一直有效地保護女兒過著安全且井然有序的生活,可是薩力認為,若詩需要父親的影響。要有人讓她懂得公園護欄和花園磚牆之外的世界,讓她知道有些小孩的衣裳沒有蕾絲領子,而且有人要流血流汗的討生活。那是生命的常態。然而若詩不是他的女兒,他沒有權利對她的教養發表任何意見。
  
  他在若詩上面的幾個台階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她。「小公主,」他嘴角含著微笑說。「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呢?」
  
  若詩歎了口氣,小胖手溜過鈕扣串。找到她最心愛的香水鈕扣拿起來湊在鼻子前面聞著。「我在等梅蒂,」她悶悶不樂的說。「她在喂媽媽吃藥,然後我們要在育兒室吃晚餐。」
  
  「吃藥,」薩力皺著眉頭重複著。搞什麼鬼,荷琳怎麼會要吃藥?兩個小時前他們剛上完舞蹈課的時候她還好好的。發生什麼意外了嗎?「因為她的偏頭痛。」小女孩用手撐著下巴。「這下沒有人跟我玩了。梅蒂會盡力跟我玩,可是她太累了玩不起來。然後她會提早帶我去睡覺。噢,我不喜歡媽媽生玻」
  
  薩力深思的皺起眉頭看著小女孩,想著怎麼有人可能在短短兩小時內偏頭痛發作,甚至到無法動彈的地步。是什麼造成的?他所有夜間活動的計劃在瞬間消失。「小公主,你在這裡坐著,」他低聲說。「我要去看看你媽媽。」
  
  「真的嗎?」若詩充滿希望的看著他。「你可以讓她好起來嗎,柏先生?」
  
  問題裡那天真的信心,不知為什麼擰緊了他的心,同時也讓他笑了起來。他彎身輕拍她深色髮絲的頭頂。「恐怕不行,若詩。可是我會讓她得到需要的東西。」他離開她,兩步並做一步的登上階梯。他到達荷琳房間的時候梅蒂剛好出來,他注意到女僕臉上緊張擔憂的表情。熱辣辣的焦慮充滿他的胸口。「梅蒂,」他粗聲說。「荷琳夫人到底怎麼了?」
  
  矮胖的金髮女僕快速的用手指抵住嘴唇,做出保持安靜的手勢。「先生,她的偏頭痛又發作了,」她壓低聲音說。「每次都突然發作,任何聲音、氣味或光線都會讓她的頭痛得不得了。」
  
  「為什麼會發作?」
  
  「我也不知道,先生。自從戴先生走了以後她就常常這樣。這病通常會持續一整天,或稍微更久一點,然後她就會恢復了。」
  
  「我派人去請醫生。」薩力決斷的說。
  
  梅蒂立刻搖搖頭。「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請醫生了。夫人看過這方面的專家,他說這種偏頭痛是治不好的,只能好好休息、吃藥,等她自己好起來。」
  
  「我要去看她。」
  
  女僕寬寬的臉上馬上出現警戒的表情。「噢,先生,希望你不要去打擾她!夫人現在不能跟任何人說話,她很難受,那個藥會讓她頭腦不清醒。而且她……唉,她衣衫不整。」
  
  「我不會打擾她,梅蒂。你趕快去找若詩,她一個人坐在樓梯上。」薩力不理會女僕的抗議,逕自推開門走進臥房裡。他眨著眼睛適應房間裡的幽暗,聽到荷琳呼吸困難的聲音。空氣中漂浮著一股膩人的甜味,他好奇的嗅著。走到床邊,看到床頭桌上有個瓶子和一支黏黏的湯匙。他用手指碰了碰湯匙,伸進嘴裡嘗了嘗,發現糖漿帶著鴉片的味道。
  
  荷琳感覺到房裡有人,在薄薄的床單下翻動著。她的眼睛和額頭上蓋著濕布。「梅——梅蒂?」她低語著。
  
  薩力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還以為和我上完舞蹈課,痛的應該是你的腳,」他輕聲說。「而不是你的頭。」
  
  他溫和的聲浪讓她的頭開始抽動。「噢……柏先生……請你馬上離開。」她含糊不清的說著,顯然是受到鴉片藥效的影響。「我……我沒穿好衣服……而且這個藥水有時候會……讓我說一些平常不該說的話……」
  
  「那我更要留下來了。」
  
  她發出一陣笑聲。「請不要逗我笑……很痛。」
  
  薩力坐入床邊的椅子。他的體重讓椅子發出的聲音,使荷琳痛得縮起身體。他的眼睛適應了缺乏光線的房間,他凝望她發亮的雪白肩膀和胸頸交會處的甜美曲線。「可愛的夫人,你吃的那種藥裡有大量鴉片,我可不想看到你上癮。我看過很多比你健康得多的人變成活生生的骷髏。」
  
  「那是唯一有效的藥,」她喃喃說著,顯然因為疼痛和藥物而神智不清。「我會睡上一整天……然後偏頭痛就消失了。明天沒辦法上課了……請原諒……」
  
  「去他的鬼課。」薩力輕聲說。
  
  「請注意言詞。」她虛弱的歎了口氣,責備著。「偏頭痛怎麼會發作的?是不是我做了什麼——」
  
  「不,不……這是沒有原因的。一開始的時候我會眼冒金星,然後疼痛從頭的一邊或頸子上開始……然後不斷擴散,我會整個人覺得思心,而且暈眩。」
  
  薩力小心翼翼的移動到床邊,在她身邊的床墊上坐下。荷琳感覺到床墊因為他的重量陷下去而喃喃抗議著。「柏先生……請你……讓我靜一靜。」
  
  薩力的手指伸到她的頸後。她頸背和後腦間的那塊地方非常僵硬,他甚至可以摸到一束堅硬、收緊的肌肉。他的碰觸讓荷琳痛得呻吟起來。他用雙手指尖極其溫和的揉著糾結的肌肉。一滴淚水從蓋著她眼睛的濕布底下流出來,她顫抖著吐出一口氣。
  
  「這樣有幫助嗎?」過了一分鐘薩力低聲問著,他可以感覺她不那麼緊繃了。
  
  「有,一點點……」
  
  「要我停下來嗎?」
  
  她馬上伸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手指環著手腕一側。「不,不要停。」
  
  他繼續沈默地按摩她的頸後,她的呼吸漸漸轉成濃重悠長,他還以為她應該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很驚訝的聽到她忽然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渾濁而溫柔。
  
  「喬治過世了以後,我才開始有偏頭痛。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我正在看信……大家都很好心……跟我分享他們的回憶……每個人都說他們很驚訝……但我才是最驚訝的人。」她的聲音空虛遙遠,像在夢境中說話。「那麼健康的人。雖然不像你一樣壯,可還是……身體很好。後來喬治開始發燒,除了茶什麼都吞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他好像知道自己快要走了……就開始準備。有一天他派人去請他最好的朋友,雷文熙……他們從小就認識了。他要雷文熙和我答應……」
  
  她歎著氣,彷彿在記憶之流中漸漸飄離。
  
  「答應什麼?」薩力專注的望著她鬆弛的嘴追問著。「他要你們答應什麼?」
  
  「無所謂,」荷琳含糊的說。「我跟他說好,只要能讓他安心就好。我要他最後再吻我一次。他吻了我……最甜美的一吻……雖然他已經沒有力氣擁抱我了。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變了……醫生說那是迴光反照。我把喬治抱在懷裡,感覺生命離開了他……我抱著他好久,直到他不再溫暖。」
  
  薩力放開她的頸項,拉起被單呵護的蓋住她裸露的肩膀。「我很遺憾。」他低語著。
  
  「後來我很生他的氣,」荷琳坦承著,用一個孩子似的動作抓住他的手。「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
  
  他動也不動,輕輕握住她的手指。「為什麼生氣呢,寶貝?」
  
  「因為喬治……沒有奮戰。他就這樣溜走了……接受這回事……像個紳士。就這樣丟下我走了。他本來就不是個會奮戰的人。我怎麼可以怪他呢?可是我竟然還在怪他。」
  
  如果是我,一定會奮戰的,薩力想,努力將這些話鎖在心裡。為了能和你跟若詩在一起,我絕對願意和魔鬼本人正面搏鬥。我會又喊又踢,也不願放棄我所擁有的一切。
  
  她的唇上浮起虛弱的微笑。「現在你知道……我是個多壞的女人。」
  
  薩力傾身望著她,看著她墜入夢鄉。她是他見過最好的女人。他整個人都被一個希望所吞噬,他希望能保護她,再也不讓她有任何不快樂的時刻。他抗拒著她勾起的感覺,那種讓人害怕的溫柔;可是這感覺卻不停地擴散,滲透了他的全身。原本想要出門去別的女人身上尋求安慰的慾望,完全不見了。他現在只想留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裡,守護著戴荷琳夫人,而她會夢著她死去的丈夫。
  
  痛苦的煩惱著,薩力離開床墊。一陣衝動讓他執起她軟綿綿的手虔敬的湊到唇邊。他吻了她的手背和手心凹陷的地方。她的肌膚那絲般的觸感抵在他的唇上,再也沒有什麼能如此美好。
  
  薩力無限小心的把她的手放回被單上,最後一次痛苦地看了她一眼才離開房間。他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他自己的家。他覺得被囚禁、困住,就要窒息了。
  
  「老爺?」梅蒂在走廊上等著,帶著顯而易見的猜疑望著他。
  
  「若詩在哪裡?」薩力簡潔的問。
  
  「她在家庭起居室裡,柏太太和柏小姐陪著她。」梅蒂不安的皺著眉頭。「請容我發問,先生,你在戴夫人房裡那麼久,做了什麼?」
  
  「我趁她失去知覺的時候強暴了她,」他嚴肅的說。「沒想到要花那麼久的時間。」
  
  「柏先生!」女僕氣憤的嘍著。「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可怕的話!」
  
  「別氣成這樣,」他微微笑著說。「我只是陪著荷琳夫人直到她睡著。你知道我寧願先剖了自己的喉嚨也不會傷害她。」
  
  女僕深思的望著他。「是的,先生,」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想我的確知道。」
  
  女僕的這句話讓薩力不自在的想著,他對荷琳的感覺是不是真的那麼容易被看出來。該死的,他野蠻的想著,快步擦過她身邊走開,需要逃離這裡的念頭快讓他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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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3: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在倫敦想要找怎樣的俱樂部都有,可以隨時滿足各種嗜好……運動愛好者俱樂部、政治、哲學、飲酒、賭博或女色。各個俱樂部都聚集了不同的人物,有錢人、新進社交圈的人、文士、貴族。很多俱樂部都邀請薩力加入,那些俱樂部歡迎有正派職業的紳士,有成就的商人、律師或企業家。可是他不想參加這一類的俱樂部,他想參加那些不希望他加入的俱樂部,那些富有貴族派頭、又嚴格限制會員的俱樂部,往往只接受父祖輩已經是會員的新成員。馬羅俱樂部就是他最近屬意的目標。
  
  在馬羅俱樂部,會員只需要彈彈手指就會有人送上想要的東西,飲料、魚子醬或女人,而且是快速又保密的服務。這裡所提供的永遠是最上等的貨物、優美的環境,而且絕對不會向外界提起會員的癖好。俱樂部的外觀很平凡,座落在聖詹姆士街的盡頭,看起來只是一長排男士休閒中心裡的一家。白色的石牆和經過粉刷的房屋正面設計都很經典,山形牆和對稱的外觀也算不上氣派。但內部卻是嚴肅而昂貴的英式風格,牆壁和屋頂都覆蓋著磨得發亮的桃花心木,地上鋪著紅棕相間八角形圖案的厚地毯。真皮傢俱厚重結實,充足而柔和的照明來自鐵鑄的油燈和燭檯。這裡是專門設計讓男士覺得舒適的環境,絕對看不到花朵或蕾絲的蹤跡。
  
  馬羅是所有俱樂部的神山,有些家族連續幾代申請入會都未被接受。連薩力都花上三年的時間才得其門而入。他用上了他典型的手段,也就是財力脅迫加上賄賂,再混合幕後操作,才得到出入的許可,而且還不是正式會員,只是可以隨意來去的「常客」。有太多貴族的生意和他的事業有所關聯,如果他開始操縱市場,很多人會因而失去財產。他也對幾個有勇無謀的爵爺放債,而且會毫不遲疑的用這些債務來鞭策他們。
  
  薩力很痛快的折磨著馬羅的主要會員,逼他們選擇要失去一切、還是讓他這樣沒有血統的人進出這間俱樂部。大多數的主要會員都勉強投票同意給他常客的資格,但他們集體想擺脫他的渴望,是絕對堅定的。他一點都不在乎。他享受的坐在厚厚的皮製扶手椅裡,舒服地翻閱著報紙,就像其他人那樣,同時把腳擱在巨大的石徹壁爐前取暖,而且從中得到近乎變態的樂趣。
  
  薩力今晚特別享受出現在俱樂部的快感。他陰鬱的想著,甚至連戴喬治也無法加入這裡。事實上,戴家可能從來沒想過要申請馬羅的會員資格。他們的血統純正,但還是不夠尊貴,而且老天最清楚,他們沒有那種錢。可是薩力辦到了,雖然只是「常客」而不是會員。而既然他已經讓自己奮力插入社會上層階級,以後想攀上這道天梯的人,就會比較容易成功。而這就是貴族最擔心的事情了,他們的階級會被暴發戶侵入,優異的血脈再也不足以使他們與眾不同。
  
  薩力在壁爐邊坐下,陰沈的望著跳躍的火舌沈思,這時候三個狐群狗黨的年輕人走過來,兩個在附近的椅子坐下,一個用傲慢的姿態手放在臀部上站著。薩力看著那個站著的年輕人,按捺住一個輕蔑的冷笑。渥靈頓伯爵是個自視甚高的混蛋,除了尊貴的血統沒有值得誇耀的地方。渥靈頓的父親最近過世了,他繼承了好聽的爵銜和名聲,兩處精美的房產和堆積成山的債務,而這些債務中很多是他自己少年時的愚蠢所造成的。老伯爵顯然管不住兒子的揮霍,而這些費用中大部分都是用去討好一些根本不值得的朋友。現在年輕的渥靈頓身邊圍繞著一群吹牛拍馬的朋友,也因此更增加了他高人一等的氣勢。
  
  「渥靈頓。」薩力輕聲說,幾乎沒有低下頭致意。他懶懶的向另外兩個人打招呼,他們是杜納爾和安斐德。
  
  「薩力,」年輕的伯爵帶著虛偽的友善說。「會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個愉快的驚喜呀。」渥靈頓身材高大魁梧,有著一張長長的窄臉,一眼就看得出是貴族的臉,只是一點都不算英浚他站的姿勢和移動的樣子都帶著習於運動競賽的人特有的體能上的自信。「你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光臨我們俱樂部了,讓這裡失色下少,」他繼續說著。「我們還以為你一直忙著,呃……家裡的新狀況。」
  
  「你說的是什麼狀況?」薩力輕聲問著,雖然他心裡清楚談話會朝什麼方向進行。
  
  「怎麼,全倫敦都知道你有個新的『密友』,尊貴的戴荷琳夫人。請容我讚賞你難得表現出的驚人好品味。恭喜啦,幸運的老兄。」
  
  「沒什麼,」薩力簡潔的說。「我們沒有發生任何親密關係,以後也不會發生。」
  
  渥靈頓揚起黑色的眉毛,像是聽到了明擺著的謊話。「那位所謂的淑女正住在你的家裡,柏薩力。難道你以為我們都是傻瓜?」
  
  「我的母親和妹妹也住在同一棟房子裡,」薩力冷靜的指出,而在心中,他的怒氣已經爆發出冷血致命的烈焰。「她是來給我的家人指導和建議的。」
  
  渥靈頓猥瑣的笑著,露出一排不整齊的長板牙。「唷,我相信她一定給了你很多『指導』,例如高貴的淑女在床上喜歡怎樣的服務之類的,對吧?」
  
  渥靈頓的夥伴們聽到他愚蠢的笑話,格格笑了起來。
  
  薩力靜靜的坐著,雖然胸中爆發著冷酷的怒氣,外表卻還是一派輕鬆。他注意到另外一個不想要的發現:任何針對戴荷琳夫人的輕蔑言詞,都會讓他想殺人。他跟荷琳簽下惡魔的僱傭合約時,就知道一定會有流言蜚語。甚至荷琳都明白說過,她的名譽會受到一定的損害。那個時候這樣的想法並不構成困擾,他一心只想得到想要的東西。可是現在,這讓他困擾到無以復加,甚至可以感覺到眼球後面爆裂出小小的火花。
  
  「趁還來得及的時候,收回你的話,」他輕柔的說著。「還要加上道歉。」
  
  渥靈頓微笑著,顯然很高興自己的冷箭正中靶心。「如果我不要呢?」
  
  「我會揍到你說出來。」薩力回答,態度認真到可以殺死人。
  
  「拳擊比賽?好極了。」渥靈頓的目的毫無疑問就是這個。「要是我贏了,你就要立即離開這家俱樂部而且從此不再來這裡。而如果你僥倖勝出,我保證收回我的話還會道歉。」
  
  「還有,」薩力說,眼睛看著渥靈頓手工精緻的外套上的第一顆鈕扣。這件外套上所有的鈕扣是浮雕著家徽的金質大鈕扣,只有最上面的那顆鈕扣鑲著一個閃耀的大鑽石,感覺起來至少有兩克拉。「如果我贏了,我要拿走那顆鑽石鈕扣。」「什麼?」渥靈頓一臉疑惑的說。「莫名其妙的怪要求。你要那個有什麼鬼用?」
  
  「算是紀念品吧。」薩力回答。
  
  伯爵搖搖頭,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跟瘋子打交道。「好吧。我們就約明天早上吧?」
  
  「不。」薩力不想讓這個絨褲子弟和他的跟班在倫敦到處宣傳這場比賽,也不想讓他們有機會繼續中傷荷琳的名譽。這件事最好在這裡立刻解決。他站起來期待的伸展著雙手。「我們現在就比,地點就在俱樂部的地窖。」
  
  渥靈頓似乎被薩力刻意做出來的冷淡態度所激怒了。「我不能毫無準備的在這裡比賽。一場安排妥善的比賽和在街頭打架是不一樣的,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分不清楚。」
  
  薩力突然微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展示你的拳擊技巧,也想把我永遠趕出俱樂部。現在你有機會了,渥靈頓。可是要就現在在這裡比,否則就宣佈棄賽。」
  
  「不准棄賽,」渥靈頓駁斥著。「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比賽。」他轉頭看著一個夥伴。「安斐德,你願意作我的助手嗎?」
  
  他的朋友立刻點了點頭,顯然很高興受邀請。
  
  渥靈頓看著另外一個夥伴。「杜納爾,我想這也就是說你得要做柏薩力的助手了。」
  
  杜納爾是個肥胖的圓臉小伙子,過長的紅棕色頭髮垂到肩頭,他皺著眉頭把短短的手臂抱在胸前。當柏薩力的助手表示要在場邊鼓勵他、協助他,杜納爾顯然不喜歡這個主意。
  
  柏薩力奚落的對著他微微一笑。「不用麻煩了,爵爺,」他低聲說。「我不需要助手。」
  
  他們很意外的聽到一個新的聲音加入。「柏先生,如果可以,我願意做你的助手。」
  
  薩力望著那個冷淡有教養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個坐在角落椅子上的人。那個人放下剛出版的時報站起身走過來。這個新加入的人高大修長、滿頭金髮,看起來就是一般人所期待貴族該有的樣子,但他們卻不知為什麼從來不是這副模樣。薩力沈思地打量著他,之前從來沒有在馬羅見過這個人。他有著冷漠的灰眼睛、小麥般的金髮,加上比例完美的身材,這個人非常英俊,甚至有著王侯般的尊貴。他自信的氣質和臉上顯示出的智慧,讓人想起金鷹。
  
  「我是雷文熙爵爺潘華頓。」這個人自我介紹著伸出一隻手。
  
  薩力握了握他的手,發現他有著堅實穩定的手勁。這個名字隱約讓他想起什麼。雷文熙……雷文熙……荷琳幾個鐘頭前才在藥物造成的恍惚中談起喬治的時候提起過。雷文熙似乎是戴喬治最好的朋友,喬治如此信任看重的人,甚至在他生命中最後時刻都在身邊的人。這是同一個人嗎?為什麼他會自願在拳賽中擔任薩力的助手?而對於喬治心愛的妻子現在竟然被像他這樣的庶民僱用,他又作何感想呢?薩力望著他孤傲的銀灰色眼睛,卻看不出任何情緒。
  
  「為什麼要當我的助手?」薩力忍不住好奇的問。
  
  「我自有理由。」
  
  打量著他幾分鐘後,薩力輕輕點頭。「那好吧。我們走。」
  
  他們這古怪的一行人經過的時候,許多馬羅的會員都放下報紙扭頭看著。他們知道一定就要有打鬥的場面發生了,一些人跟著站起來,走向俱樂部後面通往地窖的階梯。走下階梯的時候,薩力隱約聽到走在前面的渥靈頓和友人間的談話。
  
  「你一定是個傻子才會挑戰……該死的大個子混蛋……」杜納爾喃喃說著。
  
  「……根本不懂技巧和規則……不過是街邊的野獸。」渥靈頓恥笑著回答。
  
  薩力帶著陰森的樂趣微笑著。渥靈頓也許懂得很多技巧和規則,也許受過多年的拳擊訓練。可是和薩力站在街頭角落迎戰所有挑戰者的經驗比起來,那一切都不算什麼。在多少個白日和黑夜裡,他為了能賺到的每一分錢而奮力搏鬥,只因為知道如果被打敗了,他的母親和妹妹就會沒有東西吃、沒有地方睡覺。打拳對他從來不是娛樂……那攸關生死……那是他生存的方式。而對渥靈頓而言,那不過是一種運動。
  
  「不要小看他,」雷文熙冷靜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好像他能看透薩力的思想。「渥靈頓的右拳很有力,而且速度比你想像的快得多。我跟他在牛津的時候比過幾次,總是被他打得三魂七魄都要出竅了。」
  
  他們走進寒冷、昏暗、飄著霉味的地窖。蒙塵的地板泛著潮,石牆上長著又綠又滑的苔蘚。一排排的酒架排滿了半間地窖,但還是有足夠的空間處理目前的事情。
  
  薩力和渥靈頓脫去外套和襯衫的同時,雙方助手以腳步測量出拳擊場地的大小,然後在中央畫出相隔一英尺的兩道橫線。雷文熙輕快的說出一堆比賽的術語。「根據倫敦職業拳賽規則,每局需賽至一方身體任何部分觸地。每局結束後,雙方回到各自的角落,休息三十秒後於八秒內再次站到標線位置。若要棄賽則自願單膝跪下。」他看了看薩力嚴肅的臉,又看了看渥靈頓堅決的臉。「兩位,我有漏掉什麼嗎?」
  
  「有,」渥靈頓說著,譴責地望著薩力,一副看準他會作弊的樣子。「不准鎖頭。」
  
  薩力還來不及開口,雷文熙就回答了。「爵爺,鎖頭是合於規則的招數。」
  
  「沒關係,」薩力冷靜的說著,扯掉領巾。「如果他不想用這種招式,我就不用。」薩力知道渥靈頓害怕頭會被他緊緊抓住,然後被他擊碎臉上的骨骼。
  
  「柏先生,這是非常有紳士風度的讓步。」雷文熙稱讚著,知道在薩力身上用上「紳士風度」一詞會讓渥靈頓多火大。「好極了,那就不用鎖頭的招數。」他伸出手接過薩力的外套、襯衫、背心和領巾,像個男僕一樣熟練地摺好放在酒架上。
  
  兩個打著赤膊的男士轉身面對面,薩力看到渥靈頓的眼睛顯然因為驚慌而睜大。
  
  「老天,」渥靈頓無法控制的脫口說出。「看看他,簡直是只他媽的大猩猩。」
  
  薩力早就聽慣這種話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樣子,他的上身肌肉糾結,一些地方還留著疤痕,手臂肌肉一塊塊突起,頸圍足足有十七英吋長,胸口覆蓋著濃密的黑毛。這樣的身體,天生適合打鬥,或在田野及工廠中做工。相反的,渥靈頓的體型精瘦修長,皮膚上沒有任何痕跡,幾乎沒有毛髮的胸前露出優美的肌肉。
  
  雷文熙第一次微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相信柏先生以前有個綽號叫『屠夫』,」他這麼告訴渥靈頓,然後轉向薩力詢問的揚起眉毛。「對不對?」
  
  薩力一點都不覺得幽默,簡單的點了點頭。
  
  雷文熙轉回頭看著渥靈頓,比較嚴肅的開口說道:「爵爺,如果你立刻收回對荷琳夫人的不當評論,說不定我可以說服柏先生放棄比賽。」渥靈頓不屑的搖頭。「我絕不會尊敬一位住在他家屋簷下的女士。」
  
  雷文熙用眼神冷酷的鼓勵著薩力。看來他似乎像薩力一樣,將任何對荷琳的侮辱視為對自己的冒犯。雷文熙經過他身邊朝角落走去的時候,從齒縫間低低的說了一句話。「柏薩力,扭掉他該死的腦袋。」
  
  薩力靜靜的走到起點,等著渥靈頓就位。他們面對面擺出傳統的拳擊準備姿勢,左腿向前跨、左臂在前、臂膀彎曲、拳頭舉在眼睛的高度。
  
  渥靈頓以一記左拳開場,身體順勢向左旋轉,而薩力立即退後閃避。緊接著渥靈頓揮出更多左拳,右手跟著擊出上鉤拳。雖然右拳揮空,但渥靈頓的夥伴還是被他的進攻所鼓動,慶祝的歡呼著。薩力讓渥靈頓先佔上風,當他發動一連串身體攻擊的時候,也只是後退防備。拳頭結實的打在薩力的肋骨上,但經歷過多年的棍棒打鬥和拳腳重擊後,他對這種程度的疼痛早已不以為意。他只是以幾記左拳回應,用意在激怒對手,測試對方的脾氣。
  
  最後,當渥靈頓汗濕的臉上表現出大獲全勝的冷笑,而杜納爾和安斐德為即將到來的勝利高聲歡呼的時候,薩力揮出三記不同的拳招,接著右手擊出強力的鉤拳,結結實實的正中渥靈頓的眼睛。
  
  渥靈頓踉艙後退,顯然被這一拳的力道和速度嚇到了。四周的人突然一片沈默,看著渥靈頓彎曲著腿跪了下來,掙扎著想再次站起。
  
  「第一局結束,」雷文熙喊著,薩力回到角落。他因為運動而開始流汗,伸手不耐煩的揮去垂到額前的濕發。「來。」雷文熙遞給他一條乾淨的毛巾,薩力用力抹著瞼。
  
  渥靈頓回到自己的角落,安斐德幫他擦臉,給他一些建議。
  
  「不要玩弄他太久,」雷文熙微笑著低聲說,但是灰色的眼睛還是一片冷酷。「沒必要拖延。」
  
  薩力遞還毛巾。「你怎麼會以為我在玩弄他?」
  
  「那十分明顯,選擇何時結束這場比賽的權力一直在你手上。但還是表現出紳士的樣子吧,乾脆的點出重點,然後結束吧。」
  
  三十秒過後,薩力回到中央的起點準備開始下一局。他很不高興雷文熙竟然這麼輕易地看透了他。他的確計劃盡量拖延比賽,用高超的技巧玩弄、羞辱渥靈頓。他本來想要花上長長的時間把這個驕縱的貴族小子痛揍一頓,讓他全身又青又紫。雷文熙卻希望他盡快結束比賽,讓渥靈頓離場的時候還有一些顏面。薩力知道照這個建議做的確是非常紳士的事。可是這個建議卻深深激怒了他。他不想做一個紳士:他想無情的剝掉渥靈頓所有的虛榮。
  
  渥靈頓帶著重新燃起的活力進攻,站穩腳步右手一連揮出三記上鉤拳,擊中薩力的下巴讓他的頭向後揚起。薩力接著在他的肋骨上重擊兩拳,然後朝他頭上揮去如鞭的一記左鉤拳。沈重的一擊讓渥靈頓向後搖晃,他趕緊踩出兩步讓自己站穩。薩力一面後退一面繞著圈子,等著對手再次向前,他們交換了一輪攻勢,最後薩力朝他的下顎擊出左直拳。渥靈頓暈眩的倒在地上,一面咒罵著一面試著蹣跚的站起來。
  
  安斐德宣佈這局結束,雙方再次回到角落。
  
  薩力用潮濕的毛巾抹著臉。明天他一定會全身酸痛——渥靈頓打黑了他的左眼圈,也讓他右邊的臉頰瘀血。說真的,渥靈頓不算太差的拳手。他在場上忙碌的進攻和決心,都讓人不得不為他加分。但是薩力不只力量比他強大太多,經驗也更豐富,攻擊比較少卻絕對拳拳到骨。
  
  「幹得好。」雷文熙平靜的說。薩力想對他咆哮,他不需要也不想要這該死的稱讚。他也不想要這個混蛋來教他怎麼有紳士風度的打拳。可是他按捺住怒火,壓抑著,直到所有的情緒在肚子裡翻騰。
  
  回到場上進行第三局比賽,薩力忍受了已露疲態的渥靈頓快速而慌張的幾下攻擊。低身閃躲過大部分的攻勢,薩力感覺到融入比賽的熟悉感受,達到平靜的高點,這樣的狀況可以維持好幾個小時。他可以一整天這樣打下去都不需要休息。他可以很輕易的讓渥靈頓疲於奔命,直到對手累到不支倒地。可是薩力卻選擇發動最後的殺招,一連揮出五下不同方向的鐵拳,讓渥靈頓倒地。
  
  渥靈頓困惑的搖著頭,想讓頭腦清醒卻沒有任何作用,他還是倒在地上。杜納爾和安斐德大聲呼喊著要他重新站起來,他卻啐出一些帶著血的唾液,舉起手拒絕。「我不行了,」他喃喃的說。「不行了。」甚至當安斐德過來扶起他、要帶著他重新回到場上的時候,渥靈頓還是拒絕了。
  
  雖然薩力很想讓他傷得更重一些,還是很欣慰的看著渥靈頓瘀血變形的臉,還有顯然很痛苦的抱著肋骨的樣子。
  
  「比賽結束,」渥靈頓從被打腫的嘴角說出。「我向柏薩力投降。」
  
  渥靈頓花了一、兩分鐘恢復力氣,走向前面對薩力。「我向荷琳夫人道歉,」他說,而他的同伴們同時大聲的埋怨著發牢騷。「我收回所有對她的評論。」他轉向安斐德。「把我外套上的第一顆扣子割下來給他。」
  
  「可是他要那個做什麼?」安斐德望著薩力抱怨著。
  
  「我才不管,」渥靈頓簡潔的回答。「把那個鬼東西拆下來。」他回頭看著薩力,伸出手。「柏薩力,你的頭簡直像鐵鈷一樣硬。我想這讓你夠格作我們的夥伴。」
  
  薩力很訝異的看到對方眼中閃著友善的笑意。他慢慢伸出手握住渥靈頓的手,雖然兩個人的手都很痛,但這一握還是充滿活力。這樣的動作意味著渥靈頓將薩力視為平等,或至少是個他認為可以接受的俱樂部成員。
  
  「你的右鉤拳很有力,」薩力嗄聲說。「像我以前作職業拳手時挨過的拳頭。」
  
  雖然嘴巴腫了起來,渥靈頓還是笑了,顯然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讚美。
  
  回到雷文熙身邊,薩力用毛巾擦乾身體穿上衣服,艱難的扣上襯衫,但讓背心敞開著。
  
  「讓我幫忙。」雷文熙提議,薩力卻煩躁的搖著頭拒絕。他討厭被其他的男人碰觸,甚至因此不讓男僕協助著裝。
  
  雷文熙搖搖頭,淡淡的微笑著。「脾氣跟頭野豬一樣好,」他冷淡、嘲弄的說著。「你到底是怎樣辦到的,竟然可以讓荷琳夫人答應?」
  
  「答應什麼?」薩力當然知道雷文熙說的是什麼,還是明知故問。
  
  「我三年前認識的那位羞怯、溫和的女士絕對不可能答應為你工作。她一定會被你嚇死的。」
  
  「也許她變了,」薩力冷漠地低聲說著。「也或許你並沒有自以為的那樣瞭解她。」看到對方高傲灰眼中的厭惡,他感到一陣奇異的情緒交雜。他感到勝利的驕傲,因為荷琳的確和他住在一起,而且她的人生和他交錯的方式,是這個高高在上的貴族從來沒有過的。還有嫉妒,苦澀刺痛的嫉妒,因為這個人比薩力更早認識她,而且認識了很久的時間。荷琳和雷文熙完全是一塊料子做出來的,兩個人同樣的文雅、血統純正。
  
  薩力最後用毛巾抹一抹挨了打的臉,他對眼前俊美的貴族淺淺的微笑著。「謝謝你,雷文熙。我隨時願意接受你做我的助手。」他們交換了一個彼此較量的眼神,不懷敵意卻也不太友善。薩力瞭解到,雷文熙顯然不樂見荷琳現在的狀況。他過世好友的妻子竟然被出身低下的平民僱用,讓這位爵爺覺得深受冒犯。真可惜,薩力惡毒的想著,身上所有原始本能的佔有慾都一湧而上。她現在是我的了,而且你或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改變這件事。
  
  偏頭痛發作幾乎剛好整整二十四小時後,荷琳終於覺得可以下床了。但是就像每次發作過後一樣,她還是有些虛弱和暈眩。時間正值傍晚時刻,通常這個時間柏家的人都會聚在家庭起居室等著晚餐開飯。「若詩在哪裡?」梅蒂剛扶荷琳坐起來,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
  
  「在樓下和柏老爺以及他的母親和妹妹在一起,」梅蒂回答著在她背後塞幾個枕頭讓她靠著。「在你睡覺的時候,他們一起把若詩寵上天了,陪她玩遊戲、給她額外的糖吃。柏先生還取消了今天到城裡去的計劃,一個早上都陪她騎著一匹棕色的小馬在馬場繞圈子。」
  
  「噢,他不該這麼麻煩的,」荷琳立刻擔心的說著。「他不該拋下生意上的事,照顧我的小孩並不是他的責任。」
  
  「夫人,他很堅持。我也覺得有點不恰當,也試著說不用麻煩他。可是你也知道柏老爺下定決心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是啊,我知道。」荷琳歎著氣,用手按著酸痛的前額。「噢,我給你和大家惹了那麼多麻頃——」
  
  「奸了,夫人,不要太煩惱,免得偏頭痛再次發作,」梅蒂安慰著她。「柏家人看來都滿開心的,而且若詩也很喜歡他們的寵愛,沒事的。夫人,要我幫你拿些吃的過來嗎?」
  
  「謝謝,可是我想下樓跟大家一起用晚餐。我在床上躺太久了,而且我也一定要看看若詩。」
  
  在女傭的協助下,荷琳盥洗完畢穿上領口和袖口鑲有茶色蕾絲的棕色綢布衣裳。因為偏頭痛發作後,頭皮還是很敏感,所以她們只是把鬆散的長髮捲起,在頸背用兩根髮夾固定祝荷琳看著梳妝檯的鏡子,確定自己打扮整齊之後就小心翼翼的往家庭起居室走去。
  
  就隊梅蒂說的,柏家所有人都在那裡。薩力趴在若詩身邊的地毯上和她一起研究著一堆彩色的木頭拼圖,麗姿則大聲念著一本短篇小說集。寶娜坐在角落的長沙發裡,很愉快的縫補著若詩白色圍兜上破掉的荷葉邊。荷琳進到房間的時候,這一小群人同時抬起頭來。
  
  雖然憔悴又虛弱,她還是擠出一個滿懷歉意的笑容。「大家好。」
  
  「媽媽!」若詩喊著,眉開眼笑的跑向荷琳,小手臂抱住她的腰。「你好起來了!」「是啊,親愛的。」荷琳慈愛的撫摸著女兒深色的鬈發。「對不起,我休息了那麼久。」
  
  「你在睡覺的時候我玩得很開心喔。」若詩說,然後開始講早上騎小馬的事情來讓媽媽開心。
  
  若詩喋喋不休的講著的時候,麗姿輕快的蹦跳到荷琳身邊,嚷著同情和關心的話,拉著她坐在沙發上。寶娜堅持要在荷琳膝上蓋一條手編的小毯子,完全不理會她微弱的抗議。「噢,柏太太,你太好心了。真的,不用了……」
  
  當女性們忙著安頓她的時候,柏薩力站起身來歡迎的一鞠躬。荷琳察覺到他憂慮、探查的眼神,略帶猶豫的對他微笑著。「柏先生,我——」她訝異的停了下來,發現他的眼睛因為瘀血而黑了一塊,下顎上也有一片瘀痕。「你的臉怎麼了,先生?」
  
  若詩帶著小孩子宣佈大新聞的那種驕傲,搶在他之前回答了。「柏先生又撞到一個左鉤拳了,媽媽。他去打架了,而且他還帶了這個回來給我。」她從圍裙前面的大口袋裡拉出鈕扣串的底端,爬上荷琳的膝頭,展示她最新的收藏。
  
  荷琳抱著女兒仔細的檢視著那顆鈕扣。那是一粒巨大耀眼的鑽石鑲在華貴的黃金底座上。她困惑的看了看麗姿帶著歉意的臉,和寶娜緊閉雙唇的臉,最後才看著柏薩力磁性的黑眼睛。「柏先生,你不該給若詩這麼貴重的東西。這是誰的鈕扣?你又為什麼跟人打架?,」
  
  「我和俱樂部裡的人有點爭執。」
  
  「因為錢?……還是女人?……」
  
  柏薩力瞼上什麼都看不出來,他不在意的聳了聳肩,好像這完全是件不重要的事。荷琳在籠罩了整個客廳的沈默中一直望著他,思索著幾個可能的原因。她突然問想到了答案。「因為我?」她低語著。
  
  柏薩力淡然的拾起袖子上的一個線頭。「不算是。」
  
  荷琳忽然發現自己瞭解他夠深,可以看出他是不是在說謊。「是,就是,」她越來越肯定的說著。「一定有人說了什麼難聽的話,而你不但沒有裝作沒聽見,還接受別人的挑戰。噢,柏先生,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看著她不但不像他期待的那樣露出感激崇拜的眼神,反而一臉不悅,柏薩力皺起了眉頭。「難道你要我容許那些放肆的混——」他注意到若詩正全神貫注的聽著他們的對話,趕緊停下來糾正自己的話。「那些放肆的傢伙,」他說,聲音放柔和了一些。「到處散佈你的謠言?他需要有人幫他閉上嘴,我有能力也願意幫他。」
  
  「對令人厭惡的評論,唯一的回應方式是不予理會,」荷琳銳利的說。「而你所做的卻恰恰相反,這樣反而會讓人以為這些謠言裡有些是真的。你下應該為了我的名譽跟人打架。你應該對那些譭謗一笑置之,既然你也知道我們沒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你大可以安心。」
  
  「可是夫人,我願意為了你和全世界的人搏鬥。」柏薩力就像每次說這些驚人之語的時候那樣,那嘲弄的不在乎語調故意讓人一聽就知道他在開玩笑。
  
  麗姿臉上帶著滑稽的笑容插嘴。「他會利用任何藉口去跟人家打架,荷琳夫人。我哥根本是個原始人,就是喜歡用上他的拳頭。」
  
  「我們一定要改掉他這種個性。」荷琳責難的望了一—薩力一眼,他笑了起來。一個女僕進來宣佈晚餐已經準備好,可以開飯了,若詩興奮的上下跳著。「迷迭香羊肉和馬鈴薯,」她期待的說著,顯然已經從廚子那裡打聽過消息了。「我最愛吃的!快來,麗姿,我們快走!」
  
  麗姿笑著握住女孩的手,讓她拖著自己走出起居室。寶娜微笑著放下針線活跟著走出去。荷琳緩緩起身,努力忍住因為羊肉引起的噁心感,那聽起來一點都不討喜。很不幸的,治療偏頭痛的藥水除了讓她昏睡一整天之外還有一些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沒有食慾。
  
  她稍微閉起眼睛,再張開的時候發現柏薩力竟然以驚人的速度趕到了她身邊。「頭暈嗎?」他平靜的問著,眼神在她蒼白的臉上打量著。
  
  「只是有點昏,」她輕聲說著,掙扎著想站起來。「只要吃些東西就會好了。」
  
  「我幫你。」他堅硬、結實的手臂滑到她背後,支撐著她的體重扶她站起來,荷琳感到一陣甜蜜的熟悉感受。似乎自從舞蹈課之後,她的身體已經習慣了和他接近。在他的懷中感覺起來既自在又愉快。
  
  「謝謝,」她低聲說著,一邊伸手檢查感覺起來有點鬆掉的髮髻。因為若詩熱烈的擁抱,髮夾有點鬆了。荷琳很驚慌的發現,髮夾已經滑下來了,她濃密的長髮忽然間落下。她輕聲驚叫著從柏薩力身邊跳開。「噢,天啊!」瀑布似落下的棕色及腰長髮讓她非常尷尬,通常女人不會在丈夫之外的男人面前放下頭髮,她慌忙整理四散的髮絲。「不好意思,」她滿臉通紅的說。「我很快就會整理好。」
  
  柏薩力不自然地靜默著。雖然在慌張的手忙腳亂中她沒有看他的臉,可是她似乎察覺到他的呼吸比平常深,節奏也加快了。他抬起手,伸到她的髮邊,一開始她還以為他是想幫忙。可是他卻抓住她的手腕,長長的手指包住纖細的骨骼,把她的手臂拉到身邊。
  
  荷琳驚喘著抬頭望著他陰鬱的面龐。「我的頭髮……噢,柏先生,請……放開……」
  
  他還是抓著她的手腕,他的手溫暖而輕柔的握著,荷琳的手指無助地在空氣中張合。
  
  她閃亮的棕色鬈發流洩在肩頭和上半身,燈光在深色的髮絲上打下金色和紅色的微微光彩。柏薩力專注地凝視著她,眼光順著髮絲垂落的方向往下在她身上遊走,看著一束束的頭髮在胸前柔軟的小丘上分開。荷琳的臉頰因為羞怯而發燙,她再次試著拉回手腕。他突然間放開手,讓她可以往後退幾步。但是他卻一路跟隨著她退卻的腳步。
  
  荷琳潤了潤乾燥的雙唇,想著該說些什麼,什麼都好,只要能打破兩人之間翻騰的沈默。「梅蒂告訴我,」她的聲音顫抖著。「昨天晚上我吃了藥以後,你曾到我房間去。」
  
  「我很擔心你。」
  
  「雖然你是好意,這還是不對的。我當時的狀況不適合接待訪客。我甚至不記得你去過,也不記得說了些什麼——」
  
  「你什麼都沒說,你睡著了。」
  
  「噢——」荷琳的肩頭碰到了牆壁,再也無法後退而停下腳步。「薩力。」她呢哺著。
  
  她根本無意要叫他的名字……她甚至在心裡都沒有直呼過他的名字……可是卻突然脫口而出。這小小的親密震撼了她,也許他也是。他的眼睛閉了一下,眼簾重新抬起的時候,黑色的眼中充滿了閃亮、炙熱的光芒。
  
  「我不太舒服,」她輕聲說著,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藥……讓我有點……」
  
  「噓……」薩力用指尖從她的肩頭撩起一束長髮,手指輕輕的搓揉著。他的動作很緩慢,像是在夢境中。他望著手中閃亮的髮絲,拉到唇邊吻著。
  
  荷琳的膝頭髮軟,幾乎無法站立。她驚訝地看著他溫柔、虔敬的姿態,還有把她的頭發放回肩頭時那極致的呵護。
  
  薩力傾身靠近她,魁梧的身軀幾乎沒有碰觸她。這樣的接近讓她不禁抵著牆向後縮。她的呼吸忐忑錯亂,看著他故意把兩隻大手按在她的頭部兩側,手心平貼在木製飾板上。
  
  「大家都在等我們。」她微弱的說。
  
  他似乎沒有聽見。他就要吻她了,荷琳想著。她深深吸著氣,口鼻中充滿了他撩人的氣味、那美好的男性氣味。她不知所措地在甜美的痛苦中等待著他印下雙唇,沈默的話語在腦中旋轉著:對,就是現在,快……「媽媽?」若詩驚訝的嘻笑聲,撕裂了兩人之間的沈默。她跑回來看他們為什麼還沒有過去。「你們那樣站在一起做什麼?」
  
  荷琳聽到自己從遠方傳來的聲音。「我——我的頭髮鬆掉了,柏先生在幫我整理。」
  
  若詩彎下腰找到了髮夾交給荷琳。「在這裡。」她開心的說。
  
  薩力放下一隻手臂讓荷琳逃走,但那幽黯的眼神依然停留在她身上。荷琳深深呼吸著走開,不再回頭看他。「謝謝你,若詩,」她說著彎下身抱了抱女兒。「你好能幹喔。」
  
  「快一點,」小女孩看著荷琳攏起長髮轉成髮髻再重新夾好。「我好餓!」
  
  晚餐非常的平靜,只是薩力發現他平日狼吞虎嚥的胃口竟然全都消失了。他坐在主位,注意到荷琳找了一個盡可能遠離他的位置坐下。他鞭策著自己所有的機智,專心讓談話輕鬆,而且只談些安全無虞的平淡話題,但其實他心裡只想和荷琳單獨在一起。
  
  該死的……她不知怎地奪去了他飲食和睡眠的能力。他也不想去賭博或玩女人;他所有的慾望都集中在她身上。光是和她一整晚靜靜的坐在客廳裡,感覺起來就比在倫敦最放蕩的妓院過夜更刺激。她惹起他心中最情慾的幻想,只要看著她的手或身體或雙唇,他的慾望就會劇烈勃發。而且她也喚起了其他的想像: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家庭生活。
  
  他期待著可以在大家就寢之後再次和荷琳共度親密的晚間時刻,跟她一起在火前飲酒談天,然而荷琳顯然是累壞了,晚餐一結束就立刻告退,眼睛幾乎完全沒有看他,早早的回房休息了。
  
  寶娜在大家都離席後,特意留在餐桌邊暍著茶,他則暍著一杯深紅色的威士忌。薩力微笑地看著母親,很高興看到她穿著精美的藍色絲綢衣裳,戴著他去年聖誕節送的珍珠項鏈。他永遠也忘不了她從前穿的那種老舊破損的衣服,還有她曾經怎樣不眠不休的工作,養大年幼的子女。她做過裁縫、洗衣婦、小販。現在他有能力照顧她了,就要確保她不再匱乏。
  
  他知道寶娜對目前的新環境常常感到不知所措,她其實比較希望住在鄉下的小屋裡,只要有個廚娘幫忙就可以了。可是他希望母親過女王般的生活,一切都要是最好的。
  
  「你有話要說嗎,媽媽?」他搖晃著杯中的威士忌說著。他敏捷的偏著嘴微笑著。「我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想要為了我打架的事再教訓我一次嗎?」
  
  「跟打架沒有關係,」寶娜說著用滿是風霜的手握住熱氣蒸騰的杯子,她溫和的棕眼慈愛而帶著告誡。「薩力,你雖然野了一點,但其實是個好孩子。你的心是好的,所以就算你總是和妓女跟下三濫混在一起,做出一些你自己都不知道該覺得可恥的事情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說什麼。可是現在有件事我不得不說,而且我要你好好記住我說的每個字。」
  
  他做了個假裝緊張的表情,等著她說下去。
  
  「是關於荷琳夫人的事。」
  
  「關於她的什麼事?」他警覺地問。
  
  寶娜緊繃的歎了口氣。「你永遠得不到她的,薩力。你一定要想辦法把你對她的妄想趕出腦袋,否則你會毀掉她的。」
  
  薩力強迫自己擠出一陣笑聲,可是聽起來卻很空洞。他的母親可能沒有受過教育,也沒什麼教養,可是她很聰明,所以他無法輕易忽視她所說的話。「我完全沒有要毀掉她的意思,我從來沒有碰過她。」
  
  「做母親的最瞭解自己的孩子,」寶娜堅持的說。「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的樣子。你可以瞞過全世界,可是你瞞不了我。薩力,這是不對的。你不該和她在一起就像……就像驢子不該和駿馬在一起一樣。」
  
  「看來我就是那頭驢子,」薩力自嘲地喃喃說著。「既然你突然很想說話,那就告訴我,為什麼我之前說要找個上流家庭出身的新娘的時候,你從來沒有反對過?」
  
  「如果你真的想要,當然可以娶上流家庭的新娘。可是荷琳夫人不是你的對象。」
  
  「你對她有什麼意見?」
  
  寶娜小心翼翼的斟酌著要怎麼說。「在你、甚至麗姿的身上都有根硬骨頭,我很感謝老天,就是靠這個我們才能活過在東區那幾年的苦日子。可是荷琳夫人完全是嬌嫩溫柔的,就算她要再婚,也會找個跟她一樣溫柔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紳士,就像她過世的丈夫那樣。而你是絕不可能變成那種樣子的。我留意過幾個有頭銜的小姐,我想她們配你應該還不錯,就從她們之間挑一個吧,放過荷琳夫人。」
  
  「你不喜歡她?」薩力冷靜的問。
  
  「不喜歡她?」寶娜重複他的話,驚訝地望著他。「我當然喜歡她;她是我見過最優雅、善良的人,也許可以說是我見過唯一真正的淑女。就是因為我太喜歡她了,才會跟你說這些話。」
  
  在接下來的沈默中,薩力專心喝完杯中的酒。母親話裡的真實性是無法否認的。他本來想和她爭論,可是這麼做會迫使他說出一些他甚至不願意對自己承認的事,所以他只是無言地輕輕點頭,苦澀的表示她的話大致都沒錯。
  
  「噢,薩力,」寶娜同情的低聲說著。「要知足啊!難道你不能學著知足嗎?」
  
  「顯然不能。」他陰沈的喃喃說著。
  
  「一定有個詞可以形容你這種總是看著高處的人……可是我不知道是哪個。」
  
  儘管胸中如鉛般沈重,他還是對她微笑著。「我也不知道,媽媽。可是我有個詞可以形容你。」
  
  「什麼詞?」她疑心的問著,在他面前晃著一根手指警告他。
  
  薩力起身到她面前,彎下腰吻著她滿是灰髮的頭頂。「智慧過人。」他輕聲說。
  
  「那你會聽我的話,忘掉荷琳夫人嘍?」
  
  「我要是不聽就是個傻瓜了,不是嗎?」
  
  「那是說『會』嗎?」寶娜追問著,可是他只大笑著離開,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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