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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清晨時分,木府內的灰衣丫鬟們忙進忙出,在姑娘的吩咐下,用心準備上等好茶,跟美味的點心,比過節時還要忙碌。
就連茶具也講究,留存在木府已久,那套薄如蟬翼、輕如綢妙、潤白如玉,近年來從未動用的薄胎茶具,也被小心翼翼的取出來,仔細擦乾淨。
倒入熱茶後,隔著薄薄的杯身,都能瞧見茶水的顔色。
最初泡的是滇紅金芽,但姑娘一看,說茶湯太深,要換淺色些的,於是改換茉莉花茶,芬芳馥郁,茶湯也清清淡淡。
一切打點妥當,姑娘在大廳裡,從舒適的圈椅站起,用悅耳的聲音,朝著門外柔柔的福了福身,禮數十足的喚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您既然回來了,又何必客氣呢?請到我這兒來,一起品茗閑聊。」
她意味深長的一笑,不似如臨大敵,反倒像要招待貴客。
「或許,我還有些事情,得跟您請教才行。」
語音脆似銀鈴,雖然聲量不大,卻能傳得很遠。
聲遠、再遠,如鈴鐺滾入了黑暗之中,終於消失無聲。
姑娘等著。
靜。
屋外,毫無動靜。
無風、無聲、無人影。
等了一會兒,她掩唇輕笑,又微啓粉唇,嬌聲再道:「您老人家何必遮遮掩掩,不敢前來相見?」
說到這兒,她略微一頓,秀眉微挑,嬌語輕言。
「莫非,您是怕了?」
嬌嫩的聲,帶著丁點的笑意,在寂靜中,輕輕的響起。
這話看似邀請,但挑釁、嘲弄的意味,卻格外深沉。
果然,語聲未落,遠處就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緊接著,一股強大的震動驀然鋪天蓋地襲來,搖動整座木府,信妖毫無防備,被強勁的波動震得胡亂擺動,連忙緊緊抱住房柱,就連嚴陣以待的黑龍,也被逼得退了一步。
姑娘素白綢衣漫舞,裙袖被吹揚得獵獵作響,仍站在遠處不動,笑意盈盈的望著外頭。
「怎麼了?怎麼回事?」信妖沒見過這等景況,嚇得忙問。
「沒事。」
她輕輕一笑,淡淡說道:「客人來了。」
強大的震動,一再衝撞木府,堅固的結界從外網內,一層一層的碎裂,被強行突破。而且,那股力量像是對木府極爲熟悉,直直往大廳而來。
當最後一層結界破碎,震動終於終止。
一個身穿白袍的年輕男人,出現在大廳門外,容貌俊逸非凡,嘴角勾著不以爲然的笑,閃著異樣光芒的雙眼,注視著站在桌旁的姑娘。
除了樣貌之外,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雙手。
那雙手,潤如白玉,即使隨意垂落在身側,映襯著白袍,仍散發著淡淡光芒,連最上等的絲綢都黯然失色。
「你這小女娃兒,年紀小小,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用話激我。」
他冷冷一笑,上下打量著這嬌弱的少女,半點不以爲意。
「若不是如此,怎麼能見到您呢?」
她含笑坦誠,不驚也不懼,斂袖往桌邊的另一張椅子伸去。
「站著說話多累人,您還是請入座吧。」
男人隨手撩起白袍,從容入內,在桌邊做下,才環顧四周,見了那些盆裡的花兒、繽紛的繡線,跟一些姑娘常用的東西,都很不滿意:「這兒改變不少,堆的盡是女人的玩意兒。」
「我不過是照自個兒的喜好,做了一些更動罷了。」
不等灰衣丫鬟上前,她難得斂起長長的綢袖,親自爲對方倒茶。
「如今,我回來了,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男人一字一句說著,話中所指的不僅僅是大廳的擺設,更有別的含意。
站在角落的黑龍,陡然眯起雙眼,直視這非同尋常的男人,塵封的記憶被喚醒,驚得他全身一震。
他見過這個男人。
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但那飄逸的白袍,冷淡的笑容,伴隨著錐心刺骨的疼痛,都讓他無法忘懷。五十年前,他被七根銀簪釘在深水中,這個男人曾來詢問他,要他承諾不再做任何壞事,當他憤怒的拒絕後,男人面帶笑容,卻無情的將銀簪踩的更深。
怎麼可能?
黑龍震懾的看著姑娘,再看向男人,答案已滾到舌尖。
「公子,您這麼說可能就太失禮了。」
姑娘換出那個名稱,雖然不是對他說的,但已證實他沒有錯認,這個男人的身份。
本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曆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爲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爲姑娘。
但是,就像天空不會出現兩個太陽,硯城也不會有兩個主人。
在三年前卸任的公子,竟然會再度回到硯城,而且明顯來意不善,不少男人都已經喪命,個個都死狀凄慘,門外聚集的人們越來越多,因爲結界被破,哭聲也能傳進大廳。
聽著姑娘的指責,男人先是啜了一口茶,才睨望過來,笑著緩緩搖頭,嘲弄這小女人的天真。
「失禮的該是你。」他寬宏大量的指正。
姑娘眨了眨眼睛。
「喔?」
「我這個主人已經回來了,你要是識相,就該即刻離開硯城,消失在我的眼前,永遠不許再踏入硯城的地界半步。」
俊美的容顔上,笑意更深,卻更教人不寒而栗。
信妖躲在角落,因恐懼而顫抖不已,拼命蜷起身子,縮小又縮小,恨不得能當場消失不見。
「您弄錯了,木府的主人是我。」
姑娘半點不怕,小臉上還是漾著甜笑。
「您雖然歸來,但不是主人,而是客人,還是位不速之客。」
俊美的笑容,逐漸扭曲變化。
男人美如白玉雕琢的雙手,端起空的茶杯,掌心拂過杯口,杯中竟就浮出一座小小的硯城。
「硯城,是我的。」
他宣布。
「我回來,取回屬於我的東西。」
「您說的是夫人嗎?」
姑娘問道。
「很抱歉,夫人是絕對不可能離開這兒的。」
公子一字一頓,咬牙警告。
「把她還給我!」
「很抱歉,規矩就是規矩。」
她眼中有著同情,但堅決不肯讓步。
「你我都清楚,能維持硯城的平衡,都是曆任主人犧牲最在乎的那人,才能換來的。您期滿時不願意獻出夫人,犯下硯城大忌,才會被逐出萬裡之外。」
「廢話少說,你把她藏在哪裡了?」公子的雙眼,綻出血紅精光。
「您告訴上上任主人,將他夫人藏在哪裡了嗎?」她不答反問。
向來溫暖舒適的大廳,陡然吹起陣陣寒風,變得猶如嚴冬般寒冷,懸在牆上的燈籠瑟瑟顫抖著,燭火也惶恐的忽明忽滅。
「很好,你既然不說,那我就毀了這座城,親手把她找出來!」
一滴茶水,從他的指尖滴下,落在淺淺的杯中。
驀地,烏雲覆蓋天際,前所未有的暴雨傾盆而下。
天色昏暗,但閃電劈下,閃起銀白色的光亮,才照亮公子半邊側臉,滿是笑意卻森然駭人,眼裡的寒意,幾乎能凍結成冰。
「這城是我的,我要讓他們生,他們就能生;我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
杯中的水越積越多,人們慘叫連連,他卻滿不在乎,無情的戲弄著。
姑娘好整以暇,只是喚了一聲「黑龍。」
果然!就知道是找他。
黑龍輕哼一聲,迅速飛出大廳,來到烏雲之上,就看見一群白衣人,個個都拿著水桶,手握杓子,不斷朝硯城潑水。每一杓的水,落到地上就是一尺,盡管硯城水渠通暢,也受不住無盡的潑灑。
大水奔騰而下,在城裡漫的越來越高,城中無論人鬼,都被淋得濕透,哭天喊地、驚懼交加的爬山屋頂,努力不被高漲的水吞沒。
黑龍單手化爲龍掌,勢如疾風,朝白衣人劃去。
銳利的龍爪,將白衣人都切碎,連烏雲也被劃開,暴雨停歇,天際放晴,又露出陽光,暴漲的洪水,又順著水渠流散,陷溺在積水中的人們,這才送了一口氣,狼狽的相互扶助。
黑龍站在雲端,往木府看去,能清晰看見大廳裡的動靜。
公子不怒反笑,拿著空杯把玩,彈指輕輕一敲。
就聽得轟隆連聲,整個硯城都震動,地面如江河開裂,崩開無數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裂口,建築一座座崩塌,落盡無底深淵,人們驚叫奔逃,岌岌可危。
姑娘不疾不徐,擡眼瞧著躲在一旁的信妖,輕言淺笑,淡然吩咐。
「一個都不許給我掉下去。」
「是。」
盡管再害怕,信妖也不敢違逆命令。
它飛出木府,深吸一口氣,沿著破裂的地面鋪展開來,擴張擴張再擴張,取代破裂的地面,接住每個墜下的人,硯城有多大,它就鋪展的多大,還探出雙手雙腳,緊緊抓住最大的裂口,阻止硯城落入地底。
「你都是依賴幫手做事的?」
接連兩次攻擊都被擋下,公子竟也不惱,探手捏起茶葉,在指尖摩搓,青翠的茶葉瞬間乾枯。
不僅僅是茶葉,硯城內外的植物,同時都枯萎凋謝。樹上不剩任何綠葉,連花兒也凋落,在地上苟延殘喘,氣味由芬芳漸漸轉爲腐敗。
「我比較懶惰,有幫手很方便。」
姑娘頗有心得,白嫩的指尖輕觸與茶葉共同沉浮的茉莉花。
「不過,偶爾要是遇上有趣的事,我也不介意自個兒來。」
枯萎的茉莉花,被注入生命力,不但恢復原樣,還無止無盡的長出綠葉、長莖,很快就布滿大廳,再如海浪般湧出,所經之處樹綠花開,一掃先前的蕭瑟,長得比先前更茂盛。
公子的雙眸,陡然精光大亮。
「你不能阻擋我。」
握在手中的茶杯,被緊扣住邊緣,杯口的薄瓷碎裂,紛紛滾落到底部。
轟隆!
巨大的聲音,引得黑龍回頭,駭然注視雪山之巔。
萬年積雪全部崩落,發出連聲巨響,下衝的雪化爲奔騰的白馬,急速衝刺,眼看就要將硯城踏爲平地,掩埋在厚厚的雪層下。
姑娘卻是不慌不忙。
「未必。」
她嫣然一笑。
僅僅只是一笑。
愛慕她、臣服她的植物們備受鼓勵,全都奮勇爭先,迅速變高變粗變密集,大樹間有藤蔓相連,空隙再填上各種花兒,在硯城四周組成一座牢固的高強,硬是將崩雪阻下,唯一的漏網之魚,是一片雪花。
蒼白的雪花轉而轉,轉而轉,飛進木府、飄入大廳,落在公子的面前,悄然融化,化爲一滴水,被地磚吮乾,再也看不見。
笑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狂怒,公子俊美的臉龐,變得分外猙獰,難以相信這個小女人,只掌管了硯城三年,就能讓萬物爲她所用,即使是他身爲責任者時,也不曾有這種能耐。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姑娘雙手一攤,水汪汪的眼睛,無辜的眨動著。
「我跟您是不同的。」
公子咬牙切齒,猙獰的笑著。
「沒錯,你跟我的確不同。」
從踏入木府至今,他首度與她看法一緻。
「喔,真好,您看出來了。」
她很是雀躍,愉快的雙手一拍。
那笑容實在教他生厭。
「是啊。」
他揚起手來,往身側垂直一抹,就開了一道無形的門。
「我們的不同在於,你最在乎的人,我很輕易就能找到。」
他打了個響指。
啪。
無形的門從內而開,從裡頭走出來的,竟是高大健壯、膚色黝黑,總是騎著棗紅色大馬,帶領馬隊進出硯城無數次的男人。
此時此刻,他雖沒有騎著馬,卻手提大刀,刀刃閃著寒光,雙眼深幽的沒有任何光芒,對一切視而不見。
她的笑容凍結,連身子也僵住了。
邪惡的低語,在她耳邊回蕩,一句又一句的說著:「記得我們共同的朋友吧?」
那聲音忽遠忽近,找尋到她最脆弱的一處,如毒液般流淌進來。
「你忙著找尋失蹤的屍體,卻忘了該要保護,你最在乎的男人。」
在男人空洞的黑眼注視下,她一動也不動,眼睜睜看著他緩慢提起大刀,一步又一步的朝她走來,刀刃的寒光映得他小臉煞白。
她的確顧及了全部,卻忘了要顧及他。她能保護一座城,此時,卻無力保護他,更無法保護自己。
惡毒的聲音,還在說著:「他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但是,你遠比我在乎他,太過在乎了。你親自爲他療傷、喂餅給他吃,還讓他能不受封印限制,自由出入木府。」
低緩的語音一變,厲聲下令。
「雷剛,殺了她!」
男人揚起大刀,眼也不眨的揮砍,奮勇阻擋的灰衣人,一遇到刀鋒,就被切割成碎片,化爲一地灰紙。
一刀,削去她的一邊綢衣長袖。
一刀,斷了她一綹烏黑的髮絲。
髮絲飛散,拂過男人的雙眼,熟悉的香氣、熟悉的觸感,驅逐了他腦中的黑霧,卻沒有辦法阻止,他不由自主的動作。
大刀揚起,朝著她的臉,就要揮砍而下,她動也不動,仰望他的神情除了信任,沒有半點責怪,或是恐懼。
他用盡所有力量,才停住兇狠的刀式,手臂上青筋鼓起,滲出一顆顆冷汗。刀鋒離她的臉只剩半寸。
身後,卻又傳來叫喚。
「雷剛。」
曾經身爲好友的公子,知道他的名字,當邪意滲入話語,名字就是最強的惡咒,能強迫違背他的意念,役使他做出最不願做的事情。
大刀再度舉起,這次,他無法阻擋。
「閃開啊!」
他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刀無情的揮下,就要——
這一句,是多麼在乎。
她瞧著他額上暴起的青筋,看著他驚且痛、惱與恐的神情,半點也不害怕,驀然淺淺一笑,將小小的手心,壓在他胸膛上。瞬間,她的手心亮起,強烈的光芒甚至透過手背,浮現難以辨認的圖案。
強光一閃而逝,可強大的惡咒瞬間被解開,他手中的大刀滑落,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滿是冷汗的身軀,頹然倒入她的懷抱,困難的喘息著。
公子雙目圓睜,表情扭曲。
「不可能。」
他厲聲又喚,不肯死心。
「雷剛,殺了她!用你的雙手,把她活活的、慢慢的掐死,我要她看著你死去,快!」
喊叫聲中,注入更多惡毒的咒力。
男人回過氣來,支起身子,抓起了大刀再次高舉,卻沒再砍向姑娘,反而霍然轉身一刀朝公子揮去。
「雷剛,你——」
男人怒目瞪視。
「我當你是朋友,你卻如此利用我!」
「你做了什麼?」
眼看惡咒被解,憤恨不已的公子,長發從烏黑逐漸變得雪白,一綹綹盤桓如蛇,發出嘶嘶嘶的聲音,甚至有蛇信伸探。
「我來到硯城後,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她恢復鎮定,慶幸自己還留下這一手,否則真要中了公子的毒計,被最在乎的男人劈死。
「人有人名、鬼有鬼名,雷剛是他生時的名,而他的鬼名是我所取的,我所做只是寫出他的鬼名。」
所以,她從來不叫喚他的名,就是爲了嚴守秘密。
「該死!」
公子跺腳,俊美的臉龐逐漸融化,白袍被鼓起的皮稱得破裂,飛旋過處,無論是屋梁、石磚、家具,全都被迅速腐蝕。
偌大的廳堂,在眨眼之間,就被腐蝕殆盡,化爲一處荒地。
日光之下,公子已不再是人性。
嘶嘶吐信的長蛇是他的髮,額上長著銳利的雙角,眼窩深陷,其中跳燃著紅火,咧開的嘴露出尖銳長牙。俊美的外表只是假像,爲了奪回心愛的妻子,他不惜淪落爲魔。
嘶吼聲震天地,魔化的公子邁步走向姑娘。一道黑影從天際襲下。
雖然不情願,但龍鱗在姑娘手裡,黑龍無法袖手旁觀,只能拼盡全力,想要撞開這可怕的魔物,卻被輕易一揮,就彈飛到高山下,強大的勁力把他的身軀擠壓進山的深處,被岩石牢牢困住。
信妖不肯認輸,也鼓起勇氣,卷上魔物的身軀,一層又一層的包裹。
但是公子絲毫不以爲意,隨手撕扯,就把信妖一片片的撕下,彷彿那隻是最普通的紙。
魔物的影子,籠罩著姑娘與男人,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揚起完好的那邊綢袖,在半空中揮舞。
各種顔色不同、粗細不等的繡線,從袖口蜂擁而出,碰到公子的身軀就盤繞收緊,一圈圈卷繞束緊,柔過棉、韌過鋼,成爲最柔軟卻也是最牢不可破的囚牢,愈是掙紮就收的愈緊。
在刺耳的咆哮聲中,姑娘抓過男人手上的大刀,在手腕上匆匆一劃,刀鋒抹上淡淡的血痕,霎那放出強烈光芒。
她深吸一口氣,揮刀刺向公子,第一刀卻只是切開繡線,就被硬化如盔甲的皮膚擋住,不能再前進分毫。
嬌美的臉兒浮現訝異的神色,不肯罷休的要再度揮刀。男人在這個時候,上前來到她身後,貼近她的背部,握住她的雙手,加強刺入的力道,順利突破強硬的外殼,戳入毫無防備的內髒,直戳公子的心髒。
只是,劍尖刺入後,卻沒有戳進公子的生命之源。
那兒沒有心。
他的心不在身上!
兩人同時一驚,公子卻逮著機會,張嘴噴吐出濃濃的黑霧。
「小心!」
姑娘見狀,立時揮起綢衣,蓋住自己與身後的男人,避開惡濃的瘴氣。
覷的一線生機的公子,趁機化爲液體,從被切開的繡線流出,迅速滲入土中,潛進深深的地底之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黑霧散去,姑娘與男人起身時,四周已是陽光明媚,花木欣欣向榮,除了大廳化爲荒地之外,就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硯城裡洪水退去、地震平息、雪崩被阻在硯城之外,人與非人都躲過一劫。
「被他逃了!」男人扼腕。
「無妨,他對妻子的愛戀太深,不會離開硯城,總有機會再抓住他的。」
姑娘依靠著男人,柔言柔語的安慰。
男人不甘願的點了點頭,低頭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突然惱羞成怒,低吼著質問:「你剛剛爲什麼不閃開?」
「我知道,你不會傷我。」
她深深信賴,無限依依。
「再說,就算沒有事先爲你取了鬼名,能死在你的刀下,我也無怨無悔。」
「說什麼傻話。」男人更怒,雙手的動作卻跟語氣相反,溫柔的抱住她,護衛在胸前最安全的地方。
她滿足的籲了一口氣,小手揪住他的衣衫,小聲的問:「你有沒有事?」
男人搖搖頭。
「沒事。」
「那就好,因爲,我有事。」
她仰起臉來,笑著望進他眼裡,輕聲說道:「他的瘴氣太強,我支撐不住了。」
說完,她身子一軟,在他懷中昏過去。
與公子一戰,看似輕鬆,實則讓她元氣大傷,昏睡了幾日才醒來。
是一陣草藥的香味,將她從昏迷中喚醒。
姑娘睜開雙眼,望見雙眼全盲的左手香,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湯,在臥榻旁的椅子坐下。
她微微一笑,軟軟的坐起身來,背靠著繡褥,接過遞來的藥湯,端起來就要入口,藥湯沾唇前,動作卻又停了下來。
「真好。」姑娘說。
左手香神色冷漠,淡漠的問:「好什麼?」
「我在昏睡的時候,就想著要見你。」
她微笑不減,像是談論天氣般,輕鬆的說道:「是你在暗地裡協助公子吧?」
左手香沒有驚、沒有懼,語氣未變。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否認。
否認,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心被掏走了,硯城裡只有你能不著痕跡的把心掏取走。」
姑娘頓了頓,又說。
「就像你掏取榮欽的肝髒一樣。」
左手香不言不語,全盲的雙眼,望著臥榻上的小女人。
「這是條件。」
姑娘重復側耳曾偷聽到的言語。
「我猜想,你們達成協議,由你爲公子取肝,因爲他已化爲魔物,男人的肝髒最是滋補,能增強他的能力,而你則是同時在搜尋別的東西,例如眼睛、例如肝髒、例如其他的——」
她歪著頭,斟酌用詞。
「部分。」
「你爲什麼能猜出來?」
「因爲,我也是女人。」
她靠近左手香,輕聲說道:
「就像是我有在乎的人,雖然想藏著,卻情不自禁。你對那個跟隨你多年的男人,也是一樣。」
左手香的表情,直到這時才有些變化。她修長的雙手,緩慢探出衣袖,先露出櫻花般粉紅的指尖,然後是十指,接著是手掌——
「他所罹患的病,想必是你無法醫治的,需要換取器官才能活命。」
姑娘仍舊說著,即使看見那雙能輕易取她姓名的雙手,逐漸靠近過來,她也平靜如常。
左手香卻搖頭。
「不,你錯了。」
「喔,我錯在哪裡?」
「他沒有病,但卻日漸衰老,除了記憶之外,我要爲他替換的是全部。」
「這可是件大工程,需要犧牲許多人命呢!」
姑娘恍然大悟,將藥湯在嘴邊吹涼,又說道:「可是,公子後來急了,不願透過你的挑選,只取人肝而食,你們的協議就作廢了。」
兩者的手法截然不同。
該說,就是手的不同。
同樣都是白潤似玉的雙手,公子取人肝食之,都是開膛剖肚,弄得血如泉湧,腥紅四散。左手香取人髒器時,卻能不著痕跡,沒有傷口,更沒有血跡。
想到那些堆積如山,連餓鬼都吃的撐了,哭著喊著說吃不下的屍體,她歎了一口氣,很惋惜的說:「真是浪費呢!你還不如跟我合作。」
探得很近的雙手停住了。
「怎麼合作?」左手香有了一絲興趣。
「你還記得蔣生吧,硯城裡頭,那樣爲非作歹的人,並不在少數。有些罪大惡極的人,最好能清除乾淨。」
「你願意把那些人交給我?」左手香挑眉。
她原本以爲這個女人不能變通,才會與公子合作,想要各取所需,但如今這項提議卻出人意料。
「是啊,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如此一來,你就能好好挑選了。」姑娘理所當然的說著,笑得仍是天真無邪。
「我如果殺了你,就不必拘泥於只挑選有罪之人。」
左手香說得一針見血,卻是頭一次如此自在的跟姑娘聊天。
「沒錯,但是這麼一來,你就拿不到我要付給你的報酬。」
姑娘俏皮的眨了眨眼。
左手香不由得好奇起來。
「什麼報酬?」
水潤的雙眸,閃過深又深的光芒,不是笑意,而是胸有成竹的籌謀。
「蔣生的眼睛。」她輕聲宣布。
若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夠打動左手香,那麼蔣生的雙眼,的確就是少數的其中之一。那雙好看的眼睛,太難以尋找,可讓她擁有視力,看清她在乎的男人,是生得什麼模樣,又是用什麼樣的神情望著她。
「死人的雙眼,對我無用。」這是她最深的遺憾。
姑娘淡笑。
「你還記得,是誰說他死了嗎?」
左手香的盲眼,微微睜大。
灰衣人。
當初,是灰衣人來通報,在石牌坊外哭嚎的的蔣生,已經死去。那時她與姑娘同在木府中,沒有確認蔣生是否真的已死,因爲她沒想到灰衣人會說謊,就如她沒有想到,姑娘的布局細密,深謀遠慮至此。
「他還活著?」
「嗯,就被我封印在一本書裡。」
嬌嫩得略帶稚氣的容顔,笑得從容自在,沒有半點戒心。
「如果你願意跟我合作,那雙眼睛就是你的了。」
俗話說,有備無患。
她不防備左手香,是早有把握,此人不會成爲她的「患」。
果然,左手香靜默下來。
日光偏移,時間逐漸流逝。
那雙潔白的、美麗的、緻命的雙手,不再凝定不動,終於探向姑娘盈滿笑意的容顔——
然後,那雙手把藥湯端走。
「別喝這個。」她把藥湯灑在地上。
姑娘望著地上褐色的液體,刻意再問:「爲什麼?」
「這是不好的東西。」左手香言簡意賅。
兩人沒有在深談,彼此都心知肚明,協議在藥湯被取走時,就已經達成。
一抹笑意,淡淡浮現在粉嫩唇角上。
「你再睡一會兒。」左手香吩咐。
「嗯。」
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閉上雙眼後才問。
「對了,你知道公子的心放在哪裡嗎?」
「不知道。」
「這就麻煩了,往後要對付他會更棘手。」
她的話音越來越軟,嘴上說著麻煩,卻像是不太在意。
能讓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覺得棘手的事情,絕對不多,何況還是一個剛剛被打退,險些魂飛魄散的手下敗將。
左手香忍不住問:「爲什麼?」
被褥裡傳來微弱的語音,如似夢囈。
「因爲,他的身上有了我的血。」
倦累的姑娘,再度睡去。
木府中的灰衣人們,正在重蓋大廳,小心翼翼的沒有發出聲音。花木爲左手香讓開一條路,之後又悄然聚攏,靜靜守護睡夢中的姑娘,散出淡淡的芬芳,讓她睡得更爲舒適。
木府之外,硯城裡人與非人,精怪與妖物各自走動,相處和睦。
雪山下的城,再度回復平靜。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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