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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典心]公子【硯城誌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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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0:40: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知了】

  他思念著她。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他的摯愛。

  穿著飄逸白袍的公子,在硯城之底、深得要掘過三道泉水,幽冷難尋之處,一座辟石而建的精致樓宇中,那舒適奢華的臥榻上,輾轉難眠的歎息。

  他坐起身來,用手搗著沒有心的胸膛。心沒了,思念卻濃之又濃,沒有淡去分毫。就算已化成魔物,還是舍不下思念。他是爲她而入魔、爲她放棄成爲神族,就爲了保護她。即使離開硯城,過著平常日子,像對尋常夫妻那樣,他也甘之如饴。他是真的這麽想的。

  只不過,連平凡也是最奢侈的夢。

  他已成魔了。

  而她爲了維持硯城的平衡,被作爲犧牲品,不知被藏在何處。

  他清楚規矩,因爲他也親手封印了他上一任責任者的妻子,把那女人埋在硯城以南的牆下。當初爲了找尋規矩的遺漏之處,在被迫卸任前,他親手去挖掘南牆。

  被封印時绮年玉貌的女子,經曆將近五十年的消耗,別說是身軀了,就連魂魄都脆弱稀薄,觸都觸不得,連用力吹口氣,都會讓她消失爲無。

  如今,他的妻子被姑娘封印也超過三年,他必須趕在硯城吞噬她之前,快快將她救出來才行。

  聚集惡念、吞食人肝,讓他一日日強大。但愈是強大,他愈是覺得身體裏有股力量在衝撞著他的魔力,就像是血液裏有把鋒利的匕首在流竄,因爲搜尋不到心,所以始終剌不中要害。

  溫潤如玉的手伸到胸膛前,食指化得粗糙黑綠、浮凸可怕,泛黑的指甲又長又鋒利,在肌膚上劃了一道,湧出腥臭的液體,滴入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中。

  液體腐蝕水晶,流入其中,黑血飛旋暈染,把水晶侵蝕到最薄,卻有一小滴殷紅懸在水晶之中,散發柔亮光芒。當黑血沈澱,它更顯紅潤。

  他舉起水晶端詳。

  這該是那女人的血——他繼任者的血——擁有強大力量,能操控日光、驅逐化魔的他、能力遠比他跟他上任責任者更強,看似十六歲,又絕非十六歲的少女。

  姑娘。

  他在唇舌間輕念這兩個字,再用獠牙狠狠咬碎。

  關于她的線索太少,除了深愛雷剛、役使黑龍與信妖、對硯城內外之事全都駕輕就熟、事事易如反掌外,他對她知道得並不多。這不是一件好事,他必須知道更多,才有獲勝的機會。

  先前,他就是沒有料到雷剛已從人變鬼,才棋差一著,失去殺她的機會。

  她還藏著什麽樣的事情?

  她有什麽樣的秘密?

  她的弱點在哪裏?

  經過上次交手,公子知道對敵人懂得愈多,才愈有勝算。

  姑娘看似不敗,但並非如此。

  沒有人與非人是無敵的。

  俊美無俦的公子,垂落不成比例的魔爪,爪中握著水晶。他想了一想,記起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原本微不足道,如今卻變得有利用價值,令他的眼裏有真正的笑意。

  他知道該去哪裏詢問關于姑娘的過去。

  時間正好——就是這麽剛好,沒有遲一些,也沒有早一些——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麽莫名的東西在幫助他呢?

  公子輕聲笑了。

  ◎◎◎◎◎◎

  有個壯年男人從樹林中走出來,神情疲憊但滿足。他閑適的踏在五色彩石上,在四方街廣場四周挑了門面最奢華、索價最昂貴的酒樓,悠哉悠哉的晃了進去。

  店小二不敢怠慢,立刻過來招呼。

  「大爺,您好——」

  男人伸手,打斷客套話,直接說道:

  「我要最好的廂房。」

  店小二雙眼一亮,飛快的打量來客。只見這人身材普通,大臉上雙眼小小的,還分得很開;身穿深褐得發亮的衣衫,最外頭還罩著一件看似透明,細看卻又有紋路的透紗長袍。

  這種袍子可是富貴人家才穿得起的!

  知道是貴客光臨,店小二笑容更燦爛,腰也彎得更低。

  「好好好,大爺您運氣可真好,今晚最上等的廂房正好就空著,平時可是日日都有人訂,排都排不上。」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華麗的廂房後,男人大剌剌坐下。

  「大爺,這是我們的菜譜,還有酒單,請您過目。」

  店小二用雙手奉上,伺候得格外殷勤。

  「不用看了,把最好的酒菜都給我端上來。」

  男人很豪氣,完全不在意價格,全要最好的。

  「是是是。」

  店小二猛點頭,不忘介紹:

  「我們店裏的菜好,酒更好。尤其是糕餅師傅,做的甜酥餅連姑娘都吃過一口。」他驕傲的說。

  男人小小的雙眼發亮。

  「那就給我來個一盤。」

  「是!」

  店小二走到外頭,用盤子捧著一疊溫熱適宜、整整齊齊,還灑了花露的毛巾,讓貴客擦手,順道把半點灰塵都沒有的桌子又熱切的擦了一遍,不放過任何機會,

  努力表現得勤快。

  在他鞠躬哈腰要退出去前,男人才吩咐道:

  「酒菜都由你送來,門給我掩好,別讓任何人來打擾。」

  他小眼專注,對這點很重視,極力要保住隱私。

  「這您放心。」店小二保證。

  「放機靈點,等我吃飽喝足,不會虧待你的。」

  「多謝大爺!」

  樂呵呵的店小二想到豐厚的小費,自然不想把這美差讓給別人,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好幾趟,把酒菜都上齊後,就門神似的在廂房外守著,誰也不讓進。

  男人恣意喝著最好的酒、吃著最貴的菜,開始時吃喝得快,等到肚子裏有七分飽後,才有閑欣賞窗外美景。最好的廂房,景色當然最好,望出去整個四方街廣場都在眼中,人與非人都忙碌著,燈火剛剛亮起。

  看著看著,吃得油光滿面的臉漸漸露出惆怅的神色。

  好酒、好菜配上美景,都是上等享受。可惜卻是他的最後一頓,往後再也沒機會享受了。

  心裏正不好受,眼角卻瞟見有個人不請自來,還迳自坐下。

  他有些惱,轉頭就罵:

  「不是說過,任何人都不能——」

  罵到一半,他就張口結舌。

  因爲來的不是人。

  身穿白衣的年輕男人坐在桌的另一邊,神情平靜,卻氣度懾人,雖然已經斂盡魔力,卻還是能讓人與非人畏懼。他身後的門還關得好好的,憑空就出現,守在外頭的店小二並不知道廂房裏多了不速之客。

  男人一眼就認出對方是誰。

  「果然,你什麽都知道。」

  看著男人眼裏的畏懼,公子很滿意。

  「那不是我願意的。」

  男人辯駁,聲音先是軟弱,最後反倒強硬起來,壯膽的灌下一杯酒:

  「你想怎麽樣?」

  公子慢條斯理的拂了拂衣裳,彷佛連空氣都覺得汙濁,潔淨得不肯沾身。他垂眼的時候,眼睫很長,燈光映在俊臉上,有兩道彎彎的暗影。

  「我要問你一些問題。」

  他輕輕的說,聲音卻出奇的大,震得滿桌酒菜劇烈搖晃,摔跌了滿地,連上頭的燈籠也瘋狂搖動,急著要逃出去。

  男人掩住雙耳,被震得摔在地上,勉強剛爬起,又被余波滑倒,撞得鼻青臉腫、頭昏眼花,嘗試好幾次後才順利起身,衣衫都髒了。

  「我什麽都知道,但是我不會說。」

  羞辱的手段讓他的恐懼淡去,覺得氣恨起來。

  公子看著他,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興趣。

  不論是成魔之前還是之後,他很少遇見不對他畏懼的家夥。

  「我能讓你死。」他說。

  男人哼笑一聲:

  「我本來就要死了。」

  「喔?」

  公子挑眉,拇指輕輕摩擦著中指與食指:

  「我能讓你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這我也知道。」

  男人咬緊牙關:

  「不要緊,反正我死得很快,你的折磨有限,我只會痛一下下,很快就沒感覺了。」

  「那麽。」

  公子沒有退意,繼續又說:

  「我會去找到你留下的每個子嗣,把他們逐一殺死,讓你死得毫無意義。現在它們都還是卵吧?我會一個、一個、一個的捏破——」

  男人終于崩潰,立刻變了臉色,哀嚎的大叫:

  「不要!」

  他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孤孤單單的存活了十七個年頭,終于盼得離開,在短短的時日裏尋找伴侶,爲的就是要繁衍後代。他死不足惜,畢竟是注定的,但他的子嗣卻不能受害。

  他是一只蟬。

  蟬,又喚知了。

  因爲被這麽稱呼,所以天地間的事,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不由自主,在夏季時只好厭煩的一直叫「知了」、「知了」、「知了」——

  就算這麽叫,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還是會溜進他耳裏。他們除了留子嗣之外,都會帶著過多的答案死去。

  「那麽,我問什麽,你就得答什麽。」

  公子打了個響指,要淚流滿面的蟬精擡起頭來。

  「秋季已末,你是最後一只蟬,所以知道得最多。」

  他只能點頭,但是很快的又痛苦搖頭。

  「我雖然知道,卻不能說。」

  他只有能力知,卻沒有能力說。

  公子不看蟬精,而是仔細端詳著光潤無瑕的手,用最慢的速度仔細揉撚。流露的無聲威脅,讓廂房內連空氣都不敢流動。

  他磕頭如檮蒜,拚命哀求:

  「公子,求您放過我,我——」

  一塊水晶出現在小小的眼睛前,輕輕的搖晃。裏頭的黑血晃蕩成波,唯獨那滴小小的嫣紅懸空,一動也不動。

  「這是什麽?」公子只要答案。

  蟬精愣住,雙眼盯著水晶,小小的眼珠隨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看得舍不得眨眼,眼淚也止住了,甚至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用力吞了吞口水,滋潤突然幹澀的喉嚨。

  「如果公子您能把那滴血給我,讓我喝下之後,我就什麽都能說了。」

  他身體顫抖著,衣衫發出摩擦聲,卻不再是因爲恐懼,而是無比的驚喜。

  公子偏著頭,長發落在衣衫上。他傭懶的先看了看水晶-再看看蟬精,把水晶隨意扔去,半點都不在意。

  蟬精誠惶誠恐的接住水晶,就怕摔破了。他握著水晶,湊到嘴邊,小心翼翼的只吞咽下紅血,沒讓黑血碰觸到嘴。

  剛吞下紅潤的血,他就猛地擡頭,雙眼發直的顫動。黑發中的白發都脫落,生出的是更強壯的黑發,臉上的皺紋也消失,轉眼從有些疲倦的中年,變回精神抖擻的青年。

  「呼——」他歎息著,也回味著,如似銷魂。

  啪!

  響指聲再起。

  蟬精連忙回過神來,興奮的開口:

  「這是神族之血。」

  因爲吞咽神血,他就跟同類不同,不但有了說的能力,更不用在冬季到來時死去。他將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很久,而且始終青春不老。

  這是因禍得福啊!

  蟬精欣喜不已,感受著神血帶來的改變。他身強體壯、氣血暢旺,能夠繁衍無數子嗣,甚至能看到蟬族之間傳說已久,卻不曾見過的降雪之景。

  再也沒有族類可以嘲笑他,什麽叫夏蟲不可語冰。

  公子面露訝異。

  「神族?」

  「是的。」

  俊美的臉龐下,有不知名的東西鑽動,在俊容上一下子凸、一下子凹,景象詭異而駭人。那東西不斷從公子頭部湧出,順著頸項溜下,遊走在皮與肉之間,幾乎就要裂膚而出。

  「她是神族?」

  「是。」

  難怪她的能力遠在他之上。

  許久前的記憶,此時出現在腦中,那可恨的聲音在腦中回蕩,清晰得就像是昨日才聽見。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裏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驅逐他時,姑娘這麽說過。

  神族。

  那句話是線索,卻也誤導了他。

  牽神族之命。

  一直以來,他以爲姑娘是奉命于神族,卻沒有料想到她本身就是神族。不論是

  身爲責任者時或是成魔,要對抗神族都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幾乎。

  他在入魔前讀過的那些書冊中曾清楚記載著,即使非常非常稀罕,卻也有神族真正被擊敗的例子。這證明他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她把夫人封印在哪裏?」

  他問出最亟欲知道的問題。

  蟬精張開口,欣喜的臉色乍然有些詫異。他閉嘴,再張嘴,重複了幾次,最後挫敗的放棄嘗試,不甘心的回答:

  「我不知道。」

  原來這世上竟有他不知道的事。

  公子微微擰眉,沈默了一會兒,直到竄出七孔的扭曲黑蛇不再因怒意而激烈舞動、慢吞吞的縮回去後,才又再問:

  「她已經是神族,驅逐我後大可離去,爲什麽會留下,繼續擔任責任者?」

  成爲神族,是責任者期滿後的報酬,她不需多費一番功夫。

  「是因爲雷剛嗎?」

  這可能性最大。

  但是,卻又說不通。

  身爲神族,姑娘大可以爲所欲爲,三年多前就帶走雷剛、遠離硯城。她繼任責任者,反倒會讓心愛的雷剛成爲期滿後的犧牲品。

  蟬精搖頭晃腦,臉色和緩了些。

  「是。」

  他先肯定,但又回答:

  「也不是。」

  公子不接受模棱兩可的答案。

  「解釋清楚。」

  「姑娘留下,某部分是爲了雷剛。」

  蟬精說著腦中源源不絕的答案:

  「但是,她擔當責任者也是必須的。」

  「爲什麽?」公子眯起眼。

  「這不是她第一次擔任責任者。」

  蟬精語出驚人:

  「五百年前,她就曾擔任責任者,期滿後獻出犧牲,當時就成了神族。但是,她的方式受到質疑,于是必須重複擔任第二次。」

  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

  公子舔了舔嘴角,舔去一些笑意,卻還留了一些在唇上。他嗅見機會的味道,很可能就是姑娘的弱點所在。

  「她當初是用了什麽方式?」

  「姑娘第一次期滿時,獻出的犧牲是個威力極強的大妖。」

  五百年前的事,蟬精說來還是有條不紊:

  「大妖的能力與當初的姑娘難分上下,姑娘沒有與它爲敵,反倒與它成親,期滿後犧牲大妖,也爲硯城去除大患。」

  公子眼中精光一閃,陡然明白過來。

  「她騙了那個大妖。」

  這女人的心思盤算得那麽深,所作所爲都對她有利。

  「她對大妖是虛情假意。」

  最是在乎,卻未必是情愛。

  她在乎大妖,說不定是爲了除掉它,如此才能一舉兩得。

  「神族間就有此一說。」

  蟬精點頭,道出深藏已久的秘密:

  「于是,姑娘再臨硯城,第二次成爲責任者。」

  「這次,她遇見了雷剛。」

  他深深記得她有多麽在乎雷剛,甚至早早就做了防範,讓雷剛從人變鬼,隱沒他的鬼名作爲保護。

  公子這麽想著。

  但是,他很快又變得不能肯定。

  雖然見過姑娘如何對待雷剛,深深的在乎,看似深情,卻只有她知道是不是真心真意。畢竟連神族都不知道她情意的真假。

  這一點,不需要問蟬精,公子也曉得不會有答案。

  他沒有怒,更沒有半點沮喪,笑意仍在。

  至少現在已經確定雷剛會是個關鍵。不論她是真情還是假意,雷剛都會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了這個弱點,她即使是神族,也未必立于不敗之地。

  窗外,秋意褪盡。

  冬天來了。

  蟬精深吸一口氣,懷抱無比興奮,感受著從未體驗的凜冽氣息。什麽時候才會

  下雪?雪是什麽溫度?摸起來是什麽觸感?吃起來會是什麽滋味?他全都迫不及待想知道。

  他站在窗口,挺起胸膛。

  倏地,某種東西從體內衝撞、穿透他的皮膚疾飛離去。速度太快,他只隱約看見一抹殘余的碎紅。

  禅精艱困的伸出手,想要挽回離去的神血,卻在下一陣冬風吹起前就僵著身軀,維持最後的姿態死去。

  世上注定了蟬不知雪,任何一只都無法違逆。

  公子站起身來,望著神血離去的方向,也是木府的方向。姑娘察覺他的出現了,時間雖短,但已經足夠讓他問出幾個跟她密切有關的問題。

  白袖揚起,他嘴角含笑,身軀如燃燒的蠟燭般融化,流進廂房的陰影處,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他得到重要訊息了。

  ◎◎◎◎◎◎

  廂房裏頭,久久無聲。

  店小二耐心的等啊等,從滿腔期待等到惴惴不安。

  他先用一只耳朵,忐忑的貼在門上偷聽,始終聽不見動靜。眼看客人來了又走,不論是其他廂房,或是開放的桌台,都換過好幾次客人了,就是裏頭那個說要給他小費的貴客還沒有喊結帳。

  這、這、這該不會有啥差錯吧?

  他把整個人貼上去,像壁虎般貼著門,力道還不敢太大,就怕把門碰開了。

  砰!

  一顆爆栗用力砸在他腦袋上。

  「唉啊!」

  他慘叫一聲,腳步顛了顛,身子搖搖欲墜。

  掌櫃站在後頭,氣呼呼的罵著:

  「你這小子,整晚都看不見蹤影,喊也喊不來。店裏忙得快翻天,誰都累得快趴下了,只有你一個人偷懶,躲在這裏不做事。這回我非扣你冥饷不可!」

  店小二心裏發急,顛得更厲害。

  「不、不——」

  字未成句,他已經控制不住,重重撞開雕刻花鳥的木門,倒進大半晚都沒開的廂房。

  「掌櫃的,我沒偷懶,是有個貴客在這裏,我得伺候著。」

  他大聲辯解,慌忙站起來,想要向客人賠不是,轉身卻驚見杯盤狼藉,好酒好菜都灑了,瓷器也碎裂,桌子更是翻在牆邊。

  至于貴客,則是面朝下,半個身子挂在窗口。

  「這是怎麽回事?」掌櫃焦急的問。

  糟糕,該不是出人命了吧?

  店小二衝到窗邊,把財神爺抱回來,臉色發白的伸手探了探鼻息,急得頭上冒汗,大聲喊著:

  「掌櫃,快快快,去請大夫來啊,客人沒氣了!」

  嗚嗚嗚,他的小費啊,這下子沒著落了。

  掌櫃卻沒有離開,反倒走過來,仔細看了看死者。一看那長相,他的眼淚差點也流下來,伸手又朝店小二後腦狠狠連打好幾下。

  「請什麽大夫啊,我這頓賠得還不夠嗎?」

  他在廂房裏團團轉,從灑落滿地的殘羹散酒辨認。

  「唉啊啊,我上好的五十年竹葉青!還有這靈芝炖雞、這餺龍魚、這蟹黃湯包、這藕心鑲肉、這——還有我的瓷器啊!瓷器啊!」他握拳哭喊。

  店小二看不下去,忍不住說道:

  「掌櫃,人命要緊,您還顧什麽酒菜?」

  「什麽人命?」掌櫃火了。

  「就地上這客人啊!」

  「這根本不是客人。」

  掌櫃按著店小二的頭,逼著去看死者的臉:

  「認不認得這長相?我不是早就要你們給我記得這張臉的嗎?」

  店小二這才細看:

  「好像,有點眼熟。」

  「當然眼熟,我還讓人畫起來,就貼在櫃台後頭!」

  他怒氣充腦,兩眼昏花:

  「這是蟬精啊,到秋季臨死前,就到處騙吃騙喝,吃完就死,白吃白喝還要店家幫著收屍。」

  「啊?」

  店小二驚覺被騙,卻已經太遲。

  「既然是你帶進來的,屍首就給我從後門擡出去。」掌櫃連連歎氣,整晚賺來的利潤都抵不過這頓白食啊「還有,損失都從你月薪裏扣!」

  「掌櫃——」

  「還敢回嘴?」

  店小二低下頭去,縮著肩膀不敢再說。

  「記得把這裏清理幹淨,知不知道?」

  店小二學夏季的蟬,小小聲的哼了一句:

  「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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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0:4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馬鍋頭】

  冬風吹來,一陣比一陣冷。

  無瑕的白色從雪山往下蔓延,速度雖慢,進度卻一日一日可見,每天都比昨天下降一些。

  那是雪的顔色。

  雪山東麓、主峰右下方的雲杉坪,又稱錦繡谷,這時也已銀妝素裹、遍地細雪。古老的杉樹們凍在冷風中,要睡過整個冬天,直到明年春冰雪融化時才醒來。

  硯城內外的人與非人也爲過冬而准備,比尋常時候更忙碌。

  雷剛觑准時機,算好山路的狀況,在落雪封路前,領著馬隊走了今年最後一趟,替城內翹首盼望的店家帶回入冬前價格最高的皮草、臘肉等等貨品,再將豐沃的薪資發給弟兄們。

  男人們興高采烈,用拳頭敲擊彼此肩膀,很高興一年的辛苦終于告一段落,接下來幾個月可以窩在火爐旁,跟妻子暖暖的膩著。

  其中,有一個最年輕的,過幾天就要成親,大夥兒又是恭賀、又是取笑,弄得他黑臉泛紅,窘得抓耳撓腮。

  是雷剛笑著制止,男人們才停了取笑,承諾會去喝杯喜酒,方道別分閧,牽著自個兒的馬回家。

  身爲馬鍋頭的雷剛,目送每個兄弟離去後,最後才走。

  他的家在硯城某條小巷裏,外頭搭著馬棚,夏季時通風而舒適,冬季時蓋上氈毯,溫暖不透風雪。他把棗紅色大馬視爲兄弟,鋪蓋在地上的乾草,永遠篷松幹燥,吃的細料也是最上等的。安置好棗紅色大馬後,雷剛才進屋裏去。

  他是人的時候就住在這裏,成鬼後也沒搬家,覺得這兒住得習慣。

  比起兄弟們分的薪資,他領得最少,而且大多花費在照料棗紅色大馬。他簡樸慣了,扣去吃食跟必須花費,單身獨居,用不了多少錢。

  簡單的小屋雖然隔了好一陣子沒人,屋內卻是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四菜一湯,都是他最愛吃的。

  門邊擺著兩雙新鞋,床鋪上還換了被缛,用的是純棉,摸上去平滑細軟,他粗糙的手反倒還會勾住面料。仔細一摸,被缛裏的棉花打得很松軟,蓋上身肯定不重。他笑著歎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不需花錢的原因之一。

  他心愛的女子勸不了他進木府居住,就費心爲他張羅,吃穿之類她都愛插手。知道他不喜歡奢華,她用都是實惠的材料,還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爲他納鞋、縫被缛、做衣裳。

  她生來嬌貴,吃穿都有灰衣人伺候,這類事情大可以交給別人,她卻偏要獨攬不放,把爲他張羅這些當成屬于她的特權。

  被缛上頭有淡淡的香氣,該是她的味道。

  他深深聞嗅,感覺被缛還有些暖,不知是何時擱下的,蓦然間幾乎有種衝動,讓他想飛奔出門,說不定就能看見她在巷口等著,長發飛揚在風中,彎著唇甜甜一笑。

  擱下被缛,雷剛走到桌前坐下,沒去動筷子,而是探手入懷,從貼身的暗袋裏拿出一個布制的小袋。

  大手粗指打開小袋,因爲很謹慎,所以有些笨拙。

  袋子裏是一只簪子,紅潤潤的很漂亮。

  這是他在鄰近的城裏不經意看見的,販售的商人說是用珊瑚所做。珊瑚生長在深海,比美玉更珍貴,如此紅豔的又更爲難得。

  相處多年,他知道她配戴紅色的簪最是好看。

  所以,即使珊瑚簪子的價格驚人,他也當場就訂下。鄰近幾百裏內,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聲譽極佳,是遠近馳名的馬鍋頭,立刻包妥要讓他帶回去。

  雷剛卻不肯。

  他從薪資裏一點一滴的存,每到那座城一次,就付一筆數額,這樣往返許多次,好不容易才存到夠數,能在今年把簪子帶回家。

  紅潤的珊瑚,被巧匠鑲爲一朵山茶,姿態栩栩如生。

  看著看著,他又有些不確定姑娘會不會喜歡這簪子。畢竟全硯城的茶花都渴望被她選中,能被簪在她烏黑的發上。她有無數真的茶花,何必要一朵假的?

  珊瑚簪子在寬厚的大手間轉啊轉,流蘇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紅色的光暈也跟著轉動。

  她會喜歡嗎?

  薄唇不自覺的上揚。

  她不會喜歡嗎?

  薄唇不自覺的垂下。

  如果有人瞧見,肯定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向來處事俐落、態度幹脆,多年來走馬隊沒出過一次差錯,他的人、他的名就是信譽的保證,甚至連雪山在面前崩塌,都不會皺一下眉的雷大馬鍋頭,竟會爲了一根簪子陷入苦思,連飯菜涼了都沒發覺。蓦地,拍門聲響起,咚咚咚咚的拍得很急切,才把他的心神喚回來。

  「誰?」他揚聲問。

  外頭的人直喘,換了幾口氣,才能開口:

  「馬鍋頭,我是王家茶莊的人。」

  雷剛擱下簪子,走去開門,瞧見一個年輕人靠著牆喘氣,呼出的氣息都化做白煙。

  「怎麽了?」他問。

  「請、請您快跟我走一趟。」年輕男人說道,焦急得快哭了。

  雷剛答得理所當然:

  「這就走。」

  ◎◎◎◎◎◎

  王家茶莊裏,人人急得團團轉。主人王朗在冬天裏,額上還冒著汗,不斷用手帕擦了又擦,身上的衣袍也被汗沾濕,照理說冷飕飕的天,濕衣裳該是穿不住,他卻渾然不覺。

  因爲他的心比身體更冷啊!

  瞧見雷剛大步跨進門口,他如見救星,癱軟在椅上的胖身子俐落的一挺就起,匆匆奔上前。

  「發生了什麽事?」雷剛劈頭就問,毫不耽擱。

  王朗也省了客套,哭喪著臉,把手帕絞出幾滴汗,跟著又再往額頭上抹。

  「是、是茶葉出了問題。」他急著說。

  「哪批茶葉?」硯城裏的茶葉,都是由雷剛運進來的。

  「春季那一批。」

  雷剛濃眉微擰。他經手茶葉多年,知道春茶最是昂貴,每次運送春茶時,他也最是小心。新茶進城之後被分爲九等,在不同的地方曬了不同的時日,再被裝進不同的茶倉。

  有人偏愛新茶,愛那剛摘取下不久的茶葉,浸了滾燙的熱水,再度嫩軟青澀,散發如少女般的幽香。

  有人偏愛陳茶,愛那茶葉藏得愈久愈好,青黝黝的茶葉,泡成一杯暗色的茶湯,再慢慢品啜,還直說陳茶比陳酒更醉人。

  「這次開倉,取了春茶販售,但客人買回去後全都來抱怨。」

  王朗愁苦的說著,看著滿地被拆開後,又被客人退回的茶葉。

  雷剛拿起一搓茶,放在鼻間聞著,濃郁的茶香竄入,鮮冽又芬芳,沒有半點黴味。看來不是他運送時有錯,也不是茶莊處理時有誤。

  「有哪裏不對?」

  他擱下茶葉,重新站起身。

  王朗差點就哭出聲。

  「這批茶葉造反了!」

  他的聲音跟哭也差不多了。

  愁眉苦臉的仆人去端來茶杯跟裝滿熱水的水壺,先取了些許茶葉,擱在茶杯裏頭,提高水壺,熱騰騰的水衝進杯裏,冒出一陣煙,然後——

  「燙!」

  一片茶葉唉叫,跳出杯子。

  跟著,又是一片茶葉。

  「燙!」

  更多的茶葉,全跟著唉唉叫。

  「燙!」

  「燙!」

  「燙!」

  「燙!」

  一片又一片茶葉嚷著,迅速逃出茶杯,還努力搖晃,急著要把熱氣甩去。

  王朗滿面哀淒,愁得都冒出不知多少根白發了。茶莊裏沒人開心得起來,因爲損失太大,他們的月錢,還有年終的分紅全沒了。

  「您親眼瞧見了,這批茶葉全這樣,九等的茶都怕燙,一衝熱水就跳出來逃走,根本受不得浸潤,杯裏的水連半點茶味都沒有。」

  王朗一邊說著,一邊端詳雷剛的臉色:「是不是能拜托您,把事情告訴姑娘,請她——」

  雷剛舉起手來,止住王朗的話,銳利的視線在屋內來回看了幾次。

  茶葉甩去熱度後,都躺著桌案上,舒展好不容易能松開的葉片。

  打開的袋子,還有嘗試失敗的杯子,擺得到處都是。杯子旁都散落茶葉,唯獨最靠近窗口、被寒風吹得極冷的角落,小幾上放著樸素的陶杯,四周幹幹淨淨。

  「馬鍋頭——」王朗又期期艾艾的低喊。

  他沒有理會,走到窗邊低頭,拿起陶杯觀看。

  杯子冷涼,茶葉在裏頭溫馴舒展,悠遊自在的上下舞動。雖是涼水,但杯中傳出的茶香不比衝泡熱水時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這杯子是誰的?」雷剛問。

  那個跑去找他的年輕小夥子慢吞吞的舉手,有些不知所措,就怕闖了什麽禍,會被痛罵一頓,甚至在過年前就被解雇。

  「臭小子,你做了什麽?」

  以爲找到罪魁禍首,王朗五官扭曲,深吸一大口氣,擺開架勢,預備來一場痛罵。「我、我什麽也沒做啊!」

  小夥子一頭霧水,被問得膽怯不已,肩膀都縮了起來。「你——」

  寬厚的大手落在王朗肩上,阻止連串大罵。

  「問題不在他身上。」

  雷剛緩聲說道,雙眼直視小夥子,低沈的聲音裏盡是安撫:

  「你喝的茶是冷的?」

  小夥困惑的點頭,不知哪裏出錯。

  「店裏忙,我有時拿些不能賣的茶葉碎末,剛泡好又有事,等忙完之後茶就涼了,喝久也就習慣了。」

  雷剛點點頭,晃了晃陶杯,茶香濃得誘人。

  「這杯茶也是這樣泡的?」

  「是。」

  「用的是剛開倉的春茶?」

  「咦?」

  小夥子用食指樞樞頭,看到老板雙眼圓睜,急忙解釋道:

  「沒錯,但我用的是最低等的碎末,真的!真的是不能賣的那種!」

  他害怕得臉色發白。

  王朗卻沒有開罵,反倒握住陶杯,雙眼發亮的先用力聞了幾次,也顧不得先擦擦杯緣,拿起來就湊到嘴邊,小心再小心的啜了一口,用心的品嘗。

  冷茶在唇齒間流動,先是一陣茶香竄腦,接著茶味透出,舌尖漸漸覺得甘美,伴隨淡淡氣息。那是春風、春花、春暖、春雨跟春陽的滋味,喝下這口冷茶,就像是喝下一整個春天。

  而且,這還是用不能賣錢的碎末泡的!

  「快快快,把最好的茶拿給我。」

  他從絕望轉爲興奮,急跳跳的奔走叫喚:

  「用冷水,記得給我用冷水。」

  用冷水泡過的上等茶葉,更是滋味悠長,勝過茶莊先前賣過的每一批茶。就連他兒時,祖輩歎息說不曾遇過那麽好的年頭、那麽好的春茶所泡的茶湯,也不及他手中的這杯。

  這批春茶原來是寶貝啊!

  他要把這些茶都收好,先拿夏茶來賣,雖然這季會虧損一些,但是等到明年天熱時,就能賺進比小山還高的銀兩。

  王朗用力拍著小夥子的背,樂得合不攏嘴:

  「太好了太好了,你這法子救了茶莊,我可要好好賞你。」

  小夥子唯唯諾諾,乍驚乍喜,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看見每個人都笑了,雖不太明白,但也跟著笑開,心中重擔一掃而空。

  「馬鍋頭,多謝您啊。」

  王朗熱切的說道,興奮的直嚷著:

  「我讓廚師今晚大展身手,您今晚就留下吃飯,讓我好好答謝。」

  雷剛搖頭,淡淡拒絕:「不用了,我家裏有飯菜了。」

  說完,沒等王朗再挽留,他獨自走進冬風中,俐落的皮衣翻動,用牛筋束起的剛硬長發如上好的鬃,飛揚在空中。

  ◎◎◎◎◎◎

  回到家中,映入眼中的,是桌上他先前擱下的珊瑚簪子。

  雷剛重新坐下,單手撐著下颚,直盯盯的看著。

  唉,真該在買簪子前就先想好的。

  他換了個姿勢,用另一手撐著腦袋,黑眸半眯,覺得從未遇到這麽困難的事情。

  當初怎麽會那麽衝動呢?

  腦中一想起她簪著這簪子的模樣,他就——

  砰砰砰!

  砰砰砰!

  椅子還沒坐熱,門又被拍得直響。

  這次來的是個獨眼的巨大青鬼,眼淚一滴滴的落下,哭得很傷心。它想要進門,但身體太巨大,嘗試幾次都卡在門上,只好放棄的坐在地上。

  「嗚嗚嗚,馬鍋頭——」它哭著叫喚。丨雷剛就陪著站在冷風中,耐心的聽青鬼訴苦。

  「我住在雪山裏,跟琥珀池相愛有上百年了。以往琥珀池從不幹涸,前幾日才剛入冬,她卻被冰雪封住,凍得不能跟我說話。」

  青鬼擦著眼淚,獨眼中充滿期待:

  「能不能求你,把這件事告訴姑娘——」

  「不用。」他倚著門回答。

  「難道我跟琥珀池就從此分開嗎?」

  青鬼抽噎著,眼淚愈來愈大顆,愈來愈急,很快就流進旁邊的水渠,甚至讓水慢慢漲了起來。

  雷剛入門去拿刀,把舊鞋脫下,換上門旁的新鞋。舊鞋的底已被磨得光滑,行走雪地不方便,換了新鞋才好走山路。一如往常,新鞋不大不小,就是他的尺寸,雖然新但也不咬腳。

  「我陪你回山裏去。」

  他關上家門,對青鬼說道。

  巨大的鬼搖搖晃晃起身,有點懷疑。

  「你能幫我嗎?」它問。

  「應該可以。」

  「喔。」

  青鬼遲疑的望了望木府的方向:

  「如果不行呢?」

  「我會替你想辦法。」

  雷剛很笃定:

  「帶路。」

  連久居雪山的青鬼都知道雷大馬鍋頭一諾千金,說到絕對做到。它于是邁開步伐,笨拙的一步步往前走,離開小巷、避開大街,出了硯城後,直往琥珀池走去。

  青鬼走的路徑,尋常人根本無法可走,雷剛卻輕而易舉、身手矯健的在冰凍的林木間行動,連氣息也絲毫不亂,沒有慢下半步。

  雪山中寒意滲人,皮衣不夠保暖,他一聲不吭,迳自忍受下來。

  當大雪覆蓋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肩膀時,青鬼才停了下來,站在一面冰凍的水池旁,哀傷的慢慢蹲下,長毛的大手、短短的指頭,無限憐愛的撫摸池面。

  「你先讓開。」

  雷剛說道,全身沐浴在風雪中。他找到冰面最薄的地方,抽刀高舉,鋒利的刀面映著雪光,猛地往池面剌下。

  蓦地,池水洶湧而出,化作一個女子,隨著池水湧出,從小如拇指漸漸變大-直到如正常女子大小後,就淚汪汪的撲進青鬼懷裏。

  「阿青!」

  她從沒被困過,心裏害怕到不行,虧得是情人守在她身邊,不斷說話安撫。當他們都束手無策,最後才想到要去木府求姑娘。

  她望著情人下山,忐忑的等了好久,沒想到來的不是傳說中稚嫩如十六歲的姑娘,而是個健壯的男人——不,男鬼。

  「恩人,請問您是哪位?」琥珀池問道。

  青鬼搶著解說:

  「他是雷剛,雷大馬鍋頭,硯城裏的人跟非人都說,去求他就能快些見到姑娘。他聽了我們的事,沒有去木府,而是親自上山來救你。」

  琥珀池眨了眨眼,看著名聲幾乎跟姑娘一樣響亮的雷剛,萬萬沒想到在這麽嚴酷的天候下,他還願意出城,對它們出手相救。

  「多謝雷大馬鍋頭,我們——」

  「別急著道謝。」

  雷剛淡淡的說道,沒有收起手上的大刀,微微颔首示意:

  「請你們再後退幾步——不,再退、再退——對,就是那裏,站著別動。」

  在青鬼與琥珀池的注視下,他再度舉起刀來,刀鋒急速剌下,最尖銳的地方分開冰面、池水,直直插入池水下的岩石。岩石應聲碎裂。他再用力刺得更深,碎石亂滾,隨著刀面散發的光芒被刀氣揚起,落在池邊堆如小山。

  雷剛這才收刀,刀面沒有染到一滴水。

  「我把池底多挖了三尺,確保水量充沛,不論再大的風雪,都不會再讓池面冰凍。」

  既然來了,幫忙就幫到底,就此一勞永逸。

  情侶千恩萬謝,感激得要下跪,他卻揮手拒絕。這類事情對他來說根本稀松平常,不過是舉手之勞,不收謝意,更不收禮。

  青鬼說要送他下山,他回答記得來時路,轉身踏著複雜的山徑,走在沒有路的林木間,很快就看不見身影。

  ◎◎◎◎◎◎

  連家門都還沒進,又有事情找上雷剛。

  有一個糊塗的醉鬼經過黑龍潭時,掉落了自個兒的墓碑。因爲沈浸酒鄉太久,記憶老早消失大半,記不得回墳的路,地圖就刻在墓碑後頭,這下子地圖沒了,就坐在水潭邊哭。

  哭聲連續幾天幾夜都沒停,也有人想幫忙,但畏懼黑龍,都不敢下水。

  「雷大馬鍋頭,請你去求求姑娘,讓她叫喚黑龍,在水潭裏找一找。」

  被哭聲騷擾的人與非人都這麽求他。

  「不用。」

  雷剛回答,跳入水潭中,來回搜尋好幾趟,才把墓碑找上岸,還把醉鬼送回墳裏。有雪妖趁冬季到來,侵入某戶人家糾纏婦人的丈夫,不但冰凍了男主人,天天依偎在旁邊,還把屋內每樣東西都凍住,冷得讓人無法居住,甚至連踏入都困難。

  婦人哭哭啼啼,去找雷剛求救,左手跟右手各抱著一個小娃兒,連發絲都還凍得硬硬的,只有流出的眼淚比較溫熱,全抹在小娃兒臉上,就怕嬌嫩的肌膚被凍傷。

  「雷大馬鍋頭,沒人能動那雪妖,求您跟姑娘說一聲,不然我丈夫跟家都被占去,天又愈來愈冷,我跟孩子都沒有活路了。」

  婦人不在乎自己,卻無法不在乎孩子。

  「不用。」

  雷剛這麽說,提刀踏進冰凍的屋中,先是勸說,勸不動只好動刀,沒有砍死雪妖,只留下幾道傷,讓雪妖記得教訓,不敢再犯。

  被人迫害的鬼、被鬼排擠的妖、被妖作弄的人,無路可走、無法可想的人與非人,都輪流來找他,每個都滿懷期望的說:

  「能不能請您把這件事情告訴姑娘,請她出手幫忙?」

  他都回答:

  「不用。」

  然後,每一件難事,他都幫忙處理妥當。

  直到午夜過後,所有事情才告一段落,雷剛終于能踏上返家的路途。從回來到現在,他沒吃一口飯、喝一口水,發梢還滴著水。

  一陣薄雪落下,在他面前旋轉,雪中的身影從淡薄,漸漸變得清晰。

  「你還真忙。」

  斯文的聲音裏有著惡意的嘲弄。白袍落地,公子主動現身,還刻意擋住他回家的路,俊美的臉上有莞爾的神情。

  雷剛火速抽刀,嚴陣以對,刀鋒發出光芒。

  「別擔心,我只是以朋友的身分來對你說幾句話罷了。」

  公子沒有動作,雙手垂在身側,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我們不是朋友。」

  雷剛冷聲以對。他深深記得不久之前將公子當作是朋友,卻差點傷害心愛女子的教訓。

  公子彎唇笑著,不當一回事,若無其事的說道:

  「我早就知道你愛多閑事,但比起以往,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他一眼看穿,還要故意點破。

  「你甚至舍不得讓她太忙碌,甯可獨自攬下大多數事情,對吧?」

  嚴峻的五官動也不動,聲音更冷:

  「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公子笑容不變。

  「我知道。但是,她會不會傷害你?」

  「省省你的口舌。」

  他大刀一揮,刀刃卻只是劈開雪花,沒有碰到任何實體。

  公子不在這兒,只是利用薄雪顯像。他不想打鬥,特意來尋找雷剛,爲的是說話。有時候,唇舌比刀劍更厲害,能砍中最重要的東西。

  「你這樣替她忙碌,跟她用來當工具的黑龍、信妖、灰衣人有什麽兩樣?」他的話語都散在風中,伴隨在薄雪裏,圈繞著雷剛飛轉。

  「我是自願的。」

  「或許是她讓你認爲你是自願的。」

  雷剛不說話,堅定的眼神裏,沒有半點懷疑。

  「你認爲她是真心愛你嗎?」

  公子問道,笑容可掏,眼裏是深不可測的惡意。

  「你也知道規矩,五十年其實很快,到時候你願意被犧牲嗎?」

  「不用你提醒,我早就有覺悟了。」

  愛上姑娘之前,他就已經知道責任者最在乎的,期滿就將被犠牲。但是他無法阻攔愛戀,決意成爲她的奉獻。

  「真是癡情。」

  公子贊歎著,最要緊的話語留到此時才說:

  「但是,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早已嫁過,嫁給一名大妖?」

  雷剛的刀鋒未動,薄唇緊緊的抿著,雙眸變得很黑很黑,黑得看不到半點的光。他不動聲色,就如一尊雕像,不論人與非人,甚至成魔的公子,都看不出他的心思。「她告訴過你嗎?」

  公子的聲音很柔和,話語卻無比惡毒:

  「如果沒有的話,就去問問她,記得,要問得仔仔細細,問出來龍去脈,看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麽。」

  悛美的容顔崩落,起初是一小塊、一小塊,最後全散成薄雪。

  穿著白袍的男人消失,只剩語音回蕩。

  去問問她。

  要問得仔仔細細。

  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麽。

  隱瞞了什麽。

  隱瞞了什麽。

  隱瞞了什麽麽麽麽麽麽麽麽麽——

  當薄雪都消失,雷剛才收刀,不再維持警戒的姿勢。他一步又一步踩在融化的雪上,步履沈穩,神情也沒有改變,就這麽走回家,關上門扉,在桌前坐好。

  珊瑚簪嬌豔的躺在那兒,紅潤得像是心愛女子的唇。

  雷剛看著簪子,思索了許久,最後才把簪子仔細放回袋子裏,拿到枕頭下面收妥。他換了衣裳-睡在新做的被缛裏,疲倦的閉上雙眸,快要睡著之前,才猛然坐起身來。

  他忘記該吃飯了。

  穿著睡衣的雷剛,稍微吃了一些,把剩下的收拾幹淨,才又走到床邊。

  他掀開枕頭,確認簪子還在。

  然後,他緩慢躺下,重新蓋上被缛,很快的就入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夢中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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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0:44: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山藥(上)】

  有個低垂著頭、穿戴著鬥蓬,從裝扮跟長相都分不出男女的人,逆著寒風前行,在硯城裏走動,雙手還環抱在胸前,護著一個布包。

  穿過四方街廣場時,賣油炸豆皮卷的小販眼看天冷路滑,出來的人少得多,以往日日有人排隊,今日天都快黑了,還賣不到平時的一半,好不容易見有人走過,忍不住出聲招呼:

  「豆皮!現炸的豆皮,卷香菜、豆芽、肉絲還有花生粉,咬著脆、吃著香,包管您吃了想再吃咧!」

  他揮舞著長筷子,口沫橫飛的說著。

  那人在攤子前略略停下腳步,瞥過來一眼。

  「瞧,這金黃酥脆的顔色、這香噴噴的氣味,人人都愛吃豆皮呐!」

  冷冷的天,別的攤子早收了,只剩他不甘心,想在天色全黑前多賣幾卷豆皮:

  「客人,您也來一卷吧?」

  那人咽了咽口水,很想大快朵頤一番,無奈有任務在身,連吃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搖了搖頭,舉步就要離開。

  剛踏出一步,又覺得不舍,一路緊閉的嘴這時才張開:

  「你賣到什麽時候?」

  「天黑前都在這兒。」賣豆皮的小販回答。

  「那你等著,我去辦些事情,天黑前就回來,到時候剩下的豆皮卷我都包了。」分不清男女的手,拿出一錠雪亮亮的白銀。

  小販樂極了,從沒遇見這麽闊氣的客人,連忙把沾油的雙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才把銀錠捧過來。銀錠很沈,絕對不低于五兩,他還是頭一次把這麽重的銀兩捧在手裏。

  「好好,我先幫您炸起來,放在鍋邊溫著,等您回來一咬,還是滿口熱。」他殷勤的說著,把銀錠往懷裏擱著,沈甸甸的壓在胸上,心口好踏實。

  「不用,先別炸,先炸放著就軟了。」

  那人阻止,顯然對食物要求不低。

  「我愛吃現炸的,你維持整鍋油滾燙就好。」

  做生意的永遠顧客至上,何況還是個慷慨的顧客。

  「知道了!」

  小販用力點頭,笑咧著嘴,雙手猛搓滿是油漬的圍裙:

  「我就在這兒等著。這天冷難走,您別趕,我一定留在這裏。」

  那人點點頭,穿過蕭瑟的廣場,走向一條大路,走了不久之後又拐進一條小路,最後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住。

  門裏頭傳來歡笑聲,有男人的、婦人的,還有小娃兒的牙牙學語,跟出生沒多久,嬰兒的嘤咛聲,是個和樂融融的家庭。就算天候冷著,但-家人能團聚,就覺得暖了。

  那人伸出手,拍了拍門板,也沒叫喚,只是拍了又拍、拍了又拍,直到木門被打開。

  來開門的是男主人,因爲被打擾,在屋裏頭高聲問了幾次,來人也不答話,光顧著拍門,拍得他剛出生的女兒都被吵得哭了,讓他心疼不已。

  「做什麽?」他氣衝衝的問。

  「送信的。」

  那人打開懷中布包,拿出幾封信的其中一封,遞給男主人。

  「信?」男主人一頭霧水。

  「天黑後再打開。」那人說完就轉身離去。

  風漸漸加強,送信者卻渾然不覺,腳步很有節奏,一步一步的走著。分岔的小路裏有許多小巷,他慢條斯理的走著,早就把硯城中的路徑記得滾瓜爛熟,無論再偏僻的地方、再難找的住戶,他都能找到。

  小巷裏頭有幾條見不著陽光,比外頭天黑得更早些。但是這兒的住戶不知怎地都沒點火,屋裏昏暗不清,也聽不到什麽動靜,更別說是談笑聲了。

  那人在一戶門前站住,裏頭黑漆漆的,彷佛是個空屋。

  照舊,送信者舉起手在門上拍打,持續的、有耐心的拍。

  屋裏頭開始傳出嗚噎聲,又輕又柔,小小聲的卻很明確,聽在耳裏就像是一根冰冷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摸後頸,令人毛骨悚然。

  送信者置若罔聞,繼續拍打木門,節奏半點不亂,顯示出無比耐性,即使鬼哭聲愈來愈大、愈來愈淒厲、愈來愈剌耳,他還是拍著門。

  方法用盡的鬼終于無計可施,恨恨的衝出來,嘩啦的一把將門推開,披散的頭發後頭,雙眼紅通通的,氣恨的直瞪著來人:

  「不論你賣的是什麽,我都不需要!」

  鬼怒吼著。它最厭煩來敲門兜售的小販,因爲它什麽都不需要,最想要的如今已不能要。

  它用這招嚇退小販,幾乎是百試百靈,如今卻被逼得非要來開門不可,氣得它臉色更青、雙眼更紅,鬼氣逼人。

  「我不是賣東西的。」

  那人半點都不怕,很冷靜的說。

  「那你拍什麽拍?非讓我起來不可嗎?」

  它這些年來,連動都懶得動了。

  「是。」

  那人從布包裏,再抽一封信:

  「這是你的信。」

  鬼的眼睛差點掉出來,大聲嚷叫著:

  「送錯了!我跟人與非人都沒有來往,不可能有信給我。」

  它厭惡的說。

  「不,這信就是給你的。」送信者很堅持。

  眼看不收信,那人就一副非要站在門口的模樣,就算站成一棵樹也不肯罷休。鬼爲了圖個清靜,不甘願的用彎長的指甲把信挾過來。

  「天黑後再打開。」

  送信者囑咐後,終于擡起腳來,離開鬼的住處,往小巷最深處走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暗巷中。

  鬼拿著信,搔了搔亂發,轉身進屋裏去,慶幸再沒有人來騷擾。

  硯城裏的屋宇大多用泥碑建築,牆面會刷上混了漆的白粉,比例還不能錯,要抓得准確、刷得均勻,牆刷出來才會好看。屋頂上蓋灰瓦,屋裏會用上不少木料,有錢的人家就用得精致、沒錢的人家就用得簡單,地面則都鋪著五色彩石。

  在屋子跟屋子之間,有道看不出的縫隙,那人卻很輕易踏進縫隙裏,身軀扁得不能再扁,與其說是走動,不如說是流動,從這個縫隙溜到那個縫隙,悠遊在扭曲的縫隙間。

  最後縫隙變寬,濕潤的泥磚裏被辟出一個空間,裏頭小橋流水、庭院花草扶疏、景色優美還座落著一間雅致小屋,尺寸雖小但樣樣倶全,有如世外桃源。

  送信者也縮得很小,走到小屋門前舉手拍門,力量不輕也不重,就是拍得很響亮,屋裏聽得非常清楚。

  這次沒拍多久,裏頭就有和善的聲音說道:

  「來了來了,請稍等。」

  腳步聲由遠而近,身穿綠色衣裳、身材圓滾滾的富態女子匆匆把門打開,微笑的問道:

  「請問您特地到寒舍來,有什麽貴事?」

  泥磚裏就是她的家,她跟丈夫平常都住在這裏,只有雨季時才會出去。小屋僻靜難找,訪客當然就少,平均差不多五年才有一位,她自然相當歡迎。

  「我找你丈夫。」那人說得直接。

  女子有些錯愕,沒想到對方會這麽無禮,擺明了不跟她談話,甚至連客套幾句都沒有,直言就是找她夫君。她尴尬的點點頭,退回屋裏頭去。

  過不了多久,身穿亮紫色衣衫,比妻子胖了兩倍的男人走來到門前。

  「客人光臨,有失遠迎,實在抱歉。」

  他拱手做揖,滿身滿臉都肥潤潤的,下巴格外肥大,垂得連頸子都看不見,臉

  上有一道舊疤,因爲臉重得下垂,所以疤痕也被拉開了些。

  那人完全不理會,拿出布包裏最後一封信,遞到紫衣男人面前。

  「收下。」

  「請問,這封信是哪位寫來的?」紫衣男人拿著信,很有禮貌的又問,說話時雙頰鼓動。

  「看了就知道。」

  送信者沒有回答,照例吩咐:

  「天黑後再打開。」

  說著,身軀又扁了下去,頭也不回的順著縫隙離開。複雜的縫隙對那人也沒有影響,半點都沒有走錯,從哪個地方進去,就從哪個地方出來,抽身站在小巷深處時,身體又彈回原狀。

  任務完成,那人惦記著跟小販的約,腳步變得輕快,趕在天黑之前就回到四方街廣場,朝著滾油的香味走去,饞得直流口水。

  小販冷得厲害,聳著肩膀直抖,連懷裏揣的銀錠都涼了。

  看見久等的顧客出現,他的精神都來了,揮舞著長筷子,准備好好施展炸豆皮的技術,連寒意都感覺不到,笑得都看不見眼睛了。

  「客人,等您好久了。」

  他吆喝著,連忙把桌椅擺好,特意把桌子擺在油鍋後頭,讓客人能瞧見他熟練的手藝。

  「我這就開始替您炸豆皮。」

  長筷子挑起一張薄薄的、淡黃色的軟豆皮順勢溜入滾油,滋啦滋啦的直冒泡。

  那人把鬥蓬脫下,擱在椅子上,將兩手的袖子都卷起。

  「不用,我習慣自己來。」

  小販有些詫異,更多的是不服氣。他炸豆皮多年,硯城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攤子雖然小了點,但是名氣大啊,往來的客人都誇贊呢!

  他挾起金黃酥脆的豆皮,耐著性子沒發火,看在懷裏的銀錠份上,臉上勉強擠出笑容,轉身勸說道:

  「客人,這樣吧,您就先吃一口,一口就好,絕對——」

  話沒說完,他就嚇得松手,脆脆的豆皮落地就碎。

  藏在鬥蓬下的,竟是一顆暗綠色、形狀成倒三角、雙眼大到不成比例的大蝗蟲腦袋,頭上長長的觸須在風裏抖動。尋常蝗蟲嘴小,它這只大蝗蟲嘴當然就大。

  這會兒它正笑著。

  「我不愛吃豆皮。」

  大手變回尖銳堅硬的前肢,嗖的剌進小販的眉心,順勢往下壓,直到小販的身子後弓,腦袋整個浸入油鍋中。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它小心翼翼的把腦袋勾出油鍋,顧不得燙,也不管直滴油,迫不及待的就咬下去,酥酥脆脆裏頭還有槳,吃得它銷魂不已,連啃了好幾大口,先解了饞後,才吐了一口氣,笑笑的說道:

  「我自己炸的真好吃。」

  當艎蟲吃得不亦樂乎時,天色徹底變黑,夜晚降臨了。

  每一封它先前送出的信,這時才顯出字來。

  黑膩的黏稠汁液透出紙張,一顆又一顆的浮起,在信的上方浮現一行字,腥臭得讓人無法忽視。

  記得夫人的恩情嗎?

  ◎◎◎◎◎◎

  木府裏頭,風雪不侵。

  姑娘剛吃過晚膳。因爲晚餐裏有一道菜,是按照左手香的配方做的藥膳,不但能滋補人,也能滋補鬼,她用這個藉口,派信妖去把雷剛請來,一塊兒用餐。

  撤下殘羹剩肴後,灰衣人送上糖炒栗子,濃濃的香氣裏,帶點微微的焦糖味兒,炒到這時最是好吃。

  兩人隔桌而坐,姑娘等栗子涼了一些,才用粉嫩的指尖去拿。

  去殼的栗子,外頭還有一層薄膜。她連薄膜都不讓雷剛吃,非要一顆一顆親手撕得幹淨了,剩下香軟鮮黃的栗仁,才餵給他吃。

  他吃了幾個就不肯再吃,握住她的小手。

  「別剝了。」

  「爲什麽?」

  她歪著小腦袋,雙眸中柔情似水:

  「你不是最愛吃栗子的嗎?」

  每年秋季長得最好的栗子,要飽滿無蟲咬,大顆又甜潤,才有幸跳進擺在石牌坊外的竹籃裏,競爭得很激烈。還好栗子們愛惜好不容易長成的果實,不然非得在帶著尖剌時,就先打過好幾輪。

  「不想讓你燙了手。」

  雷剛帶繭的大手摸著她的指尖,靠過去吹了吹,想要降點熱度。柔嫩指尖比先前紅了些,讓他無比心疼。

  姑娘粲然一笑:

  「不要緊的。」

  「要緊。」

  他握緊她的手:

  「對我很要緊。」

  「但是涼了就不好吃了。」

  愈是這樣,她愈是想剝給他吃。

  「那我來剝。」

  他伸出另一只手,給她看皮粗肉厚的指掌:

  「我不怕燙,可以剝給你吃,自己也吃,不然就這麽放到涼。」

  她輕咬著唇,想要嬌聲抗議,但心頭的甜讓她心軟,嘴也軟了:

  「好。」

  就這樣,剝栗子膜的人變作是雷剛。

  黝黑的雙手雖然大,但動作很俐落,輕易就撕下薄膜,一小部分餵她,直到她說吃不下了,他才剝來自己吃,後來懶得講究,幹脆連薄膜都放進嘴裏,一塊兒咀嚼。「雷剛。」

  姑娘喚著,捧起茶遞過來。

  「嗯?」

  「你有事瞞我。」

  這句話是肯定,不是疑問,讓他猝不及防,滿口栗子差點噎住,連忙接過她捧到眼前的茶,分幾口灌下去,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沒有。」他答得很快,掩飾心虛。「說謊。」

  她負氣的腿兒一伸,繡鞋踏上地板,嬌嬌的跺腳,咬著唇瓣轉身,對他伸出手來:

  「你爲什麽不把簪子送我?」她質問。

  聽到是簪子的事,雷剛的心中有某些東西落了地。

  原本他以爲不會在乎,卻因爲愛戀得太深,所以難以忘懷。

  「你怎麽知道有簪子?」

  他故意反問,第一次隱瞞了她,沒有將疑問說出口。

  「信妖說的。」

  她伸出小手,就是要討到手。

  「它說去找你過來時,從窗戶瞧見你盯著一根簪子自言自語,瞧得都出神了。」她等了又等,始終等不到他拿出簪子。

  「簪子是有的。」

  雷剛慢條斯理的說,看著她粉嫩嫩,還有一絲稚氣的臉兒:

  「但是,我沒說要送誰。」

  她小嘴半張,難得愣住了。

  「那你要送誰?」

  「留著。」

      「留?」

  幾乎知道天地所有秘密的姑娘,好久好久沒有過困惑的情緒:

  「留著做什麽?」

  他慵懶的恣意伸展健壯偉岸的體魄,擺出認真的表情:

  「自己用啊,瞧你的簪子那麽多,所以我才去買了一根來,學你簪著好看。」他捉弄的說著,欣賞她難得出現的神情。

  那是明知被戲弄、想要一笑置之,卻又偏偏不甘心,有些焦急的模樣。她想了一會兒,才恢複平靜,有些狡黠的一笑:

  「那,我跟你用換的,好不好?」嬌小的身子走過來。

  「拿什麽換?」

  芬芳的氣息撲面而來,柔軟的雙手圈繞他強壯的頸項,交纏在他發根處,嬌軟輕盈的身子在他身上坐下,恰恰適合他的懷抱。

  她湊上前,在他久曆風霜的臉上印下一個輕吻。

  「用這個換。」

  聲音小小的,只有他能聽到。

  雷剛險些要被說服,但瞧著她的嬌羞,好不容易強忍下來,用嘶啞的聲音回答:「不夠。」

  她低下頭來,貼著他的胸膛,過了一會兒才擡頭,雙陣水潤,輕輕湊上前來,模樣生疏,不僅是羞怯,甚至是隱藏不住的膽怯。嫩嫩的唇貼住薄唇,就沒有再動。

  他動情的抓住她,將她抱得更緊,薄唇厮磨著她的柔嫩,饑渴的神智只想要更多更多,直到她完全屬于——

  突然,姑娘點住他的胸瞠,讓他動彈不得,雙頰紅潤的她,轉眼就脫離他的懷抱、他的熱吻。

  「不可以。」

  她小聲的說,轉開視線。

  雷剛全身僵硬,很緩慢才逐漸放松,黑眸望著她。往常她說不可以時,他就會停手,沒有更進一步,也沒有多問。

  如今,疑問卻竄上喉嚨,就要吐出舌尖——

  陡然之間,地面晃動了一下。那震動不大,卻連木府內都感受得到。

  姑娘擡起頭來,恢複從容,往濃濃夜色望去,脆聲下令。

  「信妖。」

  薄紙飛來,先前沒聽到庭院裏的聲響,直到姑娘叫喚,它就聽得清清楚楚,立刻趕來報到,一瞬都不敢延遲。

  「您有什麽吩咐?」

  「把黑龍找來。」

  啊,那只臭泥鳅!

  信妖偷偷做了個鬼臉,剛要出發時,聽見姑娘又說了一句:

  「到雪山下跟我會合。」

  ◎◎◎◎◎◎

  晃動的中心點,站著不是別人,就是公子。

  不是幻影,就是他本人。

  溫潤如玉的雙手,因爲剛剛自挖胸口,沾滿黑色的腥臭液體。方才,他把先前就准備好、從一個娃兒身上緊系多年,被洗得有些薄透的精致手絹擱在地上,淋滿他的血。

  那是夫人的手絹。

  他的妻子多麽善良,要他幫助了許多人與非人。當初,那娃兒被鬼所纏,將鬼驅逐後,小娃兒還哭個不停,她就將手絹仔細的綁在娃兒手上,從此再沒惡鬼敢靠近。

  手絹上頭留有她的痕迹,雖然稀薄,但已經足夠。

  而他的血裏,有姑娘的血。

  封印是姑娘設下的,倘若她是一般的責任者,血就沒有太大用處。但是她是神族,屬于她的神血能引導去往封印之路。少少的血,只能引起非常短暫的反應,他說什麽都不能錯過。

  黏液浸透手絹時,一道紅色的光亮起,硯城也爲之晃動。

  「看見了嗎?」

  公子冷聲問道,胸口的傷口很快愈合,連衣衫也恢複潔淨。

  恭敬的站在一旁、被燒得僅剩骨架的燈籠,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黑煙,敬重的回答:

  「看見了。」

  它從破開的嘴裏,吐出最後的一絲火苗,照亮又被藏起的路徑。黑龍燒得它徹底焦黑,離死只剩一步,它勉強撐著,就是爲了這一刻,替尊敬的偉大主人照路。「好。」

  雖然只有一個字,但燈籠死去時,已覺得無比榮幸。

  在公子的身後,有一個人、一個鬼、一個妖。當公子如飛箭般沿著火苗之路疾飛時,他們也被牽引著,在迎面的強風中,經曆無比的痛苦,卻都忍著一聲不吭。

  火苗之路的盡頭,是雪山之下一個隱蔽的角落。火苗圈繞著那處-支撐到公子到來就徹底熄滅,留下微微融化的雪痕。

  公子蹲下身來,用手覆蓋著雪,唇邊露出衷心的笑,甚至笑得有些抖顫。爲了這一刻,他經曆過無數磨難,但比起能見到愛妻,即使再苦億萬倍,他也甘之如饴。「等我。」

  他輕聲說著,無比溫柔、無比深情:

  「再等一等就好,我們就要見面了,你再也不需被困住、不必被消耗,從此可以自由。」

  站起身後,公子揚起長長的衣袖,指向顫抖的男人:

  「從你開始。」

  男人深吸一口氣,拿出利刃,懸宕了一會兒,然後朝另一手的手腕劃下,切斷那處的血管,鮮血滴染雪地。害怕後悔,所以他割得很深。

  「我受過夫人的恩惠,願意獻出我的血。」他說。

  鬼接過染血的刀,知道逃不出公子的掌握,只能乖乖就範,跟著劃開手腕,重複男人先前所言。

  「我受過夫人的恩惠,願意獻出我的血。」

  鬼血滴在雪上,淡淡的,很稀薄。

  告別妻子的紫衫男人,鼓足勇氣前來,在惦念夫人恩惠之外,也擔心如果不從,連妻子都會慘遭公子毒手。與其夫妻都送死,不如他獨走黃泉路。

  「我受過夫人的恩惠,願意獻出我的血。」

  獻出血液後,肥大的身軀頹然倒落,紫衫恢複成皮,是只修練成精的紫蛙。

  公子彎彎的指甲在皮膚上切出一道傷口,黑色的黏液湧出,也滴落在已被鮮血浸潤得融化的雪上,很快的跟著滲下,穿透終年不化的冰雪,直達最底處。

  人的血、鬼的血、妖的血、魔的血——

  還有封印者的神血。

  都齊全了。

  五種血液以不同的速度流到雪下的岩石,當彼此相溶的時候-散發出灼熱的溫度、剌眼的光亮、強勁的風,方圓三裏的積雪轟然爆裂開來,連雪山也搖搖欲墜。公子在原處,低頭露出渴望的.、憐惜的、深情的神情。

  原本被積雪掩埋的地方,露出一個偌大的坑洞,洞中依稀能見到身影綽約,就是它朝思暮想、沒有片刻忘懷的愛妻——

  當姑娘趕到時,封印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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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0 00:46: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山藥(下)】

  「住手!」

  脆聲喝令,淩空傳來。

  綢衣飛舞,長發飄揚,繡鞋在公子身後輕輕的落地。綢衣在夜色中散發著光澤,映照嬌美的容顔。她連一絲發都沒亂,唯一不同的是語氣不再柔和,變得冷若冰霜。「你不能阻止我。」

  公子沒有回頭,仍注視著洞穴:

  「任何人與非人都不再能囚禁她,她的犠牲到此爲止。」

  身後的光亮讓陰暗的洞穴亮了起來,看得更清晰。

  沒有眨眼的雙目,終于在相隔三年多後,再度看清妻子的容顔。

  她一如分開的那日,柳眉彎彎、衣著雅致,發間的金流蘇一動也不動,連那日簪在發上的花都維持鮮妍,彷佛還能聞見剛采下的芬芳。唯獨她的雙眸閉著,睡著了一般,等待被喚醒。

  他舉步維艱,朝洞穴踏入一步、再一步。

  難解的事情出現了。一入洞穴,站在最深處的妻子陡然出現在身邊。他伸手去碰,只摸到冰冷光滑;再進一步,妻子又出現在另一邊,伸手去觸碰時,同樣又冷又滑。

  突然之間,無數的夫人同時出現,包圍著公子。

  他凝神一看,終于看清洞穴內合時,憤怒的咆哮響起,不但傳出洞穴,還驚得趕到的信妖後退一步。

  「你做了什麽!」

  黑龍直挺挺的站著,望了姑娘一眼,沒有張口去問,笃定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他一邊想著,一邊觀察四周,沒想到封印的範圍會這麽大,很難想像是有多大的能力,才能設下這麽大的封印。

  即使封印已破,殘留的力量卻還在。

  相比之下,先前困住他百年的七根銀簪根本微不足道。

  咆哮聲如似泣血,在洞穴中回蕩。公子失控得無法維持人形,長發化蛇、額上生角,眼窩深陷,長著獠牙的血盆大口裏,吐出的聲音從唯哮漸漸轉爲哭聲。

  他伸出手去,卻無法碰觸愛妻。

  洞穴裏滿是水晶,夫人被封在水晶柱裏,他起先用力的刮,但是水晶聞風不動,連痕迹都沒留下。只有他的淚滴在水晶柱上,腐蝕出一個個洞。怕傷害到妻子,他抹著淚,一步步退開。

  「不要搬動她。」

  令他最惱恨的聲音,從洞穴外傳來,平靜的宣布:

  「她已經跟水晶融爲一體,要是水晶斷折,她也會跟著斷裂,非但不能自由,還會即刻死去。」

  公子跳出洞穴,雙眼噴冒怒火,爪掌踏步時,震動硯城內外。

  「我要殺了你!」

  姑娘搖頭:

  「你嘗試過,也失敗了。」

  「我會再試幾十遍、幾百遍、幾千遍,讓你從裏到外都痛苦到無法忍受,哭喊著求我,要爲我釋放她。」

  她雙手一攤,無奈聳肩,隨著綢衣的移動,被逼退的積雪緩慢的爬上赤裸的岩石,堆得如先前那麽厚,逐漸縮小範圍。

  「我不會那麽做的。」

  姑娘耐心的說,看似毫無戒備,其實非常慎重:

  「當年,你會將上一任的犧牲封印在南牆下,是因爲感受到那兒有缺損。如今,我把夫人封印在這裏,理由相同,是因爲雪山病了。」

  「咦?」

  信妖在危機中,還是忍不住脫口問道:

  「山也會生病?」

  當然,問的時候,它的眼睛還是盯著公子的。

  「對,雪山更是病得不輕。」

  她淡淡說著,纖嫩的指尖伸向洞穴的方向:

  「那是雪山的底處,也是病源所在。」

  當初她親手布置,才能將效用發揮到最大,止住從雪山之巅,一日又一日的崩碎。

  衆人身後傳來低沈的男聲。

  「所以,夫人就是山的藥?」

  雷剛問道。他對雪山地形了如指掌,雖然來的慢了些,卻還是追上黑龍等人的腳步,在雙方對峙時趕到。

  姑娘回過頭,錯愕盡顯在臉上。感受到震動時,她太過心急,想搶在封印破解前趕到,忘了在離開木府前封住雷剛的行動。

  「你不該來的!」

  她最想保護的人,就是他。

  「你在這裏,我就必須來。」

  雷剛沒有看她,手中緊握大刀,上前跟她並肩而站。這是屬于他的位置,不論面對的是什麽,他都不打算退讓。

  簡單的話語,就是他的真心。

  她腦中飛快的想,要讓信妖逼雷剛離開,卻又知道此時此刻不能分散戰力,也不容許分心。公子殺不了她,但曾經傷了她,不能等閑視之。

  被衆人忌憚的魔物注視著水晶洞,一聲又一聲,失魂落魄的反覆呢喃:

  「山的藥?山的藥?你把她當成山的藥?」

  冷風滲入呢喃,吹過的每一棵樹,都因絕望而枯死。

  「讓我再設下封印。」

  姑娘勸著,感受到魔物的抵抗隨著意念減弱:

  「退開,我就不傷你。」

  現在不傷,但封印完成後,她的承諾就會作廢。

  「不,我不走。」

  巨大的背影延伸陰暗,又踏入水晶洞中,擁抱鑲住夫人的水晶柱。他褪去凶惡的魔物模樣,恢複成當初迎娶她、寵愛她的俊美樣貌,用手一遍又遍的撫摸。

  「我留在這裏,哪裏都不去。」

  他輕哄保證,聲音溫柔,是說情話的口吻。

  「你冷不冷?」他問著,用白袍覆蓋水晶柱:

  「別怕,我抱著你,很快就能暖起來。」

  如果水晶能像冰一般融化,該有多好?

  「你聽得到吧?」

  他希望是這樣的,卻又有些懷疑:

  「聽得到嗎?聽得到嗎?我好想知道你是不是能聽見我現在所說的、跟之後要說的話。我還有好多話,來不及對你說。」

  真摯的深情,低低呼喚,在水晶洞中回蕩,引起一次次的回音,像是同一句話就說了許多遍。

  那聲音、那模樣,連信妖都爲之動容。

  「姑娘,能不能把公子跟夫人埋在一起?」

  它心軟的求情,見到可怕的強大敵人因妻子而軟弱,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別說是攻擊,反倒可憐起這對夫妻了。

  姑娘的回答很果斷:

  「不能。」

  封印不能有汙,就如同藥物裏不能滴入毒物。她不會冒險,讓藥效受到一丁點兒的影響。

  心念一動,她綢衣的袖裏垂落各式各樣的繡線,在地上交織出各種花樣,鋪遍每一寸岩石,柔軟而平整,又厚又舒適,還滑冗她的繡鞋下,小心翼翼的支撐著,把最美的花樣保留在她腳下。

  最後,繡線才流進洞穴中,從公子的雙腳往上爬,一圈一圏的纏繞,強制分開公子與水晶柱,圈繞他的身、圈繞他的手、圏繞他的頭與臉,將被纏繞如繭、毫無反抗的公子往外拖去。

  在離開水晶洞前,繡線圈繞的繭中泄漏出一句讓星兒聽見,也會哀傷墜落的低喊:

  「雲英——」

  最絕望的聲,喚的是夫人的名。

  那名字,只有身爲丈夫的公子能呼喊。

  水晶柱中的夫人無聲的流下淚,連綿十三峰的雪山從內而外的猛烈搖晃,像是底部最脆弱的地方,受到嚴重的傷害,山巅的積雪崩下一大塊,不偏不倚的轟然往鋪滿繡線的地方砸落。

  「糟糕!」

  姑娘低喊一聲,臉色乍變:

  「她醒了!」

  那聲叫喚,讓沈睡中的夫人從長長的夢中醒來。她雖然不能動彈,卻也無法忍受丈夫受到折磨。

  她傷心,被她治療著的雪山也跟著傷心,落下的大量積雪,就代表著整座山的淚。

  微小連接強大、脆弱在堅硬之內,被稍微碰觸,就引發連鎖效應,最後變成勢不可擋的結果。

  黑龍竄到半空中,恢複原本模樣,龍身圏繞住大部分的積雪,只讓少部分的雪落在姑娘的四周。他低頭望見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被雷剛護在手臂下,水陣裏漾出明顯怒意。

  真難得,她竟也有藏不住怒意的時候。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

  第二波積雪落下,比第一波更多、更猛,從黑龍背上翻滾,執意要砸中目標。信妖不敢退縮,衝上來在黑龍下方延伸再延伸,撐開來承接第二波落雪,因爲落雪的勢子太強、份量太重,它被砸得痛叫出聲,都凹陷下去了,驚險的就要碰著雷剛擡起的手臂。

  它撐得很緊,猜測要是碰著雷剛,會比碰著姑娘死得更慘。

  拜托啊,千萬不要再來第三次,不然——

  好的不靈壞的靈,連想想也出事。

  轟隆!

  第三波雪來了。

  萬年以來,雪山之巅首度暴露在外,形如展開的扇。積雪推擠黑龍,龍爪沿著山上厚厚的雪壁,留下又深又長的刮痕.,信妖被黑龍與落雪再擊,只勉強支撐了一下下,就崩潰了。

  在被積雪深埋的前一瞬間,姑娘揚起衣袖,綢衣散落開來,無止盡的鋪蓋,翻舞如浪,光澤閃耀得像有百個月亮,把月光都溶在綢衣上。

  原本足以淹沒硯城幾百尺深的積雪,在觸及綢衣的時候,陡然之間消失不見,連半片雪花都沒有留下。

  掉落在地面的,只有信妖,以及黑龍的人形。

  當綢衣收卷回去後,滿地繡線消失,被圈繞如繭的公子正面帶微笑的看著俏容森冷的姑娘。

  「這都在你的計劃之中。」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沒有料到公子會故意示弱,用悲情喚醒夫人。夫人與雪山息息相關,夫人會保護丈夫,雪山從此不受控制,變成敵人。

  「你不會以爲同樣的招式對我有用吧?」

  公子稍稍一頓,故意想了想:

  「對了,在你中計之前,我們說到哪裏?喔,我想起來了,我說要殺你。」

  他笑容變得猙獰,一手探進袖中,極爲緩慢的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殡鐵爲柄、金鋼做面的斧,斧面上淺刻著古老的文字。

  「還記得這個吧?」

  他把玩著斧,在銳利的邊緣吹了一口氣,連魔氣都被一分爲二。

  姑娘嬌小的身軀,僵硬得比積雪更硬。她往後揮手,沒有回頭,聲音裏藏不住焦急與恐懼,疾聲下令:

  「帶雷剛走!」這是她最深的恐懼。

  不行,她不能讓他知道,還不能——

  爲了不讓雷剛知道,她甯可獨自面對足以致死的可能。

  信妖卷起雷剛,立刻就想逃,卻駭然發現這男人的意志居然強烈到可以阻止它的行動,甚至在它的包裹下還能移動,執意要走近姑娘。

  「我要留下!」他大吼。

  「不行!」

  公子揮出手中的斧。

  鋒利的邊緣在四周劃出閃亮的軌迹,把夜色劈開一道縫,泄漏進日光。

  「全都留下吧丨」

  凝笑聲響起,帶著惡氣說道:

  「你的神血最先替我找到的,是你五百年前設下的封印,力量已經很薄弱。」

  飛斧遊走,脫離旋轉的軌道,在夜色中疾飛,切劃一道道裂縫。黑夜即將被毀去,倘若從此只剩白晝、沒有夜晚,硯城的人與非人在純粹的白晝下,都將漸漸毀去,硯城終將被廢棄。

  情況危急,但是姑娘已自顧不暇。

  她聽見公子的聲音。

  「雷剛,當初她就是用這把斧將大妖釘在封印裏。」

  他笑聲嘹亮,說著最最有趣的事,看著她蒼白的臉色:

  「你知道那個大妖是誰嗎?」

  綢衣飛揚,直擊公子,攻勢淩厲。

  「閉嘴!」

  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

  飛揚的綢衣,飛斧攔截,輕易切割開來,從綢袖的最末端直直劈向她僵冷的臉兒。斧上有著強烈、純粹的恨,饑渴的要接近她。

  黑龍從未想過,從容淡定到惹人厭惡的姑娘,竟會如此狼狽。

  而公子所言,更讓他訝異。

  陣陣剌耳笑聲伴隨利斧的飛嘯,清楚的傳進他耳裏。身旁的雷剛不聾,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大妖,就是她的丈夫!」

  雷剛氣息一窒,擡眼望向姑娘。她退到他身旁,用盡力氣將他強行推開,手中綢袖包裹飛斧,吃力得額上冒汗,在危難的時刻只夠看他一眼。

  眼裏有擔憂、有驚慌、還有千言萬語。

  他想也不想,舉起大刀,朝劇烈蠢動的綢袖砍去,要爲她擋下攻擊,她卻彷佛觸火般,迅速離他遠去,對他施下不可動彈的咒,爲此失去一絲力量,讓飛斧有機可趁。

  嘶啦!

  飛斧劃開綢衣,布料紛紛落下。

  「不許再說了!」

  她對公子怒喊,氣惱上次失手,沒能一舉消滅這魔物,害得她秘密難保,被挖掘出久遠的過去,被最不該聽見的雷剛知悉她竭力想隱藏的事。

  俊逸如仙,實則爲魔的男人,笑容映在利斧的平面上。

  「你能阻止我嗎?」

  不能。

  她必須專心對付利斧。

  嬉嫩的小手中出現一塊墨玉,在圏劃時铮铮作響,一片片黑鱗出現,當小手收撤時,已出現一塊龍鱗之盾,顔色深暗、質地堅硬。

  黑龍張口結舌,蓦地大叫,又驚又怒:

  「餵,快給我住手,不要亂用我的鱗!」

  該是刀槍不入的龍鱗之盾暫時擋下利斧。但利斧彷佛自有意識,回避不可摧毀的龍鱗,飛升向上,才又急速下降,飛旋過去切斷她的發、她的衣、她的繡鞋,甚至是她的肌膚。

  姑娘揚手再擋,但飛斧近身旁,只有一發之隔,龍鱗之盾無法成形,一片片掉落在地,聲似玉石。

  就怕鱗片再被毀損,黑龍咒罵著上前,用力拍擊利斧,把攻擊轉到自己身上,讓姑娘有機會換得短暫喘息。這女人古靈精怪,肯定還有暗招。

  傾斜的飛斧,削去姑娘肩上的繡,露出粉嫩的肌膚。

  她匆忙翻身,以黑龍爲遮掩,利斧卻沒有停下,直直追擊氣喘籲籲的獵物,視黑龍爲無物。

  他利爪交疊,龍氣灌滿全身,凝神接招。

  但是詭異感愈來愈重,當利斧觸及爪尖時,他詫異的發現竟然感受不到敵意。利斧如水流般,穿過他的爪、他的身,然後從他背後裂膚而出。

  「該死!」

  他憤怒咆哮,等待劇痛降臨,血濺五步——

  沒有痛、沒有血,甚至沒有傷口。

  利斧只追擊姑娘,執意與她不共戴天。

  信妖鼓足勇氣,不敢在此時示弱,更不讓黑龍專美于前,把自己縮小成最硬的磚,咬牙挺身擋禦。

  利斧穿透它,不留痕迹,沒有痛楚。

  信妖張開嘴,舌頭伸得長長的,低頭檢視肚子,發現竟完好無缺。不僅是肚子,就連它的每寸紙都沒有傷口,甚至是半點疤痕。

  「感受到了嗎?」

  公子淡笑著,欣賞她的狼狽,因占盡上風而愉悅不已:

  「這武器上充斥對你的恨意。」

  昔日大妖早被犧牲爲無,只剩當日的武器還在,灌滿對姑娘純粹的恨。

  那怨恨之深,讓煉獄都失色。

  「他媽的,笑什麽笑!」

  黑龍咬牙,厭煩那笑聲,還有深深的嘲弄:

  「你在看哪裏?本龍神大爺還在這裏!」

  他就是看不順眼,拒絕被小觑。

  翻騰的威武巨龍發出震耳的龍嘯,長須直立,張口往白衣男子咬去,准備將這家夥咬成肉末,再吐得遠遠的,免得再來礙眼,攪得硯城裏煩事多多,連累他奔來跑去。

  銳利的龍牙在觸及公子時,被魔化的利爪握住。

  彎彎的指甲搔過黑龍嘴裏的上颚,陷入軟肉中,能輕易就剌穿,直達龍神之腦。公子終于看向他,神色鄙夷:

  「我對你厭煩了。」

  烏黑的、炙熱的惡火在魔爪中燃起,從內而外的噴冒,燒灼黑龍沒有防備之處,痛得他劇烈翻騰,盲目的吞下一口口積雪,卻還滅不盡內燃的火,入口的一切都變成焰灰,堵塞在咽喉處,吞不下、吐不出。

  蓦地,豔紅帶金的身影飛來。

  見紅衣衫未乾,爲黑龍趕到。她傾下身去,做出此生最放肆的事——她吻上黑龍,從它口中吸出惡火。

  連黑龍都支撐不住,她僅僅是一條紅鯉魚,更難抵擋惡火摧殘。但是即便再疼、再痛,她都吻著他,把惡火吞入體內。

  「不要丨」

  被惡火灼傷的嗓,喊出憤怒以及莫名的情緒,深濃得不需探究:

  「不要爲了我!不准你爲我而死——」

  但他粗嘎的命令無法阻止一切,只能看著她撫著他的臉,露出溫柔滿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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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山藥(下)】

  豔紅帶金的衣衫從最尾端開始焦黑,寸寸化做灰燼掉落,然後是她的雙足、她的身軀,紅豔的外表因惡火毀損,不再美貌。她在烈焰中含笑吞下最後一口烈焰,灰燼撒落如雪。

  他落到地面,攏住灰燼不讓風吹散,雙眼深處灼痛,卻並非是惡火所傷。

  低估公子的代價,讓黑龍作夢都想不到。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咬爛世上的一切,只因見紅爲救他而死。脆弱的她殘留下的灰燼裏,只剩一枚小小的、豔紅色的鱗。

  幾乎就在同時,利斧砍中姑娘。

  不同對黑龍、信妖的毫無影響,重重的劈砍正中胸膛,傷口噴出紅潤的鮮血,猶如花季時,漫山茶花凋零,紅遍每個角落。

  她仰著身,痛楚喘歎。

  利斧還不依不饒,非要致她于死地,在濺血的粉嫩胸上狠狠的橫劃,要剌入她的心——

  鮮血灑出更多,開始飄落的雪花都被染紅。

  咒力這時才松懈。

  雷剛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前來,抓住她的後領,在危急之際將她拖離利斧。他的魂魄疼痛得幾乎散裂,徹底痛恨自己,當她受到攻擊時,只能一動也不動,無法拚盡一切保護她。

  飛斧再來,他舉刀相抵,利斧與大刀交擊出金色的火花,其勢不可擋,將他往後推行,激出大片雪花。他的大刀裂開,幾欲斷落。

  飛斧勢盡,在半空旋轉,又再次朝她襲來。雷剛護著她旋身,大腳往雪地上用力一踏,踏出一道窟窿,直抵著雪下灰岩,揮刀再次相抵。

  刀斧相接的同時,大刀又崩了一個口子,碎片迸射,擊中了他的額頭,濺出了血。血珠在空中飛轉,彈射到斧刃上,他額冒青筋,厲聲大喝:「停下!」同時翻轉使刀的手腕,將利斧往旁揮開。

  他沒有停歇,迅速護著她轉身,知道那妖斧必會再次襲來,誰知那妖斧卻被他那一揮擋擊了出去,落在山壁上發出巨響,然後掉落雪地之中,再無動靜。

  信妖趕緊上前,把利斧包裹得緊緊的、嚴嚴的,盡量爬行遠離,禁箍這可怕的武器。

  姑娘軟軟、冷冷的躺臥在雷剛懷中,小手無力垂地。

  到處都是她的血——神的血!

  血液濺落在公子身上,也濺落在水晶洞裏,恰巧就在那兒灑得最多。神血自成封印,在水晶洞外設下更強限制。

  得意的公子即使利用利斧,卻也不敵大量神血撲身。他燒灼扭痛,不甘的留下叫喚,從純白化爲漆黑,黑上又滿是紅得耀眼的血漬。

  「雲英。」

  他慘叫著,在神血中消融。

  雷剛無暇顧及其他,滿心滿眼只有姑娘。她的身子好冷,臉色慘白,連肌膚也白到接近透明,像是失去所有血液,連生命也隨之被流失。

  「醒醒、醒醒!」

  他啞聲呼喚,恨著自己的無能,只能袖手旁觀:

  「不要離開我,聽見沒有?醒過來,睜看眼睛看我!」

  她不該定住他。

  但是,如果她不定住他,他又能做什麽?手上沾了她的血的大刀,能跟利斧對抗嗎?

  她不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他非得要喚醒她,好好責備一番。

  雷剛搖晃著愈來愈冷的嬌軀,貼附著她的臉,執意不肯放棄:

  「公子說了什麽,我都不在乎,那全是過去,我要你的現在跟往後。」

  她不能離去,他跟她還過得不夠、說得不夠、愛得不夠。

  「你成過親,我不在乎。」

  他一字一句,說給她聽。

  「你嫁給誰,我不在乎。」

  「你做過什麽,我不在乎。」

  他痛徹心肺,摩擦她冰冷的臉,說出心裏最深的話:

  「我只在乎你如今在不在乎我。」

  離間無用,他愛她之深,情願連魂魄都賠上。

  「所以醒過來,親口告訴我你在乎我,就像我在乎那麽多——不,二分之一也好、十分之一也好、百分之一也好。」

  不論多少,都好。

  姑娘動也不動,隨著他更深的擁抱,軟軟的往後傾倒,長發垂散,像要將嬌小的她淹沒,從此深陷在岩石裏,也變成山的藥。

  「不許離開,山已經有藥。」

  他摩擦著她的手、她的臉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你該治療的是我,我太愛你,這也是一種重病,對吧?」

  反覆呢喃、訴說,她始終沒有反應。雪下來愈來愈濃,他的聲音愈說愈啞,強壯的雙臂抱著她一次次搖晃,晃得很輕很輕,就怕會弄疼她的傷。

  刷——

  一聲輕響,落在雪地上。

  是他買的珊瑚簪,比血更紅。

  「簪子,是要送你的。」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珊瑚簪,簪在她的發上:

  「我知道你戴著它會很美,所以才會買下來。醒過來瞧瞧吧,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都要跟我說一聲。」

  說到最後,語音微弱,他的臉埋進她的發,讓發變得更濕潤。

  蓦地,珊瑚簪泛出光華,潤潤的紅色光暈從發上染開,滲透進慘白的臉、雙手、身軀,不但止住傷口的出血,也讓她的肌膚重新變得紅潤,指尖恢複淡淡的粉紅。

  「雷剛。」她的聲音很小。

  他全身僵住,遲疑的擡起頭,近乎膽怯的望向她的臉,多怕這是幻覺。

  但她的雙眼是睜開的,唇色還有些白,卻噙著一絲淺淺的笑。

  「我沒有死。」

  他的情意浸潤了她,將她從瀕死邊緣拉回人世間。

  「你這麽吵,我怎麽能死?」

  「你傷得太重,我——」

  她擡起手,掩住他的唇,保證的點點頭:

  「沒事了。」

  她輕柔的撫摸他粗糙的臉龐,沒有告訴他自己已在瀕死之際,聽見他每一句話。「帶我回木府,讓左手香醫治,不然傷口就要留疤了,我可不喜歡那樣。」

  「好!」

  雷剛二話不說,抱起她離開血淋淋的雪山之下,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的方向飛奔。

  ◎◎◎◎◎◎

  冷寂的雪地,只有一小塊地方沒有濺到血。

  那是黑龍用身子阻擋,才沒有被血沾染,一小搓的灰燼。

  他沒說半句話。

  因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因爲說了也沒用。

  只余灰燼,還能期望什麽?

  她剩下的只有一小片的鱗。

  過了許久,他以指尖小心的沾起那片紅鱗,壓入額上,讓紅鱗覆蓋在原本的黑

  鱗上。這麽一來,永遠都無法取下——

  他也不想取下。

  蕭瑟的風雪來襲,黑龍望著灰燼被吹散,直到完全看不見後才站起身來,轉身離開失去她的地方,穿過山林,回到黑龍潭深處。

  從今之後,再也沒有紅鯉魚能陪伴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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