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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愛——
美好的滋味從咬下第一口開始……
殷亞堤三百年的單身生活即將結束,不然,他將會永遠落單。他這輩子只能「轉化」一個人類,大多數的族人皆是留待遇見一生的伴侶才會行使這個權力,因為如果不幸轉化了一個錯誤的對象……但是,他有別條路可走嗎?也必須拯救葛芮雪。亞堤對她所知不多,可是這位美麗的法醫救過他一命。為了挽回她的生命,他必須讓她變為不死之身。
……到最後一口仍意猶未盡
葛芮雪甦醒時感到非常訝異。她最大的心願就是不要老在停屍間值夜班;而此刻她踉踉蹌蹌站起來,全身赤裸,處在陌生的地方。接著,她看見她夢寐以求的男人出現了……從棺材裡?他明亮的銀色眼眸中所流露的那抹神情,說明他已在這裡許久,她只希望,咬他一口的感覺和看著他一樣美好。
序曲
彭吉把頭靠向狙擊步槍的鏡頭,瞇起眼睛瞄準。這不是普通的步槍。這是一把美國戰術任務公司(TacticalOperationsInc.)所出產的探戈五一式狙擊步槍,準確度絕佳。這把步槍重四點九公斤,長一百一十二點五公分,保證射擊準確度達點二五分度角(譯註:MOA分度角為minuteofangle之縮寫。1MOA等於六十分之一度,是彈著群徑度的測量單位。(槍拖底板包含半寬的狸尾板一片——
他暫停美國戰術任務公司目錄上對這項武器之說明的復誦。他不太確定狸尾板是什麼,這個詞聽起來幾乎有如字面上那麼性感:一片半寬的狸尾板、河狸、尾部,對這武器的整篇描述都非常撩人,例如,槍托將充滿你的手掌,這讓他聯想到女人的胸部。當然,大多數的東西都讓他想起胸部。沒錯,他正握住充滿手掌的槍托。太棒了。
一陣高亢的喇叭聲突然響起,嚇得他差一點鬆手掉了步槍。彭吉帶著戒心,緊緊地將步槍握在胸前,低下視線,睨視底下幽暗的街道。他之所以選擇這棟建築的樓頂,是看上它足以鳥瞰對街停車場的地利之便。他沒想到樓頂會毫無遮蔽,有如阿拉斯加的冬天那麼冷。亞堤若不加快動作,彭吉會因為等他而凍死。想到這種可能性,他臉色一沉。那個混帳究竟打算在那裡待上多久時間?早巳過了午夜,現在是——
「去你的!」當他所跟監的男人離開大樓步入停車場的時候,他一直咬著的牙籤從唇邊滑落。殷亞堤身邊並沒有其他人。
彭吉一時呆住,但他隨即就位。透過鏡頭觀測,瞄準這個傢伙之後,他卻遲疑了。他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喘得彷彿跑了好幾哩路,儘管天氣寒冷,他卻汗如雨下。彭吉,本名李諾曼,即將下手殺人。他所獵殺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他的敵手——殷亞堤。
「這個雜種。」彭吉喃喃自語。他緩緩咧嘴一笑,將槍枝的雷射光束對準獵物的胸膛。
他扣扳機的時候,槍枝並沒有發出聲響。他在這把探戈五一步槍上加裝一個美國戰術任務公司出產的三○式滅音器,降低聲量,所以只聽到空氣中「噗」的一聲,假如不是手上感受到步槍的後坐力,他可能不會相信子彈已經射出。
彭吉趕忙再次透過鏡頭瞄準,對焦在亞堤身上。那個男人呆滯地停下腳步,低頭瞪著胸口。射中他了嗎?彭吉差點以為射偏了,不過,他注意到血液。殷亞堤抬起頭,銀色的視線掃視四周,清楚對準了彭吉在樓頂的位置,然後,目光一暗,臉朝下、癱倒在人行道上。
「很好。」彭吉低聲說完,嘴角浮現顫抖的微笑。他笨手笨腳地拆下步槍,不理會身上的肌肉在他把槍械放回槍盒時冷不防地打顫。這把配有狸尾板、充滿你手掌的性感探戈五一步槍花了他將近五千元加拿大幣,但是物超所值。
「唷,小芮,我要去買一杯爪哇咖啡。你想喝點什麼嗎?」
葛芮雪挺直背脊,戴著手套的手背揩揩額頭。從兩個小時前開始上工,她的體溫一直在打寒顫與發燒之間擺盪。此刻,她處於發熱的階段,從後背直到頭皮都佈滿汗珠,她八成染上什麼頑劣的疾病了。
她的目光移向牆上的時鐘,快一點了。已經過了兩個小時,還剩下六個小時。她幾乎要發出呻吟。還有六個小時。這次感冒來勢洶洶,她很可能撐不過半天。
「嘿!小芮,你還好吧?你的臉色看起來活像鬼似的。」
助手來到她身邊,摸摸她額溫時,芮雪扮了個苦瓜臉。像鬼?男人可真會講話。
「濕濕涼涼的。」他皺眉問道:「你是不是發燒又打寒顫?」
「我沒事。」芮雪有些尷尬,氣惱地推開他的手,再伸手探進口袋尋找零錢。「好吧,東尼,不然請你幫我買果汁回來好了。」
「喔,是啊,你沒事。」
他嘲弄的語氣讓芮雪停止動作,赫然發現她忘了先取下該死的橡膠手套就推開工作袍,把手伸進長褲的口袋。太好了。
「也許妳應該——」
「我沒事,」她重複一次。「我會沒事的。你去吧。」
東尼略略遲疑,接著聳聳肩。「好吧。不過你也許應該坐下休息,等我回來。」
芮雪不理這個建議,在東尼離開的時候,重拾處理屍體的工作。東尼人很好,只是個性有一點古怪。舉例來說,他堅持講話要帶著打從他自小生長的紐約市布朗區帶來的黑道調調,其實他從沒離開多倫多,他也不是意大利人,東尼甚至不是他的本名。他出生的時候,被命名為薛迪歐(TeodozjuszSchweinberger)。芮雪完全能同情他換名字的苦衷,可是無法理解他為何模仿那怪腔怪調的口音。
「進來嘍!」
芮雪看向通往停屍間主廳的門。她放下解剖刀,脫掉右手的橡膠手套,走出去迎接推著輪床進來的人。達爾和弗瑞兩個大好人是急救部門的醫護人員,她很少看到他們,通常他們是將病人活著送抵醫院。當然,有些人在抵達醫院之後過世,但那通常與他們無關。看來目前這人是在運送的途中斷氣。
「嗨,芮雪!你看起來……不錯。」
她向他們走去,禮貌地忽略達爾語氣中的猶豫。東尼已經把她的臉色形容得非常清楚了。「這人受了什麼傷?」
達爾交給她一個夾了各種紙張的寫字板。「槍傷。我們本來以為離開現場之前他還有心跳,不過我們可能錯了。就記錄上而言,他在運送途中死亡。我們到達之後,魏醫生宣佈搶救無效,要我們把他送下來。他們希望能進行驗屍、取出子彈等等的步驟。」
「嗯。」芮雪讓翻起的文件落回原位,走到房間尾端,拉出一張驗屍用的特製不銹鋼輪床。她推著輪床走回急救醫護員身邊。「可以請你們在我簽名的時候,把他換到這張輪床上嗎?」
「當然可以。」
「謝謝。」她離開他們,走到角落的書桌,尋找原子筆。她在規定的文件上簽名之後走回去,急救醫護員也剛搬好屍體。從醫院運送過來時原本覆蓋屍體的那塊布現在拿掉了,芮雪停下腳步,仔細觀察。
這具剛送入停屍間的屍體是個英俊的男人,不超過三十歲,有一頭暗金色的頭髮。芮雪注視他蒼白而輪廓分明的五官,恨不得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遇見他,好讓她曉得他張開雙眼時是什麼模樣。她很少把她的工作和一度活生生、會呼吸的人類聯想在一起。想到她所檢查的屍體曾經身為人母、是某人的手足、某家人的祖上高堂……等等,她會無法工作。但她無法忽視這名男子。她幻想他露出笑容、爽朗大笑,在她心中,這個男人像那個她從未見過的族類一樣,有著銀色的眼眸。
「芮雪?」
她迷惑地眨眨眼睛,抬頭看向達爾。她有些詫異地發現自己已經坐了下來,顯然是達爾和弗瑞把有輪子的辦公椅推過來,敦促她坐下。這兩個醫護員都圍繞在她身邊,臉上掛著憂慮的表情。
「你差點昏倒,」達爾說。「你剛才站都站不穩,臉色發白。現在覺得怎麼樣?」
「喔,」她尷尬地笑一笑,揮揮手。「我很好,真的。不過我想我感冒了,又打冷顫又發燒的。」她聳聳肩。
達爾將手背敷在她的前額上,皺起眉頭。「也許你該回家去,你的額頭很燙。」
芮雪摸摸臉,驚覺他說得對。她的腦海閃過一個想法,希望病毒的攻擊力和速度並非大病一場的跡象。假使真的生病了,她希望這場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痛恨生病。
「芮雪?」
「嗯?」她一瞥醫護員關心的臉,強迫自己坐直。「喔,對不起。好,等東尼回來,我可能會提早下班。在此同時,我會替這具屍體和其他文件簽名。」她取下必要的文件,把其餘的交還。達爾接下寫字板,和弗瑞交換了一個不太確定的眼神。他們似乎不願意丟下她一個人。
「我沒事,真的。」她向他們擔保。「東尼只是出去幫我們買一些飲料,很快就會回來了。你們兩個繼續工作吧。」
「好吧。」達爾的語氣聽起來很不情願。「幫我們一個忙,妳乖乖坐在椅子上直到他回來,好嗎?如果你昏倒,撞到頭……」
芮雪點點頭。「當然好。你們走吧,我會盡量休息,等東尼回來。」
達爾似乎不太相信她,不過他沒有別的辦法,他跟著弗端走向門口。「好,那麼,我們出去嘍。」
「再見。」弗瑞加上一句。
芮雪目送他們離開,依照承諾,安靜地坐了片刻。沒多久她就失去耐心。她不習慣怠惰。她的視線滑向輪床上的屍體。一名遭受槍擊的受害者。這種案子很少,這意味著外頭有個射擊者正在多倫多亂竄,也表示這名男子已經成為首要的工作。警方會希望她取出子彈做為證據,所以即使東尼回來,她也不能回家。全套的驗屍工作要到早晨才會進行,但是取出子彈是她的工作。身為夜班法醫的組長,這是職責所在。
她挺直肩膀,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她俯視這位新客戶,說道:「朋友,你可真會挑選中槍的時間啊。」
她的視線在他臉上游移。他實在很好看,就這麼一命嗚呼真教人覺得可惜——雖然死亡總是令人惋惜。芮雪聳聳肩拋開這念頭,抓起一個裝器具的托盤,把它翻過來。在開始動工之前,她再一次審視這個受害者的全身。
急救醫護員之前曾扯開他的襯衫,後來又將襯衫拉回胸前放好。他的衣著仍然完整,這是一套相當時髦,甚至昂貴的名家設計西裝。
「這套衣服很好看,你顯然是個既有品味又有財力的男人。」她評論道,讚賞西裝的剪裁與衣服底下的身軀。「只可惜你得和這套西裝告別了。」
她從工作台上的器材中拿起大剪刀,迅速又有效率地剪開西裝外套和襯衫。布料落下時,芮雪停下來觀察露出的身體。在正常的情況下,她會繼續剪除屍體的長褲和內褲,但是發燒使她無力——她雙臂沉重,手指軟綿綿的、不聽使喚——於是她決定將程序稍作改變,先錄音記下在他上半身所發現的細節。
她放下大剪刀,伸手將檯子上方的燈和麥克風移到他的胸前,將麥克風打開。
「這次的案主是……喔,該死!」芮雪手指輕彈,關掉麥克風。她趕快將達爾和弗瑞留下的文件拿過來,匆匆掃視是否有任何姓名資料。她皺起眉頭,文件上沒有標示姓名,這是一具衣著體面卻沒有身份證明的無名屍。她不禁揣測那是否可能是他遭人槍殺的原因,也許有人射殺他並搶走了他的皮夾。她把目光移向這個男人。太可憐了,為了區區幾塊錢而送命。這真是個瘋狂的世界。
芮雪放下文件,重新打開麥克風。「葛醫生檢查遭受槍殺的無名屍。死者是白種男性,身高約一百九十公分,」她先粗略估計,稍後再進行精確的測量。「是一個非常健康的人。」
她再次關掉麥克風,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全身。「非常健康」是輕描淡寫的說法,這名男性具有運動選手的體魄。他的腹部平坦、胸膛寬闊、雙臂肌肉健壯,再配上俊朗的容貌。芮雪輪流抬起他的手臂,檢查手臂內側,然後皺眉走回原來的位置。他沒有半個明顯的標記,既沒有傷疤也沒有胎記,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特徵。除了心臟上方的槍傷傷口,這男人完全找不出一絲缺陷,他甚至連手指都非常完美。
「怪了。」芮雪喃喃自語。通常屍體上起碼會有幾道疤痕——一道割除盲腸的疤,手上也會有過去受傷所留下來的痕跡,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傷痕。可是這名男子毫髮未損、完美無缺。他的雙手與十指甚至連硬皮都沒有長。他是游手好閒的公子哥兒嗎?她暗忖,再次凝視他的臉。一個古典式的美男子,膚色卻不是經過日曬的顏色。那些搭噴射機旅行的富豪通常會前往陽光普照的旅遊勝地曬得一身黑,或者去日曬沙龍。
芮雪決定如此揣測是在浪費時間。她搖搖頭,重新將麥克風打開。「除了射擊的傷口,案主的上半身正面並沒有可供辨識的特徵或疤痕。初步觀察,顯然乃上述傷口造成失血過多,因而死亡。」
她讓麥克風繼續開著,伸手拿鑷子取出子彈。反正這是一台聲控型錄音機,只會錄下她所說的話。稍後她會依據錄音帶寫下報告,刪除錄音帶中與本案無關的喃喃評論。
芮雪測量並描述槍傷的傷口尺寸,以及傷口在屍體上的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始將鑷子輕輕伸入洞口,緩慢而謹慎地移動,以確保鑷子是順著子彈的路徑前進,避免觸及未受傷的身體組織。片刻之後,子彈找到了。她夾住子彈,小心地將它拉出來。
「啊——哈!」她發出勝利的低呼,拿著夾住子彈的鑷子,挺直身體,轉向托盤。芮雪發現她忘了準備裝子彈的容器,氣惱地停下來。驗屍時通常不需要這一類的器材,而她也沒
想到應該先準備好一個容器。她一邊喃喃低語,責怪自己缺乏先見之明,一邊離開工作台,去那一排櫥櫃和抽屜搜索。
一邊找著容器,芮雪心想東尼跑去哪裡了。買個飲料只要花五分鐘,他離開的時間已長到變成開小差了。她懷疑是五樓的某個小護士把他攔住了。東尼對這個女孩深深著迷,對她的時間表瞭若指掌。他通常會配合她安排休息時段。如果他抵達自助餐廳的時候,那個女孩子也在場,芮雪相信他必定會把休息時間一次用完。芮雪並不介意。如果她真的在取出子彈後必須回家,晚上剩下的時間他也不能離開。
芮雪找到她所需要的容器,放下子彈後拿到她的書桌,想寫上辨識標籤。證據被擺錯位置或不粘標籤隨意置放是不行的。當然,她一時找不到標籤紙,浪費了幾分鐘尋覓。接著,在寫錯三張標籤之後,才寫出一張正確的。這清楚顯示出她今晚狀況不佳,應該聰明一點,回家休息。她是個完美主義者,這些微小的失誤讓她倍感受挫,甚至感到難堪。
對於自己的虛弱感到惱火,芮雪將標籤平順地貼在容器上,因為眼角餘光捕捉到一些動靜而暫停。她轉身,以為是東尼回來了,可是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她,和躺在輪床上的無名屍。她發燒的大腦開始出現幻覺。
芮雪站著搖搖頭。當她注意到雙腿略微顫抖時,心中拉起警報。發燒的熱度在體內竄升,彷彿有人打開暖氣爐,她的體溫在瞬息之間從冰涼濕冷變得滾燙。
一陣窸窣聲將她的注意力拉向那張輪床。可以發誓在檢查是否有可供身份辨識的疤痕之後,她是將他的手掌心向下放回原位,然而現在卻是掌心朝上,手指放鬆地自然微彎。
她的視線順著他的手臂向上移到臉龐,他臉上的表情令芮雪蹙眉。這個男人臨終時一臉茫然、近乎受到驚嚇的樣子,過世之後一直保持這副表情。可是,現在他的臉部看起來比較類似因痛苦而扭曲的模樣。或者並非如此?也許是她產生幻覺了。她一定是開始產生幻覺了。這男人已經死亡,並沒有移動手的位置,也沒有改變表情。
「你值夜班值太久了。」芮雪對自己低語,緩緩回到輪床旁邊。她依舊必須解開屍體其餘的衣物,檢查他的正面下半身。
當然,她會需要東尼協助,才能把這個男人翻身,檢查背面。也可以等到東尼回來再做正面下半身的檢查,可是芮雪決定不等東尼。能越早下班回家躺下來越好。在助理回來之前,盡可能多做一點事是比較聰明的做法——這也表示她必須剪開這個槍擊受害者的長褲。於是,芮雪伸手去拿大剪刀,卻突然想到她剛才沒有檢查他的頭部。
他的樣子不太像頭部中槍,起碼她沒有發現任何證據,不然弗瑞和達爾也應該會提到。儘管他們宣稱他曾經一度恢復心跳又停止,這個男人應該在子彈擊中心臟時已當場死亡,不過,她必須再做確認。
芮雪放下剪刀,移到輪床頂端,迅速檢查一下受害者的頭部。這名男子一頭漂亮的金髮,是她所見過最健康的髮絲。芮雪希望自己的紅髮有他頭髮的一半健康就好。找不出任何傷
口,甚至連一小塊擦傷也沒有,她輕輕放下他的頭,回到輪床側邊。
芮雪重新拿起剪刀,一邊注視著男子西裝褲的腰際,一邊將剪刀張開又合上,但她並沒有立刻開始動手。真是有夠奇怪,她相當猶豫是否要剪開長褲。自從接受醫學院的訓練之後,她從不羞於剪開男人的長褲,不明白為何現在竟感到羞怯。
她再次將目光移到他的胸膛。天啊,他真是健美,雙腿可能也同樣肌肉結實,芮雪如此猜想,懊惱地發現自己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她認為這也許就是她感到遲疑的原因。她並不習慣在執行檢查工作時產生這樣的感覺,而且覺得尷尬。哎,這場高燒真是大大破壞她的思考能力。
即使在如此蒼白、毫無生命跡象的狀態下,這具無名男屍依舊非常迷人。你要當心,他看起來不像尋常的命案死者那樣慘白且了無生氣,他彷彿只是在小睡片刻。
她的視線移回他的臉龐,發現他實在很有魅力,這是個警訊。受到一個死人的吸引似乎有點噁心,可是芮雪向自己保證,這只是反應她的社交生活多麼貧乏枯燥。當大多數人出門享樂的時候,她在工作。沒錯,夜班值勤的工作大大阻礙了她的情路。
事實上,她的情史一路走來不甚精彩。芮雪還不到十三歲時,身高就迅速抽長,上了中學之後依舊一直比同年齡的孩子高。這個因素讓她很羞赧、忸怩不安,也注定了當壁花的命運。在停屍間值夜班的工作只更加深這種窘境。不過,當別人詢問她感情生活為何空白的時候,這倒是一個方便的推托之詞,一切都可以怪罪於工作。
然而,情況似乎越來越嚴重,她竟然開始被屍體吸引。也許她該想辦法調離夜班的工作了,長期獨處並不健康。
芮雪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這具屍體太過俊美的臉孔移開,視線滑過工作用的器材,對於為何選擇進入這個領域工作,再次感到不解。她向來厭惡任何與醫生或看診有關的事物。她視打針為夢魘,只要提到疼痛,她就成了軟腳蝦世界冠軍。當然,她後來選擇在醫院的停屍間工作,則必須時常與針頭和疼痛為伍。芮雪認為這勉強稱得上是潛意識的反抗,拒絕被恐懼絆住腳步。
芮雪情不自禁地注視無名屍的胸膛,目光突然停在槍傷的傷口上。傷口是否縮小了?她沉默地注視著,眨眨眼,他的胸膛似乎在起伏。
「我的眼睛花了。」芮雪喃喃說道,別開視線。她之前才從這個男人的心臟中取出一顆子彈呢,很肯定他已經死亡了。死人不會呼吸的。下定決心要迅速完成檢查,以便將他冷藏並停止平空想像,她轉而回到他的長褲旁,將剪刀的刀片伸入布料間。
「抱歉,我討厭毀掉這麼一條完美又高級的長褲,可是……」她聳聳肩,裁開布料。
「可是什麼?」
芮雪僵了一下,猛然轉頭望向那個男人的臉。一看到他睜開雙眼盯著她瞧,她發出尖叫,向後跳開,雙腿發抖,幾乎跌在地上,驚恐得瞠目結舌。屍體也回看她。
她合上雙眼再張開,但是這個人仍然躺在那裡注視她。「不妙。」她說。
「什麼事情不妙?」他很感興趣地問。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不過,嘿!對一個死者而言,即使是聲音虛弱了些,也是很不錯的花招。芮雪敬畏地搖搖頭。
「什麼事情不妙?」屍體再度發問,這次聽起來略微強壯一些。
「我產生幻覺了。」芮雪有禮地解釋,然後,她注意到這個陌生人的雙眼。她停下動作,凝視那雙眼睛。芮雪從來沒見過如此好看的眼睛,正如她稍早的想像,他的眼睛顏色是帶著異國情調的銀藍色。她從沒看過這種色調的眼睛。事實上,假使有人問她,她會說從科學角度來解釋,這種顏色不可能存在。
芮雪放鬆下來,恐懼與緊張解除了。她從未看過銀色的眼眸,那是不存在的。稍早之前,她幻想過他有銀色的雙眼,現在她顯然正幻想他張開那雙銀色的眼眸。突然間,她的理智不再懷疑;她產生幻覺,這一切都是體溫驟升的結果。天啊,她的體溫一定已經攀升到危險的程度了。
屍體坐起來,將芮雪的注意力拉回他身上。她提醒自己:「這是發燒所產生的幻覺。」
無名屍瞇起眼睛盯著她。「你發燒?那就說得通了。」
「什麼事情說得通?」芮雪發問,當她發現自己在和幻覺對話時,扮了個鬼臉。這也許好過和死者對談,她推想,而她常對著死人說話的。況且,這具屍體的嗓音十分悅耳,聽起來很溫暖,有如威士忌般滑順。她不介意暍一點威士忌。茶、檸檬、蜂蜜與威士忌。是的,來—杯香甜熱酒可以立刻解決她的不適,也可以阻斷這些正開始蔭芽的幻覺。或者讓她不要理會幻覺,哪一種功效都好。
「你過來一下,好嗎?」
芮雪回看那具屍體。他說的話不太合理,可是誰說幻覺必須合理呢?她試著與他理論。「我為什麼要過去?你並不真實,你甚至沒有坐起來。」
「是嗎?」
「是的,認為你坐著是我的幻覺。在現實中,你其實是一個躺著的死人。我只是想像你坐起身來說話。」
「呵。」他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十分迷人。「你怎麼知道?」
「因為死人不會坐起來說話,」她耐心地解釋。「現在請你躺回去。我開始頭暈了。」
「但假如我沒死呢?」
那個問題讓她想了一分鐘。不過芮雪想起她在發燒,而他也根本不是坐著的,於是她決定證實自己的觀點。她向前走去,伸出手揮舞,以為手指會穿過細薄的空氣。然而,她的手撞上一個堅實的下顎。屍體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大叫出聲,可是芮雪幾乎沒聽到——她忙著再次尖叫、向後跳開,手上感到痛,可是她太專心尖叫,忘了痛。這個死人是坐著的。
房間天旋地轉了一陣子之後,突然停止轉動,開始暗下來。「可惡。我要昏倒了,」芮雪驚恐地發現。她幾乎是帶著歉意地告訴那具屍體說:「我從來不暈倒。真的。」
看見那位高挑的紅髮女郎跌倒在地上,亞堤小心翼翼地從冰冷的金屬床滑下來,環顧四周。這裡是停屍間,他瞭解之後,扮了個鬼臉。活了三百年,他從未渴望踏入這種地方。
他略一顫抖,跪下檢查那名女子。不過,由於身體仍然虛弱,他一彎身觸摸她的額頭,房間立刻開始旋轉。他流失太多的血液了——首先是胸口中槍,接著是修復時所消耗的血量。他必須趕快補充鮮血,但是這個女人不台適。她顯然生病了,吸取她的血液沒什麼幫助,他必須另覓血液來源,而且要快。但此刻他必須盡力忽視自己的需求與虛弱,有些事情得要先處理。
亞堤撥開女子臉上的秀髮,注視她蒼白的臉蛋。方纔她頭部撞到地板時,發出清晰可聞的撞擊聲。他果然在她的頭部發現腫塊和擦傷。清醒之後,她的頭會痛得非常厲害,但除此之外,並無大礙。他再次確定她堪稱安然無恙,然後集中精神,嘗試確保她不會想起他曾經來過此處——這段記憶,包括他從停屍間消失無蹤的事,可能會引起各種不必要的問題。亞堤以意念在她腦海中搜索,但發現怪事——他無法讀取她的心思。他似乎進不去她的思緒。
情況有此轉變令他皺起眉頭。對他而言,大部分人的頭腦都像是打開的書本。彭吉是例外,他帶著一絲悔恨承認這一點。他突破不了那小於腦海中層層的痛苦與迷惘,接觸不到彭吉藏在深處的想法,使他無法抹除他對亞堤一家特殊情況的瞭解。假使亞堤能突破這道障礙,事情絕不會演變至此。
亞堤認為這都是他的錯;他把未能穿越彭吉心中的悲痛與失落感,視為個人的失敗。彭吉在這半年裡遭逢重創:他失去了蓓佳,一名他深愛而且互許婚約的女子。亞堤也認識她,她是一位才華出眾的概念藝術家,個性像晴朗的夏日一般甜美,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她在車禍中喪生是個悲劇,對彭吉而言,她的死亡撼動了他的世界。隨後不久,他母親也過世,彭吉陷入痛苦的深淵。
亞堤不夠強壯,沒有能力陪這小子承受這麼巨大的傷痛。他試過一次,撕裂彭吉思想的失落感,以他不願承認的方式深深觸動他。任何遭遇這種心痛的人,大概都會發瘋。亞堤僅稍稍觸及彭吉的情感,但脫離他的思緒時,已極為悲傷與消沉。而彭吉日復一日、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感受到那麼強烈的傷痛。亞堤完全瞭解彭吉會以消滅亞堤的超能力為人生目標。這個目標能成為一道防護牆,隔開那些痛苦的失落感。
亞堤可以感受彭吉的傷痛,對他很同情;但拒絕穿透他的思緒、抹去更危險的記憶,卻使得亞堤飽受他的攻擊,如此的發展則大大不妙——今晚彭吉再度意圖謀害他,就是最佳證明。該是嘗試其他策略的時候。問題是,亞堤不知道該採取哪一種策略。消滅這個人似乎是最容易的方法,但是這個方案向來是逼不得已的最後手段。況且,彭吉遭受如此重創,亞堤無法祭出殺害他的手法,這簡直是落井下石。
聳聳肩、拋開心煩意亂,亞堤再次打量這位紅髮女郎,思考為何他似乎無法進入她的思想。他在這名女子身上感受不到失落、傷痛,與瀕臨瘋狂的掙扎。他唯一感受到的是無盡的
寂寞,亞堤本身很熟悉這種感覺。
目前這無力解讀心智的窘境,一定是因為他太虛弱了,他這麼認為。嗯,除了發燒,她頭部也遭受撞擊,這應該會讓她相信她產生幻覺了。這名女子剛才清醒的時候已宣稱他是幻覺,也許這樣就夠了。
當亞堤將她的頭放回地上時,他的手指上沾染血跡。猶豫片刻之後,他將手指伸到鼻子下,嗅聞那甜美的氣味,試探地舔了一下。他皺眉。這可憐的女人需要維他命之類的營養品;她在貧血邊緣,這也有可能是生病導致的後果。
情不自禁地,他的視線移向她的脖子。他是如此的飢餓。亞堤努力抵抗咬她的誘惑。他需要鮮血,可是從生病的人身上吸血對他一點助益也無,而這名女子肯定是生病了。在他微涼的撫觸下,她的肌膚燙得像著火似的,她的臉也因為充血而發紅。血液的氣味令他狂野,他身陷飢餓的束縛之中。他的身體不在乎她生病了、對他並沒有益處,鼻子嗅到血的氣味,渴望吸取一些血液。
他強忍身體的生物本能,直起身來,房間再次開始搖晃,他虛弱地抓住剛才所躺的輪床以保持平衡。他正等待雙腿重新恢復力量,背後的彈簧門突然打開。亞堤緩慢轉過頭,看見一個男人走進房間、停下腳步、站住不動。
「誰——?」那個男人的視線從亞堤身上移向倒在地板上的女人,再移回亞堤赤裸而沾有血跡的胸膛。「喔,該死!」
讓亞堤覺得很好笑的是,那個男人狂亂地環顧四周,伸出拿著咖啡的手,彷彿那杯熱飲是他的權杖。「你對小芮做了什麼事?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芮?」亞堤看一下倒在地板上的女子。小芮,無疑是芮雪的簡稱。美麗的淑女配上美麗的名字。他看得出這位小姐病得不輕,她應該回家臥床休息。他看著那個剛剛進來的人。「你也生病了嗎?」
「生病?」那傢伙略微挺直身軀,臉上閃過迷惑的表情,顯然沒料到亞堤會問他這個問題。「沒有。」
亞堤點點頭。「好,你過來。」
「我——」那個男人正要開口拒絕,嘴巴就凍住了,接著他放低雙手,彷彿被人強迫似的向前走。當然,他是被亞堤強迫的。他一手拿著柳橙汁,一手拿著咖啡,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繼續向前走,直到亞堤面前才停下腳步。
「我需要你的一些血液。我需要大量的鮮血,不過只會從你身上吸取一點點。」亞堤解釋道。他說這些並不是有解釋的必要,也並非要求對方的同意;那名男子靜止不動地站著、目光渙散。
亞堤遲疑了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咬人了,事實上,已經許多年了。因為現在有血庫的關係,直接咬人會讓他的族人大皺眉頭。然而,今晚是緊急狀況。他失去大量的血液,極為虛弱。他需要吸血,讓他有力氣撐到回家。
他帶著歉意望了他的受害者一眼,一隻手扶著那個男人的頸背令他的頭部側起,完全暴露出喉部。當亞堤的牙齒刺穿他的皮膚時,那個人不曾動彈或發出抗議,但亞堤一開始吸血之後,他很快就呻吟一聲、放鬆身體。
他的血液溫暖濃郁、富有營養價值,比亞堤慣於吸食的冰冷血袋更加美味,讓他想起從前的時光。他吸取了比預期更多的血液,直到這個貢獻血液的人虛弱地癱在他身上,他才強迫自己停下來。他輕輕將這個人放在旋轉椅上,就在那名昏倒在地的女子的身旁。亞堤仔細檢查這個男人以確保沒有造成任何長久的傷害。嗯,沒有。
那個男人的心跳仍然穩定有力,亞堤鬆了一口氣,從容不迫地抹去他的記憶,然後挺直身體,眼睛瞄到書桌上放著一個容器。他隨即認出容器裡裝的東西:一顆子彈。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揉摸胸膛上仍在癒合修補的傷口,然後伸出手拿起那個容器,檢查上面的標籤。
讓他心跳停止的,正是這顆子彈。這名女子將子彈取出,使得他的身體能夠修復。若非如此,他恐怕還躺在輪床上。這顆子彈是他曾經來過此處的證明,不能留下。
亞堤將子彈收進口袋,快速搜索這個房間。他找到急救醫護人員留下的文件,知道自己必須找到這兩個人,清除他們對這次事件的記憶,也必須清除他們的文件記錄。他猜測應該還會有警方的報告和其他事情需要處理。清除的計劃比他的想像來得大費周章,而這一類的事情需要幫手。這想法讓亞堤扮了個鬼臉,他必須向柏軒求助,這表示會被全家人發現,但他別無辦法。今晚的事情必須從大眾的記憶中抹去。
亞堤決定認命,收拾被剪破的襯衫和西裝外套,再次快速搜查房間,確保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然後,他借了一件吊在門板掛鉤上的實驗室外套。他披上那件外套,找了—個垃圾袋來裝那顆子彈和被毀掉的衣物,迅速離開停屍間。
他會找柏軒協助後續的清理事宜,並希望哥哥不要把事情告訴母親。梅芝若聽到風聲,一定會發飆。在亞堤試圖讀取彭吉的思想之後不久,她從亞堤那裡得知這個人的悲慘遭遇。她心腸很軟,也認同亞堤不除去彭吉的決定,但是她沒有別的解決之道,而且她對於亞堤想不出更有效的做法感到惱怒。
亞堤朝自己苦笑一下,快速離開醫院的地下室。他厭惡任何形式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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