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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甄]極品媚紅顏{極品娘子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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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0:57: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極品媚紅顏(極品娘子之二)作者:華甄

他譚辰翮貴為華雲城主,卻窩囊地受盡姑婆的鉗制──
說什麼不娶妻就不交出經濟大權?
哼!大權他是要定了,要他娶妻是嗎?那就她吧──
那只其貌不揚的小老鼠,瞧她畏縮怯懦的模樣,正是當他傀儡新娘的好人選。
沒想到,這女人竟向天借膽,在大婚前夕給他逃婚?!
可惡,他絕不讓她壞了奪權大計,想逃?沒那麼容易!
李鳳兒從沒奢望飛上枝頭當鳳凰,卻誤打誤撞被推上選親大會……
不怕不怕,她已經「易容」得夠丑了,想也知道不會選上她。
可……他的眼睛有毛病嗎?竟然選上她這個「醜女」?!
這該怎麼辦?「城主夫人」的頭銜她可擔待不起呀!
光是他那個「如夫人」狠絕的目光,就足以將她刀剮成碎片了,
還是逃之夭夭吧……可是,他會高抬貴手放過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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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0:59:0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還是那句話──你娶妻,我交權!」
  
  峨嵋山下「華雲城」的譚氏宗祠內,一位滿頭銀霜,臉上佈滿皺紋,神態威嚴的老太太坐在寬大的紅木椅上,右手撐著一把銀頭鐵杖,不容置疑地對坐在她前面的男人說。
  
  「娶妻?又來這一套!」男子堅毅的臉上露出嘲弄的笑容。他冷哼一聲仰頭靠著椅背,狂肆地將長腿架在桌上,眼神如同冰巖般冷硬。
  
  老太太無視他的嘲諷,堅定地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無論如何你必須娶妻成家!既然名媛淑女你不要,還將自己搞得惡名遠揚,那我只得親自過問了。」
  
  「哦?那麼姑婆這次又想塞給我什麼樣的女人?」他的語氣和眼神一樣冰冷。
  
  老太太對他的冷漠視而不見,逕自說道:「三天後蠶市開集,所有華雲城適齡女子都會到宗祠,你自己從中挑選……」
  
  男人不耐地打斷她的話:「我的女人多的是,何必找麻煩?」
  
  老太太將手中的銀杖猛力往地上一頓,氣勢逼人地說:「你那些女人沒一個配做城主夫人,更不夠格生養譚氏繼承人!」
  
  聽到老太太的話,男人倏然收腿挺身,結冰的眸子盯著她陰沉地說:「妳選的女人就配嗎?」
  
  他的無禮竟讓老太太的臉上浮現一絲赧色,但隨即又昂起花白的頭顱,對這個桀傲不馴的男人痛心疾首道:「九年了,你已經恨我整整九年了!難道你要為此事報復整個譚家?你要讓先祖華雲公創下的數百年家業毀在你我之手嗎?!」
  
  「不,只要妳將蠶桑絲織坊交還給我,我定會讓華雲城更加富足顯赫。」
  
  「不行,我承諾過你爹,要在你娶妻後方能將這份產業給你。」
  
  「哈!」男人發出刺耳的冷笑。「難道妳真是老糊塗了?忘了我已經娶過妳親自挑選的純潔美麗的新娘?」
  
  「純潔美麗」四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而他的臉色愈加鐵青。「如果妳是個守信之人,早在九年前花轎進譚家大院時就該將產業歸還!」
  
  「可是美娟死了,而你們並未……」看到男子緊繃的下顎,老太太神情一黯,頓住話頭。「算了,說也沒用,還是那句話──你何時成親,我何時放權!」
  
  「那妳就帶著這份堅持進棺材吧!別想再操縱我,反正我最終會得到它!」男子冷酷地說。
  
  老太太帶著同樣的冷酷道:「如果你沒按我的要求娶妻,在我死前,我會將譚氏蠶桑絲織坊交給王士杭,從此它將姓王不姓譚!」
  
  「休想!」聽到老太太的這番話,年輕男子暴怒了,他猛然站起,聲音異常平靜低沉,但週身卻釋放出奔騰的怒氣。「妳不要忘記這裡是誰當家!譚家自古家業傳子不傳女,規矩都還白紙黑字的寫在族訓上,蠶桑絲織坊是譚家的產業,這十年來也一直是我親手打理的,妳想將它拱手送給妳夫家那個淫賊,妳作夢!」
  
  「咚!」老太太手中的鐵頭杖重擊在地板上,發出巨響。
  
  她霍然起身,渾濁的雙目射出令人膽寒的精光,對著男子舉起了手中的手杖,彷彿要砸在他頭上似的。
  
  可是男子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只是冷漠地注視著她。
  
  手杖重重地落在男子前方的桌面上,又是一聲砰然巨響。
  
  「譚辰翮!」老太太怒吼道:「我知道你是城主,這裡是你當家!但你給我仔細聽著,我雖被人稱為王大姑,可嫁去王家不過數月,守寡後是你爺爺親自把我接回來,到如今已獨居譚家大院數十年。從頭到腳我都是譚家人!你爺爺、爹爹在世時都對我敬上三分,只有你敢對我如此無禮,若非看你是我譚氏唯一血脈,我今天就是一杖打死你也沒人敢說一個字!」
  
  對她的威脅,譚辰翮竟然咧開了嘴,揚起冰冷無情的笑容斜眼睇著她。他不屑的神態把這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氣得跌回椅子上渾身直哆嗦。
  
  稍歇口氣後,她不容置喙地說:「三天後宗祠見!你選了媳婦成了親,我立即將產業交還予你,從此回峨嵋山上討個清靜,與你再無相干。記住,我言出必行,絕對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說完,老太太挺直腰桿高聲喚她的丫鬟。
  
  門應聲而開,兩個不苟言笑的中年婦女走進來攙扶著她往門口走。
  
  男子在她身後吼道:「妳何不乾脆再送個新娘到我床上?」
  
  老太太身子一晃,但仍手拄鐵杖堅定地說:「不,這次你自己選──當然,我是要親自看過的!」
  
  「老巫婆!該死的老巫婆!」
  
  看著那儘管蒼老,但依然硬朗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男人挫敗地咒罵,一掌擊在桌上。
  
  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得聽她的,這種受制於人的憤懣積鬱在他心頭多年。此刻他再次惱怒爹爹當初既然將譚氏大部分產業都交由他掌管,為何偏偏將製造蜀錦川繡最重要的部分──蠶桑絲織坊交由那個剛愎自用的老太婆監管?!
  
  「監管?哼!」他憤怒地想,那老太太監管的目的就是要刁難他、控制他!每逢他想在事業上有所拓展或創舉時,就得為了獲得她的印信而來求她,並不得不在某些方面屈就於她。
  
  他厭惡這種跟一個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擺長輩威風的老女人糾纏的狀況!
  
  也罷!為了取回原本就屬於他的家業,為了求得今後永遠的獨立,他甚至願意與魔鬼共舞,更何況是跟個快跨進墳墓的老巫婆周旋?!
  
  娶妻?不就是用花轎抬個女人進屋嗎?他這一生何曾愁過沒有女人?
  
  哼,她要親自看過,無非是想藉此安插個心腹盯著他,而她的算盤打錯了!
  
  十二歲起隨父親涉足商場,十八歲獨掌家業,十幾年來的商場搏殺,早已令他明白人心的貪婪險惡與狡詐。
  
  娶妻換產權?好吧,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娶就娶!
  
  這次的婚禮,他絕對不再是個聽人擺佈的木偶。如今的他已經不像當年那樣青澀無知,他要讓所有人──包括那個自以為是他的姑婆,就可以左右他人生的老巫婆明白,天下沒有人能夠控制他譚辰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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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0:59: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晉朝時代,蜀地富紳華雲公譚杪為了促進當地絲織刺繡業的發展,興建了「華雲坊」,此後事業代代相傳,更形壯大。數百年來因生產製造素有「蜀中之寶」稱譽的蜀繡、蜀錦而富甲一方、名揚天下。甚至由最初的「華雲坊」逐步發展為今日規模龐大的「華雲城」。
  
  可惜譚氏一族事業發達、財源滾滾,卻香火不濟、人丁稀少,實乃譚氏歷代城主的一大憾事。
  
  十年前,上一任城主急病猝逝,留下龐大的家業和獨子譚辰翮。當時,附近不知有多少打算欺孤的同行摩拳擦掌,夢想瓜分華雲城這塊肥美大餅。然而精明的城主早有預見,在一息尚存之際將產業的一半交給兒子,另一半則委託寡居娘家、同樣精明強悍的姑媽王大姑監管,並且囑咐等兒子娶妻自立後方可將其歸還。
  
  當時未臻弱冠的譚辰翮,接掌家業毫不含糊,與人周旋強硬果斷。十年來,不但斷了那些圖謀不軌的同業賊心,還讓華雲城的織、染、繡坊規模遠勝往日,產品更是打出名號,其生產的蜀繡蜀錦成為朝廷每年指定的貢品。
  
  近年來他急於收回爹去世前托交給姑婆的譚氏蠶桑絲織坊,雄心勃勃地計畫著將華雲城建立成一個集栽桑養蠶、煮繭繅絲、織染刺繡於一體的完整絲綢生產地。
  
  然而,固執又剛愎自用的老太太卻以侄孫不婚無後為由,拒絕將譚氏產業交還給他,於是多年來他們兩人之間一直打著一場不見煙硝的戰爭。
  
  **  **  **  **  **  **  **  **
  
  巴蜀一帶土質肥沃,適於桑蠶生長。眉山時令性的蠶市是由華雲城主辦的一種以蠶具交易為主的集市。每逢春夏,半旬一次。集市當日,附近各地乃至更遠地區的蠶農蠶商們都會集中到此進行交易。華雲城內人山人海,喊價競標的聲音此起彼伏,十分熱鬧。
  
  這樣的集市也為平日居住在三鄉八里,互不往來的青年男女們提供了相識的機會,使繁忙的集市更增添了令人期待又喜慶的氣氛。
  
  蠶市之日,譚辰翮早早離城出外視察桑林。一來他想趁桑農趕集的空檔查看桑葉的生長情況,二來也為了躲避那些因得知他要選妻而刻意奉承迎合的人們糾纏。
  
  等他將整個桑地巡了一遍後,日頭已過了晌午,他歎了口氣往城裡走去。無論如何他得振作起來,等會兒還得與老太婆鬥智呢!
  
  「好姑娘,快起來,若著涼了怎麼辦?」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左前方的山壁下傳來。
  
  「不會的,太陽將石頭烤得暖暖的,這水一點都不涼呢……」另一個柔柔的,透著輕鬆和滿足的聲音更加吸引了譚辰翮。
  
  他不由自主地往聲音處走去,當輕輕撥開擋在眼前的茅草時,他呆住了。
  
  對面山崖下有塊巨石,一股細小但是落差極大的瀑布沿山壁流下,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兩尺見方的泉眼,那泉眼就像天然澡盆般地鑲嵌在巨石上。
  
  此刻,一個赤裸的女孩正披散著長髮從泉眼裡站起來,走進旁邊那個中年婦女撐開等著的長衫裡。
  
  儘管長衫很快遮掩了她美好的嬌軀,但譚辰翮依然看得分明。陽光下,嬌小水靈,柔嫩細緻的女孩如同一尊精美的象牙玉器,烏黑的秀髮與白皙的肌膚形成絕妙對比。
  
  可惜當她揚起頭,將一頭長長的烏絲甩到身後讓中年婦女替她梳理時,譚辰翮看到她的右頰至眼角處有一塊明顯的黑色斑塊,破壞了那張近乎完美的臉蛋!
  
  譚辰翮惋惜地看著她,好似遺憾一匹極品錦緞有了瑕疵。
  
  由於頭髮太長,女孩不得不時而仰頭,時而俯首,轉動著腰身配合中年女子梳頭的動作,也令譚辰翮得以盡情欣賞她美妙的體態。
  
  而她舉手投足間的那種柔媚和嬌俏,令他這個見多了美女的老手都不免意亂情迷。
  
  注視著那嫵媚動人的軀體,他的目光逐漸變得火熱。
  
  「宋娘,我們快回去吧,不然等會兒巧巧夫人又要罵人了。」女孩說。
  
  「別著急,今天集市放假,她不會注意到我們的。而且從妳答應教她們新繡法後,她對我們已經不那麼凶了。」中年婦女說著,動作利索地將那束長髮綰成髻,用簪子、髮釵一一簪上,再將前額的一綹散發垂在她的面頰上,擋住那塊黑斑。
  
  也許是譚辰翮的目光太過銳利,女孩突然似有所感地抬頭往山壁看來,與譚辰翮的視線不期而遇,原來尚有一絲笑意的臉上霎時佈滿驚懼。
  
  譚辰翮也不迴避,依然目光如炬地注視著她。
  
  女孩更加驚慌。「宋娘!那裡有個人!」她低頭拉拉正在收拾東西的宋娘。
  
  「哪裡有人?剛才我們都仔細檢查過的,這裡根本沒有路怎麼會有人呢?」宋娘順著小姐的手指四處看去:陡峭的山壁上,並無人影。
  
  「別怕,妳恐怕是看錯了。」宋娘安撫著鳳兒。
  
  鳳兒回頭再看,剛才那個男人站立的地方果真只見白雲悠悠,茅草輕曳……但她肯定自己沒有看錯,那裡真的有個人!
  
  「不,剛才那裡真的有個男人,我看到他了……」
  
  自從逃難途中在長江邊與姊妹們走散後,鳳兒一直跟宋娘過著流浪的生活,半年多來艱辛備嘗。直到一個月前輾轉來到眉山郡,憑借一手絕佳的刺繡活兒被「華雲繡坊」的主事巧巧夫人相中,留了下來,這才有了穩定的生活。
  
  雖然周圍都是女子,但女人好妒,小心謹慎的宋娘為了保護她,一直堅持用鍋底灰抹黑她的臉。
  
  一身粗鄙簡陋的衣服掩去鳳兒曼妙的身材,醜陋的黑跡藏住了她絕世的美艷,沉默緘口鎖住了她動人的嗓音,正是這樣的偽裝讓嫉妒成性的巧巧放鬆了警覺,也讓鳳兒平靜地過著不再提心吊膽的日子。
  
  由於今天是蠶市,繡坊依慣例放假半日,從未出過城的她們來到城邊的山上,原想找一間廟宇進香拜佛,可是廟沒找到,卻發現了這個泉眼。
  
  溫暖清澈的泉水令鳳兒心動不已,看看恍若天屏的石壁,認定今天這樣的熱鬧集市必定不會有人來這幽靜的密林,於是不顧宋娘的反對,洗了個舒服的溫泉澡。不料卻發現有個男人在偷窺,她怎麼能不怕?
  
  鳳兒肯定的語氣和驚惶的神態令宋娘也緊張起來了。要是真的有個男人暗中跟著她們,還看到了鳳兒洗澡,那就糟了。
  
  於是她拉著鳳兒滑下大石頭。「走吧,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吧!」
  
  兩人沿著山道匆匆地走了。
  
  等她們的背影消失在樹林裡後,譚辰翮才從山壁後閃出身來,躍上那塊巨石,若有所思地巡視著四周依然濕淋淋的泉眼。
  
  「宋娘?」女孩管那個女人叫宋娘,還提到了巧巧夫人和新繡法,這麼說那女孩應該是「華雲繡坊」的繡娘囉?
  
  他想起幾天前巧兒曾得意地告訴他,繡坊已經可以製出復針套繡的精品,因為她找到了這方面的人才。
  
  是這個有著魔鬼身材卻醜陋膽小的女孩嗎?帶著少有的好奇心,譚辰翮決定回去後要跟巧兒察明一下。
  
  一邊想著,他悠閒的沿著鳳兒與宋娘離去的山路走去。
  
  **  **  **  **  **  **  **  **
  
  傍晚,鳳兒隨著其他繡娘來到譚氏宗祠,這裡是華雲城主舉行重大節慶活動和婚宴大典的地方。
  
  因為王大姑規定參加的人必須是適齡未婚女,所以宋娘沒有來。鳳兒打心底不願意來,可是巧巧夫人不允,她正是要拿鳳兒這樣的「醜女」充數,又怎會放過她呢?
  
  幸好後來得知這是城主的選妻暨訂親大典,她的心才稍稍安定。就她目前這個樣子,別說是名聲顯赫、風流倜儻的譚辰翮,就是一般男子見了也會躲避三尺的,因此她不用擔心會被看中。
  
  雖然一再為自己壯膽,但進了宗祠看見那麼多陌生人,鳳兒心裡還是很慌亂,她悄悄地躲在廊柱旁,靜靜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看得出來,來到這裡的女人都是精心裝扮過的。看著打扮得美艷嬌媚的女人們彼此討好奉承又極力表現時,她不由厭倦起來。
  
  對於城主譚辰翮,她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和繡坊的女人們一起工作,她早聽說了很多關於城主的事,譬如:他是個很霸道的人、從不信任人,也從來沒有朋友,行事總是獨往獨來﹔而且他還是個英俊冷酷的風流種、他有很多女人,就連掌握繡娘們生殺大權的巧巧夫人也是他的女人。而最令人不齒的是,他竟在大婚之夜扔下新娘去嫖妓;當他的妻子因難產死去時,他還在與其他女人鬼混……
  
  噢,多麼可怕的男人!但願自己永遠不要碰上他!每次聽到這些時,鳳兒都默默地祈禱。
  
  同時她也知道,儘管這男人是如此冷酷邪惡,仰慕他的女子仍比比皆是。然而生性好妒,眥睚必報的巧巧夫人心狠手辣,華雲城內外對譚辰翮有意思的千金貴婦們都很怕她,再怎麼春心蕩漾的女人都不敢冒生命危險公開與城主調情。
  
  而繡坊的繡娘如果誰長得有幾分姿色,或被前來巡視的城主多看了幾眼,事後必定遭殃,就算不被立即趕走,之後的生活也苦不堪言,動輒遭受她的辱罵打掐。
  
  鳳兒膽寒的想起這一個月來,在繡坊看到和聽到她如何懲罰那些犯錯的繡娘,不禁告訴自己,得盡量遠離那個美麗又惡毒的巧巧夫人。
  
  「看,城主來了!」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在她面前興奮地叫著。
  
  對城主來否鳳兒毫不關心,只是她們的吵鬧聲令她的頭好疼,她好想離開,可是她知道時辰還早,一時半刻走不了。於是她再往柱子後挪了挪。
  
  勉強忍住呵欠,她悄悄閉上眼,讓濃密的睫毛掩蓋了她的無聊。
  
  將嘈雜的人事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腦海裡出現了不知身在何處的姊妹們。
  
  半年多前,因金兵進犯,她隨姊姊雲兒和妹妹蘭兒逃離了越州美麗的家園,不料在江邊,姊姊被人強擄上馬背帶走。她拚命追趕,卻被逃難的人群推擁上一艘正在起錨的船,倉皇無措的她和緊隨其後的宋娘,就這樣糊里糊塗地來到了巴蜀。
  
  江上的風浪和艙內惡劣的空氣,使本來身體就弱的她暈船得厲害,後來又生了病,一路上一直嘔吐、咳嗽不停,引起其他人的嫌棄和鄙視,被人當乞丐似的驅來趕去。顛簸艱苦的日子使她衣衫襤褸,形容憔悴。但邋遢虛弱的外貌也保護了她,沒像其他逃難女子淪落風塵,或成為船主及其他男人的玩物。
  
  在她病勢加重時,船主不管她們已經付了船資,仍不講理地將她們趕下船。多虧宋娘曾隨姊姊學得一些把脈診病的知識,而當初逃離家園時,姊姊不僅要宋娘帶了專為她準備的藥,還要她們在身上藏些銀子,於是宋娘才能帶著她住進一家小客棧,每日盡心看護伺候著她。
  
  花了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她的身體才康復。而此時她們身上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於是宋娘開始到外面找替人縫縫補補、洗洗刷刷的活,掙點小錢。
  
  就在她們覺得生活渺茫時,她無意中聽人說眉山有個「華雲繡坊」在找尋有手藝的繡娘,於是她們決定到眉山來試試運氣。
  
  而老天爺也沒讓她們失望,憑著獨特的繡技,她們得到了這份工作。
  
  在繡坊的工作和生活雖然帶給她些許平靜,但她心裡最掛念的,依然是被擄走的姊姊和失散的妹妹。
  
  她們都好嗎?她們在想我嗎?眼淚悄悄地滑落眼眶……
  
  「死蹄子,見了城主竟敢不理不睬!」突然胳膊被狠狠地擰了一下,痛得鳳兒瑟縮著,並睜開了淚汪汪的眼睛。
  
  這才發現一身華服、艷麗動人的巧巧夫人正站在她面前瞪著她。在巧巧夫人身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當看清那個男人正是下午在石壁上偷看她洗澡的男人時,鳳兒的心猛然一跳,充溢眼裡的淚水頓時被羞憤逼回去了。
  
  原來他就是城主,果真是繡女們口中那個邪惡又冷酷的傢伙!她既驚訝又生氣地想。
  
  「發什麼愣?還不向城主行禮?」
  
  正轉念間,巧巧夫人再次喝斥,胳膊上又挨了一下,嚇得鳳兒渾身一顫。趕緊低頭向城主行禮,藉此避開那雙令人膽寒的眼睛。
  
  「妳叫什麼名字?」就在她雙腿抖得快要站不穩時,城主開口了。
  
  「李……李鳳兒。」她的聲音比蚊子的叫聲大不了多少。
  
  大堂內靜得只聽得見王大姑走上檯子時,鐵杖頭敲在地板上的「篤篤」聲。
  
  沒理會鳳兒的驚懼與窘迫,譚辰翮又問:「就是妳教大家用復針套繡嗎?」
  
  鳳兒沒回答,頭垂得更低了。
  
  倒是旁邊的巧巧夫人嬌聲笑說:「哎喲,城主真是好記性,巧兒只是隨便跟你說了一次,你倒記住了……是她,就是她,她是從江南逃難來的,聽說那一帶就時興那種繡法。」
  
  譚辰翮沒再問什麼,看了眼那個只見頭頂不見臉的女孩,轉身往檯子走去。
  
  巧巧夫人亦步亦趨地跟隨他身後。
  
  人們的注意力也隨著城主的腳步移去,鳳兒這才吁了一口氣。
  
  嚇,好一對相配的狠角色!鳳兒心裡暗自對那剛離去的兩個人做著評價,再次倚回柱子上,繼續無聊地熬時間。
  
  一走到台上,譚辰翮就逕自對威嚴地坐在台上的姑婆說:「叫大家散了吧,我已經選好人了。」
  
  「是誰?」王大姑一對雖然渾濁但仍不失銳光的眼睛充滿了疑問,隨即瞟了眼緊跟在侄孫身後的巧巧夫人。如果是這個美艷能幹,但出身青樓又十分狡詐的女人的話,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看出王大姑的心思,譚辰翮單手一揮,道:「不,不是巧兒。」
  
  巧巧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青紅交錯,她原以為,憑她多年來對華雲繡坊任勞任怨的付出,對他忠心耿耿的服侍,他會娶她為妻,給她一個名份。
  
  況且今天在場的女人,有誰比她更美麗漂亮?有誰比她更適合做華雲城的城主夫人?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夠久了!可他竟敢說不是她?!
  
  但她不是台下那些少不更事的少女,更不是沒見過大場面的女人,她可是當初名滿川黔的巧兒姑娘!她不會將心裡的不滿表現出來,她能忍,因為她相信這個男人絕對是屬於她的!
  
  「她是誰?」一聽不是這個女人,王大姑面色微霽。
  
  「李鳳兒。」譚辰翮懶散地回答。
  
  這個名字一出,巧巧的心定了。她竊喜的想著:哈,我就知道他不會捨得甩開我。找那個醜丫頭,不過是為了敷衍眼前這個老巫婆罷了!
  
  巧巧自認太瞭解李鳳兒那隻小老鼠的能耐了,除了刺繡活兒做得好外,她簡直一無是處!相處一個月了,沒人聽她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怯懦得彷彿天上掉下一片葉子都能嚇壞她。她既無女人魅力又無膽量。那樣的女人怎麼可能入得了譚辰翮眼中?又怎麼可能贏得他的心?!
  
  「李鳳兒?」王大姑重複著這個生疏的名字。「是誰家的千金?」
  
  譚辰翮譏誚地撇撇嘴。「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不過是個繡娘。」
  
  「繡娘?」王大姑大感詫異,一向眼高於頂的侄孫竟然傾心於一個身份低賤的繡娘?
  
  然而,看著他譏誚的笑容,她旋即瞭然於心地往擁擠的大堂瞟了一眼,淡漠地說:「別跟我鬥氣!你以為乞丐也能做城主夫人嗎?」
  
  譚辰翮立刻針鋒相對地問:「為何不能?妳既然邀她來,就擺明她有此資格。這是妳定的遊戲規則,不是嗎?」
  
  王大姑冷然一笑,道:「你不必像只刺蝟似地全身帶刺,只要你是認真的,我不會干預,但是我得先見過……她在哪裡?」
  
  「隨妳!」譚辰翮回頭往下面一指。「門邊大柱子前那個。」
  
  王大姑看了看,卻看不清楚,便命令道:「帶她過來!」
  
  她身後的一個丫鬟立刻走下台去。不一會兒,鳳兒被那個丫鬟帶到了台上,站在王大姑和譚辰翮的身前。
  
  「把頭抬起來!」看著身材纖細,垂頭而立的女孩,王大姑不耐地命令道。
  
  鳳兒小心地往前挪了一步,緩緩抬起頭來,但在王大姑嚴厲的目光下,她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即刻又垂下頭,似乎隨時都有暈倒的危險。
  
  「不行,這個女孩太嬌弱,難以擔負城主夫人的責任!」王大姑皺著眉頭說。
  
  她話一出,垂首而立的鳳兒立即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肩頭也沒那麼緊繃,緊絞在身前的雙手也放鬆了。
  
  她毫不掩飾的神態和動作反而令王大姑納悶了,顯而易見,這個女孩不想嫁給辰翮,而且非常害怕被選中。
  
  這倒奇了,辰翮年輕富有、相貌出眾、體魄健壯,天底下哪個女孩不爭著想嫁給他,成為富甲一方的城主夫人?就連當初她那侄孫女都……
  
  唉,掩藏起心底的一絲落寞,她大聲說:「李鳳兒,我叫妳把頭抬起來!」
  
  鳳兒一顫,隨即將頭抬了起來,還有意地將額前的頭髮撥到腦後,揚起臉。
  
  王大姑突然以她那年紀少有的靈敏動作站了起來,拄著手杖走上前幾步,湊著鳳兒揚起的臉龐細細端詳著。
  
  譚辰翮注意到,姑婆的目光只停留在那塊令人厭惡的黑色胎記上一會兒,隨即便直盯著鳳兒的眼睛。
  
  此時的鳳兒真想不顧一切地逃出去,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沒有退路,也不會有人來幫助她。這次她得靠自己!
  
  就在這時,她想起大姊常教她的:「當有人令妳感到害怕時,看著他的眼睛,不要迴避,堅持著,直到他先撤回視線為止,那說明妳比他強!」
  
  於是她勉強鼓起勇氣面對老太太嚴厲的目光。
  
  一、二、三、四、五、六……她默念著數字堅持著。
  
  哦,時間怎麼過得那麼慢呢?!
  
  終於,就在她的心臟快要因恐懼而衰竭時,那雙渾濁黯淡、卻彷彿能看穿她靈魂的眼睛轉開了!
  
  她感激得想大哭!大姊是對的,我贏了!
  
  王大姑坐回椅子上,心裡也不平靜: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雖然貌醜,但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和膽識。
  
  她將目光轉向譚辰翮。「為什麼選她?」
  
  「因為她是個好繡娘,譚家繡坊需要她。」譚辰翮直言不諱地說。
  
  這個理由顯然令老太太懷疑,她白眉輕揚,問:「就為這個?」
  
  「這還不夠嗎?」譚辰翮看著那個已經精疲力竭的女孩,漫不經心地反問。
  
  「你想好了?」老太太追問。
  
  「沒什麼好想的,不就是個女人。」譚辰翮玩世不恭地說,他的目光仍鎖在鳳兒身上。
  
  稍早在山林裡看到她時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其實她真的很醜又很畏縮,可是她身上就是有種獨特又自然的嫵媚撩撥著他。
  
  而且她雖然貌醜,但皮膚細膩,眉眼清秀,更主要的是她神情淡雅,絲毫不沾浮華之氣,渾身飄散著一種淡淡的傲氣。她完全不像個下人,而且完全不合他的胃口,可這不正是他所要的嗎?
  
  娶一個不會引起他興趣又對他充滿畏懼的女人,既可以為將來省掉許多麻煩,又能奪回產權,報復姑婆。
  
  當姑婆在與這個膽小的女孩對視中敗下陣來時,他心裡有種報復後的快感,亦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他就是要與老巫婆作對!何況這個貌不出眾的女孩也的確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剛才一眼不眨地觀察著她,將她害怕至極卻還硬撐的倔強看在眼裡,不由得在鄙視中又佩服她竟敢與剛愎自用、強硬如鐵的老太太較勁。老實說敢這麼做的人,除了他之外還真的沒有。
  
  對,就是這個女孩!譚辰翮十分滿意自己的選擇。
  
  鳳兒的視線與譚辰翮帶著挑剔與輕視的目光在空中相交,她的胃部頓時緊縮。與老太太對視已耗盡了她的勇氣,此刻她無法再接受任何挑戰了。
  
  於是她的目光在與他短暫相接後迅速逃離,落在自己的腳尖上。
  
  譚辰翮深邃的眼眸中出乎意外地閃現一絲讚許的光芒。不錯,她有脾氣,這個發現增添了她的魅力。
  
  「既然是你要的,那麼就這麼定了!」老太太彷彿痛下決心似地說。隨即將手杖威嚴地往檯子上頓了幾下,早已經安靜的大堂內更加鴉雀無聲。大家都無比敬畏地看著她,這情景似乎大大的取悅了她。
  
  王大姑大聲宣佈道:「華雲城第十一代城主夫人已經產生,她就是──」
  
  她的目光在譚辰翮身上停留片刻,再轉到站在台上,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具蠟人的鳳兒身上一溜,回頭大聲宣佈道:「她就是李鳳兒。婚禮將在一個月後舉行!」
  
  「哇,終於又有了城主夫人了!」
  
  「──怎麼是她?!」
  
  各種議論聲高高低低地響起,有欣喜、有遺憾、更有失望的。
  
  然而,它們都不能進到鳳兒的耳裡,因為此刻的她已暈倒在老太太的腳邊。
  
  **  **  **  **  **  **  **  **
  
  夜裡,穿著一襲薄裳羽衣的巧巧坐在床上,火辣辣的妖嬈眼神不時飄向慵懶斜靠在床頭的譚辰翮,覺得他是如此的壯實性感和難以掌握。
  
  九年前,當他醉醺醺地走進眉山郡最有名的「紅苑」大喊著要風流快活時,是她──「紅苑」頭牌名妓巧兒姑娘侍候了他。
  
  從那時起她就迷上了他,不僅因為他年輕力壯的身體,更因為他是富甲天下的「華雲城」城主。
  
  她渴望將他降服,那麼她的一生就有了依靠。於是她在他身上使出渾身解數,果真很快就將他迷住了。不僅替她贖了身,將她接進華雲城,更讓她管理「華雲繡坊」。在許多人眼裡,那已經暗示了她的身份和地位,更何況他還為她專門建造了一座寢院──由她自己命名的「月香居」。
  
  多年來,除了名分外,她該有的都有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她從來不計較。因為那些女人都不是穩定的關係,也沒有一個被接進譚家大院裡。於是她認為自己在他心中地位特殊,她相信這次選妻會上被選中的一定是她,她馬上就要達成目標,成為名符其實的「城主夫人」!
  
  可是她失望了,成為城主夫人的並不是她,而是那只毫不起眼的小老鼠!
  
  她感到不平可又毫無辦法,慶典後,她故意將他引到月香居就是為了得到他的一個承諾。可是他居然一進門只是與她親熱,什麼話都不講,好像他今天的訂親典禮不關她的事似的。
  
  「城主!」她嗲聲喊著。譚辰翮從不允許女人直呼他的名字。「你娶妻了,我怎麼辦?」
  
  「妳怎麼辦?還是老樣子啊。」譚辰翮面無表情地拉過衣服穿上。「妳管好繡坊就行,其他的事妳不用管。」
  
  說完,他一如往常般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這個她從來無法真正瞭解的男人離去的身影,巧巧十分失望,她知道他從不與女人共度春宵,無論多晚,他總是完事就走,毫無留戀。
  
  真是個冷酷的人!
  
  她該怎麼辦?如今看來不管是真是假,那個小老鼠都坐定了城主夫人的位子。當然城主是不可能迷上她的。巧巧懷疑,那個女孩恐怕連男人女人的區別都還搞不懂呢,如何懂得去侍候取悅像城主那樣強悍、霸道又意志堅強的男人?
  
  因此她覺得自己還是有機會的,也許等城主拿到譚氏所有的財產權狀後,就會拋棄那個小老鼠,轉而迎娶她。不是嗎,他仍然對她的身體非常著迷……
  
  想到剛才的情景,她的自信又重新回來了。
  
  是的,他要我,那個小老鼠不過是顆棋子,是讓老巫婆歸還財產的障眼法。最終他會娶她,「華雲城」城主夫人的頭銜最終將屬於她!
  
  帶著這個滿意的推論,她安心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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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0:59: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婚禮前三天的清晨,譚辰翮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很不高興地將門拉開。在看清來者是巧巧時,他生氣地瞪著她和緊跟其後的老僕林伯。
  
  「城主,我可是不得不來找你的喔──」巧巧知道他最討厭女人到宅院找他,趕緊一見面就言明。「李鳳兒跑了!」
  
  「跑了?」譚辰翮對這個消息略感吃驚。自訂親後,鳳兒仍住在繡坊內,只不過受到的待遇比以前好多了,不再住在七八人一間的大房間。「跑到哪裡去了?」
  
  「逃跑了!」巧巧幸災樂禍地極力渲染道:「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她不想嫁給你,就你還蒙在鼓裡。今早有人發現她跟那個叫宋娘的都不見了,連她們的隨身包袱也帶走了,我在來你這兒的路上,又聽說昨夜她打傷了更夫逃跑啦!」
  
  「不想嫁給我?」最初聽到鳳兒逃跑的消息時,譚辰翮倒不以為意,那個又醜又弱的女人走了就走了,對他來說娶妻本來就是權宜之計,娶誰不都一樣?可是聽到鳳兒逃走是因為不想嫁給他,而且鬧得全城皆知時,他的想法就完全變了。
  
  「哼,她膽大包天,竟敢擺我一道?!我譚辰翮非娶她不可!」譚辰翮憤怒地穿好衣物,在巧巧詫異的目光中忿然走出門外。
  
  剛出院門,就看到姑婆的馬車停在那裡等著。
  
  「上車吧,我隨你一道去!」滿臉怒氣的老太太顯然也被那不識好歹的鳳兒激怒了。「譚家人不虧待人,但也絕不容人輕侮!」
  
  譚辰翮不滿的看向身後的巧巧,但她把視線轉開了。
  
  「你不要責怪她,巧兒這次做得對,既向你稟報,也沒有忘了我,畢竟李鳳兒也是我首肯的。」說著,她示意譚辰翮上車,然後馬車急速往城外駛去。
  
  **  **  **  **  **  **  **  **
  
  清晨的眉山,空氣清新,鳥兒啼啾,寂靜的山道上走來兩個倉皇的身影。
  
  「宋娘,妳說那個更夫會不會死掉?我是不是打得太重了?」
  
  「放心吧,就妳這點力氣,他不會有事的。」宋娘安慰著她。
  
  「但願如此。可是──他流血了……」鳳兒憂心忡忡地在衣裙上抹了抹右手,因為方才太用力抓著石塊,她的手掌被劃破,有道小傷口。
  
  她緊張地回頭看看空寂的山道。「妳說我們逃出華雲城了嗎?」
  
  「應該是逃出來了。」宋娘不確定的往四處看看。「我記得當初我們就是從這裡進城的,再過去一點應該就是碼頭了。」
  
  一聽到碼頭,鳳兒的緊張和疲憊消散了些,她拉著宋娘說:「那我們快走,到了碼頭找到船,我們就可以逃得遠遠的了。」
  
  那日在宗祠昏倒後,她被送回繡坊,從那時起,她日日夜夜期待著城主會改變娶她的決定,畢竟她是這麼「丑」,又這麼膽小。
  
  而且,她明明在城主眼裡看見他毫不掩飾的厭惡與鄙視,他怎麼可能真的想娶她呢?
  
  那天在檯子上她聽到了他與老太太的對話,知道他們不和,於是相信選她只是城主一時倉促的決定,是要利用她與他的姑婆鬥氣。
  
  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城主卻毫無悔婚的表示。反倒讓裁製新衣的裁縫每天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弄得她心煩不已,只好做出逃跑的決定。
  
  她知道這個霸道的城主得知她逃走後會有多憤怒,小小的繡娘敢逃婚,這大大折損了他的尊嚴和面子,更糟糕的是她還打傷了他的更夫。
  
  想到他那雙冰冷的眼眸,她的心就顫抖。於是她拉著宋娘加快了步伐。
  
  就在她們全力往前趕路時,山道後方突然出現了一輛馬車。
  
  「有馬車來了,我們要不要搭他們的車,可以快一點啊?」宋娘問。
  
  「不行,萬一是華雲城出來的,那我們不就自投羅網了。還是躲一躲,讓他先過去吧。」鳳兒拉住宋娘往路邊站,想讓馬車先行。
  
  可奇怪的是,那輛馬車見她們站住竟也隨即減速,緩緩地停在她們面前。
  
  正在她們感到詫異時,車上的門簾被挑起,兩張令鳳兒恐懼的臉出現了。
  
  「宋娘──是他們!」她絕望地大叫一聲,躲到宋娘身後。
  
  宋娘雖未見過這兩人,但從鳳兒的喊叫中猜出──他們就是令鳳兒夜夜作惡夢,逼她們不得不半夜逃跑的城主和王大姑。
  
  於是她將鳳兒護在身後,「撲通」一聲跪在山道上,對車上的兩個人不斷磕頭求情道:「求城主和老夫人饒過我們吧,鳳兒才十七歲,身體不好,性格太軟,實在不適合做城主夫人,請行行好,讓我們離開吧!」
  
  「妳起來!」王大姑嚴厲的口氣令鳳兒更加驚恐。
  
  她扶起宋娘,看到譚辰翮走下馬車,倚在車轅上悠然地看著她們,不由一陣心慌意亂,不是因為他的怒氣,而是因為他臉上反常的笑容!
  
  他的笑容毫無溫度,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過了好半晌他說話了,聲音不大但充滿了威嚴。「妳們好大的膽子,居然以為打傷我華雲城的人後還能逃走?!」
  
  「是……是我打傷了那個更夫的,不關鳳兒的事!」宋娘護著鳳兒挺身而出。
  
  鳳兒一聽,急了。「不、不是的,人是我打的,不要責罰宋娘。」淚水在眼眶裡滾動,她害怕得四肢冰冷,但她不能讓宋娘背黑鍋!
  
  王大姑和譚辰翮都沒說話,只是懷疑地看著她似乎隨時會倒下的柔弱身軀。
  
  「妳怎麼打的?」彷彿不相信她有這能耐,譚辰翮問。
  
  「他、他抓住宋娘,還要大喊,所以我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砸向他的頭……」
  
  「不是,是我打的!」宋娘截斷她的話。
  
  「妳過來!」譚辰翮突然喚宋娘過去。
  
  鳳兒不想讓宋娘上前,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宋娘看城主雖然面帶笑容,但眼睛裡卻有不容置疑的冷酷時,知道她們無法反抗他。
  
  她輕輕拍拍鳳兒的手要她安心,然後走到譚辰翮身邊。
  
  譚辰翮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翻轉過她的手掌看了一眼,然後將她推給身後的隨從,厲聲命令:「把她關在繡坊裡,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放開!」
  
  「是!」那個隨從立即下馬,粗魯地將宋娘抓到身邊。
  
  「宋娘!」鳳兒一見宋娘被抓,立刻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譚辰翮一把抓住她的手,同樣查看她的手掌。當看到那個傷口時,他的眼神更加銳利,口氣也更加冰冷。「看不出來妳貌似柔弱,卻如此心狠!」
  
  他轉頭對那個隨從說。「將她捆起來!她們倆都得受點教訓!」
  
  「不要!不要傷害宋娘!」鳳兒看到那人用粗大的繩索捆綁宋娘時,淒厲地大喊著撲過去。可是王大姑的丫鬟──一個孔武有力的中年婦女,上前緊扣住她纖細的肩頭攔住了她。
  
  鑽心的疼痛和束手無策的無助感令她當即淚如雨下。
  
  「別哭!妳不能哭啊!」被束縛住的宋娘一見到她流淚,急急的大聲警告。
  
  可是來不及了……被傷心擊垮的鳳兒,任由淚水像山泉似地沖刷過她的面頰。很快,用來做偽裝的黑斑隨著淚水洗去,她的臉變得白一塊,黑一塊。
  
  見此情形,宋娘無奈地歎了口氣,譚辰翮等人則怔怔地看著鳳兒。可她卻渾然不知,依然哭泣不已。
  
  「把她帶過來!」片刻後,車上的王大姑厲聲命令道。
  
  丫鬟立即將哭得聲嘶力竭的鳳兒帶到車前。
  
  王大姑扯下衣襟間的手帕,就著鳳兒滔滔不絕的淚水擦拭著她的臉,當那些黑色污跡全部被拭去後,眾人眼前出現了一個閉月羞花的絕麗佳人──雖然她依然哭得昏天暗地,可那種絕望的悲泣更給她增添了懾人的美感。
  
  譚辰翮大步走過來,從王大姑的手中奪過鳳兒。
  
  他抬起她的下巴,彷彿想確定她是否真實存在,大手仔細地摩挲她的臉。
  
  鳳兒細如凝脂的肌膚,在他的撫摸下彷彿正在融化,那顆顆宛如露珠的淚滴從美麗的秋水翦瞳裡不斷滾出,她的唇瓣似剛成熟的櫻桃般紅潤,只要看一眼,就令人急欲品嚐……
  
  「讓我跟宋娘死在一起,我不要離開宋娘……」沒在意人們的異樣,鳳兒哀哀地哭泣著,一心只想挽回宋娘。
  
  譚辰翮用手指接住她的淚,皺眉道:「不要再哭了。只要妳嫁給我,就沒有人會死。但是……」他頓了頓,輕輕彈去指頭上的淚滴,眼光一凜,威脅道:「如果妳再想逃跑或是做出任何蠢事,那麼她就會死得很痛苦!」
  
  他嚴厲的語氣和毫無笑意的眼睛令鳳兒膽寒,也令她更加淚水漣漣。
  
  看著她悲傷卻無損美麗的面容,宋娘知道自己再也無力保護小姐了,她忍住淚大聲提醒道:「鳳兒小姐,別哭!記得嗎?李家人永遠不會在要她哭泣的人面前流淚的!」
  
  「小姐?!」老太太目光犀利地看向宋娘時,譚辰翮心裡也是一驚,但他的目光依然停駐在鳳兒臉上。
  
  看到他們的神色,宋娘深悔自己情急中說漏了嘴,但已無法挽回。
  
  悲泣中的鳳兒只注意到宋娘說的話,那話彷彿一記重錘擊打在她心上。
  
  沒錯,那正是大姊常說的話:李家人是有骨氣的人,李家子孫絕不在想讓自己哭泣的人面前哭泣!想起先祖榮辱不驚、威武不屈的人品風骨,鳳兒的勇氣油然而生。
  
  她抬起淚眼,看著依舊托著她面龐的譚辰翮,第一次正視著他的眼睛清晰地說:「放開我!」
  
  她瞬間改變的神態顯然震懾了譚辰翮,他鬆開了箝制她的手。
  
  鳳兒用袖子將臉上的淚水抹去,抽噎地看著宋娘說:「我不哭了,我是李家後人,我會勇敢,我不會再哭了。」
  
  被捆坐在馬背上的宋娘看著她含淚笑了。
  
  當看著馱著宋娘的馬往山道走去時,鳳兒的心空了,但她果真不再流淚,默默地由那個丫鬟拖上馬車,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回城。
  
  她認命了,對這個凶狠的男人和他同樣冷酷的姑婆是沒法講理的,那麼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保持尊嚴,絕不再在這些人面前哭。就是死,也要勇敢地死,絕不給李家丟了名聲!
  
  光線昏暗的馬車裡,鳳兒對一切的感覺都是麻木的,她不再在意自己正坐在一群將要吞噬她的猛獸中間,不再在意老太太似有所悟的眼神,也不再在意譚辰翮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努力想像著如果遇到這種情況的是姊妹們,她們會怎麼做?
  
  自立自強?對,她們總是很堅強,她也要像她們一樣,因為她身上流的是李家人傲然不屈的血。況且宋娘已經被這個惡魔抓走了,自己如果不堅強地面對命運,既救不了自己,還會害了宋娘。
  
  她知道城主威脅她的話都是認真的,他說得到做得到,絕對不是嚇唬她。看來現在自己只有乖乖嫁給他,才能讓宋娘安全。
  
  小姐?她一定是江南大戶人家的小姐,因戰亂才流落此地。難怪她有這麼好的氣質。坐在昏暗的馬車裡,譚辰翮默默的想著。他如鷹般的銳目,一瞬也不瞬地將這女孩臉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實在沒料到,她竟是如此美麗動人,現在他更決心要娶她了。因為她的美,更因為她的反抗!
  
  回到城裡後,馬車沒有回繡坊,而是直接進了老太太的住所「紫竹院」。
  
  「好啦,你回去吧,三天後她就從這裡出閣。」老太太下了馬車後,對譚辰翮說。
  
  譚辰翮面無表情地看了鳳兒一眼,後者同樣是面無表情,而且顯得十分憔悴,老太太的大丫鬟手抓著她的胳膊,不知是攙扶還是壓制地引著她往內宅走去。
  
  他什麼都沒說就轉頭離開了。
  
  **  **  **  **  **  **  **  **
  
  城主的婚禮總算是風風光光地辦完了。雖然外界對新娘的相貌有截然不同的傳言;雖然僵硬冷漠的新郎和新娘,令所有趕來參加婚禮的財商富豪各路高官感到納悶和吃驚,但礙於「華雲城」的聲望及譚辰翮的狠絕孤傲,沒人敢打聽,也沒人敢多嘴。
  
  於是在表面的喧鬧歡慶中,一對新人拜了天地,拜了祖先,也拜了譚家唯一在世的長輩王大姑,隨後一條大紅綵帶將鳳冠霞帔的新娘送入了洞房。
  
  洞房自然是設在譚家大院的主屋,那裡是譚辰翮出生與成長的地方。
  
  然而,新郎並沒有按常規,在酒宴結束時回到新房與新娘喝交杯酒、吃合歡果﹔更沒有如人們預期的親自出面,將好奇圍聚在新房外的人們轟走,反而在將新娘送入洞房的途中消失了蹤影。
  
  有人說,他去了月香居。
  
  鳳兒對譚辰翮的消失及大家圍在門前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她對嫁人、洞房之類的事情本來就知道得很少,這兩天住在姑婆院裡,被她含含糊糊地灌輸了一點,也是似懂非懂,所以聽說新郎不來,她倒無所謂。老實說,他要是永遠都不來那才好呢!只是,他得將宋娘還給她。
  
  王大姑的兩個丫鬟往新房門前一站,極具權威地要眾人散去,那些好奇的人們才不得不失望而去。
  
  月光,在漸漸安靜的樓宇庭院中緩緩地流淌著。
  
  新房內的鳳兒覺得好累。今天一早她就被繁瑣的禮儀搞得頭昏腦脹,後來又坐在花轎裡,被抬著在城裡轉了一大圈才進譚家大院行婚禮。被引到這裡後總算獲得了清靜,但此刻頭上的鳳冠壓得她頭好痛,而那塊密不透風的繡帕也令她有窒息的感覺。
  
  她記得王大姑講過,鳳冠蓋頭是要等新郎來摘的,可是都好幾個時辰了他也沒來,恐怕不會有人來替她摘下這帕子了吧?
  
  如果宋娘在該有多好啊!她暗自歎了口氣,昨天她曾求老太太讓她見宋娘一面,可是遭到了拒絕。也不知宋娘在繡坊過得還好嗎?什麼時候她們才能再見面呢?
  
  搖搖沉重的頭顱,她想自己摘除鳳冠,又怕壞了規矩惹笑話,只好忍著。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她有點耐不住了,頭痛頸子酸,再加上從早上到現在她滴水未沾,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為何沒人來呢?」她納悶的想。「難道這屋裡連個使喚丫鬟都沒有嗎?」
  
  又忍耐坐了一會兒,直到腦海裡突然想起繡娘們的議論,鳳兒才驚覺到自己是不是太傻了。「說不定他又跑去哪個女人屋裡了呢!上次娶妻時,他不也是在婚禮後跑去妓院了嗎?這個邪惡的男人!」
  
  她心裡揣測著,決定不再枯坐。她側耳傾聽,房裡沒有任何聲響,於是她試著掀起蓋頭的一角。
  
  哦,寬敞的房間裡燭火明亮,在她面前的桌上,正放著幾碟看起來很可口的小菜,那誘人的香味令她的肚子叫得更響了。
  
  她偷偷瞄了瞄四周,沒有人,而且房門緊閉,於是她放心地想拉下蓋頭,可是卻扯不下來。她乾脆連鳳冠一併摘下放在一邊,抓起可口的糕餅,大口地吃起來。她欣喜地發現,華雲城的糕餅很好吃,口味質感一點不比江南的差。
  
  一連吃了幾個,又掀開桌上的小茶壺蓋聞聞,找出了不是酒的香茶後,愜意地喝著,這茶雖不是她最愛的茉莉花茶,但味道濃醇,也很好喝。
  
  吃飽喝足後,她精神好了很多,站起身環顧四周。
  
  這間屋子很大,佈置得十分簡單,所有傢俱都顯得古老陳舊,但看來很耐用。房內除了兩對紅燭和顯示新房特點的紅色繡幔、鴛鴦床幛及喜慶窗花外,並沒有太多特別的佈置。
  
  鳳兒走著看著,用手輕輕摸著床、櫃、桌……可就在這時,一種悲傷壓抑的情緒突然蔓延在心頭,她再也無法感到這房間裡的任何喜氣。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住在這裡的人不開心,而他的氣息也融進了房間裡?
  
  她驚懼地想著,趕緊走回椅子上坐下。略感不安地抓過鳳冠,細心地將蓋頭帕從上面取下來。
  
  看著鳳冠上燦爛奪目的純金和珠寶飾物,她小心地將它放回桌子上。再將那塊頭帕展開,看到繡帕上,繡了兩個膚色紅潤、笑容滿面的少年男女合抱著一個大花生。
  
  鳳兒被這樸實的畫面逗笑了。她摸著色彩明亮的繡片,側頭看看床上那些繡著各式各樣花鳥圖案的被子、枕頭、床幛、繡帷等,再次感覺到巴蜀刺繡跟江南刺繡的不同。
  
  蜀繡似乎很注重實用性,因此針法十分緊密平貼,色彩也很濃﹔而江南蘇繡更注重觀賞性,因此針法上講究靈活多變,而且色彩淡雅。
  
  摩挲著紅色繡帕上銀色絲線繡的「百年好合」吉祥語,鳳兒笑不出來了。從今往後她的命運就跟這個凶狠冷漠的男人連在一起了。
  
  「百年?多麼可怕喔!」她歎息著將那四個字捏成一團攥在手心裡,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想:「百年有多久呢?我現在已經受不了了……姑婆為什麼要我等他回來後才能睡覺呢?」
  
  看看屋內唯一的床,又想:「若他回來了,我該睡在哪裡呢?」
  
  **  **  **  **  **  **  **  **
  
  當五更鼓響時,譚辰翮從醉夢中突然醒來。他一躍而起,可劇烈的頭痛令他顛躓一下,他忍受著暈眩與嘔吐感匆匆穿上衣服。
  
  「城主,你不舒服就多睡一會兒嘛!」巧巧看著動作遲鈍的譚辰翮胡亂穿上新郎喜服,驚訝他在喝了自己暗中加藥的酒後還可以這麼快就醒來?她預期他應該要睡到日出後才醒的。
  
  譚辰翮用佈滿紅絲的眼睛盯著她,森冷地說:「我警告過妳不許灌我酒!」
  
  「哎喲,你冤枉巧兒啦。」巧巧噘著紅唇說:「是你自己心情不好要喝酒的,人家也是看你不開心才帶你來這裡陪你喝的嘛。」
  
  「哼!」譚辰翮摔門而出,透著寒意的冷風一吹,倒讓他清醒了幾分,但仍感到頭暈得不對勁。
  
  看著譚辰翮離去的背影,巧巧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她的計謀雖未能完全實現,但此刻已經五更,馬上天就要亮了,會有人看到他從自己院裡出去的。流言很快就會傳遍全城,她就是要人們知道,這次城主的新婚之夜與九年前一樣,都是在她的床上度過的。這樣,看誰還敢以為她失寵了?
  
  **  **  **  **  **  **  **  **
  
  坐在椅子上睡著的鳳兒被一聲巨大的關門聲驚醒,心臟因受到驚嚇而狂跳。
  
  看清來者是滿身酒氣、衣衫不整的城主時,她的心臟依然狂跳不已。
  
  他的樣子好野蠻,不僅頭髮、衣服凌亂,而且滿眼通紅,臉色發白。
  
  她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話,只能默默地注視著他。
  
  看看那個顯然又被嚇到、僵直地坐在籐椅上一動也不動的女孩,譚辰翮混沌的頭腦乍然恢復了幾絲清明。她還沒睡,仍穿著繁瑣的新娘裝等候著他。
  
  但他也有一瞬間的困惑,拜堂後他去了月香居的事必定人人知道。他以為當她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時會歇斯底里的發脾氣,畢竟,有哪個新娘能容忍自己的新郎在新婚之夜就與其他女人胡混?
  
  他也以為會看見一個淚水漣漣、含怨指責的女孩,可他從沒想過會看見一個以沉默來面對他的年輕女孩。
  
  她好像比三天前更美麗了,烏黑的秀髮披散在肩上,眼睛大而明亮,貝齒正緊咬著紅潤的下唇,防備地看著他,彷彿他是一隻突然闖入的狼。
  
  她雙手緊握著那塊本該由他挑走的絲繡蓋頭,薄曦伴著桌上的燭火,照亮了她原本梳理得整齊,可現在稍顯凌亂的黑髮和緊張的面容。
  
  「妳、為什麼不睡覺?」他舌頭不靈活地問。
  
  聽到他說話,她僅僅是抬了抬眉毛,雙眼依然看著他,而她的雙手將紅帕絞得更緊。
  
  即使她身軀緊繃、眉頭深鎖,外表看來依然十分鎮靜。這倒令譚辰翮有幾分懊惱與好奇。管她呢?愛睡不睡,誰在乎?!他陰鷙地想。
  
  可是心底深處卻有一股令他陌生的──罪惡感,瀰漫開來。
  
  「嘔……」頭暈噁心的感覺突然襲來,他踉蹌地走過她身邊,一頭倒在床上。
  
  看著他步伐不穩地走過身邊倒在床上時,鳳兒生氣地想:自己所嫁的男人不僅是個惡魔,還是個酒鬼!
  
  可是生氣歸生氣,看到他不舒服的睡姿,她又無法做到無動於衷。
  
  她站起身,猶豫地走到床邊,看著俯身向下,半截身子在床上,半截在床下的男人,心想:乾脆別管他,就讓他趴到天亮吧!
  
  想著,她轉身走回椅子,卻聽到他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那呻吟彷彿是從最沉重的壓迫中發出的,飽含痛苦和無助。那與鳳兒先前所感受到的悲傷壓抑的情緒驀地融和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衝擊震撼著她的心靈。
  
  唉,為什麼會這樣?
  
  她走回床邊,躊躇一下後,彎腰想抬起他垂在床下的腿。可是他實在太重,她根本抬不動。
  
  於是她只好替他脫掉鞋子,再將他兩條長腿一隻一隻地挪到床上。
  
  在這當中,譚辰翮又呻吟了幾次,還一直含混不清地咕噥著什麼。
  
  她喘了口氣,看著口鼻全部埋在枕頭裡、睡得很不舒服的譚辰翮,她再次鼓足勇氣,將雙手放到他的腰側用力推他,想將他翻個身。可是他魁梧的身材卻像盤石一樣難動分毫,她只好將手探到他的身下,而他腹部的熱度,令她像被火燙著似的猛地收回手。
  
  皺眉看著床上龐大的身軀,鳳兒不知該怎麼辦。
  
  唉,真為難!管他吧,她又搬不動他﹔不管他吧,又怕他被枕頭悶死。
  
  他雖然可恨,可是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鳳兒無奈地想,再次將手放到他的身下,這次她不容自己有退縮的時間,立即用力往上翻抬他。
  
  她成功了。譚辰翮嘟囔著翻了個身,他眉頭緊緊地擰著,臉上是鳳兒從沒預期會看到的痛苦與脆弱。
  
  他低聲地咕噥著,好像在跟人爭吵什麼。
  
  這次鳳兒俯身靠近他,終於聽清了他所說的話:「別想控制我,你們別想……控制我,我死都不會認輸的……我是、是譚家人!」
  
  鳳兒愣住了,真沒想到,這個強悍冷酷得讓人害怕的男人竟會怕被人控制?那個要控制他的人是誰呢?
  
  她疑惑地看著床上眉頭糾結,睡得很不安穩的譚辰翮。
  
  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鳳兒知道這是酒醉後的症狀,爹爹生前因娘的病逝也常傷心喝酒,結果醉得一塌糊塗,那時她還幫著大姊照顧爹爹。
  
  於是她按照以前的做法先為他脫下身上的長衫,可是當她將那件長衫脫掉後再次愣住了──譚辰翮,這個貴為一城之主的大富豪,身上穿的竟是破舊、甚至有破洞的衣服!
  
  怎麼會這樣?他是故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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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1:0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帶著疑問,鳳兒放下那件長衫,起身走到衣櫃前,小心地拉開櫃門,眼睛因吃驚而瞪得大大的:怎麼可能呢?富甲天下的華雲城主居然沒有錦衣羅袍?
  
  她又連連翻了房間裡其他的櫥櫃,事實證明堂堂城主的衣櫃幾乎是空的。為數不多的衣物,也大都是穿了多年的舊衣,顏色多為青、黑色。
  
  難道都沒有人照顧他的生活嗎?她驚訝地想。
  
  天生體弱多病,造就了鳳兒敏感多情又極富同情心的個性,當譚辰翮以一個強悍的掠奪者身份出現在她眼前時,她恨他又怕他﹔可是當他不經意展現出內心絕不輕易示人的脆弱與無助時,她的同情心氾濫了。
  
  床上的人再次煩躁地翻動。鳳兒沉默的關上櫃子,對這個男人的恐懼和怨恨似乎在這一瞬間被憐憫和同情所取代。
  
  她走到桌邊倒了一碗茶水。雖然茶涼了,但她相信還是有用的。將茶碗放在床邊的小櫃上,她坐在床邊,輕輕地托起他的頭。
  
  很奇怪,當他的頭依偎在她胸前時,她一點都不怕他了,反而覺得他像個生病的孩子,軟弱而令人同情。
  
  她端起碗,將茶水送到他嘴邊,輕聲誘哄著,要他張開嘴巴。
  
  「城主,喝點水吧,喝水後你會好過點的……」
  
  聽到了她的聲音,譚辰翮睜開眼睛,木然地看著她。
  
  與他四目相對,鳳兒又是一陣心慌,但並不完全是害怕。在那雙眼睛睜開的剎那,她驚訝地看到這男人眼裡竟出現一絲憂鬱與哀傷。
  
  「妳在這裡幹什麼?不要再騙我!」譚辰翮喃喃地說,他的詞鋒依然犀利,可是語氣卻含有祈求的成份,這令鳳兒深感詫然。
  
  她的心無由的抽搐了一下,柔聲說:「喝水吧,喝了你就不會難受了。」
  
  譚辰翮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一直看著她。他的嘴角抿起,眼光慢慢地脫離迷惘,那絲憂鬱與哀傷彷彿天邊的雲彩,在一陣風吹後消失無蹤了,但它們卻已烙印在鳳兒的心頭。
  
  就在鳳兒覺得他要拒絕時,他突然一口氣將她手裡的茶水喝了個精光。
  
  「還要!」他模糊地說。
  
  鳳兒立即將他輕輕放回枕頭上,又去給他倒來一碗茶水。剛走到床邊,他猛地坐起身,抓過碗一口氣喝完,然後一言不發地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鳳兒見他連喝了兩碗茶水,額頭冒出不少汗。於是她放下碗,取出手帕擦拭他的額頭。
  
  等譚辰翮終於安穩地熟睡後,天也亮了。
  
  鳳兒吹滅燃燒了一夜的紅燭。看著燭淚點點的燭台,感到短短的時辰裡,自己對這個男人的瞭解更具體了,而她對他的感覺也發生了某種變化……
  
  **  **  **  **  **  **  **  **
  
  陽光斜斜地照進房間,涼爽的風吹醒了在床上沉睡的譚辰翮。
  
  他小心地轉動著頭,並沒有感到宿醉後的頭痛噁心,再轉動舌頭,嘴裡也不像往日那樣乾苦。
  
  他回頭,發現了今天醒來不那麼難受的原因──那扇高大而很少打開的窗戶此刻正大方地敞開著,讓屋外清新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湧入。
  
  一聲輕微的喟歎將他的目光吸引到屋角,他看到另一個真正讓他宿醉後不那麼難受的原因:他那膽小卻固執的新娘──已經換下大紅色新娘喜服,穿上一襲淺藍色衣裙的鳳兒。
  
  他憶起昨晚的點點滴滴,是她替他寬衣,為他遞上茶水……她不是很怕他,也很恨他嗎?為何又願意那樣伺候他?
  
  他不解地注視著那個令人迷惑的身影,也因自己昨夜流露過多的真實情緒而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昨晚究竟吐露了多少心事,但他記得自己說過一些胡話,只是不知這個小女人是否都聽進心裡去了?
  
  坐在牆角的長桌前,鳳兒正努力地梳理她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平常都是宋娘幫她,今天當她自己整理頭髮時,發現這真是一大難事。
  
  突然,門口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譚辰翮知道那一定是林伯。在他身邊除了自幼照顧他的林伯,他不許任何傭人進出。
  
  鳳兒急忙抓著頭髮,走到門邊將門拉開了一條縫,輕聲說著話。
  
  很快地,她關上門,對著大銅鏡胡亂地將長髮盤起來,用一條絲巾綰住,就匆忙地跑了出去。
  
  「她去哪裡?」譚辰翮心裡琢磨著,又立即否定自己的關心。「呿,管她去哪裡呢?」
  
  鳳兒急匆匆地隨林伯來到大廳,看到和平常一樣,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姑婆端正地坐在堂上,兩個老丫鬟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她兩側。
  
  「老太……哦,姑、姑婆早!」鳳兒想起老太太警告過她,成親後得稱呼她為姑婆,於是趕緊改口問好。
  
  「辰翮呢?」老太太的目光停在她散亂的頭髮上,不高興地問。
  
  「他還、還沒起床……」在老太太冷漠的注視下,鳳兒覺得非常慌亂。
  
  老太太的龍頭杖在地上一頓,厲聲說:「看看日頭都到哪兒啦?去叫他來!」
  
  鳳兒想到譚辰翮昨晚那痛苦的樣子,猶豫地說:「可是他……」
  
  「沒有可是!」老太太再次將鐵杖頭一頓。「去告訴他,想要產權就起來!」
  
  「產權?」鳳兒看著老太太凶悍而冷酷的眼神,腦海裡出現了另一張同樣凶悍冷酷,卻又無意識中流露出憂鬱與哀傷的眼睛。
  
  控制他?難道控制他的就是這個老女人?
  
  「發什麼愣,產權妳不懂嗎?若不是為了要回這份產業,他會娶妳嗎?」看到鳳兒愕然的表情,老太太刻薄地說。又大喝一聲:「快去!」
  
  「我這就去。」鳳兒渾身一顫,轉頭就往裡走。
  
  原來這就是譚辰翮娶她的原因:為了要回產權。那麼說,他娶她就像她嫁給他一樣都不是自願的?那麼要控制譚辰翮的人,一定就是這個冷漠的老太婆。
  
  想到心高氣傲的城主竟然要忍受這個難纏的老太婆,鳳兒不由有點可憐他。
  
  「城主,快起來!姑婆來了!」一回到屋裡,她就直奔床邊急忙喚醒譚辰翮。
  
  「讓她走開!」譚辰翮不耐地轉身,他其實並未熟睡,鳳兒一進門他就醒了。聽到那個老巫婆來了,他就更不想起來去見她了。
  
  鳳兒一聽,那還行?急忙伸手推他,「你還是起來去見她吧,不然她不會把產權給你的,那你不是白白娶我了嗎?」
  
  「妳說什麼?」他倏然坐起身睜開眼睛看著她,驚訝她何以知道這件事?
  
  沒料到他會猛地坐起來,正彎腰喊他的鳳兒閃躲不及,差點與他頭碰頭。
  
  她連忙退開床邊說:「是……是姑婆說的,她說你想要產權的話,就馬上去見她。」
  
  「該死的老巫婆!」譚辰翮憤懣不平地低聲咒罵著,掀開了被子。
  
  鳳兒趕緊將一件她為他找出來的青色長衫遞給他。他吃驚地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地接過來穿上。
  
  當兩人來到大廳時,姑婆已經很不耐煩了。
  
  「辰翮,都什麼時辰了,現在才起床?」
  
  鳳兒感覺到譚辰翮身上霎時放射出冰冷的寒氣,令她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哆嗦。
  
  然而他的神情和語氣,卻平淡得好像並不介意姑婆的指責。「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燭夜嘛,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婆又何必在此時計較那麼多呢?」
  
  他吊兒郎當的態度令鳳兒為他懸著一顆心。
  
  他的態度果真激怒了老太太。她習慣性地頓著手中的鐵杖,訓斥道:「身為一城之主,你怎可如此放縱?」
  
  譚辰翮臉上嬉戲的神色瞬時斂去,換上令鳳兒害怕的冷酷表情。
  
  「今日來此,若是為了訓話,那麼妳省省吧。我在這位置上已經十年了,該如何做城主,不需要別人說東說西!倒是妳應該考慮如何兌現妳的承諾!」
  
  「你!」老太太氣得皓首頻搖。「你這小子永遠不懂得尊老嗎?」
  
  「哼,尊老?」譚辰翮譏誚地挑了挑眉頭,微瞇著眼望著怒火中燒的老人,放肆地說:「妳不覺得做老的應該先自尊嗎?對一個不守信用,善於欺騙的老人、值得尊敬嗎?」
  
  「城主……」聽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辭,又看到老太太將手中的枴杖握得死緊,渾身顫抖,似乎氣壞了,鳳兒忍不住輕輕拉扯譚辰翮的衣襟,想制止他。
  
  不料譚辰翮一掌拍開她的手,怒喝道:「閉嘴!這裡沒妳的事,回房去!」
  
  沒想到他說變就變,竟對她如此凶狠,鳳兒嚇得立即轉頭就跑。
  
  「站住!」姑婆的氣勢一點都不比譚辰翮弱。「誰說沒她的事?!」
  
  鳳兒只好站住,回過身看著姑婆,後者正用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盯著她。
  
  「白絹呢?」老人威嚴地問。
  
  「白……白絹?」鳳兒的臉色霎時血色盡失,腦袋一片空白。
  
  天哪,她怎麼把這事給忘記了呢?這下糟了,會不會影響到城主的產權呢?她慌亂地想。
  
  見她兀自呆立著,老太太更加不悅了,厲聲問:「怎麼回事?」
  
  她本想說出實情,可看到老太太的怒容,再看看譚辰翮,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臉上。她只好惶恐地說:「在……在房裡,我、我這就去取……」
  
  說完,趕緊往內宅快步走去。
  
  回到房間,她將昨天穿的新娘服找出來,幸好那塊白絹還安全地塞在袖袋裡。握著那塊柔軟的織物,她鬆了口氣。但不到一秒鐘,她又犯愁了。
  
  昨天在她上花轎前,姑婆的大丫鬟將這塊絹子塞進她手裡,要她在洞房之夜將它鋪墊在身下。
  
  當時她不明白,還問了她,可她只說老太太隔天會來看這塊白絹。
  
  「看什麼?」她當時茫然地問。
  
  「落紅。」大丫鬟簡單地說。
  
  「什麼是落紅?」她仍然不明白。
  
  大丫鬟煩了,她本來就不是愛講話的人,於是粗魯地說:「就是妳的血。」
  
  「血?看我的血?」鳳兒震驚地看著白絹,這太恐怖了,居然要看她的血!
  
  「哎呀,不要問那麼多了,只是一點點血啦!」大丫鬟奪過鳳兒手中的白絹,將它塞進新娘裝的袖袋裡,為她拉好蓋頭,於是她就這樣上了花轎。
  
  後來在轎子裡暈呼呼地被抬來抬去,接下來的喜樂、爆竹、賀喜、吶喊……各種喧鬧加上譚辰翮的醉酒,讓她完全忘了白絹的事。
  
  此刻她該怎麼做呢?那個看起來從來不會笑的凶老太太還等在外面,而城主好像也想要這塊白絹,不然他也不會在老太太朝她要白絹時,那樣的看著自己。
  
  唉,我的血,為什麼要我的血呢?老天爺,幫幫我……
  
  鳳兒四處看著,突然,她看到燭台上那把用來剪燈芯的大剪刀,於是她走過去握住它。
  
  將白絹在桌子上展開,她遲疑地握起剪刀,不知該如何下手。平日在她手裡輕靈自如的剪刀,今天卻變得沉重笨拙。
  
  想到外面那對混濁但犀利的眼睛,她捲起袖子,將心一橫,舉起鋒利的剪刀往白嫩的手腕紮下……
  
  好痛!殷紅的血點點灑落在潔白的絹上,晶瑩的淚滴滴浸染著光潔的桌面。
  
  鳳兒哽咽著,用手絹將傷口包紮起來,擦去臉上的淚水,然後抓起桌上那塊白絹往大廳走去,希望老太太能看在她這麼痛的份上,不再為難她!
  
  「真是這個嗎?」檢視著鳳兒遞上的白絹,老太太大聲地問。
  
  所有人都注視著她,而譚辰翮火辣辣的目光,更令她有種偷人東西被當場逮著的羞恥感,她的臉「騰」地紅了,但她勉力克制住驚慌,鎮靜地對老太太點點頭。
  
  老太太盯著她看了好久,終於說了聲:「很好。」又回頭對譚辰翮揚揚白絹,「這次你對你的新娘該不會有疑問了吧?」
  
  譚辰翮聳聳肩,不發一語,鳳兒提著的心總算放回了原處。
  
  老太太又對譚辰翮說:「三天後,我們在宗祠交接產權。」
  
  「今天!」譚辰翮的臉上平靜無波,聲音不高,但卻冷硬如鐵。
  
  「明天,今天太趕……」
  
  「今天下午!」譚辰翮打斷了她的討價還價。
  
  「無禮……」老太太再次發威,但她的氣勢很快就被壓住了。
  
  「誰無禮?!」譚辰翮一拍案幾站了起來,嚴厲地看著她。
  
  他眼裡發出的寒光,充斥著積鬱已久的悲憤和絕不妥協的決心,而他的語氣更是讓固執的老太太無言以對。
  
  「當初是誰親口說「選了媳婦成了親,我立即將產業交還給你,從此我們各不相干」?如今我已履行了妳提出的條件,妳的「立即」究竟是幾時?」
  
  「這──」姑婆的語氣稍軟。「我們總得作點準備。」
  
  「哈,「準備」?九年前妳也用同樣的借口敷衍我。這次休想再騙我,我是不會再上當的!」譚辰翮斷然拒絕道:「沒什麼好準備的,蠶桑絲織坊本來就是譚家的產業,也一直由我打理,妳只需將權狀交還就行。」
  
  「好吧,今天晌午後,宗祠裡見。」老太太彷彿突然衰老了好幾歲似的,虛弱地站起身,她身後的兩個丫鬟立即攙扶著她往大廳外走去。
  
  鳳兒困惑地看著姑婆突然顯得老態龍鍾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不明白她為什麼九年前要欺騙譚辰翮?為什麼譚辰翮九年都等了,如今多一天就不行?更不明白姑婆是譚辰翮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們應該和睦相處、彼此關懷,像她與姊妹、家僕們那樣親近才對啊,為何弄得這樣劍拔弩張、彼此仇視呢?
  
  而且她看得分明,無論是姑婆還是譚辰翮,雖然他們表現得像仇人似的,但他們實際上很在乎對方。也因此,姑婆才會逼迫他娶妻,要他有個正常的家庭,而他無論表現得如何惡劣,卻總是聽從姑婆的建議……
  
  「哪裡弄來的血?」就在她仔細分析這對婆孫之間的關係時,譚辰翮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啊?」她一抬頭,看到譚辰翮就站在自己面前。因站得太近,讓她立刻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深重壓迫感。
  
  他實在很高大,自己平視也只能看到他的心窩。他的肩膀好像比躺在床上時更寬闊,胸膛也顯得更厚實,高大魁梧的身軀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哪裡來的血?」見她迷迷糊糊的樣子,譚辰翮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啊,血!」他的問題終於進了她的大腦,並提醒了她手腕上的傷,疼痛這時才直襲心間,她摀住手腕就往房間跑去。
  
  她要查看傷勢,又不願意在他面前捲起袖子,而且她知道,冷漠無情的他是不可能關心她的,於是也沒有必要對他講。
  
  當她回到房裡輕輕將袖子捲起,看到浸透絲帕的血跡時,眼淚又出來了。
  
  「笨女人!妳是怎麼弄的?」譚辰翮凶狠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而她的手腕也落到了他的大掌中。鳳兒光顧著傷口的疼痛,沒想到他竟尾隨她回到房裡。
  
  他粗暴的吼聲,將她本來只是一顆顆如珍珠般的淚水逼成了汩汩小溪。
  
  「是姑婆要的。」她抽噎著說。
  
  「她要什麼?」譚辰翮口氣依然毫不溫柔,但手下的動作輕巧多了。
  
  「她要我的血……落紅……」鳳兒看著手絹上更多的血漬時,淚水流得更急。
  
  譚辰翮的手一頓,看了眼那悲慘而美麗的臉,淡淡地問:「什麼落紅?」
  
  「誰知道,就是我的血嘛!哦,好痛,要是大姊在就好啦……」那神態彷彿這是要命的傷口似的。
  
  滿心都被疼痛佔據的鳳兒,沒有看見當聽到她的哀號時,譚辰翮冷峻剛硬的臉上竟出現一道淺淺的笑容,瞬間柔和了他強硬的表情。
  
  「妳用什麼東西弄出這個小窟窿的?」譚辰翮語氣輕鬆地問,並將浸染了血跡的手絹扔在桌上。
  
  「諾,就是這個。」鳳兒指指桌上的剪刀。
  
  看看那件不算小的「凶器」,譚辰翮挑了挑眉,真沒想到弱不禁風的她竟有這樣的勇氣。他試探地問:「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鳳兒猶豫地看看他,見他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說:「我怕如果我不給她的話,她一定會為難你。」
  
  譚辰翮的心被這句淡淡的話打動了。他想保持一貫的冷漠,但她──這個被強逼著嫁給他的小女人卻再次感動了他。
  
  他默默地將她帶到床邊坐下,伸手打開床頭的櫃子,從裡面取出一個木箱。
  
  「那是什麼?」鳳兒睜大眼睛看著那個黑色木箱。
  
  「藥箱。」譚辰翮將她的手腕平放在自己腿上,揭開藥箱蓋子。
  
  鳳兒想將手縮回,但被他按住,說:「放輕鬆,上了藥後就不會有事了。」
  
  「我知道。」鳳兒抑制著因與他接觸而引起的顫抖,低聲說:「我小妹總是闖禍受傷,大姊幫她上藥包紮,小妹也說不痛的……」
  
  剛說到這,譚辰翮將藥抹在她的傷口。
  
  「噢──好痛喔!」她慘叫著試圖掙脫他的箝制,一邊還低聲埋怨:「小妹騙人……」
  
  「行啦,不要大呼小叫的,只是一個小傷口而已。」譚辰翮不理會她的反抗和啜泣,將她的手腕壓在腿上,令她無法掙脫。
  
  直到他用乾淨的細布條,仔細地將上了藥的傷口包紮後才放開她,並準備承受她的抱怨或是大把眼淚,卻沒料到竟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表情──
  
  鳳兒並沒有抱怨或大哭,她只是好奇地抬起手腕,看了看包裹得緊實的傷口,再看看他。淚珠還在睫毛上閃爍就毫不掩飾地稱讚道:「喔,你包得真好,跟大姊一樣好!是誰教你包紮傷口的?」
  
  她驚人的美麗和獨特的柔弱與純潔,似流星般直擊他的心靈。
  
  老天,我得小心,這個女孩真的不一樣!譚辰翮心中的警鈴聲頓時大響。
  
  「沒人教,自己學的。」他兀地站起身,整理好藥箱將其放回櫃子內。
  
  見他木然的表情,鳳兒也不介意,此刻的她覺得很疲倦。
  
  當譚辰翮收拾好東西回頭看她時,她已經倒在隆起的被子上睡著了。
  
  「唉!」他輕歎,想起她昨夜不僅一夜沒睡,還擔驚受怕的等他,不由在罪惡感的同時也興起了一絲憐憫之情。
  
  他彎腰脫掉她的鞋,將她抱到床上躺好,再為她蓋上被子。
  
  妻子?這個精緻得像玉雕,脆弱得像曇花,純潔得像新雪的女孩真的是他的妻子嗎?無論是身體還是性格,她的每個方面都與他所期望的截然相反。可是她卻能在短短的一夜間改變那麼多東西。
  
  不,不能改變,不管她有什麼能力,他都不想被改變!
  
  美麗的女人是禍水,柔弱的女人是毒藥,就像王美娟!
  
  想起前妻,他的心冷了。於是他摒棄所有的念頭,轉身離開了房間。
  
  **  **  **  **  **  **  **  **
  
  鳳兒睡了一會,譚辰翮離開後不久她就醒了。她向來就不是個深眠的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醒她。
  
  她無所事事地整理著房間,中午林伯來問她,是要到飯廳用餐還是為她送進來?
  
  「去飯廳吧。」她不想讓年老的林伯為自己忙碌。
  
  穿過專為城主內眷設置的甬道,鳳兒這才看清,譚氏主屋其實是個高牆深築、屋宇軒昂,呈三進四合院排列的大院子,房間很多。
  
  整個建築是青瓦木質結構。但是並沒有任何裝飾,就連通常富貴人家喜好的石刻、木雕、磚雕等都很少看到,比起她江南的家,簡直是差了很多,但是這裡每一處的材料都甚為考究。天井兩側的廂房略矮但十分精緻,加上屋簷不高,院內綠影婆娑,使人感到溫暖而明快。
  
  不過它的建築還真是奇特,看著屋頂,鳳兒納悶地想。
  
  看到夫人駐足看著頂上的屋角時,林伯笑著解釋道:「我們這裡雨水多,夏季日曬長,所以建屋時多用這種穿斗式屋架,屋頂相連,雨天可免受雨淋之苦,夏日不致使強烈的陽光射入室內。」
  
  「是嗎?」鳳兒饒有興趣地說:「等有空時,您能不能帶我出去看看?」
  
  「這……」林伯猶豫了,為難地說:「城主不讓夫人離開主屋……要不夫人就在這個院子裡轉轉?」
  
  聽他這麼一說,鳳兒的好興致沒了,沮喪地說:「那就算了吧。」
  
  她原以為嫁給了他,自己就可以自由地去繡坊看望宋娘,甚至以為可以向城主要求,讓宋娘到這裡來和自己住在一起呢!可看這樣子她是不敢指望了。
  
  「夫人,您別難過,城主只是想留住您……」林伯當然知道鳳兒曾經逃走的紀錄,因此他理解城主將夫人「關」在這裡的原因。
  
  「算了,我們去吃飯吧。」鳳兒不想因這件事讓林伯這個老好人為難。
  
  來到飯廳後林伯就離開了,當鳳兒看到只有她獨自用餐時,覺得很不習慣,也對譚家大院的生活有了好奇之心,於是匆忙吃完後就跑去找林伯。
  
  林伯告訴她,飯廳是主人用餐的地方,傭人們則在各自的住所吃飯。
  
  大院內主要有五個別院──主屋,也就是這整個院內最大的院落,也是世世代代,城主及城主夫人和子女們居住的地方﹔紫竹院,是城主的姑婆居住的地方﹔幽夢樓,是當年為城主譚辰翮娶妻而建造的新房﹔月香居,是九年前城主為青樓女子巧巧建造的小樓﹔再來就是後院,那是廚房、柴房、洗衣房所在的院子。各院吃飯都憑主人的需要,由丫鬟雜役去廚房取。
  
  譚辰翮十年前繼任城主後,非常忙碌,通常都不回來吃午飯,晚餐也不一定。因此大多數時間她只能獨自用餐。
  
  聽林伯介紹後,鳳兒對這個大院有了點認識,她與宋娘到此地不過二個多月,其中一個月還是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度過的,對外面的事知道得實在太少。
  
  「為什麼城主當初娶妻蓋的樓,要取那麼不吉利的名字呢?」她好奇地問。
  
  對這個漂亮又沒有架子的新夫人,老林伯非常欣賞,便爽快地告訴她:「那並非一開始就取的名字。是夫人──呃,應該說是前夫人自己後來改的。」
  
  「她怎麼會取那樣不詳的名字呢?」鳳兒心裡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譚辰翮今日的憤世嫉俗與陰鷙都與那次婚姻有關。
  
  「唉!」林伯歎了口氣,沉默了半晌,才說:「夫人不要再問,這都是陳年舊事,老林伯也記不起來了。」
  
  鳳兒知道林伯是不想告訴她,於是也不再逼問,只是隨著自己的思緒自言自語道:「一定是城主脾氣大,冷落了夫人,她才會將居處改名為「幽夢樓」。」
  
  接著又忍不住地問:「她是怎麼死的?」
  
  「難產死的。」林伯愁苦地說:「其實城主的性情原來不是那樣的,那也是被逼的,他年幼喪母,少年失父……他也苦啊!」
  
  鳳兒驚訝地看著老人淒涼的表情,很想從他嘴裡知道更多關於譚辰翮的事情,可是此時有人敲響了門環。
  
  「夫人,有人來了,我得去開門。」林伯急忙跑去開門。
  
  鳳兒也跟隨他走到門口,只見大門處進來了幾個挑夫。
  
  看到鳳兒,那幾個男人頓時被她的美艷驚呆了,直到林伯一聲厲喝才將他們喚醒:「大膽!見了夫人還不行禮?」
  
  一聽眼前這個貌勝天仙的女孩竟然就是外傳「醜女」的夫人,挑夫們更是大吃一驚,連忙將那幾個木箱擱在院裡,正想對著鳳兒鞠躬行禮時,卻見她驚慌、侷促不安地躲到林伯身後,令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林伯,不要讓他們行禮。」鳳兒在林伯身後低聲說,她這一生都極少與人打交道,見這群虎背熊腰的大漢衝著她看時,心裡已經發毛了,再要與他們寒暄?那是她想都不要想的!
  
  林伯看出新夫人的膽怯,於是笑笑說:「行啦,夫人知道了。」又指著那幾口箱子問:「這是什麼?為何往這兒送?」
  
  「哦,這是城主令我們送來給夫人的東西。」領頭的一個男人說。
  
  「是什麼?」一聽是城主送給她的東西,鳳兒有幾分吃驚,也有幾分欣喜地從林伯身後探出頭來問。
  
  那男人見夫人與他搭腔,開心地說:「是很漂亮的針線跟錦緞絲綢呢!」
  
  林伯一聽立即說:「那你們將箱子抬進廂房去吧,一會兒夫人自會去看。」
  
  幾個挑夫馬上將箱子抬了進去,放在大廳旁的一間小屋裡。
  
  等挑夫們走後,鳳兒在林伯的幫助下打開那些箱子,看到果真是她最愛的繡花針線和各色好布料時,她立即眉開眼笑地對林伯說:「啊,太好啦,這下我不會閒得發慌了,我正想給城主做幾身衣衫呢。當然……」她又轉頭對林伯說:「我也要給你做一身好衣衫。」
  
  「哎哎,給城主做就行,可別給我做,我一個下人,怎敢勞夫人大駕。」
  
  鳳兒驚訝地問:「林伯怎麼這麼講?我在家時也要替車伕、管家、守門人做衣衫哩!」
  
  聽她這麼說,林伯心裡訝然,不是說新夫人是繡坊出身的繡娘嗎?但依她此番口氣,她該是大戶人家出身才對。他心裡一琢磨,覺得她雖說膽小,但行為舉止確實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再看那細皮嫩肉、纖指麗容,實非尋常人家的閨女。於是他試探地問:「夫人原籍何處,府上還有人嗎?」
  
  不料他這一問,勾起了鳳兒的傷心事,她黯然失魂地撥弄著那些布料,簡略地說:「我家在越州,去年十一月,金兵進犯,我隨姊妹逃離家園,可是在漢口江邊與姊妹走散,此後隨乳娘流落到此在繡坊安身,不料竟嫁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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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1:00: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想起往事她不禁再次潸然淚下。
  
  見她傷心,林伯不忍,於是安慰她道:「現在不要緊了,城主是個好人,他會保護妳的。瞧,城主多疼妳,送了這麼多漂亮東西!」
  
  聽了林伯的話,鳳兒轉悲為喜,抹抹眼淚說:「是啊,這麼多的好料子,可以做很多衣服耶。」
  
  想起譚辰翮內衣上的破洞和衣櫃裡少得可憐的衣裳,鳳兒又問:「城主還有其他住所嗎?我在他房裡只看到舊衣服,沒人為他添置衣服嗎?」
  
  「唉,城主自小就缺人照顧,我也只是看門跑腿的老僕,怎敢逾越規矩呢?」
  
  林伯歎息道:「他是在這間老屋出生的,一直住在這裡。老城主過世後,他一直忙著家業……而且他的脾氣哪裡容得人靠近?他的房裡從不讓人進去。」
  
  「他的房間就是我昨晚住的那間嗎?」
  
  林伯點點頭。
  
  想到自己是除了林伯外,唯一被允許進入他房間的人,鳳兒心裡有絲安慰,她堅定地說:「沒關係,我會給他做漂亮衣服的。」
  
  「那就好!那就好!」林伯滿是皺紋的臉上漾起寬慰的笑容。
  
  鳳兒去房裡取來譚辰翮的舊衣物丈量著,開始為他挑選布料做衣裳。
  
  時間悄悄地流逝,鳳兒渾然不覺,直到林伯進來為她點上燈,提醒她該吃晚飯了,她才知道已經天黑了。
  
  到了深夜,一件衣服都成型了,她還沒見到譚辰翮回來,不免覺得奇怪,便離開廂房查看。
  
  才走進大廳就看到林伯守在書房門口。一見到她,林伯馬上迎了上來。
  
  「林伯,城主怎麼還沒有回來?」鳳兒著急地問。
  
  林伯皺著眉頭說:「回來好一會兒了,正生氣的把自己關在書房裡。」
  
  「生氣?為什麼?」鳳兒大驚,今天下午他不是去跟姑婆交接產權嗎?
  
  「不知道。」林伯搖頭,提醒她道:「夫人千萬不要去招惹城主,這種時候讓他一個人呆著還好點,我會守在這裡。」
  
  「不行,他總得吃飯吧?」鳳兒堅持要去喊他。她越來越同情他的孤獨和缺少關愛,可是她忘了他畢竟是一頭受了傷的狼,他的凶殘和冷酷在他的傷口被人碰到時會表現得更加徹底。
  
  「滾開!不要煩我!」當她輕敲書房門呼喚他時,換來的是一陣重物砸在門上的轟鳴和他憤怒的咆哮。
  
  鳳兒驚駭地退開,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情緒會突然這麼壞。上午他還那麼細心地為她包裹傷口,現在為何又變得如此令人恐懼?難道他與姑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林伯,到底是什麼事令城主生氣?」鳳兒驚慌地向林伯求教。
  
  林伯將她帶離書房門口,輕聲說:「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王大姑變卦了。」
  
  整個晚上,鳳兒都無法安心入眠。於是她去廂房取來針線,在燭光中繼續縫製衣物。刺繡與縫紉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庇護,只有與這些她可以掌握的東西在一起時,她才能戰勝恐懼和不安,獲得平靜。
  
  燈芯終於熄滅,朝陽緩緩升起,趴在桌上睡著的鳳兒醒來,看著手中那件完成的白色涼衫,她心裡想著要為他做夏衣,然後是秋裝,當然,還有冬裝……
  
  可是他會高興嗎?想起那個將自己關在書房裡的男人,鳳兒的心情變壞了,她趕緊將新衣服折好放進衣櫃裡,又匆匆跑出去找林伯。
  
  可林伯卻告訴她城主一早就隨商隊走了,要兩三天後才會回來。
  
  「他有問起我嗎?」聽說譚辰翮沒有告別就離開了,鳳兒急切地問。
  
  林伯搖搖頭。「城主只是交代說夫人不可離開主屋……」
  
  鳳兒略感失望,忙問:「那他有沒有說宋娘會來看我?」
  
  林伯為難地搖搖頭。他知道夫人很關心她的乳娘,可是他卻愛莫能助。
  
  鳳兒只得失望地回到廂房,將全副身心都集中在縫紉裡。
  
  **  **  **  **  **  **  **  **
  
  三天過去了,譚辰翮並沒有回來,他的衣櫃裡倒是一天一個樣地變化著。
  
  這天,鳳兒出人意料地接待了一個訪客──姑婆的大丫鬟。
  
  「老太太讓妳過去一趟。」依舊冷漠的大丫鬟對她說。
  
  鳳兒正納悶為什麼姑婆要違約令譚辰翮生氣,於是她也不多問,對林伯交代一句後就隨大丫鬟去了紫竹院。
  
  「妳怎麼可以出爾反爾呢?」當聽到精神矍鑠的姑婆說出她三天前稱病不出,就是為了不將產業交還給譚辰翮時,鳳兒生氣地指責她。
  
  老太太神色一凜,嚴厲地說:「妳好大膽子,才嫁給辰翮幾天就轉了性,敢跟我較勁啦!」
  
  鳳兒心裡害怕,雙腿發軟,但正義感和對譚辰翮的同情心驅使她勇敢地面對老太太。她誠實地說:「不是我轉了性,我還是很怕妳,也怕城主,可是妳這樣做是不對的。妳是城主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親人,而且我相信妳很想得到他的尊重。妳知道嗎?妳在城主的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是無人能取代的。所以當妳用言語傷害他,甚至欺騙他時,他即使憤怒也沒有做出傷害妳的事。」
  
  看到王大姑震驚又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接著說:「其實你們都很在乎對方,可是如果妳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欺騙他的話,妳讓他怎麼尊敬妳呢?難道妳真的不在乎譚家最後這點血脈毀在妳的手上?」
  
  想到那夜城主酒醉中流露出的孤獨與憂鬱,鳳兒的心好痛,眼淚潸然而下。
  
  「不要哭!我不吃這一套!」老太太固執地漠視心裡的觸動,冷硬地說。
  
  「我也不想哭!我說過我不再哭的,我恨自己這麼軟弱,我也希望像你們一樣強硬,可是……可是我做不到。」鳳兒哭喊道:「我不懂你們為什麼會這樣,產業不過是身外之物,值得讓親人反目,彼此傷害嗎?如果我能與我的親人相聚,我寧願付出所有的一切……」
  
  她的真情表白不能說沒有感動老太太,就連兩個凶悍的丫鬟臉色都舒緩下來。不過鳳兒沒有注意,她只是覺得自己真的很沒有用,除了哭之外什麼都不行。
  
  「妳坐下。」姑婆口氣依然很硬,但眼神不再那麼凌厲。
  
  鳳兒坐下,用手絹不停地擦拭著眼淚。
  
  姑婆緩緩地問:「李鳳兒,妳是個守信的人嗎?」
  
  「是,雖然從來沒有人要我守信,但我相信我是!」鳳兒鼻音濃濃地說。
  
  「理應如此。」老太太自信地說。「「南渡第一名臣」李太師的孫女應該是個守信之人。」
  
  「您知道我爺爺……」鳳兒驚訝地問。
  
  王大姑將手一揮打斷她的話。「我已經問過宋娘妳的身世了,妳毋需再隱瞞。現在,我要妳保證──永遠不背棄辰翮,要對他好,不傷害他。」
  
  老人的要求實在奇怪,鳳兒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美目道:「我已經嫁給他了,當然永遠不會背棄他,也不會傷害他。」
  
  「妳愛他嗎?」老人再問,精明的眼睛似乎要將鳳兒的心看穿。
  
  「愛?什麼是愛?」鳳兒有點迷惘。
  
  她的反詰令老太太一愣,隨即不耐煩地說:「愛就是時常想著他,關心他。」
  
  這可難住了鳳兒,她絞著擦淚的手絹,困擾但誠實地說:「這幾天我是時常想著他,還為他做衣服,可是城主不想要我接近他……他甚至不讓我去安慰他、照顧他。我想我是有點可憐他。」
  
  「可憐?」聽到這兩個字,王大姑很驚訝,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將這樣軟弱的字眼用在辰翮身上。
  
  她看著鳳兒道:「這倒是新鮮事,有人可憐辰翮?」
  
  鳳兒不好意思地道:「也不是真的那種可憐啦,只是……唉,反正就是覺得他滿孤獨的,雖然是城主,卻沒有人真的關心他。」
  
  聽她這麼一說,王大姑卻笑了,這還是鳳兒第一次見到她笑!
  
  「姑婆笑起來慈祥多了。」她由衷地說。
  
  王大姑聞言,立即將笑容一斂,板著臉說:「好啦,我今天要妳來就是要妳的承諾,既然妳已經承諾了,就回去吧!」
  
  「姑婆,我也想問妳,妳是個守信的人嗎?」鳳兒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問。
  
  「我自然是守信的人!」王大姑口氣不爽地說。
  
  鳳兒立即針鋒相對地說:「那妳就應該將產權給城主,這是妳允諾的……」
  
  「這個不用妳擔心,妳守好妳的承諾就行了。」王大姑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鳳兒知道自己無力說服這個頑固的老太太,只好起身告辭。
  
  可就在她隨大丫鬟出門前,王大姑又喊住了她。「妳剛才說我是辰翮世上僅有的親人,那麼妳呢?」
  
  「我?」鳳兒不解地問。
  
  「對,妳難道不是他的親人嗎?」老人神情略帶不滿地說。
  
  「我嗎?」鳳兒真的從沒想過自己是他的親人,被姑婆問起,她仔細一想。「對啊,他娶了我……沒錯,我當然算是他的親人。」
  
  帶著這個新的認知,鳳兒在大丫鬟的護送下回到了主屋。
  
  走進房裡,她覺得神經放鬆了許多,與姑婆和她那兩個丫鬟打交道使她覺得好累,還是待在這間房間裡要安全些。
  
  現在她已經能夠理解這房子的陰鬱之氣了,他相信自己住久了,那股氣是會改變的。
  
  又過了幾天,譚辰翮還是沒有回來,鳳兒的成績卻是驚人的,她計畫替譚辰翮做的衣服都完成了,還給林伯做了一身秋衣。
  
  看著譚辰翮原來空蕩蕩的衣櫃裡不斷增加的衣物和變化多樣的色彩,她的心裡充滿了喜悅和成就感。
  
  現在,她正在逐漸空了的箱子裡尋找適合做冬裝的布料。
  
  一塊黑色帶金線的蜀錦吸引了她的目光。
  
  啊,這正是給城主做件夾層錦袍的上好材料!她欣喜地將那匹布料從箱子底抱出來,腦子裡已經迅速地勾畫出剪裁的樣式和配料的色彩。
  
  最後她決定不用其他顏色,因為城主應該是個不喜歡花俏的人,那麼她就給他做件特別的吧。
  
  **  **  **  **  **  **  **  **
  
  當燈芯被點燃的那一瞬間,鳳兒醒了。她猛地坐起來撩起床幔,看到離家多日的譚辰翮正手舉燭火往床邊走來,不由驚喜地掀被下床。
  
  「城主,你回來了?」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乍然見到他,竟感到很開心。
  
  「別,妳別下床,天氣涼了。」譚辰翮將燭台放在床邊的矮桌上想阻止她。可鳳兒已經走到他面前,彎腰將他滑落在地上的衣服撿了起來。
  
  當她直起身時才發現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打量著眼前這個已經娶了她多日,但她還非常陌生的男人。
  
  他剛剛洗了澡,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清香,穿著單衣,半乾的頭髮披散著,英俊中透著幾分狂野,粗獷間展現著無窮的力量。
  
  從來沒見過男人身體的鳳兒,面對如此強壯健美的軀體不由面紅耳赤,卻也驚覺到他的身體和自己是多麼的不同。
  
  「看夠了嗎?」一聲低沉的問話驚醒了鳳兒。
  
  她讚賞的目光從他健壯的胳膊移到發達的胸肌,再上移到他沒有笑容,線條剛硬的臉龐。當與他調侃的目光相遇時,鳳兒臉上的熱度更高,但她依然毫不吝嗇地讚美他。「你真漂亮!」
  
  「漂亮不是用來說男人的。」譚辰翮邊說邊脫掉單衣,坐在床沿踢掉鞋襪,平靜地命令她:「把衣服脫掉。」
  
  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寬衣解帶,鳳兒已經震驚得手足無措,再被他這句輕描淡寫的命令嚇了一跳,乍見他時的喜悅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
  
  「脫……脫衣服?」她看看自己身上穿著的唯一一件薄衫,結結巴巴地問:「為、為什麼要脫……脫衣服?」
  
  譚辰翮不耐地站起身走向她。「要妳脫妳就脫,哪來那麼多話?」
  
  「可是……」鳳兒還想爭辯,卻在看到他赤裸精壯的胸膛時,所有的話都消失在嘴邊,她驚駭得瞪大了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她腰間的帶子已經被譚辰翮一把扯開。接著,他大手一翻,她身上的睡裙像朵白雲般軟軟地飄落在腳下。
  
  「啊!」她驚呼一聲,雙手連忙護在胸前,恐懼地看著神情已經不再平靜的譚辰翮。
  
  譚辰翮抓住她的雙手背在身後,專注的目光巡視過她全身,最後盯在腹部。
  
  他怪異的神態和無禮的舉動讓鳳兒害怕,而與他這樣「裸裎相對」更令她感到不自在。可是無力掙脫他的束縛,她只好難為情地別過臉,努力隱藏自己的羞怯。
  
  譚辰翮再次被鳳兒絕美的姿色所震撼。
  
  在泉眼邊,他見過她赤裸的身軀,但那畢竟是驚鴻一瞥,其震撼力遠遠不如現在,只見她小腹平坦,腰肢如柳,黑髮似墨,媚冶銷魂。
  
  她的體態婀娜,文靜中充滿了撩人的風姿。最令他迷惑的是她身上這種柔弱與嬌媚本是他最討厭的特質。可是此刻不僅沒有引起他的怒氣,反而引發了他心中蟄伏的柔情。
  
  離開的這幾天,他時常想起她。而每當想起自己酒醉時她的輕言細語和貼心照顧、想起她刺傷手腕幫助他的勇氣、包紮傷口時的眼淚……他的心就無法平靜。
  
  他告訴自己,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一個比別的女人漂亮卻更笨拙膽小的女人,他不必在乎她。可是他的心似乎不是這麼想。
  
  此刻她楚楚動人地站在他眼前,他的意志和情緒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為此,他感到無比的惱怒和沮喪!
  
  於是他不理會鳳兒的感受,一把將她抱住。「過來,別磨蹭了,我們還沒洞房呢。」
  
  鳳兒試圖推開他,可是卻無法掙脫他有力的懷抱。
  
  「城……城主……」鳳兒被他緊緊地抱著,彷彿胸腔裡的空氣全被窒住就要被悶死了似的。她一點都不冷,被他熾熱的身軀圍住,又有被子蓋著,她該熱得出汗才對,可是她卻一個勁兒地打著哆嗦,牙齒也不時發出輕微的「格格」聲。
  
  「辰翮。」他低聲說著將她的長髮撥開理順,放在枕頭上。
  
  「啊?」鳳兒不知所措地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的髮間穿行。
  
  「辰翮,叫我辰翮。」他重複道。
  
  鳳兒的心快要不能負荷狂猛的心跳了。她結結巴巴地說:「辰、辰翮,你……你在做什麼?你……你要、要傷害我嗎?」
  
  「我不會傷害妳。」他低沉地說著,一隻手在她的小腹細細撫摸。
  
  「放、放開我,我……得穿、穿上衣服……」她懊惱無法控制自己的顫抖。
  
  「不,跟我在一起,妳不用穿衣服。」譚辰翮的聲音裡有一絲淡淡的溫柔,令她不由仰起臉來看他。可是,她還沒來得及看到他的表情,就被他深深地吻住了。
  
  雙唇相接的剎那,鳳兒的世界傾覆了!
  
  她驚駭地想逃,可是根本沒有退路。
  
  隨著譚辰翮的唇舌在她嘴上不斷移動,她的身上忽然覺得冰冷,然後又變得滾燙,她的呼吸也更加困難,顫抖得更為厲害。
  
  可是當唇間的壓力變成一種纏綿地傾訴和無聲的祈求時,她的意識漸漸喪失,她張開了嘴,接納了所有的入侵,也縱容一縷陌生的情愫滋生。她所有的感覺只是唇上的火焰正蔓延至她的全身,而她竟然願意被這烈火燃燒,哪怕燒成灰燼……
  
  譚辰翮並沒預期自己會親吻她,他與女人交往一向都不允許親吻,如果哪個女人違反他的規矩強吻了他,那麼這個女人就永遠被踢出他的生活。他認為唇舌相交是一種更親密、更接近心靈的動作,他無意將自己的心與任何人分享。
  
  可是他卻吻了她,而且還欲罷不能!
  
  當感覺到來自她的接納和熱情回應時,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和激情!但在逐漸加深的吻中,他也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脆弱和迷茫。
  
  「老天,怎麼會這樣……」他愕然地低語。
  
  他猛地移開唇,緊閉雙眼埋首於鳳兒的肩頸之間,努力克制著心裡突然升起的恐懼和仿惶。
  
  突然失去熱源的嘴唇感到了寒冷,也獲得了空氣。
  
  鳳兒大口地呼吸著,急於調整自己過於激烈的心跳和依然茫然失措的神志。當她的呼吸逐漸正常後,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雙臂不知何時已經環在辰翮的腰上,而他們的身體正以一種令人羞恥的姿勢糾纏著。
  
  她急忙想抽回手腳,可是耳側卻傳來他低沉的聲音:「別動,就這樣。」
  
  鳳兒僵住了,不敢再動彈。
  
  頸間再次傳來他低嗄的聲音:「睡吧,今晚這樣就夠了。」
  
  鳳兒不明白他此話的意思,只好安靜地躺著。不一會,她耳邊傳來了他均勻的呼吸,寂靜中感受到他平緩有力的心跳。
  
  「哦,原來這就是「洞房」啊。」確定他熟睡後,鳳兒放鬆了緊繃的身軀,偷偷地咧嘴笑了。這樣的洞房之夜除了讓人呼吸困難點,好像也不壞嘛!而且這個已經成為她夫君的男人似乎也沒有那麼凶狠。
  
  她試著往後挪,想移出他的懷抱,卻發現她越動就與他靠得越緊,而他圈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也收得越緊。
  
  她轉頭想看看他是不是還醒著,可是他整個臉埋在她頸項間,她看不到。
  
  怕把他弄醒,她只好放棄了,乖乖地躺在他懷裡,心想反正這樣也挺舒服的。在他穩健的心跳聲中,她也漸漸的睡了。
  
  清晨,當輕微的聲音將鳳兒驚醒時,她看到譚辰翮正翻身起床。
  
  「城主……」
  
  「我說過叫我的名字。」一根手指頭毫不溫柔地壓在她的唇上。
  
  「可是,大家都說城主……」她想說,大家都說城主從來不許女人直呼他的名字,可是她的話消失在他嚴厲的注視下。
  
  「妳聽大家的,還是聽我的?」譚辰翮不悅地問。
  
  「聽……聽你的。」鳳兒又感到了那股逼人的寒意,只得吶吶地說。
  
  「那麼就叫我的名字。」
  
  「是,辰……辰翮,你的衣服在凳子上。」鳳兒怯怯地指指床前的凳子。
  
  譚辰翮回頭一看,一套藏青色滾邊長衫和同色腰帶都已經放在那了,而且看起來還是新的。
  
  「哦?新衣服?」他拿過那迭衣服翻看,問:「哪裡來的?」
  
  「我用你送來的料子替你做的。」鳳兒躲進被子裡小聲地說。
  
  「是嗎?妳幾時放在這的?」他的心頭一熱,卻故作沒事似地穿上衣裳。
  
  「天快亮時。」鳳兒低聲回答,因為沒有聽到他的讚美而有點失望。
  
  譚辰翮沒再說什麼,穿戴好後出了門。
  
  等屋裡只剩下她獨自一個人時,鳳兒長歎口氣:為什麼和他在一起總會體驗到這麼多的情緒呢?
  
  她坐起身,拍拍身邊還殘留辰翮壓痕的枕頭,發現昨晚到今晨,自己對他的恐懼情緒已經褪去了許多。
  
  **  **  **  **  **  **  **  **
  
  下午,當鳳兒沉浸在縫紉的快樂中時,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巧巧夫人。
  
  巧巧是帶著一肚子的醋意來的。昨天她聽說譚辰翮中午就回來了,心想他一定會像以往那樣去月香居見她。可是直到晚飯了也不見他去,她派個小婢去打聽,說他正在與王大姑等人在宗祠裡交接產權,於是她耐心地等著。
  
  然而,到了晚上快三更了還沒見到他的人影,她急了,再差人去打探,竟被告知城主早已回主屋去了。同時她還得知是鳳兒促使王大姑將產權交出的。
  
  氣得她一回到月香居就摔了幾件玉器。她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小老鼠會有那樣大的能耐說服固執的老太太?如此一來,她不是更得城主歡心了嗎?
  
  巧巧越想越惱,若非怕惹到譚辰翮,她真想當夜鬧到主屋來。為長遠之計,她按捺著心頭怒火熬到天亮。
  
  一大早,她就等在譚家主屋外,總算等到了神清氣爽的譚辰翮,可是沒得到他的一個好臉色,反而被他狠狠訓了一頓。
  
  巧巧惱羞成怒地回到繡坊,她無端地找宋娘的麻煩,找所有繡娘的麻煩,搞得大家連大氣都不敢喘。可是她還是不甘心,午飯後又去祠堂找城主,她絕對不能讓那個醜女人搶走他!
  
  可是她沒找到城主,又不甘心就這樣回繡坊去。於是帶著又妒又恨的複雜心情來到主屋。卻在見到鳳兒的一瞬間,震驚地僵立當場。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美得勾魂攝魄、氣質高雅的女人竟然就是那個身著粗布衣裳,低頭垂目,從不言語的小老鼠?
  
  難道城裡的那些傳言是真的,她真的是絕世美女?!巧巧難以置信地想。
  
  眼前的女人是如此嬌媚,她根本用不著笑,用不著開口,光那雙盈盈水眸往人身上一瞧,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年老還是年少,準被她連魂都勾掉。她的美艷足以讓任何靠近她的男人瘋狂!更會讓天下女人心碎!
  
  難怪自從成親那夜後,城主就沒有再踏進月香居半步!
  
  作為女人,尤其是青樓中打滾多年的「行家」,巧巧知道自己遇到了勁敵,可是她豈是輕言放棄的人?
  
  看到巧巧,鳳兒倒沒有多少芥蒂,只是急著打聽宋娘的消息。哪裡知道巧巧這會兒正妒忌得發狂呢!
  
  「宋娘?妳還記得宋娘啊?」巧巧嘴巴一癟,將所有的憤怒和嫉妒都發洩到無辜的鳳兒身上。「有妳這麼個媚狐狸在,宋娘能吃虧嗎?」
  
  聽到宋娘沒事,鳳兒安心了,對她尖刻惡毒的話語也不想理睬,坐回去繼續縫製那件即將完工的錦袍。
  
  看著這件她精心縫製的袍子,鳳兒的心裡充滿了成就感。
  
  而僵硬地站在她身邊的巧巧看到她毫無反應的樣子,可是氣炸了,一開口就是惡毒的話。「喲,當初我真是看走了眼,竟把這只媚狐狸錯當小老鼠了!」
  
  聽到她的謾罵,鳳兒心裡有氣,但平素的教養讓她無從還口,只能沉默。
  
  她的平靜更激起了巧巧心中無法克制的妒忌和恨意。「哼,別以為憑妳就可以迷惑城主。」
  
  聽出她言辭無趣,鳳兒不想理她,埋頭在針線活中。
  
  鳳兒的沉默使巧巧心頭的妒火到達最高點。她失控地罵道:「狐狸精!妳別得意,我才是城主的女人,城主心裡只有我,永遠只有我!」
  
  被她左一聲「媚狐狸」,右一句「狐狸精」喊得心煩,又聽到她口口聲聲宣稱是城主的女人,鳳兒也有了脾氣。
  
  她放下手中的活兒,生氣地說:「既然妳是他的女人,為什麼不關心他?他的衣服又破又舊了也不為他換新衣?」
  
  巧巧得意地扭動著身子,說:「哈哈,城主找我就是為了脫衣服的,妳不知道嗎?就在妳苦守新房等新郎時,他可是到我那裡呢……跟他在一起時我們不需要穿衣服,我又怎會知道他衣服上有洞呢?」
  
  聽她這麼說,鳳兒的臉色「唰」地白了。
  
  她想起了昨夜──「跟我在一起,妳不用穿衣服……」他是這麼說的,可原來他對這個邪惡的女人也是那樣的!
  
  心頭突然湧上了酸澀的異樣滋味,她忍著心裡的難受,對這個得意洋洋的女人說:「妳走吧,我很不舒服。」
  
  「我話還沒說完,要知道,憑妳那點媚態,還不夠迷住城主!」
  
  「林伯──」鳳兒知道自己無力趕走這個女人,只得求救。
  
  她聲音未歇,林伯已經出現在門口,顯然他已經待在那兒多時了。看到鳳兒面色蒼白,便對巧巧說:「夫人累了,請妳回去吧!」
  
  「我也不想待了呢!」巧巧臀部款擺地離開了主屋。
  
  林伯將大門關緊後,回來對鳳兒說:「對不起,夫人,我不該讓她進來的。」
  
  鳳兒搖搖頭道:「不怪你,該來的總是躲不了的。」
  
  「可是,」林伯猶豫了一下,說:「那個女人的話,妳不要相信,城主……」
  
  鳳兒淡淡一笑,說:「這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不會介意她的話,畢竟她跟了城主這麼多年,我能跟她爭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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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1:00: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出了一口惡氣的巧巧走出譚家主屋時,看到王大姑那輛華麗的馬車在一隊家丁的護衛下正緩緩駛出譚家大院,譚辰翮正站在台階前目送著那輛馬車離去。
  
  巧巧可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她湊近譚辰翮的身邊,別有用心地說:「城主,恭喜啊,你總算拿回了日思夜想的產權,這還得歸功於你那個無人能抵的小新娘喔……」
  
  一聽她的話,譚辰翮猛然轉身,惡狠狠地說:「妳說什麼?」
  
  巧巧故作不知地說:「難道城主不知道?尊夫人三天前去見了王大姑,不然王大姑會這麼爽快地讓你回來接受產權……」
  
  她的話沒說完,譚辰翮已經奪過正經過他們身前的一個守衛牽著的馬,躍上馬背往那愈去愈遠的馬車追去。
  
  看著那怒氣勃發的身影,巧巧臉上露出了奸計得逞的獰笑。
  
  「站住!」譚辰翮揚鞭躍馬,不一會兒就追上車隊,擋在馬車前。
  
  一見城主追來,車伕立即吆喝著讓馬車停下,其他的護衛也都紛紛停了下來。
  
  王大姑的丫鬟將車門拉開,露出了王大姑疲憊而衰老的臉。
  
  「有什麼事?」看到譚辰翮怒氣衝天的神情,王大姑皺著眉問。
  
  譚辰翮冷冷地說:「妳好像忘了解釋為什麼妳稱病毀約後,又突然改變主意派人找我回來接受產權的原因。」
  
  「怎麼?你不是一直要我這麼做嗎?」王大姑挑眉,瞟了他一眼說:「我早就想回峨嵋山清修,既然你已經娶妻圓房,達成了你爹對你的期望,我為何還要自找麻煩?」
  
  譚辰翮冷笑了一聲,道:「難道妳沒對我那膽小如鼠的新娘做什麼嗎?」
  
  他的口氣令老太太很不高興,冷冷地回答說:「我不需要對她做什麼,我只要有她的承諾就夠了。」
  
  「承諾?」譚辰翮眉頭高挑,眼裡佈滿了陰霾。「什麼承諾?」
  
  「這是我們的事,你沒必要知道!」出於自尊,老太太並不想讓侄孫知道自己關心他。於是她淡淡地回答,又對車伕喝道:「上路!」
  
  因擋在車前的城主沒開腔,車伕也不敢妄動,只是為難地拉著韁繩,不知該如何是好。其他護衛也和他一樣失措,大家都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城主和老太太怎麼轉眼間又鬥上了?
  
  見他臉色陰沉,老太太聲音略緩,說:「你回去吧,鳳兒說我在你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是無人能取代的,那麼就請你表現一次給我看看吧!」
  
  譚辰翮身軀一震,銳利的目光愈加嚴厲。「就是因為她的承諾,妳才將產權歸還的嗎?」
  
  他希望能聽到否定的答覆,可是他失望了。
  
  「不錯,我一直覺得你太反骨,想用這點東西提醒你記得我是誰……但是鳳兒讓我明白人生苦短,所以我改變了主意,不想再跟自己過不去了。」
  
  王大姑的口氣裡有許多感慨,可是譚辰翮沒能聽進去,他此刻的心裡充滿了失望和憤怒的情緒。
  
  他雙腿一夾馬腹,和來時一樣突兀地策馬飛奔而去。
  
  王大姑深思地看著他的背影,最後揮手讓隊伍繼續趕路。
  
  **  **  **  **  **  **  **  **
  
  鳳兒的好心情因為巧巧的來訪而化為烏有。
  
  幸好完成的新錦袍給了她不少安慰,她不願去想譚辰翮與其他女人的關係,更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毫無理性的妒婦。
  
  看著自己親手縫製的冬衣,她又露出了笑容。
  
  她沒有按照當地人的習慣在黑色錦緞上加鮮艷的刺繡,而是在錦袍的領口、袖口和所有的邊沿都以天然蠶絲為線,繡上了一對對可愛活潑的飛鳥,每對飛鳥之間還繡了花葉圖案。銀色繡花配黑色錦緞,再加金色暗紋,整件袍子顯得十分精緻素雅,又很穩重華麗,與城主的身份地位十分匹配。
  
  「她在哪裡?」
  
  就在她收拾著散線布頭時,一陣砰然作響的噪音伴著譚辰翮大聲的問話傳來。
  
  哦,他來了!鳳兒的心跳突然失序。
  
  「夫人在廂房。」隨著林伯的聲音,沉重的腳步聲往這裡走來。
  
  鳳兒抱起錦袍往門口迎去。才走到一半,譚辰翮已經大步走進來了。
  
  「辰翮,你來得正好,試試這件新衣服吧。」也許是習慣了他的冰冷,鳳兒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他臉上陰鬱的表情,興奮又羞怯地將那件袍子遞給他。
  
  可是她沒有想到譚辰翮竟一把奪過那件凝聚著她無數心血的袍子,看都不看就在手裡揉成一團攥著,鄙棄地說:「少來這套!我不稀罕!」
  
  「你在說什麼?」當看到她精心縫製的錦袍被他不當一回事地揉著,說話又陰陽怪氣時,鳳兒傻了,弄不懂自己又在什麼地方惹他不高興了。
  
  「我說什麼難道妳不知道嗎?」譚辰翮的面色陰沉得如同深海中的礁石,語氣冰冷得如同雪峰絕頂的冰霰,語言更毒得如同大黃蜂螫人的毒刺。
  
  「我倒是真的低估了妳,忘了漂亮女人從來沒有一個好東西!妳別以為施捨一點小恩小惠就能掌握我,更別以為送上妳嬌媚的身子就能控制我!告訴妳,天下好女人沒有,狐狸精有的是,妳的那點道行比起她們可是差遠了,妳還是留著去魅惑其他男人吧!」
  
  「狐狸精?」
  
  再次聽到這個侮辱人的詞語,鳳兒既生氣又委屈,可是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反駁他,更不知道要如何為自己辯護,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譚辰翮像只受傷被困的雄獅般,在小小的房間裡來回踱著。
  
  他突然站定在她的面前,陰沉沉地問:「幾天前妳是不是去過紫竹院?」
  
  鳳兒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只得點點頭。
  
  「妳對老巫婆承諾過什麼嗎?」譚辰翮的聲音更加陰冷。
  
  「沒什麼……」鳳兒再次點點頭。「而且,而且那……那是為你……」
  
  「為我?!憑什麼?憑什麼妳要那麼做?」不等聽完,雄獅已然發怒了。
  
  他將手中的錦袍猛地往地上一甩,厲聲道:「妳與老巫婆做了什麼交易?」
  
  「你……沒,我沒有……」看著被他擲在地上的錦袍,鳳兒彷彿心窩被打了一拳。面對他的步步進逼,她驚恐地連連後退,此刻的他與昨晚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這一個令她害怕,昨晚的那一個令她心折。
  
  「收拾妳的東西!」暴怒的雄獅狂吼著,一腳踏上那件精美的袍子。
  
  鳳兒彷彿沒有聽到他的咆哮,她的心全落在他的腳下,那是她精心為他縫製的冬衣,那厚厚的錦緞是多麼堅硬,為了縫製夾層,她的手被針紮了無數次,可是現在,他竟然狠心地用腳踐踏著它!
  
  彷彿看到自己的心血付之江水,鳳兒的心好痛,她突然撲過去,雙掌猛力推開他,尖叫道:「走開,你踩到它了!」
  
  毫無防備的譚辰翮沒想到她會大膽的出手,被她猛地一推,他重心不穩,頓時踉蹌後退,龐大的身軀撞在門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林伯聞聲進來,趕緊扶住他。
  
  「妳?妳居然敢對我動手?」譚辰翮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揉揉自己撞痛了的肩膀,不敢相信她竟有如此的膽量和力氣!
  
  「城主……」看到他怒氣衝天的樣子,林伯擔心他會撲過去將夫人撕碎,急忙出聲想勸導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送她去幽夢樓!我不想再見到她!」說完,他挾帶著勃勃怒氣衝出了廂房。
  
  鳳兒抱起那件黑色緞面上已經印上一個大大泥腳印的袍子,心裡湧起無盡的悲哀。過去給人做衣繡花,沒有人不讚美她手藝好,感謝她好心腸的,可是今天,她精心製作的衣服竟被棄如鄙屣,她覺得好像是她的心被人踐踏了。
  
  她撫摸著那柔滑的料子,喃喃地說:「他不要!他不要!」
  
  突然,她抓起針線堆裡的剪刀,毫無猶豫地往錦袍剪去。
  
  「不行啊,夫人!」林伯大聲喊著,抓過那件錦袍。可是鋒利的剪刀已經在精美的衣服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裂口。
  
  「夫人……這麼美的袍子,怎捨得?」林伯惋惜地撫摸著破裂的衣服,他知道夫人為了這件袍子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不明白城主為何如此對待善良的夫人,可是城主的脾氣,又有誰能勸的了呢?
  
  「走吧,林伯,帶我去幽夢樓。」揮刀剪衣後,鳳兒反倒冷靜了。她看都不看那件袍子一眼,就往門外走去。
  
  林伯趕緊放下袍子,問:「夫人不去收拾點東西嗎?」
  
  「不必了,這裡沒有我的東西。」鳳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廂房。
  
  林伯只好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
  
  一道燃燒著怒火與痛苦的眼睛注視著那道消瘦卻極有尊嚴的身影,消失在譚家主屋的大門外。
  
  **  **  **  **  **  **  **  **
  
  走進幽夢樓的那一瞬間,鳳兒的尊嚴垮了,她身上的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林伯在將她送達後,就無奈地匆匆回去了。
  
  看著這個雜草叢生,空寂無人的樓宇,鳳兒的心裡充滿惶恐。她不敢想像自己要怎麼一個人留在這裡!
  
  她茫然地看著無人居住的小院,沒想到自己嫁人沒有多久便被休棄。
  
  但鳳兒對離開主屋,離開譚辰翮並沒有太多抱怨,只是好想知道被休的女子是不是可以離開夫家?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離開去找宋娘,與宋娘一起離開此地去找尋姊妹……
  
  想到這裡,她心裡又有了一絲希望。
  
  她跑到門邊想出去找譚辰翮或姑婆問問,可是門是被從外面鎖上的,再看看四周,她發現旁邊還有一道小門,便趕緊跑過去用手推,可是那門依然是從另一頭鎖上,她根本就出不去。於是她明白,自己成了另一座院落的「囚犯」。
  
  唉,如今看來只有等譚辰翮上門了。
  
  她無精打采地看著這個據說是為了城主的第一次婚姻而建造的院落,看著三面高高的石牆,和一面堅實的木柵欄,不禁納悶為何獨留一面是木造的?
  
  她走到木柵欄前打量著,柵欄的底部與其他牆面一樣,大多長滿了苔蘚,一蓬蓬的雜草和籐蔓覆蓋了大部分。
  
  三層木板樓前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內有個用木板蓋著井口的水井,裡面的水清涼宜人。井邊是個圓形石桌,四個同樣形狀的石凳圍繞著它。
  
  這座小樓和她見過的華雲城其他建築都不同,雖然同樣是木造結構,但屋宇較高,即使荒廢多年,但仍處處可見當時的富麗和奢華。顯然,設計它的人是有意要使它成為整個華雲城最美的建築。
  
  就在她邊看邊想時,側邊的小門突然開了。一個穿著鮮艷的女子提著竹籃走了進來。當她看到僵立在院子裡的鳳兒時也不說話,只是很粗魯地將手中的竹籃重重地放在院裡的石桌上,掀開竹蓋,將裡面的一碟菜和一碗飯放在桌上,然後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這位姊姊,請問這是什麼意思?」鳳兒急忙喚她。
  
  那女子腳步不停地說:「妳的晚飯,以後我會給妳送飯。」
  
  鳳兒見她就要出那道小門了,急忙大聲喊道:「城主呢?他為什麼不來?」
  
  那女子總算回頭,對她不屑地冷笑道:「城主?妳以為自己還是城主夫人哪?哼,這裡是幽夢樓耶,妳沒聽說過嗎?在這裡的女人是不可能見到城主的。如果不是我們夫人好心,妳連飯都別想吃!」
  
  「妳的夫人是誰?」鳳兒急忙問,可那女子早已穿過小門,消失在門板後。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鳳兒急忙上前推,可是那道緊閉的門仍文風不動。
  
  「不可能見到城主?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夫人?她是誰呢?為什麼要將我關在這裡?」鳳兒迷惘地想,她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譚辰翮的事,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她?就算她對姑婆許諾說永遠不背叛他,但那是罪過嗎?
  
  她有太多問題不明白,她得找人問清楚。可是……她又能去問誰呢?
  
  她失神地走回石桌邊,看著菜碟上已經飄落了一片樹葉,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有什麼胃口?
  
  望著空寂的院落,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她拉緊衣服,往樓裡走去。隨著她推門的力量,木門「嘎幾」一響開了。
  
  隨即一股霉味伴著塵土味撲面而來,令鳳兒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
  
  「這要怎麼住啊?」她歎息著,這廳裡沒有窗戶,看著從門外洩入的斜陽裡飛揚肆掠的灰塵,她皺緊了秀眉。
  
  這間顯然是客廳的房間裡,傢俱一應俱全,可是每件傢俱上都佈滿了厚厚的灰塵,四處角落裡結滿了蜘蛛網,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霉味和灰塵味,幾隻不知名的飛蛾從她面前飛過,嚇得她直往後退。
  
  她出身名門加上身體不好,自幼備受關照,就是在逃難的路上也有宋娘一路照應著,她何曾見過這樣骯髒又凌亂不堪的居所?
  
  可是,如今她又能怎麼辦呢?沒有疼愛她的大姊在身邊、沒有主意特別多的小妹幫助她,更沒有宋娘的照顧,她該怎麼辦?
  
  拖著沉重的腳步,她慢慢地走過廳堂,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裙襬在木地板和因年久失修而嘎嘎作響的樓梯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痕跡。
  
  二樓由樓梯口分為左右兩廂,由寬敞的走廊連接著。這裡的房間都沒上鎖,鳳兒逐一巡視籠罩著灰塵的房間,最後走進位於右邊,顯然是前主人居住過的臥室。這間臥室大而明亮,室內陳設著考究的傢俱和各種精美的裝飾品,厚厚的灰塵也無法掩去它曾有過的富麗和光輝。
  
  鳳兒用手指在床頭櫃上一抹,露出了紅色桃木紋路的檯面。看著那些放置在床頭、几案上的銅燈台、鏡子、玉如意,再看床上雖然褪色但仍不失華貴精美的床褥繡幛,不知道為什麼,鳳兒的身軀突然竄過一陣寒顫。
  
  彷彿有人從身後走過,她猛回頭,可是滿眼只有鏤花窗洞投進的一道道光影中飛揚的灰塵,並無一絲人影。
  
  「哦,幽靈!一定是那個夫人的幽靈!」她恐懼地想。「我從沒做過壞事,應該不會有鬼尋來吧?」
  
  眼淚突然湧出眼眶,恐懼和孤獨感佔據了她的心房。鳳兒轉身離開房間,用力將門關上,並彷彿怕有人追來似的將門上的鎖緊緊扣下。
  
  突然間,她很討厭曾經住在這裡的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譚辰翮也許不是這樣冷酷的人!如果她不死,自己今天就不會受這種罪!
  
  她抓著扶手,看著空蕩蕩的樓宇,感覺到一股寒氣直往自己的心裡灌。
  
  「天哪,這地方好可怕!」她害怕地奔下樓,逃出客廳,逃到院子裡。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永遠地逃離這個鬼氣森森的地方!
  
  可是眼下的她無路可逃,她跌坐在石凳上,任由眼淚狂洩而下。
  
  「為什麼會這樣?」她坐在那裡哭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她不知道為什麼譚辰翮會突然翻臉將她關在這裡,但她相信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如果好好跟他解釋,他應該會聽吧?畢竟他並不是真的那麼不講理的人。
  
  可是她要如何見到他呢?
  
  日落了,她不知道;月升了,她沒有反應,可是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時,她卻大夢初醒般地突然跳了起來。
  
  「辰翮!是辰翮!他來了!」她往門口跑去。
  
  可是那聲音卻漸漸消失在隔壁的院落裡。
  
  「辰翮!辰翮!」她大聲地喊叫,但沒有反應。
  
  她不顧一切地尋著那聲音往院牆的另一面跑,可是聲音斷斷續續,她卻無法看見他,而她喊他的聲音也被那邊熱鬧的喧嘩聲淹沒了。
  
  她好著急,她不能讓他就這麼走掉。
  
  她抬頭看到突起的屋簷時猛然想到,便急急的往樓裡奔去。上了樓,沿著走廊跑到最高處,果真清楚地看到了她想看的一切。
  
  隔壁竟是一個與幽夢樓完全相似,但更寬敞美麗並生氣勃勃的院落。
  
  此刻那院裡燈火明亮,笑語不斷,好幾個穿著戲服,臉抹重彩的戲子正在花樹下整裝,而琴師鼓手們也在調弦擺琴,似乎正要開始一場演出。
  
  擺滿食物的石桌前坐著滿臉笑容的譚辰翮,而那個言語尖刻、心思惡毒的巧巧正毫不知恥地趴在他身上。幾個丫鬟走來走去,侍候著他們。
  
  原來隔壁是月香居!看到巧巧,鳳兒終於明白了她就是丫鬟口中的「夫人」。
  
  轉眼看向譚辰翮,鳳兒呆住了,不是因為他與巧巧狎暱放蕩的舉止,而是為了譚辰翮臉上那抹她從未見過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笑容,明亮的燈火和月光下,那笑容像一把刀深深地在她心上割了一下。
  
  「辰翮──」她無意識地大喊一聲。
  
  也許是她異樣的聲音驚動了下面那些人,琴師歌女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她,四周突然安靜了。
  
  譚辰翮同樣也抬頭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未變,但他的眼神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不是那個他昨晚還擁在懷裡對她輕言細語的妻子。
  
  鳳兒看著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她看不到昨夜的溫情,也看不到今天下午的怒氣,她看到的是負傷的雄獅面對強敵時既不願逃跑,又無力應戰的悲哀。有什麼是比強裝出的笑容和掩藏不住的悲哀更令人心痛的?
  
  巧巧看到她,立即抱緊譚辰翮的頸子,大聲說:「妳喊什麼喊?城主的名諱是妳可以隨便喊的嗎?」
  
  她的叫聲喚醒了鳳兒的意識,她眨眨眼,想重新回到自己最關切的問題上來,質問他為何要這樣對她?
  
  可是面對那個虛假的笑容她無法做到,她只能輕聲問:「辰翮,你還好嗎?」
  
  此言一出,譚辰翮神情一震,笑容僵在臉上。
  
  巧巧卻鄙夷地大笑,道:「真是個瘋子!妳沒有看到城主正高興的笑嗎?沒有妳這個騙子在身邊,城主怎麼會不好?妳別掃興了!」
  
  鳳兒沒有理會巧巧的喳呼,只是看著譚辰翮,見他聽了巧巧的話後無任何的反應,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她的心涼了。她傷感地問:「可以放我離開這裡嗎?讓我回到宋娘身邊,讓我們離開……」
  
  「妳休想!」譚辰翮果決地說。他的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做錯了什麼嗎?」眼淚模糊了鳳兒的雙眼,她緊緊抓著木欄杆,淒慘地哀求道:「請你不要把我關在這裡,我好怕……」
  
  她的聲音消失在無法控制的啜泣裡。
  
  「怕?妳會怕嗎?少裝那種可憐樣!」巧巧斜著眼睛罵道:「下午妳跟我吵的時候不是挺橫的嗎?」
  
  譚辰翮突然將巧巧從自己身上推開,站起來走到院子的另一頭。
  
  巧巧對站在樓道上的鳳兒吼道:「妳滾開吧,不要再煩城主了!」說完,她走到譚辰翮身邊,挽著他,將他拉回到石桌邊。「來吧,讓我們聽曲吧。」
  
  「辰翮,把宋娘還我吧……」
  
  「別理她,我們繼續。」譚辰翮突然將巧巧抱起來,走回石凳前坐下。
  
  坐在他膝上的巧巧得意地對著鳳兒撇撇嘴,對樂師歌女們喊:「唱吧,讓城主高興高興。」
  
  琴聲再次響起。
  
  鳳兒抹去臉上的淚水,說:「那根本就不是笑,你根本就不高興,為什麼要裝呢?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
  
  說完,她像孤魂般地飄離了走廊。
  
  譚辰翮僵硬地坐著,雖然琴音歌聲早已響起,但他仍然聽見了鳳兒說的每一個字,他的心也被撕扯著:她為什麼可以輕易地拆開他層層包裹的面紗,看透別人看不到的真面目?她為什麼能看清他的內心?
  
  就為了這個,他也要遠遠地躲避她!
  
  「舞孃呢?為何不跳?唱大聲點!」他高聲吆喝著,把巧巧抱得更緊。
  
  輕歌曼舞,鼓鈸絲竹將月香居變成了彩袖飛揚,歌樂妙響的舞榭歌台,也將鳳兒的心攪得七零八落。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撒滿青白月光的走廊裡,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魔音似的笑聲、喝采聲像甩不掉的符咒纏繞著她,她感到自己四肢發涼,渾身無力,但她仍硬撐著走向離月香居最遠的那間房間。
  
  她害怕黑暗,也害怕那耳邊縈迴不斷的音樂聲和笑聲,彷彿那些聲音同樣有鬼神攫取靈魂的力量。她渴望遠離他們,渴望找到一個可以躲起來的地方……
  
  推開房門,房間裡愈加黑暗和可怕,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就像她小時候常常作惡夢,夢到害怕的事情而驚叫哭醒時,總是有大姊,或是宋娘抱著她,安撫她,讓她平靜。
  
  可是今天,她知道自己的這場惡夢是沒有盡頭的。無論她多麼渴望有人陪伴她度過這個可怕的夜晚,都不會再有人出現。
  
  站在門口,她無法再踏進一步,她不知道蠟燭在哪裡,也不知道今夜要怎麼度過,她的情緒突然在這一刻崩潰了。她抱著欄杆放聲大哭,彷彿只有哭聲可以驅除她內心深處無邊無際的恐懼感和無肋感。
  
  她淒涼的哭聲被歌舞音樂聲和淫聲浪調淹沒。
  
  聲音嘶啞了,身子哭累了,她昏昏沉沉地趴在走廊上睡著了。
  
  鳳兒,妳不能在這裡睡,妳要堅強,要照顧好自己,妳答應過我的……
  
  是誰?是誰在她耳邊喊?
  
  哦,是大姊!是大姊!可是她為什麼不出來?我為什麼看不見她呢?
  
  「大姊,妳出來吧,我會堅強,我會照顧好自己,我會的!妳快出來,讓我看見妳,讓我看見妳啊!」
  
  沒有回答,大姊走了!
  
  「大姊──」
  
  涼風乍起,一片落葉落在她臉上,她驀然驚醒。
  
  摸摸自己沾滿淚水的冰冷的臉和手,她喃喃自語道:「不,大姊,別走,我會堅強的。我不能在這裡睡著,我不能生病,我要好好活著找到姊姊和妹妹,我不要死在這裡!」
  
  她抓著欄杆站起來,在隔壁院落傳來的嘻笑和歌樂聲中,瑟瑟發抖但堅定地走向黑暗的房間。
  
  在淡淡的月影中,她終於在抽屜裡找到了蠟燭,並將它點亮,儘管只是小小的一點火光,但卻給了她極大的勇氣。
  
  看看這間窄小簡陋,但傢俱一應俱全的房間,她決定這就是自己今後的臥室,但她得先將它打掃乾淨。於是她努力排除心頭的雜念,一心只想著打掃,以此摒棄心頭的恐懼。
  
  她將窗戶推開,讓室內的空氣流通,再將所有多餘的擺設統統掃進一個大木桶裡,又將床上破舊的床幛帷幔扯掉,選出好的做抹布,其餘的扔進木桶裡。再將床上的被褥一一拿到外面走廊上拍打,掛在欄杆上讓月光秋風將霉氣驅除。
  
  然後她找出一個銅盆到院裡的井邊打水。
  
  雖然掛在井邊的吊桶又重又大,而她也從來沒做過這樣的粗活,但她還是努力地模仿著在家看到傭人們從井裡汲水的樣子,在多次嘗試後終於打滿了一盆水。
  
  等端著水回到房間時,一盆水只剩下不到半盆,而其它的都到了她的衣裙上,她還是很高興,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將水從深不見底的井裡提上來,又端到房間來的!
  
  懷著這份成就感,她一次又一次地下樓上樓,汲水換水,專心地擦洗傢俱、地板和窗台。辛苦的工作令她忽略了隔壁的喧鬧,忘記了恐懼。
  
  最後她將被褥一一拿進來鋪在擦乾淨的床上,在櫃子裡找還能用的床單。
  
  尋找床單時,她無意中發現了幾件料子不是太好,但還能穿的女傭衣服。於是她明白了,這間屋子以前住的一定是前夫人的丫鬟。
  
  拿起衣服聞聞,雖然也有一股濃濃的霉味,可是她也無法挑剔了,因為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濕透了。
  
  她把衣服往自己身上一比劃,雖然略大一點,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她將衣服拿到走廊上抖抖,回到房間,關上門,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她想起了昨夜,想起被譚辰翮脫掉的衣服……
  
  唉,為何又想起那個?!她用力拍拍自己滾燙的臉,撇開那些思緒,匆匆換了衣服後,爬上了床。
  
  實在太累太困,來不及對床上的異味做出反應,她就已經睡著了,而所有的干擾與煩惱,恐懼與擔憂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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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1:01: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就在鳳兒想到昨晚,並竭力忘掉的時候,主屋內的譚辰翮也在做著同樣的事。
  
  將鳳兒趕走後他依然無法平靜,心中除了騰騰怒氣外,還有一種他陌生的空虛感。
  
  為了消除那種感覺,他將自己投入到最累人的工作中,他希望將自己累得無法思考。可是他做不到,無論他在做什麼,鳳兒的臉,鳳兒的單純,甚至鳳兒的驚恐和顫抖,仍一刻不停地攪動著他的心。
  
  直到滿天月色,他依然不能將她逐出心房。在沮喪與迷亂中,他提醒自己該汲取教訓──美麗的女人有媚惑男人的力量,也有摧毀男人的力量,自己如果不能把持理智,不能像過去多年來一樣無心無情,那麼必定再次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於是他用層層硬殼重新武裝好自己後,他去了月香居。
  
  是的,只有巧巧那樣的風塵女子能夠安撫他疲憊又空虛的身體。他當然明白一旦他在月香居出現,隔壁的鳳兒一定會知道,這也正是當年他故意蓋這座樓房,讓曾為妓女的巧兒與他尊貴的「夫人」比鄰而居的目的──報復與羞辱!
  
  今天他也用同樣的心態報復那個妄想操控他的女人!可是他沒有想到,當鳳兒出現在樓台上,哭泣地喊著他的名字時,他的武裝竟失去了禦敵的能力。
  
  她的眼淚輕易地擊潰了他防衛森嚴的感情壁壘,她的直言一針見血地刺中了他的心臟,他感到沮喪而且憤怒。
  
  你根本就不高興……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這話是如此地逼近他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也令他無法容忍被人看穿的事實,於是他傷害她,逼走她,絕不讓她再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
  
  鳳兒終於消失在他眼前,可是他的耳邊一直縈繞著她哀傷的聲音,高昂美妙的歌聲樂聲都無法將之驅散。
  
  巧兒極具誘惑的挑逗失去了往日的作用。
  
  幾個時辰後,他不勝其煩地離開了喧鬧的月香居。
  
  回頭看看漆黑冷清的幽夢樓,腳步曾有一剎那的躊躇,但他最後還是離開了。
  
  沒想到回到主屋,還有人在等著他──
  
  「城主,您不該把夫人送到那裡去。」林伯一見他進來,就急切地對他說。
  
  他的脾氣正無處可發,當即臉色一變,說:「做好你本分的事就行,少管我的事!」
  
  「可是,那麼好的夫人……」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沒聽見嗎?」
  
  城主陰沉的臉色令林伯噤聲,但他仍倔強地站在原地不肯離開。
  
  忍受著譚家最溫順、最忠誠的老僕飽含譴責意味的目光,譚辰翮大步邁進屋。
  
  「誰都想管我!」譚辰翮惱怒地罵著脫掉身上的衣物。
  
  不料林伯竟尾隨而入,一言不發地走過他身邊,將衣櫃打開,彎著身子恭敬地說:「城主,請你看看這個。」
  
  譚辰翮納悶地看看反常的老僕,走到衣櫃前,當即愣住了。
  
  他的衣櫃裡增加了不少新衣,折迭得整整齊齊地按照季節,分別放置在不同的格層中,連內衫、頭巾都沒有少。
  
  「這些都是夫人用城主的舊衣服比著親手縫製的,為了這些,她可是夜夜挑燈吶……」林伯鼻音濃重地說著,搖搖頭離開了房間。
  
  看著那一迭迭衣物,譚辰翮抓著櫃子的手微微顫抖。
  
  多少年了?他已經記不起有多少年,沒有人為他做過新衣服,通常都是他將錢扔給某個裁縫,然後換回一身衣服,再不然就是他出外跑生意時,隨處買件成衣了事,他自己從不在意穿著,自然也忽視了自己衣櫃的空虛與窘迫。
  
  此刻,他看著眼前一件件簇新的衣服,心底的一塊冰巖坍塌了。
  
  他「碰」地一聲將櫃門關上,用力閉上眼睛,將心裡突然湧出的熱流壓回到最深處。
  
  不,他不能讓自己的脆弱表現出來,縫幾件衣服不能證明她的真心!
  
  他頹然地倒在床上,心裡如同嚥下了蠟般地苦澀。
  
  手不經意地摸到一塊柔軟的布料,他抓起來一看,卻是鳳兒昨晚穿在身上的那件白色內衫。
  
  昨夜,他曾親手將這件薄衫從她身上脫了下來。
  
  他的眼前出現了昨晚兩人相擁而眠的情景,鼻息間彷彿又聞到那股少女馨香,耳邊是她急促的呼吸和喃喃低語,唇齒間充滿了她的氣息……
  
  他竟如此想念她!
  
  原本以為他們今夜會有一個不平凡的夜晚,他會教她什麼是真正的「洞房」,可是他卻把她趕到了那個受詛咒的地方,那個一定會嚇死她的地方。
  
  是他殘忍嗎?
  
  想到姑婆似有所得的神色,他立即恢復了理智。
  
  不,永遠不要信任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她心術不正,竟敢背著他與老巫婆交易!今天這樣的結果,都是她自找的,她不能怨他!
  
  他將那薄薄的衣物扔到床下,努力想將那惱人的身影趕出自己的思緒。
  
  可是他的意志力似乎一整天都在和他作對。他苦悶地想: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到底是承諾了什麼竟讓老巫婆肯讓步?
  
  兩天前,他在益州行台與官衙磋商今年貢品之事時,忽然接到王大姑的傳書,要他即刻趕回雲錦城接交產權。
  
  雖然不太相信姑婆會突然改變心意,但他仍然如約趕回了家。而這次姑婆確實在地保官、公正人面前將產權完整地交還,這令他十分驚訝。
  
  對姑婆,他有著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從小他就很敬佩家族中這位頗具「巾幗不讓鬚眉」之風的姑婆,並以她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
  
  姑婆自幼許配給夔州望族王氏長子,可惜該子體弱多病,常年湯藥不斷,十八歲時的一場大病使他從此臥床不起,拖了二年後已是奄奄一息,為了「沖喜」,十六歲的姑婆出嫁,可仍未能救回病人膏肓的夫君,半年後姑婆成了寡婦。她恪守婦道,賢良聰慧,又極盡孝悌,深得王氏一族的敬重,被尊稱為王大姑。
  
  直到公婆相繼去世,小叔接掌王氏後,娘家哥哥才去將她接回。從此她除了每年固定到峨嵋山清修外,其餘時間多在城中輔佐人丁稀薄的娘家發展譚氏家業。
  
  她精明的商業頭腦和果斷潑辣的作風,對行事作風儒雅的前任城主──譚辰翮的爹爹有極大的幫助,也對幼小的譚辰翮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譚辰翮的個性與他爹爹完全相反,當他繼任城主後,他不喜歡姑婆對他的決定橫加干涉,也不允許姑婆插手他的事。而已經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姑婆對此自然很不高興,於是利用手中的產業托管權處處箝制他,於是兩人間的齟齬逐漸產生。
  
  而他們真正交惡則是在譚辰翮成功地當上城主後,王大姑希望譚、王兩家再次聯姻,堅持要他娶她婆家小叔──王氏當家人的孫女王美娟為妻,並承諾在他們婚後即刻將托管產業歸還給他。
  
  可是這次的婚姻令譚辰翮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也使他與姑婆的關係惡化。
  
  如今,他知道了姑婆的改變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一個他以為膽小善良又安全無害的女人。這令他非常失望和憤怒,他痛恨自己的事情被女人所左右!
  
  父親驟然去世後,他經歷了太多的明爭暗鬥,再加上娶妻風波,他對人性已經十分失望。他發誓除了自己,他永遠不會相信別人,特別是女人。
  
  他不要朋友,即使身為城主,他也拒絕有隨從護衛跟在身邊。無論是出門辦事還是城內商業活動,他永遠是獨往獨來。他確實成功地成為不被女人迷惑,不被他人左右的精明強悍的強者。
  
  然而就在昨晚,當他不由自主地親吻鳳兒時,他明白了那個嬌媚柔弱的女人正以她獨特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潛入他封閉的心房。
  
  這個發現令他措手不及,但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她似乎太過瞭解他的心。
  
  於是當她竟敢與姑婆私下來往,做出承諾時,他發火了。
  
  但他也知道,真正促使他將鳳兒趕到幽夢樓的並非是這個原因,而是他不能再讓一個女人走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你的夫人說我在你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是無人能取代的……」姑婆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他的手不由地握成了拳。
  
  在他與姑婆如此劍拔弩張的情形下,她居然能察覺到姑婆在他心目中的實際地位和份量。今夜,她更用短短數語戳破了他費力偽裝的高興。
  
  當時她是怎麼說的?
  
  「辰翮,你好嗎?」
  
  「那根本就不是笑……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
  
  不,我不能要這個女人,在她的面前我無法偽裝,而失去偽裝的我將如何能保護自己?
  
  不,我不要她!
  
  帶著這個沉重的念頭,他漸漸沉入了並不安穩的夢鄉。
  
  **  **  **  **  **  **  **  **
  
  清晨,鳳兒被一縷陽光喚醒。
  
  陌生的環境令她有一瞬間的怔愣,但她很快就想起這裡已經不再是她住的譚氏主屋。她靜靜地讓自己多躺了一會,在寂靜中再次確認了一個事實:昨天她已經被譚辰翮無情地拋棄了。
  
  而這裡將是她今後的住所……
  
  她渾身酸痛地坐起來,埋怨自己真是無用,才做這麼點事就累成這樣。她掙扎著起身,換上昨晚找出來到衣服,推開窗戶。
  
  霎時,明媚的陽光一洩而入,將整個房間照得明晃晃的。
  
  她欣喜地看到自己漏夜辛勤打掃的成果,並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那曾經佈滿灰塵的傢俱和地板在陽光下泛著悅人的光澤。
  
  再看看窗外,晴朗的藍天上白雲輕飄,使她的心情也如同天地一樣明亮。
  
  走出房門,她站在廊上看著遠處在陽光下閃動著瀲灩波光的河流。這裡應該是華雲城的最高點,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個城的結構是依山傍勢,逐流而棲。
  
  幽夢樓座落於譚家大院的最深處,所以它的背後就是院外集市。站在危樓上眺望,除了可以看見遠處繁華喧鬧的集市外,也可以看到周圍鱗次櫛比高低不一的樓房。
  
  低頭看,一條磨得青光溜滑的石板路從樓下蜿蜒而過,將人引向高處。這條小街與遠處的集市相比顯得十分冷清,但仍不時有肩挑手提的小販叫賣著走過。
  
  聽著那一聲聲拖腔帶調的叫賣聲,鳳兒感覺到了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
  
  站在陽光下,這裡完全沒有了夜間令人恐懼的氛圍。於是她振奮起心情,繼續她昨晚沒有做完的打掃工作。
  
  雖然多年閒置,小樓已多處有蟲蛀蟻咬的痕跡,但觸摸著木板門窗上那些依然鮮明的文武門神浮雕,鳳兒仍可想見當初新建成時這裡的美麗風采。
  
  鳳兒不明白為何原來的女主人要將這麼雅致的小樓名為憂傷的「幽夢樓」,按說新婚夫婦的居所該是喜氣洋洋的才對啊?
  
  難道她不幸福?
  
  也許她是被迫嫁給他的,就像自己一樣。可是就算是被迫的,在被他鎖到這裡來以前並沒有感到幽怨啊?況且,這座樓院是專門為迎娶她而建造的,當初一定十分熱鬧,她又為何會失意呢?
  
  啊,對了,也許是因為新婚之夜譚辰翮就去妓院的原因,造成了她的心結。
  
  也是,有哪個女人能忍受夫君宿花眠柳的?更何況還是出嫁的第一個夜晚?
  
  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鳳兒困惑地想譚辰翮為何要那樣對待自己娶的新娘呢?
  
  喔,他真不是個好男人,凶狠、乖戾又暴躁。那位夫人真可憐!
  
  鳳兒就這麼胡亂想著,同情著那位早逝的夫人,也怨恨著寡情薄義的譚辰翮,似乎忘記了自己現在也是個受害者。
  
  她緩緩地將閣樓門用繩子綁上,下了樓。
  
  剛一下樓,就聽到一陣「砰砰」聲,原來是隔壁的丫鬟來送飯了。
  
  仍然是昨天的那個女子,仍然是一臉的不耐煩。
  
  鳳兒既然已經知道隔壁院裡住的是巧巧,自然不想自找沒趣,只是沉默地看著那女子將竹籃裡的飯菜重重地放在已經打掃過的桌子上。
  
  不料那女子倒先開了口:「城主總是時常到隔壁屋裡去的,妳不准那麼無禮地去打擾他們。」
  
  鳳兒心頭一沉,問道:「是妳們夫人的話,還是城主吩咐的?」
  
  「他們誰說的不都一樣嗎?反正妳想安靜地過日子的話,就不要去惹事!」說完,她扭頭走了。
  
  鳳兒剛有的一點好心情消失了。
  
  「難道他要將我關在這裡直到老死嗎?那麼宋娘呢?宋娘好嗎?」她心裡自問道。多日來,她一直都不知道宋娘的情形,實在是讓她很擔心。
  
  她鬱悶地撥著飯菜,只吃幾口後就放下了筷子。
  
  到了下午,天暗了,四週一片靜寂。心緒不寧的鳳兒舉著一盞燈,來到一樓最角落處緊閉著的儲物間,這是她唯一沒有來過的房間。
  
  進屋一看,裡面堆放著很多箱櫃,而且房間內出奇的乾淨清爽。這令她驚異不已,細細查看才發現這裡由於背陰向陽,四邊牆角又放置了不少能驅蟲避濕的石灰塊,而且常年門窗緊閉,所以沒有那麼多灰塵蟲蛾和濕氣。
  
  鳳兒將燈放在門邊的燈台上,在一個個箱櫃中翻找,希望能找到針線、綢緞布料什麼的,她必須找她最喜歡的針線活來做,不然,她會在日後漫長的憂慮和寂寞中悶死。
  
  她找到了保存完好的被褥,質地不錯的床單、漂亮精緻的帷帳布簾及其他床上用品,看來這些都是當初新娘的嫁妝,她心想要用這些去換自己昨夜睡的床。最後她幸運地在一個大木箱裡找到了幾匹上等綢緞,儘管放了這麼多年,但依然色彩斑斕。
  
  可是她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她最想要的針線。
  
  沒有針線,她如何熬過今後孤寂的日子?沮喪的她跌坐在雜亂的物品上,將頭埋進屈起的膝蓋上,無聲地哭泣。
  
  她覺得好累,渾身像散了似地痛,而她的心裡更充滿了悲傷和憤恨。
  
  她悲自己不可知的命運,悲宋娘的處境,悲與姊妹們團聚永無可期……
  
  她恨金兵入侵,導致她不得不隨姊妹們逃離家園;她恨盜賊猖獗,若不是盜賊擄走大姊,她又怎會淪落於此?她更恨譚辰翮,為何非要將她娶來,卻又對她不理不睬,將她關在這裡飽受痛苦和煎熬?
  
  同時,她也恨老天爺瞎了眼,她一生從沒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甚至連重話髒話都不曾說過一句,為何將她擲入這樣悲慘的境地?
  
  她的悲是如此濃,她的恨是這樣深,以至於當一個高大的身影進入客廳,蹙眉站在早已冷卻的飯菜前沉思,又轉身沿著微黃光亮走向儲物間時,她竟毫無所知,任由悲憤的淚水發洩著她鬱積已久的憂傷。
  
  站在門邊的譚辰翮看著她聳動的肩頭,知道她在哭,他的心臟猛烈地抽搐,可是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不要以為幾滴眼淚就可以證明妳的無辜。」他冷漠地說。
  
  他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沉浸在痛苦與憤怒中的鳳兒嚇了一跳,她猛地抬起頭,看著高傲地站立在她眼前的男人,眼淚凍在眼眶裡,心跳撞擊著喉頭,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怎麼可以頭髮凌亂,衣衫襤褸,卻依然艷光奪魄呢?譚辰翮心情複雜地想。他走到打開的儲物櫃前,看著那些依然五彩繽紛的華麗織物,故意冷酷地說:「在尋寶嗎?別白費力氣了,這裡的寶物早被隔壁的女人們搬走了。」
  
  說著,他抬腳將箱蓋踢下。
  
  「碰!」箱蓋落下發出的巨大聲響,令鳳兒不由自主地驚跳了一下。
  
  「不要說我又嚇到了妳!」譚辰翮凌厲的眼神直視著她。「敢與老巫婆交易的女人絕對不是膽小鬼!站起來!站起來告訴我,妳是怎麼讓那個頑固的老巫婆就範的?是如何「幫」我奪回產業的?」
  
  他譏誚冷酷的話語刺激著鳳兒身上的每一條神經,她心頭的悲傷和憤怒更加被激起。她是很想站起來對他的凶狠「以牙還牙」。可是她全身虛軟,雙唇哆嗦,除了眼淚,她連說幾句有份量的話都難!
  
  此刻的她好恨,恨無用的自己!
  
  高高在上的譚辰翮看著她溢滿淚水的雙眼和哆嗦不已的嘴唇,不,是哆嗦不已的身體,嘴角露出殘忍的冷笑。「怎麼,妳沒話說啦?妳以為妳可以控制老巫婆就可以控制我嗎?這妳就錯了!」
  
  說完,他轉身欲走。
  
  「宋……」鳳兒抓住箱子,拚命地撐起身,顫抖地說:「宋娘,你……不、不能傷害她!你答……答應的。」
  
  譚辰翮回頭瞇著眼打量著她,見她容顏慘澹,聲音淒楚,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可想起過往的經歷和姑婆一貫的作風,他又寒了心,於是無情地說:「想要宋娘好好活著,妳就告訴我妳究竟承諾了姑婆什麼?」
  
  「我……」鳳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不就是承諾了不背叛他,要對他好嗎?可在這樣屈辱的狀況下,她實在無法開口對他直言。
  
  她的猶豫令譚辰翮生氣。
  
  沉重的腳步聲後,客廳門傳來一聲巨響,而後一切歸於沉寂。
  
  確定他走了之後,鳳兒無助地垂下頭。閉上眼睛忍住淚水,強迫自己要堅強。
  
  「他是個冷酷的人,不要再對他抱有希望!」她不斷地對自己說,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堅強起來,讓她擺脫過去這短短幾天裡被迫面對的一切。
  
  她打起精神地站起來,她一定要找到她要的東西!
  
  終於在一間最小的房間裡,她找到了一個針線簍子,裡面有她想要的針線,還有一個雖然小,但是質地不錯的繡花箍子。對她來說這就夠了,無法繡大的,但她可以繡小的。
  
  如獲至寶般地將針線簍子拿回房間,再回儲物間取來布料與絲線,鳳兒的心平靜了,她不再為將來擔憂。
  
  繡什麼呢?看著眼前她費盡心力才得到的材料,她腦子裡出現了往日在家時,姊姊雲兒在花園中剪花,她同妹妹蘭兒在旁撲蝴蝶的快樂情景,那時花葉伴著蝴蝶漫天飛舞,她們滿園追逐,那時的快樂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此時想起,她又是淚水滿腮。
  
  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將精美的綢緞「唰唰」地剪開,熟練地用繡箍繃平,彩線銀針穿上後便專心地繡了起來。她將對家人的思念,對自己未來的茫然都傾注在手上讓回憶帶著她手頭的針線在錦緞絲綢間穿梭。
  
  就這麼瘋狂地思念著,繡著,鳳兒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悠長寂靜的夜晚,她覺得彷彿家人們就陪伴在她身側,她不再孤單,她的膽子似乎真的變大了,被風吹得發出怪響的窗板、門板聲,或是夜裡的黑暗等都不再令她驚恐萬分。
  
  **  **  **  **  **  **  **  **
  
  巴蜀多雨水,在這黃葉如蝶的秋日,寒氣漸漸逼近。
  
  自那日儲物間見面後,譚辰翮再也沒有來過幽夢樓,隔壁時有喧鬧歌舞聲,鳳兒知道譚辰翮去了那裡,但她不在乎。她的世界縮小到只有生存必須的最小空間。
  
  一個陰暗的下午,她到儲物間去取絲線布料。
  
  這幾天她已經繡出了好幾塊漂亮的繡布,她希望繡更多的,在刺繡中她又找回了自己的平靜,她要將她的記憶一一繡出來。
  
  她專心地挑選著,突然一道黑影彷彿從天而降,猛地落在她的面前。
  
  「啊!」她抬頭一看,大叫一聲,幾乎嚇暈了過去。
  
  那是個渾身長毛,雙目突出,齜牙咧嘴,臉上一半黑一半紅的怪物,牠短小的身軀在地上扭動著,凶狠地看著她,而長著一對利牙的嘴正向她逼近。
  
  「怪物走開!不要吃我──」鳳兒恐懼得直往後退。
  
  「哈哈哈──」那個令鳳兒心膽俱裂的怪物突然發出孩童般的笑聲,接著,一個男孩清秀的臉蛋從怪物腦袋後頭露了出來。
  
  「哈,真好玩,妳的膽子還沒一粒米大。」男孩笑著將身上的假面具剝下。
  
  「你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嚇我?」看到男孩的笑容,鳳兒依然驚魂未定地問。
  
  「我是飛飛,妳呢?妳是誰?為什麼在這裡?」男孩神情自然地問。
  
  「我叫鳳兒,我是……我是……」鳳兒為難地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
  
  男孩大人樣地說:「哦,妳一定就是他們說的城主不要的女人。對不對?」
  
  鳳兒對男孩的話很是吃驚。「他們?他們是誰?」
  
  「就是那些士兵和我的乳娘。」男孩邊說著,邊爬上窗下的一隻大箱子。
  
  鳳兒見他動作熟稔,好像對這裡十分熟悉的樣子,很是詫異,又見他站在箱子上打開了窗戶。於是納悶地問:「你在做什麼?」
  
  可男孩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對著窗外喊「爹爹!爹爹!」。
  
  鳳兒更加驚訝了。她趕緊學他的樣子站到箱子上往窗外看。
  
  窗外站著個相貌端正,身材瘦高的男子。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飛飛與他的血緣關係。
  
  只見那男子同樣急切地抓著男孩伸出窗外的手,叫著:「飛飛!飛飛!」
  
  然而看到突然出現在飛飛身邊的鳳兒時,他愣住了,急忙抹去淚水,侷促不安地說:「妳?妳……就是城主的……嗯,新夫人吧?」
  
  鳳兒平靜地點點頭,說:「沒錯,我叫李鳳兒。」
  
  那男子仍然沒有收回握著男孩的手,歉疚地說:「對不起,打擾了。我叫王士杭,是……是來看望飛飛的。」
  
  鳳兒看看身邊的男孩,見他此刻已經沒有了剛才惡作劇時的笑容和調皮。
  
  「爹爹!爹爹!」
  
  王士杭聽到他的呼喊,也轉眼向他,一手緊握著他小小的手,另一手輕撫他瘦削的臉,疼愛地說:「飛飛,爹爹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喔。」
  
  他們之間對彼此毫不掩飾的感情令鳳兒感動。儘管滿腹狐疑,她仍默默地跳下箱子走出了儲物間。在她身後,傳來他們父子深情的對白。
  
  「爹爹,你何時帶我回家?」男孩帶著哭腔地問。
  
  男人道:「快了,快了,飛飛要有耐心,要乖……」
  
  聽他們的對話,鳳兒心裡很難過。為什麼這男孩會在譚氏大院內而不能與他的爹爹團圓呢?而他的爹爹又為什麼不能進來與他的兒子相見呢?
  
  這些疑問直到男孩從儲屋間出來,她仍然沒有得到答案。
  
  「你爹爹呢?」看著抱著個包袱垂頭喪氣走來的男孩,鳳兒關心地問。
  
  「走了。」
  
  「你為何不跟他住在一起?」鳳兒小心地問。
  
  男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妳不會告訴城主這件事吧,對嗎?」
  
  「這……」鳳兒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男孩已經機靈地說:「我知道妳不會說的,因為城主從來不來這裡,也不會讓妳出去。」
  
  聞言,鳳兒沉默了,這孩子說出了一個事實:她真的不會再見到譚辰翮。
  
  見她神情淒涼,男孩大方地對她說:「別擔心,我會來陪妳玩。」
  
  看著這個瘦小機靈的男孩,鳳兒臉上露出了多日未曾有的笑容。
  
  「啊,鳳兒姊姊,妳長得真好看!」男孩連聲讚美她,「我娘一定也像妳一樣好看,爹爹說,娘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飛飛,你怎麼會在這裡?」突然一聲厲喝,將相談正歡的鳳兒跟飛飛嚇了一跳。
  
  鳳兒一看,原來是送飯的丫鬟來了。
  
  再回頭看時,男孩已經沒了影子,心裡不由暗惱這丫鬟的打擾。
  
  可丫鬟毫無歉意,還口氣冷淡地對她說:「飯菜我可都是熱著送來的,別放涼了才吃,讓城主以為是我們做丫鬟的不盡心!」
  
  鳳兒對她的態度早已習慣,也不計較。此刻,她心裡想著的還是飛飛那孩子。
  
  「還有,妳別想著從飛飛那裡得到好處,雖然他是城主的兒子,但他才八、九歲而已。」丫鬟收拾好籃子出門前,警告她。
  
  「兒子?譚辰翮有個八、九歲的兒子!」鳳兒震驚萬分。
  
  譚辰翮的兒子卻管另外一個男人叫爹爹?這是怎麼回事呢?
  
  整個晚上,鳳兒都在想這件奇怪的事。
  
  雖然她嫁入譚家日子短,但她相信譚辰翮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認他人做爹,也不會漠視自己的兒子。可是,為何她從未聽他或是其他人談起過他有個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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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這天上午,鳳兒站在井邊一手捧著糾結成一團的頭髮,一手握著剪子。
  
  突然,她身邊木柵欄下的草叢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害怕又好奇地走近,卻見一個小腦袋從草叢裡探了出來,接著是飛飛快樂的笑臉。她這才發現那木柵欄下有個小洞,因為飛飛身子瘦小單薄,才能過得來。
  
  「飛飛,你又嚇了我一跳!」鳳兒怨嗔道。「你住在那邊的院落裡嗎?」
  
  「是啊,那裡是偏廈,原來是和這個樓連在一起的,後來城主不讓人來這裡,就用木板把它隔開了。」飛飛說著指指樓房,又撥拉著雜草將洞口遮住。
  
  「你跟你的乳娘住嗎?」鳳兒這下明白為什麼這個院子看起來不成比例的原因了,原來是後來人為的分割。
  
  「是啊。」飛飛站起身急切地問:「鳳兒姊姊!妳會畫風箏嗎?」
  
  「你想做風箏?」
  
  「沒錯,現在正是放風箏的好天氣,可是乳娘替我畫的風箏都好難看……」
  
  鳳兒一聽,笑了。「我當然會畫囉,你想要什麼?」
  
  「要個大大的蝴蝶或者蜜蜂什麼的,可以嗎?」飛飛興奮地說。
  
  「行,可是,」鳳兒看看手中糾結的頭髮。「你得等我把頭髮剪短。」
  
  「啊,妳要剪掉嗎?」飛飛抓起一綹黝黑閃亮的頭髮,好奇地問。
  
  「我要剪掉一點。」說著她揮動剪刀。一陣「喀嚓、喀嚓」聲後,她那及膝長髮只剩下了不及腰的半截。
  
  「哈,這下輕鬆了。」鳳兒欣喜地說,心裡為自己果斷的行為感到高興。
  
  她用梳子很快將頭髮梳好綰成一個簡單的髻,用簪子、髮釵固定好,說:「好啦,我們畫風箏去吧。」
  
  「好咧……」飛飛快樂地隨著鳳兒跑進樓。
  
  鳳兒進了房間,取出文房四寶,並慶幸自己幾天前找到了這些筆墨。
  
  飛飛立刻幫忙將一張茶几拖出來,放在明亮的走廊上,於是飛飛研磨,鳳兒執筆,按照他的要求為他畫風箏。
  
  「那天那人真是你的爹爹嗎?」一邊畫,鳳兒一邊問。
  
  「當然是,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來看我。乳娘說我長得跟爹爹一個樣。」飛飛緊盯著鳳兒筆下漸漸出現的蝴蝶,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城主也是你的爹爹嗎?」鳳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問。
  
  「我不知道。」飛飛悶悶地說:「大家都說是……可是,我怎麼會有兩個爹爹呢?而且我很少見到他……城主好凶,我怕他,妳怕不怕?」
  
  鳳兒覺得心口像被硬物捅了一下,她輕聲說:「怕,我也怕他。」
  
  聽到鳳兒也怕城主,飛飛覺得自己跟她更親近了,「鳳兒姊姊,城主不喜歡我們,也不許我們離開大院,以後我來陪妳玩,好不好?」
  
  「好啊。」鳳兒高興地答應,在這個寂靜的地方有個伴總是好事。
  
  「飛飛,以前住在這裡的是你娘嗎?」畫快要完成時,鳳兒小心地間。
  
  飛飛麻木的點點頭。「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鳳兒沒說話,只是同情地看著他。
  
  「我娘不要我爹爹,只要城主,可是我要我的爹爹。」飛飛說著,走到樓台邊坐下,身子趴在欄杆上,神情煞是可憐。
  
  鳳兒擱下筆,走到他身邊坐下,默然地看著他,不知該跟他說什麼才好。她想幫助這個顯然一直生活在孤寂中,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可是她自顧不暇,如何能幫助他呢?
  
  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不會捨棄他!她暗自想著。
  
  「龍──抄手!擔擔──面!」
  
  樓下一聲聲悠揚起伏的叫賣聲傳來,飛飛立即探頭往下看,說:「鳳兒姊姊,妳餓嗎?」
  
  「有點餓。」鳳兒見他突然又眉開眼笑了,覺得果真是小孩兒心性,不會憂愁太久,於是高興地應和他。
  
  「我們買擔擔面吃吧。」飛飛滿含希望的眼睛看著鳳兒。
  
  「擔擔面?那是什麼?」鳳兒不解地問。
  
  飛飛指著樓下說:「看,就是那個,很好吃的。」
  
  「可是怎麼買?」鳳兒低頭看著二樓到地面的高度,心裡納悶地問。
  
  「哈,看我的吧。」飛飛得意地一笑,對樓下小販喊:「擔擔面!」
  
  那小販聞聲立刻仰起頭,大聲喊道:「客倌可是要擔擔面?」
  
  飛飛性急地說:「沒錯,要一碗擔擔面,一碗龍抄手……」
  
  「好咧──」小販二話不說,雙手一拋,一條繩子已經準確地拋上欄杆。
  
  飛飛熟練地握住繩子,不一會,小販叫了聲:「起囉!」
  
  飛飛便小心地往上拉繩子,就像從井裡提水一樣。鳳兒趴在欄杆上,看到繩子那頭吊著個帶蓋的竹籃子。當鳳兒幫助飛飛將籃子提過來,打開蓋子時,裡面兩碗冒著熱氣油香飄散的食物立即引得她胃口大開。
  
  將兩個碗細心地端出籃子後,飛飛對鳳兒說:「好啦,妳把錢放在這裡吧。」
  
  「錢?」鳳兒傻了,摸摸身上。「可是我沒有錢啊。」
  
  飛飛一聽她沒有錢,立刻癟著嘴看著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妳怎麼會沒有錢呢?大人不是都有錢的嗎?」
  
  看到他失望的樣子,鳳兒趕緊鎮定心神,說:「別急,我會想辦法。」
  
  她摸摸頭上的髮簪金釵,心想現在頭髮少了,用不著簪那麼多了。於是她探身問樓下的小販:「一共多少錢?」
  
  「兩文。」小販看到她美麗的容貌,臉上即刻露出了大大笑容。
  
  「我身邊沒有銅板,用這個可以嗎?」鳳兒摘下頭上的一支玉簪問。
  
  小販一見,立即連連點頭:「可以、可以。」
  
  鳳兒聞言放了心,她把玉簪放在竹籃裡,將蓋子蓋好,再將籃子放了下去。
  
  當小販看到玉簪時,十分驚訝,那可是上等白玉做成的,可值不少銀子呢!於是他抬頭高聲喊:「夫人!夫人!」
  
  鳳兒以為出了什麼事,急忙探身出外,飛飛也跪在她身邊一起往下看。
  
  「夫人,兩碗小吃值不得幾個錢,這簪子太貴重,小的不能收……」
  
  鳳兒一聽,打斷他的話,說:「東西很好吃,值得那麼多,你留著吧。」
  
  小販被美麗的夫人誇獎,不由笑了。「那日後小的天天來這裡轉轉,夫人要吃什麼儘管說,小的還有其他絕活呢!」
  
  「好啊,好啊,你來吧!」鳳兒還沒開口,飛飛倒樂得連口應承。
  
  「是,是,小的一定來!」小販笑著,悠揚地吆喝著繼續往前走了。
  
  「哇,真好吃!」儘管被麻辣刺激得夠嗆,鳳兒依然對這小吃讚不絕口。
  
  飛飛高興地說:「我們這裡的小吃很多,我聽話時乳娘就會買給我吃。」
  
  「那碗怎麼辦?」鳳兒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放在窗戶沿或門階邊,攤主自己會取。」飛飛笑著說。
  
  他們兩人趴在樓台上作畫閒聊,津津有味地吃東西,絲毫沒有察覺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
  
  距離幽夢樓一街之隔的樓宇間,幽暗的房間裡譚辰翮正佇立於一扇格子花的窗後,陰沉著臉注視著對面樓台上兩個細小的身影。
  
  這裡是譚氏印染坊的二樓,也是這幾天他常常停留的地方。
  
  從這裡,他清楚地得知鳳兒這段日子都在做什麼,她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坐在樓台前繡花,她是那麼嫻靜而美麗。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每天都忍不住要到這裡來,花那麼多的時間就只是為了看對面那個膽怯又可恨的女孩。
  
  這幾天他越來越不確定自己的心了。他遠離鳳兒,可是他想要她。自從那夜親吻過她後,他就明白自己想要她,而且是生平第一次,他對一個女人想要的不僅僅只是她的身體。他想要她的心──一輩子不變的忠心與真心。
  
  衣櫃裡那些嶄新的衣物,無不顯露著她對他的關心。但她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她不告訴自己她對姑婆的承諾是什麼,也不告訴自己她為什麼要去紫竹院?
  
  他不相信世上會有如此純真的人,也不相信會有不計回報,只知道付出的人,可是,鳳兒為他做這些事又是為了什麼呢?
  
  從那日在幽夢樓儲物間見到她獨自飲泣後,他再也沒有去見過她,也沒再去過月香居,他的心頭時時環繞著那個孤獨又悲傷,坐在一堆雜物中哭泣的女孩。
  
  他無法停止想她,無法抹去腦海深處她舉眸相望時的模樣──眼中飽含幽怨,兩腮落滿淚珠。
  
  他只好天天到這裡來,隔窗看著她在樓台上來來回回地打掃,用力地梳頭,或者只是安靜地趴在欄杆上,張著美麗的眼睛看著人影寥寥的小街。只需看著她,他心裡的躁動便被平息了。
  
  可是今天,當看到飛飛出現在她身邊時,他確實是大吃一驚,他幾乎忘記那個瘦弱的孩子了。
  
  他看到那個孩子在她身邊打轉,聽到她與小販有趣的對話,也看到她臉上流露出極為少見的輕鬆自然的笑容,為了那個笑容,他願意讓飛飛陪著她,而不去追究那個孩子是如何進到那幢小樓……
  
  **  **  **  **  **  **  **  **
  
  眼下早已過立秋,天氣也漸漸見涼。鳳兒雖然認識了飛飛,有了針線活做,但她依然感到孤單。
  
  恐懼和壓抑仍時時折磨著她,尤其在冷風習習的夜晚,她拚命繡花直到眼睛酸澀,手指麻木,仍無法排解那幾乎將她吞噬的寂寞感。只有在那樣的時刻,鳳兒才體會出前夫人將這裡改名為「幽夢樓」的原因。
  
  飛飛與王士杭之間流露出的強烈父子親情深深打動著鳳兒的心。現在她與飛飛已經很熟了,從他模模糊糊的講述中,她大概猜到了譚辰翮、前夫人和王士杭之間的關係,那一定是非常不愉快的,才導致了他今天對飛飛的態度。
  
  可是在她看來,無論大人間有什麼過節,孩子總是無罪的,他不應該被牽扯進大人的衝突中成為犧牲者,所以她希望能有機會幫助這對父子團聚。
  
  同時,她也認為譚辰翮偏執的個性,一定與他的第一次婚姻有直接關係。
  
  她腦中浮現了他們新婚之夜,譚辰翮酒醉回房後曾流露出的憂傷。
  
  也許正因為他過於強壯威嚴,因此他那一瞬間的脆弱才會留給她如此深刻的記憶。她無法忘記那縷憂傷,她相信那是他撤除防禦後真正的感情,是無人時他才展現的真正自我。她多麼希望能找出原因,幫助他走出過去的陰影。
  
  晚上,鳳兒蜷縮在厚厚的被褥裡。她知道每年的冬天都是自己的難關,過去有親人相伴左右時還離不開湯藥,今年自己孤身一人,不知能否安然度過?
  
  「轟隆!」一聲驚雷將熟睡中的鳳兒驚醒。
  
  她駭然坐起,注視著黝黑的房間。
  
  「隆隆」的響聲一聲接一聲地傳來,鳳兒驚懼地看著一道道白光從窗戶的縫隙裡透過,將靜寂的房間幻化成無數個面目猙獰的鬼影,她緊緊地抓住被子。
  
  「天哪!」她顫抖地注視著在雷聲風聲和雨聲中顫動不已的房屋,覺得四周的一切彷彿都在雷雨中搖搖欲墜。
  
  「啪咑!」就在她驚恐萬分時,緊閉的窗板被狂風吹開,發出驚人的巨響,而窗外震耳欲聾的雷聲和蕭瑟的風雨隨即撲面而來,鳳兒驚恐地躲在床上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全身。
  
  可是在狂風的肆掠下,窗板撞擊著牆壁發出一聲聲駭人的巨響,房間裡的東西也在風雨中東倒西歪,發出碰撞的聲音。
  
  「啊,老天,你不可以這樣對我!」她絕望地從床上跳起來,迎著風雨衝到窗口,試圖將窗板關上,還自己一個安全的小天地。
  
  可是不斷灌入的強風勁雨令她難以達成心願。
  
  就在她踉蹌的與風雨搏鬥時,「啪!」又一聲巨響,房門彷彿被人野蠻的一腳踢開似地狠狠砸在牆上,如同窗板一般無力地搖晃著呻吟著。
  
  更強勁的風、更刺目的閃電挾著驚天動地的滾滾雷聲復仇似地向她撲來,頓時她彷彿置身於萬傾波濤中。
  
  風在怒吼,雷在轟鳴,犀利的閃電無情地撕破沉沉蒼天。
  
  遠處的河水在咆哮,院旁的樹木被折斷,看著眼前這驚心動魄的情景,想著自己如同在風雨中被分解的大樹般脆弱的生命,鳳兒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不由萬念俱灰。
  
  她再也忍受不住,衝出房間,站在廊前迎著風雨伸出雙臂哭喊道:「老天爺,拿去吧!如果你要的是我的命,就拿去吧!」
  
  就在這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時候,譚辰翮也被驚醒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注視著外頭惡劣的天氣。
  
  「請你不要把我關在這裡,我好怕……」
  
  眼前彷彿出現了鳳兒驚懼的面容,還有她的哀求聲。
  
  看著外面的狂風暴雨,譚辰翮猶豫了,那個連樹葉落下都會被嚇到的女孩,在這樣的夜裡怎麼能不怕?
  
  他匆匆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就往幽夢樓跑去。
  
  然而,就在他距離幽夢樓不過數尺時,他看到了一幅令他終身難忘的景象──
  
  灰濛濛的天色和時而閃現的白光中,鳳兒站立在幽夢樓的樓台上。她看起來是那麼不真實,彷彿石化般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狂風暴雨中,身上的衣裙在狂風中飛舞,彷彿要將她帶走,帶往那片她仰頭所向的天際。
  
  譚辰翮竭力排除這個想法,默默地看著這個他所見過最美的女人。
  
  天空又劃過一道閃電,飄飛的雨點鋪天蓋地橫掃天地,可是她依然不動。譚辰翮驚慕的神情裡多了一份訝異。
  
  鳳兒屹立在風暴中,讓雨水和狂風撲面而來,她的身軀是冰冷的,她的心卻是火熱的,她對一切的傷心和失望,憤怒和怨恨都在這一瞬間爆發了,此刻的她無所畏懼,她第一次感覺到她不再是膽小的、懦弱的,當一個人將生死全然拋開後,她又何懼之有?
  
  「妳在幹什麼?」
  
  一個在風雨中更顯冷漠的聲音促使她緩緩地轉過頭來,閃電在她身後劃過,驚雷在她頭上乍響,她透過淚眼看著身後的男人,說:「我不害怕,我不怕!」
  
  譚辰翮的心裡湧出了比風雨更激盪的感情,他伸出雙臂將她擁入懷中。
  
  鳳兒仰起臉平靜地說:「如果我有錯,我願老天爺懲罰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譚辰翮的唇已經緊密地覆蓋在她冰冷的唇上。
  
  「妳怎麼可以這樣作踐自己?」將渾身濕透的鳳兒抱進屋裡,譚辰翮責怪道。
  
  鳳兒無語,她被他突然的出現和突然的吻迷惑了,她的神志似乎不清醒。
  
  譚辰翮皺著眉看著她迷迷糊糊的模樣,動作俐落地將她的濕衣服脫掉,用被子密密實實地把她包住,然後將窗板關上,點上燈。
  
  「乖乖躺著!」他對她說,然後他出去了,還隨手將房門關上。
  
  鳳兒遲鈍地看著他毫不費力地做著這一切,在她來說是那麼艱難的事情。
  
  此刻窗外的風雨雷電似乎不再那麼嚇人,她的整個心思都在那個剛剛出現的男人身上,他實在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不一會兒,譚辰翮回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燒得紅紅的火爐。
  
  他將火爐放在屋子中央,又出去了。
  
  屋子裡因為有火爐,還有他的進進出出,變得十分溫暖,不一會兒,鳳兒就沉入了夢鄉。
  
  細微的聲響驚醒了她。她聽到門外有說話聲。
  
  「……會照顧她。」女人說。
  
  哦,是巧巧!她怎麼會在這裡?鳳兒心裡驀地一驚。
  
  「不用,妳們都走吧。」譚辰翮的聲音一如以往般冷漠。
  
  「城主──」
  
  「不要吵,快走!」譚辰翮不悅地制止了那高亢的聲音。
  
  「好吧,那你明天要去我那裡喔。」巧巧不得不退讓。
  
  「再說吧。」譚辰翮不置可否地應著,推門走進來。
  
  「來吧,妳得喝下這碗薑湯。」看到她睜著眼睛看他,譚辰翮知道她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也不作解釋,逕自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將手裡的碗湊到她嘴邊,另一隻手則托起了她的後頸把她扶起來。
  
  這情形令鳳兒想起,那夜他喝醉了自己伺候他時的情景,不由感慨兩人之間的巨大差別,同樣的事情,他做來輕鬆自然,而自己做時卻萬般艱難。
  
  她小心地抓著被子不讓身子露出來。
  
  譚辰翮見狀嘴角輕揚。
  
  「是她熬的嗎?」看著嘴邊顏色深暗的湯水,鳳兒低聲問。
  
  「是我看著丫鬟熬的。放心喝吧,沒事。」譚辰翮話語間流露出興味。
  
  從未聽他這麼心平氣和地說過話,鳳兒倒是詫異了。她側頭抬眼看看他,果真看到他眼裡的笑意。於是大膽地說:「我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在她手裡。」
  
  譚辰翮沒說話,將碗遞到她嘴邊,示意她快喝。
  
  喝下一碗熱騰騰的薑湯後,鳳兒身上的寒氣消失了,她蜷縮在被子裡憂慮地看著譚辰翮。「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從衣櫥裡拿件衣服?」
  
  「妳沒有別的衣服了嗎?」譚辰翮打開衣櫥看到幾件丫鬟的粗衣,奇怪地問。
  
  鳳兒搖搖頭。很難開口提醒他,被他趕出主屋時,她什麼都沒帶。
  
  譚辰翮看著她,似乎明白了,隨手抽出衣服放在凳子上,說:「那些料子妳全用來做了我的衣服,是嗎?」
  
  縮在被子裡的鳳兒點點頭。
  
  譚辰翮不再說話,取下盆架上的毛巾,走到床邊,將鳳兒連著被子抱起來。
  
  「你要做什麼?」鳳兒驚慌地問。
  
  譚辰翮不語,只是將她抱在自己身前,為她擦拭依然潮濕的頭髮。
  
  「妳把頭髮剪短了。」他的手指摩擦著鳳兒的頭皮,令她頭皮酥麻,身上起了一陣輕顫。
  
  「為什麼?」譚辰翮渾然不覺似地繼續問。
  
  「因為頭髮太長我梳不開。」鳳兒依然暈呼呼地回答。
  
  「我是問衣服。妳為什麼將所有布料都做了我的衣服?」譚辰翮低啞地重複。
  
  「哦,那個啊。」鳳兒侷促地拽緊身上的被子。她可不能說因為看到他穿破舊的衣服,那樣會使他很沒面子的。「因為你的衣服不夠多。」
  
  譚辰翮沒有再問,坐在他懷裡的是個不會掩飾心事的女孩,她的思緒和她的感覺都清楚寫在她的臉上。只需看一眼,他就明白她所顧慮的東西。
  
  再一次,他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將兩人緊緊地連在一起,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那麼瞭解自己的心思。
  
  他仔細為她擦乾頭髮,又用梳子替她理順。
  
  鳳兒在他暖暖的懷裡昏昏欲睡,但當譚辰翮終於將她的頭髮理順,讓她躺回床上時,她突然眼睛睜得圓圓地問:「你要走了嗎?」
  
  「妳要我走嗎?」譚辰翮似笑非笑地反問。
  
  「不,不要。」想都沒想,鳳兒就說:「外頭還在打雷下雨呢!」
  
  譚辰翮目光熾熱地看著她。「今夜如果我留下,那麼明晚我還會來。」
  
  「來吧。」鳳兒急切地說。
  
  看著她坦誠的目光,譚辰翮的心一熱,他站起身走到門邊將門鎖拉下,然後解開衣服,同時將桌上的燈吹滅。
  
  屋裡驟然轉暗,只有紅紅的爐火提供光明。
  
  正在鳳兒對自己大膽挽留他而感到忐忑不安時,身邊的被子被拉開了,透進一股冷氣。未及出聲,她的身子已被譚辰翮摟了過去。就像很久很久前的那個夜晚,鳳兒緊繃又好奇地躺在他的懷裡,不敢動也不敢出氣。
  
  沒想到這次他不是像上次那樣讓她安靜地躺著,他突然將她抱起來,讓她睡在他的身上,而他的手臂則緊緊摟著她。
  
  這樣他們身體接觸的面積更大,那種感覺實在太駭人了。
  
  當感覺到他緊貼著自己的身體同樣發熱戰慄時,她深喘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要……要跟我像那……那天一樣洞房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自己的唐突,天下哪有女子開口說這種事的?幸好沒有點燈,否則讓他看見她漲紅的面頰,準會笑話她,那才真是羞死人了呢!
  
  想到這,她已經羞愧得將臉藏進了他的頸窩。
  
  譚辰翮輕輕笑了。「那天不算洞房,起碼不是完整的洞房夜,不過今天我們會完成……」
  
  然後他用他的嘴,他的手,他的身體告訴他的新娘子什麼是真正的洞房。
  
  在他充滿憐惜的愛撫和柔情中,鳳兒消除了恐懼,忘記了害羞,體會到一種全新的深入骨髓的情意,那不同於與姊妹們骨肉相連的親情,更不同於與宋娘或飛飛那樣的感情,那是一種將生命與靈魂都交與彼此,全然的信任和完整的融合,是一種從此以後彼此的生命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不可分聯繫。
  
  哦,這一定就是姑婆說過的「愛」。
  
  那麼說我是愛他的?是的,我愛他!我愛這個凶悍強硬的男人,愛這個受創傷卻永不屈服的男人,愛這個折磨她,也折磨著自己的男人!
  
  確定了自己的感情後,鳳兒覺得心中激情蕩漾,她多想將這新發現告訴他啊!
  
  「辰翮,不要離開我……」鳳兒在譚辰翮的耳邊情難自禁地低聲呼喊。她的情感在這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裡找到了歸屬,她相信自己今後不會再孤單。
  
  聽到她的話,譚辰翮身軀一震,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更加激烈地抱緊她,用最熱烈的行動回應她……
  
  直到她昏然欲睡時才聽到他低聲說:「妳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不會離開妳!」
  
  哦,自大的傢伙。鳳兒嬌嗔地想著,讓睡意帶走了她的所有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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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7 21:01: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就在幽夢樓裡充滿了濃情蜜意時,隔壁小樓裡卻醞釀著另一場風暴。
  
  「親吻!他竟然親吻了她?!親吻那只無用的小老鼠?!」
  
  妒火中燒的巧巧,被譚辰翮冷酷地趕回月香居後,在她的房間裡越想越氣。
  
  今夜狂風暴雨驟起,她的丫鬟起來收拾東西,無意中發現隔壁樓台上失魂落魄的鳳兒,便報告了她。
  
  看到佇立於風雨中的鳳兒時,她既詫異膽小的她竟敢站在那裡面對驚人的雷電風雨,又暗自希望大風雨能將她捲走,讓她無聲無息地消失。
  
  可是老天爺跟她開了個大玩笑,她不但沒有看到鳳兒消失,反而看見了令她吐血的一幕──他,那個從來不親吻女人,也不准任何人親吻他的冷酷無情的城主,竟然主動親吻了那個可惡的小老鼠!
  
  亮如白晝的閃電將他親吻鳳兒那一幕清晰展現在她眼前,令她妒火頓生。
  
  她不明白,那個小老鼠不是已經被打入「冷宮」了嗎?為什麼城主還會去看望她?他不是不要那個膽小的小老鼠了嗎?為什麼那麼關心她,甚至怕她受涼生病,還要丫鬟連夜熬薑湯,並拒絕她讓丫鬟侍候的建議而堅持親自侍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細想著今夜所看到的一切,她禁不住暴跳如雷。
  
  不,我一定要讓她身敗名裂!誰都不能將城主搶走!
  
  **  **  **  **  **  **  **  **
  
  暴風驟雨過後,天地又是一片祥和光明,外頭到處都還是濕濕的。
  
  鳳兒站在樓台上眺望著遠處,無法想像同樣是站在這裡,昨晚與今天的情景卻兩樣。若非街上那些斷枝敗葉和河裡上漲的渾濁河水,及樓台上依然潮濕的長椅,她真看不出昨夜這裡曾遭受過一場駭人風暴的襲擊。
  
  看看曬在日頭下的床單,她的臉上騰起一片火熱。
  
  今晨起床時,當她驚見床單上的血漬時,譚辰翮卻一副得意地說,那就是當初姑婆要的「她的血」。
  
  想到當時自己傻傻的表情,她輕輕地笑了。
  
  她轉身回到房內,今天飛飛沒來,她想一定是由於大雨後泥濘路滑,他的乳娘不許他四處亂跑。
  
  唉,這孩子雖身世可憐,但有個好乳娘也是一件幸運的事啊!鳳兒歎息地想,自己不也是有了宋娘而少受了不少罪。
  
  突然,鳳兒聽到樓下有聲音,猜是送早飯的丫鬟,便沒有理會。
  
  走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鳳兒驚異地抬起頭來。她知道那不是譚辰翮,他的腳步聲她分辨得出。
  
  這時候,有誰會來?正想著,門口出現了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眼淚霎時充滿了眼眶,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對著來人伸出雙手。
  
  「鳳兒小姐!我的好小姐!」宋娘熱淚盈眶地呼喚著,伸出雙手接住了迎面撲來的鳳兒,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鳳兒小姐,啊,妳瘦好多……頭髮,那麼漂亮的頭髮也被剪掉了……多可惜啊!」拭著鳳兒滿臉的淚水,宋娘端詳著她愈加清麗消瘦的面龐,自責道:「哦,都是我不好,是我沒用,讓妳受這麼多折磨……」
  
  「不……宋娘……」鳳兒哭泣著抱住這個待自己視如己出的乳娘。
  
  「小姐,我知道一些妳的情況,可是無法來看妳,要不是今天城主同意我來,我們還不知要何時才能見面呢。」
  
  宋娘輕拍她的背,哄道:「別哭,別哭,妳得保重身子,大小姐和三小姐一定苦苦盼著跟妳相聚呢!」
  
  提起姊妹們,鳳兒的眼淚更多,最後宋娘也忍不住陪著哭出聲。
  
  「宋娘,這陣子妳都在哪裡?有受罪嗎?」等情緒稍稍平穩後,鳳兒問宋娘。
  
  「我都在繡坊,沒有受罪。」宋娘擦擦眼睛,對鳳兒說了自己的近況。
  
  「原來他並沒有把妳關起來,那真是太好了。」在得知因有譚辰翮的命令,宋娘回到繡坊後沒有受到巧巧的折磨,還被奉為「師傅」,訓練那些繡技不熟的繡娘時,鳳兒心裡很高興。
  
  「其實城主表面上很凶,內心裡卻不是那樣的,他不讓我們見面,是怕妳再次逃走。」宋娘輕輕為鳳兒梳著頭髮,既惋惜她剪掉的頭髮,又可憐她的遭遇。
  
  「我知道,他是用妳我成為彼此的羈絆,讓我們好好聽話。」鳳兒低聲說。
  
  宋娘將她的頭髮綰好,用金釵插住,輕聲問她:「你們圓房了嗎?」
  
  「圓房?什麼是圓房?」鳳兒不解地問,但在看到宋娘不自在的神色時,立即恍然大悟道:「妳是說「洞房」嗎?」
  
  她清亮的嗓音令宋娘微赧,也令站在門外傾聽她們談話的男人忍不住搖頭。
  
  真是個單純的傻丫頭!譚辰翮無奈地想著,心裡卻泛起了甜甜的味道。
  
  他並不是有心要來偷聽的,這不是他的作風,可是當他同意宋娘來見鳳兒時,卻不由自主地跟來了。
  
  他不得不承認,他害怕失去鳳兒,害怕有了宋娘的幫助,她會再次逃跑,或做出傷害自己的事。為了保住她,他一定得握住一個籌碼,那就是宋娘。他知道鳳兒對宋娘的感情,只有將宋娘控制在手中,他才能掌握鳳兒。
  
  房內,鳳兒想起了昨夜,不由羞紅了臉。但對宋娘,她不會有任何隱瞞。於是承認道:「有啊,還流了血。」
  
  宋娘一聽,也不知是安心還是擔心地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又問:「妳有感到什麼不適嗎?」
  
  宋娘並不知道他們何時圓的房,只是覺得自己有責任教導單純的小姐一些女人孕育之類的事。
  
  可是鳳兒卻以為她問的是昨夜的事,於是嬌羞地說:「沒有什麼不適,只是有點痛,不過只一下下就不痛了。」
  
  宋娘憐愛地看著這個由她一手帶大的女孩,想到她已經嫁為人婦,也許不久就會生兒育女,從此落根此地,不由一陣唏噓。
  
  看到宋娘傷心,鳳兒慌了。「宋娘,妳不要難過,我已經不痛了。」
  
  宋娘微微一笑,傷感地問:「小姐,他娶了妳卻又將妳扔在這裡不理不睬的,妳能原諒他嗎?」
  
  鳳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他受過傷害,在他的心裡有一塊陰暗面。妳知道,我從小雖然沒有得到多少爹娘的疼愛,但一直有妳、有大姊、小妹和其他人給我關懷和愛護。但他雖貴為城主,卻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些親情。甚至還遭遇了被欺騙、被算計的不公平……」
  
  她低聲說:「他的樣子很凶,但他也可以很溫柔,很體貼。他有很強大力量,意志也很堅強,我相信他心中一定有善良的一面,只是他將他的心封閉了,沒有人能夠打開。因為如果他不這樣,他就會受到傷害。我既然已經嫁給他了,就會好好對他,希望有一天能打開那扇門,如果不能幫他把心底的黑暗驅除的話,起碼我要與他分擔那片黑暗。」
  
  「唉,我的小姐,但願城主能明白妳的心,但願老天爺保佑,讓妳的苦心有所回報。」宋娘歎息。
  
  「我沒想過要回報,只想平平靜靜地生活,如果可以的話,只求老天爺讓我們姊妹早日重逢……」
  
  門外的譚辰翮震撼地倚在牆上,他根本沒想到會聽見鳳兒這番話,更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人,會如此深刻地看透他的心。
  
  她果真是他的紅顏知己!忍住心裡翻騰的感動,他悄悄離開了幽夢樓。
  
  那天宋娘陪著鳳兒,就像過去一樣為她整理房間,清理雜務,擦地板抹桌椅,還找出大木盆,燒了熱水幫她洗澡、洗衣服,鳳兒也一刻不停地動手幫忙。
  
  當看到鳳兒雖笨拙,但已經很熟練地做著這些她過去從未曾做過的事情──特別是將木桶投進井裡提水,用力地搓洗衣服、打掃時,宋娘心痛得淚流不止。
  
  「我的小姐啊,看妳這般受罪……妳讓宋娘如何安心哪?!」她抓著鳳兒的手,心疼地說。
  
  鳳兒趕緊放下手裡的活,掏出手絹為她細心地拭淚,安慰她道:「妳別哭,我沒事的,我已經習慣了……」看到宋娘更多的眼淚,她趕緊又說:「妳看,多活動活動後,我現在身體好了很多耶。妳看我比以前壯實多了,那天趴在走廊上睡著了都沒有生病喔……妳看,我多有勁啊?」
  
  說著還撩起衣袖讓宋娘看看胳膊上的肌肉,這動作還是跟飛飛學的呢。
  
  「別,小心著涼!」宋娘一見她露出潔白的胳膊,趕緊拉下她的衣袖,並急忙提醒道:「不可以,妳千萬不可以在走廊上睡著!」
  
  「那妳說,我是不是比以前壯實了嘛?」鳳兒撒嬌地抱著她的肩膀搖晃。
  
  這是她從小到大要逗宋娘高興時常有的動作。宋娘終於破涕為笑了,看看她因幹活後紅潤的臉色和煥發的精神,點頭道:「是,妳真的比以前強壯了。我還一直擔心最近秋風急,天轉涼,妳又該犯病了呢!」
  
  鳳兒輕笑道:「那是因為老天爺知道大姊為我準備的藥早讓我吃光了,所以祂保佑著我沒讓我生病。」
  
  「這就好。老天爺保佑,讓我的鳳兒小姐平平安安!」宋娘真心地祈求。
  
  隨後她們快樂地吃著宋娘帶來的東西,說著貼心的話。
  
  一直到掌燈了,巧巧差丫鬟過來催宋娘離開,她們的快樂才消失。
  
  看著宋娘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裡,鳳兒終於忍不住哭著奔回房間,將自己埋在被子裡放聲大哭起來。
  
  譚辰翮無聲地走進來,看著床上顫抖不已的身子,心裡很難受。
  
  他坐在床沿,將她拉入懷中。「是我不好,可是我還不能讓妳們在一起……」
  
  鳳兒抽泣地說:「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們,等你相信了,你會讓宋娘回來的,是嗎?」
  
  「是。」譚辰翮為自己虛弱的回答感到羞恥。
  
  這個膽小怯懦的女人明知他的心裡有片黑暗,卻願意為了驅除這片黑暗孤身作戰;明知他心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卻願意做撲火的飛蛾。
  
  在他的生命中,從沒有哪個女人願意為他做出這樣的犧牲。
  
  他抱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以他的方式傳達著他的感激──沒有承諾,沒有未來,甚至沒有一個好聽的詞彙。
  
  在他的懷抱裡,鳳兒感覺到他的心跳,體會著他的情緒。
  
  她緩緩地說:「辰翮,你愛過任何人嗎?」
  
  「沒有。」譚辰翮想都不想就乾脆地說。
  
  鳳兒胸口一窒,但仍平靜地問:「這個世界上有你思念的人嗎?」
  
  「沒有。」又是一句毫不猶豫的回答。
  
  鳳兒無聲地歎息,悠悠地說:「你難道對你的爹娘都毫不思念嗎?」
  
  「有什麼好思念的?人死如草芥,隨風四處飛,想又有什麼用?既然無用,何必去想?」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正像他追尋的人生。
  
  鳳兒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問道:「你的前妻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她背上游移輕撫的手倏然停住,他的身子一僵,鳳兒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霎時繃得緊緊的。她心裡很害怕,但她勉強自己保持不動,依然安靜地躺在他懷裡。
  
  突然他在她腰上的胳膊收緊了,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在她閉上眼睛,準備等他將她勒死或是扔到地上去時,他卻開口了,語氣陰冷得令她四肢冰涼。
  
  「她是個淫婦,以後不准再提起她!」
  
  「淫婦?」鳳兒忘記恐懼,突然大膽地問:「飛飛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吧?」
  
  「大膽!」這次譚辰翮發威了,他猛地將鳳兒半扔半推地丟到床上,怒不可遏地訓斥道:「不要得寸進尺!也不要試圖探測我的內心,我討厭這樣的女人!」
  
  說完,他轉身就往門口走。
  
  鳳兒不想讓他這樣走掉,可是又無力起身追他,便在他身後大聲說:「你說過昨晚你留下了,今天也會留下的,你說話不算話!」
  
  她的激將法顯然奏效了。
  
  那個已將門拉開一半的男人愣了半晌,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他將門再次關上,回過頭看著床上的鳳兒,見她的氣息急促不穩,手指緊張地抓著被單邊緣。他臉上的暴戾之氣一斂,換成了玩世不恭,虛假而放蕩的笑容。
  
  「看不出,妳已經喜歡上昨夜我們玩的遊戲了。美女相邀,我何樂不為呢?」
  
  說著他扯開身上的衣服回到床邊。
  
  他驟然改變的態度令鳳兒驚駭地睜大了雙眼,而他冰冷的眼神更令她害怕,她後悔自己將他叫住。
  
  「怎麼?妳害怕了?後悔了?」譚辰翮將衣服扔在凳子上,動作俐落地脫去褲子,蹬掉鞋襪,翻身跪在床上逼視著她。
  
  鳳兒是害怕,是後悔了,她想抓過被子來掩住自己。可是被子被他龐大的身軀壓住,根本拉不動。
  
  「起來,脫掉礙事的衣服,讓我今天再教妳幾招。」譚辰翮說著就伸手拉她。
  
  鳳兒受不了他這種浪子樣,想起他曾進出妓院與巧巧那種青樓女子為伴,不由怒氣猛升。
  
  她揮開他的手,往後一縮坐起身來,說:「你走吧,我不要你這個樣子,你這樣子就跟街上調戲婦女的流氓惡棍一樣,我不要!」
  
  譚辰翮聞言,眼光一凜,肅然道:「我譚辰翮就是這個樣子,妳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說完張臂向她撲來。
  
  鳳兒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抬腳就往他用力踢去。
  
  譚辰翮人大目標大,又跪在床沿,被鳳兒這全力一踢,正踢中胸窩,毫無防備的他身子往後一仰竟掉下了床。
  
  「辰翮!」鳳兒沒想到自己竟一腳將他踹下了床,當即慌了。
  
  她匆忙跳下床撲到他身邊,著急地道:「辰翮,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突然譚辰翮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陰鷙的眼裡充滿了暴戾。
  
  「潑婦,妳居然敢使用如此卑鄙的招數!」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揪住她的頭髮,宋娘為她精心梳理的髮髻當即散了。
  
  頭皮傳來鑽心的疼痛,但鳳兒忍著,她知道是自己過分了。
  
  「你打我吧,是我不對,我不該將你踢下床……」鳳兒淚水滂沱地說。
  
  譚辰翮怒氣騰騰地說:「我當然得教訓妳,天下哪有這樣的事,為妻的竟敢把為夫的踢下床?」
  
  他一把抱起她坐在床邊,翻過她的身子壓在腿上,撩起她的裙子。
  
  鳳兒知道她這頓打是無法倖免了,她老老實實地趴在他腿上,繃緊了肌肉準備承受他的重擊。
  
  她從來沒被人打過,不知道會不會很痛?緊閉雙眼,她低聲喃喃說:「爹爹,娘親,姊姊、妹妹,李家的列祖列宗們,請保佑辰翮,讓他不要打得太重,不要讓我太痛!爹爹,娘親……」
  
  手掌高舉的譚辰翮在扒下她的褲子,看到她白皙細膩的肌膚時已經無法下手,再聽她嘀嘀咕咕說著可憐的禱告辭,而禱告辭所求的居然是「保佑辰翮」,就更加無法動手了。
  
  他的手輕輕地落下,無奈地歎息。「算了,算了,妳連我的一下都經不起,打著也沒勁兒!」
  
  鳳兒一聽,忙回頭道:「你不打了?真的不打了?」
  
  譚辰翮沒好氣地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一句是一句,妳還真的想討打啊?」
  
  「不要,不要!」鳳兒急忙整好衣裳,怯怯地說:「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把你踢下床了……」
  
  想到自己剛才的狼狽樣,再看看鳳兒有趣的表情,譚辰翮真想放聲大笑。可是他不能讓這小女人太得意,於是他板著臉威脅道:「妳已經兩次對我不敬,若再有下次,我定將妳的屁股打得開花!」
  
  「是,是我不對。」長這麼大她從來沒有這麼粗魯地傷害過人,可這次她竟傷了自己夫君的自尊心,這讓她心裡如何能安?
  
  「好啦。」看她確實很不安,譚辰翮心裡得意,卻仍板著臉道:「我不打妳,但還是要懲罰妳,不然以後妳還會再犯。」
  
  「不會了、不會了。」鳳兒知道他既然剛才都沒有打她,那麼她就不用擔心他的懲罰了。
  
  「親我!」當鳳兒剛躺下,譚辰翮立即將她攬進懷裡,充滿霸氣地命令道。
  
  「啊?」鳳兒以為聽錯了,揚起臉來看他。
  
  譚辰翮理所當然地說:「快點,要是真的知錯了,就親我。」
  
  鳳兒看看他不像說笑的樣子,就大著膽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不對。」譚辰翮懶懶地說。
  
  鳳兒又在他另外一邊面頰上啄了一下。
  
  譚辰翮瞪大眼睛看著她,說:「這就是妳的道歉啊?」
  
  鳳兒趕快在他面頰上再用力親了一下,倉皇地說:「這、這可以了吧?」
  
  「不行,這裡!」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嘴唇。
  
  「這裡?」鳳兒看看他的嘴唇,發現他的嘴唇形狀很美,嘴唇不厚也不單薄,輪廓分明,顏色紅潤,再瞄向他的鼻子、雙頰和眉眼,真的越看越有吸引力。
  
  她從來沒有真正認真的看過他。以前她一直很怕他,從來不敢盯著他看。現在這樣湊到他鼻尖前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真的長得五官勻稱,眉目疏朗,方鼻闊唇。
  
  他的肌膚大概因長久日曬而較深暗,在燭光的照拂下煥發出悅目的光澤;他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洋溢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野性味道,那頭如墨般的濃髮和濃眉為他憑添了無限的粗獷魅力。哦,真沒想到他這麼寡言少語的人,竟是個沉重穩健的美男子!
  
  鳳兒讚賞的想著,但當她的目光對上他那雙黝黑的眼眸,看到其中明顯的笑意時,她臉上立刻顯現出羞愧和不安。
  
  她趕緊垂下眼睛,想避開他。可是他如何肯放過她?
  
  「我還等著呢?」譚辰翮嗄聲提醒她。心裡不無怨艾地想:有沒有搞錯?明明是要懲罰她的,可到目前為止,受到懲罰的分明是自己嘛?
  
  「等,等什麼?」鳳兒迷糊地問。
  
  譚辰翮不說話,噘了噘嘴。
  
  「哦……」鳳兒想起來了,平時她並不輕易動心。可是此刻,她不知怎麼地竟很想試試主動親吻他的感覺,於是她學著他的樣子,噘起嘴貼在他的雙唇上。
  
  不等她品嚐箇中滋味,譚辰翮已經張口嘴,將她噘起的小嘴含在口中。
  
  這就是「懲罰」啊?那真的不壞,挺甜蜜的。鳳兒傻傻地想。
  
  隨即譚辰翮用更多甜蜜的懲罰,將她帶入了忘我的兩人世界……
  
  **  **  **  **  **  **  **  **
  
  「她很漂亮。」
  
  稍後,當鳳兒依偎著譚辰翮昏然欲睡時,突然聽到他低沉的嗓音。
  
  開始她一愣,抬臉看他,見他平躺著,目光聚集在頭頂的木椽,臉色凝重,於是她明白他說的是他的前妻,於是她安靜地等待著。
  
  「我與她是在我爹爹的喪禮上相識,她是姑婆家的侄孫女,她的美麗一下子就吸引了我。」譚辰翮平靜的聲音彷彿在說他人的事。「後來姑婆做媒讓我娶她,她也願意,於是我們訂了親。守喪一年後,我蓋好了新樓娶回她。」
  
  譚辰翮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鳳兒知道要講到他心中最隱密的痛了,於是她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斷他。
  
  「婚禮在宗祠舉行,後來等我進新房時,發現她頭上的喜帕扔在桌上,可她並不在屋裡。我四處找,在偏廈找到了她……」
  
  譚辰翮的話斷了,他的胸膛起伏,似乎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鳳兒輕撫他的胸膛,小心地問:「她在那裡做什麼?」
  
  「她和一個男人緊緊抱在一起,她在親吻他!」譚辰翮艱難的說,每一個字都彷彿有千斤重。
  
  鳳兒震驚不已,她難以想像一個新娘竟會在新婚之夜對她的夫君做出這樣殘酷的事。她也同情譚辰翮的遭遇,大喜之日竟親眼目睹新娘紅杏出牆。
  
  「你、你很生氣?」鳳兒小心翼翼地問。
  
  「對,我很生氣,我想將他們碎屍萬段!看到我時,王美娟並不害怕,反而撩開衣襟讓我看她隆起的肚皮……她竟有臉求我不要打她,讓王士杭──那個佔有了她身軀的表哥走,還說她以後會好好對我,會幫我生很多孩子……」
  
  譚辰翮的聲音再次頓住,而鳳兒早已震驚得全身僵硬,連思維都十分混亂。
  
  那個女人居然懷了孩子嫁給譚辰翮,而那孩子就是……飛飛?喔,他們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無恥的事來?!
  
  譚辰翮高高興興地迎娶美女,卻在新婚之夜受到了這樣的侮辱,他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難怪他第一次叫她脫掉衣服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盯著她的腹部看。
  
  雜亂的思緒令她四肢冰涼,口舌麻木,她結結巴巴地說:「姑婆呢?姑婆該管教他們……」
  
  譚辰翮說:「她管教了。她訓斥他們的胡作非為,令王士杭從此不得到華雲城來,令王美娟好好待在家裡思過,令我寬恕他們,並感謝她送給人丁單薄的譚家一個寶貴的孩子!」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鳳兒的心卻碎了,她抽噎地說:「她不該那樣對待你,他們都不該那樣對待你……」滾燙的眼淚滴落在譚辰翮的胳膊上。
  
  譚辰翮轉過身捧起她的臉,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別哭,妳不值得為他們或是我流淚,況且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他輕輕抹去她睫毛上的另一滴淚珠,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為他哭過。
  
  他冷酷地微笑著說:「我已經報復他們了,我將王美娟關在這裡不聞不問,在她的旁邊建樓房跟妓女廝混,不准她的兒子認祖歸宗,不給姑婆好臉色看,甚至處處與她作對……我報復了!」
  
  可是,你也在報復你自己啊。鳳兒心裡哀傷地想。八年來他的每一天都生活在仇恨裡,生活在憤怒中,這樣的生活有何樂趣可言?
  
  「好啦,不要再說那些陳年舊事,快睡吧。」譚辰翮起吹滅了燭火,再次將她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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