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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雪在流(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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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3:1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雪在流 作者:嚴沁

第一章

  窗外霧很大,大廳中或站或坐的幾個人都沉默著,只有抽濕機的聲音在響。

  山頂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古老的樣式但內外都保養極好,園中花草樹木也修剪整齊,就是顯得空曠些,靜些。

  站在大廳中央的是陳漢律師,他下在宣佈一項遺囑。他的上司兼合夥人陸學森大律師的遺囑。陸學森在一星期前因心臟病去世。  

  或坐或站的是陸學森簡單的家人。

  「我名下所有財產全屬愛妻陳雪曼所有,包括動產與不動產,香港或海外的。屬於家族事業的廠和房產,按家族分派的比例,全數轉入陳雪曼名下  ——」

  坐在中間沙發上的雪曼的心已飄得好遠好遠,只見律師嘴動卻聽不見他說什麼。

  她想起第一次和陸學森見面的情形,那年她才十八,剛剛——剛剛——她心中一陣穩痛,畫面跳過去,已是第二年他們結婚的時候。

  她住新加坡,所以除在香港擺酒外,新加坡也大排筵席,場面轟動,有頭有臉的名人都到賀,說他們郎才女貌,千里姻緣,只是———她無法擺脫心中隱痛。是。這二十年來她都無法擺脫,卻又無可奈何。

  「陸夫人,你有什麼意見嗎?」陳漢炯炯眼神盯在雪曼臉上。

  「沒有。」她垂下頭。

  「我們就照學森的遺囑執行。」陳漢律師輕輕拍她。「節哀順變。」

  工人送走律師,其餘的人都坐下來。  

  「雪曼,對自己你有沒有什麼打算?」雪曼的大哥陳興從新加坡趕來幫忙。

  「沒有。」雪曼蒼白的臉上沒有半絲表情,她是個美麗細緻的女人。

  「或者你預備回新加坡娘家住一陣?」大哥非常關心這年輕守寡的妹妹。

  雪曼不是年輕,但三十八歲守寡,也的確太早了一些。

  「不。我不想旅行。」雪曼一口拒絕。

  「唉,你一個人在香港,又沒有兒女——」陳興不放心,「怎麼行呢?」

  「我會照顧自己。」雪曼心中隱痛又現。

  或者陸學森去世一星期,雪曼對一切感到麻木,不再有淚。

  「你這孩子,從小就倔強。」陳興五十歲的人,只能唉聲歎氣。「這樣吧!我回去找個合適的親戚來陪你幾個月,好不好?」

  「好。」雪曼無可無不可。  

  「香港這兩年治安越來越壞。你要小心。」做大哥的真是苦口婆心。當妹妹還是小女孩。「出入要工人司機陪著,要記得。」

  雪曼只是點頭,什麼都聽不進。

  陸學森是她這二十年的依靠,他寵她,愛她,什麼都不用她理,不用她管,她只養尊處優,只做高高在上的大律師夫人。誰知才四十八歲的學森說去就去,  連多一句都沒對她說就一睡不起。真的,她不知道要怎麼辦?她只覺得自己的那個帳幕失去了中間支柱,就倒塌在地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站得起來。

  三十八歲,她對這個數字完全沒意識,在學森面前,刀子永遠是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她永遠長不大,永遠需要保護,需要愛寵,年齡根本不是問題。

  事實上,三十八歲的她看來也只像二十多歲的美麗女人,年紀對她全無意義。
  
  一星期來,她只躲在臥室,連樓都不肯下,陳漢律師來了三次她都不見。  

  她有個感覺,自己的靈魂已隨學森而去。

  「夫人,」忠心耿耿的女工人珠姐上樓,「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求見,她是新加坡來的。」

  「她見我做什麼?」雪曼只望著窗外。

  「她說是新加坡大少爺讓來陪你的,還有封大少爺的信。」

  雪曼接過信隨手扔在窗台上。

  「送她到客房,晚餐時見她。」

  珠姐領命而去,大哥真派個人來陪她,還是個年輕女孩子,但,有用嗎?」

  黃昏時,珠姐陪她下樓,她看見了那個明眸皓齒卻顯得沉默的女孩。

  一眼看見她就喜歡這孩子。

  「我是丁寧兒。阿姨。」女孩子說。聲音裡有關冷漠。

  「你叫我阿姨,你是——」雪曼說。

  「我是你侄女,媽媽是雪茹,你姐姐。」

  「哦——」雪曼呆怔著。雪茹是她唯一的姐姐,姐妹倆感情極好,但雪茹幾年前死了丈夫,近年再嫁,據說嫁得不好,這丁寧兒是雪茹和前夫丁健的女兒。「寧兒,我沒想到是你。」

  「我小時候見過雪曼阿姨。」寧兒說。

  「是是,我們見過,」雪曼有著難免的興奮,「怎麼會讓你來?」

  「我最有空。」寧兒淡淡地,「我放暑假。」

  「你在念大學,」雪曼盯著這侄女,如果——如果——她的心又隱隱作痛。「我很高興你願意來陪我。」

  「雪曼阿姨比傳說中更漂亮。」

  「不不,珠姐,把寧兒小姐的行李搬上樓,我臥室隔壁。」

  「不會打擾你嗎?」寧兒相當有教養。

  「你是雪茹的女兒,我們應該親近些。」

  「我是來陪你的。」寧兒說。

  寧兒的神情,語氣都很冷漠,和新加坡熱帶長大的女孩不一同,而且她皮膚白晰細緻,看來更像香港人。

  「大哥真有心思,」雪曼搖頭,「你一來到我的心就振奮起來,很奇怪。」

  「媽媽說,只要能令你開心,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寧兒說。

  「雪茹好不好?近況怎樣?」

  寧兒的臉色沉下來。

  「他們夫婦並不和睦,時常不開心。」

  「啊——那麼你呢?」雪曼關心。

  「我?」寧兒沒有表情地搖頭。「再過兩年我大學畢業就能自立。」

  「你已二十歲,你看來比實際年齡小。」

  「阿姨看來只像我姐姐。」寧兒即使說這樣的話,也很冷漠淡然,很奇特。

  「你那後父叫什麼名字?他是怎樣的人?」

  「他叫黃才棟,是個小商人,」寧兒面無表情,好像講一個漠不關心的陌生人,「是那種雖無過犯,面目可憎的人。」

  雪曼忍不住笑起來。

  「雪茹怎麼肯嫁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寧兒有點出神,「也許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先丈夫的理由。」

  雪曼不便再問下去。

  寧兒住了三天,把珠姐她們幾個工人安排得有條不紊,家裡弄得好好的。她竟然是個極好的管家。

  雖然她講話冷冷的,又沒什麼表情,但是工人們顯然都喜歡她。她還向雪曼建議,可裁掉一兩個工人,改請一個警衛。

  「這房子獨立在山頂,安全比較重要。」她深思過才說的。

  「一切依你。」雪曼喜悅。「你辦吧!」於是她辭了個打雜工人,理由是「主人那麼少,又不常請客,打雜的沒用處。」又辭掉一個花王。「一個人可能比兩個人做更好,更勤力,我們試試看。」

  然後,她找陳漢律師替他們找了個很穩妥的警衛,四十五歲,有長期保安經驗。

  「我從新加坡來到,總要幫阿姨做一點事,不能白來一趟。」她說。

  陳漢律師是陸家常客,總來報告律師樓的生意或日常情形。

  「要你多費心,不好意思。」雪曼應酬著。

  陳漢的視線永遠在雪曼臉上。他也許有意思,若不揭開,天真的雪曼永遠不會感覺到。

  「不,不可能。」雪曼大吃一驚。「怎麼可能?他比我還小兩歲,而且是學森的徒弟。」

  「阿姨,相信我,我不會看錯。」寧兒說。

  「不,不,千萬別說穿,免得大家不好意思。」雪曼驚魂未定,「我是師母。」

  寧兒只是微微笑,什麼也不說。

  生活安定焉,寧兒開始她的晨運。

  每天清早她必在屋子四周跑步,她是快跑而不是大家愛做的慢跑。

  「發明慢跑的人已去世,他都不能令自己長壽健康,我為什麼要學他?信他?」寧兒對所做的一切都有理由。

  也許她這個理由,每天快跑回來她總是全身汗,皮膚緋紅。洗完澡出來陪雪曼早餐,容光煥發得令人羨慕。青春健康無價。

  寧兒高而苗條,皮膚緊緊的泛著光亮。雪曼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刀子不也是這樣嗎?當年——彷彿好遠了。

  「下午我們出去逛逛街,好不?」雪曼說。她覺得每天把年輕的寧兒困在家中是罪過。

  「阿姨想去,我陪你。」寧兒永遠這麼淡淡的,沒有什麼笑容。

  「是。出去散散心也好。」雪曼在鼓勵自己。

  「你甚至可以去旅行。」寧兒說:「也許會累,但出去一次你的感覺會很好,心也開朗。」

  「你陪我去?」

  「只要你喜歡。」寧兒淡淡地笑了。

  雪曼望著寧兒,眼中彷彿閃動著許多細碎的星晨,美麗卻又複雜。

  「或者再過一段日子。」她說。

  日子過得很平靜,不,太平靜,家中大門都極少開的,除了那唯一的訪客陳漢,他總是按照候就來到。

  「其實律師樓的事你不必告訴我,我根本不懂。」雪曼柔聲說:「你是學森最信任的好朋友,你主持一切就行了。」

  「律師樓二十週年紀念,公司同事希望你來主持晚會。」陳漢目不轉睛。

  「不必了,我沒有心情。」

  「這是學森的公司,他創立的。二十年是個難得的日子,讓寧兒陪你出席。」

  「我考慮一下。」

  「我會來接你們。」他非常熱情周到,「所有同事見到你都會很高興。」

  「好——吧。」雪曼無所謂。

  「寧兒在一邊看著,一聲不出

  ********************

  暑假即將過去,寧兒回了一趟新加坡,把該帶的東西全搬來香港,她是打算在香港長住,陪伴雪曼。

  「會不會掛念雪茹?」雪曼不好意思。

  「陪你比較重要,你需要。」寧兒這麼說。開學了,何傑飛回美國繼續學業,寧兒也在香港大學安頓下來。

  「習不習慣?」雪曼關心。

  「總是讀書。」寧兒淡淡地。

  看得出來,雪曼很依賴寧兒,寧兒彷彿已代替了學森的地位,她上課時雪曼就巴巴地等著,非等她回來才安心。

  「寧兒,晚餐吃江浙菜,好嗎?」雪曼問。

  「寧兒,想不想吃意大利餐?」

  「寧兒,我們去試湖南菜。」

  雪曼全心全意在寧兒身上,寧兒卻總是淡然應付,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寧兒平時一輛寶馬五二五上學,有時她嫌運動不夠,也搭山頂巴士,然後再走一段路回家。開學了,沒時間晨跑,她很不慣  。

  下了巴士,她抱關幾本書慢慢往家裡走。何傑走後,何哲很少主動再來找他們,偶爾一個電話,也不熱烈。何家兄弟個性剛剛相反。奇怪的是:在學校也不曾碰到何哲。

  「嗨。」有人招呼她。

  她抬頭,看見何哲。他黑眸仍然深藏不露,男孩子長睫毛非常漂亮。

  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剛放學?」寧兒問。

  「比你早一班車回來,等你。」他說。

  「等我?知道我搭下班車?」

  「我上車時你正在排隊。」他眼光閃閃,很是難懂。

  「有事嗎?」

  「好久沒見你。」他說得有些為難。「願意到我家坐坐嗎?」

  「好。」她爽朗地。反正時間還早。

  他們並肩走在陽光下,賞心悅目的一對。

  何家,也是獨立的一幢房子,兩層樓高,只是沒有圍牆。

  草莓坡上的房屋劃一,全是一個式樣的,雖沒圍牆卻有警衛,是個極高級的住宅區。

  他打開門請她進去。「家裡只有工人和我。」他說。

  「悶不悶?為什麼不搬到美國跟何傑與父親一起住?」

  「不喜歡美國。」他搖搖頭。「我從中三開始在美國讀書,拿到碩士學位就回來,我一直不喜歡美國生活。」

  「我卻不喜歡獨自一人。」她笑。「我覺得孤獨比什麼都可怕。」

  「你不可能孤獨。」

  「小時候一直是我一個人,父母都外出工作,我在孤獨中長大。這幾個月陪我阿姨,反而是我二十年最熱鬧的日子。」

  「我很意外。你看來爽朗。」

  「這是個性,與孤獨無關。」

  「你像父親或母親?」

  「都不像。」她笑起來,「真是奇怪。」

  樓梯在響,有人快步下樓。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個高大,神氣漂亮,有一對和何哲一樣眼睛的男人,他的笑容還在臉上未收盡,眼中卻是一片驚愕。

  「不知道家裡有客人。」他眼睛盡在寧兒臉上,「我是何嘯天,何哲的父親。」

  父親?寧兒以為是哥哥,他看來那麼年輕,那麼神采飛揚,怎像父親呢?

  他叫何嘯天?這麼囂張狂放的名字,和他的人和性格倒是極相襯。

  ***********

  「何先生。」寧兒站起來。

  「何先生?」他叫。「該叫『安扣』。」

  「爸爸,不知道你回來。」何哲說。

  何哲也出色,也漂亮,不知怎麼回事,跟何嘯天站在一起,就矮了半截似的。

  人比人,真殘酷的事實。

  「有一點事,臨時決定。」何嘯天的視線還在寧兒臉上,「你貴姓?」

  「丁寧兒,我住在阿姨家,就在山頂。」

  「哦!何傑說過那幢最有氣質的房子。」何嘯天不以為意。「你們坐坐,下次見。」

  他再看寧兒一眼,飄然而去。寧兒深深吸一口氣,坐下,剛才何嘯天盯著她看時,她彷彿被個網罩住,動彈不得,呼吸不暢。這何嘯天有好霸道的壓力。

  「你父親和你們兄弟不像。」寧兒胡亂說。

  何哲只淡淡地笑。「爸爸的事業最成功,然後,他交女朋友的手段也極成功。他突然回來一定是約會某個美女在香港見。」「這是你母親不告而別的原因?」寧兒恍然。

  「但爸爸是個好人。」何哲說得無可奈何。「他心地善良,極有責任心,只是愛心氾濫。當然,每個人都有些缺點,我們不是神。」

  寧兒搖搖頭。對這風流,狂放不羈的男人卻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真話。

  聊了一陣,寧兒告辭回家。何哲堅持要送,於是他倆又回到雪曼的家裡。

  「你比平日遲了一小時。」雪曼說。

  「到何哲家坐了一陣。」寧兒淡淡地。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下次還是開車上學比較好,我比較放心。」

  「好。」對雪曼,寧兒千依百順。

  「何哲,聽說就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太寂寞的話,多來這兒坐,大家都有伴。」雪曼說。

  她一心以為何哲和寧兒該是一對。

  「謝謝。」何哲點點頭,把視線移同寧兒。

  寧兒,總是他視線的焦點。

  下雨。寧兒決定自己開車上學。

  汽車從山頂轉出來,向山下直駛。前面就是草莓坡的支路,不知何哲回學校沒有?早知今天下雨可以約好一起去,不必開兩部車這麼麻煩——草莓坡彎路突然衝出一輛車,砰然一聲和她相撞。

  寧兒在車中震了一下,並不重。開車不能胡思亂想,一想就出事。驚魂未定,撞她的那車走下一人。

  「對不起,全是我錯,我開得太快,下雨路滑,原諒我,我賠償一切。」

  寧兒抬起頭,看見何嘯天。

  「是你?」她笑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丁寧兒?」他也笑了,笑得好開懷。「原來是你?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小小傷。」寧兒說:「我得趕去上學,沒時間了。」

  「等一陣。」他去把車泊在路邊。「你順路帶我去中環,我會叫人把這輛車拖去修理。」

  「需要修理?仍能開,我看不嚴重。」

  何嘯天已不理三七二十一地坐上來。

  「雨天,如果開到一半車壞了,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免麻煩,你送我一趟。」他笑。仍是那副開懷的模樣。

  寧兒默默開著車,敏感地覺得旁邊有人在注視她,打量她,她很沉得住氣,專注開車絕不理會。

  「你不知道我在注視欠。」他反而忍不住。

  「你覺得我臉熟?像某一個人?」她說。

  「的確是這樣。」他驚異地。「你的側面很像一個人,不過——不可能。」

  她莞爾。不過是追女人的手段而已。

  「會不會不可能的事到你口中都變得可能?」

  「不不不。」何嘯天搖搖頭,不再說下去。「模樣兒有點像,神韻卻完全不同。你硬朗獨立多了。」

  「我到中環什麼地方放下你?」她問。

  「啊——置地。你在置地廣場停。」他彷彿是神思不集中。「下午你幾時放學?」

  「中午就放學。」她不以為意。

  「十二點半。」他理所當然地。「十二點半你來置地門口接我,我們一起回家。」

  她呆在那兒,管接還管送?

  「記住。我在這兒。」下車時他重複一次。

  一下子,英偉瀟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

  寧兒聳聳肩。這何嘯天真是個奇特的人,他竟然連禮貌,連客氣都不講。

  回到學校,上課下課,腦中依然是那張開懷的俊臉。中午,開車離開時還見到何哲,這個時候遇到他?不,她立刻鑽進汽車,飛馳而去。

  她記得自己十二點半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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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3: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緩緩地駛向置地,遠遠已看見何嘯天。他高而出眾,鶴立雞群。  

  「果然守時。」他愉快地坐上來。  

  寧兒不晌,把車駛向回家的路上。  

  「可否陪我吃中飯?」他像隨口問。  

  「我答應阿姨回家,怕她擔心。」  

  「打個電話回去。老人家是這樣的。」  

  老人家?寧兒心中暗笑,看見雪曼,他恐怕要後悔講了這樣的話。  

  「我試試。」寧兒竟答應了。  

  她心中有躍躍欲試之感。他令人樂意親近。他們在山頂的占美廚房午餐。  

  「不知道附近有這麼好的餐廳。」她說。  

  「在香港,你不知道的好地方太多了,讓我慢慢介紹給你。」他說。  

  「你又不在香港。」  

  「第星期回來一次,很方便。」她搖搖頭。他大概這麼隨便講話慣了,明知他不真心,不負責,她就放在一邊。  

  「為什麼住阿姨家?」  

  「陪她。姨丈去世不久。」  

  「哦——」他聳聳肩。「生老病死,任何人都逃不過的命運。」  

  「陪個老人家。是否很悶?」  

  又「老人家」?寧兒忍不住笑。  

  「不悶,很好。」她說。有促狹的心。「我跟阿姨很合得來。」  

  「難怪你神情淡漠,沒有強烈一點的喜怒哀樂,年輕人不該如此。」  

  「我個性如此。」  

  「我來改變你,令你快樂起來。」  

  「從來沒說過自己不快樂。」  

  「我看得出。」他用手指指她眉心。「這是一種感覺,不必講的。」  

  「你很霸道,很主觀。」  

  「驕傲的男人都如此,我驕傲。」  

  「你是條件好,有驕傲的道理。」  

  「從不理條件,從小就是如此。」他慢慢地進餐,很享受的模樣。  

  「何哲,何傑全不像你。」  

  「阿傑太外向熱情,阿哲太深沉,什麼都  放在心中,  我介乎他們之間。」  

  「不,你另樹一格。」寧兒又笑。和他在一起又親切又舒服。這麼出色  的成熟男人,附近的人都在羨慕地注視他們。  

  「我風流卻不下流,女朋友雖多,我對她們每個人真心。我也負責。」  

  「那是一種我不能想像的情形。」  

  「為什麼?」  

  「我喜歡專一  ,多情會惹禍。」  

  「四十八年了,我何曾惹過禍?每個女人離開時都開開心心,我善待她們。」他頗自傲。  

  「善待?那些女人不傷心?」  

  「傷心?怎麼會?我仍愛她們,我們仍是朋友,」他笑,「你思想古肅狹窄。」  

  「錯了,若我付出是真情,無論你怎麼『善待』我,我仍會傷心。這不是任何事物能代替,能補償的。」  

  「不不不,你不懂,我從來不傷她們心,只愛她們。」他想一想。「或許你還太小,不明白,男女間相處是種藝術,藝術,你懂嗎?藝術是不會傷心的。」  

  「我的思想比我年齡成熟很多。」她不服。  

  「不要和我比。你是阿哲的朋友。」  

  她下意識地皺眉。何哲的朋友?不是他?於是,她沉默下來,不想再講更多的話。午後,她送他回家,就此道別。他並不是那麼重視她的,是不是?何哲的朋友。他邀她午餐,只不過為早上輕微碰撞她的車而道歉而已。  

  「跟誰午餐?何哲?」雪曼愉快地問。寧兒隨便點頭。怎麼大家都認為是何哲呢?  

  做完一些功課,她下樓陪雪曼喝下午茶。  

  「剛才我接到一個電話。「雪曼的眼睛發光,有著異樣的興奮。  

  「誰?誰打來的?」  

  「卡地亞。」雪曼神采極其動人。「他們接受了我的設計,並要我再寄些去。」  

  「太好了,」寧兒大喜,「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有這方面的天才。」  

  「我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雪曼連講三次,像個樂極忘形的小女孩。「我想不到會這樣,真的。原來我是可以的。  

  「當然你是可以,不僅可以而且極優秀。」寧兒說:「你低估了自己。  

  「不,你不明白。以前我——曾失敗過。「她臉上掠過奇異之色。  

  「失敗?被人退稿?這算什麼失敗?「淡漠的寧兒也被感染得興奮。「誰不在失敗中長大?」  

  「不。我的不是這種失敗,」她振作一下,笑容重現,「不提以前,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今天這麼開心。」  

  「立刻再寄幾幅去。」  

  「我不想寄舊的,想新設計幾套更好的,珠寶也日新月異。」雪曼臉色緋紅。  

  「明天就開始。」寧兒鼓勵。「今晚我們慶祝,一定要慶祝。這是好的開始。」  

  「怎麼慶祝?」雪曼眼巴巴的,真像孩子。  

  「請些朋友來。這麼開心的事要與人分享,是卡地亞接受你的設計哦。」  

  「我沒有朋友。」雪曼說:「別請陳漢。」  

  「為什麼不要陳律師,他一定會來。」  

  「你打電話,我去吩咐廚房。」雪曼走開。  

  何哲在電話裡聲音頗猶豫。  

  「我——一定要來?」他問。  

  「你有事?」  

  「我約了爸爸,他明天回紐約。」他說。  

  「那麼——可否也請他?」寧兒自作主張。她希望雪曼有熱鬧的慶祝會。  

  「我問他,請等一等。」  

  半分鐘後,何哲回來,聲音也開朗了。  

  「好。我們七點鐘準時到。」他說。  

  寧兒又打給陳漢,他欣然應約。  

  這幢被稱為山頂「最有氣質」的屋子突然熱鬧起來,自陸學森去世後,還是第一次如此。  

  陳漢提早十分鐘來,他還物地回家換衣,非常尊重。尤其雪曼的慶祝會,他巴不得以自己最好的形象出現。  

  七點整,門鈴再響。  

  寧兒飛奔過去開門,什麼事令她熱烈起來?  

  何嘯天跟何哲兄弟般站在那兒,一身瀟灑便裝的嘯天,比兒子更光芒四射。  

  他把手上一束花遞給寧兒。  

  「你的。」他微笑。  

  寧兒的笑容擴大,從不曾在她臉上出現過的強烈表情。  

  「謝謝。我會替你轉送阿姨。」她很懂事。  

  帶他們進客廳,介紹給陳漢。大家正在寒暄時,雪曼從樓上下來。  

  她穿一套白色的仙奴,線條簡單明快,令她看來更年輕。  

  「阿姨來了,讓我替你們介紹,」寧兒一心以何嘯天為主,她拖著雪曼過來,「她是我『老人家』阿姨雪曼,他是何嘯天,何哲的父親。」  

  雪曼呆怔一下,並沒有跟何嘯天打招呼。這是任何人初見他的反應,太出色的男人。  

  「雪——曼?」何嘯天怔怔地望著雪曼。「我們以前見過面?」  

  「不。」雪曼搖搖頭,輕聲說。  

  她對陌生人從來都冷淡。  

  何嘯天並沒有放棄對她的注視,即使雪曼轉向跟陳漢說話,他仍定定地望著雪曼,彷彿在研究什麼。  

  五個人圍著圓餐檯,氣氛並不熱烈,也許是有人陌生人何嘯天,所以雪曼比較沉默。  

  寧兒甚後悔,她不該把何嘯天請來。她擔心雪曼不高興。  

  奇怪的是何嘯天也很少說話,和他一貫的形象不合。  

  寧兒只能努力製造氣氛,她把雪曼被卡地亞接受了她的設計一事宣佈,大家一陣恭喜開心。何嘯天突然問:  

  「你學珠寶設計的?」他望著雪曼。  

  「不。」雪曼依然冷淡。  

  「那麼為什麼投稿卡地亞?」  

  「興趣,」寧兒搶著答,「阿姨這方面很有天才,我鼓勵她。」  

  「從小的興趣?」何嘯天緊追著這個並不有趣的題目不放。這不是平日的他。  

  「不是。」雪曼皺眉。她答得很倔。  

  寧兒心頭歎息。她錯了,完全錯了,這何嘯天完全破壞了今夜的氣氛,看來雪曼對他很不以為意。寧兒非常後悔。  

  陳漢倒很想跟何嘯天結交,但是何嘯天看來有點心神不屬,注意力完全在雪曼身上,好幾次陳漢問話他都聽不到,這倒真引起了些尷尬。何哲把一切看在眼裡,他是個很得體的年輕人。晚飯結束立刻拖著父親回家。  

  「希望還有機會見到你。」何嘯天握住雪曼的手。「我們以前沒見過?」  

  雪曼臉色一沉,他只好放手告辭。  

  「何嘯天是什麼人?你知道嗎?」寧兒不安地輕聲問陳漢,並偷看一邊的雪曼。  

  「一個成功的實業家。」陳漢說:「在商界頗有影響力,他最大  的名氣在外是風流。」  

  「何哲也這麼說他父親。」寧兒說。  

  雪曼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但她在聽。  

  「但他不是壞人,」陳漢微笑,「他不是玩女人,而是真心跟她們談戀愛,對她們極好,所以名聲不壞。」  

  「可以這樣嗎?那眾多女人不妒忌吃醋?」  

  「他極有辦法,」陳漢看雪曼一眼,「他的女朋友遍佈全世界,都是高貴又漂亮的女人,他極挑剔。」  

  「怎可能有這樣的事?」  

  「我不知道,我不是他。」陳漢笑。「大家還說,他是義氣好女。」  

  「為什麼盡要談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雪曼說。她並未指責寧兒冒失把他請來,卻道出自己不滿。「這人狂妄放肆。」  

  「對不起,阿姨。」  

  「不怪你,」雪曼笑起來,「誰知道何哲的父親是那麼一個人。」  

  又談了一陣,陳漢也告辭離去。雪曼和寧兒回到樓上。  

  「對不起,我破壞了你慶祝會的氣氛。」寧兒由衷地再說一次。  

  「讓我們有機會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人。」雪曼說。  

  寧兒開車上學,遠遠看見何嘯天站在草莓坡的出口等著。他等她。  

  「嗨。」見她停車,他立刻坐上來。「還以為你已離開。我等了半小時。」  

  「不是今天飛紐約?」  

  「取消了。」他開門見山地。「我想再見你的雪曼阿姨。」  

  「老人家也見?」她取笑。心中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我覺得以前一定見過她,不過不刻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有點苦惱。「她是個極有魅力,極吸引人的美女。」  

  「我應該說什麼?」  

  「什麼都別說,聽我傾訴。」他半開玩笑,「怎麼不早說她如此年輕?「  

  「她並不等著我推銷。」  

  「我擔心自己對她神魂顛倒。」  

  「阿姨是嚴肅的人,不能接受你這種花花的不正經。」  

  「我再正經了沒有,昨夜想了一夜。」  

  「想她?」她嚇了一跳。  

  「不不,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有她給我的那種感覺,我興奮得失眠。」  

  「抱歉。相信阿姨對你印象並不好。」  

  「看得出,昨夜她根本不理我,跟那陳漢卻談得很好。」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消息?」  

  「追女人我永遠是獨行俠,勇往直前。不會求助於你。」  

  「又等我?」  

  「我說不出。」他的神情像何傑那麼稚氣,「寧兒我突然又有戀愛的感覺。」  

  「單戀。」  

  「我們賭。世上沒有追不到的女人。」  

  「太自信往往會是失敗的主因。」  

  「看我的。從今天起,我長駐香港。」他豪氣萬千,「為她。」  

  「姨丈才死半年。」  

  「那又怎樣?他若在世我也一樣追。」  

  「你不覺得荒謬?」  

  「最荒謬的是我遇見了這種超水準的美女而不去追。」何嘯天說。  

  「請三思。我不想惹麻煩。」寧兒有點煩惱。「昨夜不該請你。」  

  「這是緣,明白嗎?」  

  「何先生,阿姨會怪我。」  

  「我的事自己擔當,不會難為你小女孩。」  

  寧兒已盡力,只能閉口。  

  這幾天上學放學她都不安,怕遇到那莫名其妙的何嘯天。放學時,經過走廊,何哲也剛從課室裡走出來。  

  「學校不大,卻很難碰到你。」他說。  

  「我有車,你呢?」  

  「搭你便車。」他彷彿很開心。「爸爸去了南非,我又單獨看家。」  

  「不是說長駐香港嗎?」她衝口而出。  

  「他說的嗎?」何哲意外。「南百是臨時決定去,那兒有粒大鑽石拍賣,他極喜歡。」  

  「他也做鑽石生意?」  

  「不。大概是送給女朋友。」他笑。「那粒五十幾卡的鑽石叫『愛之光』,粉紅色的。」  

  「有他那樣的條件才能真浪漫。」  

  何哲笑一笑,不置可否。  

  「那夜爸爸令我尷尬,他從來不是那樣的人,那夜失態。」他提起。  

  「他是真性情,沒人怪他。」  

  「我曾經想過,世上會不會有一個女人,能把爸爸制服,讓他安定下來。」他說。  

  「江山易改。沒有女人肯擔當此大任。」  

  「愛情呢?」  

  「現代沒有這麼笨這麼傻的愛情。」  

  「你對愛情的看法如何?」他問得頗老土。  

  「沒有想過,不大相信。」  

  「但是以前為什麼會有?那麼動人那麼美那麼刻骨銘心的?」  

  「看了太多書和電影?」  

  「不。從小我相信愛情。」他居然這麼說,「這是不是現代人情操修養太差?」  

  「我不懂這問題,但愛情是件費時失事的事,不能否認。」  

  「我對自己的信念很固執,很堅持。」  

  「你看來是。」寧兒笑了。「祝你找到一個懂愛情的女孩。」  

  「一定有的。一定。」何哲說。  

  車廂裡很溫馨恬適,兩個年輕人的觀點卻不一致,看來並不影響友誼。  

  「雪曼——阿姨的陸先生是否有段動人的戀愛故事?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人。」他突然問。  

  「一無所知。」她聳聳肩。  

  「你不好奇?」  

  「我很實在。我怕虛無縹緲的事,這往往帶來痛苦。而我,只要平靜的人生。」  

  「這不像你這年紀講的話。」  

  「雖然我比你小五歲,可能我想得比你多。」她看他一眼。「你外表深沉難懂,你的眼睛很深奧,但你看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不能因一個愛情觀就定了我的型。」他搖頭,「我的痛苦往往是想得太多。」  

  「你有痛苦?」她很詫異。  

  「誰沒有?甚至有些與生俱來。」  

  她想了一陣,又笑起來。  

  「你的確很難懂,至少我不懂。」她說:「你看來有些矛盾。」  

  「也許。不過,我會慢慢解決自己的問題。」  

  「很奇怪,你們父子三人全然不同,可能有一個像母親。」  

  「如果有一個,我相信是我。」他很有把握。「阿傑至少像爸爸,熱情活潑。而我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形,相信像她。」  

  「什麼莫名其妙的情形?」  

  「相不相信我很小器?善妒?有些時候我又會鑽牛角尖。」  

  「那又怎樣?」  

  「不像爸爸。」他說:「母親突然離開我們,相信與這些個性有關。」  

  「是。的確沒女人能忍受你父親的風流。」  

  「但是爸爸是好人。」  

  「有人已替他說過了。何嘯天大名在外,陳漢律師知之甚詳。」她笑。  

  「陳律師喜歡雪曼阿姨?」他敏感得很。  

  「不置評。這不關我事。」寧兒說。  

  「她一定不會喜歡他。」他突然肯定地說:「他沒有那種氣質。」  

  「什麼氣質?」  

  「那種——很微妙的,令女人動心,可以稱之為戀愛氣質。」說完,她臉紅起來。  

  「戀愛氣質?」她顯得很開心。「或者吧!有人天生情種,有人一輩子不懂愛,也許你說的就是這些。不過,我可感覺不到。」  

  「可以感覺的。」他認真地說:「只要你專心一意注意那個人。」  

  「那麼誰有?」  

  「雪曼阿姨?」  

  「不是何嘯天先生?」  

  「我沒去感覺過爸爸,他是父親。」  

  「還有誰?」  

  「我感覺到你並非你自己說得那麼實在,你也許有,還有——我。」  

  她沉默下來,他可是在暗示什麼?  

  「歐洲有個交響樂團來,想不想聽?」他問。  

  「雪曼阿姨一定喜歡,一起去?」她說?「不過只可以我們三個。」  

  「我明白。」他是喜悅  的,看得出來。  

  她送他回草莓坡,然後獨自回家。  

  雪曼居然不在家,很令人意外。  

  「陳律師接少奶走。」珠姐說:「少奶多出去走動是對的。」  

  「也有沒有留話給我?」寧兒問。  

  「她會回來陪你晚餐,」珠姐笑,「少奶不知道多愛惜你。」  

  「難道你不惜我?」寧兒故意說。  

  「寧兒小姐,今天有人打電話找少奶,是男人,不是陳律師。」珠姐突然神秘地。  

  「是誰?」  

  「不知道。少奶聽兩句就收線,好像很生氣的樣子。」珠姐眨著眼。老工人的好處甚多,最大的毛病是多事。  

  何嘯天?不,他不在香港。會是誰呢?一個令雪曼生氣的男人?  

  寧兒莫名其妙地好奇起來。  

  雪曼回來時顯得  精神很好,很愉快。  

  「我到律師樓簽字,」她說得輕描淡寫,「我把監管律師樓的事委託給我,寧兒,以後你就代表我。」  

  「我?」寧兒意外,這是大責任。「阿姨,我不懂,而且沒理由--我是說沒資格。」  

  「我說你就是你。」雪曼在這方面極天真。「我無法面對陳漢提出那麼多的正經事,公事,我頭昏腦脹。」  

  寧兒想一想,點頭。她是爽快的人。  

  「我學習。我盡力而為。」  

  「陳漢不送你回來?」寧兒又問。  

  「有司機接送。」雪曼說:「後天有個晚會,我答應讓你做他的舞伴。」  

  「我?」寧兒意外。  

  「他請我,我不方便。」雪曼笑得有深意。「多認識些男性,多選擇。」  

  「你不認為我太早?」  

  「早?當年我十八歲就嫁了。」雪曼說:「二十歲開始選,不早。」  

  「今天才跟何哲討論過,我在感情上很實在,要肯定地抓在手心裡,不虛無縹緲。」寧兒在雪曼面前漸漸多話。「我不浪漫。」  

  「你是嗎?」  

  「何哲不同意。他提出一種戀愛氣質,他就他,我還有你都有這種氣質。」  

  「戀愛氣質?」雪曼笑。「他怎瞭解我?」  

  「他說感覺。」  

  「很得意的年輕人。」雪曼說,彷彿就陷入沉思,不再言語。但眼角是笑。  

  

  因為下午曾外出,雪曼很早上床休息。再有電話,工人都轉到寧兒房裡。  

  「哈羅,是雪曼嗎?」遙遠的聲音,很急切。  

  「誰?」寧兒沉聲問。「我是寧兒。」  

  「小傢伙,我找你阿姨。」何嘯天的聲音。  

  「阿姨睡了。」正在做功課的寧兒精神一振。「你在哪裡?」  

  「還在約翰尼斯堡。」他說:「她不肯聽我電話?」  

  「中午也是你打來的?」寧兒冰雪聰明。  

  「並不犯罪,是不是?我只問候。「  

  「有人覺得是騷擾。「  

  「太殘忍。我由衷地。「  

  「何先生,停止吧!我不想背上介紹的罪名,請放過阿姨。「寧兒半開玩笑。  

  「是她抓住我,不放過我。」  

  「黑白顛倒。」  

  「你不信一見鍾情?」  

  「阿姨不是你那種人,她不玩任何遊戲,她是認真嚴肅的人,」寧兒半真半假也得再三提出警告,「不要惹出禍事。」  

  「或者是美好的事呢?」  

  「我不能信你,她是我唯一的阿姨。」  

  「好像我會害死她似的,」何嘯天極不以為然,「愛,是上帝賦予的。」  

  「不是你那種博愛。」  

  「你聽過一句千帆過盡皆不是嗎?」  

  「不是借口,太低俗。」  

  「不要你幫助,至少給我機會。」  

  「我擋不住你,我知道。但你必須明白,我的身份是阿姨身邊的保護神。」  

  「我會感動你。」他肯定地。「兩天之後我回來。我還會打電話。」  

  「此行成功嗎?」  

  「從來沒輸過。」他說。「晚安。」  

  他買到了那粒五十幾卡重的粉紅色「愛之光」鑽石?這瘋狂的男人。  

  兩天之後,該是何嘯天回來的日子,也是寧兒陪陳漢參加晚會的時候。  

  寧兒沒穿低胸窄腰的晚裝,她不是那類型。她只穿一套黑色的阿曼尼絲套裝,西裝長褲,十分有型。  

  陳漢笑吟吟地接她而去。  

  陳漢是典型的香港出色男士,雪曼雖是他第一選擇,他也不拒絕還有第二,三目標,成功是唯一目的。  

  雪曼獨自在家看一張鐳射碟。  

  珠姐帶進來一位客人,風塵僕僕的何嘯天。看見他,雪曼的眉心緊皺起來。  

  「雪曼,我剛下飛機。」他熱情地。  

  「寧兒不在,」雪曼十分冷淡,冷淡得過份,她從不是這樣的人。「明天你再來吧!」  

  「我找你,」何嘯天有縛手縛腳之感,「我們能否談談?」  

  「時間太晚,我想休息。」完全不給機會。  

  「為什麼拒我千里之外?「他忍不住說。  

  已轉身的雪曼停了一下,然後還是繼續往裡走。  

  「我們並不是朋友,對不起。「她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樓梯上。  

  珠姐錯愕地望著那出色的不速訪客,從未見過女主人對客人如此絕情無禮。  

  「對不起,何先生--「她不安地。  

  「我不明白,工並未得罪她,是嗎?「何嘯天英俊的臉上一片難堪。  

  「或者,寧兒小姐在時你再來。「好心的珠姐也於心不忍。  

  何嘯天是那樣英俊出色。  

  「寧兒去了哪裡?」他問。  

  「和陳律師參加晚會。」珠姐老實說。  

  「謝謝,我走了。」他轉身離開。  

  在晚會中的寧兒並不知道發生這段插曲,她平靜地享受香港上流社會盛會的氣氛。陳漢是個極好的舞伴,他風度翩翩,又熱情體貼,朋友又多,令寧兒覺得很舒服,很愉快。「香港的晚會和新加坡的氣氛不同,  我很喜歡此地的一切。」她說。  

  「那麼,我將會有長期固定的女伴了。」陳漢有的是律師的女口才。  

  她沒出聲,只是笑。  

  一位侍者走過來,恭身對陳漢說:  

  「陳律師,你身邊的可是丁寧兒小姐?」他看來認識陳漢的。  

  「是。」寧兒呆怔一下。  

  領班微笑地指一指,何嘯天急步過來。  

  「寧兒,我找了三家酒店,」嘯天竟忘了跟陳漢打招呼,「終於找到你。」  

  陳漢皺眉,卻很有風度。  

  「何先生,你好。「  

  「啊,陳律師。」他這才看到陳漢,「對不起,我找寧兒有急事。」  

  「你們談談。」陳漢欲走開。  

  「不不,我可否帶寧兒出外一陣。」何嘯天有點蠻不講理。「我擔保送她回來。」  

  「這樣吧!我們一起離開,你替我送寧兒回家。」陳漢應對大方得體。  

  「你是好人,我會報答你。」何嘯天對他眨眨眼,拖著寧兒就走。  

  坐在他車上,寧兒搖頭。  

  「你這種風雷雨電說來就來的個性,誰愛得了你?」她說。「什麼事找得我這麼急?」  

  「雪曼拒我於千里之外。」  

  「原該如此。」  

  「她全不念我風塵僕僕來回奔波於香港與約翰尼斯堡之間的辛勞與苦心--」  

  「沒有人要你去。」  

  「我可是一心一意為她。」  

  「你做事既衝動又不顧後果,事前想過嗎?誰叫你去買粒大鑽石?她又怎可能接受?最好你在她面前沒提過,否則一定反面。」  

  「我一聽到那『愛之光』就想到她,我--我是誠心誠意。」  

  「你發瘋。這麼貴重的東西才見一次面你就送?人家就收?你要有多少身家才夠?」  

  「我沒想到價值,我只想到會適合她,」他笑起來,「事實上我也沒標到。」  

  「還說沒輸過?」  

  「我買了一粒十卡心型全無瑕疵的,這不也一樣?」  

  寧兒眉心漸漸聚攏,帶著種探索的目光定定地審視他。  

  「若我是女人,我不接受你這種男人,雖然你極具吸引力。」她認真地。  

  「為什麼?我有什麼不好?」  

  「你給人不務正業之感。」  

  「天地良心,我工作辛勞勤力,我把工作和玩樂分得很清楚,我--算了。只有這一次失手,見了雪曼著了魔似的。」  

  「失手?為女人為一粒鑽石,東西頻撲奔波,人家眼裡你只是花花公子一名,有見識有理想的女人誰對你有好感,有信心?」  

  他呆呆地望她一陣,笑了。  

  「罵完沒有?」  

  「不是罵,真話。」寧兒一不做二不休。「像今夜,我是陳漢的舞伴,你硬把我帶出來,算什麼?好在陳漢好風度。」  

  「是我不對,我欠考慮。」他立刻認錯。「雪曼趕我走,我好心急。」  

  「不要再惹阿姨,她對你全無好感,」她歎口氣,「真話。從未見她對任何人像對你般,可說印象惡劣。」  

  「那--那我怎麼辦?」他的口氣像何傑,他的小兒子般天真。「我為她長駐香港。」  

  「回美國,沒有用的。」  

  「我是真的。」  

  「別對我說,」她搖頭,「你在阿姨面前所做的一切,在我眼裡只有兩個字,兒嬉。」  

  「公平點,寧兒。」  

  「我講真話,何先生。」她一直稱他何先生,「當初見你,確曾為你太出色外表所攝,現在--很抱歉,只能說你像繡花枕頭。」  

  「寧兒,你太殘酷。」  

  「別擔心,阿姨和我都無法接受你,但你仍是其它許許多多女人的蜜糖。」  

  何嘯天沉默地開了一陣子車,蜿蜒的山路上誰都不再說話。  

  「你損了我的自尊,寧兒。」他半真半假。  

  「你可當我是個孩子,童言無忌。」  

  「不。也許你說得對。」他自嘲地。「我每天在幹什麼?莫名其妙盡在靚女群在打轉。生意做得好,也許是運氣,以前底子打得穩,這二十年來好像沒做一件正經事,自她離開後--」  

  「她?」寧兒問,立刻想到。「何哲母親。」  

  「是。她離開後我一直這樣,吊兒郎當地過無拘無束生活,任性自由。」  

  「她為什麼要走?」  

  「痛恨我這種個性,受不了我。」  

  「她在哪裡?找過她嗎?」寧兒說。  

  「找過,找不到。」何嘯天搖搖頭。臉上一抹失意。他慢慢把車停在山邊避車處。  

  「你後悔過嗎?或是很愛她?「寧兒被這故事吸引住。  

  「後悔總是有一點,那時何傑剛出世,沒有母親很慘。「他想一想。「我不知愛不愛她,我跟她是表兄妹,從小在一起。」  

  「很悲哀的婚姻。」  

  「不不。我們相處其實很開心的,她也不怎麼管我,給我很大自由,」他眼中有疑惑,「她是突然離開的。」  

  「總有個理由。」  

  「身邊太多女孩子,」他聳聳肩,「我一直不很懂處理人際關係。」  

  寧兒透一口氣,搖搖頭。  

  「完全不能令人瞭解的異類。」她說。  

  「不不不,不像普通人一樣,只不過愛心多了些。」他說:「沒有人教我怎麼處理,弄成現在的模樣。」  

  「這種事誰能教你,這麼大一個人,責任啦,良心啦,感情啦,說出來也嫌老土,在你自己博愛之餘,該為對方著想。」  

  「我愛她們還不夠?」  

  「你自己去想。」寧兒微笑。「愛一個人不是像你這樣的。」  

  「該怎樣?」  

  「我怎能教你?你想怎麼做,你要怎麼做都像愛一樣,由心裡發出來。你自己想。」  

  「我是不是該面壁三年?」  

  「隨你。」她笑。「像阿姨這件事,你就過分得離了譜。阿姨是什麼人?對高貴的女人最重要是尊重。」  

  「我情不自禁,出醜了。」  

  「人都有自制力,表不自禁出醜那是動物,不是人。」  

  「你罵人?」他高興起來。  

  「很抱歉說了這麼多直率又沒分寸的話,只因為你是何哲的父親,而且我相信你是好人。」寧兒誠懇地。「而且我想,你這麼出色的男人又能懂感情的話就太棒了。」  

  何嘯天看寧兒一陣,氣急敗壞,飛揚浮躁的神色都消失了,他很平靜很安詳地吻一吻她額頭。  

  「謝謝你說的話,這四十多年來沒有人對我這麼說過,我會仔細想想。」  

  「如果你認為我對,下次見面你要請我吃飯。」她很開心。  

  「那還用說,現在我就知道你對,只是--」他想一想,「你知道嗎?有時我明知自己不對,許多事是故意做的。」  

  「為什麼?」  

  「不知道。反正錯了,多錯幾次又何妨?有時候我還很享受錯。」  

  「怪人--不,」寧兒突然說:「你的妻子,那一次的離開,很打擊你。一定,別不認。」  

  「那又怎樣?」  

  「你用做錯事來折磨自己。」  

  「不要寫小說,不要編電影。」他重新開車。「無論如何,我會仔細想想。」  

  車停在她家門外,他望著那房子半晌。  

  「寧兒,相信我,」他慢慢地說:「雪曼--我對她有特別的感覺,不像其它那些女朋友。我總覺得我見過她。」  

  「像你離開的妻子?」  

  「完全不。她像我某一個故人。」  

  「某一個故人,誰呢?你自己都不清楚,」寧兒說:「你這樣講會令人反感,全無誠意。」  

  「事實真是如此。」他揉一揉眉心。  

  「再見,謝謝你送我回來。」她推門下車。  

  「寧兒--」他叫住她又彷彿無話可說:「再見。謝謝你今夜的話。」  

  他走了。  

  寧兒回到臥室,意外地,雪曼在等她。  

  「誰送你回來?」她問。  

  「是--何嘯天,」寧兒下意識地為難。「他到晚會中找到我。」  

  「別再接近他,」雪曼很少這麼認真,「那時個莫名其妙的人。」  

  寧兒點點頭,突然發現雪曼眼中的怨色,還有殘留的一比淚影,怨與淚?!  

  從那一天開始,寧兒再也沒有見過何嘯天,他一定離開了香港。一個男人能知恥近乎勇,還是值得欣賞。  

  沒有人再提他,只有寧兒的心中偶爾還記掛這個出色的風流大男人,他已完全忘懷了和雪曼那段小小的可笑插曲吧?  

  

  在學校認識了個女孩子,讀英國文學的王諾宜。寧兒非常喜歡她,她是那種斯斯文文,雅致,古典,好修養的女孩,最適合放在小說中的形象。他們在圖書館認識的。  

  女孩子的友誼發展得很快,沒幾星期就變成好朋友。寧兒常為和諾宜談話而留在學校,有人相伴是好舒服的事。  

  諾宜就住在學校附近,總是步行回家。有時寧兒開車送她一程,她就請寧兒在家裡吃一塊蛋糕或喝杯茶。  

  諾宜和姑姑同住。  

  「姑姑,我又來了。」寧兒很喜歡諾宜的姑姑,那是個極有教養的女人,她看來並不老,但頭髮花白,年齡難以估計。  

  「歡迎你。」姑姑總是平靜安詳地微笑。  

  諾宜和姑姑住一幢小小的獨立房子,相當古舊,但佈置得極舒服。屋子裡有不少中國古董傢俱,也有極英國式的歐陸擺設,形成一種很特別的色彩,很有味道。諾宜沒說過姑姑做什麼工作,每次寧兒來,姑姑總是在家。她穿著樸素,卻極有大家風度。  

  這天寧兒又來,看見姑姑坐在一張紫檀木矮几前紡織一些絲繩和古玉之類的東西。姑姑神態優雅,編得入神,連寧兒跪在身邊好久也沒發現。  

  不知道為什麼,寧兒在姑姑纖細手指的編編織織下,竟覺得寧靜,彷彿心中塵埃,十丈軟紅都遠離她而去。  

  她一直等著,望著,直到姑姑停手。  

  「啊!你來了。」姑姑微微一笑。「看我多蠢,你一定來了很久。」  

  「我喜歡看你紡織絲繩。」  

  「打發時間是挺好的。」姑姑仍坐在矮几前的地毯上。陽光斜斜地從窗格射入。  

  「這是種藝術,不是人人會做的。」寧兒說。  

  「只要有心人都可以做,」姑姑眼光內斂,彷彿把所有心事全收進心裡。「這原是適合女人的手藝。」  

  「姑姑有許多寶貝,如果有機會看到,你一定會喜歡。」諾宜換了衣服下樓。  

  「我能看到嗎?」寧兒由衷地盼望。  

  「那不算什麼,待我整理好給你看。」姑姑站起來。「今天我烤了杏仁卷。諾宜喜歡的。」  

  三個不同年紀的女性坐在咖啡桌前寧謚愉快地喝著下午茶,聊著生活中細細碎碎的事,遠離了中環的車水馬龍,繁華富裕,那樣的與世無爭。  

  漸漸地,寧兒越來越多的時間留在這兒。  

  「寧兒,我難見到你面了。」雪曼提出抗議。「不喜歡我預備的下午茶?」  

  「對不起,雪曼阿姨,」寧兒這才驚覺,「是我不好,我--想給你介紹個朋友。」  

  「朋友?」  

  「我的同學王諾宜的姑姑,極好,極有教養的人,你一定喜歡,」寧兒原本淡漠的臉上有了愛意,「我常到她那兒去。」  

  「她會接受我嗎?」  

  「對自己有信心些,人人都喜歡你。」寧兒捉著雪曼的手。「很難形容她,她與這世界彷彿脫節,她把你帶到另一種光景,另一種生活中,很迷人。」  

  「能有這樣神奇的事?」  

  「我跟她們約好,星期六去拜訪她們。」寧兒興致極高。「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寧兒,我的第二套設計卡地亞又接受了。」雪曼開心地。「他們還說第一套已經在鑲,有個歐洲貴州太太表示有興趣。」  

  「我知道你一定行的,」寧兒鼓勵著,「你應該再接再勵。」  

  「一定會。」雪曼說:「哦,剛才何哲來過,我說你不在,他仍坐了半小時才走。」  

  「我會給他電話。」寧兒點頭。「在學校有時碰到,沒機會講話,他忙。」  

  「為什麼不請他來吃晚餐?「  

  「我試試。」寧兒打電話。  

  何哲沒有來晚餐,卻約寧兒去聽音樂會。  

  「我有三張票,雪曼阿姨有興趣也行。」  

  雪曼拒絕了。她有靈感要設計新珠寶。  

  「雪曼總留在屋子裡其實不健康。」何哲開著他的紅色保時捷。  

  「叫阿姨。」寧兒更正。「我有時也陪她外出,是她自己不喜歡動。」  

  「以前你常晨跑,為什麼停了?可以帶她一起出來運動。」他說。  

  「要上第一堂課,人懶了。」寧兒笑。「阿姨起不了早床。」  

  「試試看邀請她,我--也加入。」  

  寧兒看何哲一眼。她看不透他的心事,他總是若即若離的。  

  「好的。我試試。」  

  「最近你總很遲回家,你有新朋友?」  

  「王諾宜,念英國文學的。」  

  「我知道她。」  

  「你看到我們?為什麼不叫住我?」  

  「我總可以在家裡找到你,」他望著她一陣,「寧兒,你開朗了些。」  

  「我一直開朗。」  

  「你臉上神色一直很淡,我以為你是漠不關心,現在好多了。」他說。  

  「你不覺得你的話也多了嗎?」  

  很自然的氣氛更融洽了。  

  「何先生呢?在美國?「她問。  

  「爸爸?是。」他說:「也不一定。我不知道他在哪裡,總之不在草莓坡的家裡。」  

  「平時你們聯絡嗎?」  

  「他給我電話。我很難找他。」  

  「何傑聖誕回來嗎?」  

  「不一定。他說新認識一個女孩子,也許陪女朋友過聖誕。」  

  音樂會並不是那種著名樂隊,極精彩那種,但何哲和寧兒都滿意。也許她們滿意的只是共處的愉快時間。  

  「你有什麼打算,在聖誕。」  

  「暫時還沒有。當然陪阿姨。」寧兒說。  

  「我能邀請你嗎?」何哲望著她。  

  他總是望著她,但他眼中光芒太深,她無法知道那是什麼。  

  「很榮幸。你知道在香港我並沒有朋友。」寧兒說。  

  「陳漢律師呢?」他問。  

  「他是。啊!我幾乎忘了他。」她笑。  

  送她回家時,他只輕輕握握她手。  

  他是個太斯文含蓄太保守的男孩,現代社會恐怕再也難找到。  

  他是否向她表示好感呢?  

  週末。  

  司機把雪曼和寧兒送到諾宜和姑姑的家。  

  對那中西合璧得天衣無縫的佈置,雪曼贊不口,由衷地喜歡。也深深佩服姑姑的藝術修養。  

  「我喜歡你這兒,太有味道。」比起姑姑來,雪曼無疑天真得多。  

  姑姑只是笑。  

  很特別。諾宜介紹她是「姑姑」,於是大家都稱她姑姑,連雪曼也不例外。  

  「寧兒說你有許多寶貝,我們能欣賞到嗎?」雪曼被保護慣了,她的言詞不經修飾。  

  「好。我給你們看,但不是寶貝。」姑姑寧靜如恆,「只是我的收藏。」  

  她帶她們到一間雅致房間裡,裡面是許多中國式的小櫃小台小几,上面放著許多不同彩色石頭,古玉,古錢,銀飾等,全用絲繩編織成不同形狀,不同排列,不同設計的飾物。也許不是飾物,只是些圖案。  

  「我喜歡石頭。」姑姑靜靜地解釋。「每一粒都是一個生命,有它們不同形,不同色的故事。我也喜歡古舊的一切,它代表著文化。用絲繩,用心思,用感情把它們串連起來,我覺得自己與它們有了聯繫和瞭解,瞭解它們每一個細細碎碎的感情,愛恨,喜怒哀樂。從古到今,原來所有感情都是一樣的,女人,始終是糾糾纏纏難以脫困。  

  寧兒年輕感受不到,雪曼卻已色變,她覺得心中某根細微神經被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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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握著一枚用鮮紅絲繩細細密密編織成的玉扣,她想得入神。  

  「喜歡它?拿去吧!」姑姑大方得很。「碰到知音人懂得欣賞,我最開心。」  

  難得雪曼沒有拒絕,一直握在手心,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  

  她們度過了愉快的週末。  

  「那位姑姑必有段傷心事。」雪曼在回家的車上說:「她把所有的感情全編到繩結中了。」  

  寧兒並不懂,畢竟太年輕。她把所有的感情編進繩結中,古老歲月才有的事。  

  聖誕節將至,香港九龍的馬路上已添上應節新裝,節日氣氛日濃。  

  寧兒提出返新加坡一趟。  

  「阿姨,我們一起去過一次炎熱的聖誕。」  

  「不,我考慮。」  

  「這麼多年沒回新加坡,算是陪我。」  

  「我考慮。」雪曼似有顧慮。  

  「放學回來告訴我結果,希望你去。」  

  新加坡。雪曼望著寧兒的背景,那個時候她比寧兒還小,還不懂事,還天真,還感情用事。聖誕節。誰說不是聖誕節?一切彷彿上天洽談室,逃也逃不掉。  

  不。她驚跳起來。這些年來她已很成功地逃離了往事,不再去想那年,那個聖誕節。寧兒雖然無意中提起來,她心中仍然如針刺般疼痛。她不想回新加坡,不想當年,不想聖誕節,她的一切從香港開始。  

  是是是,香港,陸學森,全新的環境,全新的生活,全新美好的一切。她安定下來,若她不提,沒有人知道當年。  

  一張年輕的男性臉孔浮上來。她似乎已忘掉他,真的。但近日的心緒不寧,不能否認由他而起。  

  是他吧。他們以前只是見過?太多的女人令他恐怕連誰是誰都記不清。他總是這樣,又可恨又可愛,他那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熱情一點也沒變,她曾為此感動過,迷失過。但今天,不。一個人不能錯兩次。  

  他是他嗎?他竟認不出她,只剩下似曾相識的印象。  

  雪曼用鉛筆輕悄悄在紙上勾著畫著塗著,一會兒,一個酷似何嘯天的年輕臉孔躍然紙上。他是誰?  

  她為他而改變了一輩子的命運,而他--若是他的話,他竟是全然不知,這是怎樣荒謬和悲哀的事。  

  新加坡,她去是不去?  

  疑慮卻又嚮往。不是近鄉情怯,而是怕掀起心底更深的記憶。  

  那些往事不宜今日再出土。  

  「你自己回新加坡,我不陪你。」最後的決定是這樣。  

  「竟有人不願回家鄉的。」寧兒失望。  

  二十二號才放假,寧兒搭早班機走了。雪曼親自送她上飛機,回家時感到不慣。她已習慣依頓寧兒。  

  陳漢來電,提出許多聖誕節目。他說:「佳節當前,你沒理由把自己關在家裡。」她一律婉拒。如果寧兒相陪,她或有興趣外出。  

  雪曼預備單獨過聖誕。  

  二十四號下午,何哲捧著聖誕禮物來。  

  「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過聖誕。」他斯文含蓄又有禮。「我也是一個人。」  

  雪曼以為是寧兒安排,欣然接受。她一直把何哲當成寧兒的朋友。  

  黃昏時,何哲打扮整齊來到陸家。  

  雪曼的廚師預備了很好的西餐,就在家裡過了這人人認為大節的日子。  

  破例的,雪曼喝了一點點酒。  

  「在山頂是難見的寧靜,相信山腳下到處必然人山人海。」她說。  

  「寧靜和熱鬧各有好壞。」何哲比平日多話。「我可陪你去望子夜彌撒。」  

  「我非教徒。」雪曼眼光柔和。她心中十分感激何哲的相陪。「不過,你若想去那兒,我陪你去。很難得。」  

  「我沒有一定想去的地方,」他受寵若驚,「子夜過後,或者我們開車到處逛逛。」  

  「我從來沒試過。」雪曼笑。面對年輕人,她盡量令自己心態活潑些。「他們說燈飾很美。」  

  「我們看燈飾。」何哲想也不想。  

  餐後,他們坐在燈光柔和的小客廳,雪曼讓工人放出聖誕音樂。  

  「很感謝你,在這樣的日子來陪我。」她由衷地。「你一定放棄了好多節目。」  

  「這是我的榮幸。」他又黑又深的眼光停在她的臉上。「你沒有拒絕我。」  

  「若拒絕,寧兒一定怪我。」  

  「寧兒,曾提議您晨運嗎?」  

  「不。我起不來。」  

  「對你有好處的,我們都願意陪你。」  

  雪曼只是微笑搖頭。這個男孩子在追寧兒吧,急於討好她。  

  「我年紀不能和你們相比。」雪曼猶豫一下。「父親不陪你過聖誕。」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何哲笑笑。他愛父親,看得出來。「也許在飛機上,他太忙。」  

  「你們在新加坡住過嗎?」她問。  

  「不。我曾去旅行過。為什麼?」  

  「隨便問。」她有點不自在。「我以為你會隨寧兒一起去。」  

  「我沒有想過。而且我不確知父親會不會回來。」  

  「你總是這麼等吧?」  

  「小的時候記得很清楚,媽媽總是每天等爸爸回來。爸爸怕冷清,喜歡家中有人,後來媽媽離開,我--總是等他。」  

  雪曼很感動。這是個重情的男孩子。  

  「但他從來不通知自己歸期。」  

  「反正我總在家。等他,我其實很快樂,他是父親。」  

  「何哲--你很好。男孩子很少像你這麼細心,這麼體貼,這麼周到,你真好。」  

  「謝謝你,真的。」他眼中有特別亮的光芒。  

  「你的母親--也許我不該問,她為什麼離開。」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推測是受不了爸爸的風流,也許那一年她剛生下阿傑,情緒不穩定,她就離開。」  

  「沒找過她?」  

  「相信爸爸找過,而我近年也在找,」他微微皺眉,「一直沒有消息。」  

  「對不起,提起你不開心的事。」  

  「不是開不開心,是遺憾。不過因為媽媽不在,我和爸爸見面雖少卻極親密,心靈也接近。我很瞭解他。」  

  「你們父子完全不像。」  

  「他是好人。善良,有愛心,正直,只是任性了些,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雪曼微笑。她很仔細在聆聽。  

  「你把一切藏在心裡。」  

  「也許我像媽媽,我還記得她模樣,她常常想心事。」  

  「你也有很多心事?」  

  「我們這一代不把事藏在心裡,想做就去做。」他說:「當然,該做的才做。」  

  「跟你聊天很有趣。」她看看腕表,時間已接近午夜。  

  「我們是否該外出了?」  

  何哲仍開著他紅色保時捷。  

  但是還未到山腳已開始塞車,一大排長龍等在那兒,寸步難行。  

  「看來我們的計劃行不通。」她說。不以為憾。「我們不如回去吧。」  

  何哲非常聽話,找個機會  轉上山,一路通暢無阻。  

  「很抱歉令你失望。」  

  「沒有期望也沒有失望。我陪你。」她說。  

  「如果你願意,」他在考慮著措詞,「在所有的假期裡,我可以陪你。」  

  「啊不,」她不能的,他們是兩個年代的人。  

  「不必陪我,我習慣了在家的生活。」  

  他想了一陣,鼓起最大勇氣。  

  「那麼--你陪我罷。」他說。  

  雪曼被何哲的直率坦白嚇了一大跳,嚇得心臟狂震到現在都沒停止。現代的年輕人怎麼如此盲目地就放出感情--不,或者他像他父親,但,怎麼是她?  

  驚嚇之餘也啼笑皆非。  

  她記得當時曾婉轉地拒絕了他,並決定以後少見他。他看來頗為失望,但什麼表示也沒有,只默默地送她回家。  

  現代年輕人真難懂。雪曼自認為上一代。  

  今天早晨才下樓,珠姐指著大籃花說。  

  「何哲少爺親自送來的。」  

  何哲。  

  雪曼苦笑搖頭。這科荒謬。  

  寧兒不在,整個屋子覺得又空又寂靜,過慣了這種日子的雪曼上樓下樓,無聊得竟覺得難受。人的改變往往在不知不覺中,這半年她和以往陸學森在世時不同了吧?她那顆心竟想找開窗戶往外飛。  

  她自己也驚奇,那感覺好像冬眠的蟲兒突然醒轉,探頭一望,啊!春天到了。  

  雪曼有躍躍欲試的心情,或者,只開車出門走走也好,只要不再留在家裡。  

  這種想法在心胸中轉了幾轉,她忍住。等寧兒回來,有陪伴比較好。  

  王諾宜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姑姑做了很好的芝士蛋糕,想請你過來。」諾宜斯斯文文。  

  「好好,我立刻來。」求之不得。  

  二十分鐘司機已送雪曼到王家,雪曼喜歡那充滿藝術氣氛的小屋。  

  姑姑做蛋糕的手法真是一流,各種不同的西餅在她手中做出來就是與別不同。  

  「任何地方吃不到這麼好的。」雪曼由衷地說。  

  「喜歡就常來。」姑姑微笑。她和雪曼的年齡不可能差太多,頂多五六歲,但她的成熟平和穩定,給人上一代的感覺。  

  「正在家裡發悶。」雪曼永遠坦白。「想出門又沒有伴,也沒地方可去。好在諾家來電話。」  

  「我永遠在家,歡迎你隨時來。」姑姑說。  

  「認識你們真是太好。」雪曼興奮。  

  雪曼的坦白天真,喜怒形於色和稚氣都很得姑姑和諾宜的喜歡,姑姑有點把她當晚輩看待,諾宜覺得自己多了個朋友。  

  她們只不過談些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只不過笑笑樂樂,整個下午就愉快地過去。雪曼戀戀不捨地望著窗外暮色,小屋裡的溫馨緊緊地拖著她腳步。  

  「雪曼,如果沒人等你,不如就在這兒晚餐。」姑姑善解人意。「試試我那賓妹做的正宗杭州菜。」  

  「杭州菜啊!西湖醋魚。」雪曼的心早已留下。「我去打電話。」  

  高高興興地和諾宜,姑姑結伴,她發現自己的食量比平時多一倍。  

  「你的賓妹怎能做杭州菜的?」  

  「姑姑教的。姑姑是杭州人。」諾宜說:「我們的賓妹還能說幾句杭州話呢!」  

  「姑姑,我把廚師送來,你幫我訓練幾天。」雪曼說:「我最喜歡杭州菜。以前我們常去尖沙咀的天香樓。」  

  「全香港最靚的杭州菜在此地,」諾宜連講笑也斯文。「其它的只能排第二。」  

  「我讓賓妹去你家幾天。」姑姑淡淡地。「家事最簡單,任何女人都會。」  

  「我就完全不懂。」雪曼說。  

  「那是你不做,不能說不懂。」姑姑淡淡地。「我的感覺:做家事的女人最幸福。」  

  「必然有很多當代女強人哧之以鼻。」諾宜笑。「那是工人做的。」  

  「她們不懂,」姑姑慢慢搖頭。「沒有經歷過,她們不懂。」  

  「姑姑,你心中有事。」雪曼捉住姑姑的手,她表達的感情是直率的。  

  「誰心中都有事,」姑姑仍然微笑,「重要的是怎樣面對。」  

  「我覺得你好平靜,安寧,快樂。」雪曼望著姑姑。「你的世界一片詳和。」  

  「時間會鍛煉我們。」姑姑說。  

  「時間真那麼有效?」雪曼皺眉。  

  姑姑凝望她半晌:「那得看你的決心。」  

  雪曼的眉頭漸漸鬆開,甩甩頭,好像想甩開什麼似的。  

  「我比較笨,常會庸人自擾。」  

  「你心地善良,而且--多情。」姑姑說完就笑起來。「你有對多情的眼睛。」  

  「從未有人這麼說過我,」雪曼又開心起來,「許多人說我笨,十八歲就嫁人。」  

  「這也許是你的大智。結了婚避開多少情劫,免得傷身傷心。」姑姑說。  

  「有人說一輩子沒真正轟轟烈烈戀愛過的人是白活了。」  

  「你不以為是妒忌你的幸福?」諾宜插嘴。  

  三個女人都笑了。  

  這是沒有結論的問題,見仁見智,青菜蘿蔔。有人選擇了義無反顧,混身是傷,越戰越勇,有人願平靜安詳,波紋不生。白不白活,一念之間。  

  雪曼過了近年最愉快的一天。  

  連睡眠也特別沉,特別香。  

  早晨起來,珠姐報喜。  

  「寧兒小姐的飛機中午到,已通知司機。」雪曼在早餐後拿出新為卡地亞設計的珠寶圖,慢慢欣賞並修改。日子和生活都充滿了希望,以前所未有的。  

  她真的沒想過陸學森去世後她活得比以前更好。以她依賴慣了的個性,她以為會從此一蹶不振,活在愁雲慘霧中。先是寧兒,後來的姑姑和諾宜,她自覺都面目一新了。  

  「何哲少爺又送花來。」珠姐在一邊說。  

  「他為寧兒小姐送的。」雪曼說。說得很聰明啊,她不能不讚自己。  

  「是。」珠姐笑了。這才正確。「我會告訴寧兒小姐。還有一位王女士送了個賓妹來。在廚房教廚師做菜。」  

  「很好。」雪曼好開心。姑姑說做就做,好爽快,好令人喜愛的個性。「教完了讓司機送賓妹回家。」  

  「哪一位王女士?」珠姐是老工人,有點倚老賣老,什麼都想知道。  

  「新朋友。」雪曼答。  

  新朋友,新生活,美好的展望在前。雪曼突然想,陸學森的早逝,是不是給她一個全新機會?一個做她不曾做過,又想去做的機會。  

  寧兒帶了一身新加坡的陽光回來。  

  她那淡漠的臉上有動人的微笑,動人的氣質,即使她什麼都不說,也令人感受舒服。  

  「新加坡有沒有特別的事?」雪曼問。  

  「回去與同學,朋友共聚,他們說我一身香港味道。」寧兒畢竟才二十歲。  

  「雪茹呢?」雪曼掛著姐姐。  

  「媽媽忙,不大有機會見她,」寧兒淡淡地,「從小我也慣了。」  

  「雪茹跟我不同,她是事業女性。」  

  「你是永遠幸福的雪曼阿姨。」寧兒說:「新加坡的人都這麼說。」  

  雪曼微笑。但,她竟覺泛上唇邊的一絲苦澀味。她是幸福的。  

  「寧兒小姐。何哲少爺送的花。」珠姐找到機會立刻說。  

  「哦。」寧兒看一眼那巨束的百合,笑了。  

  「要不要休息?」雪曼問。  

  「才幾小時飛機。」寧兒搖頭。「真奇怪,香港真是魅力無窮,我才離開幾天就思念。」  

  「我們去中環逛街?」雪曼眼睛發亮。  

  寧兒意外地看她,才幾天,她變了。變得令人欣喜的開朗。  

  「好。你想去哪兒都陪你去。」寧兒說。  

  雪曼心花怒放。  

  她忍不住想,寧兒若是自己女兒該多好。  

  女兒。中環。置地廣場。  

  雪曼和寧兒已經把所有精品店逛了一圈,沒買到什麼合心意的東西。她們坐下來喝一杯茶。  

  「累不累?」寧兒關心地。  

  「女人逛街不會累,悶在家才累。」  

  「雪曼阿姨的哲學。」  

  「我喜歡諾宜和她的姑姑,她們和一般人有很明顯的不同。」雪曼說。  

  「我眾裡雪他,找到她們。」寧兒笑。  

  「她們雖住在香港,是香港的一分子,但有置身事外的感覺。」雪曼說。  

  「是。這是她們最動人處,她們能令我覺得詳和,而且極滿足於目前。」  

  「昨日我在她們家,非常快樂。」  

  「是。那種快樂與平日不同,好像在風景優美的山嶺與大自然為伍,無拘無束。」  

  「尤其姑姑,她彷彿洞悉一切,非常通透,她令人舒服。」  

  「我們大概遇到深山修道的高人,」寧兒竟頑皮起來,「要不然是不世武功高手。」  

  「她們沒有別的親人嗎?」  

  「當然應該有,像我們也有一樣,」寧兒想一想,「其實我們跟她們很像。」  

  「是。我和你,姑姑和諾宜。」雪曼眼睛發光。「這麼巧,大概就是所謂的緣。」  

  「想不想去看她們。」  

  「不要日日打擾她們。」雪曼搖頭,「姑姑平日一定也有她要做的事,否則何以維生。」  

  「阿姨,那麼你何以維生?」寧兒笑著搖頭。  

  突然間她笑容凝住,眼睛也定住了。寧兒從她視線望去,看到高大英俊,漂亮出色的何嘯天--是何嘯天嗎?外貌一樣,神情氣質卻完全不同。  

  他從二樓自動電梯下來,單手插在褲袋,瀟灑中帶著嚴肅。眼中光芒異常自信,那一絲不自覺的傲然十分動人。  

  他也看見她們,猶豫一下,慢慢走過來。  

  「雪曼,寧兒。」他伸出手。  

  雪曼不自然地跟他握一下。  

  「你回來了。」寧兒有強烈陌生的感覺。  

  「剛辦完事。」他指指樓上,神情正經得令人不信。「公司在樓上。」  

  「回家?」寧兒有強烈接近他的衝動。「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約了人,有機會再見。」他微笑動人,視線掠過寧兒,在雪曼臉上停留片刻。點點頭,大踏步走開。  

  「他真是何嘯天?」寧兒忍不住問。  

  深夜,寧兒仍在做功課,回一趟新加坡把一些功課都堆積起來,假期就結束,非得趕一趕不可。  

  有點肚餓,想起樓下雪櫃裡的粟子蛋糕,再也忍不住地往樓下跑。  

  雪曼臥室亮著燈。  

  「阿姨,」寧兒敲門又探頭進去,雪曼在修改早晨那幅設計圖,「還不睡?」  

  「不知道是否因逛街人很興奮,睡不著。」雪曼抬起頭。  

  「不滿意這幅設計?」寧兒問。從早晨修改到現在仍不放下,這是少有的情形。  

  「想改,不知道從哪兒下手,而且越看越覺得不順眼。」雪曼隨手把設計圖扔開。「你呢?」  

  「下樓吃粟子蛋糕。」  

  「我陪你。」雪曼少有的好興致。  

  工人都睡了,她們倆在廚房自己動手,在雪櫃裡搬出不少食物。對雪曼來說,一切新奇,陸學森在時,她這女主人從不進廚房的。  

  「我發覺離開幾天你看來不同。」寧兒說。  

  「我也感覺到改變,」雪曼笑,「好像一切可以從頭開始,重新來過,非常開心。」  

  「什麼事令你如此?」  

  「不知道,當然最重要是你,還有你的朋友,所有人,加上氣氛,就是這樣。」  

  「珠姐說何哲陪你呼聖誕餐。」  

  「不是你安排的嗎?」  

  「是他的心思。」寧兒笑。「他是個很溫暖的人,很能替人設想。」  

  「如果你在就好了。」雪曼搖搖頭。「你在身邊,所有有事都好些,感覺也好些。你最好永遠陪著我。」  

  「阿姨,」寧兒考慮一下。「你還這麼年輕,難道就這麼過一輩子?」  

  「難道不該?」  

  「姨丈和你的感情雖然好,你卻該為自己打算。現在是九十年代。」  

  「我沒有想過,也不願想。」雪曼眼中有難懂的神色,「目前的一切我很滿意。」  

  「這是你的真心話?」寧兒打趣。  

  「是。當然是。」雪曼居然紅了臉。  

  「阿姨,我覺得你應該打開大門走出去,接觸社會,體驗一下生活,然後再為自己下個決定。」  

  「我不是也接觸朋友,也跟你外出嗎?」  

  「那不同,你該真正接觸社會,」寧兒由衷地,「這些年你生活在象牙塔裡。」  

  「也沒什麼不好。」  

  「姨丈在時我不敢多話,如今我若不說是太浪費了你,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值得我們伸出頭去探索,真的。」  

  「但是,我不習慣。」  

  「媽媽說你是受保護動物,天生應該在家中享福,我認為不對。」  

  「我怕走出大門就撞板。」  

  「外面並不那麼可怕,何況以你的條件你可以對任何人或事有選擇權,安全很多。」  

  「說一大堆話,你想我怎樣?」雪曼問。  

  「就是放開懷抱,接受新的人和事,」寧兒坦率,「何哲說得對,先從晨運開始。」  

  「請勿忘記我是阿姨,不是你們同年齡的朋友。」  

  「別人三十八歲還可以選傑出青年,你好像是退休的隱士。就算姨丈在,他也不見得喜歡你這樣。」  

  「其實學森也總鼓勵我外出,他一直要我參加慈善公益的事,可是我怕。」  

  「怕?怕什麼?」  

  「哎--」雪曼知道說溜了嘴。「或者該說是懶,我最怕人多,人一多我就煩。我更怕去當什麼總理主席,還要開會,可怕。」  

  「媽媽說得對,其實你內心還十分孩子氣,你結婚太早。」  

  「不不不,這與結婚早晚無關,姑姑說或者我早婚避開了許多情劫,是幸福。」  

  「這是什麼話?避開情劫?」寧兒愕然。  

  「不不,」雪曼越說越亂,「姑姑說我有對多情的眼睛--哎!姑姑開玩笑的。」  

  「你多情嗎?阿姨?」寧兒凝望著她。  

  「不--我專一。極專一。」她不自然。  

  「姨丈是第一個男朋友?」寧兒說。  

  「唯一的一個。」雪曼強調。「我才十八歲,能認識多少男孩子呢?」  

  寧兒把杯盤放進水槽,東西吃完理該上樓休息,她卻有意猶未盡之感。看雪曼,她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的思想比年齡古老三十年。」寧兒說。  

  「寧願如此。現代人的觀念很可怕,無論對婚姻,對感情,我不能接受。」  

  「但現代人許多觀念更合乎人性,也比較合理,像離婚就是。」寧兒說:「現代人不合則分,總比以前沒感情卻死忍好。」  

  「我不是指離婚,是指許多其它事,」雪曼說,「為什麼我們會談到這些?」  

  「我想更多瞭解你。」  

  「我承認自己古老,我相信愛情,甚至相信愛情可以永恆,」雪曼攤開雙手,「這並不可笑,我是看到這樣的例子。」  

  「現代人也不否認愛情。」  

  「現代人殺死愛情,什麼都講條件,講錢,太可怕。」  

  「沒有那麼可怕,阿姨。」寧兒笑起來,「現代還是有很多懂愛情的人,但有的事比愛情更重要,分個先生而已。」  

  「什麼事比愛情更重要?」雪曼在這件事上很偏激。「托詞。」  

  「事業。阿姨,肯定事業更重要。如果一個成日追求愛情而不務正業的男人,你會喜歡?」寧兒說。突然間她想起何嘯天,她是這樣教訓過何嘯天的。  

  何嘯天的改變與此有關嗎?  

  「你覺得何嘯天是否變了很多?」想到,就忍不住說出來。  

  「不怎麼覺得。」立刻,雪曼的語氣明顯生硬起來。「這個人難令人接受。」  

  「但是今天他看來全然不同了,是不是?和前些日子相比。」  

  「一定撞了大板。」  

  「也許,」寧兒笑。當然可以這麼說,他不是在雪曼面前碰一鼻子灰嗎?「也許。」  

  嘯天回香港一星期,每天都忙出忙進顯然是為了公事,最特別的是他每天回家晚餐,沒有那些應不完的女人約會。何哲把一切看在眼裡,好奇在心裡。  

  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想。  

  晚餐的時候,嘯天從樓上下來,手上還拿著份文件在研究。何曾看過他如此勤力於工作?他總是吊兒郎當,把重要的工作交給得力助手,他總說:「我最會用人,因為我給他全部信心與權力。他們都努力為我工作。」事實是否如此?那些人是否對其忠心耿耿?天曉得。  

  「最好你好忙,爸爸。」何哲說。  

  「嗯。」他從文件中抬頭。「我在整頓公司,美國那邊先做好,現在做香港這邊。」  

  「有什麼不妥?」  

  嘯天漂亮的臉上露出一些無奈。  

  「我是有私心的,也不能怪任何一個,誰叫我太不重視?」  

  「公司出了事?」  

  「沒有那麼嚴重,」嘯天仍輕鬆地,「只是發現漏洞太多,要整頓一下。」  

  「最近你連應酬都取消了?」  

  「信不信我浪子回頭?」嘯天笑得爽朗自然。「玩厭了。」  

  「我不覺得你在玩,這些年來你彷彿一直在追尋什麼,那不是玩。」何哲望著父親。他們父子常像朋友般聊天。「不知道我說得可對?」  

  「是嗎?我不清楚哦,」嘯天大感興趣,「我不喜歡思索一些難解的,深奧的問題。對於許多行為,我任性而為。我總是這樣。」  

  「你被寵壞了而且任性。」  

  「是嗎?」嘯天大笑。「這是你的旁觀者清。」  

  「是旁觀者,也是你的,獨生子有時候我覺得能瞭解你。」  

  嘯天頗驚異地望著這出色的兒子。  

  「你長大了,阿哲。今年你多大?「  

  「二十五快二十六了。」  

  「真的?」嘯天大為意外。「連你都二十五了。」  

  「你有女朋友嗎?丁寧兒?」  

  「寧兒只是朋友。」  

  「哦。我以為你們很好,」嘯天搖頭,「可能我思想中的男女關係狹窄,我一直把她當成你女朋友。」  

  「她太小,雖然她思想頗成熟。」  

  「小?何哲,你喜歡成熟的女人?」  

  「不--我沒想過,」何哲臉紅,「我沒想過現在交女朋友。」  

  「是保守?或是被我嚇怕?」  

  「我只想交一個女朋友,很好很適合我的,然後就是一輩子。」  

  嘯天不能盡信地望住何哲,這是他無法想像的思想,交一個很好很適合然後就是一輩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阿哲,要能你像媽媽--」  

  媽媽兩個字一出,父子倆都呆怔住了。  

  「媽媽」這兩個字在近二十年來是父子間的禁忌,他們都不提,怕互相間有傷害。嘯天在這麼無意中就說出來,兩個人都震驚。  

  「也--許。」何哲勉強露出笑容。然後發現「媽媽」這兩個字並沒有假設中的殺傷力,心中結一下子就解開了。「也許我像媽媽。」  

  「是是。」嘯天更是輕鬆無比,終於可以跟兒子說這兩個字了。「就是像她,她是這麼死心眼兒,感情專一的人。」  

  「爸,有她的消息嗎?」何哲輕聲問。  

  嘯天用手擰擰眉心,這是個假動作,掩飾心中的不自在。  

  「沒有。不過一直都在努力。」嘯天搖搖頭。「今年曾經找過中南美一些小國家。」  

  「她不會去中美洲,那些地方不適合她。」何哲眼中光芒柔和。「我相信她在歐洲。」  

  「不可能,我幾乎找遍了歐洲。」嘯天有點粗魯地衝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每年我都派人在歐洲努力,哪怕很小的地方都不放過。」  

  「別說歐洲,她若地香港想躲起來不見我們,恐怕我們也找不到。」  

  「是我不好。」嘯天由衷地。「當年我太過份,太荒唐。」  

  「不--爸爸,我有個感覺,媽媽始終是會回來的。」何哲真心說。  

  「回來,也許不會原諒我。」  

  「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何哲緊緊盯著父親,「而是你們之間還有沒有感情的事。」  

  嘯天呆怔著說不出話。感情,二十年前的妻子,他說不出,他不知道,他沒把握。  

  「世界上很多事是由感情主導,很多事因感情而成,很多事由感情而失。」  

  「你說得對。」嘯天皺起眉頭。「我會好好想這件事,一定好好地想。」  

  也許他真不愛用腦,他總是要由別人提醒才去思考,像寧兒上次的提醒,像這次。  

  「爸,為什麼不把美國的公司搬回來?你也不必兩地奔波這麼辛苦。「  

  「這--我會考慮。」嘯天忍不住多看兒子一眼,何哲真的篚成熟了,甚有主見。「兩邊的公司動作是一樣的,開支卻加倍,這不合經濟原則。」  

  「我做許多生意都不合經濟原則。」他靈光一閃。「何哲,到公司幫忙,父子合作,你認為如何?」  

  「我不一定是好生意人,而且教書是我的興趣。」何哲坦白說。  

  「教書之餘來幫我,」嘯天十分興奮,「你不能拒絕,你是兒子,  子承父業。」  

  何哲笑了。有時候他覺得父親比他更孩子氣,他們之間就像兄弟。  

  「我從來沒想過逃避責任。」他說。  

  短短的一席話,父子倆之間更接近,更親密。何哲認為,他更瞭解父親,也更愛他,嘯天是個難得有真性情的人,四十八歲,還保存著赤子之心。  

  另一個全未經塵世薰染而繫於他心的是雪曼,是,雪曼。那個三十八歲仍天真,仍不知人間疾苦、世間險惡的雪曼。  

  想到雪曼,他心中湧上熱流。那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震動他心弦的女人。雪曼明顯地拒絕了他,他也清楚知道,兩個人之間是不可能的,但他禁不住心中想見她的衝動。  

  好在有寧兒。  

  放學後,他從草莓坡散步到陸家。珠姐把他安置在客廳,兩分鐘,寧兒下樓。  

  「何哲,」寧兒一貫淡淡地笑,「來得正好,我帶了諾宜送的杏仁捲回來。」  

  「王諾宜知道我要來探你?」他笑。  

  「最近很忙?一星期沒見你。」  

  「幫爸爸公司做點事。」  

  「哦--他還沒離開?」寧兒盡量不留痕跡。  

  「他會把美國公司搬回香港,以後更多時間留在家裡。」  

  「很好的事,」寧兒笑得十分美麗,「有他在,感覺上香港會熱鬧些。」  

  「恐怕令你失望,他說浪子回頭。」  

  「哦--」寧兒呆怔一下。會因為她的那一席話?不會吧?她沒有那麼大的魅力。  

  「雪曼--阿姨呢?」  

  「她會下來跟我一起喝下午茶!」寧兒立刻說:「我說動了她跟我們晨運。」  

  「真的?」他眼中光芒閃動。「什麼時候?」  

  「明天。明天六點,在我家門口見。」  

  何哲莫名其妙地被振奮,心情好得離奇。雪曼強烈地影響著他。  

  「太好了,寧兒我發覺你對雪曼影響好大,幾乎無所不能。」他說。  

  「叫雪曼阿姨。」她又更正。「若你父親在香港,何不拖他下水?」  

  「拖他下水?」  

  「晨運。參加我們小團體。」  

  「我可以試,可是沒把握。」何哲說:「爸爸像頑童,時間碰得好,或者他肯。」  

  「他一定肯。告訴他雪曼阿姨在。」  

  何哲有點色變。  

  「我會這樣說。」他勉強地。  

  等到下午茶時間,雪曼卻不下樓,珠姐去催請一次,卻說她仍在午睡。  

  寧兒已先吃點心,何哲的失望卻不敢表示出來。雪曼可能因為他而不下樓?  

  悶悶不樂地回家,碰到神采飛揚的嘯天。  

  「我發覺自己寶刀未老,談一單大生意,游刃有餘。」他說。  

  「可願參加我們的晨運小組?」何哲說完就感到後悔,不明所以。  

  「好啊!還有誰?」  

  「寧兒,雪曼阿姨。」  

  第二天清晨,父子倆開車到陸家門口,汽車才停,寧兒機靈地閃身而出,全身雪白的她帶出一天的朝陽。  

  雪曼也跟著出來。她也穿白,卻像雪地裡的精靈,飄忽而不可捉摸。  

  四個人一起往山上走,氣氛愉快卻出奇地沉默。何嘯天並不主動說話,他們真是為晨運而晨運。  

  起初寧兒一直伴著雪曼,漸漸地雪曼走得慢落後,何哲就陪著她,讓嘯天和寧兒走在前面,越走就越有一段距離。  

  「二十年沒有運動。」雪曼抹一抹額頭汗珠。  

  「你會很快習慣。」何哲努力抑制住緊張與興奮,又與雪曼單獨相處。  

  「只為寧兒高興。」她說。  

  「第個人做任何事應該為自己。」  

  「我寧願寧兒開心。」雪曼看著遠處寧兒的身影,若有所思。  

  「寧兒是個太幸福的人。」  

  「還不肯定。要看她將來的感情生活。」  

  「我不明白。」何哲好意外。  

  「女人幸福與否大部分取決於將來,將來她所遇所嫁的是否她所愛。」  

  「不愛怎會嫁?」  

  「你不懂。」雪曼第一次用這麼肯定而略霸道的語氣。「婚姻是太複雜的事。」  

  何哲注視雪曼良久,陽光下,她一樣那麼清新美麗,動人心弦。  

  「你可幸福?」他問得極放肆。  

  雪曼看他一眼,淡淡地笑起來。  

  「告訴你無妨,你只是小朋友。眾我眼中我最幸福,無可比擬,在我心中,差很遠。」  

  何哲年輕出色的臉上大為震動,這是他心目中女神的真心話,但,  為什麼?  

  「差得遠,那中間的距離是什麼?」  

  「人。」她坦率得驚人。  

  何哲下意識停步,他看見雪曼的視線停在遠處,循著她視線望去,寧兒和嘯天。他不明白。「我是過問得太多,太過分?」他頗內疚。雪曼在他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  

  「從來沒人讓我有機會說出來。」她微笑。  

  「那陸學森律師--」  

  「他是個好丈夫,沒有人比他更好,」她很快地說,「我並不後悔嫁他。」  

  「只是遺憾?」他很聰明。  

  「若沒有遺憾,是不是白過此生?」  

  「那要看遺憾是什麼,可大可小,」何哲說,「有的遺憾是不能承受的。」  

  「你說的是。」她輕歎。  

  他不再問下去。幾句話,他似乎對雪曼瞭解更多,也更接近了。一種新的前所未有的感覺和聯繫在他們之間滋生。  

  「是不是有人說過,人間不許太完美的事物存在。」他說。  

  雪曼不解地望著他。  

  「你本身是個近乎完美的人。」他說。  

  「那是你的眼光美化了我。」她微微皺眉,即使這個動作也極動人心弦。「如果我如你所說,也不會有當年的遺憾。」  

  「那是一個蠢豬。」他稚氣地。  

  她笑起來。  

  「何哲,你是個很有趣的大孩子,」她說,「明白嗎,在我心中,你只是個大孩子。」  

  「明白。」他也微笑,而且坦然受之。「雪曼阿姨,我明白。」  

  雪曼很開心。何哲對她態度上的改變她感覺得到,也許剛才的一席話,她不深究。總之,她喜歡有這樣單純的小朋友。  

  他們聊天,不知不覺就走得更慢,等見到嘯天和寧兒一頭一身的汗從山上下來時,他們發覺一半路都沒走到。  

  「太累嗎?阿姨。」寧兒關心地。  

  「今天不算,明天我不會輸給你。」雪曼望著眼睛發亮的寧兒,又看看含蓄微笑的嘯天。  

  寧兒轉頭望嘯天一眼。  

  「我們分兩組比賽?」她問。  

  「運動精神第一。」嘯天說,他也望著雪曼,卻有禮貌有分寸。他真是全然不同了。「我不想比賽失友誼。」  

  「我有第一堂課,要趕回家沖涼,」寧兒說,「何哲,你陪阿姨慢慢走,行嗎?」  

  「沒問題,再見。」  

  眼看著嘯天和寧兒快步下山,一下子消失在轉角處。  

  「爸爸和寧兒很談得來。」何哲說。  

  「寧兒心智比同年齡女孩成熟,有時候我覺得她比我更懂事,她像她母親雪茹,我的姐姐。」  

  「現代的年輕人都比上一代早成熟,是時代的改變。雪曼阿姨,你該走出來看看。」  

  「你們都這麼說,好像我與時代脫節。」  

  「這對你是種浪費。」  

  「怎麼走出來,真去開間珠寶店?」她笑。  

  「你可以去陸學森律師樓幫忙,工作可以令你煥然一新。」  

  「但是我什麼都不懂,有陳漢打理,而且我把監管權簽給寧兒了。」  

  「你仍然可以去幫忙,是不是?」何哲笑。「至於開一家珠寶店,與你氣質不配。」  

  「這是什麼話?」  

  「你無法令我想起珠寶想起金錢,你設計珠寶款式給卡地亞公司,OK,但不是開珠寶店做老闆娘那種。」他說得肯定。  

  「我能坐在律師樓,我像嗎?」她問。  

  「我不知道,你現在未經塑造,但若長久把自己留在家裡肯定是浪費。」  

  「我與陳漢商量一下。」她心動了。「我以為我的年齡,該退休了。」  

  「應該是開始。」  

  雪曼回到家裡就與陳漢通電話,她知道打鐵趁熱,否則過了時候她又懶了。  

  「律師樓可有什麼要幫忙的?「她問。  

  陳漢顯然呆怔半晌。  

  「雪曼,我不明白。」  

  「能有一個小位置讓我學習並打發時間?」  

  「你願意出來了?」陳漢大喜。  

  「徇眾要求,值得一試。」雪曼開懷。  

  她被安置在陸學森生前的辦公室。  

  陳漢很有心,這辦公室一直空置著沒派別的用處,他自己也沒搬進來。「這是靈感,早料到你會出來。」他笑。  

  「我覺得寧兒比我適合。」  

  「可惜她不念法律。」  

  「我才中學畢業。」雪曼坦然。  

  「但你是雪曼,這不同。」陳漢有他的固執。「若寧兒來,我會另有安排。」  

  「你像你的老師學森。」  

  「近朱者赤。」  

  雪曼在律師樓的第二天並沒有什麼工作,看見外面的職員在忙著,她又完全幫不上手,有點焦急。  

  陳漢常常過來陪她,給她一點文件看什麼的。「不要急,工作要慢慢上手。」他一直這麼安慰著。  

  中午,他帶她到置地二樓吃川菜。  

  「試試看,有不少不辣的川菜也很好,」陳漢熟知她一切,「相信我。」  

  陳漢顯然是錦江春的熟客,他不但有好位子而且招呼特別周到。雪曼吃得極少,她有點莫名地緊張,一切不習慣。  

  「中環打工一族看來不易為。」她苦笑。  

  「擔保你一星期就習慣,」陳漢極鼓勵,「有你在律師樓,氣氛都好得多。」  

  「我不想出來當花瓶。」  

  「你想做什麼都行,所有工作任你選。」  

  「我什麼都不懂,目前出來學習。」  

  「律師樓工作其實很悶,有些事我又不想你碰,太不適合你,比如做屋契買賣樓宇。有個工作,我又怕太委屈你--」  

  「你說。」她眼睛發亮。  

  「暫時學做我助手。」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熟悉我的案件,與我出庭上法院。」  

  「好。就這麼說定。」她沒有考慮。  

  「你真願做?」他喜悅地。他的喜悅是,他將有機會長伴她左右。  

  「總要有個開始,總要試。」  

  「你--變了好多。」他忍不住說。  

  「誰都這麼說。因為寧兒。」雪曼笑。「她要我生活得更好更積極。」  

  離開錦江春時,雪曼看見獨自坐在一角的何嘯天。他也在?單獨一人?這不像他的作風。他也看見他們,愉快地打個招呼,也沒寒暄就各自分手。  

  雪曼想,他就是前陣子吊兒郎當不知所謂的那個男人?他就是那--她搖搖頭,他有太多不同的切面,每一個都不同,大概她永遠也不能瞭解他。  

  工作三天,雪曼一直在舊的案件中打轉,她看了許多舊記錄。她很用心但極吃力,常常要陳漢的另一個女助手英妮解說,好在英妮很熱心,她也漸漸有了點眉目。  

  週末,雪曼覺得特別舒服自由。  

  「從來沒工作過的人一定不知道假期原來這樣美好。」她由衷地說。  

  「你已經體驗到生活了。」寧兒很高興。  

  「有什麼節目嗎?」雪曼主動提出。  

  「我們可以去諾宜和姑姑那兒,或者到郊外去喝杯茶,或者--」  

  「去看姑姑。」雪曼立刻說。很奇怪,對這新朋友心中有特別的依戀。  

  沒有通知她們就直闖王家。諾宜和她姑姑是不會外出的。  

  很意外,嫻靜安詳的姑姑穿著牛仔褲T恤,包著頭髮正在家中大掃除,沒有化妝但依然怡人的臉上因運動而有紅暈,另有一種美態。諾宜不在。  

  「我們做了不速之客。」雪曼歉然。  

  「此地永遠歡迎你們,」姑姑從高處躍下,把清潔的東西交給賓妹。「我喜歡做家事,這比運動更好。」  

  「諾宜呢?」  

  「她去探訪一家老人院。」  

  「昨天放學她沒跟我提過。」寧兒說。  

  「她常常去,有空就去,已三四年了。」姑姑淡淡地解釋。「她做義工。」  

  「我從來不知道。」寧兒眼光閃動。  

  「回來讓她講給你聽,很有意義。」  

  姑姑把她們安置在已打掃好的書房裡。她去洗臉更衣,一身素淨地再出來。  

  「姑姑,很羨慕你,把生活安排得這樣好,」雪曼由衷地,「我就沒有你身上那種真真實實的生活氣息。」  

  「其實很簡單,我想到什麼就動手去做,『做』這個字就帶出很多生活情趣。」  

  「阿姨已經在律師樓上班了。」寧兒說。  

  「律師樓?你能做什麼?」姑姑直率地。  

  「學做律師的助手。」  

  姑姑眉心微蹙著思索一下。  

  「如果不習慣,不喜歡,沒興趣就情願不做,生活是自然的事,不要勉強。」  

  「我會聽你的話。」  

  「可以做的事太多了,為什麼跑去做律師的助手?如果想做,去讀書做律師。雪曼助手絕對不適合你做。」  

  「我也知道不適合,但是我們只鼓勵阿姨先走第一步,然後再選擇做什麼。」寧兒解釋。  

  「你想做什麼?」姑姑問。  

  「我?」雪曼居然臉紅了,眼中有好奇怪的神色。「我從來沒想過想做什麼,從小就沒有野心,沒有大志。我--別笑,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小嬰兒,女的,讓我細心帶大她,就是如此。」  

  姑姑、寧兒都不能置信地呆住了。雪曼的希望只想做母親,一個小女兒的母親,這--  

  「可惜,我沒有機會。」雪曼垂下頭。  

  「機會不是沒有,只要你有心。」姑姑說。  

  「不不不,我不會再嫁,不可能再結婚,不會,絕對不會。」她像受驚駭的兔子。  

  「也可以領養一個。」姑姑笑。雪曼的孩子氣實在太重。  

  「不--」雪曼黯然搖頭。「不。」  

  她這神色令人不懂。自己不能生,為什麼領養也不能?但她們都沒有問,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與難處。  

  「我有個好提議,為什麼不開一間高質素的幼稚園?」寧兒忽然說。她並不認真,只想令氣氛好些。  

  「那很複雜,」姑姑搖頭。「雪曼有這耐性?」  

  「不。」雪曼彷彿只會講這個字。「不。」  

  姑姑很體貼,很有愛心地走到雪曼旁邊,用手輕輕擁著她的肩,又悄悄拍著她背,像個大姐姐安慰小妹妹。  

  雪曼的眼淚無聲地滴下來,像斷了線的珍珠,令人又慌又擔心。  

  寧兒遞上紙巾,雪曼濕了一張又一張,她始終無聲地流著淚,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終於,眼淚止了,她抬起頭。  

  「謝謝你們。」她細聲說。  

  姑姑微微一笑,拖著她站起來。  

  「我還沒做點心。來,你陪我,我教你做最愛吃的芝士蛋糕。」  

  三個婦人在寬大乾淨的廚房裡忙起來,不但做了芝士蛋糕,還自己做了鮮芒果雪糕。在忙碌中,雪曼再度開心起來。  

  她這麼幸福的女人,不該有永駐的憂慮。  

  這天回家已很晚,主要是諾宜回來講了好多老人院的事,令雪曼和寧兒都有興趣。尤其雪曼,追問了許多細節。  

  回家後的雪曼比平日沉默。  

  「阿姨,如果有什麼事情告訴我,」寧兒捉著雪曼雙手,「看見你的淚,我心慌意亂。」  

  「我沒有事,我很好,」雪曼笑,「只是姑姑,她有一種令我感動的氣質。」  

  「阿姨,雖然你不是媽媽,但感覺上,你比媽媽更親。我希望你快樂。」  

  「我快樂。真的。寧兒,有你在我真的快樂,流淚也不一定是悲傷。」  

  「我來陪你,是大家--大舅,媽媽和所有親人都希望你快樂。阿姨,我愛你,我希望能分擔你心中的一切。」  

  「是,寧兒。」雪曼用雙手環著她的肩,眼睛又濕潤了。「我很明白,我也快樂。」  

  寧兒抱著雪曼的腰,望著雪曼的眼睛,她有個感覺,眼睛深處的憂傷是真實的,那不因為她早逝的丈夫。  

  但雪曼,還有什麼?  

  星期一回到律師樓,雪曼提出辭職。  

  「怎麼說辭職?」陳漢連忙說:「你隨時想來就來,這兒原是學森和你的。」  

  「我並不適合也沒興趣,想來替你和英妮添了麻煩。」雪曼說。  

  「只要你開心,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你對我太好。」雪曼拍拍他。「阿漢,我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你吩咐。」  

  「我要撥一筆錢出來成立一個基金,長期資助一個機構,不知行不行?」  

  「絕對可以。」陳漢問。「資助什麼機構?」  

  「一家老人院。」  

  「行。等你把一切資料給我,我會立刻替你辦,很簡單。」  

  「不要用我的名義,用寧兒。」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這不是一筆小數目,為什麼用寧兒?」  

  「用寧兒。」她很堅持。「她和我是一樣的,以後她會比我出更多力。」  

  「好。」陳漢猶豫一下才答應。  

  從律師樓出來,雪曼獨自在置地逛了一陣,坐在噴泉旁邊的咖啡座喝了一杯那兒有玫瑰香的檸檬茶。  

  極少一個人出來,因為怕孤單。今天卻覺得另有特別的樂趣。  

  自動電梯一直有人上上下下,她也沒注意,直到一個高大英偉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啊--是你。」她下意識地拍拍胸口,好像非常吃驚。  

  「能坐下嗎?」何嘯天有禮貌地。  

  「請。」她吸一口氣,令自己鎮定。  

  真是沒有用,每見到他總會不安和慌亂。  

  「不用在律師樓上班嗎?」他凝望著她。  

  他的凝望真誠,沉實多了,不像以前。  

  「根本不適合我,不去了。」她笑。其實與他相處並不困難,她心理作用。  

  「有其它打算嗎?」  

  「還在考慮。總會找點事情做做。」  

  「做事是好,但我的看法,女人也不一定要出來工作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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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4: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並非要證明自己的價值,生活到如今這並不重要。」雪曼禮貌而疏遠。  

  「對。美麗的女人重要的是生活的姿態,優雅、恬適已足夠吸引人。」何嘯天說。  

  「我無意吸引任何人。」她沉下臉。  

  「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他的臉紅了,「對不起,在你面前,我連話都講不好。」  

  他很懊惱。  

  「朋友--大概也講緣份。」她說。  

  「我很有誠意,我絕對尊重你,我--」  

  「我並沒有怪你。」她輕輕說。  

  他怔怔地望著她一陣。  

  「雪曼,我們以前見過的,是不是?連你的聲音我都覺得熟。」他說。  

  「不。」她搖頭。「怎麼會呢?」  

  他再凝視她,然後說:「你回家嗎?我送你。」說完立刻搖頭,自責地。「在你面前我真的是一無是處。」  

  「我回家,司機在外面。」她想笑,忍住。  

  他看來比何哲更不成熟。  

  「那我先走。」他的眼中看得出誠意,不知道為什麼對著雪曼似乎笨手笨腳。  

  「從來沒有這麼失敗過。」說走卻又不站起來,意猶未盡。「我完全不想得罪你,真的。對其它人也不會這樣,就是對你--這麼莫名其妙,一定前世欠你。」  

  「今生欠我。」她說。  

  「會嗎?」他呆怔住了。雪曼會講這樣的話?她臉上沒有開玩笑的模樣。  

  她淡淡地笑,慢慢地站起來。  

  「再見。我先走。」  

  何嘯天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背景,直到她消失在轉角處。  

  「我見過她,真的以前見過她。」他自語。  

  雪曼走出置地才鬆一口氣。她感覺得到何嘯天的視線一直緊緊跟著她,她緊張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好。  

  他一再說「我見過你。」他真不記得?  

  一直恍恍惚惚地回到家裡。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的態度都是真的,他竟不記得她,難道是另一個叫何嘯天,又和他一模一樣的男人?  

  她的雙頰發燙,神思縹緲,久遠的記憶在心底輕輕揉動,只要她願意,稍用手指掀開,那又甜又痛的往事必躍然而出,必會帶來另一段全然不同的生活,必展開驚天動地的大變動,只要她願意。  

  「阿姨,我回來了。」寧兒的雙手溫柔地停在她肩上。  

  「寧兒。」她抬起喜悅的臉兒,眼中竟有似真似幻的眼淚。「寧兒。」  

  好緊緊地擁抱著寧兒。  

  寧兒凝視她,無法辨別她是喜悅或是傷感,然此刻,她美麗得驚人。  

  「你在想什麼,阿姨。」寧兒忍不住問。  

  「我想以前。」雪曼坦然。  

  「很年輕的時候?年輕得你還未結婚?」  

  「是。」雪曼承認。「年輕時很多事很動人。」  

  「我能分享嗎?」  

  「很瑣碎的事,」雪曼眼中依然星光燦爛,「我自己想來很有趣,很沉醉,別人未必。」  

  「剛才那一剎那你好美好美,阿姨,你想到一個英俊不凡的男孩子。」  

  「讓我保有一點秘密,好不好?」  

  寧兒從牛皮紙封裡拿出一份文件。  

  「這是老人院的基金,我已在陳漢那兒簽好名字,這一份請你收起來。」她說。  

  「你收起來,是你的名字。」  

  「阿姨,你這些都用我的名字,我擔心自己的能力,怕做不好。」  

  「只要你做我就開心!」雪曼握住寧兒的手。「阿姨的東西以後都交給你。」  

  「那怎麼行,」寧兒嚇一跳,「我擔當不起。」  

  「寧兒,我現在只有一個人,你是最新的。」雪曼眼中有一抹好難懂的光芒,慈愛又彷彿遺憾。「我的一切以後都是你的。」  

  「阿姨!」  

  「我們不講這些。」雪曼說:「下樓吃點心。」  

  「我約了老人院的林院長,明天放學會去見他並談一談基金的事,你也去?」寧兒問。  

  「我想請諾宜和姑姑也去,事情由她們那邊開始的。」  

  「我接諾宜和姑姑,你自己去。」  

  「好像開始真正在做一點事了,」雪曼有點興奮,「到時候由你去談,我不出聲。」  

  「出錢的是你。」  

  「出力的該是你。」雪曼笑。  

  相處越久,雪曼越對寧兒依賴,心理上已當她是自己女兒。女兒,她從小的夢想。  

  夢想,對某些幸運的人來說很容易成真,有些人卻只是一輩子的遺憾。  

  

  老人院在新界大埔附近,開了很久的車才到,是在一處山腳下。  

  雪曼到得最早,迎接她的是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非常斯文,非常有書卷味,而且一表人才,不像屬於這種地方的人。  

  「陸夫人,」這男人禮貌地伸出右手,「我是林士軒。」  

  雪曼驚訝地望著他半晌。  

  這個男人不像現實中的人物,像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書生。民國初年北京大學的學生,穿一件藍布長袍,圍一條白色圍巾,瀟灑飄逸地在校園中迎風而立。  

  他是林士軒,老人院的院長。  

  「林院長?」她有點不能置信。  

  「是。」安詳恬淡的笑容。「請進來坐。」  

  雪曼被迎進院長室。  

  相當簡陋的佈置,與雪曼平日慣見的環境全然不同。加上面對著一個不像現實中人物的男人,她莫名地拘束。  

  「陳漢律師和諾宜已把你的意見告訴我,實在太感謝你的支持。」林士軒連聲音都斯文清秀,不沾一點凡塵。  

  「不,不必感謝。是諾宜把你們的情形告訴我,我很感動,尤其你很難得。」雪曼說得並不流暢。「不過不由我管,寧兒會跟你說。」  

  「是。丁寧兒小姐。」  

  門外又有人聲,她們到了。  

  諾宜站在林士軒身邊替大家介紹,像個斯文雅致的女主人。她看來和士軒很熟之外,兩人之間還有一份和諧含蓄的友誼。  

  雪曼覺得她瞭解諾宜愛來老人院的原因了。  

  士軒很仔細地講老人院的一切,並帶她們參觀。老人院並不大,一百多位老人住在一幢二層樓的房子中。有很乾淨的廚房、洗衣房。這裡有三名職員,還有兩名住院護士。  

  「職員夠了,護士不足。」士軒說:「因為超過八十歲的老人有十幾人,有部分連沖涼都要護士代做,所以兩位姑娘很辛苦。我們的薪水比外面低,此地所有的工作人員全是志願的,教會的兄弟姐妹。」  

  寧兒一邊聽一邊還用紙筆記下,很認真。  

  士軒並沒有讓大家與老人家見面,也沒有開一個歡迎會什麼的,他顯然不是注重形式的人,一切很實在。  

  回到院長室,寧兒低聲對雪曼說了幾句話,雪曼含笑點頭,於是寧兒說:  

  「第一步先改善廚房,用現代化電器的用具。再加請兩位護士,如果不夠可以三位,」她望著士軒,「至於其它的,請林院長自己計劃,基金會負責一切錢財的事。」  

  「這太好了。」士軒露出好欣慰的笑容。「能得到你們這樣的支持,老人們都有福氣。」  

  「諾宜介紹過你,我們很敬佩!」寧兒說。雖然她年輕,辦起事來有條不紊,很有大將風度。「我們不干涉你的一切行政,基金會對你極有信心。」  

  「後面還有塊地也屬於老人院,如果有經費可以擴建,老人院還可以多收三十到五十位老人,不知兩位意思如何?」士軒問。  

  「可以把詳細的計劃和需要的經費告訴我們。」寧兒很有分寸,「我們考慮。」  

  「辦老人院是我一生的志願,得兩位大力支持,我--感激不盡。」士軒說得頗激動,眼中淚光閃動。  

  「別說感激,我們只盡一點力。」寧兒說。諾宜一直微笑地望著士軒,很欣賞地。  

  在回家的路上,她們都坐一部車,讓司機開寧兒的車回去。  

  「姑姑怎麼不來?」雪曼問。  

  「有位英國太太約了姑姑,她好欣賞姑姑的繩結玉石,她想買一批帶回英國。」諾宜說。  

  「士軒跟你感情很好?」雪曼再問。  

  「啊!」諾宜意外地紅了臉。「我們是談得來的好朋友,他是個有理想的人。」  

  「很難得一個有理想的人。」雪曼贊。「但是他並不年輕。」  

  「他外表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大些,他有三十五歲。」諾宜說:「他從小半工半讀,接下來又工作得非常辛苦。」  

  「他沒有家人?」  

  「領養他的老人過世之後只有他,老人院的土地是老人留給他的,地上面的一切是他工作的錢加上政府資助一部分建立的。」  

  「他可以申請更多政府資助。」寧兒說。  

  「香港政府重視的不是老人院,是學校,是教育。老人是被忽視的一群。」諾宜解釋說:「士軒一心辦老人院一方面是社會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對收養他的孫伯伯報恩。他常常說,沒有孫伯伯就沒有他,當年孫伯伯收養他時已六十多歲,所以他對老人特別有感情。」  

  「姑姑認識士軒?」  

  「見過。在教會裡見過。」諾宜笑。「士軒的老人院比較特別的是,他們讓老人們都有機會接觸宗教,讓老人們更有精神寄托。我們都是基督徒。」  

  「諾宜,謝謝你讓我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雪曼由衷地。「我會盡力支持他們。」  

  「我替全體老人和士軒謝謝你。」  

  「大學畢業,你是否加入士軒的行列?」寧兒半開玩笑。  

  「原本我預備出去做事,用賺來的錢支持他,因為老人院一直不寬裕。現在有你們支持,我會去幫他。」諾宜肯定地。  

  寧兒拍拍諾宜的手,她喜歡這樣的朋友。現代的年輕人難得有理想,大家都一窩蜂地向錢看,諾宜和士軒很難得。  

  寧兒突然想起自己,她有理想嗎?生活了二十年,彷彿只為成長而成長,像所有人一樣讀書,她真的沒好好想過讀完書以後做什麼。當然她會工作。但那不是理想。  

  理想?她笑了。這年代還有人講這兩個遠古的字:理想。  

  「在想什麼?」雪曼注意也很久了。  

  「想--怎樣幫士軒跟諾宜快些達到理想,把老人院辦得更好。」  

  「士軒想的是使老人生活得好些,有尊嚴些。」諾宜說:「士軒重視尊嚴,就算寄人籬下的老人她該有。下次你們可以看看老人們,他們與其它老人院的老人不同。「  

  寧兒有點肅然起敬。尊嚴,不是大多數人能想到的事,她也沒有概念。  

  「下次一定見那些老人。」她說。  

  

  這個晚上,她們又在諾宜的姑姑家裡吃著美味的杭州菜。  

  「你讓那英國太太帶走你的寶貝嗎?」雪曼很有興趣地問,她不說「買」。  

  「她選了一批。」姑姑淡淡地。「我會賣給她,因為她懂得欣賞。」  

  「你怎能確知她真懂?」寧兒說。  

  「她真懂。」諾宜搶著說,她今天非常興奮,講了比平日多很多的話。「她第一次來我們家看到姑姑的寶貝,驚喜而感歎地說『這就是中國女人最縝密溫柔的感情結晶了』。她的意思是姑姑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貫注在那細碎又繁複的繩結中,她真的懂。」  

  雪曼震驚地望著姑姑,一個女人能把全部感情貫注在編織純潔的玉石中,多浪漫的情懷,多感人的事實。  

  那繩結若是一個人呢?那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有那麼一個人嗎?  

  她不便問。  

  「有機會但願能見到這麼懂感情的英國太太。」她說。  

  「她會再來。每次來港她必來此地,她已是姑姑的好朋友了。」諾宜說。  

  姑姑只是微笑。她從不解釋自己的事。  

  回家之後,雪曼興致極好,拖著寧兒聊天。  

  「諾宜是姑姑兄弟的女兒?」  

  「不是。諾宜告訴我她並非姑姑親生侄,她們沒有血緣關係。」  

  「她們看來極親密。」  

  「姑姑是個懂感情又重情的女人,有沒有血緣關係不重要,她很愛諾宜,」寧兒說,「諾宜說過,姑姑栽培她,全心全意。」  

  「她們引起了我的好奇。」雪曼說。  

  「並不奇怪啊,她們。」  

  「你不覺得姑姑背後有個故事?她為什麼全心致力於玉石繩結?她沒有感情寄托。「  

  「每個人背後都有個故事,阿姨,甚至你,有時我也不懂你的神色,你眼底深處的憂傷不因為姨丈。「寧兒大膽說。  

  「你--」雪曼意外,很快地掩飾。「你的阿姨是個最簡單的人。」  

  「我想我不會錯,」寧兒笑了,「簡單並不代表沒有故事。也許今天你不想往事再掀起來,你有你的原因,但故事在那兒。」  

  雪曼怔怔地望著寧兒說不出話。  

  「否則那天在姑姑那兒你不會流淚,」寧兒握住她的手,「那眼淚不是為姨丈。」  

  雪曼的眼神又變得黯然神傷,泫然欲涕。她凝望著寧兒半晌,站起身來慢慢走回臥室,她仍是什麼都不說。  

  

  生活還是一樣地過,寧兒覺得與雪曼更親近一些,她們的心更接近了。  

  林士軒擴建老人院計劃由諾宜帶來,雪曼和寧兒都看過了。計劃書非常好,非常詳細完整,但費用太高。這是陳漢說的。  

  「一千萬?不,雪曼,你不能出這筆錢。」他認真地說:「不是你付不起,但會影響你,影響律師樓。」  

  「那怎麼辦呢?」雪曼天真地。「我已答應了林士軒。」  

  「別擔心,讓我來跟他談,」陳漢拍拍心口,「他可以縮減計劃,或者分期執行。」  

  「你不反對我支持他們?」  

  「錢是你的,何況這有意義。」  

  「你知道我很想幫那些老人,而林士軒這間老人院與其它的不同。」  

  「我知道,他令老人活得有尊嚴,」陳漢笑,「寧兒告訴我了。」  

  寧兒?雪曼有點意外,她並不知道寧兒和陳漢時有接觸,立刻又想到,她簽了律師樓的監管權給寧兒,他們必然有聯絡。  

  「請你盡量幫他們想想法子。」  

  「還有一個辦法,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支持,我們就不必一次付一千萬這麼多。」  

  「到哪裡去找志同道合的人?」雪曼問。  

  「香港人樂善好施,前陣子救濟水災的事,你忘了。」  

  「如果我是電視台就好了。」雪曼說。  

  

  晚上,寧兒又提起這件事。  

  「一千萬是多了些,我以為幾百萬就行了,」她搖頭,「我們不能令陳漢為難。」  

  「他很好,他提出幾個建議,看他怎麼和林士軒談。」雪曼是有她特殊的天真。「你想想有沒有人會有興趣與我們合作?」  

  「合作捐錢?」寧兒說。立刻,腦子裡浮起何嘯天的影子。  

  這個男人肯為初識的女人千里迢迢去南非買巨鑽,這麼有意義的事他會願意。  

  「還是別理了,讓陳漢去煩吧!」雪曼揮揮手。「一提起錢我就頭大。」  

  「阿姨,你所有的產業全由陳漢管?」  

  「也不是全部。學森遺囑裡有些我並不清楚,反正他管律師樓的一切,就由他管咯。學森最信任他。」  

  「你自己不過目?你不知道自己有什麼?」  

  「你可以看看,我把一切監管權都交給你了,不是嗎?」  

  「陳漢從來沒讓我看過這方面的東西。」  

  寧兒眉心微蹙。  

  「你可以要求。他可能不知道你想看。」  

  「我並不想看,但是--阿姨,有些事還是小心處理比較好。」寧兒比較認真。「陳漢是好人,但到底是外人。」  

  「明天我們一起去看?」雪曼問。  

  寧兒並沒有立刻陪雪曼看陳漢監管的那些產業,她先見到何嘯天。  

  坐在他寬大舒適的辦公室裡,她把老人院的一切講了一遍。  

  「你想要我怎麼做?「嘯天微笑著望著她。  

  「當然是希望你也支持。」寧兒說:「我第一個想到你,覺得你會適合。」  

  「對我這麼有信心?不以為我會拒絕?」他笑。「我只是個生意人。」  

  「你會拒絕?」寧兒呆怔一下。的確,她來得太冒昧鹵莽。「對不起,我不會迫你,你可以拒絕。我不過讓你知道有這件事。」  

  「還有別人會參與?」  

  「阿姨和陳漢或會再找別人,我不知道。我只認識你。」  

  嘯天點點頭,始終保持極好的風度。  

  「我會考慮,會跟陳漢聯絡,瞭解更多一點詳情。」他說。沒有拒絕也沒答應。  

  「別為難。」她有點歉然。「這是件大事,我找你很欠考慮。」  

  「應該說很高興你找我,表示你對我有信心。」他說:「這是件好事。」  

  「你知道嗎,你真是全然不同了。」她定定地望著他。「由裡到外,從頭到腳。」  

  「該感謝你的當頭棒喝。以前活得太放肆,太隨心所欲,太不知所謂。」  

  「連阿姨都說你變了,是脫胎換骨。」  

  「在置地碰到過她,她也變了,都是你的功勞。」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  

  「我相信人與人相遇,加上時間,環境的因素會起化學作用,所以大家都變了。」  

  「是。尤其姑姑和諾宜,她們令我們思想和眼界都拓寬。」  

  「姑姑和諾宜,又是什麼人?」  

  「我的同學,阿姨的朋友。」她站起來。「我得回家,謝謝你抽時間見我。」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客氣?」  

  「我發覺自己做錯些事,不該一廂情願把你拖下水,我欠考慮。」  

  「我會考慮,我說過。」他不想多談這件事。「要不要見阿哲,他在公司。」  

  「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我得回家,阿姨在等我,再見。」她辭別嘯天。  

  何哲正在忙,也只能打個招呼就離開。寧兒開著車上山,越想就越不安心,越覺自己做錯。她不該就這麼去找何嘯天的,等於無端端地把個難題拋在他手上。對他來說五百萬並不算多,但他沒有這個義務,這是她和雪曼兩個人的事,為什麼要嘯天呢?  

  他一定好為難,答應非本意,拒絕又不好意思。看她,把事情弄得好尷尬,能不能想個什麼方法補救呢?  

  而且她找嘯天,雪曼會不會反對?  

  整個晚上她在想這件事,弄得心神不定。好想告訴雪曼,又擔心她不高興--必然的,她不喜歡嘯天是事實。又想打個電話跟嘯天解釋一番,告訴他即使拒絕也沒關係,又覺不妥,結果連覺都睡不穩。  

  一連三天,什麼消息都沒有。  

  嘯天不來告訴她什麼。連陳漢也沒電話,不知道他跟林士軒談成怎樣?她不該不經思索就去找嘯天,陳漢和士軒或能商量出個好辦法,比如分期執行擴建計劃。  

  她真後悔得不得了,不該找嘯天的。放學後,寧兒在臥室裡做功課,珠姐來請她聽電話。  

  「寧兒,是我,諾宜。」諾宜興奮的聲音。「我和士軒在一起。」  

  「他出市區嗎?你們在哪裡?」  

  「真的好感激呀,寧兒,還有雪曼阿姨。」  

  諾宜聲音裡有淚意。「這是士軒一生中最大的事,是你們帶給他的。」  

  「我不明白,諾宜,什麼事?」  

  「我們在陳漢律師這兒,士軒剛簽了一份文件,接受基金會的一千萬資助擴建。」諾宜再說:「事情成功得這麼快,士軒說他以為在做夢。真的謝謝你。」  

  「諾宜--」寧兒驚訝極了,「你說士軒已經簽了文件?基金會的一千萬?」  

  「是。」諾宜說:「士軒讓我問問你,可否立刻來你們家,他要向雪曼阿姨致謝。」  

  「你們當然可以來,只是--」寧兒完全不懂。「我能跟陳漢講幾句話嗎?」  

  「簽完文件陳律師就趕著走了,他有重要的事。我們立刻來,寧兒。」諾宜收線。  

  寧兒呆呆地想了一陣。陳漢用了什麼方法籌到一千萬?  

  諾宜和士軒來得很快,那個全身書卷氣的古典美男對著雪曼和她激動得不得了,他的神情,他的語氣,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謝意,令人感受到他的絕對真誠。  

  雪曼和寧兒都很不習慣,很窘,她們並不希望得到這樣的回報,尤其是雪曼,她只是天真又誠心地想「做一點事」。  

  「看來這件事我們做對了。」士軒他們離開後雪曼愉快地說。  

  寧兒心中有事不敢多說什麼,那一千萬是怎麼湊成的?陳漢至少該告訴她。  

  

  她在深夜才找到陳漢。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擔心了整晚。」  

  「擔心?為什麼?」陳漢一頭霧水。  

  「我知道阿姨無法一次獨自拿出那麼多錢,你怎麼籌到的?」  

  「我籌?不是你邀何嘯天來合作的嗎?他昨天已經送來五百萬的支票。」陳漢說。  

  何嘯天。  

  寧兒快樂興奮地安下心來。何嘯天,他伸出友善的援手玉成了這件有意義的事。  

  何嘯天。  

  天還未亮,寧兒已整理好自己。她知道晨運時可以見到他,但她等不及,她一定要先見到,先向他致謝。  

  她開車到草莓坡何家。  

  她在門口等一陣,等穿著運動裝的父子開門出來,她才迎上去。  

  「寧兒!」父子兩個都驚異。  

  寧兒專注地凝望嘯天一陣,輕輕地吻一吻他的面頰,然後用力擁抱他。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我不能使你失望,是不是?」嘯天的微笑象天空第一線陽光。  

  「不是我,是那許多受益的孤苦老人,我替他們謝謝你。」寧兒在何哲的驚訝的眼光下放開嘯天,「太感謝了。」  

  「我是為你這『感謝』兩個字嗎?」嘯天說。  

  「我曾經懊悔得半死,以為我做錯了,給你一個難題。」她說。  

  「放心。我是解難題的數學專家。」他笑。  

  寧兒用車載何哲父子回到陸家屋外,在途中她簡單把整件事告訴何哲,何哲雖感意外卻也高興,尤其嘯天把這件事交給他管。  

  「以後基金會就是你和寧兒的責任了。」  

  兩個年輕人都微笑,這件事對他們而言,或許有特殊的意義呢!  

  全身雪白的雪曼站在陸家花園外。  

  「嗨。」嘯天第一個下車。看見雪曼,他心中還是震動的,這個女人對他有永恆的吸引力。  

  「找不到寧兒,原來去接你們。」雪曼看嘯天又看何哲,她很含蓄。  

  「我去謝他,」寧兒把車停好,「老人院的基金他出了五百萬。」  

  「啊--  」雪曼顯然意外。這養尊處優活在象牙塔中的女人完全沒想過這件事,一千萬和五百萬,她真的沒有概念。  

  「陳漢告訴我的。」寧兒極聰明,她不提自己去找嘯天的事,只談陳漢。  

  「謝謝你。」雪曼看嘯天,臉突然紅起來。  

  「不不,不必謝--  」嘯天手足無措,那麼有經驗的他,在雪曼面前竟不能成言。  

  這的確是種奇異現象。  

  這天的晨運特別愉快,大家都特別起勁,基金會使他們互相之間彷彿有一種全新的,不同於以前的聯繫。  

  在陸家花園分手時,嘯天突然說:  

  「我有個提議,今天晚上--  」他略不安地偷看雪曼一眼。「我們不如慶祝一下。」  

  「好啊。」兩個年輕人雀躍。「怎麼慶祝?」  

  雪曼微笑著,完全沒有反對。  

  「我來安排。」嘯天被鼓舞著。  

  晚上,准七時,何氏父子穿戴整齊地來接雪曼和寧兒,把她們帶到近在咫尺的草莓坡家裡。  

  沒有任何地方比在家中請客更具誠意。  

  何家的房子沒有陸家大,可能與男主人長年不住家中有關。這裡佈置十分精緻,非常濃的歐陸味道,甚具品味。客廳、飯廳眼目所見之處,都有巨束白玫瑰,顯然是為今夜的小慶祝會特別預備的。  

  「可惜諾宜和姑姑不能來。」寧兒說。  

  「以後有機會,」何哲有點興奮,「我們可能會在基金會一起工作。」  

  「你會參與工作?」寧兒意外。  

  「出錢出力,我是後者。」他看嘯天一眼。  

  嘯天心情好得出奇,雪曼肯應邀而來他已喜出望外,尤其是他感覺到,她對他的態度改變,不再厭惡地拒他千里之外。  

  「這屋子誰設計佈置的?」雪曼問。  

  「媽媽。」何哲衝口而出。「  不,我是說許多歐洲古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  

  「是她。後來也添置了一些,我看到適合的就買下運回來。」嘯天大方地,「主要的是保存了原來設計的味道。」  

  「極有品味。」雪曼輕輕說。  

  「是。她是個極有品味的人。」嘯天點頭。  

  「對不起。」雪曼看他一眼,垂下頭。  

  的確,怎麼談起這樣的話題呢?  

  「不不,我不介意,」嘯天爽朗,「這輩子我做的錯事、對事不少,我都  認。尤其感情上,我很管不住自己,尤其年輕時。」  

  「你現在看來很好。」寧兒笑。  

  「現在?看來是。我吸取教訓,年齡漸長不能再當小丑。」他看看雪曼。  

  雪曼的視線在那巨束白玫瑰裡,彷彿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們享受了十分精美可口的晚餐。何家廚子做的好菜絕對不比任何一流食肆差,令寧兒、雪曼讚賞不已。  

  「跟了我們三十年的老人,」嘯天笑,「他把我們的胃口都寵壞了。」  

  「這是福氣。姑姑也有個會燒杭州菜的賓妹,好得不可思議。」寧兒的話比平日多。  

  「喜歡的話隨時來。」嘯天說:「餐桌上有你們是我們的榮幸。」他看雪曼,雪曼只是含蓄地微笑。  

  餐後何哲帶寧兒去看電腦幾套新碟,很自然,大廳裡只剩下雪曼和嘯天。  

  他凝望著她一陣,突然說:  

  「我為我以前的態度鄭重道歉。」  

  「只是態度?」她在微笑。  

  「為一切。」他熱切起來。剛才還有的顧忌不安一掃而盡。  

  「謝謝你支持老人院基金。」她說。  

  「即使不是你們,有人找我的話我們也支持,這是回饋社會。」他由衷地。「我不懂主動去做,希望有人引路。」  

  「我們也是因緣際會,諾宜的關係才想到做這件事。」她說。  

  「我們是社會的既得利益者,應該為社會做一點正經事。」  

  「好像說教一樣。」她忍不住笑。  

  「不嚴肅我怕又唐突你。」  

  「你一直是這樣的嗎?」她望著他。  

  他不晌,只定定地凝視她。  

  「雪曼,我們以前見過,是不是?」  

  「若是見過,你不記得?」她反問。這是她心目中一直的懷疑。  

  「我是不記得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場合,但我依稀記得這張臉,」他十分認真,「真的,就是你這張臉,我見過的。」  

  她沉默著,眼中浮上一抹失望。  

  「我們見過的,」他看見了那抹失望,衝動地握住她手,「你告訴我。」  

  「不。那次你來我家之前,我沒見過你。」她輕輕揮開他的手。  

  「為什麼呢?」他苦惱地打一下頭。「世界上有可能有那麼想像的人,我想過千百次,無論如何相不起來。」  

  「因為根本沒見過,所以想不起,」她又笑了,「是不是種幻感?」  

  「我不知道。」何嘯天皺著眉。「不知道是否記憶力退化,近來--  也不是近來,我會對一些地方覺得似曾相識,分明沒去過卻又熟悉,這與幻覺沒有關係吧?」  

  「你--病過?我是指腦子?」  

  「不。當然沒有。」  

  「出過車禍?或者傷過頭部?」  

  「都沒有。我刻以前所有的事,很小的時候都記得,但是--  」他疑惑地把視線放在她臉上。「你是第一個令我有這種感覺的人。」  

  「地方呢?」  

  「忘了,很難舉例。某一個景象,某一個地方,試過好多閃,」他聳聳肩,「看來我得找個專家檢查一下。」  

  「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情形?」  

  「以前或許有,在歐洲,在美國,記不清楚。看見你之後特別強烈。」他輕歎一聲,「以致在你面前失態。」  

  她不出聲,完全不明白他是什麼情形。  

  「那時失態--  雪曼,我真的感覺以前追求過你,我們曾經很好過。」他苦笑。  

  「那是不可能的。」她生澀冷硬地說。  

  「我知道不可能,但我那種感覺--  感覺很真很真,就像--  就像夢中的事實。」  

  「夢中的事實。」她笑起來。「你是個多夢的人嗎?」  

  「不不不,不是說真的做夢,而是那感覺就像--  對了,隔了層紗在看事實,對對,中間就是隔了層紗。」  

  「但願我能明白。」  

  「算了,不談這個,」他用力揮一揮手。「或者有一天我能弄清楚一切。」  

  雪曼呆怔住了,他要開清楚一切?  

  

  從這夜開始,兩家人關係更密切些。  

  嘯天常常到陸家作客,帶一束花來,送一盒點心,很慇勤但很含蓄,受過一次教訓他知道該怎麼做。有時何哲也來,聊一會兒天,甚至看一陣電視,很自然很輕鬆。漸漸,他們父子已不再被忠心的珠姐視為客人。  

  「留在這兒晚餐嗎?」珠姐會替雪曼和寧兒問。「今夜廚師做杭州菜。」何氏父子有時留下有時不,一切很有分寸。有時他們也請雪曼、寧兒一起外出試試他們發現的新食物,或聽一場音樂會,友誼在不知不覺中增長。  

  這天下雨,從早晨到下午越下越大,寧兒放學時到停車場,途中遇到沒有傘的何哲,雖然已淋得半濕,他還是緩步而行。  

  「你故意淋雨?」她叫。  

  「沒有帶傘也沒開車來,」他聳聳肩。「早晨出門時跟自己賭,結果輸了。」  

  「罰自己淋雨?」  

  「跑也是濕不跑也是濕,不如安步當車啦。」  

  「幸好碰到我。」她打開車門,「你怕跑起來有失儀態?」  

  「我怕狼狽,不是說淋雨有詩意嗎?」  

  「又不是寫小說。」她開車回家。  

  靜靜地在路上駛了一會兒。  

  「剛才碰到王諾宜。也去趕巴士。」他說。  

  「一定去林士軒那兒。」  

  「林士軒是她男朋友?」他看著遠方。  

  「是吧,他們很好。」她隨口說,突然又覺得不對,轉頭看他。「為什麼這麼問?」  

  他微微一笑,不出聲。  

  「有什麼事我能幫你嗎?」她極聰明。  

  「謝謝。越來越覺得我們--  我和你像兄弟姐妹般更親密了。」他說得很奇怪。  

  「所以--  」她替他接下文。  

  「寧兒,我試過,真的。」他拍拍她的手,「你極可愛,可是越來越覺得你是妹妹。」  

  「別擔心我會傷心,」寧兒笑得真誠開懷,「感情的事一分一毫勉強不得,這麼久了,我並沒有愛上你。」  

  兩人相視大笑,氣氛更融洽和諧。  

  「我們有天時地利,就是人不和,」他說,「你試過沒有?試過對我有愛意?」  

  「肉麻。」寧兒活潑得與剛來時有天淵之別。「我怎會做這樣的事?那不是我。」  

  「真好。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好。」  

  「你喜歡諾宜?」她突然問。  

  「很特別的一個人,與別人不同。」何哲說:「她好像和學校其它同學全無關係,只跟你來往。」  

  「怎麼會?我們並不常在一起,主要的是她沒有時間,她要去老人院。」  

  「一個人有理想有目的地生活,一定會比我們快樂得多。」  

  「你不快樂?」寧兒詫異。  

  「基本上我應該快樂,生活無憂,從未受過挫折,不知道為什麼,總若有所憾。」  

  「不懂批評你,但總不是隨便找個女朋友這麼簡單。」  

  「如今年輕女孩子只肯學如何精明能幹,如何努力向上爬,其它的差些。」  

  「罵所有的人?」  

  「很怕世故老練的女人,」他想一想,「為什麼沒有人再像雪曼阿姨?」  

  「也許我們這年代已沒有她那樣的女人,她的背景、經歷、環境造成她那樣。」她說。  

  他很感興趣地望著她。  

  「她是外公最愛的小女兒,又美麗聰明,環境又好,所有的人都寵她,把她當公主一般,還沒有接觸到世間險惡,又遇到愛她的姨丈,十八歲,就結婚。婚後過著人上人生活,受著最好最穩最富裕的供奉、保護,姨丈對她千依百順,連重話都不說一句。除了姨丈早逝,她一生中全無波折。」  

  何哲還是沒出聲,只出神地聽著。  

  「雪曼阿姨不食人間煙火,不懂社會疾苦,不明人心奸詐,大概了不知道有壞人兩個字。她不像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雖然她是真實又有血有肉的。」  

  「不覺得講得矛盾?」他笑。  

  「真的感覺如此。我極愛她,可是我不敢碰她,我真怕她一碰會破,不騙你。」  

  「孩子氣。」何哲搖搖頭。  

  「真的。我有時候想,如果把她放在旺角街頭,她怕無法生存。」  

  「講得太過分。也許她沒經驗,什麼都不懂,但人有本能,至少還能生存。」  

  「她不能。要不要賭?」她說。  

  「憑什麼那麼有把握?」何哲反問。  

  「這麼久的相處瞭解,阿姨是那種絕對受不起打擊的人。」  

  「陸學森律師早逝她並未一蹶不振。」  

  寧兒停止說話,很認真地思索一陣。  

  「這點我也不明白,」她說,「大舅和媽媽曾經十分擔心,所以叫我來陪她,但看來她真的受打擊不大。」  

  「或許這是你的功勞,她喜歡你,依賴你更甚於陸律師。」他半開玩笑。  

  「那不可能。」寧兒眼中跳動著問號。  

  「雪曼阿姨一如十八歲未經世故的女孩,她絕對有赤子之。」  

  「未經世故與有赤子之心不同,你不懂?」  

  「我是說--  感覺上她還很小,看見她我都有保護她的衝動。」他笑。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眨眨眼。  

  「別誤會,」他突然臉紅,「很多時候人往往有一剎那時間的迷惑和誤解,不過那個剎那已經過去,現在我很清楚。」  

  「很難想像你會有迷惑的剎那,你一直給我理智的感覺。」  

  「外表的我不是我,內心裡我感情脆弱,是那種極易受傷的人。」他搖搖頭。「所以我謹慎,把受傷的機會減到最低。」  

  「不同意你的看法。有機會我就試,不受傷不懂什麼叫痛,豈不白活了?」  

  「勇敢的中國人。」他做一個向她致敬的動作,然後搖搖頭笑。  

  「可惜能讓我有心一試的人太少太少,少得根本碰不到,所以只能紙上談兵。」  

  「不要太挑剔,這個時代的那種令人著迷的人物已絕種。」  

  「但至少不能現實,我最怕現實男人。」  

  「寧兒,理想是一回事,不是人人能講的。現代人有它必須現實的理由。」他說。  

  「也許你對。」她送他到家門口。「謝謝你陪我一程,我喜歡有你這樣的兄弟。」  

  揮揮手,在大雨中她開車離去。  

  將近家門,寧兒看見嘯天的車從陸家花園出來,她急忙放慢速度,看見車中坐著雪曼。他們並未注意她,汽車如飛而去。  

  寧兒想,雪曼終於肯隨嘯天外出了。但是這麼大雨,他們去哪裡?  

  其實這只是個巧合。  

  嘯天提早離開公司,買了個靚粟子蛋糕送給雪曼,有意無意地他總找機會接近她,難得她不拒絕。雪曼看雨這麼大,肯定不會外出,她讓司機早些收工回家,她一向對替她工作的人特別好。這個時候陳漢來電,一份倫敦物業的文件要她簽字,轉名手續什麼的。原本也不這麼急,司機不在明天也行,嘯天自告奮勇當「柴可夫」,碰巧雪曼也有這興致,兩人於是結伴同行。  

  簽字只不過用了幾分鐘,離開律師樓後嘯天望著雪曼,她又望著他,大家都意猶未盡,興致勃勃。  

  「有沒有好提議?」他目不轉睛。  

  「你說呢?」突然湧上初次約會的感覺。  

  「讓我想想,」他的信心希望一起湧上,「我們住慣了山上,最好找個海邊。西貢?鯉魚門?吃海鮮好不好?」  

  「好是好,這種天氣有海鮮吃?」  

  「你一定沒去過,」他帶著她直奔停車場,「我想就算下雪,香港人還是有海鮮吃。」  

  「我們通知寧兒他們?」她問。不肯定。  

  「我帶你去,你若喜歡下次再帶他們。」  

  她不反對,任他的汽車在大雨中飛駛。  

  對雪曼來說,除了家與中環外,其他任何地方都新鮮,陸學森永遠不會帶她到鯉魚門這種地方。他怕她嫌髒。鯉魚門近來雖然修好了路,在雨中卻仍是泥濘處處。嘯天把車停在露天停車場,撐著大黑傘護著雪曼向餐館走。雨雖大雪曼卻滴水不沾,進了餐館,嘯天大半邊身子都濕了。她看他一眼,歉然地搖搖頭,他喜不自勝。嘯天讓雪曼在水槽裡選了各種愛吃的海鮮,又介紹些雪曼完全不認識的怪魚,她看來情緒高昂。  

  「地方簡陋,味道一流。」嘯天說。  

  「我不知道香港有這些地方。」雪曼眼睛發亮。「有些海鮮市區吃不到。」  

  「吃不到的還有此地風味,」他指指四周,「看,這麼大雨依然門庭若市。」  

  「日本人秀多。」她壓低聲音,怕人聽到似的,不自覺地流露稚氣。  

  「全世界都有日本遊客腳跡。」他也學也小聲說。「不只香港。」  

  「很多人不喜歡日本人,我覺得他們有禮貌。」  

  「沒有研究,」他攤開雙手,「從未和日本人打過交道。」  

  「你的女朋友遍佈世界,沒有日本人?」  

  「啊!」他驀然臉紅。「其實我不是那麼多女朋友,有的只是那幾個,都是很久很久的那種,有的已經生子,她們的丈夫都成為好朋友了。」  

  她嫣然一笑,不再深究。  

  「雪曼,」他又怔怔出神地望著她。「我以前一定見過你,肯定。你那笑容,我記得好清楚好清楚,我們見過。」  

  「不。」她笑容斂去。「不可能。」  

  「真奇怪。你以前住新加坡,當然我去過,卻從未長住,我是在什麼時候見過你的呢?結婚前或結婚後?為什麼全無印象?」  

  「你只是以為見過我。我的神情笑容像你某一個故人。」  

  「不。只是你。沒有人像你,不可能,你的神韻獨一無二。雪曼,或者,這是一咱緣份?」他說得萬分誠懇。  

  她不出聲,若星辰般的黑眸停在他臉上。  

  「你不覺得特別,不覺得奇怪?」他再問。  

  「我生活單純,生命也單純,所以我記得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她說。  

  「其中沒有人?」他真的困擾。  

  她輕輕搖頭再搖頭。  

  「你的出現只是近半年的事,以前的生活在--  的確沒有你。」她說。  

  「好。以後我不再提這件事,但今後你生活中開始有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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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5: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雪曼微笑不答。  

  嘯天叫了一桌子的食物,雪曼卻吃得很少,不是嫌不好,她本來就吃很少,曾被寧兒形容吃很像貓般。結果全部用盒子帶回家,因為嘯天不想浪費。  

  雖然如此,整個進餐的過程卻是極愉快的。嘯天想了好多特別的事說給她聽,她聆聽著像個小女孩。  

  「你為什麼不旅行呢?世界好在。」回家時,他忍不住問。很明顯的,她見識不廣。  

  「我怕坐飛機,總覺得不安全。」  

  「飛機比汽車意外率更低。」  

  「以前學森忙,他也不愛旅行。」  

  「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自己組團去,多約幾個朋友,一定很好玩。」  

  「哪裡去找多幾個朋友呢?」她搖頭。  

  他呆怔一下。她實在太困死象牙塔了,連朋友都不多,以往的日子她怎麼過的?  

  「只要你有興趣,其它的我想法子。」  

  「我--  跟寧兒商量一下。」她說。  

  她沒有拒絕,不說好或不好,她不是無意。  

  他很受鼓勵。  

  「雪曼,若我能把天下美景,靚事物介紹給你,將是我最大地榮幸。」  

  「我相信你會是好嚮導。」  

  「最好的。」他拍拍胸口。「經驗加熱誠。」  

  「我考慮。」她終於說。  

  他深深吸一口氣,非常安慰的樣子。「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你是朋友,你曾經非常討厭我。」  

  「我不曾拒絕過任何友誼。」  

  「你以前--  我曾經想過,是否我得罪過你?你看到我像見到魔鬼一樣。」  

  「哪兒有這麼嚴重。」她笑。  

  「我太放肆嚇著你,我知道。但這以前從未如此失態過,真話。」  

  她搖搖頭,只是微笑。  

  「我自己也不明白,彷彿那時不抓住你,你會消失似的。而心裡的感覺是:我們曾經非常親密,就像自己人。」  

  昨夜從鯉魚門回來,雪曼睡得不好,她努力不去想一些事,卻明顯的心緒不寧。早晨等寧兒出門上學,她也跟著出門。  

  她到中環匯豐銀行地牢,那是她熟悉的地方,那兒的職員也都認識她,她去開屬於她的保險箱。  

  保險箱已屬於她二十年,從她來到香港那天,她就把最重要的東西放進去。隨著年月增長,保險箱裡的東西越來越多,越貴重,又申請了第二個。但是她最常開的,仍是最初的那個。  

  職員替她打開保險箱就退開,她捧著鐵箱到小小私家房並鎖上門。鐵箱裡除了一部分珠寶、契約外,還有一個發黃的信封。  

  雪曼慢慢抽出信封裡的紙張。  

  是一張嬰兒出生紙,寫著一九七二年十月七日,女嬰,母親陳雪曼,父親那欄卻空著。雪曼呆呆地望著起碼十分鐘,才慢慢地把它放回信封,壓在鐵箱箱底,送回保險庫鎖好。  

  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胸臆中翻湧著,那年發生的事,那個女嬰,那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雪曼的心情無法好起來。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街上的行人車輛,街邊公司櫥窗裡的各種裝飾、物品都吸引不了她的視線,她在考慮著一件大事,一件可能是此生最重要的決定。  

  本來她以為此生是不可能的了,但學森早逝,她是否可設法尋找那個當年的女嬰?那時她的女兒。  

  是。她的女兒,如果她在,今年應該二十歲,和寧兒一樣大。  

  她記得當年和姐姐雪茹同時懷孕,雪茹是喜事,她--  卻見不得光。她把自己藏起來九個月,生下女兒後就再沒有見過她,當年--  她站定在一個紅綠燈前,當年她心灰意冷,三個月後下嫁陸學森,隨他來了香港。  

  這其中二十年她不是不想不念,不是不痛心,而她沒法子,她沒有勇氣把當年的錯誤放在學森面前,她也不知孩子下落。  

  雪茹說,孩子一落地就有人抱走,是一戶不錯的人家,肯定會對孩子好。可憐的雪曼,連孩子一面都沒見過,雪茹說不見更好,免得見了面有感情捨不得。  

  當年的事她獨自承擔了,除了雪茹,除了大哥沒有人知道,甚至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雪曼搖頭苦笑,世界上的事就這麼奇妙,這麼曲折迂迴,他又來到面前。  

  他不但不知當年事,甚至不記得她。只說她似曾相識。他不像作偽,也沒有假裝的必要,這其中到底發生什麼呢?  

  雪曼無意識地走進置地廣場,她熟悉這兒就走了進來。一家精品店的女職員跟她打招呼,她茫然點頭,突然間就清醒過來。  

  是。現在是時候,她有這心就可以試試,就算找不到也總算試過。她下了決心,進精品店借電話召來司機,她回到家裡。  

  迫不及待地,她打電話去新加坡找雪茹。  

  「我想回來。」雪曼激動地。「我要找她。」  

  「誰?我不明白。」雪茹在電話裡一頭霧水。  

  「那孩子,姐姐。」雪曼流下眼淚。  

  雪茹在電話裡沉默一下。  

  「為什麼?你怎麼突然這麼想?」  

  「你不知道,我--  再見到他。」  

  「啊--  雪曼,怎麼會?你告訴他了?」  

  「不。他不認得我,不記得當年事,但--  他對我很好。」  

  「不不不,不能再來一次,」雪茹叫,「他故意來找你,他假裝一切。」  

  「不是。」雪曼說:「他現在和以前很不同;他的兒子和寧兒是好朋友。」  

  「雪曼--  」雪茹叫。「學森一死竟發生這麼多事,記得以前的教訓,離那人遠遠的,還有他的兒子,告訴寧兒。」  

  「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  每次看見寧兒,我總想起孩子,她們應該一樣大。」  

  「這對你沒有好處,雪曼。」  

  「你可能打聽到些消息嗎?」  

  「不能。當年他們帶孩子離開新加坡。」  

  「有名有姓,我們可以尋找,,姐姐現在環境不同,我渴望得回她。」  

  「人家養了二十年,肯還給你?」雪茹說。  

  「我可以作任何補償。」雪曼說。  

  「感情上的呢?」  

  「姐姐,請你幫我。」雪曼哭泣一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也這麼流著淚請求幫助,對這妹妹,雪茹永遠硬不起心腸。「求你。」  

  「我--  試試。」雪茹輕歎。「對那人--  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  

  「你還愛他?」雪茹問得無奈。  

  雪曼沉默。她不敢回答,根本上這二十年來,她的感情沒有改變過。  

  「這個人注定是你的魔星,雪曼,你不再是孩子,我不要你為他傷心兩次。」  

  「不會,姐姐,不會,」雪曼立刻答,「他並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認不出我,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和以前不同--」  

  「你總是幫著他,寧願自己吃苦。」  

  「姐姐--  」  

  「我替你試試尋找,有消息通知你。」  

  放下電話,雪曼心情輕鬆好多,雪茹的答應彷彿帶給他很大的希望。她能找回那孩子。  

  「阿姨,你和媽媽講電話。」寧兒突然在背後出現。  

  「你--  」雪曼嚇了一大跳。  

  「對不起,」寧兒在她身邊坐下,「我今天只有一堂課,提早回來,阿姨,你不開心?」  

  雪曼立刻抹掉眼淚,心中不安。剛才說了些什麼?寧兒聽到多少?  

  「沒有事。什麼事也沒有。「她有點慌亂。  

  「珠姐說你一早出門,阿姨,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寧兒親熱地擁住她肩,「至於心裡的事,你相信我,我足夠智慧替你分擔。」  

  「真是什麼事都沒有,」雪曼想一想,「或者可能回新加坡一趟。」  

  寧兒詫異地望著她,她不愛回新加坡,前時邀她同去也不肯,現在去?  

  「媽媽給你介紹男朋友?」寧兒開玩笑。  

  鯉魚門之後,雪曼和嘯天很自然地接近了,二十年前抗拒不了這個男人,二十年後也不能。或者這一切命中注定。  

  嘯天每天都來陪她,有時下午,有時黃昏,有時晚上,他大方地走進陸家不再需要任何借口。每個人都歡迎他,因為他,陸家大屋又顯得生氣勃勃,又有了歡笑與光輝。  

  這個星期他到美國談生意,臨行前邀請雪曼同往,他希望她的視野心胸都能更廣。雪曼婉拒了,還不是時候,她這麼說。  

  還不是時候,也許是。他心中充滿了希望地踏上旅程。雪曼在他的下半生生命中出現,必然具有特殊意義。  

  習慣了嘯天的出現,他一離開立刻覺得冷清。雪曼在家度過了上午,午餐後再也忍不住讓司機送她到薄扶林。  

  姑姑說過,她總是在家的。  

  賓妹把她迎進去,說姑姑在書房中工作,雪曼讓賓妹退下,自己走進書房。  

  姑姑並不知道雪曼來了,她低頭注視著書檯上的什麼東西,神情是那麼專注,那麼入神,那麼渾然忘我,而臉上的肌肉線條柔和而優美,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  

  雪曼被她這神態鎮住了,久久不能移動,她怕一移動就破壞了一切,那是無法彌補,不可原諒的。  

  兩個女人就那麼靜靜地對著,陽光從窗格中慢慢移動了一格又一格,姑姑輕柔地吸口氣彷彿從一個夢中醒來,她抬起頭看見雪曼,突然間震動,彷彿吃了一驚。  

  「雪曼--  」她喃喃說。迅速的收起台上的照片。是照片。雪曼看得很清楚。「你來了。」  

  「對不起,我不敢驚擾你,站了一會兒--  」雪曼歉然。她打擾了姑姑。  

  「坐,坐。」姑姑站起來,臉上又是平日的安詳恬淡。「料不到你自己一個人來。」  

  「家裡太靜,我逃出來。」  

  「逃?不再設計你的珠寶?」  

  「有靈感時才設計,現在我只想見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你。」  

  姑姑用智慧的眼睛望著她。  

  「雪曼,你第一次來我這兒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你眼中多了光芒。」姑姑說。  

  「近來我很快樂。」  

  「那一定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你怎麼知道?」雪曼訝異。她什麼都沒說。  

  「我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光芒是對方反照而出的。」  

  「我非刻意,也逃避過,結果還是陷下去。」雪曼愉快地述說,「身不由己。」  

  「不是人人能遇到適合的好對手,享受你的時光。」  

  「他是個難以抗拒的人,」雪曼像個小女孩般,「也是我從小的夢,雖然--  雖然--  」  

  「有能有夢的女人是幸福的,雖然什麼呢?」姑姑輕輕拍她手。「人人都說這已是個沒有愛情的年代,享受你擁有的。」  

  「愛情--  是二十年前的延續。」雪曼有講出一切的衝動。  

  「無論是延續或是新生,總是美好。」姑姑無意探入別人的秘密。  

  「你不笑我?」  

  「笑!」姑姑揚高眉毛。「我為你慶幸,雪曼,你是個需要保護的女人。」  

  「你們都這麼說,難道你不需要?」  

  「我寧願獨立。」姑姑淡淡地。  

  「我不明白。」  

  「我外表隨和,內心比較孤癖,不容易與人相處!」姑姑平和地說像在說別人的事。「目前的生活最適合我,我快樂。」  

  「你有家人嗎?」雪曼天真地問。  

  「誰都有家人,我不是石頭裡生出來的,」姑姑笑,「他們不在香港。」  

  「我的意思是  --  你結婚了嗎?」  

  「來,」姑姑拉著雪曼的手,「你不是想學做蛋糕嗎?我教你。」  

  她帶雪曼到廚房,立刻就開始工作,不再給雪曼追問的機會。雪曼雖然不再出聲,心中卻有了最大的疑問和好奇。  

  姑姑有一段怎樣的往事?  

  晚上回家和寧兒說起,寧兒眨眨眼。  

  「諾宜說姑姑從來不離開家,連附近的超級市場也不去,她把自己圈在一個圈子裡。」寧兒也感興趣。  

  「為什麼?諾宜還說了什麼?」  

  「或者是一種修行,現在流行。」寧兒說:「台灣一個大官的兒子,拿了哈佛大學的MBA之後落發修行三年。」  

  「世界上的怪事越來越多,」雪曼說:「姑姑今天對著一張照片看了起碼一小時,她發現我立刻就藏起來。」  

  「阿姨,快樂的事需要與人分享,悲傷大概最好放在心中獨自咀嚼,我們沒有這種經驗,但想來是這樣。」  

  雪曼沉默。  

  悲傷最好放在心中獨自咀嚼,是。的確如此,誰說她沒有經驗?  

  雪茹來電話,沒有任何消息,二十年前的事要追尋不是這麼容易。  

  「你當寧兒是自己女兒就行了。」雪茹說。  

  「以前不敢想,因為不可能。但現在我恨不得用我的一切換回她,畢竟她是屬於我和他的。」  

  「你會告訴他嗎?」  

  「不--  」雪曼下意識地尖叫。「不。我不會講,他根本完全不記得,我不會講。」  

  「不明白你的想法。他--  好嗎?」  

  「好。非常好,」即使在電話中,她的快樂滿足還是足以感染任何人,「我從來沒想過,我們還可以在一起。」  

  「他既然愛你,讓他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不是更好?」  

  「不,我不冒險,」雪曼說,「其中有個我不明白的未知數,他--  怎麼會不記得我?」  

  「問過他嗎?」  

  「試探過,沒有病,沒有傷,當然不是失憶,我完全猜不透。我不冒險。」  

  「如果你快樂,雪曼,我不再反對,」雪茹愛這妹妹一如愛自己的女兒,「但那個人--  我總有點不放心。」  

  

  嘯天回來了,下了飛機提著行李捧著巨束白玫瑰直奔雪曼處。他雙手放在她肩上,長長久久地凝視她之後,透了一大口氣。  

  「我終於再見到你。」他輕吻著她面頰。  

  他對她非常尊重,非常禮貌,非常斯文,怕稍有不慎就會唐突佳人。  

  「我以為你會打電話來。」她滿足地。  

  「我把所有的想念積存起來,剛才見你那一剎那,有爆炸般的滿足。」  

  她微笑著搖頭,二十年前他就是這樣。  

  「嗨,」寧兒從樓上下來,「聽見你的聲音,家裡立刻熱鬧起來。」  

  「最動聽的歡迎辭,晚上請你吃海鮮。」  

  「我?或是阿姨?」  

  「一起請。還有阿哲!」嘯天擁住寧兒的肩,像親切的父親,「見到他嗎?」  

  「幾天沒碰到。他替你上班。」寧兒說:「他比你負責。」  

  「五十五歲我就退休,公司是他和阿傑的,怎能不多負點責?」  

  「五十五歲退休?這麼早?」寧兒說。  

  「只是計劃。」他望著雪曼。「目前我在等待更重要的工作。」  

  寧兒眨眨眼,心領神會地笑。  

  「你才下飛機,我讓廚房預備晚餐,」雪曼輕盈地往裡走,「下次再吃海鮮。」  

  她一離開,寧兒就壓低聲音說:  

  「她知道你在說她,她沒反對。」  

  「我緊張,」嘯天撫著心口,「對她,我全無把握。」  

  「以前你令太多女孩子緊張,沒把握甚至傷心,如今是報應。」  

  「告訴我我有希望,說。」他叫。  

  「你有希望,但你也有個默默的對手!」寧兒半真半假。「陳漢。」  

  「他沒死心?」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盡心盡力,你說為什麼?」寧兒小聲說:「陳漢絕對有能力自己開律師樓,但他只替阿姨打理,名利都不重視,你想想,他為什麼?  

  「不一定是愛情,他人特別好,他是陸學森最得力的助手,他--  」嘯天說不出。「寧兒,別刺激我,他根本難得出現。」  

  「是。但每次出現,必令阿姨心生感激,印象深刻。」  

  「他太年輕了,他比雪曼小。」  

  「這是什麼理由?年紀?」寧兒笑。  

  嘯天沉默半晌,用力點點頭。「好。我明天找他。」  

  「找他做什麼?發神經。」  

  「男人之間的事,你不懂。」  

  雪曼再出來,吩咐寧兒打電話找阿哲,剛才的話再也續不上。當然,寧兒也沒放在心上,嘯天不是認真的。  

  直到陳漢打電話給她。  

  「寧兒,我想見你。」他說。  

  「哦?律師樓的事?」  

  「除了律師樓,我們不能談其它事?」  

  「OK,我下山。等我。」  

  「在文華咖啡座,不見不散。」他說。  

  以往常為了公事和陳漢見面,寧兒一點也不意外,雖然他今天語氣很古怪。  

  文華咖啡座上,陳漢已坐在那兒,桌上放著一盒好漂亮的蘭花。  

  「送給你的。」他遞過花,並輕吻她面頰。  

  「謝謝。」寧兒十分意外。「好漂亮。」  

  「新加坡的姑娘配蘭花,我的心思。」  

  「很好,很貼切的心思,但為什麼?」她的圓眼又黑又亮。  

  「討好你。」  

  「有這必要嗎?」  

  「前陣子太忙。律師樓工作啦,老人院基金會啦,如今剛鬆一口氣!」他說:「陪我參加週末的晚會。」  

  「每次晚會總想到我,多少個女孩子拒絕了你?」她笑。  

  「如果你拒絕就是第一個,那麼我也不去,但你要負責想節目。」他盯著她看。  

  她歪著頭研究他的話,他的意圖。  

  「何嘯天見過你?」她問。  

  「何嘯天?為什麼?」陳漢詫異。  

  「隨便問的。」  

  「別把我的邀請告訴他,我不想在派對的一半他又來搶人。」  

  「記他一輩子仇?」  

  「也許。」他捉住她在桌上的手。「那得看我的機會有多少。」  

  寧兒沒有動,眼中卻浮起疑問。「我不是個浪漫的人,」陳漢的雙手都放在她手上,十分誠懇地凝望著她,「請告訴我,我們有沒有機會。」一半意外,一半彷彿也在意料中,寧兒沒有退縮也沒閃避。陳漢不是何嘯天,她也不是雪曼,她欣賞他的坦率直爽,勇敢肯定。浪漫,不是人人懂的。  

  「我完全不想去週末的晚會,如果不必我另想節目,我樂意參加的。」她微笑。  

  「寧兒。」他完全被鼓舞了。他不是那種英俊小生,但他令人舒服,最主要的他勇往直前,敢於擔當,一開始就擺明車馬,講明立場,不只是玩玩而已。  

  「你用上班時間約我出來只為講這些?」  

  「對自己沒有信心。」他真心地笑。「放工之後約你,你拒絕我會難以下台。」  

  「經驗豐富?」  

  「第一次出馬,臉皮特別薄。」他的眼睛因她而發光。「何況一直還有何哲。」  

  「他是兄弟。」  

  「直到跟他見過幾次,討論基金會時才肯定。」他搖搖頭,「我喜歡打有把握的仗,知己知彼。」  

  「在此之前,你眼中只有阿姨。」  

  「啊,雪曼,」他似在讚歎,「她美好得太不真實,而且高高在上,我有自知之明,只宜遠遠地欣賞。」  

  「難得你不好高騖遠。」  

  陳漢呆怔一下,忍不住搖頭。  

  「你比我想像中更精明,完全不像二十歲的女孩,什麼也瞞不過你,那只是種迷惑,迷惑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  

  「彷彿每個男人見了阿姨都這樣,難怪姨丈要把她關在溫室裡。」  

  「不不,你誤會了。學森只是保護雪曼。像她那種女人是很容易受傷受騙的。」  

  「我並沒有看到香港遍地豺狼。阿姨那種人,即使是豺狼也不忍心害她。」  

  「也有道理。」陳漢笑。「講講我們自己,寧兒,我想瞭解你。」  

  「會有時間,有機會。」  

  「至於我,我一定要先告訴你,我非世家子,普通人家苦學出頭,」陳漢半真半假開玩笑,「但是我有志氣,有理想,你一定要相信。」  

  「我們不需要今天私定終身吧?」她大笑。  

  「至少你該帶我回去見雪曼。」他認真地。  

  「好。」她考慮一下。  

  她很滿意他一切正正式式,肯肯定定,雖然不浪漫,也嫌他個性太四方了點,然而世界上哪兒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你要怎樣把我介紹給雪曼?」他在車上問。  

  「到時你會知道。」她笑。  

  對寧兒這麼快去而復返,雪曼甚意外。又見到陳漢跟著回來,以為律師樓發生什麼大事。自從寧兒替她監管律師樓的事,他已不大上陸家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陳漢。」她問。  

  陳漢只是笑,目不轉睛地盯著寧兒。  

  「我來介紹。」寧兒居然也會頑皮,「現在面對你的不是陳漢律師,他要求一種新身份,可是目前我還想不出新身份的名稱。」  

  「寧兒。」雪曼笑著搖頭,不明所以。  

  「那麼讓我自我介紹,」陳漢握住寧兒的手,「我是陳漢,寧兒的新護花使者。」  

  看見兩人的神情,雪曼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她驚喜又意外,陳漢會喜歡寧兒,寧兒又會接受,誰能想像得到嗎?  

  「你們真是--  嚇了我一跳。」她開心地。「寧兒,怎麼不早說?」  

  寧兒望陳漢,兩人很有默契。  

  「我也嚇了一跳,護花使者,怎麼我無端端變成花。」寧兒說。  

  「女性都是花。」  

  「我是草。寧願是草,像姑姑一樣,像一枝疾風中的勁草。」寧兒說。  

  「大家都說姑姑,我是否也該見見她?」  

  令人不能置信的,連超級市場也不去的姑姑竟然出了門。  

  「姑姑到歐洲去了。」諾宜說。  

  「她沒有提過。」雪曼說。  

  「她接到一個電話,立刻就訂了機票離開,她沒有告訴我什麼事,想來很緊急,很重要。」  

  「她什麼時候回來?」寧兒也問。她是專程帶陳漢來的。  

  「沒說。」諾宜搖頭。「她會給我電話。」  

  「你們在歐洲有親人?」雪曼再問。  

  「姑姑從未對我說過她的事,我不清楚,」諾宜歉然,「事實上她這麼匆忙去歐洲,我也不安,她從不出門的。」  

  「她來電話時問候她,說我們來過。」  

  「你們有事嗎?」諾宜問。  

  「沒有。只是探望她。」  

  一個星期後,姑姑仍未回來。因為雪曼和寧兒的談論,引起了她們身邊人的好奇。  

  「她去歐洲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嗎?」這是陳漢的問題。  

  「為什麼她不能出門?誰規定的?」嘯天也說:「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除了她是諾宜的姑姑,是個極有品味,很有藝術修養的女人外,她的確像個謎一樣。  

  「讓我來設法打聽一下她的底細。「陳漢說。  

  「不。」寧兒第一個反對。「我們只不過是好朋友,除了關心不應該有別的,打聽人家底細更過分,這是隱私。」  

  「抱歉,是我錯。」陳漢立刻說。  

  「諾宜說姑姑現在在阿根廷。」雪曼說。  

  「並不特別,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嘯天聳聳肩,「我們為什麼那麼重視一個我尚未謀面的人的行動呢?」  

  誰也說不出,但是很奇怪,每個人心中都念著,掛著這件事,這個人。  

  

  姑姑從歐洲回來,寧兒開車和諾宜去接機。雖然她看來頗疲倦,但精神一如往昔,淡漠平靜,誰也無法從她臉上看到任何事。  

  她完全不淡歐洲行的一切,諾宜問過,她只含糊地應一句,只說是一點私事。私事誰也不便再問。  

  「阿姨很想請你回家試試我們廚子的杭州菜,你願意來嗎?」寧兒試探。  

  「讓我休息一陣,十多年沒旅行,太累。」她沒置可否。  

  「那天寧兒曾帶陳漢來看你。」諾宜說。  

  「我出門匆忙,來不及通知,」姑姑說,「過幾天請他來吃飯,我下廚。」  

  「不要你辛苦,姑姑,」寧兒捉住姑姑的手,「大家都想見你,只是見你,不要下廚。」  

  「大家想見我?」她笑。「為什麼?」  

  「因為你是姑姑,我們都喜歡你。」寧兒說。  

  「好。找一天我見大家,」她說,「這『大家』是否嚇死人的一堆人?」  

  「不,只是幾個。」諾宜笑。「都不是外人。」  

  但是姑姑病了。也許旅途勞頓,也許還有其它事,從重感冒開始,又腸胃不適,又坐骨神經痛,三個星期了,她還在病床上,他們的聚會當然不成,只有雪曼常常來看她,陪她,友誼默默地滋長著。  

  「其實我已經沒事了。」在陽光燦爛的下午,姑姑斜斜地坐在一張古董鴉片床畔。「你不必再來陪我。」  

  「我陪你,你也陪我,比我一個人在家好。」雪曼直率地,「我喜歡跟你聊天。」  

  「我看得出你現在非常快樂,」姑姑說,「你眼底已沒有當初的那種怨。」  

  「怨?我從來不知道我有,」雪曼笑,「但是,你看來心中有事。」  

  「我很好,只是這場病來得猛。」  

  「從歐洲回來你和以前不同,我說不出有什麼不同,總之就是不同。」  

  「你敏感。我能有什麼事呢?」  

  「我不知道,因為你從來不說,」雪曼真誠地望著她,「如果有,我但願能分擔。」  

  「你真好,雪曼。你一直像我親愛的小妹妹,認識你是非常幸運、開心的事,你令我生活中有了美好的變化。」  

  「你是不是心中有事?」雪曼凝望她。「是那件事鬱結你心中,才令你生病。」  

  「我不是好了嗎?」姑姑伸伸手臂。「明天你若來,我可以為你做芝士餅。」  

  「我記得有一次在你面前哭,哭了之後心中舒服得多,」雪曼說,「姑姑,你不願告訴我,但你也有權流淚,每個人都有權流淚,不是誰強誰弱的問題。」  

  「雪曼--  」姑姑握住雪曼的手,眼睛紅了,淚水卻是沒有滴下來。「謝謝。」  

  心腸柔軟善良的雪曼卻哭了,她感覺到姑姑心中必有痛楚,她知道姑姑必有往事,姑姑卻堅強地忍受著,不訴也不怨。雪曼能感受姑姑的那種感覺,她哭了。  

  這天回家她也顯得悶悶不樂,姑姑影響了她。她希望朋友都能快樂無憂,她希望能伸出援手,但姑姑那兒她無能為力。  

  她以為嘯天下班後會來她這兒,但沒有,甚至沒有電話,這是很少有的情形。通常他若有應酬也先通知她。  

  嘯天去了哪裡?  

  他仍在辦公室,對著一封信發呆。這封短短的信已被他看了百十遍,看得幾乎能背出來,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面每一個字。  

  阿哲來到門邊,輕輕敲門。  

  「阿哲,」他從信上把視線轉向阿哲,「很意外,真的。這麼久了居然能有消息。」  

  「什麼消息?」阿哲不明白。  

  他把信遞給阿哲,就定定望著他的臉,他要看清楚兒子臉上的每一個變化。果然,阿哲的臉漸漸在變,有喜悅,有失望,有惋惜,有遺憾。  

  「怎麼可能?難道她一直住在那兒?直到有人找她才搬?」阿哲脹紅了臉。「那是個蠢律師,他打草驚蛇。」  

  「我想--是這樣。」嘯天表情複雜。  

  「現在怎麼辦?還能再找到嗎?」  

  「誰知道?也許再找二十年。」嘯天下意識地推推桌子。「我們父子做錯了什麼,硬是不肯見我們。」  

  阿哲吸一口氣,翻看信封上的地址。  

  「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念著,「她真的住在那兒?」  

  「信上寫得很清楚,她的地址在那兒,那律師曾打個電話去問,雖然兩天後去找已人去樓空,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律師不該先打那個電話。」阿哲恨恨地。  

  「她不願見我們。律師即使找到她,她不肯見也沒法子。」嘯天歎息。「是我錯,你和阿傑無辜。」  

  「至少--  媽媽知道我們在找她。」  

  「那又如何?」  

  「或者會不同。」阿哲眼中有著希望和憧憬。「如果她知道我們找了二十年仍不放棄,她或會感動。」  

  「她--  一定極恨我。」嘯天搖頭。「當年--  」  

  「那律師還幫我們追尋嗎?」  

  「我讓他繼續,他是二十年來唯一幾乎成功的人。」嘯天說:「找到她是我的心願。」  

  「但是--  」阿哲望著漂亮出色的父親。「若找到媽媽你想過該怎麼做嗎?」  

  「我不知道。由不得我,看她的意願。我只是想彌補當年的錯,尤其阿傑,他甚至沒見過母親的面。」  

  「或者--  媽媽另有家庭呢?」阿哲說。  

  嘯天臉色不變,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真的。想到離家二十年的太太可能另有家庭,他是無法忍受,強烈的妒忌從每一個毛孔冒出來。  

  「你的意思是我們放棄?不再找她?」他的聲音語氣都不好。  

  「我自然想見她,可是也怕打擾好。」阿哲比較冷靜理智。  

  「到底怎麼說呢?」嘯天煩躁不安。  

  「我想--  爸爸,我想還是聽其自然好些,如果她也想見我們,她會回來。否則找到她也沒用。」阿哲說。  

  嘯天猶豫了好久,考慮了好久,臉上神情變了又變,張於拍拍桌子。  

  「好。我通知他們停止再找尋,」他像下了最大的決心,「從現在開始停止。」  

  何哲憂慮地望著父親半晌。  

  「這樣做--  是否令你不高興?」他問。  

  或許是,嘯天也不清楚。這二十年來付出了大筆金錢在全世界找尋妻子的下落,這件事是他心中的目標也是精神上的支柱。他做錯事,對不起妻子兒子,但他在設法補救、補償,他一直都心安理得。現在突然停止不再找尋,他會不會茫然失支目標和支柱,是不是意味著就此定他罪?  

  「不,怎麼會呢?」他揮揮手。「你說得對,如果她想回來她自己會回來,否則找到也沒有用。你說得對。」  

  「其實--  爸爸,當年媽媽為什麼突然出走?一定有件特殊的事刺激她。」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嘯天頹然,「她已習慣我的行為,她不介意,我也只不過逢場作戲。她是突然離開的,事前一點跡象都沒有,那天我回家,她就失去蹤跡,只有你我剛滿月的阿傑。我真不明白。」  

  何哲的視線不停地在嘯天臉上巡梭,他知道父親說的是真話,但事情絕對不會這麼簡單。不是一件特殊的事,一個受不了的刺激,哪一個女人能狠心拋下才滿月的兒子離開?絕對有件特殊的事,但嘯天為什麼全然沒有印象,這實在不可能。  

  「你們事前沒吵過架?沒為任何事爭執過?你完全不記得?」  

  「我們從來不吵架,沒爭執過。她脾氣很好,很溫和,很斯文,生氣時她最多不出聲,我們不吵架。」  

  何哲苦笑。這件事若母親永不回來,將一輩子是個謎了。  

  「我們回家吧!晚了。」何哲說。  

  「哪--  」嘯天驚跳起來。「七點半?我忘了打電話給雪曼,你等等。」  

  他立刻打電話,忘了剛才討論的事。  

  何嘯天是這樣的人,這是天生的個性,不關好與壞,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去雪曼那兒就像報到一樣。  

  「明天我去美國公幹一星期,順便去看看阿傑,你照顧自己。」他說。  

  「明天姑姑請客,你不能延期走嗎?」  

  「不能。那邊開會的時間已定,不能因我一個人改,」他歉然,「這次見不到你的姑姑,以後大把機會。」  

  「姑姑不是我的,是大家的。」雪曼笑。  

  「為什麼沒名沒姓地叫姑姑?自以為是人家長輩?」  

  「她是諾宜的姑姑,大家都跟著叫。名字只不過代表一個人,並不重要。」  

  「什麼時候學會大條道理?」  

  「事實如此嘛。」  

  他呆呆地望著雪曼的笑靨,望得癡了。  

  「雪曼,你最美的不是你的模樣,是神情,千變萬化,無一不美,令我目眩神移。」  

  「不許講,我不要聽。」她臉紅。  

  他仍癡癡地望著,目不轉睛。  

  「世界上怎麼有你這樣的女人?年輕時你美成怎樣?我無法想像,但--  雪曼,真心話,我一定夢中見過你。」  

  「你沒見過我,別再說了,」她半真半假。「我也從來沒見過你。」  

  「那是什麼道理呢?你的神情,笑容甚至聲音我都熟悉,難道是前世姻緣?」  

  「不信這樣的事,胡扯。」  

  「明天我離開,只要有電話,有時間我就打電話找你,你不許嫌煩。」他說得稚氣。  

  「算好時間,半夜不許打來。」  

  「別這麼狠心,我隨時想聽到你的聲音。」  

  「我不全天待命。」  

  「雪曼,我要離開一星期,整整一星期哦。連聲音也聽不到,我會思念至死。」  

  「胡說八道。」她又臉紅。  

  「你真愛臉紅,有人說過愛臉紅的女人最性感。」  

  「再說我不理你。」她頓頓腳轉身欲走。  

  「別走,別離開我,雪曼,」嘯天一反捉住雪曼,「我不再亂說就是。」  

  她坐下來。她是個柔順的小女人,這個時代已不多見的柔情似水,萬般風情。  

  「雪曼,我--  我--  」他竟然說不出話。  

  「怎麼你今天像傻瓜似的,吃了傻藥?」  

  「我--  哎,我到了美國打電話跟你說。」他終於是什麼都沒說。  

  「什麼事情那麼鬼崇?  

  「不不不,你不明--  」他顧左右而言他。「寧兒呢?寧兒和陳漢去拍拖?」  

  「誰在叫我?」寧兒出現樓梯上。她顯得恬靜又容光煥發,擁有愛情,的確不同。  

  「來來來,坐在這兒。」嘯天拍拍沙發,「你那位陳漢律師呢?」  

  「我怎麼知道?我並不對他二十四小時負責。」寧兒坐在他身邊。  

  他像父親般擁住她的肩,十分慈祥。  

  「還沒認定他?」  

  「拍拖不代表一輩子,尚欠瞭解。」  

  「陳漢是個了對象,不要錯過,」嘯天居然一本正經,「不過,你怎麼從來沒考慮過我們何家阿哲?」  

  「這與考慮無關,是--  是--  」她考慮措詞。  

  「是沒電。」雪曼笑著說。  

  「對。何哲非常好,但我一直覺得他是兄弟,只是這樣。何哲對我也如此。」  

  「緣份的事真奇妙。」嘯天搖頭。「好像我一見雪曼,就覺得前世必然見過,太熟悉太親切了,是緣定三生。」  

  「又胡說八道。」雪曼皺眉。  

  「我講的是我內心的真實感受,不是肉麻,也不是討好你,真的。」  

  「我相信你。」寧兒說:「你的忘我表現令我相信,你莽撞得很可愛。」  

  「還說可愛,幾乎撞板,  雪曼完全不理我,痛定思痛,決定痛改前非,才有今天。」  

  「今天又怎樣?」雪曼白他一眼。  

  「不要嚇我,雪曼。你不能讓我心中不穩定地離開,我會沒有心思工作。」他正色。  

  「你要怎樣才有心思?」寧兒笑。  

  「我--  我--  」嘯天脹紅了俊臉,半晌說不出話。突然從衣袋裡拿出個絲絨盒子,一本正經地雙手捧到雪曼面前。「請答應我。」雪曼是在那兒不知所措,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該怎樣才好。  

  「雪曼,」嘯天臉上又是尷尬又是痛苦,伸出去的手無論如何收不回來,「請勿拒絕。」  

  「不--  」雪曼終於反應過來,雙手掩著臉叫。「不不,別開玩笑。」  

  「絕對不是開玩笑,我誠心誠意,特別請寧兒做見證人,我向你求婚。」他認真地。  

  「不--」雪曼叫得驚天動地。「學森過世還不到一年,而且你--你--  」  

  「我知道唐突,我知道冒昧,我知道太快,我們相識還淺,但是--  我若不這麼做,心中極不安定,怕會失去你。雪曼,你不相信前世姻緣,但是真的,我見到你之前便已愛上你,我是認真的。」  

  「不不,」雪曼喘息,「你開玩笑--  」  

  「我認真的,一輩子都沒這麼認真過,對女人我從來不這麼緊張,但見到你我就想到去南非投標那顆鑽石,一心一意想送給你。後來雖然投不到,仍買了這十卡心型的,它全無瑕疵,就像你在我心中這麼完美。雪曼,請相信我的誠意。」  

  「不--  不行。」雪曼還是搖頭。臉上的神情非常奇怪難懂。  

  「阿姨,請收下,」寧兒順手替雪曼接下,「它只是一點心意,與價值無關。」  

  「對對,只是心意,與價值無關。」嘯天感激得不得了,眼睛都紅了。「我在你面前拙口笨舌,但請相信我的誠意。」  

  「我不是不信,但--  」雪曼也說不出拒絕的理由,「沒有理由嘛。」  

  「現在理由不再重要,心裡喜歡就行,」寧兒微笑,「何況你仍有時間去考驗他。」  

  「對對,我只是請你給我機會。」嘯天說。雪曼望著那盒子,眼淚簌簌而下。  

  寧兒很想瞭解雪曼的眼淚,她不敢問,雪曼的神色阻止了她,雪曼看來很特別,激動,釋然,不信,又有點怨恨,為什麼怨恨?寧兒只能把疑問放在心中。  

  雪曼並沒有戴上那戒指,她鎖在床頭櫃裡。第二天她已神色如常地出現在姑姑家。  

  他們三人去的,雪曼、寧兒和陳漢。嘯天去了美國,小派對沒有預期的熱鬧。  

  姑姑很熱情地招待他們,她一如往昔的恬靜安詳,看來沒有任何事能令她激動。  

  陳漢凝望著姑姑半晌,悄悄對寧兒說: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不要學何嘯天的那招,行不能的。」寧兒笑著白他一眼。  

  「是真的。」陳漢覺得委屈。「我不學任何人。」  

  「那麼講些別的,不許在這題目上做文章。」  

  「你真霸道。」陳漢搖頭。  

  姑姑彷彿知道他們在談她,看陳漢一眼,神色自若,什麼都不說。  

  「可惜我們的客人來不全,」諾宜說,「看看姑姑做的杏仁卷定吃不完。」  

  「吃不完我帶走。」陳漢表現比平日活潑。  

  「所有吃不完的你都帶回去。」寧兒說。  

  「是。遵命。」陳漢做一個敬禮的動作。  

  「陳漢今夜年輕了十歲。」雪曼說。  

  「在長輩面前不敢認老。」陳漢看姑姑一眼,「我有分寸。」  

  「有人在討好賣乖。」寧兒笑。  

  「姑姑,我能知道你貴姓嗎?」陳漢突然說。  

  「王。」姑姑全不考慮。「我是諾宜的姑姑,當然姓王。」  

  「叫王姑姑嗎?」陳漢似乎在裝傻。  

  「你可以叫我王姑姑。」姑姑淡淡一笑。「反正大家都這麼叫。」  

  陳漢的目的達不到,姑姑終沒說出自己的名字,他也不好意思再問。但看得出,他對姑姑充滿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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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5: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姑姑親自下廚做的杭州菜,自然比賓妹做的又高了好多級,大家讚不絕口。  

  「姑姑是杭州人?」陳漢又問。  

  「不一定是杭州人才懂做杭州菜。」她答。  

  「跟人學的?」陳漢不放鬆。  

  「你若想學我可教你,很簡單。」姑姑淡然處之,全不放在心上。  

  「寧兒,我們倆來學嗎?」陳漢故意地。  

  「你自己來學。」寧兒的臉紅起來。  

  諾家、雪曼、姑姑都笑,令寧兒益發不好意思。  

  「陳漢,我警告你!不許再胡說八道。」她半真半假開玩笑。  

  「是,遵命。」他又行了個軍禮。  

  整個晚上有陳漢在那兒插科打諢,場面倒是不冷落。十點鐘,他們告辭。  

  「陳漢,你今夜發神經。」寧兒不悅。  

  「不。你不覺得姑姑很像一個人嗎?」陳漢一本正經起來。  

  「誰?」  

  「何哲。」  

  雪曼和寧兒呆怔一下,一起大笑起來。  

  「完全不像,你怎麼聯想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麼可能。」寧兒叫。  

  「我是有這感覺,」陳漢遲疑著,「不過可能我錯了,沒理由。」  

  「你太敏感。」雪曼也說。  

  回到家裡,珠姐說嘯天已打過三次電話來,遲些還會再打。  

  「何嘯天這次遇到剋星了。」寧兒笑。  

  雪曼回到臥室,果然電話即到,她的笑志不時傳出來,非常快樂的樣子。他們在長途電話中講了一個半小時。  

  寧兒收拾桌上的書本正想休息,雪曼在門邊輕輕地敲著。  

  「我能進來嗎?」  

  「如不讓你進來,你怕睡不著。」  

  雪曼笑著溜上了寧兒的床。  

  「想告訴我什麼?」寧兒對著她。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但我很快樂。」  

  「快樂不是那麼容易尋到,不理對不對,不理人家說什麼,你快樂最重要。」  

  「我古老。學森去世不到一年。」  

  「阿姨,難得遇到這麼真心誠意的男人,他本身條件又好,這是你幸運。」寧兒說。  

  「我心裡不安。」雪曼說。  

  「你是那種需要人照顧的女人,我相信媽媽或大舅父都會同意的。」  

  「未必。」  

  「放心,我替你去講,這是你一生的幸福,你才三十八歲。」  

  「不是這意思  ──  你不明白。」  

  「你向你求婚,不是嗎?」  

  「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你必須說服自己。」寧兒認真地,「沒有人幫得了你們,除了你自己。」  

  「寧兒──  」雪曼神色矛盾,似有難言之隱。  

  「除非另有特殊原因。姨丈遺囑上寫明你不能再嫁?」  

  「不,沒有,怎麼會呢?」雪曼泫然。  

  「那就沒有理由,除非你根本不喜歡這個男人。」  

  「你不明白,寧兒,」雪曼深深歎息,「我二十年前已認識他。」  

  「啊──  怎麼會?他怎麼不知道?」  

  「我不明白其中發生了什麼事,但他──  他的突然失蹤是促使我嫁給你姨丈的原因。因為當時我──  已懷有她的孩子。」雪曼臉色蒼白。  

  「不可能。他全不知情?」寧兒駭然。  

  「他像全不認識我,但又口口聲聲以前見過我,覺得我的一切他都熟悉。」雪曼慢慢說:「這是不可能的,卻又全是真的,好像得了失憶症一樣。」  

  「但他說得以前其它的一切,除了你。」  

  「看來是這樣。所以我很不安。」  

  「可以把一切告訴他。」  

  「不行。」雪曼臉色蒼白。「絕對不能。我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麼事,何哲的媽媽又怎麼離開的。還有我失去了那個孩子。」  

  「死了?」寧兒悄聲問。  

  「一生下來我還沒見面,就送給一對夫婦,帶孩子出國。」  

  「你怎麼捨得?」寧兒忍不住。  

  「我捨不得,但沒有辦法。」雪曼的眼淚流下來。「當時我只有十八歲,就要嫁給姨丈,我怎能帶著一個嬰兒?」  

  「大舅父,媽媽他們怎麼不幫忙?」  

  「雪茹是唯一知情的,她為我安排一切,住在外面,生在外面。不能讓大舅父知道,還有外公外婆,他們會趕我出家門。」  

  「又不是滔天大罪。」寧兒十分不滿。  

  「時代不同,那個時候好古老。」  

  「你是不是再遇到何嘯天的時候就知道是他?」  

  「我又怎能忘掉他這個人?我嚇得半死,但他卻全不知情,又不像假裝。當初我拒他千里之外,是我嚇得手足無措,我要保護自己。」  

  誰又想得到,同一個人,第二次又這麼狂熱地愛上她,這是緣訂三生吧?  

  「你預備一輩子不把這秘密掀開?」  

  雪曼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不敢冒險。」她說。  

  「關於那孩子呢?」寧兒關心地問。  

  「雪茹幫我努力找尋,無論如何,我想得回孩子,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放暑假時我們一起去新加坡找。」寧兒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有志者事竟成。」  

  「不知道她在世上哪一個角落,而且──  孩子會不會諒解?願不願意回來?」雪曼黯然。  

  「先找到再說。天生的血緣關係,她一定會諒解的。」  

  「但願如此。」雪曼輕輕吐出幾個字。  

  她慢慢下床,赤著足走出去,那瘦削的背影像一個孤單的幽靈。  

  「阿姨──  」寧兒忘我地叫。衝過去抱著她,心中充滿了澎湃的情緒,她覺得她有責任保護雪曼,幫助雪曼。「你放心,無論如何困難,我一定幫你完成心願。」  

  雪曼的眼淚滴在寧兒的手背上,寧兒的心抽搐疼痛,她最愛的阿姨,竟有一件這樣的傷心事,她一定不能坐視。「你放心,一切有我。」說這話時,寧兒覺得自己像高大的巨人,充滿信心。  


  嘯天回來,一下飛機就趕到雪曼家,提著行李氣喘喘地奔進來,把開門的司機嚇一大跳,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  

  「雪曼,雪曼,雪曼,」他一口氣奔上樓,停在雪曼的臥室外,「你在裡面,是嗎?」  

  雪曼頗吃驚地開門出來,重新掩上門。  

  「什麼事?你怎麼這樣急?」  

  「不不,我只想馬上見到你,我們已一星期沒見面,  我想得發瘋。」他目不轉睛,像個傻瓜般地望著她。  

  她臉上慢慢浮起紅暈,眼中亮起寶石般的光輝,那神情極像一個害羞的少女。  

  「雪曼──  」他忍無可忍地一把擁住她,呼吸也急促起來。  

  「不要這樣。」她極力掙扎。「放開我。」  

  「我想我是發瘋了,」他不肯放手,「雪曼,你是不是會下降頭?」  

  「放開我,嘯天。」她真怕珠姐這個時候會撞來。「先放開我。」  

  他突然間放手,呆呆望著她。  

  「你叫我,是不是?剛才你叫我。」他喃喃自語,「我聽過這種聲音,我一定聽過,你再叫一次,雪曼,求求你再叫一次。」  

  「發神經。」她驚魂甫走,後退兩步。「你到樓下等我。」  

  「我以前一定聽過你叫我的聲音,就是這樣:嘯天。要不然夢中聽過,上輩子聽過。」  

  雪曼一轉身回到臥室,並關上房門。  

  「雪曼,你出來。」他急叫。  

  「樓下等我。你先下樓。」  

  「我下樓,你馬上下來,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講。」他急得像個孩子。  

  「你先下去。」心理上,她極保守。嘯天這麼衝上來,即使讓工人們看到,她也不喜歡。  

  嘯天無可奈何地下樓,一邊頻頻回望。  

  「你快來。」他叫。  

  珠姐站在樓梯邊微笑,手中花盤上是茶。  

  「她不許我上樓。」嘯天指指。  

  珠姐把他引進客廳坐下。  

  「少奶就會下樓。」她說。  

  雪曼足足等了十分鐘才下來,她先要平復自己的情緒。她知道剛才一剎那嘯天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但她一時接受不來,她含蓄而保守,她有自己的方式。  

  「你在懲罰我嗎?」他捉住她的手。  

  她臉又紅,更快地摔開他。  

  「坐在那兒不許動。」她沉下臉。  

  他望著她一陣,知道她是認真的,只好遠遠地坐在她對面。  

  「你真殘忍。」他咬牙切齒。  

  「請照我的方式,不要工人講閒話。」  

  他立刻四望,不見珠姐,但難保她的眼睛不在任何一處門縫,他坐端正一些。  

  「這樣行了?」  

  「誰去接你?何哲?」  

  「我坐的士回來,從來不喜歡接接送送,從來都是孤身走我路。」  

  「唱歌嗎?」她笑了。  

  「雪曼,我們立刻訂婚,我不能再等,我要名份已定。」他說。  

  「哪有這麼急?怎麼說起風就是雨?」  

  「這次旅行我想了很多,我的心七上八落,完全不能穩定,我擔心會失去你。」  

  「這是什麼話?」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種好怪但好強烈的感覺,我曾經失去過你。」  

  「又來了,哪有這樣的事?」  

  「我不騙你。」他是認真的。「我真的有那種感覺,好像割心割肺般痛,整個人像四散了,不再完整,不再是自己。」  

  「不許再講。」她色變。  

  「那你答應,我們立刻籌備訂婚,讓我能安心做事,安心做人。」  

  「你自私,怎麼不替我想想。」  

  「你有什麼困難?」他愕然。他也天真。  

  「至少──  學森過世滿了週年,而且我不喜歡訂婚。」  

  「那要怎樣?」他著急。  

  「我們又不是孩子,訂婚──  有什麼意義?如果真的──  不如結婚。」她脹紅了臉。  

  「雪曼──  」嘯天驚喜地跳起來。  

  「坐下。」她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他。  

  「你是說結婚,我沒聽錯嗎?」  

  「我說如果。我說不喜歡訂婚。」  

  「好好,我懂了。我會耐心等一等,盡最大努力的耐心。謝謝你,雪曼。」  

  「那天我們在姑姑家吃飯,很開心,陳漢也去了。」她一下子就轉開話題。  

  「我們家何哲為什麼不去?」  

  「他為你應酬中東客戶。」  

  「阿哲做得不錯,將來我就可以退休,把責任交給他。我帶你到全世界走走。」  

  「你就是想不務正業。」  

  「做了大半輩子,夠了。」他盯著她看。「以後我的正業是陪你,副業才是做生意。」  

  「我們請姑姑和諾宜來吃餐飯,我很想你認識她,很特別的一個女人,好品味好氣質。」  

  「除了你還有另一個這樣的女人?」  

  「別想討好我,我和她是不能比的,她像皓月當空,我只配做小星星。」  

  「你太抬舉她,哪  有那樣的女人?不過倒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請她來家裡,我親自下廚。」雪曼很興奮。「請陳漢、何哲、諾宜甚至林士軒都來,熱鬧一點。」  

  「我做男主人。」  

  「又胡鬧。媽媽比較嚴肅,你不要在她面前亂開玩笑,我怕她不喜歡。」  

  「這倒像阿哲、阿傑的媽媽,她令我只有敬畏,沒有愛。」  

  「這是你風流花心的理由?」  

  「我真的不風流也不花心,女朋友來來去去那幾個,從二十歲到如今,不但和她們保持友誼,而且和她們的丈夫也成了好朋友。其實我是很專一情長的。」  

  「我看未必,你總負過人。」她故意說。  

  「沒有。」她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我時常有奇怪又陌生的感覺,好像對你的似曾相識,對你那種曾經失去,我不知道。我有時弄不清楚是前世或今生的。」  


  雪茹從新加坡打電話來,說查到了領養雪曼小女兒的夫婦現居澳洲,但不知詳細地址,繼續請人再追查。  

  雪曼興奮得兩天睡不著覺,從渺茫中燃起一線希望,是命運之神恩待她吧?  

  「有了地址我陪你去一趟。」寧兒說。  

  「讓雪茹也去,人多一點膽子壯些。」  

  「又不是去打架搶人。」寧兒笑。  

  「也差不多,是搶人。」雪曼又沮喪起來。「萬一人家不肯歸還呢?或者她恨我呢?」  

  「不會有這樣的事,天生的血緣關係,誰也斬不斷。你當年是不得已。」  

  「如果是你,你會這樣想?」  

  「看見有你這樣的媽媽,高興還來不及。」寧兒說真話。  

  「你和陳漢怎麼樣?」  

  「還不錯。正在互相瞭解與適應,」寧兒笑,「我們都不是浪漫的人,比較理智。」  

  「我把陳漢的事告訴雪茹,她沒有意見。」  

  「媽媽對我的事總沒意見,」寧兒搖頭,「她給我太多自由,她過分民主。」  

  「這樣不好?」  

  「不知道。也許我們都是理智淡漠的人。」  

  「她非常關心你,每次打電話總問起你。」  

  「她從來沒想過要我回去看看她,我也沒想過回去。我們的關係比較淡,比較疏。」  

  「她想你陪我。雪茹從小就疼我,她比我大十歲,可是她像我媽媽。」雪曼說。  

  「我也有這種感覺,她當你是女兒,就像我一樣。」寧兒笑起來。  

  「我希望過兩天她就有新消息來。」  

  「不要急,事情總會有結果。」  

  雪茹沒有消息,雪曼卻決定星期六請客,請所有她身邊的朋友,嘯天、何哲、陳漢、姑姑、諾宜和林士軒。「加上我們,正好八個人一桌。」雪曼說。  

  「我打電話給姑姑。」寧兒開心地。  

  「我自己打,這樣比較禮貌和尊重。」  

  姑姑接電話,聲音一如往昔平靜、淡漠,沒有一絲波紋。  

  「我讓諾宜和林士軒來,」姑姑說,「我不大出門,下次請你們來我這兒。」  

  「主要是請你,你怎能不來。」  

  「請原諒。這是我發的願,立的誓,在香港我只能守在家裡。」  

  「為什麼?你不是去歐洲嗎?」  

  「那不同,我去辦事。」  

  「為我也不能破例。」  

  「不能。雪曼,我極喜歡你,可是我也有我的原則,不要勉強我。」  

  「有原因嗎?」  

  「以後再說。我答應回請你們,在我家裡,大家不是可以見面嗎?」  

  「你不來我們這派對就失去意義。」  

  「不會,我從來不是主角。」  

  姑姑不來,雪曼的小派對還是照樣舉行,也許心理作用,就是不怎麼熱鬧。  

  「你姑姑在修行嗎?那麼多規矩。」嘯天不滿,直視著諾宜。  

  「她不是修行,她許多年不出家門了。」  

  「為什麼?香港有這麼奇怪的人?」陳漢說。  

  「她有自己的原因,」諾宜淡淡的神態很像姑姑。「她不說,我也不問。」  

  「你什麼時候跟姑姑一起住的?」寧兒好奇。  

  「十年前。」諾宜微微一笑。「她從保良局領養了我。」  

  「啊──  」寧兒色變。「對不起。」  

  「我不介意,這是事實。」諾宜搖搖頭。「姑姑待我如女兒,她栽培我,我很感謝。」  

  「你本身值得她那麼做。」不多說話的何哲衝口而出。  

  「謝謝。」諾宜看他一眼。他立刻臉紅。  

  「姑姑沒有家人?」雪曼也好奇。  

  「她從不提自己的事,」諾宜說,「不過她有一張照片,與幾個人合照的,我只遠看過,看不清楚。她常常拿在手上長長久久地凝視,我覺得姑姑媾臉上,眼中全是柔情。」  

  「必然有一段傷心往事。」嘯天下結論。  

  「未必傷心,她滿臉柔情。」陳漢說。  

  「但是照片上的人不在她身邊。」嘯天說。  

  「我們換個題目。姑姑不在,我們不能盡講她,不好。」雪曼提議。  

  「那講我們。」陳漢突然握住寧兒的手。「我們預備訂婚,等寧兒畢業就結婚。請同意並祝福我們。」  

  「真的,寧兒?」雪曼驚喜地叫。  

  寧兒只是幸福地微笑,並不說話。  

  「我們已打電話給新加坡寧兒的母親,她說雪曼同意就行。」陳漢搶著說。  

  「我自然是同意,恭喜你們。」雪曼起身擁抱寧兒,並拍拍陳漢的肩。  

  「我們──  雪曼,能講我們的事嗎?」嘯天一副不甘寂寞的樣子。  

  「不要胡說,我們沒事。」雪曼臉紅。  

  「讓我說,求你。」嘯天做個哀求的表情。「這是好事,不要這麼殘忍。」  

  「你說,你說,」寧兒臉孔光彩照人,「今晚是坦白大會,誰都要說出心裡話。」  

  「好,我說。」嘯天看雪曼,情深款款。「再過一陣,我們籌備結婚。」  

  所有的人都怪叫起來,不是意外,而是高興。雪曼半嗔半喜,眼波流動,吸引了所有視線,這一刻,她美得出奇。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眾人問。  

  「要雪曼決定。」嘯天懂得尊重。「我希望越快越好,每天都在等。」  

  「阿姨,什麼時候?」寧兒對此比自己的事還要緊張。  

  「總要──  過了暑假,我喜歡秋天。」  

  眾人轟然叫好,雪曼容光照人,連續的喜事,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  

  「士軒呢?你和諾宜有什麼打算?」陳漢不放過每一個人。  

  「我事業第一,而且諾宜還沒畢業,」士軒很慎重地說:「辦好老人院才不辜負你們大家的支持。」  

  諾宜安靜地微笑,彷彿士軒說的就是她心裡的話,兩人極有默契。  

  「何哲呢?你總不能全無交代。」寧兒說。  

  「我?」何哲想一想,說:「寧缺勿濫。」  

  「好一個寧缺勿濫,」嘯天大聲叫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兒子。」  

  「她完全不像你。」雪曼打趣。  

  「他像極了我。我專情之至,我覺得──  我這輩子彷彿只愛過雪曼一個人,從年輕到現在。真的,所以我覺得是隔世姻緣。」  

  「又來了。」雪曼沉下臉。  

  寧兒極快看他一眼,忍不住暗暗歎息。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說,不說,雪曼又要罵我發神經。」嘯天舉手作投降狀。「我不再說。」  

  「但是你──  完全不愛媽媽?」何哲忽然問。桌上所有人都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在何嘯天的臉上。  

  「我──  不知道。我相信是敬畏多過愛,我常常怕惹她生氣,但總是更惹她生氣,我對她是──  手足失措,就是這樣。」  

  「我相信是這樣。媽媽並不嚴厲也不凶,但我們由心裡敬畏她。」他說。  

  「那豈不是像學校老師?」陳漢打趣。他不想氣氛變得太嚴肅。  

  「像校長。」何哲說。忍不住笑起來。  

  「目前我們已放棄找她,找了二十年,剛有點線索她又避開,她不想見我們,她不原諒我,算了。大家沒緣。」嘯天攤開雙手。  

  「當年──  她為什麼會離開?」諾宜突然問。她幾乎沒出過聲,這一問仿若石破天驚。  

  「我不知道,真話。」嘯天眉心微皺。「她什麼都沒說就走了,至今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雪曼微微皺一下眉,只有寧兒看到。  

  「必然是件大事,你怎會不知道?」寧兒故意這麼問。  

  「真的不知道。在我記憶中沒有任何一件大事會令她離開,真的沒有。」  

  他完全不記得雪曼那件事,怎會如此呢?必然有個原因。  

  「她不會無緣無故走,是不是?」  

  「但她離開了,沒留下隻字詞組,也沒帶走任何東西,甚至金錢。」  

  陳漢想起什麼,眼光一閃,想說卻沒有說出來,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狀。  

  寧兒注意到了,她皺皺眉,卻沒追問。  

  再過一陣,他們也就散了。寧兒送陳漢到門口,看著他上車。  

  「剛才你是否想到什麼?」她突然問。  

  「剛才?」他呆怔一下。「沒有。我沒想到什麼。你為什麼問?」  

  「隨口問的。」她揮揮手,退回屋子。  

  陳漢在汽車裡思索一陣,搖頭笑。  

  「不可能。」他自語。  

  他跟在何哲父子的車後離開,打開音樂很悠閒地享受著。世界上的事不是那麼戲劇化的,人生也不可能那麼曲折,他不該胡思亂想。他有什麼理由那麼想呢?真匪夷所思。  

  決心忘掉這件事。寧兒答應訂婚令他十分喜悅。他從來沒想過會是寧兒,他心目中對理想的對象該是雪曼那種樣子,但是,就這麼奇妙,他不知不覺自然地就喜歡了寧兒,或者這就是緣份。  

  是不是愛情?他沒有強烈感受,但想來是。他喜歡和寧兒在一起,她給他溫馨親切的感受,跟她在一起好安詳好平和好舒服,即使一生一世都不會厭。這必是緣。  

  愛情可遇不可求,但姻緣必是天注定,他極高興在這時候遇到寧兒,她必可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在事業上努力。  

  寧兒。他又微笑起來。  


  姑姑的聚餐定在週末。她很心急,她是那種不喜歡欠人任何東西的人,哪怕只是人情。她言出必行,而且快,立刻兌現她的諾言。  

  姑姑說請大家吃自助餐,比較自然,親切又隨意。她的自助餐是中西合壁的,忙了一天,弄了整整一個長桌的食物,單是甜點就有六樣,包括意大利的、泰國的、英國的、中國的。還有四樣水果。  

  雪曼和寧兒下午就來幫忙。說幫忙其實什麼忙也幫不上,姑姑能幹得不得了,她們只有在旁邊看的份兒。  

  然後士軒和陳漢結伴前來。士軒正好有點基金會的事和陳漢商量。  

  陳漢十分欣賞士軒、他對諾宜說:「他是已絕了種的另類人,具有比我們都高貴的品質。」諾宜開心地笑,滿臉全是深深的情。  

  嘯天跟何哲到得最遲,何哲一進來就宣佈:「不關我事,爸爸要替姑姑選禮物,選來選去都不滿意,所以遲了。」  

  「最後買的是什麼禮物?」雪曼問。  

  嘯天立刻衝到雪曼身邊,動情地擁一擁她。  

  「你猜。」  

  「不猜。不可能猜到的。」  

  「姑姑呢?我要當面送她,」嘯天興高采烈,「我在文華酒店一家半古董店買的,一套相當齊全的景德鎮細瓷,不是太久,大約五十年,但十分精緻難得。」  

  「啊!」諾宜驚喜。「姑姑一定驚喜,姑姑、姑姑。」  

  她衝到後面廚房去找姑姑。  

  「怎麼想得到的?」雪曼笑。  

  「烹飪高手配名瓷,相得益彰。」嘯天笑。  

  姑姑穿牛仔褲T恤匆匆出來,她一邊還在抹手上的水。神情愉快。  

  「怎麼送這麼重的禮?」她一邊在笑。  

  一眼看見嘯天,笑容就凝住了,像個面具般掛在她臉上。眼中表情那麼複雜難懂,總之是意外、震驚、激動、難以置信。那只是十多秒的短暫時間,像火花一閃,隨即熄滅,一切歸於沉寂。臉上的笑容也漸漸解凍。  

  那邊廂的嘯天目瞪口呆,整個人好像呆癡了一般,張大了O型的口,像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人已被魔針定住。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姑姑,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  你──  「他指著姑姑,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你是否覺得我很像某一個人?」姑姑淡淡地笑著,聲音一如往昔。「曾經被人誤會過,我的模樣一定太普通。」  

  「你──  你──  」嘯天驚魂甫定,  不是說不出任何話,他像被一個事實嚇倒。  

  「請坐,大家。」姑姑平靜地讓大家坐。  

  雪曼拉一拉嘯天的手,低聲說:「你怎麼了?她就是姑姑。」她有些不悅。  

  嘯天怎麼有看見出色的女人就像呆子的毛病呢?  

  「姑姑。」他終於坐下來,還不停地喘息。他把視線移到何哲臉上,後者也是一臉驚疑,卻沉默著什麼也不說。  

  「我能看看那套半古董瓷器嗎?」姑姑微笑。「我對這些十分著迷。」  

  何哲看父親一眼,把一個大紙箱抬上桌子,然後慢慢打開。  

  「謝謝。」姑姑溫柔地看他一眼。「你一定是何哲了。」  

  「是。」何哲匆匆垂下頭,退開。  

  「太精緻了。」姑姑說得略為誇張,不是她平日的口氣。「這種細瓷碗碟現在已做不出,即使景德鎮也沒有這樣的人才。太難得了,我非常喜歡,謝謝。」  

  嘯天唯唯諾諾,臉色陰晴不定。  

  「諾宜,替我先收起來,我還要做一道蔬菜就可以開始,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她匆匆退回廚房。  

  「你又發神經病,真怕你得罪姑姑,」雪曼小聲埋怨,「姑姑比較嚴肅。」  

  「我知道。所以我什麼都不說。」嘯天透一口氣,看何哲一眼。  

  何哲什麼表情也沒有,坐在那兒默默深思。  

  「何哲──  」嘯天忍不住叫。  

  何哲對父親搖搖頭又微笑,還是沉默。  

  「你見過姑姑?」寧兒問。  

  「不──  好像一個熟人,」嘯天又看何哲,何哲已把臉轉開,跟陳漢談話,「當然是看錯了,不過真的很像。」  

  「你就是這麼莽撞。」雪曼笑。  

  「下不為例。」嘯天苦笑。  

  姑姑再出現,宣佈大家移師飯廳,長檯上佈置得好漂亮,滿是菜餚和鮮花、鮮果,心思盡見其中。  

  「盡量吃,」姑姑微笑,「不要辜負我的精心策劃。「  

  「姑姑,」雪曼驚喜,說話直率,「你學過嗎?或是以前你常常請客,我沒見過比你更漂亮的餐檯佈置。」  

  「我是為你。」姑姑擁一擁雪曼。「你值得我為你盡心盡力。」  

  「謝謝,謝謝。」雪曼激動得淚盈於睫。「沒有人對我比你更好了。」  

  姑姑搖搖頭,走開了。  

  嘯天慢慢走過來。  

  「你跟姑姑說什麼?」他問。  

  「我真喜歡她,她就像我大姐姐,又像媽媽,我簡直覺得她在寵我。」  

  「她是──  很好。」  

  姑姑走到何哲身邊,拍拍他肩。  

  「喜歡我做的食物嗎?」她親切地。  

  「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他凝望她,「希望常有機會吃。」  

  姑姑淡淡一笑,眼中儘是憐愛。  

  「常常吃就不覺美味了,傻孩子。」她說。  

  「你──  」何哲一下子激動起來。  

  「慢慢再聊。我總在這兒。」  

  「是。是。」何哲感激又感動。  

  嘯天努力不落痕跡地用視線追蹤著姑姑,看她的一舉一動,注意她和每個人說的話。自從他見到姑姑出現後,他沒有平靜過。怎能平靜呢?他絕對不會認錯,姑姑是王凝若,她那二十年不見的妻子,何哲的母親。  

  但是凝若怎麼在香港呢?前些日子她還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前陣子歐洲的律師曾找到她地址,可惜遲了一步,她已實時搬離。難道她在那時搬回香港?  

  不不,雪曼她們說「姑姑」已經是好久的事了,她一直在香港,沒有理由在阿根廷,沒有理由。到底怎麼回事呢?  

  凝若的面貌改變不大,眼神卻比以前更淡漠堅強,彷彿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彷彿天下沒有事能難倒她。她表現得那麼平靜自然,她難道完全不在意他們父子?  

  天下怎能有這麼戲劇化,這麼巧合的事?姑姑竟然是凝若。嘯天的心亂得一塌糊塗。  

  自助餐後何嘯天去打了個電話。  

  「你有事嗎?」雪曼溫柔地問。  

  「是──  有一點事,不過不急,」他皺皺眉頭,「等會兒不能跟你們一直回家,還要請你帶阿哲走。」  

  「你放心辦事。」雪曼仰望他像個小女孩,這麼熟悉的一張臉,他肯定見過她。  

  「雪曼──  」他忍不住講,立刻又收回去,「謝謝你。」  

  「你今夜好怪。」她笑。「神魂顛倒。」  

  「你在想那件事,只是神思不屬。」  

  「你可以先走去辦事。」  

  「我又想多陪你一陣。」他凝望她。有一種令她不懂的矛盾在閃動。  

  「隨你。」她把手穿進他臂彎,親熱地倚著他,十分滿足快樂。  

  陳漢、寧兒、士軒、諾宜他們一直繞著姑姑聊天,很融洽愉快,何哲靜靜地坐在一旁,似乎在聽他們說話,又像在沉思。  

  「何哲,你總是這麼沉默。」姑姑說。  

  何哲微微一笑,眼中光芒出奇地閃亮。他沒出聲,只望著姑姑。  

  「他就是這樣的。」寧兒搖頭。「但是他蘊藏豐富,慢慢你會知道。」  

  姑姑也望著何哲,那笑容彷彿在問「是嗎」?  

  這班年輕人都忘了一邊的雪曼和嘯天,或者不是忘,是給他們多一點單獨相處的時間,誰都知道他們的感情。  

  嘯天遠遠凝望著姑姑,雪曼也遠遠地凝望著姑姑,好像在聽他們講話,卻又什麼都聽不到。  

  「剛才你覺得姑姑像誰?」雪曼問。  

  「一個朋友──  哎,以前的女朋友。」嘯天有點亂,「肯定出錯了。」  

  「像得那麼厲害,你手都在抖。」  

  「那一剎那我好震動,因為好多年沒見過她,以為突然重逢。」  

  「那必然是很重要,很刻骨銘心的人。」  

  嘯天呆怔了一下,突然笑起來。  

  「你吃醋?」  

  「胡扯。」雪曼雙頰飛暈。「剛才我以為──  你見著何哲的母親。」  

  「怎麼會呢?」嘯天強打哈哈。「如果是她,阿哲會認不出嗎?」  

  「所以我知道想錯了。」  

  「下次不許胡思亂想,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他說。  

  雪曼笑,再也不說話。  

  那邊廂陳漢,寧兒他們都站起來,只有何哲看來有點依依不捨。  

  「我們下次再來,姑姑累了。」寧兒細心地。  

  「下次──  你會見我們?」何哲問。  

  「為什麼不?」姑姑望著。「你是受歡迎的。」  

  何哲滿意地笑了,他也有稚氣的一刻。  

  雪曼和嘯天擁著過來。  

  「下次我要單獨來,你們今夜霸佔了姑姑。」雪曼講話總比較天真。  

  「隨時歡迎。」姑姑微笑。  

  嘯天站在雪曼背後,沒有說什麼,有點尷尬地半垂頭。  

  「何哲跟我們回去,嘯天還有事。」雪曼說。  

  何哲看父親一眼,溫馴地點頭。  

  「你們一走我就倒床大睡,累了一整天。」  

  「我們要報答你。」陳漢活潑得很。  

  「姑姑,我跟士軒回老人院幫忙,明天下午才回來。」諾宜問。  

  「去吧。」姑姑慈愛地。  

  大夥兒在門中各上各車,一哄而散。  

  幾部車前前後後跟了一陣,也各自在轉  彎處分道揚鑣。  

  嘯天在分岔路口停了一會兒,肯定各人的車都已離開,他才轉出來往回走,一口氣開到姑姑家門外。  

  門燈還亮著,姑姑──  王凝若在等他嗎?  

  剛按門鈴,大門立刻打開,姑姑站在那兒連衣服都沒換過。  

  「請進。」她平和淡漠。  

  「你總是性急。」  

  「你是最瞭解我的人。」  

  二十年不見的夫妻,見面說的竟是這些話。他們之間沒有仇恨,沒有恩怨,再見面也平淡得有如閒話家常。  

  「謝謝你剛才不曾揭穿一切。」  

  「你該知道我永不令人難堪。」她微笑。「何況我喜歡雪曼。」  

  「雪曼──  什麼都不知道。」  

  「她是個難得的女人,難得還有赤子之心。」  

  「是,她善良又純真。」  

  「阿哲很好,」姑姑說,「很好。」  

  「我會立刻讓阿傑回來,一考完試就回來,你可以見到他。」他急切地。  

  「不急。如果我們母子有緣,總能見面。」  

  嘯天凝視姑姑良久。  

  「你真的沒什麼改變,凝若。」  

  「老咯。阿傑都二十歲了。」  

  「這些年──  你一直在這裡?」  

  「我到處走。」她不著邊際。  

  「前陣子我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律師曾找到你的地址,人卻不在。」  

  「我曾住過那兒。」她淡淡地。  

  「為什麼一直避開我們父子?你知道這二十年來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麼?」她反問。  

  「你──  」他語塞。「孩子們要見母親。」  

  「孩子們都已長大,他們都得到秀好的教育和教養,我很放心。」  

  「凝若,有你在一切會不同──  」  

  「你真希望有我在?」她笑起來。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矛盾又慚愧。半年前若找到她一切會不同,那時候沒有雪曼。現在──  他不知道怎麼辦。  

  「你看得出雪曼與我的感情,那也只不過半年間發生的,你──」  

  「不要為難。我絕對不是你的難題。」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  

  「嘯天,你還是這種脾氣。你該問問我的意思。」  

  「是。你有什麼意見?」  

  「保持現狀。」她說。  

  「那不行,我怎麼向阿傑交代呢?」  

  「阿傑什麼都不知道,不要擾亂他的心,他的感情。」她說。「阿哲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是。他比我沉得住氣。但對阿傑太不公平,他從來沒見過母親。」  

  「你想怎麼辦?」凝若問。  

  「你回家──  哎,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太亂,居然姑姑就是你,我該早點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若回去,雪曼呢?」  

  「這──  」他目瞪口呆。  

  他這麼愛雪曼,他認為他們是兩世姻緣,他怎能放棄雪曼?那比殺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要衝動,一切慢慢來,你已經找著了我。」  

  「誰知得來全不費功夫。」他苦笑。  

  「回去吧!我知道你衝動,所以在這兒等你。衝動是無補於事的。」  

  「這二十年在外的日子你一定辛苦了,我要補償。」  

  「我一直平靜快樂,日子過得很好。」  

  「當年──  你為什麼要走?」  

  她皺眉,這是今夜她最強烈的一個表情。  

  「你怎會不知道?」她吸一口氣。  

  「我知道什麼?」她愕然反問。  

  她不能置信地望著他半晌。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當年你無緣無故離家出走,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原因,你怎能狠心拋下才滿月的阿傑一走了之?什麼事刺激了你?我做錯了什麼?你總要給我一個交代。」  

  一向淡漠平靜的姑姑也色變,她的臉慢慢蒼白起來,蒼白中又有一種怪異的紅暈。  

  「你說你不知道原因?要我給你一個交代?」  

  嘯天下意識地往後移一移身體。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強自鎮定。  

  姑姑的神色怎麼那樣奇怪?  

  她直直地盯著他,看了起碼三分鐘,彷彿要看清他每一個細胞,要看進他每一個毛孔,要看清楚真偽。  

  「我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嘯天肯定地再說。  

  姑姑的神色轉緩,那些凌厲的眼光也變得柔和,她不再迫視他,轉身為自己倒了杯茶。  

  「我只是想離開。」她淡淡地這樣說。  

  他看來是真的不知情,他的神態絕對不像說謊,她分得出他的真假,他不是那種會隱藏會瞞騙的人。他說不知原因就真的不知,但──  那樣的一件事,令得她狠心拋下才滿月的幼子離開,又怎能沒有原因呢?  

  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事?他彷彿什麼都不記得,他顯得無辜。  

  「說說你和雪曼。」她重新坐下來。  

  「呀──  怎麼說呢?」他居然有點忸怩。「半年多前我認識雪曼,彷彿受到雷電打擊,她的一切令我熟悉親切,那笑容,那神態,那聲音,我好像都看過、聽過。可是我們的確剛認識,當時她先生剛過世,我對她的感情一觸即發,那麼強烈不可控制,我感覺是前世姻緣,當時我失態,她拒我於千里,我傷心失望,痛改前非,後來才有點轉變,有點希望。」  

  「你極愛她?」  

  「是。想到她,我這兒會痛。」他指指心口。  

  「你們有打算嗎?」  

  「我們預備過了暑假就結婚──  」他住口,他怎能對二十年不見的太太請這些?  

  「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不,我完全沒想到會再見到你,你也在香港,」他叫,「你不肯離開家門,不應酬,甚至不去中環生怕遇到我。」她不語。  

  「現在──  」他吃力地說,矛盾極了。「當然計劃可能有變,你回來了。我不知道,雪曼大概會諒解。」  

  她皺緊眉心,還是沉默。  

  「我會想,我會好好想一想,凝若,別再躲開,至少──  讓阿傑回來見到你,」他是煩亂不安地,「我們好好商量。」  

  「你不是這樣,和二十年前沒有改變。」她笑。「永遠相踏兩條船,永遠難下決定。」  

  「踏兩條船?」他聽出什麼。  

  嘯天回家,何哲獨自守在書房裡,眼睛裡滿是殷切的希望。  

  嘯天對著他苦笑,聳肩又攤開雙手。  

  「是她?」何哲問。  

  「是,當然是。她似乎完全沒有改變。」他激動。「我不能想像姑姑竟是她。」  

  「他認得我?」  

  「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兒子。」他喘息。「她說你很好。非常好。」  

  「她肯回來嗎?」  

  「你去要求她回來。」  

  「不能我去要求,是你,爸爸,重要的是你,你不知道嗎?」  

  「我──  」嘯天又皺眉。一路上回來他都為這件事矛盾不安。  

  在道義上、情理上他一定該要求凝若回來,她是他的原配。可是感情上,他放不開雪曼,失去雪曼,他不知道該怎麼生活下去。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但──  她是媽媽。」何哲輕歎。  

  「我已經求過,她不肯答應。」  

  「要付出最大的誠懇,爸爸。」  

  「她瞭解我,世界上她最瞭解我,她知道我絕對誠心誠意,她──  」嘯天停下不說。  

  「她也知道你矛盾。」何哲說。  

  「這是很為難,不,最為難的情況。」嘯天煩極了。「這是一輩子裡最大的難題。」  

  「只要誠心,事情一定會解決。」何哲誠懇地,「一定。」  

  嘯天望著他半晌好像得著些什麼啟示。  


  第二天起身,已不見了何哲的影子,星期天,他一大早去了哪兒?  

  何哲比嘯天有心思,比較細心。整個晚上他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找到二十年不見的母親的那種興奮非筆墨可以形容,挨到天亮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見凝若。  

  因為他有個強烈的感覺,凝若會再一次避開,他真的擔心。  

  是凝若自己來開門,見到何哲她也意外。  

  「這麼早,阿哲。」  

  「你比我更早。」被迎進客廳,何哲見到一隻小箱子,立刻轉頭望凝若。  

  凝若微笑搖頭,後來又點頭承認。  

  「我想離開幾天,太突然了。別看我外表平靜,內心的衝動還是很大。」  

  何哲凝望她良久,終於緊緊抱她,母子什麼都  不說,瞭解卻默默而生,兩個人的眼睛都有點濕潤。  

  「我可以請求你不離開嗎?」他說。  

  「我希望冷靜一下。」  

  「今天之後一星期我們不來,不打擾你。只請你不走。」  

  她思索一下,不能也無法拒絕這麼優秀出色的兒子,這是兒子的第一個請求。  

  「好。我不走。」她極爽快。  

  「不要怪他,好嗎?」他低聲說。  

  「我並不怪他,當年離開也為成全他,但他怎麼搞成目前這樣,我不明白。」  

  「當年你為什麼離開我們?你說成全?」  

  凝若又思索一下,搖頭。  

  「他不知道原因?」  

  「他為此苦惱了二十年,他真的不知。他是那種寧可講真話得罪人也不肯講謊話的人,這二十年他一直費心在找你。」  

  「很奇怪,我不明白。」她疑惑。  

  「關於什麼?你離開的原因?」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不記得?」  

  「如果你能告訴我,相信會有很大幫助。」  

  「我──  考慮。」她搖搖頭。  

  「為什麼要考慮?不能說?」  

  「不。牽連很大,」她眼中跳動著問號,「我不知道離開後發生過什麼事。」  

  「沒事發生──  也許我不知道,你可以問權叔。」  

  「權叔還在?」凝若露出笑容。  

  「他還不算太老,他說過永不退休,」何哲容光煥發,「他說會一輩子在我們家。」  

  「這樣的好管家如今的社會再也找不到。」她頗感歎。  

  「我在想,他──  等你回家。」  

  凝若頗意外,隨即又笑。  

  「他是個好人。」  

  「你常常說你是最好的女主人。」  

  「我是嗎?」她笑出聲。「我可能是個很好的女人,但既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太太,算是相當失敗。」  

  「你仍有機會做,只要你肯。」  

  「事情不複雜卻也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我有我的想法。」  

  「可以告訴我嗎?」他深深凝注。  

  「現在不是時候。」她極理智。「你也知道還有一個雪曼。」  

  「啊──  是是。雪曼阿姨,」何哲笑,「但是她與你回家是兩件事。」  

  「我不能明白。」  

  「你是我們的媽媽,這完全不同。」何哲說,「請分兩方面考慮,你與爸爸,你與我們,可以不混在一起。」  

  她眼中有光芒閃動,下意識點頭。  

  「好,你回去,讓我媽媽思量。」  

  「今天──  可不可以讓我陪你?」何哲充滿熱誠與希望。「只是今天。」  

  「你有什麼計劃?」她感動地笑。  

  「啊──  沒有計劃,只要與你在一起,這感覺太好太好,請別趕我回家。」  

  「作為我的兒子,你是否太客氣了一點?」  

  「我會改,會慢慢改,但我是尊敬,是愛,我講不出。你沒看到大家都尊敬你?大家都叫你姑姑嗎?」  

  「尊敬。」她苦笑。  

  尊敬,就令人與人之間有點距離,這距離卻是夫婦間的致命傷。尊敬。  

  「現在你可以去中環,可以上山頂,可以到處去,是不是?我開車帶你兜風,游車河,看我們的舊家。」  

  「下次吧。」她搖頭。「昨夜睡不好,你陪我在家好不好?我們可以聊天。」  

  「什麼都好,只要能陪你。」他靠近她一些,仰慕親近之情溢於言表。  

  「嘯天知道你來?」  

  嘯天當然猜到何哲去了凝若處,母子始終連心。嘯天沒有追著去,去見凝若完全沒有用,主要的是他內心的決定,凝若或是雪曼。他是個相當有良心的男人,左思右想都得不到答案,一個道義一個感情,兩個都想要,兩個都不想負。  

  他矛盾極了也痛苦極了。上天為什麼一定要他在這件事上取捨?這是他個性上最大的缺點,他不想負任何女人。凝若也好,雪曼也好,為什麼大家不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誰定下現代只可一夫一妻制?太殘酷了。有感情又合得來的人都應該在一起。內心掙扎了半天,他終於忍不住去找雪曼。  

  雪曼正悠閒地和寧兒在樓下全是玻璃的陽光室裡喝下午茶,陽光在她雪白的皮膚和烏亮的黑髮上幻起一圈淡淡金光,令她美得不似真人。  

  「雪曼。」嘯天動情地叫。  

  「怎麼這樣晚才出現?」寧兒親切地,「我們以為你去辦事了。」  

  「我一直在家裡,我──  」他欲言又止。他能不能把自己的處境告訴她們?讓她們替他分析?讓她們幫忙下抉擇?不不,不能,這太過份,他是男人,不該把自己的責任和痛苦推到她們肩上,他應自己拿主意。  

  「你又有什麼難題?」雪曼笑靨動人。  

  「是有個難題,與你們無關的。」他說:「可是非常困擾我。」  

  「昨夜的事辦得不順利?」雪曼極關心。  

  「是──  也不是。」他煩亂不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不說。等理出一個頭緒才告訴我們。」寧兒完全當他自己人般。「我們可為你分擔。」  

  「謝謝你,小寧兒。」他十分感激。「常常覺得有你在身邊,做什麼事都能得心應手。」  

  「我是福星。」  

  「你是幸運星。」他由衷地握一握寧兒手臂。  

  「何哲呢?」寧兒忽然想起。  

  「去了──  姑姑處。」嘯天不想說謊。  

  「哦──  」雪曼和寧兒都詫異。  

  嘯天攤開雙手搖搖頭。  

  「姑姑彷彿對何哲特別好,特別注意,人與人的緣份很奇怪。」  

  「我不知道──  」嘯天對自己講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很痛恨,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喜歡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也許有點原因。」  

  「原因?」雪曼詫異。「他們第一次見面。」  

  「我如果說──  哎,你們不明白,其實,其實──  」他滿臉通紅。  

  「其實什麼?」寧兒全不介意。「不一定所有事都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權不說話。」  

  「不不。」他咬咬牙,總有一天要面對。「其實姑姑是王凝若。」  

  「什麼王凝若?」寧兒反問。  

  雪曼一下子臉色大變,比紙還白。過了一陣,她輕輕吁了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你知道王凝若?」嘯天疑惑。  

  「不知道。」雪曼的聲音有點硬。  

  「王凝若──  即姑姑,是我的妻子,何哲何傑的母親。」他正色說。  

  「啊!」寧兒不能置信地站起來。  

  「是真的!」嘯天求恕般的望著雪曼。「這就是昨夜我失常的原因,也是昨夜趕去辦的事。」  

  「不可能,不可能。」寧兒喃喃自語,茫然坐下,「你的妻子在歐洲。」  

  「她一直在香港,可能去過歐洲,去過阿根廷,但她一直在香港,她就是姑姑。」嘯天目不轉睛地看著雪曼。「我完全不知道。」  

  寧兒望著雪曼,望著嘯天,她明白其中的微妙難處,心裡開始不安。人家是何哲兄弟的母親,那麼雪曼是否該退出?深心裡他完全向著雪曼,她不能忍受雪曼受打擊,受痛苦,她要想一點什麼辦法。  

  「你已決定怎麼做?」她沉聲問。  

  這一刻,幻化在雪曼身上的金色陽光已彷彿失去了顏色,她顯得格外地蒼白孤單。  

  「沒有,我不能決定,」他急切地捉住雪曼的手,「我不能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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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16: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但不能拒絕妻子。」寧兒提醒。  

  「不不不,我不知道怎才能圓滿。」  

  「不要天真,不能圓滿。」寧兒一直擔憂地望著沉默蒼白的雪曼。難道雪曼真和他無緣至此?二十年前後兩次愛上他,都不得善終,難道這是天意?  

  「我知道我不該猶豫,我和你是兩世姻緣,只是──  人也該有點道義,我──」  

  「你知不知道有一件事──  」寧兒忍不住。  

  「寧兒。」雪曼急切地聲音。  

  寧兒看雪曼一眼,仍決定講出來。  

  「二十年前,你──  」  

  「寧兒──  」雪曼的聲音已經變得淒厲。  

  寧兒望著她泫然欲涕的臉,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終於用最大的力量把已到唇邊的話嚥回去。  

  「阿姨。」寧兒擁著雪曼,幾乎忍不住眼淚。這個倔強有極度自尊的女人,終於決定再次沉默,所有的苦難自己擔當。  

  天意。  

  「什麼事?為什麼不許寧兒說?」嘯天一頭霧水。「二十年前什麼事?」  

  「你先回去,嘯天,讓我休息一下。」雪曼努力使自己平靜。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的疑心更大。  

  「根本沒有事,」她說,「對不起,我要上樓,以後再談。」也不理嘯天的懷疑詫異,和寧兒一起回到樓上。  

  「阿姨──  」寧兒為剛才的事抗議。  

  「不要用什麼原因綁住他,讓他自己決定,我們不能對姑姑不公平。」雪曼說。  

  「姑姑有阿哲阿傑,你也有個女兒,難道不是同樣重要。」  

  「女兒──  還不知在哪兒。」雪曼歉然。「沒有嘯天我也可以生活,只要找回她。」  

  「一定找得回來,上天一定不會對你那麼殘忍,你這麼好,一定有好報。」  

  「答應我,永遠不要向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雪曼正色。  

  「如果換成我,我不這麼做,我要爭到底。」  

  「你不是我。」雪曼輕聲說。  

  雪曼讓寧兒下樓陪嘯天,自己在房中靜一靜。坐在沙發上心亂得無法控制,煩躁地起身來回走著。  

  命運對她不÷公平,二十年前後愛上同一個男人,想不到幾乎為同一個原因失去他。她不怪他們無緣至此,若是無緣怎麼二十年後再遇?怎麼會二十年後相愛?上天沒有理由用同一個理由折磨她,何況她沒有做錯。  

  愛一個人絕對不是錯。  

  她看見自己雙手在顫抖,內心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當然知道王凝若,對這名字刻骨銘心,不是恨是妒忌,妒忌她擁有嘯天。但王凝若怎麼會是姑姑呢?天下那麼大,屬於他們的世界卻那麼小,小得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  

  她站在窗前,真有破窗而出的衝動,二十年前後兩次,她彷彿都逃不過天羅地網,被困得死死的,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許多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只有雪茹,雪茹完全瞭解並同情她,雪茹知道前因後果。拿起電話,她打去新加坡雪茹處。  

  「雪曼?」意外,「昨天我們才通過話。」  

  雪曼再也無法停止地把近日發生的一切告訴雪茹,講到最後她泣不成聲。  

  「怎可能有這樣的事?」雪茹驚吧。「又不是演戲。」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要放棄!」雪茹沉聲說,「二十年前那件事你那麼委屈吃苦,這次不能再放棄。」  

  「不由得我作主。姑姑是好  ,而且他們有兩個兒子。」  

  「你也有女兒。」雪茹叫。  

  「找得到嗎?」雪曼神傷。「找到女兒我已足夠,我一定要她常伴身邊。」  

  「我再努力。過兩天再給你消息。」  

  「常常想到我的女兒流落人家處,也不知人家對她好不好,會不會像我一樣對她盡心盡意,真是心如刀割。」  

  「雪曼──  希望在前面。」  

  「不要安慰我,免得失望更大。」  

  「我想──  好,兩天後聯絡。」  

  跟雪茹聊了一陣,心裡舒服一些。她的女兒一定冰雪聰明,一定可愛精靈,人家一定善待她的,是不是?是不是?那對夫婦抱走小嬰兒不是一再答應好好愛她嗎?對不對?  

  「阿姨。」寧兒在門邊輕說。「他走了。」  

  「進來陪我,我心亂極了。」雪曼握住寧我的手。「好像會有天大的事發生。」  

  「不要嚇自己,就算發生什麼大事,也不一定是壞事,不要悲觀。」  

  「我樂觀不起來。」  

  「這是你性格上的缺點,」寧兒很機智,「做人該達觀,該往好方面去想。無論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事情的結果不變,何苦令自己痛苦不堪呢?」  

  「我有你一半樂觀就好了。」  

  「何況,還可以盡點努力。」  

  「怎麼努力?不可能的。」  

  「比如說你有女兒的事,告訴他之後,我覺得事情才公平。」  

  「不必公平。姑姑痛苦孤獨了二十年。」  

  「不一定痛苦。我看她活得瀟灑自在。」寧兒望著她。「你的口氣──  你已決定退出?」  

  「二十年前得不到的,如今也不能強求。目前我只想找回女兒就心滿意足。」  

  「如果是我,我不妥協,好歹也爭一爭,」寧兒很不以為然,「你與時代脫節,完全不像現代人。」  

  「姑姑也與時代脫節──  啊!你猜姑姑知不知道我?」雪曼驚叫。  

  「看樣子不知道。」寧兒想一想。「她一早知道你叫雪曼,完全沒有異樣反應。」  

  「可能她知道有個女人,而不知道名字。」  

  「這樣才好,免得又生枝節。」寧兒點點頭。「她可能恨二十年前令她夫妻離散的女人,但她不會恨你,現在嘯天的女朋友。」  

  雪曼沉思著,深深地沉思,沒有說話。  

  「阿姨,你全然沒有爭取嘯天的心理?」  

  「我不爭。二十年前已如此。」雪曼泫然欲涕。  

  「你不相揭開二十年前他突然離開的原因。」  

  雪曼望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當然想弄清楚一切,但知道了又如何?嘯天不一定留在她身邊。  

  她默然。她黯然。  

  有時候不由得你不認命的。  

  兩天之後雪茹的電話沒如期打來,雪曼打去新加坡,在公司在家裡都找不到雪茹。  

  「我決定到新加坡一趟。」雪曼說。  

  「過一陣,好嗎?我考完試陪你去。」寧兒說:「你自己出門我不放心。」  

  「放心,新加坡是回家,我不怕。」  

  「阿姨,不用急於一時。」寧兒終是不能放心。「沒有消息的話,你去新加坡也沒用。」  

  「他──  兩天沒來了。」她泫然。  

  是。自那天分手,嘯天已經有兩天沒出現陸家,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以前他半天不見雪曼也忍不住。  

  「我打電話給他。」  

  「不──  不要找他,讓他自己抉擇。他現在也一定矛盾痛苦得要命。」  

  「我們也不能完全不給他壓力,難道由得他一面倒向姑姑?」  

  「寧兒──  我的事由我自己處理。」  

  於是打電話讓陳漢替她訂機票,訂酒店,明天她就預備啟程。  

  寧兒還是偷偷打了個電話找嘯天,秘書說他外出公幹,兩天之後才返。寧兒忍不住生氣,公幹也不通知她們?  

  晚飯時兩個女人都各有心事,講話不多。正要收工的司機從外面迎進一個客人,那竟是遠在新加坡的雪茹。  

  「媽──  」寧兒跳起來迎過去。  

  「雪茹──」雪曼激動地叫「你帶來新消息。」  

  雪茹端詳了寧兒一陣,輕吻她面頰。  

  「你越來越漂亮了。」雪茹說。  

  「哪有媽媽這麼贊女兒的。」寧兒抗議。  

  「雪曼──  」雪茹欲言又止。「讓我休息一陣,吃點東西再慢慢跟你說。」  

  「如果有消息請立刻告訴我。」  

  「好。有消息了。」雪茹肯定說。  

  雪曼一把抓住雪茹,緊緊地,緊緊地。  

  「你說。請你說。」她眼中射出異采。  

  「我──  找到她了。」雪茹透一口氣。  

  「真的?!」雪曼的臉色蒼白中透了紅暈,興奮得似乎難以支持。「在哪裡?」  

  「你讓我慢慢說,」雪茹搖搖頭,「而且我不知道告訴你是對或不對,或者是時候了。」  

  「快說,急死我了,她在哪裡?」  

  「香港。」  

  「香港?」雪曼只覺轟然一聲,意識都模糊。女兒在香港,咫尺天涯,二十年來她竟完全不知道,這這這──  和姑姑的事一樣不可思議,不能置信。  

  「是。她在香港,」雪茹再吸一口氣,「而且離你很近。」  

  「她也住在山項?在哪兒?你可以立刻帶我去見她嗎?可以嗎?」雪曼哀求。  

  雪曼輕輕點點頭,把寧兒拉到旁邊。  

  「她──  就是寧兒。」雪茹說。  

  「啊──  」雪曼震驚得倒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睜大眼睛口唇是O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可能嗎?是寧兒,每天伴在身邊的寧兒,而且令人難以置信。  

  「寧兒是你二十年前的女兒,我從來沒把她送出去,我捨不得,」雪茹眼圈紅了,「正好我剛出世的孩子因為急性腦炎夭折,所以把她當成自己女兒。這是巧合,我相信也是天意。」  

  「我?」再鎮定的寧兒也臉色蒼白,全身發抖。怎麼可能?原來她就是二十年前的女嬰,屬於嘯天和雪曼的,兜轉迂迴曲折的一大圈,竟然是她。  

  「是你,孩子。」雪茹流下眼淚。「這也是我讓你來陪雪曼的最大原因。」  

  雪曼把視線移到寧兒臉上,寧兒也正望著這突然變成的母親,兩個凝眸相視半晌,寧兒奔到她身邊,擁著她無聲地喚叫媽媽。「也許我該早告訴你,卻又怕引起你二十年前的回憶。直到學森去世,直到嘯天出現,王凝若也找到,我想,該是對你坦白的時候,事情也許進行得更圓滿些。」  

  「不,有了寧兒我已足夠。」雪曼緊緊握著寧兒的手,「我不需要什麼公平不公平,由得他們自己去決定。寧兒,我萬萬想不到會是你。」  

  「你喜歡是我嗎?」寧兒輕聲問。  

  「不敢奢望,」雪曼喜悅無限,心中再無牽掛,以為難以解決的難題,這麼輕易的就完成了,而結果更美好得出人意料之外,「你是我最愛的人。」  

  母女倆互相望著,緊密得無可破壞地母女情就在這一剎那建立起來。  

  寧兒相信雪曼的話。以前她還是雪茹女兒的時候,雪曼已把律師樓監管權、老人院基金的事全寫在她名下,根本早已把她當女兒。現在──  天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事嗎?  

  「我很累,讓我先休息一下。」雪茹提出要求。「這兩天我反覆思想,該不該把這件事說穿,幾乎想破我的腦袋。」  

  「雪曼一刻也不願寧兒離開身畔,她讓珠姐帶著雪茹上樓休息,她一直握著寧兒的手,一直凝望她,彷彿以前不認識寧兒。  

  「原來我念念不忘,每天掛在心上的女兒竟是陪伴身邊的人。」雪曼說。  

  「上天並沒有虧待我們。」寧兒說:「得知真相,我全心感激。」  

  「我們去教堂謝恩。」雪曼衝動。  

  「明天早晨教堂才開門。」寧兒笑。她喜歡純真的雪曼,一直覺得雪曼是需要保護的,現在,保護的責任完全落在肩上,她樂於承擔。  

  「明天一早去。」  

  突然間,寧兒想到嘯天是她父親的事,一時間她竟有難以接受的感覺,這太不可思議,她覺得異樣。嘯天是父親──難怪當初相識時,她對他有無比的好感,無比的親切,原來他是父親。  

  她喜歡嘯天是父親。  

  「為什麼我不像你也不像──  他,爸爸。」  

  雪曼色變。但必須要面對現實。  

  「其實你一定會像我們,外貌也許長期在熱帶的關係,比我們黑,但你身上的特質,你的性格,想想看,像的。」  

  「我想立刻把這消息告訴他。」  

  「不──  寧兒,你勿如此做,也許過一段日子,」雪曼急切不安。「我不想這件事弄壞了目前的情形。」  

  「你可不考慮我的感受?」寧兒柔聲說:「你是媽媽而他是爸爸──  我急於得到他的認同。」  

  「不,遲些。」雪曼還是搖頭。「這種血緣關係永遠存在,而且以前的結卻很快能解開。」寧兒想一想,沒有說話。  

  「目前我想旅行,去歐洲,去三個月,」雪曼興奮極了,「去半年,你可以休學陪我,我們母女倆都要媽媽補償一下。」  

  「等我考完大考。」寧兒比較冷靜。「起碼要學業告一段落。」  

  「以後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身邊,絕對不許,我們比別人少二十年。」  

  「我答應你永遠陪你,照顧你,永遠不離開你。」寧兒立刻肯定說。  

  「陳漢怕不喜歡。」  

  「他不喜歡他走,我們母女再也不分開。」  

  「對,對極了。」雪曼擁著寧兒笑了一陣又哭了一陣,感情一直起伏不定,難以自持。深夜,吃了一粒輕微安眠藥才能入睡。  

  寧兒透一口氣,輕悄地回到臥室。  

  她一直在想,這件事是真是假?只是雪茹這麼說,她們就相信了,有什麼證據嗎?雪茹就算說謊也是好意,只是──  寧兒比較冷靜理智,她要弄清楚。她去敲雪茹的房門,意外的,雪茹還沒入睡,她不是說累壞了嗎?  

  「媽──  」寧兒習慣地叫。  

  「阿姨,」雪茹改正:「我在等你。」  

  「知道我會來?」  

  「做了二十年你的代母,還有瞭解你的個性?」雪茹溫柔地笑。「你要真憑實據。」  

  「我只想知道──  」  

  「應該讓你知道,」雪茹拿出已準備好的文件,「這是你的出生紙,看,母親是陳雪曼。這是我領養你的證明,看,陳寧兒,同樣的出生日期,母親變成陳雪茹。」  

  「我姓陳?」  

  「當然以後你姓何。」  

  「我應該把事情告訴他?」「他」是指何嘯天。  

  「雪曼不肯,是不是?」雪茹輕歎。「她是這種人,她太為別人。」  

  「他們倆介真心相愛,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何嘯天為何離開?」  

  「他不知道,什麼原因令他忘掉當年的事,我們都不知道,也許姑姑──  」寧兒停下來,眼中閃出異采。  

  「是。也許她知道,我也這麼想。」  

  「明天我去找她,她不是那種人,她很好很理性,她若知道一定告訴我。」  

  「女人的妒意和憤怒令再好再理性的人也會做出很多奇怪的事。」  

  「我相信她不會。她不是那種人。」  

  「事情是否要問過雪曼才說?要顧及她的感受,畢竟是她的事。」  

  「如今也是我的事。」寧兒輕擁一下雪茹。「如果不是你,我不知如今何在,變成什麼樣子。」  

  「你是可愛的寧兒,每個人都會愛你,對你好。」  

  「今夜我無法入睡,事情太突然。」  

  「若非事情變成目前的情況,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把你的事說出來。」  

  「太殘忍。」  

  「你原是她的女兒,她也待你如女兒,有什麼不同呢?」  

  「會有不同。感情上我不能讓她再受苦。」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因果。」  

  「謝謝你。阿──  姨。」寧兒悄聲說。  


  寧兒在學校想了整天,她完全無法上課,無心做功課,她心中完全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寧兒,你有心事。」諾宜關心。  

  「姑姑在家嗎?」她這問得奇怪。  

  「姑姑?這兩天她全不做事,每天靜坐沉思,有時何哲去跟她聊天。」  

  「何哲?」寧兒眼光閃動。  

  晚上,寧兒求見姑姑。  

  「怎麼會是你?雪曼呢?」姑姑平靜如恆。  

  「她不知道我來。」寧兒非常誠懇。  

  「你想告訴我什麼?」姑姑極敏感。  

  「我想同時從你處得知一些事。」  

  姑姑帶她進書房,並關上房門。  

  「關於雪曼的?」姑姑很平靜。  

  「你知道她的?二十年前已知道?」  

  「二十年前?為什麼這麼問?」姑姑詫異。「我們認識並不滿一年。」  

  「但是二十年前你離開家人出走。」  

  「是。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人,那是因為我和嘯天之間的事,和雪曼無關。」  

  寧兒有點心亂,並不儘是她所想的,難道其中還有其它原因?  

  「我知道雪曼是今天嘯天的女朋友,」姑姑又說,「寧兒,你在擔心我、」  

  「不──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姑姑,難道你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什麼事?」她愕然反問。  

  「你當年離家,是否因為一個女人?」寧兒思索一陣才說。  

  姑姑望著寧兒,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然後臉色就變了。  

  「是──  她?」  

  寧兒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麼會這樣,姑姑,我懇求你告訴我原因。」  

  「嘯天怎麼會全不知情?」她似自語。  

  「當年為了阿姨,你和嘯天之間曾有過爭執?」寧兒問得直接。  

  「沒有。完全沒有。」姑姑搖頭,「他告訴我,他和一個女人的事,他愛她更甚於愛我。我什麼也沒問,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誰,第三天我就離開家。」  

  「但是他再見雪曼阿姨時並不認得她,對往事也一無記憶。」寧兒真心真意。「我以為你能告訴我們什麼。」  

  「抱歉。我一無所知。」  

  「他也全無記憶。到底你離家之後他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令他如此──  」  

  「我真的不知道。」姑姑凝思。「或者有個人能知道。」  

  「誰?其間還有誰?」  

  「權叔。我們的老管家。」姑姑點點頭。「他應該知道一切。」  

  「他在哪裡。」  

  「在嘯天家裡,一直在那兒。」姑姑想到何哲說的「他彷彿若有所待」。她下意識地站起來。  

  「我們去找他,嘯天應該明天才回香港。」寧兒迫不及待。  

  「我讓他來。」姑姑搖搖頭。「何哲在家,是不是?」  

  姑姑打了個電話,說了地址,就伴著寧兒平靜地等待。  

  寧兒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前如此平靜淡漠,明明是她的事她卻像置身事外。  

  「雪曼知道一切?」她問。  

  「是。」寧兒吸一口氣,現在不是時候,不是把自己是雪曼,嘯天女兒的事講出來的時候。  

  「她──很不開心?」  

  「前後二十年愛上同一個男人,結果可能相同,不能怪她。」寧兒本能地保護母親。  

  「她擔心我?」姑姑淡淡地笑。  

  「不。她傷心命運如此待她。她十分十分喜歡你。」姑姑沉默一陣。  

  「我留在香港只因為何哲的請求,我不能拒絕兒子。」她說。  

  「我明白。阿姨也想立刻去歐洲,她說希望過一年半載後再回來。」  

  姑姑微笑。看來大家都有同樣的心。  

  「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出現,一切會簡單得多。」  

  「不公平。嘯天及時碰到你該是天意,是個考驗。」寧兒說。她公平,她也喜歡姑姑。姑姑再度陷入沉默,她好像在想一個問題。「姑姑,你──  還愛他嗎?」  

  姑姑猛然抬起頭,眼中有似若隱若現的淚光,一臉孔的震驚。  

  門鈴響,賓妹帶進來一個老年男人,寧兒看著他對姑姑恭敬的表情,知道必是權叔。  

  「少奶。」權叔顯得激動。「你好,少奶。」「坐,權叔。麻煩你走一趟。」姑姑很親切。「少奶請隨時吩咐。」權叔並不坐下,主僕觀念在心中根深蒂固。  

  「坐。」姑姑再說並指沙發。「這是寧兒小姐,認識嗎?」  

  「是。我見過寧兒小姐。」權叔這才小心地坐下,坐得又直又挺,恭敬之情不減。  

  「我想請教一件事。」姑姑說。  

  「少奶請說。」他下意識地移動一下。  

  「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之後,嘯天發生了什麼事?」  

  「少爺──  我不知道。」權叔有點意外。「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迫問你,但事情很重要,我們一定要弄清楚。」姑姑和顏悅色。「你仔細想想,即使很細小的事。」  

  權叔真的很用心地想一想,然後說:  

  「那天你離開後少爺回家,急得團團轉,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又亂摔東西發脾氣,嚇得阿哲小少爺躲在一角哭泣。後來他又喝了很多酒,鬧了一天一夜。」  

  「只是這樣?」姑姑皺眉。  

  「還有什麼事我就不知道,少爺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幾天,出來之後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權叔不安地看著姑姑,「後來就飛來飛去很少在家,有大半時間在外國做生意。」  

  「阿傑呢?」姑姑還是關心當年才滿月的兒子。  

  「一直有護士帶著他,直到他念小學。」權叔說:「阿傑很乖,很聽話,念小學以後我就看著他,還有阿哲小少爺。」  

  姑姑看寧兒一眼,寧兒滿臉失望。  

  「權叔,你再想一想,」姑姑再一次問,「我走了之後,少爺還有什麼異樣?」  

  「我知道的已經說完──  啊!那晚少爺喝醉了酒,我扶他上樓時走不穩,他摔下樓昏過去,我立刻請醫生來,不過也沒什麼事。」  

  姑姑寧兒迅速對望一眼,眼睛發亮。  

  一個成年人喝醉了酒從樓上摔下來可能發生什麼事?兩個人眼睛發亮,同時說:  

  「馮醫生。」  

  馮醫生是二十年前何家的家庭醫生,是個頭髮花白和藹可親的老年人,他在山頂的家裡接見了她們。  

  「凝若。」馮醫生凝視她半晌,搖搖頭。「二十年前的事咯。」  

  「那晚他從樓上摔下來,你替他診治?」  

  「是。他昏迷了一陣,醒來時有短暫的時間失去記憶,過幾天就沒事了。」  

  「短暫的失憶能影響什麼?」姑姑問。  

  「很難說。但他恢復得很快。」馮醫生瞇起眼睛回憶。「他記得有事,包括你。」  

  「有可能忘記一些事嗎?」寧兒稚氣地問。「一小段重要的。」  

  馮醫生睜大眼睛望著寧兒。  

  「你是──  你極像當年的嘯天。」他駭然。  

  「我是丁寧兒,」寧兒不想在此時拆穿一切,她迅速看姑姑,姑姑皺著眉也望她,「我從新加坡來。」  

  「你的問題很有趣。」馮醫生笑,放鬆了神情。「醫學例子上是有這種現象,病人會短暫失去記憶,之後可能忘了一些事,一些令他大受打擊、刺激、挫折的事。」  

  姑姑沉默著,寧兒也不出聲,是不是這就是她們想尋找的答案?  


  嘯天回到香港,躲在家裡顯得沉默。他顯然沒有逃出自己的矛盾。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晚飯也不出來吃。  

  何哲兩度來麼書房門口,猶豫一下,終於敲響了房門。  

  「我能進來嗎?」他問。  

  嘯天招招手,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想告訴我什麼?」  

  「權叔昨天去了媽媽那兒。」何哲說。  

  「有什麼事?」嘯天意外。  

  「我沒有問。有的事我不便問。」  

  「你可見過寧兒?」嘯天心中最關心的仍然是雪曼。  

  「沒有。只見過媽媽。」何哲說。  

  「她──  怎麼說?」  

  「其實這並不是複雜的事。我相信我能出一點力。」  

  「不。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嘯天有自己的想法。「我只需要一點時間。」  

  「媽媽只肯等一星期。」何哲輕聲說。  

  「我不能再受壓力,她總是給我壓力。」嘯天十分煩躁。  

  「這不是她說的。我要求她一星期不離開香港。她什麼都沒說。」  

  「可有我的電話?」  

  「寧兒曾找過你一次。」  

  「只是寧兒?」  

  「雪曼阿姨不會打來,她聰明。」  

  「不。雪曼不給我壓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  

  「你很偏心,爸爸。」  

  嘯天呆怔一下,說:「我不能假裝自己的感情。」  

  「你對媽媽已全無感情?」  

  「那是另一種,也許友誼或責任。」  

  何哲搖搖頭,很柔和地說:  

  「我不會左右你的決定,你有絕對的自由,只是──  希望你做得對。」  

  「以為離開香港可以冷靜地抉擇,可惜不能。我原來就憂柔寡斷。」  

  「因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謝謝你。但──  也許我會令你失望。」  

  「別擔心。即使你們無緣,我仍然是你們的兒子,這不會變。」  

  「是的。」嘯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最好?」  

  「沒有人能告訴你。」  

  「我覺得無論怎麼做都是錯,前面根本沒有路讓我走。」  

  「前面沒路,為什麼不自己開路?」  

  嘯天驚異地望著何哲,這句話啟示了他,為什麼不自己開路?是,為什麼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歡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親。」何哲說。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親。」寧兒直視何哲。  

  「我們倆都幫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決定。」何哲說。  

  「是。」寧兒笑起來。  

  「講這些──  其中有關連?」何哲問。  

  「這就是生命的奇妙處?」  

  「你把事情產得很玄。」  

  「玄,不是我說的,我也難以想像。」  

  何哲望著她半晌,誠摯地說: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樂於接受,寧兒,  不必擔心我。」  

  寧兒想一想,聳聳肩透一口氣。  

  「差一點做了小人。」她笑。「再見。」  

  離開何哲,她開車直驅中環,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陳漢。  

  「看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著她。  

  於是她把二十年前後所有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次,講雪曼、講嘯天、講姑姑、講她與雪曼的關係。講完後,奇異的心也鬆了,即使那個「結」還在那兒。  

  陳漢聽得很仔細也很平靜,聽完後他什麼也不說,用筆在紙上胡亂地畫著亂線,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  

  「沒有意見?」寧兒問。  

  「你應該用更多時間想想我們的事。」他很明智。「他們的事──  讓他們自己解決。」  

  「你不擔心?」  

  「替誰擔心?」他笑。「寧兒,從這件事裡跳出來,你會發現,即使地球就此停頓,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滿。」  

  「並沒有結束,他們三個人都會痛苦。」  

  「為什麼一定要結束?結束不同於結局。」  

  「結局?」她說。  

  他笑。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辦公室。  

  「上一輩的人也許有他們的解決方法。」他邊走邊說:「不必因他們而困惱。」  

  「但她是媽媽。」  

  「找到媽媽還不滿足?」  


  一星期的時間過去,事情彷彿沒有任何進展,嘯天、雪曼、凝若他們都沒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誰都顯得平靜,甚至嘯天。  

  他從外地回來,按時回公司處理生意,按時回家,平靜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樣的兩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給雪曼,一束給凝若。  

  凝若沒有離開香港,她好像忘了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書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著她的各種玉石繩結,非常專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許多日子一般。  

  雪曼開始設計一套新的珠寶,非常繁複的古典設計,把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以致渾忘四周的一切。  

  也許不是真正渾忘。每次寧兒回來,她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熱烈之色,閃得太快,沒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對目前的情形很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她說,「我該做的事已做,以後怎樣你們自己負責。」  

  下著微雨,何哲開車到凝若處。他已習慣在放學或下班之後來陪她。母子倆之間的話並不多,奇異的融洽和瞭解卻越來越深。  

  看著凝若把一串細小的銀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樣專心凝神,那樣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動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讓我搬來陪你住。」他說。聲音有點啞。不知為什麼他竟瞭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細緻感情,就像她對嘯天。那是種古典的,現代再難拾的情懷。  

  凝若的手輕輕一陣顫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這樣很好。」她是那樣溫柔平靜,手顫抖的彷彿不是她。  

  「讓我陪你。」他的聲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動了他全部心靈。那些珠串玉石畢竟是死物,玉石無情,凝若──  凝若──  

  「看,它散了。」她輕輕說。用手擺住那些珠子。「我得從頭再穿。」  

  「以後別再穿這些,我陪你。」他懇求。「我們出去散步。」  

  「這與我們的事沒有關係。」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  

  「你要爸爸親自道歉?」  

  「從未這麼想過。」她笑。「你是我的兒子,阿傑也是,這不會變。」  

  「寧兒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兒。」他說。  

  「什麼?」她呆怔一下。  

  「寧兒原來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兒。」  

  凝若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誰告訴你的?」  

  「她自己。寧兒自己。」  

  「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現在讓我們回頭走,我想回家。」  

  「我們才出來。」  

  「散步的日子多著呢!」她笑得好美麗好寧靜。「你擔心什麼?」  

  「你常常改變主意?」  

  「從不。」她挽著他的手走進家門。「但有的時候或者應該考慮一下。」  

  雪曼那套繁複精細又極美麗的古典首飾設計已經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讓寧兒看。從那細緻的線條、工整的繪圖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與努力。  

  「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套設計。」她說。這是昨夜臨睡前她對寧兒說的。  

  今日寧兒放學回來,家裡出奇地靜,靜得彷彿沒有人般。她上樓,看不見雪曼,又到工人房,見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你要去旅行?珠姐?」寧兒詫異。這忠心耿耿的女僕早當此地是她家。  

  「回鄉下一陣,少奶放我假。」珠姐笑。「剛送完少奶飛機。」  

  「媽──  她去了哪裡?」寧兒更吃驚兼意外。「什麼時候走的?」  

  「上午就出門。她沒說去哪裡,司機和我送機。」珠姐交上一封信。  

  「少奶給你的?」  

  「寧兒:  

  我很快樂地上飛機。你說過,每個人都該做點有意義、有用的事,我開始我的第一步。我去巴黎,不用擔心我,總要試試我的能力,探測一下我的價值。也許很快回來,也許住得久一些,但我一定能好好照顧自己,到了那邊會給你電話。好好看守我們的家。  

  媽媽。「  

  「她什麼都沒有說?」寧兒急起來。「她根本什麼也不懂,不會照顧自己,你們為什麼讓她離開?誰替她辦的手續?買的機票?」  

  珠姐瞠目以外,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替雪曼做所有事的陳漢也不知道。陳漢打電話問航空公司,問機場,問移民局,是,雪曼是上了去巴黎的航機,手續是她自己辦的,票是她自己買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決定的。寧兒不得不把這一切告訴嘯天。  

  「她走了。」嘯天緊張而激動,也有點茫然。「她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你有什麼打算?」寧兒盯著他。  

  「我去找她。」  

  「然後呢?」寧兒一點也不放鬆。「你總是衝動之下做所有的事。」  

  「我們不能任她一個人在外。」  

  「你曾任姑姑在外二十年。」陳漢說。  

  嘯天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  無言以對。  

  「你想過──  事情該怎麼做嗎?」寧兒放柔了聲音。他畢竟是父親,雖然他並不知道。  

  「我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  

  「二十年前你就這麼憂柔寡斷?」陳漢又說。  

  「什麼意思?」  

  「陳漢──  」寧兒警告。  

  「沒有隱瞞的必要,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陳漢笑。「寧兒是雪曼二十年前的女兒,她的父親是你。」  

  嘯天一臉茫然,一時間回不了神。他完全不明白陳漢說什麼,雪曼的女兒?父親是他?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麼關係──  

  啊!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麼關係?一剎那間彷彿頭頂如中重擊,似真似幻,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來。他對雪曼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的熟悉,他對她恍若隔世的感覺,他無法抑制對她的一見鍾情,這這這──  是否都是真實的一切,二十年前他們曾相識?  

  「請你──  說清楚。」他激動站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全不知情?」  

  說到後來全身震抖起來。  

  寧兒望著他,能怪他嗎?當年凝若離家,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恐怕也是在凝若和雪曼的矛盾中,他──  始終是父親。  

  她用手輕輕地握住他的。  

  「媽媽和你不是隔世姻緣,沒有這樣的事,二十年前你們有了我,但也有姑姑,才發生了所有事。」她說。  

  「但是雪曼──  」他啞著聲音駭然叫。  

  於是寧兒盡量用平靜的聲音把所有的故事說一遍,說得婉約平淡,她不想再刺激不能置信的嘯天。  

  「不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他臉色蒼白,雙手插進頭髮。「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寧兒,你騙我。」  

  「你始終要面對現實一次,」陳漢微微皺眉,「兩個出色的女人為你犧牲二十年,如今,該你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在凝若的書房中,陽光斜斜地從窗格中射入。她靜靜地坐在那兒,面前是一線泛黃的陳舊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嘯天還有只有三四歲的阿哲。她的全部精神都在那張照片上了。  

  有人輕輕從門外走進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臉上的陽光。她並不抬頭,她知道是誰,他該來了。  

  「凝若。」嘯天坐下來。  

  她抬起頭,平靜的眼光和神色。  

  「我從來不願影響你,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你因為她而離開?」他問。激動中有著巨大的疲乏。  

  「總有人要離開。」  

  「你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嘯天再問。  

  「是。」凝若說。  

  「你認識她時不什麼不說?」他叫。  

  「你不曾說過她叫陳雪曼。」她冷靜地。  

  「我竟然──  對不起你們倆。」  

  「沒有誰對不起誰,感情的事誰能勉強?」她笑。「沒有你,我們都過得很好,不是嗎?」  

  「凝若──  」  

  「你不必為難。我不要求回家,也不要求跟你一起,」她搖搖頭,「你的痛苦矛盾在我眼裡很多餘。」  

  「我對你有責任。」  

  「是你說的。我不要求你負責。」凝若望著他。「二十年前已不要求。」  

  「你令我難堪,為什麼你總不能用平和的語氣對我?」  

  「你是好人,也有很好的條件,但我們個性太不同,無法相處。」她說得認真,「也許有過感情,那已過去,不是困擾你的任何理由。」  

  「可是孩子──  」  

  「她民有孩子。」凝若正色。「你們有感情,你不該猶豫這麼久,讓她離開。」  

  「你不明白我的感覺。」  

  「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她笑了,「你是這樣想,是不是?你還是那麼天真。」  

  「若去找她,我良心不安。」  

  「不找她,良心可安?」  

  嘯天並沒有去找雪曼。  

  一個仍有良心的現代男人,做事無法那麼瀟灑,瀟灑得可以不顧後果。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  


  暑假到了,陳漢拿了假期陪寧兒去巴黎探雪曼,他們急於知道在巴黎住了兩個月雪曼的近況。雪曼在她租的公寓裡接待他們。她看來豐潤了些,神采飛揚,自信而愉快,和香港時的模樣差別很大。  

  「他們正式聘用我當設計師。」她喜悅地說:「我是說卡地亞珠寶公司,他們很重視我的設計,尤其那套復古的珍珠鑽石,我在香港設計的那套,已差不多鑲好。」  

  「你不預備回香港了?」寧兒問。  

  「誰說的?」她仰著頭笑,有一種全新的光輝,十分動人。「香港是我愛,遲早總要回去。不過巴黎仍吸引我,也許遲些。」  

  她的改變看來很大,從驕嬌的富家少奶變成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很令人驚喜,也難以置信。雪曼彷彿是面貌相同的另一個人,無論是氣質或神情。  

  看來,她已擺脫了昔日的往事。  

  「我已學會開車,我會好好帶你們到處玩玩,」她說,「我知道很多好去處。」  

  「一星期之後我要回香港,律師樓的事太忙,」陳漢說,「寧兒以為可以接你回去。」  

  「至少等我那套復古首飾鑲好,我看過之後才回去。」她笑。「我極喜歡那設計。」  

  「不如買給自己。」  

  「公司說已有客人表示興趣,」雪曼說,「若有人欣賞,相信比我自己買回的滿足感更大,表示我的設計得到肯定。」  

  「卡地亞公司請你做設計師也是肯定。」  

  「不。我要試試自己實力。」她充滿憧憬,「這是我的第一份作品。」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媽媽。」寧兒凝望著她。「巴黎改變了你。」  

  「我改變自己。」雪曼問:「香港如何?」  

  「我們沒再見過嘯天。」  

  「我沒問他。」雪曼神色不變。「所有的人生活愉快嗎?」  

  「主要的是你。你快樂我們就都快樂了。」寧兒輕擁住她。  

  「快樂。」她十分肯定。「而且在充滿熱情地等待那份滿足感。」  

  「你的全部熱情只在工作上?」  

  「我當然愛你,愛你們。」她也擁著寧兒。「你說得好,外面的世界好大,然而這二十幾年來我的世界卻只是一幢房子一個家一段往事,我應該更早些走出來看看。」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寧兒開心地。  

  「你將嘗到我煮的法國菜。」雪曼說。  

  「簡直不能置信。」陳漢一直搖頭。「在我的感覺上你只不過走了一步,這一步卻是兩個世界,真奇妙。」  

  「故步自封,懂不懂?」雪曼做一個很特別的表情。「這一步有人可能一輩子也跨不出,不一定人人能做得到的。」  

  「姑姑──  很好。」寧兒忽然說。  

  「啊是,她一定能處理得比我更好,我對她比對自己更有信心。」  

  「何哲常陪她,她們母子到美國去接何傑回家,一起到尼泊爾度假,他們很快樂。」  

  雪曼沒出聲。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好,所有的事都得到圓滿的解決,唯獨缺一個人,那是她深心仍牽掛著的,二十年前後同樣愛著的男人。  

  沒有人有他消息。  

  巴黎玩了一星期,雪曼帶著他們大街小巷走,她還能講一點點法語,還能和人討價還價,那個以前在象牙塔的雪曼已走進了真正的生活。  

  這天中午,他們正預備外出午膳,卡地亞公司有電話來通知,雪曼那套復古珠寶才鑲好,已被人高價購去。  

  「我們甚至沒有機會把它展示在櫥窗。」那個卡地亞高級職員這麼說:「請繼續努力。」  

  雪曼開心得不得了,即使中午她也開香檳慶祝。對她來說,不只是一項肯定,而是發掘了她的生命價值。  

  那天晚上帶薄薄醉意的她突然決定。  

  「我跟你們回香港。」  

  講這話時她眼睛亮如黑寶石,是天際中最亮最動人的星星。  


  香港,她又踏足這片熟悉的地上。  

  三個月的變化不大,改變的是她的心境,她的思想,她的精神面貌。  

  家,仍是家。雪曼已脫殼而出。  

  與此地的卡地亞公司聯絡,他們熱烈地希望她再設計新作品。那位法國總裁的歡迎態度,禮遇有加,令雪曼再次肯定自己。  

  「我幾乎忍不住驕傲起來。」她笑。  

  接著,她決定去探望姑姑。  

  她們之間沒有仇怨,沒有芥蒂,仍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好姐妹。沒有理由互不見面,即使為一個男人。  

  姑姑平靜如恆,風采依然。才與何哲兄弟從尼泊爾回來,身上去沒有一絲風塵氣。  

  雪曼眼中有淚,立刻,她忍住了。  

  「我該叫你凝若。」雪曼微笑。凝視她良久。「應該說我們看起來都很好。」  

  「不是看起來好,是真正地好。」姑姑,不,凝若說:「我更喜歡現在的你。」  

  「每個階段的自己都有可愛不可愛的地方,都有做對做錯的事,都有眼淚有歡笑與夢,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你長大了,雪曼。」凝若由衷地。  

  「是。我也覺得自己長大了。」雪曼笑。「事實上我知道,從十八歲那年結婚起,這二十年來我都沒長大,直到現在。」  

  「寧兒沒陪你來。」  

  「我能獨自到世界任何地方而不再需要人陪。寧兒有她的世界。」  

  「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各自在裡面修行,」凝若笑,「希望得成正果。」  

  「成不成正果不那麼重要,希望不要再遇魔障。」  

  「魔障?」凝若笑。  

  從沒有敵意的兩個女人更是心靈相通了。  


  雪曼三十九歲生日到了,寧兒決定為她大大慶祝。所謂「大大」慶祝也不過在家裡請有限的朋友。  

  雪曼反對,她不想「做」生日。寧兒堅持,她說逢「九」都該慶祝,這才會有福氣,才會帶來更燦爛的人生。  

  「我極滿足目前,不必再燦爛。」  

  「沒有人能拒絕燦爛。」寧兒叫。  

  於是寧兒開始籌備,她不要任何人幫忙,甚至陳漢。她說,這將是她替母親雪曼獻上的第一份禮物。  

  沒有人再提嘯天,當然他在,在香港或世界上任何角落,但他不出現。他有不出現的理由,沒有人追問,這或許是遺憾,但人必須為自己而活。  

  寧兒曾偷偷問過一次何哲,他搖頭,只說「不在香港」就沒說下去。對於「父親」,寧兒有天生的好感、親切感,即使不說,心裡還是相當的牽掛。  

  生日的那天早上,陸家花園已整理得煥然一新,工人也彷彿明白,這個生日宴對女主人有全新的意義,他們工作得更努力。  

  花店送來的各種鮮花擺滿了屋裡屋外每一個角落。「為什麼要這麼多花?」雪曼笑著問,她是喜悅的。寧兒說:「你不覺鮮花令一切更美麗更浪漫嗎?」  

  美麗的是雪曼,她的成熟風韻令所有鮮花失色,她並不跟著寧兒忙得樓上樓下跑,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她說要享受現成的一切。  

  黃昏來臨。  

  諾宜和士軒是第一對客人。他們聯袂而來令寧兒有小小意外。  

  「姑姑不和你們一起?」  

  「我們從老人院來。」諾宜溫文地。「老人院的擴建工作已完成了大半,我去幫忙。」  

  這對志趣相投的年輕人永遠帶給人清新和愉快的感覺。  

  何傑獨自前來,他帶了大束鮮花。  

  「哥哥去接媽媽,他們就會到。」他宣佈。  

  陳漢也帶了禮物前來,陪著寧兒招待客人。  

  「會不會覺得今夜的場合若有所缺?」陳漢小聲問。  

  「她看來快樂滿足。」寧兒搖搖頭。「沒有人能要求十全十美。」  

  何哲接來了凝若,餐聚就開始。要來的都來了,沒來的,大家了沒有期望什麼。  

  雪曼喝了一點酒,酒精令她更美麗生動,她的話很多,比誰都多,因為她快樂自然。看來已沒有任何事困擾她了。  

  「我敬所有人一杯。」寧兒站起來,由衷地說:「為──  所有曾發生過的事。」  

  大家喝了,卻不很明白。  

  「因為曾發生在我們大家之間的事,才使我們能相識相聚,能讓我們在一起,所以無論什麼事,好的壞的我都心存感激。」  

  「講得好。」何哲輕輕拍手。雖然他口中沒說過,卻極疼這不同母親的妹妹。  

  「自然講得好,」何傑不甘寂寞,「寧兒,你何月出生?是你大還是我大?」  

  「我十月,年底。」  

  「我四月,那麼我是哥哥了。」他孩子氣地笑也孩子氣地說。  

  大家都沒出聲,只望著他笑。這原是事實,大家心知肚明,只從來沒講出來而已。  

  「我說錯了嗎?我們都是爸爸的孩子──  」他停下來,笑容凝在臉上,望望雪曼又望望凝若。這個時候提嘯天,適合嗎?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兒,何哲。」寧兒趁機說。她一直想這件事。  

  「我只能說他不在香港。」何哲坦然。「他全世界到處飛,今天紐約明天倫敦後天蘇黎世,他不讓自己停下來。」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寧兒問。  

  一陣沉默。絕少發言的諾宜忽然說:  

  「會不會  ──  懲罰自己?」  

  大家互望一陣,凝若首先笑起來,接著雪曼、寧兒都跟著笑。  

  「我說得不對?」諾宜問。  

  「他沒犯滔天大罪。」寧兒說。  

  「他一定良心不安。」諾宜說。  

  「你思想太古老,太不合時宜。」陳漢說。  

  「但是我真的感覺他是那樣,」諾宜脹紅了臉,「把我換成他,我也會內疚,會良心不安,會愧對每一個人。」  

  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慢慢收斂。諾宜說得也許對,所以嘯天會不聲不響地離開香港,離開大家。  

  「但是沒有人怪他。」寧兒說。  

  「他怪自己。」諾宜從來沒有這麼堅持己見,她永遠是溫柔斯文的。「別忘了他是上一輩的人,有上一輩的思想。」  

  「我們找他回來。」寧兒大聲宣佈。  

  「不。」反對的是雪曼,竟是雪曼。「目前一切都很好,不要破壞。」  

  她望著凝若,凝若也望著她,兩人眼光都坦誠而瞭解。  

  「回來不是破壞。」何哲說。  

  「是逼他作抉擇。」凝若搖頭笑。「我們倆都不想,順其自然最好  。」  

  「難道他會一輩子不回來?」阿傑問。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誰也不知道。  

  情形是微妙的,兩個出色的女人雖說都不爭,但誰也是愛他的,無論他怎麼做總會傷害一個人,遠走高飛或是唯一的道路。  


  客已散,夜已深。  

  雪曼半躺在床上仍未入睡。  

  酒令她有些興奮,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有些事情會發生。發生什麼事呢?嘯天從天之涯海之角打電話來?  

  她搖搖頭,嘯天不會這麼做,如果他會他就不會走,他早已選擇了她。她瞭解他,他是諾宜說的那種上一輩的男人,他有良心。  

  預備熄燈,突然看見燈櫃有一份包裝得十分精緻的扁平盒子。誰送來的禮物?怎麼靜悄悄地放在這兒?  

  好奇心令她重新坐起,打開紙包  ──  啊!是一個卡地亞的紅色珠寶盒子,她的心一下子跳  得好快,好快,怎麼會是卡地亞珠寶盒?誰送這麼貴重的禮物?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  

  打開盒子,無論她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抑止自己的叫聲。  

  那是一套珠寶,卡地亞出品,復古的設計,珍珠和鑽石  ──  上帝,是她設計的那套,剛鑲好還未及放進櫥窗展示已被人高價買出的。這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用問是怎麼回事,她一看到「它」就已完全明白。是他送來的生日禮物,嘯天。  

  他知道她在設計珠寶,他知道她去了巴黎,他知道她為卡地亞工作,他知道卡地亞這世界最出名的珠寶公司在鑲她這套設計,他知道她所有的事,他還知道她喜歡這套首飾,捨不得賣出去  ──  他知道一切,他還在關心,不不,他根本在她四周,是不是?是不是?  

  「嘯天。」下意識她叫了起來。  

  沒有人應她,當然不會有人。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臥室裡只有她一個人。但是──  但是這禮物是從哪裡來的?誰拿進來的?  

  她站起來,在屋子裡團團轉,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情緒  ──  他還是那樣強烈影響著她。她要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寧兒。」她不能不吵醒剛睡著的女兒。「這是你拿來的嗎?」  

  「珠寶?你設計的那一套?」寧兒在一秒鐘內清醒。「怎麼回事?」  

  雪曼一不做二不休,叫醒了忠心耿耿的珠姐,唯一可以自出自入她睡房的工人。  

  「啊──  是。陳漢律師讓我送去你臥室的。」珠姐睡眼惺忪。「送錯了?」  

  陳漢。  

  「此地卡地亞公司托我轉送給你的,」他也一頭霧水,「我以為你自己買的,不是嗎?」  

  「是他送的。」寧兒說。  

  「啊!他已作出決定。」他叫。  

  「什麼決定?」寧兒問。  

  「何嘯天的心在雪曼這兒,雖然他人不在。」陳漢在電話裡笑。  

  「那又怎樣?」寧兒再問。  

  「怎樣?那要看雪曼了。」  

  雪曼把那套首飾放進保險箱,什麼表示都沒有,人卻沉靜了好多。那是種快樂的沉靜,雖然她什麼都不說,眼中卻隱有笑意。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那天中午,她獨自開車到薄扶林凝若家,凝若愉快地迎她入內,兩個女人感情好如姐妹。  

  雪曼凝望凝若一陣。  

  「我──  來向你辭行。」她說。  

  凝若瞭解地點頭並微笑,握住了她的手。  

  「你一路順風。」她說。  

  「我想了很久  ──  」  

  「太久了,我幾乎忍不住想問你。」凝若說:「一個人去。」  

  「是。」雪曼點頭。「你  ──  不怪我?」  

  「怎麼會。」凝若再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二十年前你就應該得到。」  

  「不  ──  」  

  「我真心退出,誰知他出了意外。」凝若說得全無芥蒂。「祝福你,雪曼。」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但很想試試  ──  」  

  「不是『試』,二十年的考驗還不夠?你們真心的。我由衷祝福。」  

  「若此後我們回香港,你  ──  介意嗎?」  

  「什麼時代了?問這樣的話。」凝若擁一擁雪曼的肩。「你總是太為別人著想。」  

  「你難道不是?」  

  兩人互相凝望一陣,眼中閃出淚光。  

  「再一次祝福你們。」凝若說。  

  「謝謝。」雪曼點點頭。「再見,有你的祝福,我會更開心些。」  

  她離開。凝若倚在門上目送著她的汽車遠去,消失在眾多車群中。她彷彿看到美麗的雪曼伴著嘯天,手握著無邊的幸福。無從解釋的,眼角濕潤,視線模糊。  

  一雙溫暖穩定的手落在她肩上,伴隨著頑皮可愛的叫聲。  

  「媽媽,我們來了。」何傑叫。  

  她看見一雙出色的年輕人,她的兒子,不是嗎?幸福的定義人人不同,或者這就是屬於她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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