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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風裡百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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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38: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風裡百合 作者:嚴沁

六年,他倆分開了六年。
沈蕙心執意地愛著傅斯年,
終身不悔!
傅斯年重臨香港,身份是神父
果真能夠此心悠然?
或是他的重回
一切都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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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39: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中環。
  
  香港繁忙的中心地區,銀行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香港的經濟樞紐。
  
  每天,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在這兒工作,在這兒進出,在這兒活動,雖然各人的能力、學歷、背景不同,但每一個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們的目標邁進,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歲的沈慧心已是一間公司的市場和營業理事,比經理還高一級。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人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視;由一個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來她步步高陞,可以說是一帆風順,沒有受過任何挫折。公司裡的人都在悄悄猜測,再過兩年,山羊鬍子經理退休後,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慧心,一個標準的職業婦女,我不願說她是女強人,因為這三個字已經被人濫用了,阿貓阿狗也是女強人,就像會寫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樣。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並不是由化妝品所描繪的,她的美在神韻,美在氣質,美在港灑的舉手投足之間。
  
  她的能力非常強,當然,在剛進公司時,去紐約受訓半年,幫了她很大的忙。她是個絕對自信的人,即使在許多優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色的。工作時,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女性,她那份狠勁及那份幹勁,使得許多男士都自歎不如。對事業,她是全神投入,全力以赴。
  
  像許多成功的現代女性一樣,她是孤單、寂寞的,從沒有異性出現在她身邊,她凡乎對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顧;當然,等閒男人也不敢對她有所表示,因為,他們自慚形穢。能欣賞她的都是些出色、不凡、高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這些人,在她面前也難免碰釘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獨身主義?
  
  沒有人敢問她這問題,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裡,除了山羊鬍子老總之外,她是最有權威的。她對公司的人一視同仁,是同事,是下屬,卻沒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經理陳家瑞外。
  
  家瑞當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意心進人公司的第一個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學時代的同學,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結婚多半是因為她。若不是當年——啊!當年,時間飛快得令人無法相信,文珠的女兒已經兩歲了,當年的往事只能塵封於記憶深處。
  
  剛開完業務會議,她回到辦公室,桌上的內線電話實時響起,秘書天娜的聲音愉快地傳來,「沈小姐,陳先生電話——陳家瑞。」
  
  「我是意心。」她接聽著。剛才家瑞沒參加會議。
  
  「意心,一起午餐,文珠來了。」家瑞開朗地說:「還有,費烈也來了。」
  
  「一言為定。」意心毫不考慮。「十二點半在文華二樓西餐廳,是嗎?」
  
  「老地方。」家瑞說。「一起走過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點鐘約了人。」她對人處事一向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感情的影子。「是廣告公司新調到香港的理事,有點事要談。」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們約好了的。」家瑞說。
  
  「當然,中午見。」她放下電話。
  
  由於業務上的關係,她常接觸到很多出色的男人,他們會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意心劃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閉的。
  
  待會兒要見的是他們公司廣告代理的負責人,加拿大調過來的。廣告公司和他們公司一樣,也是規模龐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們香港的廣告,甚至全世界都有這廣告公司負責的業務。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中國人。中國人能打進這四A廣告公司的高階層,並不是簡單的事。
  
  剛才意心和那李柏奕通過電話,在電話裡實在聽不出他是中國人,一口漂亮的英語,雖然不是牛津腔,卻也無可挑剔。這李柏奕是怎樣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點差一分,秘書天娜敲門進來。
  
  「李柏奕先生到了。」天娜說。
  
  哦!真準時!
  
  意心是在十二點整見到他的。十二點整。
  
  看見他的第一眼,慧心有絲震驚,這個外貌雖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舉止、神韻間像極一個人,真的,像極一個人,那人——那人——」
  
  「很高興認識你,沉意心。」李柏奕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們以後將有許多共事的日子。」
  
  「哦!是的。」慧心連忙收攝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李先生——是中國人?」
  
  「當然,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柏奕微笑。這微笑——意心用好大的力氣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我們可以用國語交談嗎?」
  
  「啊——國語,當然。」
  
  慧心立刻改用國語,兩個中國人用英語對話,總是有點不對勁。「李先生不是廣東人?」
  
  「浙江人。」李柏奕說:「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說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稱是上海人,這是香港對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稱——當然,福建人除外。」
  
  「那麼你是上海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熟的那一型,但看起來卻是年輕的、穩重的。這點很難得,通常少年得志的人都有點浮躁。
  
  「你在加拿大唸書?」她問。
  
  「是!我從小就住加拿大。」他說,難怪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讀書、工作,然後調來香港。」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她說。
  
  「一定的,我將在香港工作兩年到四年,這是合約上簽定的。」柏奕無論風度、氣質都非常好,有一種——貴族風範,貴族!怎麼會想到這兩個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來?」她問。「找一天你們有空,我做東。請太太一起吃頓飯,好嗎?」
  
  「我一個人來。」他笑得很專注——該說他凝望她的眼神很專注。「我還沒有結婚。」
  
  「啊——看我多糊塗。」她覺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麼婆媽得厲害?和一個仍是陌生的工作夥伴談什麼他的在太!她從來不會這樣的,她一怎麼了?只因為他的神韻、舉止像一個人?
  
  哎!那一個人——是永世的遺憾吧!
  
  「別介意。我們一起午餐吧?」柏奕很親切、隨和地。「反正也到時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約了人,是幾個老朋友。」她搖搖頭。「反正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多。」
  
  「OK!一言為定。」他站起來。「我的禮貌拜訪也該結束了。很高興你能講國語,來香港的日子簡直悶壞了,對不會講國語的人,只得說英語,很難受。」
  
  「我們有很多講國語的機會。」她伸手給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較真誠,是嗎?
  
  李柏奕走後,蕙心匆匆趕到文華二樓。
  
  這是她熟悉的老地方,以前他們一夥人總是聚在這兒;文珠、費烈、慧心、家瑞,還有——還有——慧心的心中一陣疼痛,臉色也變了。事情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每次觸及,她的心還是痛得難以忍受!
  
  遠遠看見文珠和費烈坐在那兒,家瑞還沒到。
  
  「早知家瑞沒來,就找他一起來了。」意心說。
  
  「他臨時要見一個人,馬上就來了。」婚後的文珠還是老樣子,但加添了一抹成熟和穩重。
  
  是婚姻令人成熟、穩重的,是吧?
  
  「好嗎?費烈,這一陣子完全沒有你的消息。」慧心望著他。老朋友見面總是感到分外親切。
  
  「到歐洲去了一個月。」費烈微笑。他永遠這麼溫文儒雅,這劍橋畢業生有他特別的修養。
  
  歐洲。
  
  慧心強忍著心中的那絲疼痛,歐洲,比利時——她永遠逃不開記憶的。
  
  「公事?還是度假?」她勉強問。
  
  「當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難抽出時間去度假。」費烈說:「你們去哪裡,就不必把我算上了。」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慧心說。
  
  「我更不行,難道拖著兩歲的女兒一起去?放她在香港,我又不放心。」文珠說。
  
  「最喜歡東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鎖住了。」費烈笑,「母愛真偉大。」
  
  「不許說風涼話。」文珠對費烈還是很霸道,這個表哥對表妹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是事實,哪兒是風涼話呢?」費烈說。
  
  這時,家瑞從門邊匆匆進來,坐在文珠身旁。
  
  「有個應徵工作的人來早了,約他兩點,他十二點就來了。也好,免得我還要匆匆趕回去。」家瑞說。
  
  家瑞,還是那副沉穩、老實樣,很可靠的一個男人,也是個標準的好丈夫。
  
  「談妥沒有?」文珠望著丈夫。
  
  「普通職員,也不須太挑剔。」家瑞說。「慧心,你要見的人是誰?見過了嗎?」
  
  「李柏奕,廣告公司新調來的負責人。」慧心淡淡地。
  
  「中國人?這很難得。」家瑞說。
  
  「不要小看中國人,我們哪一點不如別人?」文珠說。「還有,慧心兩年後說不定就是你們公司的女老總,真正的女強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話把他們都惹笑了。
  
  隨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中午的時間寶貴,他們還得趕回辦公室。
  
  「費烈,在歐洲有什麼新奇的事?」文珠問。
  
  「歐洲對我來說和香港一樣熟,沒有新奇的事。」費烈搖搖頭。「而且,我只是去辦公事。」
  
  「有沒有見到斯年?」文珠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講錯了,她忘了身旁的意心。
  
  慧心力持鎮定,但仍變了臉色。
  
  斯年,斯年!傅斯年,她怎能忘了這個人、這個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父長袍的模樣?斯年,讓她心中永遠悔恨著。
  
  「沒有。」費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意心。「我沒有去比利時,只打了一通電話。」
  
  「找到他了嗎?」文珠偷看意心。
  
  「他正在替人『告解』,不能聽電話。」費烈說。
  
  文珠輕輕歎息,斯年做了神父,是她最不能釋然的事,但,她又無能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父聯想在一起。」她哺哺罵著:「斯年太固執,太鑽牛角尖了。」
  
  「不能這麼說,他有自己的想法。」家瑞阻止文珠再說下去。「你不是他。」
  
  「是,上次他給我寫信,說他心情平靜而快樂。」費烈說:「雖然這事很遺憾,但他平靜、快樂,也就夠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無話可說,只有無限烯噓。當年的好友、當年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當年教意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們還能說些什麼呢?
  
  「慧心,斯年送給你的『悠然草』呢?還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你說要移植香港的。」
  
  「在,當然還在。它——欣欣向榮,」慧心勉強抑制住心中的千頭萬緒,「已經從一盆變成幾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時教的學生!桃李滿天下。」文珠開心地叫。對她來說,沒有永駐的哀愁。
  
  「一個哈佛的MBA教中學生實在是浪費。」家瑞說。
  
  「這是斯年的選擇,他快樂就行了。」慧心說。終於說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們該尊重他的選擇。」費烈也認真的說。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文珠說。
  
  「文珠。」家瑞溫和地制止。
  
  文珠果然不語,還是家瑞對她有辦法。
  
  於是,幾個老朋友開始進食,不再談斯年,許多話題也沒再扯出來,但——在這文華二樓,這是斯年往日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氣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個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後,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它男孩子?」文珠第一發抱。
  
  「我——沒有拒絕過。」慧心微微皺眉。
  
  「沒有才怪!你不給任何人機會。」文珠不以為然。「其實,你是不給自己機會。」
  
  「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素心微笑。
  
  「不要這樣,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藏不住話的。「你為什麼不再試試?」
  
  「我該怎麼說話?」慧心聳聳肩。「我心中巳容納不下什麼了,我只有工作。」
  
  「難道除卻巫山真的不是雲?」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搖搖頭。
  
  「你太固執,和斯年一樣固執,一樣鑽牛角尖。」文珠哇啦哇啦地把不滿全抖了出來。「雖然,我們該尊重你們的選擇,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喜歡你們這樣。」
  
  「事情已經變成這樣,我也——無能為力。」慧心垂下頭。「我很感謝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會不會有第二個傅斯年?」文珠半開玩笑。
  
  「其實——我喜歡目前的生活,寧靜、獨立。」慧心說:「我覺得很充實。」
  
  「你沒說真話。」文珠一針見血。「我不相信工作之餘你不會寂寞,不感到孤單。」
  
  「也許有時會,但——感覺並不強烈。」慧心笑。「我大概天生是冷血,斯年罵過的。」
  
  「你的血,因斯年而冷。」文珠也笑了。「他罵你冷血是氣極了,他心裡明白你對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麻木、僵硬了。」慧心說。
  
  「不要說得太早,你才二十八歲,最好的黃金年華。」文珠說:「說不定會碰到一個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著心皺眉。
  
  「還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為。」她搖頭。
  
  「這話你為什麼不早在斯年做神父之前講?」文珠說。
  
  「所以——我才懲罰自己。」慧心黯然。「失去了斯年,我也不再給自己機會。」
  
  「意心——」文珠動容。
  
  「沈小姐,」有個男人走過來,「原來你也在這兒午8。」
  
  李柏奕,這個神韻、動作、氣質都像斯年的人。
  
  「啊!是你。」
  
  意心替他們介紹。
  
  寒暄一陣,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有些地方像極了斯年。」文珠第一個叫。
  
  「我也這麼覺得。」費烈、家瑞異口同聲。
  
  李柏奕,是天意嗎?
  
  慧心每天自己開車上班。
  
  她的車是BMW五•二很適合女性開的一種車,不太大,性能好,是德國車,安全性也高。
  
  她曾經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費傷神,當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時她剛開始工作,薪水不太多,為了避開中環爆炸性的人潮,她把大部分薪水都用在文華二樓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時,斯年進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遺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當年開的是奔馳四五零銀灰色的跑車,每天在她下班時總是等在大廈外面,不管後面的車大排長龍,寧願被人罵死,也要等到意心出來。
  
  當年的她,驕傲且事業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絕斯年,也只有斯年才那麼有恆心,他說要糾纏慧心一輩子。他說永不放過她——但如今,她仍在香港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馳四五0跑車卻已變成記憶深處水難磨滅的印痕了。
  
  在大廈停車場停好車,她走進大廈。
  
  她是幸運的,在中環停車之困難人所共知,公司卻在大廈裡有四個車位,老總給了她一個,山羊鬍子對她真是無話可說,否則每天光找車位就不必上班了。
  
  門口接待處的小姐對她說「早」,又露出一抹平日沒見過的特別笑容,十幾二十歲的女孩總是這樣的,老有數不清的古靈精怪的念頭。
  
  慧心只有二十八歲,卻心如止水。
  
  秘書也說早,笑容裡有絲古怪。為什麼?今天她穿的衣服不妥?她的淡妝有問團?
  
  以前慧心是從不化妝的,自從做了老總副手之後,她要接觸很多人:客戶、廣告商、公關,還要參加更多的應酬,不化妝有點不禮貌,、。所以她為自己加了層淡妝。除了禮貌,她也提醒自己,昨日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
  
  既然沒有抓住愛情,就讓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業上,這是——無可選擇,也無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來,想起哈佛講師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日教課外,假期中他仍替美國許多大公司開講習班,幫助有潛力的職員進修。
  
  朗尼仍時有短信、問侯卡寄來,不過六年了,他們沒有見面。當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誤會,雖然她問心無愧,但遺憾還是造成了。
  
  ××××××××××
  
  桌上有一盒花——啊!一盒花?誰送的?順手拿起抵,細長的透明膠盒裡放著一朵雪白的百合,用淺黃色的線布紮起來,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寫著:「希望這是友誼的開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來是他。這就是門口接待小姐和秘書笑得特別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於千里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當年斯年是送過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遠也不會忘了這個人、這個名字——斯年。
  
  這李柏奕倒是個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認識,今天就開始送花,意心的心裡只有陣陣難以形容的感覺,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態、氣質是那樣像斯年,連昨天在文華一起午餐的費烈、文珠都這麼說。
  
  心情很好——倒不是因為花。
  
  她開始工作,她一工作起來就是全神貫注,直到十點半,秘書才送進來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私人的。」秘書把一封信抽出來。
  
  意心接過來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問候卡之類的吧!
  
  朗尼早該對她死心了。
  
  拆開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問候卡。朗尼說他將於六月中旬到港——六月中旬?那豈不就是這幾天?六年之後的今天他又將來港?
  
  他沒寫確實日期,顯然不要她去接機。但是朗尼來,她總得盡盡地主之誼,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師,又對她那麼好。
  
  啊!朗尼要來了。
  
  有一陣興奮,但一會兒,她又全心投入於工作。十二點的時候,她抬起頭,山羊鬍子老總正站在她的玻璃門外。
  
  「你不餓嗎?想搶我的位置也不能這麼拚命啊!」老總笑呵呵的。「一起午餐。」
  
  「當然。」意心站起來。
  
  老總約午餐總有特別的事,她不能拒絕。
  
  老總喜歡去馬會午餐,他喜歡那兒的菜式。但中午馬會飲茶的人很多,並不清靜,不像晚上,小孩子一律不許進去,倒是談公事的好去處。
  
  「自己叫,想吃什麼?」老總坐下來說。
  
  慧心為自己點了菜,老總望著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嗎?」他說。
  
  「我以為你會延後一年才退休。」她說。
  
  「早一年,晚一年並沒什麼不同,我老了,還是早點退休好了。」他笑。「我預備回瑞士養老。」
  
  「你終於承認自己老了?」意心笑。
  
  「不承認行嗎?」老總搖搖頭。「我是平靜的,因為這是無可避免的一天,我並不難過。」
  
  「我們難過,因為我們將失去一個好老闆。」她真心地。
  
  山羊鬍子老總人雖風流,對她卻很正經,不但給她許多機會,還教了她不少東西,他是好老闆。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哈哈大笑。「沈,我向總公司推薦,由你接替我的職位。」
  
  「老闆,這——」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甚至她本人也想過,她可能接老總的位,但她太年輕了,才二十八歲,還是女性,她認為可能性不大,但——但——
  
  「我上個月去紐約開會時曾和上面談過,他們都不反對。」老總又說:「所以——大概是沒問題的。」
  
  「啊——這實在令我震驚。」她說。
  
  「震驚?你害怕?」老總意外。
  
  「說實話,我沒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經驗有限。」她想—想,說:「要管理整個公司兩百多人,一、二十個部門,我真的擔心!」
  
  「別擔心,你一定行的。」老總拍拍她。「我已觀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夠勝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該謝謝你一再的栽培。」她說。
  
  「好好工作,好好表現。」他說。
  
  似乎——她升老總的事已十拿九穩了,是嗎?
  
  誰不希望做老闆呢?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標嗎?這目標比她預期來得早,她以為至少得捱過十年,但——但,她心中卻沒有太多的興奮,怎麼回事呢?
  
  「朗尼在美國幫你說了些話,你知道的,他在公司裡頗有影響力。」老總又說。
  
  「啊!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說這幾天他會來香港。」她說。
  
  「不是這幾天,是明天。」老總胸有成竹地笑。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意心搖頭。「不會又派我去接他吧?」
  
  「不,陳家瑞去。」他搖頭。「沉,你要預備一下,如果你升職的事批准了,三個月後你將去美國受訓。」
  
  「又去?」她叫起來。
  
  「要成功總要付出些代價啊!」他笑。「受訓一個月,在我離職前兩個月回來,好辦移交。」
  
  「說得好像已經批准了似的。」她笑。
  
  「當然批准了。」老總肯定地。「朗尼這次來,就是要和你討論這件事的。」
  
  「啊——你們事前完全不告訴我。」她埋怨。
  
  「他明天就來了,你們自己談不更好?」老總笑。
  
  「我巳經六年沒見他了。」她感慨地。六年的變化太大,朗尼是變化的導火線。
  
  「當年斯年誤會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總居然也知醫,「我想斯年一定會恨我一輩子。」
  
  「他不會,他現在心中無愛也無恨,只有平靜。」她立刻說。「他的離開——是我們無緣。」
  
  「有他的消息嗎?」老總是關心的,他是斯年的朋5。
  
  「沒有。」她黯然。
  
  『啊——這樣吧,我回瑞士時順道去比利時看看。」老總笑。「看看做了神父的他,是不是還那麼康s、漂亮。」
  
  「斯年——永遠是那樣子的。」她說。
  
  「我會告訴他,說你始終掛念著他。」他說。
  
  他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靜。」她搖搖頭。「不可能改變的事也不必再掀起波紋了。」
  
  「你會接受朗尼嗎?」老總突然問。
  
  「什麼?」她吃了一驚。』『你開玩笑,我從來就沒考慮過他,我是有『種族歧視』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中國人。」
  
  「你是種族歧視,」老總搖頭。「但,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別開玩笑,我沒叫他等,我甚至沒說過任何足以令他誤會的話。」她正色地說。
  
  「你是個硬心腸的女孩。」老總歎息。「沉,告訴我,你不會不嫁吧?」
  
  「這得看緣分。」她輕歎。「我們中國有一句話『除卻巫山不是雲』,它雖然古老,卻是我心境的最佳寫照。」
  
  「世界上不是只有斯年一個好男人。」他說。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執。」她搖頭。
  
  「別對自己的幸福固執。」老總語意深長。「失去了一次機會,還會有第二次,別太固執。」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她還是搖頭,「我會考慮。」
  
  「有人告訴我,李柏奕開始對你採取送花攻勢了。」老總忽然轉開話題。
  
  「啊!消息傳得真快。」她忍不住笑。「只有友誼。」
  
  「你沒發覺嗎?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老總說。
  
  啊!又是像斯年,斯年——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開這個綁死她感情的名字?
  
  意心知道朗尼到了,卻沒有見到他。
  
  當然,十七小時的長途飛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並不那麼急於見他,她和他之間絕對沒有私人的感情,只是以前他教過她,在她赴美受訓時十分照顧她,而且這次他可以說是為她而來,她理當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意心剛忙完一堆公事預備去午餐時,朗尼卻出現在她辦公室門口。
  
  「晦!沉。」朗尼在門邊凝視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聲音。
  
  乍見他,意心還是有些激動的,又見故人呢!
  
  「朗尼。」意心站起來,強抑心中那株激動,六年了,朗尼身上似乎沒有昔日的影子,外國男人比女人經老,那些漂亮的外國女人兩年不見就會變樣,男人卻多了些成熟的進力。
  
  「終於又見面了。」
  
  「是,六年了。」朗尼進來,專注的視線不曾移開過。「好嗎?沉。」
  
  「很好。」意心微微抬頭,自然地流露出一點傲氣。
  
  她又說:「我滿意於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轉睛地。
  
  意心臉色微變。
  
  「我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工作第一。」她這麼說。
  
  「我來接你去午餐,沒有約會吧?」他是個識趣的人,立刻轉開了話題。
  
  「有約會也為你推了,還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卻有絲黯然,當年她為了招待朗尼而失過斯年的約,如果時光倒流——歷史絕對不會重演,沒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只是——當年她不明白。
  
  「那麼走吧!」他開心地說。
  
  伴著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日的慧心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們仍是去文華二樓。
  
  「我很驚訝,慧心,你看來完全沒有變,和六年前一模一樣。」朗尼說。
  
  「我仍然年輕,是不是?」她笑。「二十八歲不算老,我應該沒什麼大改變。」
  
  「改變的是你的事業,只不過六年,你已經達到了你的目標。」他說。
  
  「這——我相信命運,有的時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她說。
  
  「有點無可奈何?」他是聰明的。
  
  「是無可奈何地走上這條路。朗尼,我不過是個女人,做了老總又如何?進董事會?說實話,我已經沒有那份野心了。」她搖頭。
  
  他凝視她一陣,關心地問:「他——斯年有消息嗎?」
  
  她內心巨震,週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又從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來,他連明信片也沒寄一張,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掛念。
  
  「沒有,我和他沒聯絡。」她垂下頭,但很快又抬了起來。
  
  「當年——我也該負點責任。」他頗為感歎。「我一直不知道有斯年這個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後期的同學,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很複雜。」她皺眉。「沒有緣分是不能強求的。」
  
  「後來是老總跟我講的。」朗尼自嘲地笑。「我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根本毫無希望,卻只有破壞。」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慧心誠意地。
  
  「真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朗尼再問。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沒有聯絡。」她說:「只有我花架上的『悠然草』欣欣向榮,從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幾盆。」
  
  「悠然草?那是什麼?」他問。
  
  「是斯年在比利時修道院中種的一種植物。」她說。
  
  「怎麼有這麼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問:「你真的悠然此心嗎?」
  
  「總要努力,否則我還能做什麼?」她又問。
  
  他皺皺眉,考慮半晌。
  
  「我見過他。」他說。
  
  「什麼?你說——你見過他?斯年?」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可能嗎?
  
  「是真的。」他點點頭,絕對認真。「我在美國見到他,傅斯年神父,絕對不會錯的,非常漂亮、出色的人。」
  
  「他——在美國?」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進修博士學位。」朗尼點頭。「我沒教過他的課,但在校園中見過他的面,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們沒有交談?」她問。心中卻亂得一塌糊塗,斯年去了美國!
  
  「我們不認識,怎麼交談?」他笑。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問。
  
  「他的指導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對嗎?」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著,再問:「現在呢?」
  
  「他已經離開了。」他說:「他在哈佛已兩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學位後,就離開了。」
  
  「去了哪裡?」她簡直焦躁萬分。「回比利時外
  
  「不,聽說他已調回羅馬教廷工作。」他說。
  
  慧心有好一陣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來。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她說。
  
  「你沉思人神的模樣好美。」朗尼半開玩笑地。
  
  「我從來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醜,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園。」她說。
  
  「你心園中遍植『悠然草』?」他問。
  
  「希望如此。」她笑。
  
  「沉,知道嗎?和六年前比較,你實在改變太多了。」朗尼說。
  
  「人總是會變的,不變才是不正常。」她說。
  
  「六年前你急進、尖銳,對工作過分狂熱,太理智,也比較自私。」朗尼不愧為哈佛名教授,說得十分透徹。「今天的你已改掉了所有的毛病,應該可以說成熟了。沉,我更喜歡今天的你。」
  
  「謝謝。」她由衷地笑。「人是從挫折、失敗中得到教訓的,我總不能一錯再錯。」
  
  「有一個問題……你知道你將接替老總的位置。」他盯著她看。「如果——我說如果斯年再回來,或者有另一個斯年出現,你的取捨如何?」
  
  「我沒有辦法立刻回答你,」她十分聰明,「這個『如果』的可能性太低,而且斯年若回來,他已是個神父,再說,另一個斯年——可能嗎?」
  
  嘴裡這麼說,但她卻想起了李柏奕,那氣質、神態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性。」他笑。「沉,如今你還是那麼重視事業?」
  
  慧心不願把真話、真情讓他看到,她只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爬上老總寶座的。」她說。
  
  「是,你說得有理,你還保持著以往的理智。」他說。「看來——我仍是沒希望。」
  
  「朗尼,我們是好朋友,真的。」她為難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話『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出現得太遲,是不是?那時你心中已有了斯年。」他不在意。
  
  「斯年已是神父。」她苦笑。
  
  「神父不能夠結婚,卻能愛,是不是?」他說:「沒有人能夠限制人內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從沒想過這件事,神父也能愛,也能有感情嗎?她不懂神父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內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們中國,做和尚的要六根清淨,斷絕七情六慾。」她說:「我認為所有宗教都該相同。」
  
  「我覺得心中的感情是斷不了的,神父、和尚也是人,不能說斷就斷,我不相信他們能做得到,或許——只是表面上的。」他不以為然。
  
  「我們不要為這問題爭執,」她笑,「聽說我還得去美國受訓一個月?」
  
  「是吧!」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訓的課程會偏重實際的工作,較少理論。」他說。
  
  「無論如何,可以常常看到你。」她笑。
  
  「不會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們公司,」他搖搖頭,「除非是大型的高級職員進修班。」
  
  「那——我會有寂寞的一個月。」她臉上有淡淡的哀愁,十分動人。「六年前受訓,斯年兩度赴美陪我,我卻拚命唸書,冷落了他,今天——我是應該寂寞。」
  
  「怎麼講這樣的話?不像你了,沉。」他用手按住她的手。「遭到感情的挫折也不該這麼悲觀。」
  
  「不是悲觀,是——後悔。」她垂下頭。
  
  他默然,她後悔,他卻無法幫助她。
  
  「沉,我覺得斯年雖好,但,你沒有理由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輩子,你的感情該另找出路。」他正色地說:「我們是好朋友,但——還有千千萬萬的男人。」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她誠心誠意。「朗尼,我會試試,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他點點頭。「我希望朋友快樂,而快樂是需要去尋找的。」
  
  「我明白。」她也點頭。「失去斯年,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個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尋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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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39: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和廣告代理商開會是蕙心每週的例行公事,她總是自己開車去廣告公司。
  
  今天也不例外,她把車停在信東酒店,獨自步行到附近大廈的廣告公司。以往去廣告公司是純為公事,但,今天彷彿有些異樣,只因李柏奕在那兒。
  
  在會議室,她見到了柏奕。
  
  他剛和另一個客戶開完會,卻仍顯得神采奕奕,看見親心,他黑眸中光芒逼人。
  
  「倒著心,」他連忙迎上去,「我原想親自去接你的,可是剛才的會議拖得太長,真遺憾。」
  
  「我自己來慣了,我不想被寵壞。」她笑。「還有,柏奕,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
  
  「希望是友誼的開始。」他接一按她放在桌上的手。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也只是例行會議,討論一點事,交換一點意見,兩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要離開的時侯,已經超過了平日下班的時間。
  
  慧心和幾個熟悉的女孩子打招呼,預備開了車就逕自回家。剛邁出廣告公司,李柏奕追了出來。
  
  「蕙心,等一等,」他叫,「一起走。」
  
  「不是因為沒法子去接我而想送我回去吧?」她打趣著。
  
  他凝視她半晌。「一起晚餐,好不好?」他很有誠意。
  
  她想一想,點點頭。
  
  「為什麼不好呢?」看得出柏奕是真誠盼望她的友誼。她也對他頗有好感,正如朗尼所說,為什麼不試試呢?快樂是要自己去尋求的。
  
  只是——柏奕和斯年完全不同,斯年不會說「一起晚餐,好不好」,斯年是根本不徵求她同意的,他認為她答應一起晚餐是天經地義的事。而柏奕卻斯文有禮,比較含蓄。
  
  哎——她不該拿柏奕和斯年比,她一定要記住,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現在和她約會的是李柏奕,而不是傅斯年,她一定要記住。
  
  「我沒有車,用你的車。」他說。
  
  「沒有車還說接我?」她笑。
  
  「我一直用公司的車,在香港開車很麻煩,又沒地方停車,用公司的車卻有司機,方便多了,」他說,「因為想跟你一起晚餐,所以讓司機先走了。」
  
  「我做司機。」她說。
  
  「我開車,你帶路。」他說:「我們找個遠一點的地方晚餐,不要老在市區裡轉。」
  
  「香港就這麼小,你必須適應它。」她說:「要不然會是件很痛苦的事。」
  
  「放心,我的適應力很強,」他笑,「為了工作,我可以勉強自己去適應,男人是事業第一。」
  
  事業第一,斯年卻因為感情而心灰意冷,把大好的事業一手放棄,唉!斯年。人與人之間畢竟有太多的不同。
  
  「你想吃中國菜或西餐?」她振作一下,問道。「要吃西餐我們去淺水灣,吃中國菜可以去香港仔。」
  
  「啊!吃海鮮。」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好,我們去吃海鮮,我非常喜歡。」
  
  蕙心微笑不語,和他一起步人停車場。
  
  正值下班時間,交通十分擁擠,他們排在車尤里,像螞蟻在移動。
  
  「香港的交通是嚴重的問題。」柏奕拍拍駕駛盤。「這麼小的地方,有這麼多的車和人。」
  
  「所以什麼專家來研究改善都沒辦法,反而越弄越糟,」慧心笑,「根本是先天條件不足。」
  
  「你住哪一區?」柏奕問。
  
  「跑馬地,你呢?」她也問。
  
  「羅便臣道。」他說:「公司租給我的房子。」
  
  「我有個朋友和你住得很近,」不知道為什麼,這話衝口而出,「他住在寶雲道,不過——現在已經離開香港了。」
  
  「寶三道,啊!我知道那兒,房子都很漂亮。」柏奕說:「是男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她只能這麼說,「和上次在文華碰到那幾位都是好朋友。」
  
  她有點懊惱,怎麼提起斯年了呢?
  
  「你說他離開了,去了哪裡?」他問。當然不是有意的。
  
  「比利時。後來又去哈佛拿了P.H.D,然後又去了羅馬。」她用平淡的語氣說:「現在大概在羅馬,不過這都是聽人說的。」
  
  「聽人說的?你們沒有聯絡?」他覺得好奇。
  
  「沒有。」她皺眉,垂下頭。「離開香港後我只見過他一次.就沒有聯絡了。」
  
  「他在外國結了婚吧?」他輕鬆地。「只有結了婚才會忘記以前的朋友。」
  
  「不——他做了神父。」她黯然。
  
  他似乎已經聽出她聲音中的不妥,意外之餘也不敢再問下去,他不是采人,他知道,這個「朋友」該是與眾不同的吧?或者——有段故事?
  
  「哦!香港仔我去過一次,岸邊很髒,上了船就很好,調然是兩個世界。」他聰明地轉了話題。
  
  「這正是香港的特點。」她吸了一口氣,她不能在初識的朋友面前失態。「有很多地方——我指的是香港,會給人很明顯的分界,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們已見怪不怪。」
  
  「這種現象世界各地都有,不過香港明顯些。」他說。
  
  『』知道為什麼嗎?」她笑。「因為香港地方小,進步的腳步卻和世界各大都市看齊.所以,它的小和人多,把各大都市中分散的東西都集中在一起,而有濃縮的感覺。」
  
  「你說得對。」地點點頭。「香港的確給我濃縮的感覺。」
  
  「這裡成功容易,成名容易,只要有機會,就可以扶搖直上。」她很透徹。「也許在別的地方要奮鬥十年才有成就,但在這兒卻不同,只要有機會。」
  
  「我u白你的意思,難怪很多人都湧來香港,」他搖頭,「連那些自視甚高的洋人都愛來,容易成功啊!」
  
  「也不一定,這得看這個人有沒有機會。」她說。
  
  汽車終於駛人香港仔,車輛減少了,他們都透一口氣,不覺把車速加快。
  
  「我聽公司的女孩子說,你將接替你們公司老總的職位,是嗎?」他忽然說。
  
  「不知道啊廠她笑。「我當作希望啦,出來工作的人,誰不想努力往上爬?」
  
  「努力加上機會,是不是?」他問。
  
  「還沒有成為事實,還不知道。」她笑。「你才來香港,消息倒是挺靈通的。」
  
  「聽見有關你的消息,難免多注意點。」他望著她。
  
  「我該謝謝你的關心嗎?」她笑。
  
  「那天在文華碰到有個高高的男孩,很斯文的——」
  
  「你說費烈?」她立刻說。「也是『老』朋友之一,他是劍橋的,人非常好。」
  
  「你的男朋友?」他開了玩笑。
  
  「我?」她呆愣了半晌,「人家的丈夫才對。費烈和我之間向來只是朋友。」
  
  「看來是我小心眼兒了。」他笑。
  
  「小心眼兒?」她不懂。
  
  「要發動攻勢前,總要探深對方的虛實,看看可有強勁對手。」他凝視著她。
  
  啊?他也單刀直入呢!只是沒有斯年的急進、霸道。
  
  李柏奕——發動攻勢?
  
  當第二盒百合送到蕙心桌上時,山羊鬍子老總知道了,他呵呵的笑著,翰尼也知道了,他正好來公司與幾位高級職員做一次面談,這是受總公司委託的。
  
  「誰?誰?」山羊鬍子大感興趣,也許退休在即.人也變得更幽默風趣了。「終於想通了?沈。」
  
  「這是人家的事,與我無關。」自心淡淡地。
  
  「這『人家』是誰啊?」老總不放鬆。
  
  「李柏奕。」蕙心一直很大方。
  
  「哦——是他。」老總恍然,就此住口。朗尼卻含蓄多了,他只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不知道為什麼,慧心居然臉紅了——朗尼曾鼓勵過她,幸福要自己找尋的。
  
  但,柏奕——可是她的幸福?
  
  「昨天下班之後找不到你。」朗尼說。
  
  『』是的,我去廣告公司開會,然後去吃晚餐。」她很坦白,柏奕不是斯年,她完全不緊張。「和李柏變在一起,他是新調來的廣告公司主管。」
  
  「我聽過他。」朗尼點點頭,「他沒調來之前在總公司也很出色,而且是少有的東方人主管。」
  
  「你——別誤會,我們只是半!半私的吃頓飯,」她說,『以後會有許多合作的機會。」
  
  「我沒有誤會,這重要嗎?」朗尼笑,把玩著那盒百合。「他怎會想到送你百台?」
  
  慧心、歪一歪頭,她不明白。
  
  「我覺得很貼切,你很適合百合,」朗尼又說,「或者說你和百合很相像,百合孤傲、獨立、清幽、淡雅,這不正是你嗎?」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她笑起來。
  
  「事實上這是我心目中的你,」他說,「六年來,我始終無法真正接近你,即使我坐在你身旁。」
  
  「我是這樣一個人嗎?」她自問。
  
  「你的心靈緊閉,或許——你比我想像中更專一。更癡心。」朗尼笑。「總之我探不到你內心。」
  
  「我的內心——你信不信只有一片空白?」她說。
  
  「你不是說過『悠然此心』嗎?怎能算是一片空白?」他說。
  
  她呆愣一下,她這麼說過嗎?
  
  「你有很好的記性。」她說。
  
  「做我這份工作,記憶力是最重要的。」朗尼放下百合,「知道嗎?陳家瑞對我始終很冷淡。」
  
  「他是斯年的同學和好朋友。」她說。
  
  「我知道,但我很欣賞他,覺得他有很好的潛在能力,以後你可重用他。」朗尼說。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她點頭,「他太大文珠是斯年青梅竹馬的玩伴,也是我大學同學。」
  
  「很複雜的關係。」他搖頭。
  
  「其實並不複雜.來來去去,就是我們幾個人,」她笑,「我的生活圈子很小。」
  
  「生活圈子太小並不是好事。」他警告。
  
  「但是我工作的範圍大,」她笑,「在工作上,我每天都會接觸到無數的人,這樣就可以補足我生活圈子的狹小了。」
  
  「小不了的,朋友和工作的人不同,」他搖頭,「這就是公與私的分別。」
  
  「謝謝你的指點,一起午備?」她笑.是午餐時候了,他們不能老坐在這兒聊天。
  
  「走吧,這正是我來此的目的。」他說。
  
  他們一起走出了公司,她敏感地知道同事們又在竊竊私語了,說他們是很相稱的一對?
  
  「老總顧去陪你的那位同事令你滿意嗎?」她問。
  
  「我知道你不可能陪我,」他開玩笑,「但至少我希望陪我的是個女孩子。」
  
  「是男同事?」她問。
  
  「肯尼,你知道他的忡他搖頭笑。「他總帶我去買東西,其實我對購物根本沒有興趣。」
  
  「不能怪他,他是營業部門的。」她笑。「你可以照實告訴他啊!」
  
  「我說過了,否則我會累死。」他搖頭。
  
  蕙心想一想,說:「你想到哪裡?下班後我陪你。」
  
  朗尼看她一眼.他是瞭解並感激的,但,他又拍拍她的手,搖搖頭。
  
  「謝謝你這麼說,但你別浪費時間了,」他說,「其實我並不想去哪裡,只是——一個人在酒店內感到很寂寞,我又不是個花天酒地的人。」
  
  「我陪你聊天。」她想也不想地說。
  
  她是把他當作朋友看的,所以也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看法,六年了,她真當他是個朋友。
  
  「無論如何——很感謝你。」他握一握她的手。
  
  進人文華二樓,剛剛坐下,就看見一個熟人。
  
  「啊——費烈。」慧心招呼著。
  
  費烈猶豫了一下,才慢慢走過來。
  
  「費烈,一起坐,」蕙心熱心地。「我替你介紹,他就是朗尼,他是費烈。」
  
  兩個好風度、好教養的男孩子互相握手,很奇怪.他們非但沒有敵意,而且還十分友善。
  
  「早聽蕙心說過你,」費烈溫文地,「不過,六年後的今天才有機會見面。」
  
  「我很嫉妒沈有這麼好的朋友,」朗尼望望費烈又望望蕙心,「有了你們,就算朋友圈子再小也不遺憾了。」
  
  「謝謝,」費烈微笑,又轉向蕙心,「我約了文珠和家瑞,他們就來。」
  
  「一起坐,我一直希望能認識你們。」朗尼誠心地說:「今天是太好的機會。」
  
  話剛說完,文珠和家瑞進來了,看見朗尼和蕙心,他們好意外。
  
  「你就是朗尼,是嗎?」文殊永遠是率直的。
  
  「是,你一定是陳的太太,斯年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了廠朗尼果然好記憶。
  
  「你也認識斯年?」文講好意外。
  
  「以前不知道。也不認識,後來——」朗尼看蕙心一眼,「後來在哈佛碰到他。」
  
  「哈佛,他又去了哈佛?」文珠叫。
  
  「是——」費烈點點頭,原來他一直知道斯年的消息。「他今年初念完博士學位。」
  
  「你知道怎麼不告訴我仰」文珠抗議。「你太不夠朋友。」
  
  費烈看蕙心一眼,歉然地搖搖頭。
  
  「我以為——不提比較好些。」他說。
  
  「是斯年叫你這麼做的?」蕙心小聲問。
  
  「不,當然不,」費烈尷尬地,「我覺得——事已至此,不必再惹起太多的傷感。」
  
  「我同意費烈這麼做。」家瑞插口說。
  
  「你們自私,」文珠望家瑞一眼。「別以為蕙心這麼軟弱,為什麼不能講?」
  
  「反正我也知道了,」蕙心笑起來,「斯年現在調到羅馬教廷工作,不是嗎?」
  
  「你——知道?」費烈神色古怪地。
  
  是古怪,可是沒有人明白為什麼。
  
  「朗尼說的。」蕙心努力裝得很自然。
  
  「其實——我和斯年也很少通信。」費烈吸一日氣。「只是他每轉換一個地方,他都會通知我。」
  
  「真是凡心未死。」文珠笑罵。「還有牽掛。」
  
  「他只不過是通知我新的地址。」費烈笑。
  
  「出家人應該六根清淨。」文珠忽然說了句國語。
  
  「出家人?」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除了朗尼。
  
  「她說什麼?」朗尼感興趣。
  
  「她說出家人,中文和尚的意思,也等於神父。」慧心解釋。「但不完全相同,是語氣問題。」
  
  朗尼也笑一笑,看得出來.他對費烈、文珠他們都很有好感。
  
  「喂,朗尼,斯年還是老樣子嗎?」文珠問。
  
  「我只能說,他是最漂亮、最出色的神父。」朗尼答。「很奇怪.當我一眼看見他時,就知道他是斯年。」
  
  「當年的情敵。」文珠盯他一眼。她在心中,還是怪罪朗尼的。
  
  「我無意把事情弄成這樣,真是抱歉,」朗尼誠摯
  
  地,』『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有斯年這個人。」
  
  「那就要——」文珠口無遮攔,她一定要說出心裡的話。
  
  可是費烈更快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說下去。
  
  「昨天——我收到斯年的信。」他說。
  
  「啊——真的?他說了些什麼?」文珠怪叫。
  
  慧心的臉變了,費烈迅速看蕙心一眼,「只是講一些他在羅馬的工作。」
  
  「這斯年,好像真的把我們都忘光了;只記得費烈。」文珠抱怨著。「下次若是讓我見到他,一定不放過他。」
  
  「你能怎樣嚴家瑞笑。「別忘了他已是神父。」
  
  「神父又怎樣?他還是斯年。」文珠說。
  
  沉默的蕙心發現家瑞真的對朝尼很冷淡,他甚至不正眼看朗尼。
  
  他是——哎!是老實人,他始終忠於和斯年的友誼,只是——在座的人,誰又不是呢?
  
  蕙心只是歎息,誰不是呢?
  
  午餐來了,他們開始迸食,講斯年的話題也告一段落,蕙心的神色又恢復了。
  
  費烈和朗尼很談得來,他們還訂了晚上的約會,友誼實在是奇妙的。
  
  午餐後,他們在文華門口分手。
  
  朗尼送慧心回公司,一路上他顯得很高興。
  
  「我真心喜歡你的朋友。」他說。
  
  「是否包括咄咄逼人和不友善的文珠和家瑞?」她問。
  
  「當然。他們很真,我喜歡真的一切。」朗尼說:「還有費烈,我們很談得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我相信,你們都很優秀,你是哈佛的,他是劍橋的,大家半斤八兩,門當戶對。」她打趣地。
  
  「這不是念什麼學校的問題,」他搖搖頭,「我和他的個性相近。」
  
  「你們成了朋友,我也輕鬆了,」她笑,「早知如此,六年前就該介紹你們認識。」
  
  「若真如此,恐怕今天也不會是這樣的局面,斯年也不會離開了。」他唏噓。
  
  「這是命運,我們不能埋怨。」她說。
  
  「我覺得抱歉。」他搖頭。「斯年實在是我見過的男士中最出色的。」
  
  「包括你自己?」她半開玩笑。
  
  「包括我。他比我好,所以當年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他說;「只可借當年你連哈佛的獎學金也放棄了。」
  
  「當時——我萬念俱灰。」她說。
  
  「後來怎麼振作起來的?」他問。
  
  「在比利時見過做了神父的斯年.他的一些話,他送我的『悠然草』,不知怎麼的,我竟——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於是我全神投入工作。」
  
  「但你不該放棄哈佛。」他說。
  
  「你不明白,」她搖搖頭,「斯年因你而誤會,雖然我和作之間並沒什麼,但那時候若再去哈佛——我自己的良心會過意不去,不去哈佛是因為你的關係。」
  
  「但他自己卻去哈佛,你不以為他是因為你嗎?」他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因為我?」她心靈巨震。可能嗎?
  
  「或者——他以為你在那兒?」朗尼再說。
  
  「不,不,」慧心震驚地,「不會的,他該知道我不會在那兒,他該知道——」
  
  「他怎會知道呢?除非你告訴他。」他說。
  
  「告訴他——又有什麼用?他已是神父。」她黯然。「所有的一切都已太遲了。」
  
  「但是你說你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是不是?」他拍拍她,在她辦公室外轉身離去前說:「想想那『悠然草』。」
  
  蕙心真的呆住了,什麼意思?希望和光亮?
  
  「你知道——斯年原本也是哈佛的MBA。」她小聲說。
  
  可是朗尼沒聽見.他走遠了。
  
  下班前十分鐘,慧心正在看一封緊急電報,秘書帶著神秘的微笑走了進來。
  
  蕙心抬頭,她不明白這些女孩子為什麼常常大驚小怪的。
  
  「他來了。」秘書眨眨眼。
  
  他?誰?那些女孩子們已替她認定了一個對象嗎?朗尼?或是李柏奕?
  
  她皺皺眉,看見門外的柏奕,他雙手放在身後,把頭探人門內。
  
  「能進來嗎?」他說。
  
  「當然歡迎,」蕙心放下電報,「不用上班嗎v』
  
  「就五點鐘了,我可沒跟公司簽賣身契。」他說。
  
  他走進來,秘書退了出夫。
  
  「這是送你的。」他的雙手從背後伸出,手上卻什麼也沒有。
  
  慧心微笑,也大方地伸手接過他送的無形禮物。
  
  「謝謝,很漂亮。」她說,很有幽默感。
  
  「很幸運,買到最後一枝。」他笑。
  
  『』這一枝比上一枝還要漂亮。」她說。
  
  兩人都很默契,她知道他心目中想進什麼,他也知道她明白這無形的禮物是什麼。
  
  「在中環見一個新客戶,談完之後就不想回去,因為想起你在這兒。」他說。
  
  「不是又想吃海鮮吧?」她笑,一面收拾桌面上的東西O「你提醒我可以下班了。」
  
  「不吃海鮮,我想——去拜訪伯父、伯母。」他說,非常誠懇。
  
  她的眉宇揚得好高,去拜訪她父母?這——當年斯年也要這麼做的,卻被她拒絕了.是她太固執、大講原則、大保守;相同的事,她不能錯兩次。
  
  「也好,我先打個電話告訴媽媽。」她對自己妥協
  
  了,是吧?「你第一次去,總要準備一下。」
  
  拿起電話,她說了幾句就掛斷了。
  
  他望著她半晌,搖搖頭。
  
  「我以為你一定不會同意。」他說。
  
  「如果早幾年,我是不會同意的,」她臉上流過一株黯然,『當年我就沒讓斯年去見過父母。」
  
  「為什麼?」他好意外。
  
  「當然,他們見過面,」她搖頭,「不過是在找不到我,又急又氣的情況下。」
  
  「很抱歉,令你想起以前的事。」他說。
  
  『淚D使你不提,這些事也仍存在我心中,」她苦笑,「有些事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我瞭解。」他點點頭。「我們走吧廣
  
  她拿起皮包就要往外走,他卻叫住她。
  
  「別忘了,那盒隱形禮物。」他笑。
  
  「啊!透明百合,我已經拿了。」她搖一搖手。
  
  他伴她走出去。
  
  「怎知一定是百合?」他說:「可以隨便是什麼。」
  
  「我很固執,早認定了它是百合。」她說。
  
  一直到停車場,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認定了百合,豈不是失去了很多欣賞其他花朵的機會?」他一語雙關。
  
  「是的、我知道。」她開車。「那是沒法子的事,個性是天生的O」
  
  「我——很欣賞你這種固執,」他點點頭,「我深信這種固執是幸福的保證。」
  
  「我不明白。」她看他一眼,車已駛出停車場。
  
  「我是說——如果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固執,幸福豈不永不流失?」他說。
  
  「也許,不過誰也不能保證什麼,因為幸福實在是虛無熟緲、來去無蹤的,我們必須時時警覺,在感覺到它來時,就得抓牢,否則——就消失了。」她感歎。
  
  他同意地點頭。
  
  這是她從自己的經歷、挫折中得的經驗,當然是正確而深刻的。
  
  「一個人在一生中,應該不是只有一次機會,你認為對嗎?」
  
  「當然.」她感慨,「可是——我相信一個人生命中想抓牢的機會只有一次。」
  
  「這麼肯定?」他問。
  
  「到目前為止我是這麼認為,但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她笑起來,「說不定會出現我想抓牢的第二次機會。」
  
  「那麼——我是不是應該祈禱?」他笑。
  
  「祈禱是沒有用的,」她搖搖頭,「柏奕,我想告訴你,你的神韻、氣質都非常非常像斯年,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我真的大吃一驚。」
  
  「是這樣嗎?」他反問。
  
  「我講的是真話,希望你別生氣。」她誠懇地說;「至少——你像斯年這一點就吸引了我。」
  
  「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他搖頭。「斯年能得到你全部的感情,說實話,我很羨慕他,現在你說我氣質、神韻像他,我該受寵若驚,引以為榮。」
  
  「你的口才好得令人受不了。」她大笑。
  
  「斯年也有好口才?」他問。
  
  』『不,斯年的口才並不好,但他說真話。」蕙心吸一口氣,提起斯年,無論多遙遠的事,心湖依然波動著。「你知道,真話總是動人的、」
  
  「並不是人人都欣賞真話,」他望著她,「有些人喜歡花言巧語、吹牛、拍馬屁的。」
  
  「那些人年輕,只看到表面,」她掠一掠頭髮,很動人的姿勢,「我二十八歲了,人生——實在已看得很透,我喜歡實在的一切。」
  
  他想一想,用手按住她。
  
  「你慢慢會發現,我是個實在的人。」他說。
  
  她能聽出他聲音裡的誠懇,他不但實在,而且真誠。
  
  「我會慢慢知道,」她不置可否,巧妙地抽開左手,「朗尼也很稱讚你。」
  
  「朗尼?誰?我認得他嗎?」他問。
  
  「我受訓時的老師,是哈佛教授。」她說:「他一直幫助我們總公司做一些顧問的工作,也訓練人材。」
  
  「哦——是他。」他恍然。「他來了嗎?」
  
  「是,不過很快就會回紐約,」她笑,「他是我的老朋友,相信我九B去美國受訓時,他又是我的老師。」
  
  「看來你接定了老總的的位置。」他搖頭。「女性越來越能幹,實在是我們的威脅。」
  
  「接不接老總位置對我的意義並不重大。」她說:』『反正都是工作,我不再介意職位的高低。」
  
  「哦?」他望著她。
  
  「是個慘痛的教訓。」她搖頭。「斯年很受不了我女強人的意識,這也是他離開的原因之一。」
  
  「還有個原因是為了朗尼?」他問。
  
  「你也知道?」她大為意外。
  
  「原本不知道是他,你剛才說朗尼是你受訓時的老師,我才聯想到。」他笑。
  
  「怎會有這樣的聯想?」她問。
  
  』『在紐約總公司聽人講的,」他淡淡地,「他們說.心高氣傲的朗尼居然會對一個中國女孩子那麼執著,而那中國女孩子是他的學生,來受訓的。」
  
  「執著?」她搖頭苦笑。「還是傻?」
  
  「或者每個人都有傻的一刻,癡的一陣。」柏奕說:「這是人生的必然階段。」
  
  『』誰說不是呢?」她歎息。
  
  車停在大廈停車場,她帶他上樓。
  
  「這些年來,你是我第一個帶回家的朋友,父母一定非常驚奇。」她笑。
  
  「驚奇?」
  
  「他們以為我是抱獨身主義OW」她說。
  
  「你曾經這麼想過嗎?」他問。
  
  「沒有,即使在最傷心、最低潮的時刻,」她肯定地,「我只想證明,愛情並不是女人的全部。」
  
  「有人這麼說過嗎?」他間。
  
  「至少很多人這麼想,許多女人也這麼認為、」她說。
  
  「那麼,我來,豈不是大受歡迎?」他微笑。
  
  打開大門,她讓他進去。
  
  「你馬上可以看到。」她說。
  
  果然,兩張帶笑的慈祥的面孔迎在那兒,非常熱誠的歡迎,非常衷心地喜愛。
  
  「歡迎你來,柏奕。」母親說。
  
  「你會使我們的餐桌上更加熱鬧。」父親說。
  
  慧心向他使個眼色,微笑著。
  
  然後父母吩咐女傭開飯,預備這、預備那,簡直忙得下可開交,但也樂極了。
  
  「是不是?你看他們多開心、多熱烈。」慧心說。
  
  「我好像是個王子。」柏奕笑。「真過意不去,令伯父、伯母這麼忙。」
  
  「相信他們喜歡這樣忙法。」她說。
  
  「這麼說,以後我可以常來?也可以多令他們高ww
  
  「你以為啦!」她白她一眼。「可是他們高興並沒有用,是不是?」
  
  「當然,你也歡迎我的,是嗎月他說。
  
  「我家的大門會為所有的朋友而開。」她說。
  
  「所有的朋友?」他反問。
  
  「是的,」她搖搖頭,「以前我大閉關自守.我知道錯了,我要改過。」
  
  「為什麼六年後的今天,才想到要改?」他問。
  
  她想一想,望著他笑了。
  
  「也許因為你的出現,這答覆你滿意嗎?」她笑。
  
  也許因為柏奕到過蕙心。的家,所以,再次見面的時候,蕙心覺得她和柏奕之間竟多了一份親切感,彷彿巳是很熟的朋友一樣。
  
  或者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斯年和她的感情那樣深、那樣濃、那樣——刻骨銘心,但他們卻不能在一起,這是無緣。
  
  能不能試著不再想斯年,不再牽掛這個人,行嗎?斯年和斯年的一切都已是過去了,再也不會復返,她這樣念念不忘,又有什麼幫助呢?
  
  該像朗尼說的,再去尋找屬於她的幸福,或者說——找人代替斯年在她心中的地仕——上帝,有這麼一個人嗎?感情能代替嗎,她——她又豈能真正忘記斯年?
  
  柏奕坐在她辦公室內的沙發上,很有耐心地望著她。
  
  「剛才你一直這麼凝神沉思,我實在看不出你是在想公事?或是私事?你臉上的神情是那樣深沉O」柏奕說:「蕙心,我不瞭解你。」
  
  「我甚至不瞭解自己。」她微笑。
  
  這話她曾對一個人說過,是不是?
  
  多久前的事了?唉!斯年。
  
  「你比我想像中更深奧。」他搖頭。「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真正瞭解你?」
  
  「我不知道。」她說:「你——也不一定要認識我,或者瞭解我。」
  
  「我已認定了,就是你。」他肯定地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下定的決心。」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對一個陌生的人怎能有那麼大的信』b,難道一定會會得來?」她說。
  
  「你們?」他抓到她的語病。「還有他,斯年?」
  
  她不出聲,她巳下意識地把柏奕和斯年放在一起比較了,是不是?
  
  「我知道我們一定合得來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感覺。」他說
  
  「就算合得來——你可知道,我已經心如止水?」她問。
  
  「我知道,這叫作——歷盡滄桑,對不對?」他信心十足。「可是我有信心、有把握能打動你心中的止水,我自認我的條件和誠意都不差。」
  
  「我喜歡有目標的人。」她點點頭。
  
  男孩子、男士們有自信,的確給人很好的印象,至少有安全感。
  
  「今天是週末,可容我安排節目?」他凝神望著她。
  
  「哦——三點鐘我要去送朗尼回美國,而且,晚上,我想陪媽媽去教堂參加聖經班。」她說。
  
  「拒人於千里之外?」他不認真地。
  
  她想一想,搖搖頭。
  
  「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說真話l」她說:「約好了媽媽,總不能失信,至於朗尼——你可願一起去送他?」
  
  「不了,」他考慮一下,「我和他不熟,陪你去送他,怕他誤會我在示威。」
  
  「朗尼不是這種人,而且——我和他之間巳是純友誼,像師生、像兄妹,從來都是。」她笑。「至少在我這方面從來都是。」
  
  「明天呢?」他不死心地。
  
  「明天——好吧!你有什麼好的安排個』她透一口氣。實在不須拒絕他的,不是說要再尋幸福嗎?
  
  「公司長期租了一艘小遊艇,除了拍廣告,一些客戶偶爾借用之外讓它停在碼頭很可惜,」他說:「反正天氣悶,出海逛逛很不錯。」
  
  「聽來是很好,」她說,「只我們倆?」
  
  柏奕的眉毛上揚,好一陣子才搖搖頭。
  
  「我們可以請費烈他們一起去。」他說。
  
  「好,由我去聯絡他們。」她說。
  
  他凝望著她足足有一分鐘。
  
  「對我這樣沒信心?」他笑。
  
  「不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認了。「我絕對相信你,我說過,我相信自己的朋友。只是——我很怕單獨面對任何一個人,我本身很沉默,我希望人多會熱鬧些,否則到時會把你悶壞。」
  
  「我寧願被悶壞。」他半開玩笑。
  
  「以後有機會問你。」她說:「這次——我實在想和老朋友們聚聚。」
  
  「一言為定。」他爽朗地。「你約朋友,其他的一切由我來準備。」
  
  她望著他一陣,突然說:「你和他最不像的地方是,他霸道,你爽朗。」停一停,她再說:「其實說你們相像,可能只是一種錯覺。」
  
  「錯覺?」他笑了。「你不會因為這是錯覺而拒我於千里之外吧?」
  
  「我無意把你當成他。」她笑。
  
  當然,他是白的,所謂的「他」是斯年。
  
  「這樣最好,」他開心地,「我希望我是自己,成功、失敗只是次要問題,我不願做他人的影子。」
  
  「有道理。我請你吃午餐。」她說。
  
  「不替朗尼餞行?」他問。
  
  』『老總約了他,我又何必做燈泡?」她笑。「我三點鐘去文華酒店接他。」
  
  「我們現在不要去文華,否則准擅個正著。」他說。
  
  「我們去吃中國菜,就在大廈二樓那家,小菜很不錯。」她說:『』走吧廠
  
  「你們每天吃、吃、吃,每一家餐館都客滿的,」他說,「但是在香港的人為什麼都那麼復?尤其好多年輕男孩子,復得——像發育不全似的。」
  
  「可能茶喝多了,肚子裡的油光了,」她說:「至於發育不良,相信是地方太小,每天困在四堵牆裡,又缺少運動的關係。」
  
  「可是女孩子就不會,真是奇怪。」他說:「公司裡的女職員都嚷著減肥,個個都有發胖的趨向,難道女性不喝茶,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可能——香港女性太得天獨厚,」她開玩笑,「可是我並沒有發胖的跡象。」
  
  「你才是得天獨厚呢1」他說。
  
  蕙心辦公大廈二樓是一間很出名的餐廳,當然客人也多,好在她是老主顧,侍者都認得她,很快就替她找到一張桌子。
  
  「有熟人真好,不必站在那苦等。」柏奕坐下。「看來,我在香港必須再經過一番努力才行。」
  
  「時間給我很大的助力,我在這兒生長。」她笑。「所以總公司若調我去其他地方工作,我一定拒絕。」
  
  「哦——」
  
  「我在香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凡事都方便些。」她說:「一旦到了陌生的外地就不一定如此了。」
  
  『很有道理,看來我調來此處亦不合算。」他笑。「可是我不後悔。」
  
  「為什麼?」她問。
  
  「至少,此處有你。」他柏拍她的手。「認識了你,就算沒有天時、地利、人和也是值得的。」
  
  她笑而不語。
  
  一會兒,叫的菜都送上來,他們開始得慢吃。
  
  「會不會滑水?或是,喜不喜歡打魚?」他問。
  
  她呆愣一下。
  
  「斯年喜歡打魚。」她說:「不是釣魚,是潛水用魚槍去打魚,是嗎?」
  
  他沉默了。任何事都令她想起斯年,斯年雖然離開了,但對她來說卻是無所不在,永駐心頭的。
  
  「啊——對不起。」她驚覺了,很尷尬、「我不該再提斯年的,對不起。」
  
  「我不介意,畢竟——那是真正發生過的事。」他微笑。「如果你能那麼快就淡忘,那你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沈慧心了,我喜歡感情專一而固執的人。」
  
  「很蠢、很傻,是不是?」她搖頭。
  
  「不,很可愛、很值得愛。」他捉住她的手、「蕙心,你令我更堅定自己的決心。」
  
  「決心?」她不懂。
  
  「決心抹去斯年在你心中的印痕。『』他的肯定是無與倫比的。「決心追到你。」
  
  「不要這麼說,我會難堪的。」她縮回被捉住的手。
  
  後心,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他緊盯著她。
  
  她心中是感動的,又是一個對感情執著的人,是她運氣大好?或是太不好?
  
  「無論如鳳謝謝你這麼說。」她真誠地。「這給我很大的信心和鼓舞。」
  
  「你總有一天會接受我的。」他自信地笑。「將來你會發覺,其實我有很多不像別人的優點。」
  
  「這是不容懷疑的。」她也笑。「你這麼優秀、出色的人,即使沒有天時、地利、人和,你也會成功的。」
  
  「把我說得這麼好,是不是已經動心了?」他開玩笑。
  
  「你以為呢?」她不答反問。
  
  他適可而止不再循這話題說下去。
  
  「明天我們不滑水、不打魚,也不玩衝浪板,我們R游泳。」他說。
  
  『其實我只想曬曬太陽。」她說:「每天在辦公室工作,不見天日。」
  
  『』週末,週日呢?應該可以出來的。」他說。
  
  「沒有適合的伴兒,提不起興趣。」她搖搖頭。『』而且公司事忙,有許多公事得帶回家做的。」
  
  「我決不帶公事回家,一件也下行。」他叫起來。「公司付的錢只是八小時的時間,我決不超時工作,那樣太對不起自己。」
  
  「外國人的想法。」她笑。「其實工作做不完,第二天還是你做,有什麼不同呢?」
  
  「感覺上不同。」他堅持己見。「第二天做不完可以第三天做,為什麼一定要辛苦自己?」
  
  「大概是東、西方人觀念不同的問題。」她說:「我是百分之百中國化的。」
  
  「我也是——啊!你一定不同意。」他摸著頭笑。「不過在一般觀念上,我還是很傳統的。」
  
  」我看得出。」她點點頭。「所以我能跟你談得來。至於洋人,我和他們只是泛泛之交。」
  
  「朗尼呢?」他打趣地。
  
  「他對我實在太好,但我——始終當他是老師、兄長般。」她搖頭,「他甚至引不起我心中一絲漣峽。」
  
  「我呢?」他笑問。
  
  「我們才認識多久,才見過多少次面?」她大笑。「我不相信一見鍾情。」
  
  「你和斯年呢?」他問。
  
  「他——或許那時年紀不同,我才二十二歲,」她搖頭,「那時比較有夢、有幻想。」
  
  「現在無夢無幻想?」他笑。
  
  「無波、無浪、無風、無雨也無晴。」她說。
  
  「那豈下是很可悲?」他說。
  
  「不是悲,是缺陷美。」她笑。
  
  「缺陷美?很小說化。」他說。
  
  「你說不是人生的縮影嗎?只不過略有藝術加工的誇張而已。」她笑。
  
  「你也看小說?」他意外地。「你看來不像。」
  
  「外表不能代表一個人。」她不同意。「我看很多小說,中國的、外國的、占代的、近代的,我覺得看任何書都可以獲益。」
  
  「不是獲益與否,你——太冷靜、理智,不是看小說的那一型人。」他說。
  
  「那是我的外表。」她說得有些無奈。「也可以說是我二十二年來造成的殼。」
  
  「殼?」他問。
  
  「給人家看的,真正的自我被密封在裡面。」她搖搖頭。「以前造殼是保護自己,現在——是無可奈何。」
  
  「講得這麼晦澀?」他不同意。「殼是自己造的,同樣的,也可以自己打破。」
  
  「總要有些力量、有些理由才可以使我打破自己一手所造成的殼。」她說。
  
  「你要什麼力量?什麼理由?」他疑視著她,十分誠摯地。「我能幫忙嗎?」
  
  她心中一陣輕顫,柏奕是好人,但——唉g他不是斯年,他永遠不是斯年。
  
  「如果你能——我一定告訴你。」她說:「能認識你真好,我喜歡有你這樣的朋友。」
  
  「你這麼說,我似乎已聞到希望的味道了。」他孩子氣地a
  
  「希望的味道,那是什麼?」她笑。
  
  「成功。」他肯定地。「慧心,只要你肯給我機會,我相信我會成功的。」
  
  「機會——始終是在那兒的。」她輕歎一聲。「下是我不給,而是——也沒有人給我機會。」
  
  「慧心——」他動容了。
  
  斯年的離去,給蕙心留下的是永恆的傷痕吧!有人能使她痊癒嗎?這人會是柏奕嗎?
  
  臨!沈慧心。」有人隔著桌子招呼她。「真是你嗎?沈慧心。」
  
  慧心睜大眼睛,望著那個滿面驚喜.目不轉睛的男孩子——不.該是男士。
  
  「你是。」記憶的輪子轉動了,六年前校園中的往事頓時全浮上七、頭。
  
  「他」該是當時最出色的助教。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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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0: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和文珠、費烈、柏奕他們在海上玩了一天,回到家裡,蕙心已累得要命,皮膚曬得又紅又燙。
  
  「太累了?一點東西也不吃。」母親看了直搖頭。「吃一點粥吧?」
  
  「讓我睡一下再吃,好不好?」蕙心躺在床上不想動。「好久沒運動,真是累慘了。」
  
  「說累慘了,我會以為你已四十八歲。」母親說。
  
  「老了嘛。」蕙心笑。
  
  母親正預備出去,忽又想起什麼。「有個姓任的男孩子打電話來」她說,「叫任——任哲之。」
  
  「啊——是他。」蕙心精神一振。
  
  昨天午餐時才碰到任哲之,如今——他又來電話了。當年她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如今再見,心中竟有說不出的欣喜——「當年」對她來說是永難忘懷的吧?因為當年有斯年。
  
  「他留了什麼話嗎?」蕙心問。
  
  「他說會再打來。」母親說:「他是誰?」
  
  「他不是男孩子,該是男士。任哲之是我的助教,當年對我很好。」她說。疲累似乎頓時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坐了起來。「他各方面都很出色,現在一定不是助教了。」
  
  「怎麼沒聽你提起過?」母親問。
  
  「為什麼要提他?學校這麼多同學、助教,」蕙心笑,「若都提,你會煩死。」
  
  「怎麼會顧?哪一個母親不喜歡女兒的朋友?」母親說:「他怎麼突然出現了。」
  
  「昨天碰到的。他好像去了外國,大概剛回來。」蕙心不願再講。「我要睡了。」
  
  「你這孩子!」母親笑。這個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傭人接聽之後,匆匆走進臥室。
  
  「小姐,找你的,一位任先生。」傭人說。
  
  「我去聽。」蕙心從床上跳起來。母親逕自走開,留下蕙心獨自在客廳。「我是蕙心。」她說。
  
  「哎!——蕙心,我找了你一整天,」任哲之愉快的聲音,「能不能出來?我想立刻見見你。」
  
  「這——如果你不介意我又紅又黑,人又累的話。」她說。她也想見他。
  
  「原來你去游泳了?」他笑。「怎麼不叫我一起去?」
  
  「是和文珠她們,你記得嗎?李文珠。」她說。
  
  「當然記得,那個富家女,脾氣好大的文珠。」哲之笑。「怎麼樣?我半小時後來接你。」
  
  「好。」她點頭。再見故人,感覺完全不一樣,為什麼不好呢?往日一切總是刻骨銘心的。
  
  「等了那麼多年,你總算答應了我的約會,」哲之幽默地,「我總算沒有白等。」
  
  「你——說笑話。」她果得一下。哲之還是如當年那般的重視她?
  
  「半小時後,我在樓下等你?」他說。
  
  「你知道我家地址?」她問。
  
  「怎麼不知道?」他在電話裡笑。「當年沒資格送你回家,卻好多次目送著你回去,怎不知道?」
  
  「那——等會兒見。」她掛了電話。
  
  原來,她在哲之心目中的份量這麼重!她不知道,從來不知道,當年,功課、事業重於一切,她根本不屑理會身邊所有的男孩,即使出色如斯年,她也讓他悄悄地走過,她——是不是太蠢?
  
  半小時實在很快,她不能再想往事。
  
  好在她回來時已澆了澡,所以,匆忙的換好衣服,略化了淡妝,便已到了約定的時間。
  
  在母親微笑的注視下,她再走出大門。
  
  哲之已等在那兒,開一輛很帥的雪鐵龍。
  
  「你真準時。」哲之笑。
  
  「我總算還有點好習慣。」她上車。
  
  雪鐵龍雖貴,但很舒服,坐在裡面感受不同,有點像當年斯年的四五O跑車——哎!又是斯年。
  
  「知道嗎?你有太多的好習慣吸引著我。」他說。
  
  「總是有人替我發現好習慣,我自己並不知道。」她
  
  說:「這是我的幸或不幸?」
  
  他沒有回答,凝視她一陣後,發動了汽車。
  
  「能再見到你,是我回香港最大的收穫。」他說。
  
  「才回來?」她問。
  
  「是的,我一直在美國當講師。」他點點頭。「很沒有爭強好勝心,是嗎?」
  
  「還要走嗎?」她問。
  
  「香港有你,我還走?」他半開玩笑。「港大請我,我考慮了好久,簽了一年約。」
  
  「只簽一年?」她問。
  
  「不知道環境適不適合,美國那邊的教席還保留著,」他說,「我是比較謹慎、穩重的人。」
  
  「我記得你是最出色的助教。」她笑。
  
  「最出色?當年你甚至不正眼望我,」他說,「我連約你看場電影都不敢開口。」
  
  「有這樣的事?我怎麼完全不知道?」她笑問。
  
  「你那不經意的傲氣實在吸引人,」他說,「聽其他同學說,你快是那家大公司的老總了。」
  
  「有得必有失,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她感歎。
  
  沉默了一下。
  
  「我聽過你的故事,實在——很遺憾。」他說。
  
  她好意外,真的意外,他也聽過她的故事?她和斯年的?
  
  「是一個教訓。」她說。
  
  「好在你看來很好,」他由衷地,「如果見你憔。陣失意,我會受不了。」
  
  「准淬失意的不是外表。」她說。
  
  「蕙心,但願我能幫忙。」他誠懇地。
  
  她想一想,點點頭又閉一閉眼睛,非常嫵媚的一個動作,幾乎令他看呆了。
  
  「謝謝你。能夠再見到你,已經是很開心的事。」她說。
  
  「我會牢記這句話。」他笑了。
  
  「牢記?」
  
  「這是鼓勵自己,給自己打氣的一句話,」他說,「現在我不會再放棄機會了。」
  
  「我該怎麼說,也謝謝你?」她說。
  
  「不要謝,只要給我機會,接受我。」他凝視她。
  
  她心湖中掀起陣陣漣滿,也許並不因他的話——他是她當年的朋友。
  
  當年的朋友,她——完全沒有辦法。
  
  「哎——我們現在去哪裡?」她轉開了話題。
  
  「先吃一點東西,去馬會,好嗎?」他說:「馬會比較近。」
  
  「隨便。」她沒有意見。
  
  「昨天——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位男士是誰?」她問。
  
  「一間公司的廣告經理,也是朋友。」她淡淡地。
  
  「很不錯的一個人,」哲之說,「你們一起坐在那兒,令人又妒又羨。」
  
  「哪有這樣的事?」她笑。
  
  「真話,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幾眼,這才認出是你。」他說得很認真。
  
  「如果沒遇到我,你想過找我嗎?」她微笑問。
  
  他考慮一下,點點頭。
  
  「我也曾到處打聽過你,說真話,我一直沒有勇氣來到你面前,」他說,「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
  
  「誰信?港大的教授。」她誇張地。
  
  「不,講師。」他說。「不論我是什麼,蕙心,你在我心目中永遠高不可攀。」
  
  「不是這樣,我只是個凡人,」她搖頭,「我一點也不特別,慢慢你會發覺的。」
  
  「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難改變。」他笑,「知道嗎?約你之前緊張了一天。見到你之後還是緊張。」
  
  「現在還緊張?」她不能置信。
  
  「手心直冒汗。」他把手伸過來。
  
  她碰了一下,果然手心冒冷汗,她忍不住笑了。
  
  「你別把緊張傳染給我。」她說。
  
  「我一定要克服。」他說:「沈蕙心現在是我的朋友,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一、二、三,OK,好了。」
  
  「這麼容易?」她哈哈大笑。
  
  「放鬆一下自己嘛。」他說:「聽說你曾去紐約受訓,是不是?」
  
  「是。當時——不知道你在那裡。」她說。
  
  「我在哈佛,那時在念MBA。」他說。
  
  又是哈怫。她跟哈佛的人特別有緣嗎?
  
  「我幾乎去哈佛唸書,獎學金都申請了,但後來放棄了,」她歎一口氣。「有些事——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為什麼放棄?」他不明白。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哈佛哦!
  
  「突然發覺它——失去意義,」她搖搖頭,「生命中的某些東西是不能強求的。」
  
  「很消極,不好。」他說。
  
  「不會一直這樣子,過一陣就好了,」她笑,「而且,消極只在這件事上。」
  
  「我明白。」他點點頭。
  
  馬會到了,停好車,他們上了六樓。
  
  「你是會員?」她問。
  
  「父親是,所以能來。」他說。
  
  斯年當年也是會員,只是他不愛來這兒。斯年是屬於文華的。
  
  中餐廳裡很靜,人不多。主要因為晚上小孩不能來。所以,許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轉往別處了。
  
  「平日有什麼消遣?」他坐下來問。
  
  「沒有,上班、下班,」她笑,「沒有消遣,只有教堂。」
  
  「天主教?」他看她。
  
  「你很敏感,」她苦笑,「他當神父,我不一定信天主教;是基督徒,這是不會變的。」
  
  「很抱歉,提到他。」哲之說。
  
  「這是事實,提不提都一樣,我不介意有人說,」她搖搖頭,「既然你瞭解,我可以說——提與不提都無妨,我是不可能忘了這件事、這個人與這段情的。」
  
  「我瞭解,」他連連點頭,「誰沒有過去?誰沒有烙痕?」
  
  「你——也有?」她意外地。
  
  「不,可以算——沒有,」他笑,「我是無花果,而且——至今也許還有希望。」
  
  「啊——」她說不出話。
  
  他指的是她?對不對?當年她真是沒跟他講過十句話,怎麼會——怎麼會——
  
  「所以我絕對相信,愛情真能使人變成傻子,」他輕歎,「尤其是我,簡直——不知畏懼。」
  
  她已經很明白了。他是一個感情執著的人,雖然是單方面付出,他也絕不退縮、絕不言悔。
  
  哲之是個執著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者——抱歉?」她搖搖頭。「抱歉並不適合,但——」
  
  「你不必說什麼,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打斷她的話。「只要你今天——給我機會。」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哲之不同於柏奕,哲之是「老」朋友,是回憶裡的片段,何況——哲之是出色的。
  
  「微笑等於默認。」他盯著她看。
  
  「不笑做什麼?能再見到你,的確開心。」她搖搖頭。「我是個爽快的人,從沒有默認這回事。」
  
  「啊!我夢破得真快。」他說。
  
  「你比以前油腔滑調多了。」她說。
  
  「你還記得我以前?」他驚喜地。
  
  「記憶裡的一切都很完整,很難忘懷。」她說。「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
  
  「我很慶幸能成為你記憶中的一分子。」他說。
  
  「當然,教了這麼多年中外大學生,你的口才應是一流的。」她笑了。
  
  「我口才最糟,除了上課時。」他說:「尤其面對女士們,我根本不會講話。」
  
  「我不是女性?」她反問。
  
  「對你——我是孤注一擲。」他半認真地。
  
  她呆愣一下,她承受不了這壓力。
  
  「哲之,不要這麼說,」她正色地,「我沒有鼓勵你,我更不能保證什麼,請——不要給我壓力。」
  
  「抱歉,」他臉馬上變色,「蕙心,我以後不會再這麼說,忘了它,就當我沒說過。」
  
  「不,不是這意思,」她吸一口氣。「目前我心如止水,我怕你失望。」
  
  他愣愣地凝視她半響。
  
  「六年前我失望過,所以遠走異域,」他誠懇地,「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我們是朋友已經令我開心得睡不著覺了,蕙心,請試著瞭解我。」
  
  「若是這樣——我會很開心,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
  
  友的。」她展顏一笑。「你知道,沒有壓力是很好的一件事,否則我怕弄巧成拙。」
  
  「你說得對,我明白了。」他做一個發誓的手勢。「凡事順其自然,對嗎?」
  
  「對,順其自然。」她好開心。「我會找個時間約文珠、費烈他們,哎——你知道文珠結婚了嗎?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我們常在一起。」
  
  「想介紹給我?」他問。
  
  「是。他們都是很好的朋友,你會合得來。」她熱心地,只要不提感情的事,她爽朗得很。「還有費烈,他是劍橋的,修養一流。」
  
  「真羨慕你認識了這麼多好朋友,在今天想找一。兩個知己是很難的。」他由衷地。
  
  「他們也都是斯年的朋友,青梅竹馬的。」她垂下頭。
  
  「他叫斯年?」哲之問。
  
  「傅斯年。」她點點頭。
  
  「他和文珠——」
  
  「他們也是青梅竹馬。」她說。她相信斯年和文珠並沒有情,斯年認識她才認識了愛情,是這樣的,她堅信。
  
  「好。找個時間,你把他們介紹給我,」他點點頭,「或者——我能填補你們其中一個空缺。」
  
  一個空缺?斯年的?他能嗎?
  
  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文珠旋風般地捲進蕙心的辦公室,也不理素心正在講長途電話,就大模大樣坐在一邊的沙發上。
  
  蕙心做一個請等一等的表情,秘書又送上茶來,文珠卻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
  
  「是不是進錯了辦公室?」蕙心放下電話,打趣著。「要不然就是外面吹了怪風。」
  
  「別不識好人心,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文珠說:「中午我倆找個地方聊聊。」
  
  「想在中環找地方聊?又是文華?」蕙心笑。
  
  「不是文華,那裡太多熟人。」文珠說:「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參加,只是我和你。」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蕙心問。
  
  「外面吹起東南北西怪風,」文珠白她一眼,「家瑞中午有約,費烈也沒空。」
  
  「於是你想起了我?」蕙心說。
  
  「別告訴我你沒空,」文珠怪叫,「沈蕙心,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
  
  「一定陪你,我總是有空的,」蕙心淡淡的,她永遠學不會文珠的天真、誇張,「就算有約也會推掉。」
  
  「喂,我聽說一個秘密哦!」文珠半開玩笑地。
  
  「秘密?你說李柏奕?」蕙心大方地。
  
  「不,不,同學告訴我任哲之回來了,」文珠眨眨眼睛,「又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這任哲之真有恆心,六年前碰了釘子還不灰心,六年後居然捲土重來,蕙心,是不是這次被他感動了?」
  
  「我能說什麼?香港實在太小了。」雖心不介意。「碰來碰去都是熟人,一點點的小事卻被說成天那麼大,我是那麼容易被感動的嗎?」
  
  文珠盯著她研究了一陣,搖搖頭。
  
  「你對斯年還沒忘情,是不是?」她說,「找不到一個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要說得這麼文藝腔,什麼代不代替的?」蕙心笑。「我只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文珠搶著說,「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這樣的事?」
  
  「我沒有這樣說過,是你敏感,搶著說的。」蕙心搖頭。「我只是說,目前無意談這些事。」
  
  「等開了老總再說?」文珠笑。「同學裡面真是以你最威風,包括男同學。」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蕙心說,「我不覺得這是威風,但有機會,我也不必放棄,對不對?」
  
  文珠想一想,突然改變了話題。
  
  「剛才我碰到斯年的父親。」她說。
  
  「哦——我沒見過,也不認識。」著心心中大為震動,卻不敢表露出來。」
  
  「但是他知道你,」文珠自得地笑,「他還問起你現在做什麼?好不好?」
  
  「他——沒有怪我?」蕙心的聲音中帶有苦澀。
  
  「怎麼會呢?他是明理的人,兒子要做神父,又沒有人用槍對準他,逼他去,」文珠永遠這麼直爽,「那麼大的人了,他怎麼會怪你?」
  
  「他——還說了什麼嗎?」蕙心問。
  
  「斯年很少給他們寫信,半年前他們去美國看過他,」文珠聳聳肩,「他說斯年很好,不過很沉默,」
  
  「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話。」蕙心說。
  
  「我認識的斯年可不是這樣的,他啊!比誰都風騷,比誰的話都多,又矚道。」
  
  「怎麼用風騷兩個字來形容男人?」蕙心說。「斯年只是比較霸道而已。」
  
  「說起霸道,他可比不上我,」文珠說,「他曾經被我氣得半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蕙心感歎。
  
  「哎——不再談斯年,」文珠拍拍手,站起來,「你這准老總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說時。」蕙心吩咐秘書一聲,伴著文珠走出來。」不過下午三點鐘要開會,我不能走得太遠。」
  
  「放心,去置地廣場頂樓的銀行家俱樂部,夠近了吧?那兒東西很好吃。」文珠說。
  
  「你是會員?」蕙心看她。
  
  「爸爸是。」文珠扮個鬼臉。「喂,你公司裡的人說李柏奕追你追得很緊,已去過你家了哦!」
  
  「那又怎樣?」蕙心笑。「去過我家就表示什麼嗎?」
  
  「斯年以前並沒去過,是不是?」文珠問。
  
  「你——多事。」蕙心笑罵。
  
  「那李柏奕不錯,尤其他挺像斯年的。」文珠說。
  
  「像斯年,但他不『是』斯年,這其間有很大的差別,是不是?」蕙心有點無奈。
  
  「你真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文珠皺眉。「我很難在現實中聽到、見到這種感情了,有一種——有一種——嘿!很古典的美、很古典的傷感。」
  
  「看你,在寫小說嗎?」蕙心笑。「感情根本就不分現代或古典的,感情是生生世世不變的、恆久的。」
  
  「我沒有研究那麼多。」文珠帶著蕙心上樓,是那個銀行家俱樂部了。
  
  「不是研究,當你受挫折、受打擊之後,你自然會明白這道理。」蕙心說。
  
  這是一家很氣派的俱樂部,蕙心看見周圍有不少商界名人、銀行家什麼的,看來,想成為會員並不是容易的事。
  
  「誰沒受過打擊呢?」文珠聳聳肩。「問題是受過挫折之後應該站起來,另找一條路走,而不要固執地站在封鎖的路上發呆。」
  
  「我是比較固執,尤其在感情上。」蕙心輕歎。「我不輕易換一條路。」
  
  「但是你不知道此路不通嗎?」文珠著急地。
  
  「知道。」蕙心淡淡地笑。「但——仍然站在這條路上我心裡很滿足、很平靜就行了。」
  
  「你——唉!你這傻子,」文珠氣壞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和斯年有相同的固執。」
  
  「我喜歡聽你講這樣的話,」蕙心微笑,「至少——我還有和斯年相同的脾氣。」
  
  「你這個人真——無藥可救。」文珠罵。「我問你,是不是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麼耗下去?你完全不打算結婚?」
  
  「我沒有這麼說,不過——結婚不能勉強,我總不能隨便嫁一個就算數,」蕙心說:「總得找一個——至少能令我心中平衡的人。」
  
  「如果你以斯年做標準,只怕你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文珠說:「當年我們曾公認斯年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我不以他做標準,只是——我沒辦法忘記他的影子,以及他對我的影響。」蕙心歎息。
  
  「斯年——的確是令人難忘的。」文珠也感慨。「當年我實在應該拖住他,拚死也不該讓他走。」
  
  「你真孩子氣,」蕙心說,「就算留下他的人,但他心已死,又有什麼用?」
  
  「別怪我多嘴,蕙心,當年——你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把他氣得心都死了?」文珠天真地。
  
  「我該怎麼講呢?個性的不協調,加上朗尼的誤會,還有許多小事加起來,」蕙心苦笑,「我真的從沒想過要氣他,只是,許多事很巧合地湊在一起,我相信這是天意。」
  
  「天意使你們分開?」文珠不信地大笑。「那麼斯年可是上天選定做神父的人?」
  
  「不是這麼說,我只覺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
  
  能在一起,」蕙心低聲說,「目前我不是沒機會,我也認識一些條件很好的男士,但——他們不是斯年,我勉強自己也沒有辦法,他們不是斯年。」
  
  「傻蕙心,你到哪兒去找另一個斯年呢?」文珠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我還是覺得你很傻。」
  
  「也許是傻,但我自己也沒辦法。」蕙心吸一口氣。「雖然斯年已是神父,又不在香港,但只要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沒有辦法。」
  
  文珠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還該說什麼呢?」她說。
  
  「我明白你對我的關心和好意,我們是老同學,又是老朋友,你希望我好。希望我擁有幸福。」:蕙心誠摯地說:「也許我把第一次幸福推開了,幸福就不再來我身邊,我是自食其果。」
  
  「亂說,哪有這樣的事叩文珠瞪她。「我看哪,是你拚命把湧過來的幸福推開。」
  
  「我不知道,」蕙心振作一下,。「不是說不再談斯年的嗎?難道我們見面就只能以他作為話題?」
  
  「蕙心,我不是故意跟你談斯年。我只想刺激你面對現實,」文珠居然有點苦口婆心,•潤總看,難道做了老總之後你就滿足了?你不想有個家了有個伴?」
  
  「我對任何刺激已經麻木了,」蕙心苦笑,「我現在根本不想做老總,你信不信?」
  
  「你——」文珠愕然。
  
  「我甚至還有個一一你聽來會覺得可笑的想法,」蕙心說,「我想放棄一切,到斯年修道院的旁邊也找家修道院做修女,但我是基督徒,我現在根本在胡思亂想,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
  
  「蕙心——」文珠歎息。「好。我們真的不要再說了,我想我現在真的比較明白你,我們——就此打住。」
  
  蕙心笑一笑。文珠的明白是沒有用的,也幫不了她的忙,感情的事除了自己,誰又真能幫忙?
  
  「費烈的太太好像有孕了,」文珠說,「費烈好緊張,把去歐洲度假的事都取消了。」
  
  「哦——他們原來打算去歐洲度假?」蕙心問。「不只他們,還有我和家瑞,」文珠說,「我們本來打算好好去玩一個月的。」
  
  「去玩就不想到我?」惹心說。
  
  「你要去紐約受訓,家瑞說的,日子都定了,」文珠說,「找你你也去不成,何必?」
  
  「歐洲——我有點畏縮,」蕙心說得很怪,「我覺得它彷彿——吞沒了斯年。」
  
  「真恐怖,歐洲是怪獸還是殭屍?」文球大笑。「是誰文藝腔了?誰在演戲?」
  
  「啊——現在費烈他們不去,你們呢?」蔥心問。
  
  「改去美國,那裡家瑞的朋友和同學多,」文珠說,「時又可以去紐約找你,好像六年前一樣。」
  
  蕙心有些變色,老朋友在一起實在沒辦法避免講起以前,那是往事,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怎能真正進得開呢?
  
  「只是——情形不再一樣了。」她說。
  
  「啊——對不起,蕙心,我又講了,真對不起,」文珠連聲抱歉,「是我不好。」
  
  「沒關係,這是事實。」蕙心說。紐約的往事令她心臟緊縮.刺痛難當。
  
  當年在紐約,斯年趕來陪她,她忙得沒時間陪他,他黯然返港,卻又在她一個電話之下再度趕去紐約,兩人度過一段快樂、美麗的時光。現在再想起來,那些美麗的往事彷彿——不是真實的,比夢更遙遠虛幻。
  
  斯年竟成了神父。
  
  「蕙心——」文珠欲言又止。她大概被蕙心那黯然神傷所感動,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她終究沒有說出。「別再想以前了,想也——無益。」
  
  「以前的事常鼓勵我,」蕙心振作一點,「沒有以前,怎有現在呢?」
  
  「我老實告訴你,我情願看你女強人的樣子。」文珠笑了。她已把欲言又止的神情拋得好遠、好遠。「黯然神情、愁眉苦臉的不像是你。」
  
  「我不承認是個女強人,其實這是很侮辱女人的字眼,」蕙心又變得開朗,「為什麼不叫那些居高位、發號施令的男人做男強人?真不公平。」
  
  「有啊!以前不是有個南韓總統號稱強人嗎?」文珠立刻說。
  
  「後來被自己部下刺殺了,對不對?」蕙心說:「可見不論男女,做強人並沒什麼好結果。」
  
  「亂講,」文珠大聲反駁,「香港有多少女強人,個個家庭美滿、事業成功,什麼沒好結果?」
  
  「你只看見好的一面,我相信有些人背地裡非常寂寞痛苦,」蕙心說,「她們的犧牲一定很大。」
  
  「不是她們,是你們,你也是其中一個。」文珠說。
  
  「我是『斯人獨雅悻』。」蕙心笑。「我若成功,也是建築在自己眼淚和痛苦上。」
  
  「說得這麼悲慘,什麼『斯人獨憔悻』,不通,不通,」文珠推推她,「快吃東西,忘了下午三點鐘要開會?」
  
  「廣告會議。」蕙心開始進食。
  
  「那個李柏奕?」文珠敏感得很。
  
  「不要那個、這個的,他只能成為我的好朋友,真的。」蕙心笑。
  
  「這麼肯定?」文珠盯著她。
  
  「當然。」蕙心故意揚一揚頭,很誇張地說:「我肯定是這樣,因為他不是斯年。」
  
  「那麼任哲之也沒有希望了?」文珠十分不以為然。「那麼還有許多有條件追你的人也完全沒有希望了?就只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傅斯年。」
  
  「或許吧!」蕙心不置可否地笑。
  
  「老天!你真認定了斯年?沈蕙心,我告訴你,傅斯年必會下地獄。」
  
  「怎麼這樣說?」蕙心詫異。
  
  「他誤了你不說,還害了多少男士失望?他不下地
  
  獄誰下地獄?」文珠叫。
  
  「不要太激動,該下地獄的或許是我,」蕙心笑,「哪兒有下地獄的神父?」
  
  文珠凝視她一陣,忽然說:「蕙心,你想不想見斯年?」
  
  「什——麼?」蕙心以為自己聽錯了。
  
  「哎——我是說——是說我們可以結伴歐游,然後去看看在羅馬的斯年。」文珠的臉紅了。
  
  她為什麼臉紅?
  
  又為什麼這樣期期艾艾?
  
  「不,我不去。」蕙心吸一口氣。「而且我相信,斯年也不願我們去打擾他平靜的生活。」
  
  「你沒去怎麼會知道?」文珠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這麼刻骨銘心地想他,為什麼不去?」
  
  「你想知道?」蕙心問。
  
  「當然。」文珠點頭。
  
  「去了——我怕沒有再回來的力量,」蕙心苦笑,「我自己明白,若再見斯年——我會完全失去自我。」
  
  文珠愣愣地望著她,卻又欲言又止。
  
  她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紐約總公司已有信來,通知蕙心預備赴美受訓,並希望她在八月底之前報到,因為「哈佛」剛好有個科目是她要念的,為期三個月。
  
  唉!哈佛。
  
  她和這間學校是結了不解之緣吧?當年曾經排命想進去,有個機會卻又輕易放棄,以為今生與哈佛無緣了,誰知——緣分實在很奇妙,不是人們所能想像和安排的,她還是要去念三個月的哈佛。
  
  她在看那份入學的表格和說明,念三個月光學費就要一萬五千美金,普通人怎麼念得起?難怪哈佛出來的人常在美國政壇、商界叱吒風雲了,原來能進哈佛唸書的人都是非富則貴呢!
  
  好在公司出錢,否則蕙心就算拿到獎學金,也會捱得很辛苦。
  
  秘書在門外敲敲玻璃。
  
  「老總有請。」她說。
  
  「哦——我馬上去。」她把各種表格收好,這一次她是走定了吧?不可能再有任何枝節或取捨,是不是?當年為斯年放棄了哈佛,今天已沒有任何人有這影響力令她再放棄。世界上只有一個斯年。
  
  老總正在講電話,看見蕙心,示意她坐下。他講了幾分鐘,令蕙心詫異的是,老總講話的對象似乎不是商界同行。
  
  「找我有事?似乎十萬火急呢!」蕙心打趣地。
  
  『任主教會有一個為柬埔寨兒童籌款的音樂會,我們公司打算支持。」山羊鬍子笑。「我是罪人,伯見修女、神父,這件事由你來辦。」
  
  「我是基督徒哦!見神父、修大?」蕙心開玩笑。
  
  「我命令你去。」山羊鬍子瞪大眼,他老當蕙心是小女孩,常擺出父親的神情。「見神父、修女又不是叫你
  
  去當神父、修女。」
  
  蕙心臉色變了,這話觸及了她內心深處的傷口。
  
  「啊,對不起,我不該說的。」老總立刻知錯。「抱歉,沈,給我一點笑容。」
  
  「我很好,不必抱歉,好,我接受這件任務。」她說。
  
  老總望著她好久、好久,他那眼中——似乎另有深意,但蕙心看不懂那是什麼。
  
  「我不明白你,沈。六年了,怎麼你還忘不了?」老總是外國人,年紀又老了,他當然不可能瞭解蕙心。
  
  「如果我刻意去做,可能做得好。」蕙心笑了。「狠下心來,有什麼做不到的?說忘就忘,但是——我從來就沒打算要忘記斯年和斯年的一切,從來沒有。」
  
  「你覺得還有希望?」老總問得很奇怪。
  
  「當然不是。只是他——值得我永遠懷念。」蕙心說:「我不要求任何人瞭解我、明白我,我做我自己認為值得的事。」
  
  老總又望了她一陣,點點頭。
  
  「那麼去吧!下午兩點開會,在港島明愛中心。」他說:「主持人是科禮士神父。」
  
  「記住了。」蕙心站起來。「還有其他吩咐嗎?」
  
  「不是吩咐,是要求。」老總說:「開心些,最要緊的是,但願你能釋放自己的心靈。」
  
  「退休後你可以改行做戀愛顧問,要不然去替流行歌曲填詞。」她笑著退出。
  
  「正有此意。」老總大叫。
  
  蕙心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沒有時間讓她情緒低落,太多事等著她去辦,太多人等著她去見,一個連著一個的電話等著她接聽,直到中午。
  
  她透了一口氣,半開玩笑地大聲問秘書:「我現在可以休息一下子嗎?」
  
  「不能。」善解人意的秘書伸進頭來。「你的午餐時間到了,今天你沒約人,也沒人約你。」
  
  「太好了,我不想出去吃,」蕙心靠在椅背上,「找人替我買個飯盒回來吧廣
  
  「飯盒?」秘書笑,「你不是說飯盒令人膩得想嘔嗎?」
  
  「那麼買幾條日本壽司回來也行。」她揮手。「我累壞了,下午還要出去開會。」
  
  「如果壽司也沒有呢?」秘書很小心。
  
  「隨便,只要能填飽肚子,讓我下午有力量工作就好,」她說,「但不要買漢堡。」
  
  「最沒有文化的食物嘛,對不對?」秘書去了。
  
  蕙心閉上眼睛休息了十分鐘。
  
  像這種忙法會令人蒼老,她才二十八歲,值不值得?做了老總可能會好些,可以找一個能幹的副老總幫她,像今天的山羊鬍子一樣。
  
  但是老總每個月中的旅行——老天!她真無法想像帶了牙刷牙膏就上飛機的情景,那簡直是非人生活——
  
  有得必有失,沒辦法,這是做老總的代價。
  
  秘書送來一盒壽司,她親自去買的,還有一杯茶,她是很周到的。
  
  「幸好,樓下那家的壽司還沒賣光。」她說。
  
  「謝謝,要不要一起吃?」蕙心問。
  
  「你吃吧!我買了飯盒在餐廳裡,我過去了,」秘書退了出去。
  
  蕙心慢慢吃著壽司,她並不喜歡這種日本食物,但它簡單、方便,總比吃漢堡好。
  
  家瑞出現在玻璃窗外。
  
  「可以進來嗎?」和文珠結婚後的他已活潑多了。
  
  「當然,吃個壽司?」她笑。
  
  「不了,我已吃過午餐,」家瑞在她寫字檯上坐下,「文珠讓我問你去紐約的日子定了沒有?」
  
  「八月底以前,九月初就得上課了。一她說:「這次不是進修班,而是在哈佛念一個科目。」
  
  「總公司對你的栽培真是大手筆。」家瑞笑。「供應機票、食宿、學費,加上公司沒人上班的損失,起碼要四萬美金。」
  
  「你不認為在我身上投資是值得的叩她開玩笑。
  
  『當然值得,你確是出色的人材。」家瑞是個冷靜。理智的男人。「只是,你——你本身覺得值得嗎?」
  
  「我不明白。」蕙心果愣一下。
  
  「這不是我的價值問題,」家瑞分析,「公司在你身上花這麼多錢,你以為他們不想收回?他們可能要你一輩子為公司賣命。」
  
  「總是一份工作,沒什麼不好啊!」她說。
  
  「蕙心,你要工作一輩子?爬一輩子?」他凝望著她。
  
  「除了工作,我還有什麼?」她皺著眉頭反問。
  
  「我不知道你還會有什麼?但你可以去尋找。」他正色地說:「沒試過尋找是很不值得的事。」
  
  「尋找也該有個目標、有個目的。」她笑。「我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連想找些什麼也不知道。」
  
  家瑞思索了一下。
  
  「我不是勸你不要去哈佛唸書,這是人人夢寐以求的,只是——著心,你不必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投人工作,這划不來。」他說。
  
  「我做事總是盡力而為。」她說。
  
  「這是好習慣,盡力而為,」他笑,「只是你太投入。太盡力,幾乎失去了自我。」
  
  「我——是這樣嗎?」她吃了一驚。
  
  「文珠可能看不出,費烈也可能看不出,」家瑞態度誠懇地,「但,我和你共事六年,我已看得清清楚楚。還有——斯年當年也看清楚了,所以他離開了。」。
  
  「他認為我太投人?失去了自我?」她不能置信。
  
  「有些事是自己看不見、察覺不出的。」他說:「我們很容易看見別人的缺點、短處,卻忽略了自己。就像聖經裡說的,看見別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見自己眼中梁木。」
  
  「但是我——」
  
  「你慢慢想想,」家瑞說,「我們相交這麼多年,好朋友也只有幾個,你知道我是直言,也是善意,我這麼說——是希望歷史不要再重演。」
  
  「歷史重演?什麼意思?」她睜大眼睛。
  
  「我——哎,」家瑞突然窘迫起來。「我的意思是——李柏奕也好,任哲之也好,你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
  
  但是——這是家瑞本來想講的話嗎?蕙心強烈地覺得不是。那家瑞究竟想講什麼呢?
  
  「我沒有給自己機會?」她自問。
  
  「是,你完全封閉了自己。」他點頭。
  
  「但是——我接受他們的約會,」她說。
  
  「你接受他們的約會並不表示他們的人。」他一針見血地提出。「你拿他們和斯年比較。」
  
  「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坦然地說。
  
  「可是,這不公平。」他說。「斯年的出色、斯年的好背景、好學問、斯年對感情的執著,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你若想找第二個斯年,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失望,因為,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斯年的。」
  
  「我知道,但——有什麼辦法呢?」她歎息。
  
  家瑞咬著唇,似乎在猶豫一件事、一句話,但他還是沒講出來。
  
  「蕙心,這是你的一個心結,你要設法克服。」他說:「我相信你能,因為你樣樣都出色。」
  
  「錯了,也許我能做好每一件事,除了感情。」她搖頭。「我的感情,是惟一不受控制的。」
  
  家瑞眼中有惋惜之色,過了半晌,他說:「無論如何,我祝福你。」停了一停,又說:「祝你能得到你應得的幸福。」
  
  應得的幸福?那是什麼?
  
  「謝謝。」她說:「我的行期若定了會盡快告訴你,你和文珠要跟我去紐約碰面,是不是?」
  
  「文珠說要重溫六年前紐約的舊夢。」家瑞笑。「她始終這麼天真,然而,我們已找不回六年前的感受和心境了。」
  
  「你說得對,我們找不回。」她感歎。
  
  「我回辦公室了,」他看一看她剩下的壽司,「就吃這個怎麼有營養?」
  
  「忙了整個上午,簡直不想動,更沒有力量去和中環的人潮、午餐潮搏鬥,」她聳聳肩,「下午還得趕出去開會,馬不停蹄。」
  
  「開廣告會議?和李柏奕?」他隨口問。
  
  「不,去明愛中心和一個科禮士神父洽談,」她笑,「我們公司支持他們的籌款晚會。」
  
  家瑞的臉色有些怪異,卻沒說什麼。
  
  「我也不想去的,還有大把事情等著做,但老總說他是罪人,不能見神父、修女。」蕙心笑。
  
  她不明白家瑞為何怪異,又不便問。
  
  「其實——你可以指定一個經理去。」他說:「或者
  
  我也可以替你去,如果你很忙的話。」
  
  「算了,答應了山羊鬍子,免得他說我偷懶,」她自嘲地,「我正處於非常時期,爭取升級。」
  
  家瑞搖搖頭,走了出去。蕙心收拾了壽司盒、茶杯,就預備出去了,她不喜歡遲到,這是非常不負責。不禮貌的行為,她情願早一點出發,比較穩當。
  
  走出公司,她突然想起,家瑞剛才為什麼搖頭?她只不過是去開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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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0: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蕙心到達明愛中心才一點五十五分,經過接待,她被安置在一個小會議室中。接待她的女孩子說,科禮士神父和德意莎修女立刻就會出來。
  
  蕙心只等了五分鐘,可是她感覺非常不自在,也許因為這兒出人的都是神父、修女吧!她不清楚。她覺得自己在這兒格格不人的,她真希望早些開完會早些離開,雖然在冷氣房裡,她也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科禮士和德修女都是四十多歲,但神采奕奕,面露愉快笑容的人,蕙心安心一點,在陌生又拘束的環境裡若再碰到嚴肅冷漠的人,她就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的會議結束了,所有的事都有了個定案。教會方面要做的,蕙心公司該做的都已寫得清清楚楚,氣氛十分融洽,蕙心走出會議室時,著著實實鬆了一口氣。
  
  她在想,下次無論如何再也不單獨做這種事了,她該找個同事一起來,或者派遣別人來,她自己——免了。
  
  正預備離開,長廊上快步走來一個人,是個穿著黑長褲、白樽領黑襯衫的神父,看他匆匆忙忙的樣子,蕙心以為是剛才的會議有遺漏,科禮士神父派來找他的人。她站在那兒不動,等他來到面前。
  
  她一直保持著淺淺有禮貌的微笑,畢竟面對的是神父。但是——但是——她以為她看錯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臉上的笑容僵在那兒,整個人如掏空般地麻木,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連拿著文件的手也不聽指揮地顫抖著。
  
  怎麼——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他不是該在羅馬教廷工作嗎?他不是——不是才有信回來?他——他——怎麼會在這兒?在她的面前?
  
  蕙心想過千百次再見他的情景,卻沒想過真能有一天再見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變成一股酸意冒上來,她怕自己就要流淚了,她竟——又見到了斯年,真真實實的是他,斯年。
  
  「蕙心?」是斯年,他的聲音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抹自信與無比的平靜。他也喜悅,真的,聽得出喜悅。「你怎麼會來這兒?」
  
  淚水被他平靜的聲音打住,她吸了口氣,她知道,要在他面前表現得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放棄掩飾。
  
  「我來——開會,代表公司。」她的聲音顫抖,不穩定卻興奮。「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調回來工作已一個月了。」他的微笑、聲音都給人一種永恆的感覺,因為他是斯年。「主教認為我比較熟悉香港的環境,比較適合。」
  
  蕙心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最好。心中靈光一閃,文珠的欲言又止,費烈的特別眼神,家瑞特地到她的辦公室,原來都是有原因的,他們都知道斯年已經回來了,是吧?他們都知道,惟獨她——
  
  「他們都知道你回來了。」心中千萬種情緒翻攪著,臉上只能苦笑。
  
  「我見過費烈。」他坦率地。
  
  「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她凝視著他。她終於又見著他了,但——又如何?儘管心中感受依然那麼強烈,愛意依然那樣深濃,但又能如何?
  
  「我會通知你,只是想先安頓下來。」他說。那種平淡、那種生疏、那種遙遠都令她受不了,雖
  
  然他已是神父,難道他真能忘了以往那刻骨銘心的一段?
  
  「你在這兒工作?」她問。受不了也沒法子,所有的事會弄成這樣,她得負大部分的責任,她知道這是懲罰。
  
  「不,我在九龍工作,」他搖搖頭,「玫瑰堂,知道嗎?漆鹹道那一間。」
  
  「我知道。」她機械地點頭。「也住在裡面?」
  
  「是,教堂後面有宿舍,方便一點。」他說。
  
  蕙心的心在痛,這是最講究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斯年所說的話嗎?為了方便一點而住宿舍——或者這只是有著斯年的外貌的另一個人吧?
  
  「我——很高興終於又見到你。」她垂下頭,眼淚在這個時候完全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我也是。」斯年的聲音平靜如恆,她的眼淚也不能影響他絲毫——她是不能影響他的,否則六年前早就從比利時把他帶回來了。她該知道自己已對他失去了影響力。
  
  「我——回去了。」她勉強說。
  
  她找不出話來說,看來斯年也無意對她說些什麼,不回去難道在這兒站一輩子嗎?即使她站一輩子,斯年會回頭嗎?可能嗎?
  
  「好。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的。」他說。這話普通得像對任何人說的一樣。
  
  「會嗎?」她摹然抬頭。「我能來——看你?」
  
  斯年淡淡地笑一笑。
  
  「神父也可以有朋友的。」他說。
  
  蕙心咬著唇,心如刀割,她怎能忍受斯年的平淡?他怎能把她當成普通朋友?不,不,若是這樣,她寧願不見到他,寧願只是思念,只是期望,她受不了他這平淡的態度。
  
  「再見。」她低著頭,衝出了明愛中心。
  
  她聽見斯年說再見,但沒有回頭。她不能回頭,斯年那種微笑卻又遙遠的神情,她寧願死——她恍恍豫地攔了車,恍恍溜溜回到公司,恍溜地看見接待小姐的詫異神情,也恍館看見秘書的驚訝,但——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不見斯年,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她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整個下午,精神一直在恍豫中,下班的時候,她聽見文珠的聲音才清醒過來。
  
  「文珠?你來了?」她問。
  
  「來了起碼一小時了,看著你起碼四十分鐘,」文珠微微笑著,「你在做什麼?對我視而不見?」
  
  蕙心愣愣地望著文珠,一個下午,她的臉色都蒼白得可怕。
  
  「文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這——我以為知道與不知道都差不多,何必擾你的情緒?而且——你就要去紐約受訓。」文珠道。
  
  「但是我——」蕙心苦澀地笑,「我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見到他,真像風馳電掣般。」
  
  「誰知道有這麼巧的事?你是基督徒,怎麼可能跑去天主教中心呢?」文珠打趣地。「大概是天意吧?居然讓你們碰到!」
  
  「他要你們別說,是嗎?」蕙心問。
  
  「不,他只問候你,」文珠輕歎,「他變了很多,是嗎?我不喜歡現在傅神父,他那個永遠保持的微笑真讓人受不了,沒有喜怒哀樂。」
  
  是的,斯年那微笑像副面具,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生命的,的確令人受不了。
  
  「你——為什麼來?」蕙心突然想起,文珠不該知道她見了斯年,不是嗎?
  
  「斯年給我電話,叫我來看看你。」文珠坦然說。
  
  「他——叫你來?」蕙心皺眉。難道在他那微笑面具之後,還有關心?
  
  「當然,否則我怎麼知道?」文珠攤開雙手。「他說看你離開的樣子,很不放心。」
  
  「他是這麼說的?很不放心?」蕙心睜大了眼睛,心中又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是。」文珠點點頭,又搖搖頭。「蕙心,你不會傻得還對他抱著希望吧?」
  
  「我不以為有什麼希望。」蕙心說。
  
  「那就對了,」文珠笑,「我來了這麼久,你一直心神恍餾,我還真嚇了一跳。」
  
  「我只是突然見到他,沒有心理準備而已。」蕙心說。
  
  「我瞭解。」文珠說。
  
  「現在下班了,完全沒事,走吧!」蕙心站起來。
  
  「送我回家吧!」文珠說。
  
  「家瑞呢?」蕙心問。
  
  「他有酒會,要七點鐘才回去。」文珠打趣。「你要知道,我一接到斯年的電話,連爬帶滾就趕來了。」
  
  「怕我出意外?」蕙心笑笑。老朋友的關懷的確令人感到溫暖。
  
  「假得了?」文珠望看她。「你這種對感情這麼固執的人,我怕你什麼事都做得出。」
  
  「我不會,我很理智。」蕙心搖頭。
  
  「你的理智,是在還沒見到斯年之前。」文珠說。
  
  「今天我這麼失魂落魄,沒資格跟你辯,對嗎?」蕙心說,「但,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必證明,」文珠連連搖頭,「你的證明——我伯又是驚天動地的。」
  
  「還是不改亂用成語的毛病。」蕙心說。
  
  「喂!我看你在李柏奕和任哲之兩人中選一個好了!」文珠突然說。
  
  「不但亂用成語,還胡言亂語,」蕙心瞪她,「我選擇他們其中一個做什麼?」
  
  「不是因為斯年回來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當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產生的,該是水到渠成那一種,我不會莫名其妙地隨便選一個!」蕙心說。
  
  「但不排除挑選他們之中一個的可能性?」文珠促狹地。
  
  『看來我一天不結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壓迫了。」蕙心笑。
  
  「這是關心。」文珠揚一揚頭。「你這人不關心自己,我們做朋友的只好關心你咯廣
  
  「有你們這些朋友真好,」患心歎息。「只可惜——斯年離開了我們。」
  
  「他又回來了,他說過,還是朋友!」文珠嚷。
  
  「還能一樣嗎?」蕙心搖搖頭。
  
  「為什麼不能?下次看我抓他來我們家裡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該有私生活。」
  
  「不要這麼做,免得大家彼此難堪。」蕙心說。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羅便臣道的家,蕙心又掉頭往跑馬地,向自己的家裡駛去。
  
  她覺得自己的心像火燒般,又像一大團亂線中有無數根細針,輕輕一碰就會痛,斯年回來了,她還能平靜嗎?連假裝都這麼困難。
  
  她真的沒想到,斯年居然會回來。她以為斯年會恨這個地方,這令他心靈受傷的地方。斯年還打電話叫文珠來看自己,這——這表示斯年的心並不像他臉上的微笑面具,是嗎?是嗎?
  
  離開斯年才幾小時?她心中竟又有去見他的衝動,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沒用,但這衝動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剛離開他,卻又想回去找他,她——該怎麼辦呢?
  
  斯年竟然回來了。
  
  在大廈樓下停好車,正預備進去,看見一輛銀灰色熟悉的車,斯年——她心中一陣狂喜,但立刻冷靜了下來,怎麼會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馳四五0,只是顏色相同而已。
  
  「蕙心,」車裡伸出一張笑臉。「怎麼這樣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誠懇地望著她,「我鼓了三天的勇氣才來的,請別拒絕。
  
  」拒絕?不會了,她要試著不拒絕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後面,是一幢二層樓的建築物,淺灰色的牆上蔓生著一些籐狀植物,並不茂盛,卻頗有味道,至少在九龍市區裡很少見。
  
  斯年剛在餐廳裡吃完晚報,晚上彌撒沒輪到他,所以今夜是個空閒的晚上。
  
  以往一個多月來的日子裡,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時間看看書,準備些課業,因為他已答應在理工學院執教,就快開學了,他當然得有所準備。
  
  他的心一直是平靜的,即使飛機降落啟德機場的一剎那,他都很平靜。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雖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濤始終不能平狀。
  
  是不能平狀——只因他見到了蕙心。
  
  蕙心還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樣,她完全沒有改變,六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臉上、身上留下一絲痕跡。她也許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蕙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頭悸動的女孩子,雖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個稱職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勞,但——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禱告中祈求原諒,他仍對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當他想起蕙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糾纏痛苦卻又甜美的感情時,他的心靈總是不能平靜。
  
  這是罪嗎?他不知道,因為那只是他心底一道深深
  
  的痕跡,一個深深的烙痕。他沒有辦法抹去,那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這是罪嗎?上帝。
  
  他回到二樓的寢室,那是一間不到六坪大的房間,裡面只簡單的放著書桌、書架、床、衣櫃和一張椅子,像每一個神父一樣的補實、簡陋。
  
  在書桌前坐下,拿起書又放下,今夜是絕對看不下書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經文,深呼吸幾次——他決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遠的理工校園吧!他不想讓這種如波濤般洶湧的感情一直纏繞著他,如果他不離開寢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個網。
  
  他換了一件普通襯衫,一件西褲——啊!外表看來,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實像征神父的只不過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還是那麼俊拔,還是那麼流灑——只不過,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氣質、他的書卷氣,以及他的性格也更顯得完善。
  
  房門響起來,住在他隔避的陸神父探進頭來。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陸神父說。
  
  客人?斯年心中一陣戰慄,是蕙心?不,不,不會是,一定不會是蕙心,這不是她的個性。
  
  「謝謝,我立刻下樓。」斯年說。
  
  陸神父微笑地離開,斯年匆匆走到樓下,在極短的時間裡,他將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會客室裡,他見到費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實在瞭解她。
  
  「是你們?我還以為是教友。」斯年說。
  
  「我們不能來?」文珠壓低了聲音,她是爽朗不拘小節的人,但在教堂裡,她也覺得拘束。
  
  「不,我很歡迎。」斯年微笑。
  
  他還是笑得那麼漂亮、那麼燦爛,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來跟以前一模一樣。」費烈說。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個斯年該有多好。」文珠說。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靜地。
  
  文珠皺皺眉,看費烈一眼。
  
  「蕙心見過你了,是吧?」費烈說。
  
  斯年看著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訴了費烈的。
  
  「我當然要告訴費烈,我們是老朋友,又都關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詞。
  
  「你們關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獻給天主的人,我已不屬於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們說這樣的話,斯年。」文珠甚為不滿。「我不管你到底屬於誰,總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個斯年已死了。」斯年說。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罵。
  
  「文珠。」費烈制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說了些什麼?她看來情緒低落。」
  
  「我們沒說什麼。」斯年平靜地搖頭,他怎能不表示平靜呢?「我們只是打招呼,互相問候。」
  
  「傅斯年,你真殘忍!」文珠盯著他。「你懲罰了蕙心六年,難道還不夠?」
  
  「錯了,文珠,我不懲罰誰,我也沒有資格,只有
  
  天主可以,」斯年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說。」
  
  「還說不懲罰?你回到香港——我們都嚇了一大跳,世界那麼大,為什麼一定要回來?」文珠的聲音提高了。
  
  「因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應該調回來的。」斯年說:「如果嚇了你一跳,我只能說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氣,」費烈打圓場,「你這樣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說。
  
  「那麼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費烈看看四周,他擔心文珠火爆的脾氣。
  
  三個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過教堂旁邊的小庭院,走到馬路上。
  
  黃昏後,漆鹹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行人,車輛不算多,越過馬路,他們很自然地朝理工學院走去。
  
  「你在理工學院開什麼課?」費烈打破沉默。
  
  「社會學。」斯年說。
  
  「社會學?」文珠叫起來。「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後來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會學。」斯年有一種永恆平靜的外表。「教會只允許我們念一些與教會工作有關的科目。」
  
  「可以自費去選擇課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沒有錢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說些什麼,但又自動打住。
  
  「神父必須放棄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費烈說。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蕙心?」文珠立刻說。
  
  斯年微笑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為什麼不說話?」文珠盯著斯年。
  
  「你要我說什麼?」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里?
  
  「文珠,何必為難斯年?」費烈溫和地制止文珠。
  
  「對了,到目前為止,你們還沒有說來找我的目的。」斯年問。
  
  「看看你也不行嗎?傅神父只能讓教友看的嗎?」文珠針對著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滿。
  
  「當然行,」斯年笑。「你怎麼對神父有這麼大的敵意?」
  
  「不是對所有的神父,只對你。」文珠坦率地。「你知道嗎?我覺得蕙心好可憐。」
  
  「可憐?她是個女強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卻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
  
  「女強人個屁,」文珠仍是氣起來就口不擇言,不管斯不斯文,禮不禮貌,「她無可奈何。」
  
  「不要這麼說,文珠。」費烈搖搖頭。
  
  「文珠說得對,人活在世界上,誰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沒有人能避免。」斯年說。
  
  「你們本來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搖搖頭,不再說話。
  
  「蕙心八月底去紐約,九月開始在哈佛上課。」費烈吸一口氣說。
  
  「她終於是要進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無可奈何的,無法選擇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較瞭解蕙心的心情,「甚至她當老總也只不過是順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麼?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只有當老總。」
  
  「以她的條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對象。」斯年想一想,終於說。
  
  「當然,想追蕙心的男人可以從中環排到銅鑼灣,只是蕙心連眼尾都不掃一下。」文珠大聲說。
  
  「你怎麼不說排到官箕灣?」費烈忍不住笑。
  
  「蕙心又不是普通俗艷的女人,哪兒有那麼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揚一揚頭。「庸俗的男人是不敢來排隊的。」
  
  「你總是有理。」費烈說。
  
  「當然。其中有兩個——晦!追得好緊,」文珠孩子氣地故意說:「一個叫李柏奕,連我們都覺得他的氣質很像斯年,另一個卻是當年追蕙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學成歸來了,可以說是鼓其餘勇,捲土重來。」
  
  「說得活像電視裡的電影廣告。」費烈說。
  
  「對了,我正有意開家廣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我發現自己有這方面的天才。」
  
  「這是好事,你也可以創一個局面出來,你有這能力的。」斯年說。
  
  「是啊!我還計劃把李柏奕挖過來幫我,蕙心說他能力非常強。」文珠越說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廣告的?」斯年似乎是隨口問。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級的廣告公司,是剛從美國總公司調來的老闆。」文珠說。
  
  斯年點點頭不再出聲。
  
  「其實——撇開以前的一切不說,斯年,我覺得你和蕙心還是可以做個朋友。」費烈很小心地說:「你們能夠確定彼此是談得來的人,是不是?」
  
  「當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只要蕙心願意和現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願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說。
  
  「錯了,你們不瞭解蕙心,她不會願意的。」斯年說。
  
  「你怎麼知道?你瞭解?哈!你根本沒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開心地,「這回可被我抓住語病了。」
  
  「明天晚上我們已約好蕙心吃飯,在文珠父親的淺水灣別墅,希望你也來。」費烈認真地說。
  
  「明天晚上?」他心巨震,淺水灣別墅?
  
  「別告訴我你有事,」文珠立刻打斷他的話,「如果你不來,我不再理你這個人,不論你是斯年也好,傅神父也好,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斯年心中是亂得一塌糊塗,可是他不能表現出來,淺水灣別墅,那不正是當年他和蕙心感情開始的地方嗎?
  
  「文珠,家瑞改不了你的霸道?」斯年只能這麼說。
  
  「別顧左右而言他,」文珠怪叫,「你一定要來。」
  
  斯年看看文珠,看看費烈——他看到的是朋友真誠又殷切的盼望,於是,他點點頭。
  
  「我沒說過不去。」他說。
  
  「好,我五點半來接你。」費烈立刻說。他看來非常、非常開心。
  
  他們真是好朋友,真是。
  
  斯年再點點頭。他知道,今夜伯難以成眠了,本已紊亂的心,更是亂得不可收拾。明天要見蕙心,而且還是重臨舊地,唉!這是命中注定的嗎?
  
  「先聲明,不許穿神父袍!」文珠說。
  
  「要穿西裝嗎?」斯年開玩笑。
  
  「神父可以穿西裝?」費烈問。
  
  「沒有什麼明文規定不可以,」斯年說,「但幾乎沒有人穿,我們可以穿普通衣服。」
  
  「牛仔褲?」文珠開玩笑。
  
  「可以,我常穿它做些園藝工作。」斯年說。
  
  「還記得嗎?我以前說你是全香港中穿牛仔褲穿得最帥的男士。」文珠說。
  
  「不記得了。」斯年搖頭。
  
  是真的不記得,他心底深處惟一留下的烙印,永遠難以去的只是蕙心和蕙心的一切。
  
  「明晚在海邊BBQ,」文珠說,「像以前一樣。」
  
  以前?唉!斯年只能沉默。
  
  「還有些什麼人?」他問。
  
  「我啦,家瑞啦,費烈夫婦啦!蕙心啦,還有你。」文珠一口氣說完。
  
  「為什麼不請李柏奕?或——那助教?」斯年說。他已記住了李柏奕的名字。
  
  「為什麼要請他?我和他沒交情。」文珠說:「還有那個任哲之,以前我就認定他沒希望。」
  
  「人多不是熱鬧些?」斯年說。
  
  「我只請老朋友。」文珠搖搖頭。
  
  老朋友,是的,明晚將是一個老朋友的聚會。
  
  「蕙心知道我要參加?」斯年問。
  
  「你擔心什麼?怕她不見你?」文珠笑。
  
  「不——希望不要引起她的震驚。」斯年說。
  
  「別小人之心了。」文珠不以為然地說:「今天的蕙心貴為總經理,人家會大驚小怪嗎?」
  
  「那——就好。」斯年說。
  
  「斯年,我很好奇。」費烈突然問:「平常你們在教堂裡做些什麼工作?」
  
  「教會的一切行政啦,對外的活動啦。」他慢慢地說:「因為我要教理工,所以每星期只負責一堂的彌撒,另外還有一個聖經班。」
  
  「不算太忙。」費烈點點頭。
  
  「喂!那個地方和你以前寶雲道的家差得太遠了,你——住得慣嗎?」文珠問。
  
  「別的神父能住,我當然也能,」斯年笑,「我們主教的宿舍也差不多是這樣而已。」
  
  「哦——」文珠聽後呆愣了片刻。「可是電影裡的紅衣主教——」
  
  「那是電影,而且是幾百年前的。」斯年說:「現在的教會不同了,我們要走在社會前端,和人群打成一片,而且要深人社會。」
  
  「難怪你改念社會系。」文珠搖頭。「你對這些工作有興趣嗎?」
  
  「有,有很大的興趣,」斯年說,「我們正計劃興建更多的養老院,這是目前香港最缺乏的,而且是政府比較忽略的福利措施。」
  
  「真悶,難道你一天到晚只想這些?」文珠叫。
  
  「這是我的工作,不想怎麼行?」斯年反問。
  
  「你想過蕙心嗎?」文珠問。
  
  斯年一震,繼而沉默了。
  
  「我告訴你,蕙心可是常常提起你,我相信她是時時刻刻想著你的,告訴我,你有什麼感覺?」
  
  文珠咄咄逼人。
  
  「我——」斯年無言。
  
  「很抱歉,很遺憾,是不是?」文珠透一口氣。「我實在不想跟你發脾氣,但,看到了你又忍不住!」
  
  「文珠——』」費烈搖頭。
  
  「我明白。」斯年點點頭。「或許——當年我是做得絕了一點。」
  
  「那——你可後悔?」文珠追問。
  
  斯年——可為當年之事後悔?
  
  蕙心和家瑞下班後一起到文珠的淺水灣別墅,這不過是一次普通聚會,不必緊張的,可是——她心裡就是好緊張,好像是第一次赴約一樣。
  
  赴約?她自己也笑了起來。全是老朋友,赴誰的約呢?講好了今天沒有陌生人的。
  
  她在去淺水灣的路途中,一直沉默著。
  
  經過花園的時候,已可以聽見文珠的笑鬧聲,這種場合有文珠在就不會出現冷場。
  
  家瑞笑看搖搖頭。
  
  「文珠就是這個樣子,天大的事笑幾聲也就算了,」家瑞說,「她從不為難自己。」
  
  「這是她的聰明,也是她的福氣。」蕙心由衷地說。
  
  家瑞沒再出聲,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文珠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直奔蕙心面前。
  
  「來得這麼遲,我還真怕你黃牛了!」文珠叫。「來,來,看看誰來了?」
  
  蕙心上前兩步,看見穿著便裝的斯年坐在那兒。
  
  「嗨!斯年。」她努力使自己平靜著打招呼。
  
  斯年微微一笑,點點頭。
  
  「是不是?全是老朋友,沒有一個陌生人。」文珠眨眨眼睛又作個鬼臉。
  
  「斯年肯來,我很意外。」蕙心淡淡地。
  
  「神父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神職之外,其他的和普通人是一樣的。」文珠說:「他為什麼不肯來?」
  
  蕙心看斯年一眼,沒有出聲。
  
  「其實除了不能結婚,不能做壞事之外,斯年什麼都能做。」家瑞也說。
  
  「費烈他們怎麼還沒來?」蕙心轉開了話題。
  
  「費烈要回家接太太,你知道這個時候最容易塞車,他最快也要四十分鐘才能到。」家瑞說。
  
  「我們——又要在海灘BARBQ?是嗎?」蕙心走向窗口。
  
  她是故意避開斯年的,她心中矛盾又緊張;似乎早有預感似的,她會見到斯年。
  
  「當然,傭人巳替我們預備好了,」文珠也跟了過來,往窗邊指一指,「喂!怎麼不坐過去跟斯年聊天?」
  
  後半句話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你認為我們還有什麼可聊的?」她問。「我真的不知道他會來,真的。」
  
  「如果知道了,你會怎麼樣?不來?」文珠問。
  
  「也許。」蕙心壓低了聲音。「事已至此,再多見凡次面又能如何?改變不了事實的。」
  
  「至少你們還可以做朋友。」文珠說。
  
  蕙心搖搖頭,再搖搖頭。
  
  「很難,以前的感受巨變,環境也不同了,真的很難再做朋友。」惠心說。
  
  「偏見,我不相信你們不能再做朋友。」文珠十分不以為然地。「斯年也認為可以。」
  
  「他——他是這麼說的嗎?」蕙心意外地。
  
  「是啊!昨晚我們去他宿舍找他,一起到理工學院散步,他下學期將在那兒教書。」文珠說。
  
  蕙心皺皺眉,似乎在沉思。
  
  「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以後不再約他就是,誰叫他去做神父的?」文珠稚氣地。
  
  「剛才還說神父和普通人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同呢!」蕙心笑。「他也是你們的朋友。」
  
  「不是你們,是我們大家。」文珠瞪著蕙心。
  
  「是,是我們大家的朋友。」蕙心笑。
  
  「終於不拒絕他是朋友了吧?」文珠也笑了。
  
  「不過——要給我一點時間。」蕙心說:「從再見到現在才三天,我沒有心理準備。」
  
  「行!我再給你三天的時間,」文珠拍拍她,「以後我們可以常常來個老朋友聚會!」
  
  「斯年哪有這麼多時間?」蕙心問:「他不要替教堂工作嗎?」
  
  「還是要,可是不忙。」文珠說:「尤其他是新報到的,很多事都還沒交給他。」
  
  蕙心又沉默了,她望著窗外的海灘,彷彿在沉思。
  
  「蕙心,文珠,怎麼不過來坐?」家瑞在後面叫。
  
  「來,我們過去,」文珠拖著蕙心,「免得那些男士們說我們小氣。」
  
  「好。」蕙心平靜地走了過去。
  
  文珠坐在家瑞旁邊,她很自然就坐在斯年旁邊。
  
  很奇怪的,她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就像當初和斯年約會時一樣,既緊張又溫馨。
  
  「剛才你們在窗口說些什麼?」家瑞問。
  
  「講等會兒燒烤的地方。」蕙心搶著說。她怕口不擇言的文珠亂說話。
  
  「等費烈夫婦來我們就開始,」文珠拍拍手,「就像六、七年前一樣。」
  
  「不可能完全一樣,至少我的身份不同了。」斯年說。半垂著頭不看任何人。
  
  「但是我們還當你是斯年,人是不會變的,變的只是稱呼而已!」家瑞說。
  
  「是啊!變的只是稱呼。」文珠附和著。「蕙心,你說是不是?嗯?」
  
  蕙心迅速看斯年一眼。
  
  「是!」她只簡單地回答。
  
  一個傭人出來,對文珠講了兩句話。文珠拍拍家瑞的手,站了起來。
  
  「走,家瑞,我們去幫三姐的忙,」她說,「她叫我們去看看食物夠不夠。」
  
  「我也去幫忙——」蕙心迅速站了起來。
  
  「你是客人,哪輪得到你幫忙?」文珠推她坐下。「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蕙心只好坐在那兒,神情卻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邊說。
  
  「不,不,怎麼會呢?」蕙心有點慌亂。「我只是想——女人去幫忙或許比較適合。」
  
  「蕙心,對以前的事——我後悔自己做得太絕。」他誠懇地說:「那時自己太衝動了!」
  
  「已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說。
  
  「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他說。
  
  「我也不對,做錯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許那時太年輕,不會避開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沒有錯,」他透一口氣,「你沒有理由為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她說。
  
  「什麼情形?」他很意外。
  
  「一個值得珍惜的異性朋友。」她搖頭。「可惜那時候我太驕傲、太自我,不明白這道理。」
  
  「人是漸漸成長、成熟的。」他說:「沒有人在小小年紀就會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嗎?」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麼,」他淡淡地笑,「我講的是真話,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這六年來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許多道理,也得到許多教訓。」她說。
  
  在斯年面前,她是絕對坦白的,他們之間曾有感情,還有什麼話不能講呢?
  
  「這也可算是一種人生的經歷。」他說。
  
  「可惜代價太大。」她無奈地。
  
  「你——恨我?」他考慮一下,問。
  
  「不,絕對不,」她望著他,「我只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傷害了你。」
  
  「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小氣,鑽進了牛角尖,」他感歎,「人最無藥可救的就是鑽進牛角尖。」
  
  「總之——事情已經過去了,誰是誰非都不重要,」她說,「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是朋友。」斯年滿灑地笑。穿著便裝的他,一如當年的吸引人,一如當年那般出色。「我們應是最瞭解的好朋友,對不對?」
  
  「對。」蕙心笑得很開心。「以後——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們一樣。」
  
  「當然。」斯年點頭。「正如他們所說,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樣。」
  
  「我現在說歡迎你回來,會不會太遲?」她說。
  
  「永遠不會。」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從後面走了出來。
  
  「你們在講什麼悄悄話?」文珠叫。
  
  「講你。」蕙心笑。
  
  剛才一陣短短的談話,巳拉近了斯年和蕙心的距離,至少他們能夠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8然。
  
  「講我?斯年,神父是不說謊話的,剛才是不是在講我?」文珠立刻轉向斯年問。
  
  「講你、講家瑞、講我,也講蕙心。」斯年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不是嗎?」
  
  「嗯——我總覺得你們表情有點——有點暖昧。」文珠笑。「不只講大家這麼簡單。」
  
  「文珠,」家瑞皺眉,「你怎麼可以這麼講?別忘了斯年現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樣?我講的是我真實的感覺嘛!」文珠癟癟嘴。「我又沒有說謊。」
  
  「你總是口無遮攔。」家瑞說:「這麼說會讓斯年尷尬的,你不知道嗎?」
  
  文珠聳聳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後不亂講話就是了,」她對著斯年,「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斯年微笑。「你也該考慮蕙心的尷尬。」
  
  「蕙心不會,我最瞭解,」文珠大聲說,「蕙心永遠心胸坦蕩,大度大量的,她不會這樣小氣。」
  
  「好像真的很瞭解嘛!」蕙心說。
  
  又談了一陣,聊了一陣,費烈夫婦來了,於是他們移師海灘,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來,火也生好了。他們所要做的事,只是把食物放在燒烤爐上。
  
  「今天最精采的食物不是燒烤,而是我涼拌的蔬菜沙拉O』」文珠宣佈。「我托人從加州帶回來的小豆芽,你們一定喜歡吃。」
  
  「又是那種像頭髮一樣細的芽菜?」費烈問,「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吃!」
  
  「不許挑剔,只許捧場,」文珠插著腰微笑,「還有拌磨菇、涼拌通心粉,還有加州紅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問。
  
  「夏天吃燒烤火氣大,當然要多吃些涼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還特別托人從台北替我帶回麻辣牛筋和麻辣涼粉,擔保是一流的。」
  
  「怎麼不順便帶一點紅油耳絲?」費烈問。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腦袋,「沒關係,下星期我再叫人帶過來,我們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費了,」斯年抬起頭。「文珠,這麼多錢該幫教會做點事。」
  
  文珠、費烈,甚至蕙心都驚訝地望住他。
  
  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擲萬金的豪氣,從來就沒把金錢放在眼裡過,如今,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著我做什麼?」斯年問。
  
  「你實在變得太多,太多,」文珠搖搖頭,「講的話就像一個陌生人講的。」
  
  「我只是努力去做好一個神父,」斯年淡淡地笑,「我說過,以前的斯年已經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慮一下,說:「我們是奉獻,不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環境和條件,完全沒有理由這麼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過更好的生活。」費烈說。
  
  「神職人員是沒有自我的,以前屬於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棄,」斯年平靜地說:「我的財產已全部奉獻給教會,我只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文珠搖頭,歎息。「你好傻。」
  
  「這是個人觀點與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轉頭望一眼蕙心,她定定地凝視著烤爐,火光映得她臉上紅撲撲的,輪廓深淺有致,十分生動,只是——眼神是呆滯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陣抽搐,一陣疼痛,這全是為了他,不是嗎?看來他回香港的決定錯了,他——他——只想更接近蕙心一點,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較安慰,雖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動,可是——他更不能說謊,在看見蕙心的一剎那,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
  
  蕙心——哎!這麼好的女孩,他們真是注定今生無緣,他們的緣分——可會續在下一輩子?
  
  「蕙心,可以吃了,」文珠叫,「你在想什麼?你烤的東西已經焦了。」
  
  「啊——」蕙心如夢初醒。「我比較喜歡吃焦一點的食物,香一點。」
  
  費烈夫婦互看一眼,他們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發現蕙心的恍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來,我的給你吧。」家瑞非常的善體人意,他也是主人啊。「我們交換。」
  
  「不必,不必。」蕙心漲紅了臉,她絕對不願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憐憫。「我喜歡焦的,真的。」
  
  斯年猶豫一下,沒說話,緩緩地把自己的烤叉遞了過去,不理蕙心同不同意,就換下了蕙心的,他做得那麼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蕙心,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謝謝你。」她紅著臉低聲說。
  
  斯年只是微微一笑,開始吃蕙心燒烤的那份。
  
  好半天,蕙心才從激動中平復自己,拿著斯年的那份烤肉發呆,她實在是捨不得吃,她彷彿能覺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現在為時已晚,後悔也沒有用。
  
  「哎——」費烈打破沉默。「星期六我想請全體到我們家去玩,然後吃晚飯,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個有意見。
  
  「星期六我沒空。」蕙心立刻說。
  
  「不許不去,這麼多年,我們第一次請客,還是原班人馬,不能不給我面子。」費烈誠懇地。
  
  蕙心思索一會兒,不再出聲。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輪到我主持彌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說。
  
  「那改成星期五,」費烈想也不想地,「我們自然不會令你為難。」
  
  「好,我一定到。」他終於點頭。
  
  蕙心慢慢吃著食物,剛吃完一塊,斯年又遞過來第二塊烤好的,他十分照顧蕙心,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復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覺——好得不能再好,蕙心全身都緊張了起來。
  
  是不是——還有一絲希望?
  
  就在這源隴的喜悅中,時間過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爐也關上了,於是大家坐在海邊,喝著冷飲,享受著海風。
  
  大家都沒說什麼話,費烈夫婦靠在一邊,家瑞與文珠也坐得很近,只有斯年和蕙心各自孤單地坐著,蕙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覺,但——她強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歲。
  
  夜漸漸深了,海灘上也更涼了。
  
  「我們——該回去了,」斯年最先提出,「太晚回去,不太方便。」
  
  「好,我們送你。」費烈說。
  
  「我送斯年好了。」蕙心突然說,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蕙心——不是這種個性的人。「我住跑馬地,反正要到隧道口,你們住中區山頂的就不必統路了。」
  
  「好,由你送斯年最好。」文珠笑。
  
  蕙心也不解釋什麼,大家一起往外走,各自上了停在前院的車,陸續駛出馬路。
  
  「你的車——很好。」斯年找出話題。
  
  「遠不如你以前那輛四五1跑車。」她由衷地。
  
  「你還記得那輛車?」他意外地。
  
  「我記得以前所有的事。」她說:「那是不容易忘記的,是不是?」
  
  「是,甚至做了神父的我。」他說。
  
  「我相信這對我們倆是種懲罰,懲罰我們的剛愎自用。」她苦笑。
  
  「不要這麼說,」他搖頭,「我做神父並不是懲罰,而是我心甘情願的奉獻。」
  
  「我知道,或者——我說錯了!」她立刻改口。
  
  「我想——如果你願意,星期五可以帶李柏奕或那位助教去費烈家。」他說。
  
  蕙心驚訝地望住他,他什麼都知道?
  
  「不,費烈只請老朋友,原班人馬,他們不是!」她說:「而且——我從沒邀請他們,我們認識的日子還太短。」
  
  「時間不是問題,是吧!」他說。
  
  「對我來說,是問題,」她搖頭,一語雙關的,「交『老朋友』的時間已過,如今我沒有從頭開始的興趣。」
  
  斯年沒出聲,顯然是聽懂了。好一陣子,才說:「我抱歉!」
  
  他似乎有點黯然。
  
  「我有資格怨誰嗎?」她苦笑。
  
  然後,一陣子沉默,車駛過海底隧道。她送他到玫瑰堂的門前。
  
  「星期五見,斯年。」她凝視他。
  
  他考慮一下,慢慢地說:「我想你該叫我傅神父。」
  
  蕙心一愣,神色變了。「是,該叫傅神父的。」她立刻改口。她是沒有辦法改變既定的事實。「我抱歉。」
  
  斯年下車,也回頭凝視她半晌。
  
  「星期五見,蕙心。」他的聲音竟然嘶啞了,他——的內心也在做劇烈掙扎吧?
  
  她一咬牙,汽車疾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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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1: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蕙心過了非常忙碌的兩天。
  
  公事忙,公事上的應酬也忙,加上來來往往要見她的人又特別多,還要打點受訓前的事,似有千頭萬緒纏著她,她覺得心靈負荷過重,巳到了承受不了的地步,她怕自己要瘋了。
  
  當然,主要的原因是在心裡。斯年近在降尺,但在感覺上,卻遙遠得猶如永遠到不了的天邊。
  
  費烈請客的日子到了,早上他已打電話來提醒過。蕙心有自知之明,所以先說好了可能到得晚些,因為太忙。
  
  費烈托她去接斯年,她無法推辭,想去又伯去,最後還是答應了,約好了六點半在玫瑰堂外。
  
  然後,她接見一些客戶,又開了一次廣告會議,還做了一堆案頭工作,直到抬手一看,自己不禁嚇一大跳,怎麼已七點了?
  
  七點?那麼六點半等在玫瑰堂門外的斯年呢?
  
  她又急、又氣、又懊惱,匆匆拿起皮包,連埋怨秘前走。」
  
  「我知道,謝謝你,家瑞。」她由衷地。「我會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我不會為難自己。」
  
  「那就好了。」家瑞笑起來。
  
  甲板上另一頭的文珠找不到家瑞,正揚聲怪叫著。
  
  「家瑞,你在哪裡?」她叫:「來幫忙調酒啦9」
  
  「你要不要一起過去?」他問。
  
  「我再站一會兒,你先過去。」蕙心搖頭拒絕。
  
  家瑞走了,只剩下慧心倚著欄杆,極目遠望,薄薄的絲襯衫迎風吹動,顯出她苗條纖柔的身材,站了一會兒,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是家瑞去而復返?
  
  轉頭望望,竟然是斯年。
  
  「啊!」她淡淡地招呼,又把眼光放得好遠。
  
  「怎麼不進去喝點飲料?」斯年站在她背後。
  
  「不想喝!」她動也不動。
  
  「是不是有點不開心?」他再問。
  
  「我很好,非常好。」她立刻緊張地說:「沒有什麼摹值得我不開心的/
  
  他沉默一陣。
  
  「來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斯年說。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她說:「我相信你是看錯了。」
  
  「剛才——家瑞對你說了什麼?」他問。
  
  「讓我及早準備去美國受訓的事。」她說。
  
  「決定去了?」他問。
  
  「本來就決定去,去唸書、受訓,有什麼不好呢?」她的臉色顯得很冷。
  
  「是,唸書很好,我重回哈佛時也有這種感覺,」斯年說,「不過——學校依舊,人事全非。」
  
  「我以前沒去過哈佛,不可能有那種感覺。」她說。
  
  斯年沉默了,他的確發現她的改變,是因為剛才他說的話?
  
  「對不起,我先進去。」她垂著頭側身走過去。
  
  斯年沒有跟過來,當然,他不該再跟來的。
  
  「蕙心進來了,」文珠叫,「你和斯年好像在輪流轉,他出去你進來,你進來他就出去,你們在玩什麼遊戲?」
  
  「我剛才在吹風,」慧心淡淡地,「現在口渴。」
  
  「斯年,你現在吹風,什麼時候口渴?」文珠提高了聲音,又笑又叫。
  
  斯年沒回答,卻慢慢走進來。
  
  「現在已經口渴了。」他說。
  
  蕙心拿了一杯酒,很自然地坐在費烈夫婦旁邊。
  
  斯年轉頭看了一下,坐在家瑞那兒,兩個人彷彿是——一貼錯了門神似的。
  
  「坐在慧心那邊去,」文珠推推他,「快去。」
  
  「分明是為難我,為什麼不能坐這兒?」斯年微笑。「文珠,你還是像小孩子一樣。」
  
  「至少不像修女!恐伯當不了三天,修女院的牆就會被她打穿,她穿牆而出,還俗去也。」家瑞幽默地說。
  
  「當然,當然,因為你沒有當神父啊!」文珠笑著看看丈夫。
  
  「這麼說——是不是蕙心也該當修女?」家瑞看慧心一眼,她只是淡淡地望著遙遠的海平線。
  
  「是啊!是啊!不如建議蕙心找斯年隔壁的修女院去做修女,那不是——」文珠笑得好開心。
  
  「玩笑不能開得太過分,」斯年認真地,「尤其牽涉到第三者。」
  
  「慧心是第三者?」文珠小聲尖叫。「你憑良心說,蕙心是第三者?」
  
  斯年沒有出聲,只是半垂著頭,也沒什麼表情。蕙心一定聽見了,她的臉有點變色,卻沒把頭轉過來。
  
  「當年你們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認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飄向慧心,他看見她變了色的臉,又看見她眼中的難堪,心中一陣波動。
  
  「是,我不否認。」他沉聲說。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著腰瞪著眼。「說了一大堆,其實你心裡還是愛慧心的,對不對?」
  
  「那是以前——」斯年的話還沒說完,巳被文珠推到蕙心那兒。
  
  「我們大家都出去,讓他們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贅烈夫婦快步出艙,只留下斯年和蕙心,兩人都很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蕙心先打破沉默。「很抱歉,令你尷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氣。」斯年搖搖頭。
  
  「或者——我們是不該再見面的。」蕙心感歎。
  
  「這有什麼關係?說真的,蕙心,我們還是好朋友。記得嗎?在比利時教堂我們曾說過的話。」他說。
  
  「我不大記得你當時是怎麼說的,」她搖搖頭,「當時太意外、太傷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頭。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選擇。」蕙心微笑。「誰也不能勉強誰,尤其是感情方面。」
  
  「是的,你說得對。」他說。
  
  他們之間的談話一直很空洞,很不著邊際,誰也不敢觸及中心。
  
  「所以——見著我時你不必為難,也不必難堪,只當我是文珠、費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說。
  
  「我會,我一定會的。」斯年的反應幾乎是機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難道當了神父都會如此?
  
  蕙心暗暗歎息,斯年的改變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當年的幽默、風趣、康灑、幾乎變成戴著斯年面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隱隱作痛,但——又能說些什麼?所有的事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還能適應香港的生活嗎?」她問。
  
  「還好,雖然離開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長的地方。」斯年說。
  
  「還記得那株草嗎?」她突然問。「那次在酒店,你叫一個金髮小男孩子送給我的。」
  
  「記得,它——還在嗎?」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確很適合它。它正欣欣向榮,已在窗台上變成二十幾盆了。」她說。
  
  「啊!真的?」他驚喜的。「你替它們分盆,是不是?你還種了什麼花?」
  
  「沒有,就只有這種悠然草。」她搖搖頭。「記得你在比利時教堂中對我說的『此心悠然』嗎?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謝謝你,蕙心,真是謝謝你。」他激動起來。「我沒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夠生根、生長,且欣欣向榮。」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們。」她望著他。「我不願看它們枯萎、死亡。」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手上,她一顫,同時也感覺到他的輕顫,震驚之下,連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說——謝謝。」他的聲音低沉而無奈。「慧心,我此生——無以為報。」
  
  「我不希望任何報償,真的,」她終於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麼——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說。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氣,有些事不能說忘就忘的。」
  
  「我瞭解,那是一段痛苦的過程,也——不一定會完全成功,不過可以試試。」他說。
  
  「我會試,不過——你成功了嗎?」她盯著他。
  
  他思索、考慮半晌,搖搖頭。
  
  「我並不能做得最好。」他說。
  
  「那表示你對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問。
  
  「我還會努力。」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兩人之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說話,只是任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進來。
  
  「你——八月底去紐約報到?」他突然問。
  
  「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她聳聳肩,又平靜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說得十分突然,「教會派我去的,到時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嗎?」她掩飾了內心的驚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紐約,他趕來相陪的情形一樣嗎?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的。先替教會辦一點事,再回哈佛辦我的事,」他說,「我還有手續末辦清。」
  
  「那——很好,或許到時候我們能見面。」她只能這麼說,不是嗎?
  
  「我一定會去找你。」他說得十分肯定。「我對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幫一點忙。」
  
  「先謝謝你。」她說。微笑已展露開來。
  
  他們看來——誰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謝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開心多了。
  
  文珠探頭進來,扮了個鬼臉。
  
  「喂!悄悄話講完沒有?我們要進來了。」她嚷著。
  
  「講完了,」蕙心微笑,「別作怪,進來吧!」
  
  「說了些什麼?能讓我們知道嗎?」文珠叫著。
  
  「是啊!讓我們分嘗一點快樂。」費烈開玩笑。
  
  「天機不可洩漏。」斯年也活潑起來。
  
  「好吧!就讓你們保存一點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說:「我們不追問了。」
  
  「也——沒什麼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紐約。」蕙心永遠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樣?」文珠整個人跳了起來。「不是騙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說謊?」斯年淡淡地。
  
  他們幾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展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似乎嗅到一點希望的味道。
  
  接連著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訓都是這樣的。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買的從箱子裡拿出來,曬一曬,把還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後再去買一點必需的。
  
  她又去辦簽證。日常的公事還得照辦,該見的人。該回的信、該簽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啟程的日子了。
  
  在辦公室批完最後一份公事,她抬起頭,揉揉發酸的後頸,長長透一口氣。
  
  她做事總是這樣的,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個人像是掏空了般,連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沒有。
  
  「沈小姐,『陳太太想見你。」秘書伸進頭來。
  
  陳太太?誰?她難道不知道巳過了下班的時間嗎?
  
  「叫她明天見老總,我太累了。」蕙心說。
  
  「但是——」秘書臉上有著奇怪的笑容。
  
  後面一個人立刻跟了進來了。
  
  「真是那麼累?連我都不見?」文珠插著腰。
  
  「啊!文珠,」蕙心啞然失笑,「怎麼自稱陳太太呢?」
  
  「我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陳太太?」文珠問。
  
  「當然是,只是我不習慣。」蕙心笑。「來接家瑞下班的,是嗎?」
  
  「你忘了明天是什麼日子?我是來替你餞行的。」文珠說。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現在也不流行餞行了,免了吧!」蕙心一連串地說。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面指一指。
  
  啊!費烈、家瑞,還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勞幾乎立刻就消失了,這真是沒道理的。為了斯年嗎?當然是斯年,除了他還有誰能令她振奮的。
  
  惹心的視線掠過斯年,沒有微笑、沒有招呼,但
  
  ——似乎已足夠了。
  
  「費烈,怎麼沒帶太太?」慧心問。
  
  「她有點不舒服,有孕的人都會如此的。」費烈說。
  
  「已經訂好了位子,我們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著。
  
  「去哪裡?要開車過去嗎?」蕙心問。
  
  「在文華。」家瑞答。
  
  又是文華,又是斯年——慧心心間翻滾著,一陣陣的波濤直湧上來,她自覺呼吸急促起來。
  
  「你們先去,我就過來。」她努力使自己平靜。「我還要整理一點東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嗎?我剛才看你在休息,才敢進來叫你。」文珠嚷著。
  
  「我——整理一點明天要帶去的文件。」蕙心垂著頭。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瞭解蕙心的內心。
  
  「我們先去,讓蕙心再做一點事,」他擁著文珠走,「她的確還有事要做。」
  
  蕙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轉身吩咐秘書也可離去,她獨自留在辦公室就可以了,她會自己鎖門。
  
  眼看著他們陸續離開,她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剛才那麼做會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那麼激動,是不可能跟他們一起走的。
  
  「文華」加斯年,有多少的回憶、多少的甜蜜與痛苦,她怎能不激動呢?
  
  匆匆把幾份文件放進公事包,環顧一下辦公室,熄了燈,鎖好門,就往外走。
  
  受訓回來,她可能不在這間辦公室了,老總退休,她幾乎是已被認定的繼承人。這是她個人事業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終覺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戀。
  
  人不能只顧著事業,是吧!她現在明白了,可借已經太遲,遲得不可能再換回。
  
  門口接待處坐著一個人,她無意看了一眼,啊——斯年,他怎麼還坐在這兒?
  
  斯年站起來,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華。」他是真誠的,語氣卻仍是那麼淡然。或者——他內心也矛盾。
  
  這一回,慧心真的無法再力持鎮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過去——可是他已失去了當年的霸道和強勁的氣勢,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沒有出聲,只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樓。
  
  事實上,叫她說什麼呢?似乎說什麼都不適當。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慮過,今天的場合或許我不該來,」斯年緩緩地說,「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只是有點意外。」她說:「尤其是去——文華。」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閃出一陣動人的光芒。
  
  「當年文華——的確和我有密切的關係。」他說「我」,不說「我們」。
  
  惹心不語,只是沉默。
  
  「再過一星期,我也去紐約。」斯年說。
  
  他今天的話似乎特別多,也許因為就要分離,又要像當年一樣在紐約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靜。
  
  可是誰能從他淡漠的外表看出來呢?
  
  「在紐約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說。
  
  她還是不出聲。
  
  他要做什麼,他去哪裡,讓她知道又如何?一點幫助也沒有。
  
  即使他們見面,談的也只是些表面問題,她不敢再對他期待什麼。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長些。」他再說。
  
  慧心還是毫無反應。
  
  「我在跟你講話,慧心。」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我聽見了。」她答。
  
  斯年皺皺眉,輕歎一聲。
  
  「你還在怪我,是嗎?」他問。
  
  「不,我尊重你的選擇。」她搖搖頭。「我怪的只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動容。
  
  「我們到了。」她指一指文華酒店。
  
  他只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尋煩惱,明知沒有用,何必再一次地。衝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們,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看見他們來,話題更多了。
  
  「是斯年自動留下來等你的,不是我們強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場。
  
  「我可以作證。」太太不在,費烈風趣多了。
  
  「其實不需要等我的,走過來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蕙心淡淡地笑。
  
  「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說。
  
  「那麼我該說,謝謝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
  
  各自叫了一杯飯前酒,文珠又嘰嘰呱呱地講起來,他們這一桌幾乎只聽得見她一個人的聲音。
  
  「蕙心啊!這是你和斯年舊遊之地,有沒有什麼感想?」文珠促狹地。
  
  「沒有感想,我心如止水。」蕙心說。
  
  「不信,不信,你剛才——」說到這兒,就被家瑞一把抓住,話也說不下去了。
  
  慧心默默微笑,明知她想講什麼,卻也不介意。
  
  「斯年,此次你赴美,到底是要辦什麼事?」費烈問。
  
  「我替教會辦三天事,是為了一個基金會。」斯年慢吞吞地說:「然後就回哈佛,辦的是私事。」
  
  「什麼私事?和慧心有關嗎?」文珠搶著問。
  
  「我是去拿文憑的,」斯年說,「當然,我會去看看她。」
  
  「你應該以老學長的身份帶蕙心到處逛逛。斯年。」費烈說。
  
  斯年把視線移向蕙心。
  
  「我怕沒什麼時間。」蕙心卻這麼說。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文珠永遠是熱心的。「你總要吃飯、睡覺,週末也放假,是不是?」
  
  「人家放假,我這超齡學生恐伯得加倍用功溫習。」慧心笑。
  
  「以你的程度,加上斯年這麼好的學長,不會有問題的。」文珠說。
  
  「哎——斯年,我最後再問你一次,」文珠鄭重地指著斯年,「你到底對蕙心還有沒有感情?你能不能還俗?」
  
  斯年低頭沉思一陣。
  
  「不能。」他顯然避開了第一個問題。
  
  文珠歎一口氣,不再說話。
  
  「蕙心,真要三個月才回來?」費烈問。
  
  「是的,這已是最快、最短的一個課程了。」她說。
  
  「我們會因你的暫時離開而變得寂寞。」費烈開玩笑。
  
  「在我們這小圈子裡,我不算是多話的。」惹心笑。
  
  「但是——總是若有所缺。」一向慎言的家瑞也說。
  
  蕙心看家瑞一眼,有點莫名其妙的感動。
  
  剛才家瑞也幫了她,是不是?
  
  「那麼我不去就是了。」蕙心淡淡地。
  
  「不去?」幾個人——除了斯年都一起叫了起來。「這麼好的機會,有什麼理由放棄?」
  
  「為了老朋友的若有所缺。」蕙心笑了。
  
  家瑞眼中光芒閃動,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那不行,這是你的一個大關鍵,不能因為我們的寂寞而令你失去機會,」文珠這次成熟得很,「我們等你。」
  
  家瑞點點頭,很欣賞太太這句話似的。
  
  「對,我們等你,」費烈也說,「不只等你,也等斯年,等你們倆。」
  
  惹心淡淡地看斯年一眼,他也正看著她,啊!他忘了自己神父的身份呢2
  
  「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反正我是大閒人。」文珠熱心地。
  
  「不必了,公司替我安排了車,有人接送,」蕙心說,「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實在真有點捨不得呢!」文珠說:「想想看,我們曾有多少次全體人員,一個不缺地聚在這兒?」
  
  唐心回來不就有大把的機會了?」費烈說:「斯年又不會離開香港的。」
  
  「那個時侯慧心是老總了,會有空嗎?」文珠說。她永遠是稚氣的。
  
  「我總是蕙心,不論是什麼職位,人是不會變的。」葛心笑。
  
  她感覺到斯年看她一眼,斯年——聽懂了她的話?
  
  她很滿意,真的。
  
  她不在乎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斯年。
  
  「好一個人是不會變的,斯年,聽見了嗎?」文珠og。
  
  斯年微微一笑。
  
  「你、我、他,」他接著文珠的話,「我伯誰變了呢?你看你還不是像小時候那麼頑皮?」
  
  「我的天,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文珠叫。
  
  「文珠,算了,」家瑞制止她,「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懂得這些話嗎?」
  
  「但是你們都不出聲,我可忍不住。」文珠悻悻地。
  
  「文珠果然像當年一樣。」費烈也說。
  
  然後,話題岔開了,大家談了些別的事情,又叫了食物,誰也不再提剛才談論的問題。
  
  所有的人當中,蕙心最沉默,可能是因離港在即,亦可能是身在文華,感觸頗多,她一直沒說什麼話。
  
  大家都吃完飯,在吃甜點了。
  
  「慧心,怎麼整個晚上你都不出聲?」文珠又來了,她最不放過蕙心。「是否我們招待不周?」
  
  「我聽你們談話不也很好?」慧心笑。
  
  「不行,我們當中誰都不許不說話,」文珠說,「你悶悶不樂,我們做主人的心裡會難受。」
  
  「別這樣,文珠,或許蕙心真的累了。」家瑞解圍著。
  
  「那麼大家一起走,蕙心也可以早點休息。」費烈說。
  
  沒有人反對,付了帳,大家一起往外走。
  
  斯年走在慧心後面,才出了門口,他就低聲問:「我送你回去,好嗎?」
  
  「我開車送你,反正你不在香港,車讓我用,等你回來再還給你。」斯年盯著她看。她心中一顫,無法抗拒地點點頭。
  
  是他提議送她回家的,是嗎?
  
  機場永遠是熱鬧的、亂哄哄的。慧心覺得很煩亂,沒有目標地浮來浮去,四週一個熟人也沒有。
  
  是應該沒有熟人的,昨夜的餞行有人說過要送她,斯年也不曾。斯年只是送她回家,很禮貌,很客氣地又把汽車開走了。那奔馳四五O跑車原是斯年的,拿去用幾天也不足為奇,斯年——是為了要拿車才送她回家的吧?
  
  她越來越弄不清楚了,斯年現在對她的態度是冷淡又曖昧的,說他無情?他似乎又有。說他有情呢?他的情況又不許可,真令她困惑又混亂,就像在機場這亂哄哄的環境裡浮來浮去一樣。
  
  她搖搖頭,多想無益,也別再等了,再等也不會有人來送她的,還是人關吧!到了裡面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等,沒有亂哄哄的人群——
  
  「慧心——」有人叫她。
  
  她轉頭,看見了家瑞。家瑞是個可靠又穩重的朋友,他不常出聲,但——總是及時地伸出援手,雖然那援手可能只是一點點友情。
  
  但對蕙心,這一點點友情,正是她所需的,而且已經足夠、足夠的了。
  
  「家瑞——」她驚喜地棄過去.忘情地緊握住他的手。「你沒說過要來的,是不是?」
  
  家瑞少變化、少表情灼臉上忽然顯出了一點特別的神情,像是扭泥,又像一一一在為倩。
  
  「我——反正沒事,就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他輕描淡寫地說。
  
  「啊——我已辦好了所有的手續,」蕙心不介意地放開他,她握住他的手是自然的,就像握任何一個不論男女的好朋友一樣。「不過,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文珠叫我轉告說她不來了,她約了人有事,」家瑞說,「費烈也要開會。」
  
  他沒提斯年,當然斯年已是神父。
  
  「其實也不必送,我已習慣了。」她淡淡搖頭。「若他們真的都來送了,我反而不好意思。」
  
  「我們——坐一坐?」家瑞問。
  
  「好。」蓋心和他一起坐在桔紅色的塑膠椅上。
  
  「我——問過斯年,他正好在主持一個聖經班,所以沒時間來。」他說,很誠懇地。
  
  「我從來沒盼望過他會來。」她黯然,「現在我們大家的環境已大不相同。」
  
  「你能這樣想,實在很好,」家瑞透一口氣。「我猜——斯年一定也很痛苦。」
  
  「我無法瞭解一個神父。」蕙心說。
  
  「外表他是一個神父,」家瑞想了一下,「但我相信他心中一定很矛盾。」
  
  「也許吧。」她搖搖頭。「他已在矛盾了,我不想再加重他的精神壓力。」
  
  「你說得對,」家瑞點點頭,「可是——我總有個奇怪的感覺,就是這件事彷彿還沒有完。」
  
  蕙心愣然,哪一件事還沒有完?
  
  「我不明白——」她喃喃地。
  
  「當然是你和他的那段感情,」家瑞正色地說,「我不相信這就是結束,這樣的結局太不圓滿。」
  
  「人生原不是十全十美的。」她傷感地。
  
  「我說圓滿,不是十全十美。」他堅持。
  
  「家瑞,我能對任何人抱著希望,但卻無法對一個神父埋怨,」蕙心苦笑,「如今我覺得我和他的距離已越來越遠了。」
  
  「你——可以不當他是神父。」家瑞說得奇怪。
  
  「但他的確是神父,我騙不了自己,」蕙心搖頭,「在此地那古老的教堂,我看過他穿黑色神父袍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
  
  「神父——究竟能不能還俗?」家瑞天真地問。
  
  「我想不能,這好像是新教宗才頒定的新規例,」蕙心說,「而且——就算可以還俗,他還是以前的斯年嗎?我的感覺能改變嗎?」
  
  家瑞沉默了,他實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永遠不會再想這件事,我不是還有相當不錯的
  
  事業嗎?」她笑,有淡淡的無奈。「也許——老總的位置只是我的一個墊腳石,我還能往上爬得更高。」
  
  「你想爬得更高?」他意外地。
  
  「我別無選擇。」她苦笑。
  
  「我總覺得你和斯年弄成這樣並非天意,有許多人為因素,陰錯陽差,所以——」
  
  「我想沒有所以了,」惹心打斷他的話,「事已至此,實在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家瑞沉默了半晌。
  
  「啊9我該進去了,」惹心猛地站了起來,「我們就在這兒道別了吧!讓我一個人人關。」
  
  「好。」家瑞眼光特別地凝視著她。「好好保重。如果有任何需要,打電話回來。」
  
  「謝謝,我會的,」她用力握一握他的手,「再見,很感謝你來送我,家瑞。」
  
  「一路順風。」他再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
  
  慧心如釋重負。
  
  第一,她不願跟別人談起斯年,這是她個人的事,不願讓外人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感受。再則,家瑞今天的突然到來,神色、眼光都十分特別,令她心中感受到一股壓力。
  
  她提起隨身的深咖啡色「辜瓷」帆布袋。大步走向出境口。
  
  就在她剛要邁人時,她聽見似真似幻,很微小但卻很清晰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在叫她的名字,「慧心」——那可是斯年的聲音?斯年?
  
  她霍然回頭,那麼多送行的人裡,遠遠地她一眼就看見了他,是斯年,他終於來了。
  
  「斯年——」她忘情地向他奔走,淚水已忍不住湧上眼眶,泣不成聲。
  
  冷淡的斯年也激動起來,他也向她奔去,就在她面前一步,他停了下來,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斯年——」蕙心一把抓住斯年的手,激動得全身發抖。「斯年——」
  
  斯年無言地輕輕拍著她。他也激動得厲害,他想擁她入懷,她畢竟是他刻骨銘心,惟一愛過的人,雖然因環境變遷,他說要忘懷過去,但那刻骨銘心的感情,卻是無論用什麼方法也抹不去的。
  
  「斯年——我沒想到你會來,」她吸一口氣,努力將眼淚止住,她不是流眼淚的女孩,她是沈蕙心。』『我曾盼望過,但沒想到盼望竟能成真,斯年——」
  
  他仍然拍著她,臉上神情是那麼複雜。
  
  「慧心,冷靜一點。」他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你就快上機了,冷靜一點。」
  
  慧心再吸一口氣,終於平靜了下來。
  
  今日的她,已能硬生生地壓住所有的感情,這是職業上的需要,也是年齡的增長,她完全成熟了,在二十八歲的今天。
  
  或許——現在開始,她不會再做錯事。
  
  「對不起,剛才我太衝動了。」她抱歉。
  
  「我瞭解的。」他只說瞭解。
  
  「剛才——家瑞來過。」一剎那的感情衝動後,她只想把話題扯得越遠越好。
  
  「我見到他了。」他說。
  
  「你們碰了面?他知道你來了叩她問。
  
  「沒有,我見到他匆匆離去,距離很遠,不方便打招呼。」他淡淡地說。
  
  」家瑞是最可靠的朋友。」她說。
  
  斯年凝視她一陣,笑了起來。
  
  「你不覺得家瑞的神色很特別?而且——文珠沒有來,費烈也沒有來。」-他說。
  
  「這——並不代表什麼。」蕙心不明白。
  
  「他也問過我來不來,」斯年還是微笑,「我們都不來,他便來了。」
  
  「這——有什麼不對?」蕙心問。
  
  斯年搖搖頭,再搖搖頭。
  
  「當然——沒有不對,」他顯然沒說真話,「家瑞是個可靠的好朋友。」
  
  慧心實在不懂,他這麼前言不對後語的,他到底暗示什麼?-但是沒有什麼時間讓她追問,、催她人關的廣播又開始了,這麼一點點時間,她實在不想講別人的事。
  
  「一星期後——你真去紐約?」她問。
  
  「是的,我會住在六年前我們住過的那間UnPlaza,就是聯合國大廈附近那一間酒店。」他說。「那邊的朋友已替我訂好了房間。」
  
  「我——那兒。」她心中又一陣輕顫,怎麼那麼巧?」或許——大家都難忘舊情?
  
  「那我們很容易碰面。」他安洋地笑了。
  
  「也不一定,一墾期後,我恐怕已去了哈佛大學。」她搖搖頭。
  
  「我只在紐約住三天,然後就去波士頓哈佛。」他說。
  
  她不語。
  
  她相信那一定會碰面的,他也到紐約,又會在波士頓哈佛——是上帝的安排嗎?但願是。
  
  「我大概還是念商業管理之類的科目,」她覺得彷彿沒有什麼話可說,「要到了紐約才知道。」
  
  「恐伯是一個特別科目。」他說:「哈佛常接受各大公司的邀請,安排一系列特別科目的訓練,-訓練他們的高級職員。」
  
  「也許吧。」她望著斯年,其他的事——都不再重要。
  
  斯年在面前,其他的事全都不值一提了。
  
  六年後,惹心最大的改變就在此吧?
  
  「我相信你一定會念得很好。」他說。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
  
  「我不能送你,或者——我來接你?」她說。非常的真誠。。「非常的認真。
  
  「不必了.那時你已經到了波士頓。」他微笑地說:「朋友會來接我,對你——我同樣的感謝。」
  
  「不要說感謝,是我自願做的。」她說。
  
  想起以前對他的漠視,對他的不關心,對他的不在意,她的心就發痛。她希望——有機會加以補償。
  
  「你——入關吧!」他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力握一握她的。「話是講不完的。」
  
  「是。」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紅了。
  
  「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不要想得太多。」他低沉溫柔地說。
  
  他的溫柔、低沉,啊!一如往日,誰說他不再是斯年?誰說的?
  
  「我——盡力。」她的眼淚掉下來。
  
  他輕輕地伸出手指,替她抹掉了。他——他還是只用一隻手指替她抹淚,他還是這樣。
  
  「傻女孩,如今你不再是二十二歲了。」他說。
  
  他叫她傻女孩——這彷彿是以前的稱呼,怎麼今天的一切又彷彿是昨日呢?
  
  是不是她在作夢?
  
  「斯年——」她的眼淚繼續往下滴落。「你盡快來,我——我等你。」
  
  「放心,一個星期之後。」他再拍拍她。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哪像是個神父?
  
  他是斯年,不是神父。
  
  「我等你,不要黃牛。」她用帶淚的眼凝視著他。
  
  他點點頭,扳轉過她的身體,推她入關。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就迸了境口,迷迷糊糊地就飛到了紐約,不過她的心是踏實的、安詳的,因為一星期之後斯年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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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1: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充滿了希望。斯年會來。
  
  然而斯年呢?眼看著蕙心人關,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臉也陰沉了下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黯然。
  
  他是要去美國?是會見到蕙心,但,那又能怎樣?他的身份是永不能改變了,他是神父。
  
  他慢慢地轉身離開,他覺得情緒低落,來與不來送她都是一樣的,來了,只是徒增傷感而已。然而慧心的眼淚——六年後的今天她仍然為他流淚,這——這——因心靈激動,他甚至沒有看見遠遠站在一邊的家瑞。
  
  家瑞——還沒有離開?他在等什麼?
  
  九月的紐約已有秋天的氣息,早已楓葉紅透,已有黃葉飄零,後院草地上的小松鼠也更加忙碌了,大地都在為冬天的來臨而做準備。斯年就是在這時候到來的。
  
  他拿著簡單的行李,穿著便裝就離開了機場。不會有人來接他,因為他沒有通知任何人,連蕙心也不知道確切的班次。
  
  紐約是舊遊之地,唸書時巳熟悉得很,何況目標那麼大,叫部車去就行了。
  
  下午五點多是交通繁忙的上下班時間,黃色的車裡伸出一隻手指懶洋洋地說:「一百美金。」
  
  斯年皺眉,不聲不響地走開。這些出租車司機專敲遊客的竹槓,明明二十元就可以到的距離,他們會以四倍要價,看準了這些沒人接的人是非坐不可,因為人地生疏嘛!
  
  斯年卻不上這個當,頂多坐機場的巴士出紐約,沒什麼辛苦的。
  
  他穿過人群朝巴土站走去,就在這時,一輛淺藍色的「歐斯莫比奧」汽車停在他身邊。
  
  「斯年,不算遲到吧?」車裡的薔心微笑著。
  
  慧心?是慧心?她怎麼知道他飛機的班次?她又怎麼會來接他?啊!慧心。
  
  他坐上車,第一次他顯得驚訝、意外和一絲難以瞭解的神色。
  
  「我沒想到你會來。」他口吻依然平淡,聽不出感情的波紋。「我沒有通知任何人。」
  
  「是家瑞通知我的,他總有辦法知道。」慧心笑。
  
  在紐約,她彷彿整個人都不同了,愉快而開朗,再沒有任何事困擾她了。
  
  「是家瑞。」斯年點點頭。心中流過一抹溫暖,老同學、老朋友的關懷究竟是不同些。
  
  「他只通知我時間。」慧心看他一眼。「當然,我該來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車代步。」
  
  「是,在美國沒有車就等於沒有腳。」斯年說。慧心沒有說話,在高速公路上直駛向紐約。
  
  「我——恐怕兩、三天後就要去波士頓。」她說。
  
  「我在紐約也只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說得十分自然。「我來開車。」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懷著什麼希望,又似乎知道這希望很有成功的可能,她到底是憑什麼這麼有信心呢?
  
  「其實——在紐約這三天我並不忙,只要見幾個教會同事,然後就可以走了。」斯年說。
  
  「我更閒,該見的人都見過了,該辦的手續也辦好了,但,我得三天後才能報到。」她輕鬆地說。
  
  他望著她半晌。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結伴逛逛。」他終於說。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澤西州看你那幢住著金髮惰婦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開玩笑了。
  
  「啊——你還記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記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臉色黯然。「那彷彿只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動一動,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他只是動一動,卻沒有真的去做。許多事是無可奈何的,的確是如此。ˍ『我只是記得,也沒什麼。「她誇張地揮一揮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擊。「
  
  「我抱歉,慧心。」他歎一口氣。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動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輕顫,「我怪自己。」
  
  「蕙心——」他激動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該——我該怎麼說呢?」
  
  這一剎那,彷彿又回到了六年前,他們心靈已合而為一的情況——但,這只是一剎那。
  
  他驚覺了自己在做什麼,立刻放開她的手,但那份激動和輕顫卻是真實的。
  
  蕙心也激動,也發顫,然而——她卻知道屬於她的只有一剎那,她想到「剎那即是永恆」那句話,剎那即是永恆嗎?人只能夠活在剎那中嗎?她懷疑l她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滿足於那一剎那,永不!
  
  她已過了做夢的年齡,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實實在在的,而虛無縹緲的剎那——唉!那只不過是小說中的名詞罷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使自己聲音恢復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風,我們去吃中國菜。」她立刻改變了話題。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離開香港一個星期,卻巳非常懷念了」她說,「尤其是香港的餐館,這兒——還沒有它一成水準。」
  
  「有一、兩家還不錯。」斯年也平靜了。
  
  「但菜式種類太少,無法選擇。」她笑。「我們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斯年微笑。「然後你就可以回去吃個夠。」
  
  「你會陪我?」她衝口而出。
  
  「這——我的身份不允許我每天進出餐廳的。」他說得極為婉轉,而且只說「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當然很願意陪你。」
  
  「不許黃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著笑了。
  
  「蕙心,你變得比以前活潑了。」他說。
  
  「活潑?你是指———老天真?」她說。
  
  「二十八歲的人怎能說是老天真?」他搖頭。「我說活潑就是活潑。」
  
  「我想——是這些年的經歷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氣。「我不看開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剛從比利時回來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變成如此不是全因為他嗎?
  
  「後來,我振作起來。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變不了事實。對嗎?那時我才二十三歲,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於是我再走到陽光下。」
  
  斯年仍是不語,他能說什麼呢?
  
  「我發覺那也是件容易的事,我只要令自己忙碌,我只要不思不想,像個行屍走肉,痛苦也就麻木了,人也沒那麼難過。」她又說:「於是我多說話,多點動作,多點微笑,其實我是個很不錯的演員,真的。」
  
  「慧心——」他的聲音暗啞,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了她一隻手。「慧心——現在即使我——我後悔當年所做的一切,也太遲了。」
  
  她沒出聲,眼淚卻是泊舊地流了下來,慧心——又為他流淚了。
  
  他永遠感動於她的眼淚。
  
  「慧心——」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重重吻著。「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你告訴我吧!」
  
  「我想——正如你所說的,後悔——已經太遲了。」她繼續流著淚。「屬於我們的機會,我們沒有緊緊抓住,如今真的太遲了。」
  
  「我——我不——甘心。」他終於逼出一句話。
  
  慧心沉默一陣,把手抽回來,用手背抹一抹眼淚。
  
  「過了隧道,就是紐約了。」她把話題扯得好遠。
  
  斯年呆怔半晌,醒覺自己剛才真情流露的失態。他雖是神父,但神父也是人啊!
  
  兩人都有點尷尬地不再說話,直到酒店。
  
  慧心把租來的車交給門童,就伴著斯年進去,登記好房間,是一九—一號,斯年回頭看蕙心從櫃檯拿回鑰匙,竟是一九一?號。
  
  是巧合?或是蕙心的安排?
  
  斯年不敢問,怕再次失態,他們搭電梯一直到了十九樓,找到自己的房間。
  
  「半小時夠你沖涼、換衣服嗎?」她問。「半小時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你回來休息。」
  
  「好。」他有點像逃走般的回到房裡。
  
  蕭心很快把牛仔褲、長袖襯衫換下來,穿了一套絲裙子,成熟女人穿絲裙子,真是另有一番風韻,非常董人欲醉。
  
  差不多半小時後,她走出房間,斯年也那麼巧剛走出來。啊!他穿上了西裝。
  
  斯年又穿上了西裝,風采如昔,甚至更勝於#日他的確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幾乎——認不出是你了。」她打趣地。「我沒想到你會再穿西裝。」
  
  「我不必整天穿神父袍來表示我的虔誠吧?」斯年也打趣起來。
  
  「我喜歡看你穿西裝。」她由衷地說,兩人並肩走向電梯。「你穿西裝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有型的一個。」
  
  「任哲之呢?李柏奕呢?」他半開玩笑。
  
  「啊——你知道他們?」她笑起來。「哲之是我以前的助教,是很好的朋友。李柏奕是夥伴,工作上的。」
  
  「他們兩個都有很好的條件。」他說。
  
  「是吧!」她漫不經心地。「香港現在有很多條件很好的男人,這不足為奇。」
  
  「蕙心——你該考慮他們。」存申梯下除時MI『匕晉口婆心地。
  
  「考慮什麼?」她看他一眼。「二十三歲那年沒結婚,我已經決定終生不嫁,只專心於事業。」
  
  他十分動容,二十三歲那年,那豈不是因為他?即使他是神父,卻也有那份驕傲和滿足感。
  
  「這麼做——豈不很傻?」走出電梯時,他說。
  
  「是你說過的,每個人這輩子裡至少會傻一次。」她笑。「這就是我傻的一次吧!」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開車到唐人街,在一個中國人管理的小停車場內,在管理員呼喝聲中把車停好。
  
  「紐約的中國人脾氣越來越壞。」他說。
  
  「算了,何必太計較呢?」她搖搖頭,把車匙交給管理員。「等一會兒還任意亂移動車。」
  
  「實在沒道理。」他搖頭。
  
  找了半天,決定在轉角上那家「蜀風」吃飯,看那「蜀」字,知道必定是四川菜。
  
  「才不一定呢!總之是中國菜,已不分哪一省的。」蕙心笑。「是紐約式的中國菜。」
  
  「春卷比告羅士打的豬肉卷還粗,皮也厚,真不知道怎會拿這些來唬洋人。」
  
  「洋人只看外表,夠份量、夠大就行了。」慧心笑。「他們怎麼懂怎樣才是好吃呢?」
  
  他們都在笑,似乎——彼此之間越來越融洽了。
  
  在紐約的三天,斯年比較忙,惹心卻是完全空閒的,因為她所有的手續都已辦好,只等開學了。
  
  斯年除了去教會之外,蕙心都開車陪他去,她很識大體,無論如何他還是神父,和他一起在教會裡出現是絕對不行的。
  
  兩、三天的同出同人,似乎——兩人又接近了許多,雖無以前的親密,但比在香港時的冷淡、陌生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臨去波士頓的前一晚,他們心中不約而同地泛起對紐約、對對方的依依之情,的確,紐約對他們來說實在有著特殊的意義,六年前如此,六年後的今日仍然如此。
  
  「我們——出去吃晚飯,好嗎?」蕙心先提出來。
  
  「好。你想去哪裡?」他凝望著她。「唐人街?」
  
  「不了,那兒千篇一律的食物我巳吃膩了。」她搖頭沉思。「我們想個特別的。」
  
  「特別的?你喜歡什麼?」他問。
  
  她想一想,很嫵媚的一個女孩子表情,韻味十足。
  
  「我記得六年前你講過,你在新澤西州有幢房子,還開玩笑說裡面住了個金髮情婦。」她說:「我們到那邊走走,好不好?要開多久的車子才能到?」
  
  「一小時左右。」他點點頭。「那幢房子現在巳不屬於我,我送給媽媽了。」
  
  「那不要緊,我們在外面看看就行了。」她笑。「我們可以在那邊隨便吃一點東西。」
  
  「好,現在去?」他的興致很高。「那兒有個地方叫克裡夫活,有一家中國餐館叫『蓉園』很不錯,是北方口昧的菜,我們就去試試。」
  
  「一言為定。」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牛仔褲。「我也不必換衣服了。」
  
  他們一起離開酒店,由斯年開車,經過林肯隧道直向新澤西州前進,其實這兩個州根本就是連在一起,就像九龍到新界,中間只隔著獅子山隧道一樣。
  
  一進新澤西州,景色大不相同,公路兩邊全是草地、平原、僅有疏落的房屋;只見到一個小小的市鎮,也不過凡十間屋子集在一起而已。
  
  「快到了。」他說。
  
  「在哪一區?」她問。
  
  「史加殊樸蘭。」他說。
  
  「啊9好地方,我們有個大老闆也住在那兒。」慧心說:「花園有好幾畝大,房子也好大。」
  
  「是!就是那兒。」一邊說,車子已轉人那區了。
  
  隔得遠遠的前方有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修剪得很特別、很藝術的高大樹木,隱在樹後的溫柔燈光、非常寧靜、可愛的一區,比紐約的住宅區好上一千倍。
  
  「只不過一小時的車程,怎麼紐約跟這兒差這麼多?」慧心問。
  
  「『差的不只是外表和價錢,而是這一區沒有黑人,一個也沒有。」他說。
  
  「為什麼?可以限制黑人不能進來嗎?」她很意外。
  
  「不能限制,而是各人自我控制,房東不租房子給黑人,更不賣給黑人,每個人都這麼做,黑人自然就絕跡了。」斯年笑。「要知道,有黑人居住,房價會立刻大跌的。」
  
  「真是很特別的一種情形。」她搖頭。「黑人真的這麼不知自愛?」
  
  「還有波多黎各人,此地人都叫他們波匪。」他說:「他們真是無惡不作,紐約的搶劫案有三分之二是他們做的,多半踩著溜冰鞋,搶了就走,汽車也追不上。」
  
  「是的,汽車一定追不上,因為紐約交通太擁擠。」她說。
  
  「還有一個在紐約和新澤西之間的地方,白人和東方人都視為鬼域。」
  
  「哪兒,我們經過了嗎?」她感興趣地。
  
  「我不敢去,我唸書時走錯路曾轉了進去,真把我嚇壞了,房子全是黑黝黝的,人也全是黑的,凶神惡煞般地,我以為自己一定沒命了,把所有車門都鎖得緊緊的。」
  
  「說得這麼誇張。」她不相信。
  
  「別不信,真有人開車進去,不小心而弄得屍骨全無。」斯年認真地。
  
  「到底是什麼地方?」她問。「我可還想活下去。」
  
  「澤西城。」他說:「真是要特別小心,那個地方的特色就是黑和髒。」
  
  「不是黑和美?」她開玩笑。
  
  「我永遠感覺不出什麼黑和美。」他也笑了。
  
  然後,車停在一幢非常氣派的屋子前,由紅磚和白色木混合造成的,有少許的英國風味,窗前是一大排圓形的樹,看不見窗,只是透出稀疏的燈光,院子大得離奇,四周也靜得離奇,連狗聲也未聞。
  
  「就是這兒?」她問。
  
  「是。」他點點頭,眼中帶有奇怪的神色,彷彿想起了以前唸書的年代,又高興,又有點惆悵。
  
  「多大的院子,起碼要走五分鐘才能到達屋前。」她感歎的。「你以前一個人住?」
  
  「是的,有時朋友、同學也會來往,反正有五個臥室。」他淡淡的。「裡面很大,有地下室,還有一個小小的室內游泳池。」
  
  「真舒服,這是香港人所不能想像的。」她說。
  
  「我們香港人的享受是多方面的,」斯年淡淡地說,「吃、喝、玩、樂都是一流的,衣、食、行又都不成問題,只要有錢,就可以享受到世界最好的一切,只是住的方面就差了一點。」
  
  「我情願住得好一點。」她立刻說。
  
  「那——你可以申請來美國。」他笑。「大房子、大車子,是美國人的特徵,其它衣、食方面他們就要求不高了,尤其是黑人,他們將所有的財產全投資在房子上。」
  
  「難怪我見到許多並不富裕的人開勞斯萊斯,開凱迪拉克。」慧心笑。「為什麼他們要這樣?」
  
  「因為房子不能移動,不能到處炫耀,汽車就不同啦。」斯年說。
  
  他今天看來輕鬆而愉快,似乎忘了他是個奉獻自己的神父了。
  
  「現在我們到克裡夫活的『蓉園』去,好不好?」她問:「我肚子餓了。」
  
  他沒出聲,卻立刻駕車前行。
  
  「還遠不遠?」她問。
  
  「半小時左右。」他說。
  
  「在這兒半小時算是短距離,但在香港,可以從尖沙咀到大埔了。」她笑。
  
  「說句真話,香港地方太小,有一點成就便會令自己以為了不起。」斯年說:「到了外國,地大物博,站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下面,才會突然覺得自己的渺小。」
  
  「這倒是事實。」她承認。「到了美國,我覺得自己變得謙虛,必須非常努力上進,否則很快被會被人比下來。」
  
  「這倒不必擔心的。」他說:「洋人遠不如你聰明用功,你一定會比他們出色。」
  
  「也不見得,出色的洋人也很多,我得小心。」她說。
  
  「我告訴你,洋人的背景和我們不同,我們是非念得好,非成功不可,但他們卻不同,他們是這兒的人,有家有親人在,成功與否不像我們那麼重要,當然,我不否認有一些特殊的人,他們實在出色,像——朗尼。」
  
  「朗尼?哈佛那個教授?」她很意外,斯年居然提到他?難道他不記恨了?
  
  「我再回哈佛唸書時遇見過他。」斯年淡淡地。「他很好也很友善,不過——我們沒有交談。」
  
  「為什麼不?」她問。
  
  「當年的誤會,我很慚愧。」他笑。
  
  「你現在承認是誤會?」她打趣地。
  
  「當時巳知道,不過——鑽進牛角尖是很難自己走出來的。」他說。
  
  「當時——我也去了機場,不過沒讓你看見。」她考慮一下,慢慢說。
  
  「我是沒有看見,我當時實在太激動,不過——」他看她一眼,「說真話,我感覺得到你來了。」
  
  「我躲在一邊,那時候——我恨透了自己,幾乎想一刀把自己殺掉。」她垂下頭。「我怎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呢?我這自以為聰明的人。」
  
  「不是自以為聰明,而是自以為是。」他拍拍她的手。
  
  她反手握著他的,他猶豫一下,也輕輕握住她,就這麼沉著,互相握著手,直到目的地,那個「蓉園」。
  
  「到了。」他說。
  
  「到了?」她有點茫然。
  
  他們有一天會到達目的地嗎?
  
  回到*N*LAZA已是深夜,斯年送蕙心到房門日,說聲再見,轉身就離開了。
  
  慧心能體諒他,他是神父,不能再對他有什麼要求了,他們同游,說一些心底的話,又互相緊握著手,是不是巳超出了神父的規條?
  
  回到房裡,正預備沖涼休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斯年,這麼快就回到房裡了?」她開心地說。除了斯年,還有誰會打電話來呢?
  
  「斯年?不,我是李柏奕,還記得我嗎?」是柏奕的聲音,柏奕?他在香港?或紐約?
  
  「是你?柏奕?你在哪裡?」她驚訝地。
  
  「我昨夜就到了,一直睡到今天中午,也住在這酒店,但我一直找不到你。」柏奕在笑。「我以為你去了波士頓,又查到你還沒退房。」
  
  「我和朋友出去了。」她笑。「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找你?」柏奕的語氣是開心的。「和朋友出去玩,是——斯年?」
  
  「是。」蕙心直認不諱。
  
  「他——也來了紐約?他不是——不是當神父了嗎?」柏奕大感意外。
  
  「是啊!他來為教會辦點事,順便回哈佛拿他的一些證書。」蕙心說。
  
  「我知道,他是哈佛的P.H.D,很了不起,」柏奕說,「你們約好一起來的嗎?」
  
  「有這可能嗎?」她反問。
  
  「無論如何,慧心,明天一起午餐,如何?」他開門見山。他就是這個脾氣。
  
  「抱歉,柏奕,明天一早我就得出發,」她歉然地說,「這是原巳訂好的時間。」
  
  「沒關係,總有機會的。」他爽快地。
  
  「你還沒說為什麼來美?」她問。
  
  「哦!回來作演示文稿及開會。」他說:「每年總得來回個十次八次,早已習慣了。」
  
  「停留多久?」她又問。
  
  斯年回來之後,柏奕和任哲之彷彿都變成遙遠又陌生的人,斯年——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
  
  「三四天,」他似乎有些遺憾。「每天都得開會,所以不能去波士頓看你了。」
  
  「我只不過是去唸書,不敢勞動你。」她說。
  
  「斯年和你一起去?」他突然問。
  
  「是。他開車,他是識途老馬。」她坦然地。「我自己去怕會走冤枉路。」
  
  電話裡一陣沉默。
  
  「我也很樂意為你開車領路。」他說。
  
  「我知道,或者——以後會有機會,」她困窘地,「斯年只是順道罷了。」
  
  「我能見見他嗎?」他突然問。
  
  「我們九點鐘出發,你可以在廳堂見到我們。」蕙心很含蓄地說。
  
  「九點?」他笑。「我八點一刻就要趕去公司了。」
  
  「那麼下次啦!等我們回到香港時。」她說。
  
  「一言為定。」他大方地。「斯年陪你三個月?」
  
  「當然不,他大概只停留十天,我來讀書是不需要陪伴的。」她說。
  
  「啊!那太好了,下個月我仍會回來,我一定抽出一天去波士頓看你。」他開心地。
  
  「好。我會等你。」她說。
  
  她累極了,想結束談話,但柏奕卻仍沒掛斷的意田「慧心,我覺得近來你有點改變。」他說。
  
  「哪方面?我自己倒不覺得。」她說。
  
  「在香港找你,你總是沒空,到美國又湊不好時間。」他慢慢地說:「有原因嗎?」
  
  「怎麼會呢?這一陣子我比較忙些。」她說。
  
  「但傅斯年呢?他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佔據了你所有的時間。」他說。
  
  「與斯年無關,雖然他以前是我男朋友,」她失笑,「你想想看,一個神父能有那麼多空閒來佔據我所有的時間?我真的只是為唸書而忙。」
  
  「但願如此,更希望如此,」他笑,「否則——我有個感覺,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柏奕,希望你明白,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她誠摯地說,「以後你會越來越發現我有很多缺點。」
  
  「誰不是凡人?我沒說過你是超人,」他笑,「但你是有一汾——平凡中的不平凡氣質,我說得對嗎?」
  
  慧心一下子迷惑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誰說的?斯年,對不對?這柏奕不但有著和斯年相同的氣質,竟也能說出和斯年相同的話,這——怎不令人迷惑?
  
  「以前有人說過同樣的話。」她衝口而出。
  
  「誰?誰說過同樣的話?」他感興趣地。
  
  「六年前的斯年。」她吸一口氣說。
  
  「斯年?」他笑起來。「你說過我某方面像他,是不是?我這影子很想見見他本人。」
  
  「柏奕,你不是影子,真的,我沒有這麼說過,」她立刻解釋,「如果我說錯了話,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別擔心,其實——我並不介意當斯年的影子,」他笑,「如果你願意接受這影子的話。」
  
  「柏奕——」她心中一窒。
  
  「我不打擾你了,你早點休息吧!」他立刻說:「雖然沒見到你,聽見你的聲音也很開心了。」
  
  「柏奕——哎!再見。」她放下電話。
  
  柏奕的來到已是意外,他直率的話更令她不安。柏奕像斯年,但——他能代替斯年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柏奕是壓力。
  
  她透一口長氣,趕緊沖個涼,回到了床上。
  
  剛上床,電話鈴又響了,她皺皺眉,這麼晚了,柏奕應該知道會打擾人。
  
  「我是蕙心。」拿起電話,她說。
  
  「剛才在跟誰講話?」斯年的聲音。
  
  啊!斯年,她立刻精神大振。
  
  「斯年,剛才是香港廣告公司的李柏奕打來的。」她說:「他來美國開會。」
  
  「就是大家說很像我的那個?」他問。
  
  「氣質像,外貌不像。」她說:「我在香港找不出哪個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
  
  「是在捧我?」他笑。
  
  「到今天我再來捧你有什麼用呢?」她搖頭。「我講的是事實,不是拍馬屁。」
  
  「那李柏奕——講了什麼?」他問。
  
  「他想見你。」她簡單地說。
  
  有些話是不必告訴他的,是吧?她分得很清楚。
  
  「見我?為什麼?」他意外地。
  
  「誰知道?我沒有問他。」她說:「這麼晚還打電話來,是不是有事?」
  
  「不,沒事,大腦很興奮,睡不著。」他微笑。
  
  「大腦興奮?你寫了文章?」她打趣著。
  
  「不——」他頓一頓,說:「我沒有想到,六年後又可以和你同游紐約。」
  
  「你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是吧廠她歎一口氣。」我也是這怎麼想。「
  
  「所以——命運不是我們能安排的,我現在也相信這句話了。」他說。
  
  「你曾經試圖安排過命運嗎?」她問。
  
  「是——我安排自己做神父,這也許不是命運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安排。」他說:「所以——我仍要受苦,受折磨,因為——我沒有資格安排自己。」
  
  「你怎麼——這樣說?」她心中波動得厲害。
  
  「這是我真正的感受。」他說。
  
  「我不明白,斯年。」她深深吸一口氣。「難道事到如今,還可能——有什麼轉變?」
  
  即使是吸了一口氣,她的聲音仍聽得出輕顫。
  
  「我也不知道。」他歎一口氣。「我只是覺得——我在跟命運搏鬥,很辛苦,也不能預知誰勝誰負,我自己——矛盾得很。」
  
  「是——這樣的。」她再也不能平靜了。「斯年——是不是我——打擾了你?」
  
  「不,不因為——不全因為你。」他一連換了三種語氣,他的確是太矛盾了。「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都很影響我,大部分是因為我自己。」
  
  「那——我能幫忙嗎?」她問。
  
  「我想不能。」他歎息。「自己扭轉命運的苦果,應該讓自己來嘗的。」
  
  「但是——你扭轉的不只是一個人的命運。」她說:「嘗苦果的人也不該只有你。」
  
  「慧心,我好抱歉。」他這聲薔心,這句抱歉似乎是從靈魂深處講出來的,非常震撼人。
  
  「不必說抱歉。」她黯然。「整件事並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我也不能推卸責任。」
  
  「在紐約,在這UNPMA使我想起好多、好多往事,這三天來我都睡不好。」他說:「尤其——我必須每天面對你。」
  
  「斯年,你是想說——不陪我去波士頓了?」她很敏感。
  
  「『不,這是對我的懲罰。」他立刻說:「上帝叫我要時刻面對我自己做過的錯事。」
  
  「這也不能算錯,你已經對上帝奉獻了自己。」她說。
  
  「可借——我的心並不專一。」他說。
  
  她黯然,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卻不敢接口,怕萬一說錯了話,他會難堪。
  
  「明天——我們是九點鐘走?」她轉開話題。
  
  「是。」他不想提剛才的話。「會不會太遲?」
  
  「我想正好。」她立刻說:「太早了會碰到李柏奕。」
  
  「你怕碰到他?」他敏感地問。
  
  「不——我只是——並不想在這種時間、地點見到他而巳。」她說。
  
  「不必擔心,就算見到他也只不過是打個招呼,說聲哈羅罷了!」他說。
  
  「話雖如此說,我——仍會尷尬。」她終於說。
  
  他想一想,似乎明白了。
  
  「你擔心我的神父身份?」他問。
  
  「不是——」她吸一口氣。「難道你想見他?」
  
  「有點好奇。」他笑了。
  
  「我沒想到你的好奇心會這麼大。」她也笑了。「他只不過是工作上的一個夥伴而已。」
  
  「我明白,我也不擔心他,或者——這比好奇更強烈一點,我說不出是什麼。」他說。
  
  他說不擔心——他擔心過嗎?擔心什麼?而且——比好奇強烈一點的,又是什麼呢?
  
  「我完全不懂你的話。」她說。
  
  「或者有一天你會懂,休息吧!明天我七點鐘打電話叫你。」他說。
  
  「這麼早?」她叫。
  
  「面臨的是長途旅行,我是說開車。」他笑。「而且玩了一整個晚上,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嗎?」
  
  「啊——我現在就整理。」她從床上跳了起來。「老天,我完全忘了這回事。」
  
  「睡吧!明天七點我叫你起來。」他溫和地。
  
  他對她的淡漠巳變成溫和,很令人舒服的溫和。
  
  「不,不行,不整理好我會一夜睡不著,這是我的脾氣。」她說。
  
  「看來我害了你。」他輕笑。「要不要過來幫忙?」
  
  「啊——」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算了,我自己做,反正有些行李還沒有打開,要整理的不會太多。」
  
  「那麼快動手吧!」他親切得像個體貼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你要保持體力。」
  
  「我會——我們要開很久的車嗎?」她反問。
  
  「要好幾個小時,比坐飛機還累。」他說:「我去睡了,你快點收拾。」
  
  「斯年——」她叫住他,「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過來幫忙。」
  
  「啊——好,我立刻來。」他十分高興。
  
  是她回心轉意?或珍惜他們相聚的短暫?
  
  他們牽著手,會到達目的地嗎?
  
  上午九點鐘出發,直到下午三點才到達哈佛,沿途只停了一次車,在風景美麗的休息站洗手,吃一點簡單的食物,然後就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
  
  有斯年在實在給了蕙心太多的幫助,他在哈佛前後四五年,各處都熟得很,他帶她辦了報到手續,帶她登記學生宿舍,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麼的,直到弄妥一切後已暮色重重了。
  
  「去吃晚飯,好嗎?」他帶笑注視著她。
  
  「可有好地方?」她迎著他的視線。
  
  視線相接處,頓見火花——雖然他們看不見希望,也不能預知未來,然而,感情卻非他們所能控制的呢!
  
  「有個小小的意大利餐廳,就在不遠處,那兒的東西比較合中國人口味,我們不妨去試一試。」他說。
  
  「好,就在那兒。」她點頭。
  
  她終於發覺,順從他的話是件很快樂的事,女孩子實在不必太倔強、太驕傲。
  
  他們並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車處,他們也得走一段,這古老的青籐名校,的確又大又氣派。
  
  「我想——明天我們可能碰到朗尼。」他說。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間才記起這個人。「啊!當然會碰到他,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導教授。」
  
  「其實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導教授。」他說。
  
  「為什麼?」她實在意外,當年的事朗尼是導火線。「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個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導,我相信你會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說不下去,怎麼說呢?
  
  「當年——我曾經說過,並非真正因為朗尼。是我自己鑽進牛角尖。」他搖頭。
  
  「我相信朗尼不來指導,也決不是因為當年的事。」她說得很肯定。「他是個非常明理、睿智的人,只是,我現在要學的,大概不是他的專長。」
  
  「也許是。」他點點頭。「不過——我始終對他、對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見到他,自己告訴他不是更好?」她笑。
  
  「這話怎能啟口?」他搖頭笑。「對以前的事我這神父應該忘懷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終忘不了,我知道,我絕對不是個好神父。」
  
  「沒有人要求你做個好神父。」她說。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除非不做,既然決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無可奈何地笑,「我也飽嘗過這自我要求之苦。當年太幼稚,什麼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野心實在太大。」
  
  「你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她搖頭。「大得我窮一生之力也負擔不起。」
  
  「這就是人生。」他說。
  
  汽車就在前面,再走幾步——怎麼有人倚在他們車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蕙心揚聲招呼,「你怎麼會在這兒?」
  
  朗尼一見他們,也快步迎了上來。
  
  「沉,斯年,」朗尼愉快、開朗地叫,「報到處的人通知我說你們巳到,我就在這兒等,你們一定要用車的,是不是?」
  
  斯年很親切地跟他握手,兩個東、西方的出色男子,在互握的雙手中,立刻建立了友誼。
  
  「我們見過面的。」朗尼笑說:「我們都是哈佛的老校友,我們早就見過面了。」
  
  「是。」斯年很誠摯。「我們剛才還在想,明天大概會碰到你呢廣」不,不,我急於想見你燈所以先通告了報到處。「朗尼具有美國人的坦率、熱情。」你們一到,他們立刻就打電話通知我,主要的不只見沉,而是見你。「
  
  「我?」斯年十分驚訝。
  
  「是的,見一見歷年來哈佛最出色的中國學生。」朗尼笑。「我想認識你,真的。」
  
  「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不是嗎?」斯年也笑。「我也同樣想認識你,我還在抱怨,為什麼你不是慧心的指導教授呢?」
  
  「哦——『」朗尼聳聳肩。「我情願是你們的朋友。」
  
  慧心看斯年一眼。她心中是明白的,看斯年的神情,他也瞭解。
  
  他和他們只是朋友,一切界限已劃得十分清楚了,朗尼已把自己列為第三者,他不再做當事人。
  
  朗尼是真誠而開朗的。
  
  「我們會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時說的。
  
  「那麼,讓我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點心意,一起晚餐,如何?」朗尼說。
  
  「用我們的中國話說,你是打蛇隨棍上。」蕙心笑。
  
  「無論如何,我們很樂意接受。」斯年說:「你不請我們,我們也要請你。」
  
  「好吧,我們一起走。」朗尼非常開心。「到我家去,我已預備好一切。」
  
  「你家?你自己做?」羞心驚奇地。
  
  「不,我有個鐘點女傭,每天替我打掃屋子兼燒晚餐,她的手藝還真不錯呢?她是個中國人。」朗尼說。
  
  「啊——中國人。」蕙心意外的。
  
  「是一個中國太太,四十多歲,非常友善。」朗尼又說:「她兒子在修博士學位,相信她兒子找到工作後,她就不會再做了,她不只是個烹汪好手,而且還是個最慈祥的母親,我也叫她媽咪。」
  
  慧心和斯年對望一眼,都笑了。這朗尼天真得很,也有赤子之心,他實在是個好人。
  
  「你在前面領路,我們開車跟著你。」斯年說。
  
  「好——順便問一問,斯年,你今夜睡哪裡?」朗尼是真的關心。
  
  「酒店。」斯年說。
  
  「如果你不介意,來我家住一晚。」朗尼說:「我有很不錯的客房。」
  
  「方便嗎?」斯年也不推卻。
  
  「當然,只有我一個人住。」朗尼爽朗地。「如果慧心願意,同樣可以住在我那兒,我有好幾間臥室的。」
  
  蕙心看看斯年,這是習慣,她徵求斯年的同意,就好像是徵求男朋友或更親密一點——像未婚夫的同意,這心思很微妙的。
  
  「明天一早你有課嗎?」斯年問。
  
  「還沒有見過教授,要談了才知道。」她說。
  
  「那麼明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回哈佛,今夜可以住朗尼家裡,大家在一起,免得你不習慣。」斯年說。
  
  「好。」蕙心很開心。
  
  「啊——甚至我們可以不睡覺,聊個通宵。」朗尼實在天真。「斯年,我們該有很多的話可談,是不是?」
  
  「當然。」斯年也很開心的樣子。「很遺憾的,我們差不多是同期校友,又同是沈的朋友,但我們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見面、聊天,我相信如果我們早認識了,一定早巳是好朋友。」
  
  「誰說不是?」朗尼回答。
  
  斯年心中卻在想,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情況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至少——他不會是神父。
  
  朗尼在前面開車,斯年和慧心在後面跟著,跟車原是最難的,好在斯年對這兒的街道很熟悉。所以四十分鐘後,他們就到了。
  
  是一幢院子有一畝半大的獨立平房,屋前的樹掩映著屋內柔和的燈光,車停在路旁,步行兩分鐘才到屋剛。
  
  「媽咪大概已經走了,我得自己動手。」朗尼說。
  
  一進門,看到十分寬敞的客廳,整整齊齊的,有好多書架,裡面是各種書籍,一眼就可看出是個有書香氣息的家庭。旁邊的飯廳裡刀叉早已放好,還留有一張小字條——「朗尼先生:晚餐已弄好,全在保溫箱裡,我走了。劉太太留字。」
  
  「啊!這劉媽咪實在很周到,是不是?」朗尼搓搓手,立刻走進廚房,把一樣樣食物捧出來。
  
  「要我幫忙嗎?」慧心問。
  
  「我是主人,你們是客人。」朗尼擠擠眼。「你可幫忙的是陪斯年。」
  
  朗尼又進了廚房,羞心搖頭笑。
  
  「我可做的只是陪你。」她說:「斯年,我實在有點糊塗,我們到底是在六年前?還是在今天?你——到底是不是神父?我真的迷惑了。」
  
  「我是——斯年,在今天。」他說。
  
  只是今天?
  
  斯年和朗尼果然談得非常投機,非常融洽,對許多事的意見,竟也不謀而合,只不過一夜之談,他們彷彿已是多年老友,彼此惺惺相惜。
  
  兩點鐘時,朗尼回臥室休息了,看他是談興未了,但明天,一早有課,他不得不休息。
  
  客廳裡只剩下斯年和蕙心。
  
  「我們——哎,你先洗澡休息吧?」斯年迅速看她一眼。
  
  「你們談得興奮時,我巳衝過涼了。」她微笑,「你先去吧,我替你整理房間。」
  
  「我自己整理,你不必麻煩了。」他搖搖頭。
  
  「別忘了你說今夜你是斯年,只是斯年。」她笑說。
  
  斯年呆愣一下,終於轉身走進浴室。十五分鐘後出來,看見他的臥室巳亮柔和的燈,一陣溫暖湧上心頭,他加快了腳步,在門邊,他看見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頭——啊,那不是——不是一個賢妻所做的事嗎?慧心——賢妻?
  
  「你洗完了?」她回頭望一眼,溫柔地笑著。「我已替你預備好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心中塞滿了複雜的情緒,卻只說出了這句話。
  
  蕙心慢慢站直,緩緩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髮,她臉上有工作過後的淺淺紅暈,眼中光芒是那樣溫柔——溫柔得幾乎沒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臉上出現過,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沒見過。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客氣?斯年。」她微笑。笑容中有絲請懶,有絲倦意,非常的有女人味,非常——吸引人,令人心弦激盪。
  
  斯年呆呆地望著她,竟忘了說話。
  
  「我——我——」他哺哺地。專注的視線彷彿再也不能夠移動。
  
  「我回房去了。」她心中忽然亂了,亂得——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是斯年的神態、凝視,也許是他那吶吶不能成言。
  
  經過門口,經過斯年的身邊,她下意識輕顫,她——完全不能自制,她甚至聽見斯年的呼吸變粗、變急,斯年的手臂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雙看得出激動而不穩定的手臂,她心中震撼地看他一眼;他眼中燃燒著火焰,像六年前的斯年。啊!他說過,他今夜是斯年,只是斯年。
  
  「蕙心——」他的聲音發自靈魂深處。他的雙臂合起來,深深地、緊緊地擁住她。「蕙心——」
  
  剎那間,慧心覺得天旋地轉,她已失去重心,飄呀飄、浮呀浮的,剛才屋中溫暖的燈光也失去了顏色。
  
  斯年緊緊的擁抱,斯年的激動,彷彿——六年中的愛恨糾纏,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補償。
  
  今夜他只是斯年,只是斯年——他吻她,她熱烈地反應著,他的手在她背脊上輕輕撫過,她再也不能拒絕,他是斯年,她怎能再一次拒絕斯年呢?她不想令自己更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清醒了,她發覺房門已關,她和斯年正滾在床上——啊!她大吃一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是這樣的?他們——他們——她用力推開了斯年,霍然坐起。衣服雖有點凌亂,卻都還在身上,感覺上——也沒有什麼異樣,沒——沒發生什麼事吧?上帝,剛才怎麼會那麼混亂,那麼迷糊?他們不能,不該,也不可能做錯事的。
  
  斯年也十分狼狽,顯然他在懷疑,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記得慧心臉上的紅暈,蕙心眼中溫柔的光,他——他——真是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呀!慧心為什麼顯得驚惶失措,而自己——哦,他是不能犯錯的,他是神父。
  
  「我——我好抱歉,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混亂。迷惑的,我真的不知道,蕙心——原諒我。」他不安地低下頭說著。
  
  慈心深深吸一口氣,既然確知沒有發生什麼事,也不必做出小氣巴巴的樣子。
  
  「沒有什麼值得抱歉,不是嗎?」她十分心平氣和地,這麼短的時間,她能令自己心平氣和,實在不簡單。「我——回去休息了。」
  
  「蕙心,等一等。」他伸出手,卻又不敢抓住她。「我——我——能解釋一下嗎?」
  
  「解釋?」蕙心笑了。很自然地坐在一邊沙發上,她——也不願那麼快離開,是吧,剛才的溫馨和激情可能永遠不再,那將是這輩子最——最動人的一段回憶了。「有什麼需要解釋呢?斯年,沒有人做錯事。」
  
  「你——真不怪我?」他凝視她,漂亮的臉上一副嚴肅和認真。「蔥心,你是誰?」
  
  「你怎麼完全不像你了?斯年,記得嗎?你說過,你今夜只是斯年。」她微笑。
  
  「事實上——我的確不再是斯年。」他苦笑。「今夜再做斯年,我有犯罪的感覺。」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由衷地說,「但是——斯年,我們畢竟是人,人都有天生弱點,就算神父也得承認這一點,是不是?」
  
  斯年沉默不語,他還是對付不了心中的矛盾、掙扎。
  
  「斯年,你的矛盾太多,又有自責,還有些後悔,這樣下去你怎能快樂呢?」蕙心歎息。
  
  「對快樂與不快樂我已麻木。」他搖頭。「從六年前我離開香港的時候。」
  
  「斯年——」慧心的心中扭曲得疼痛。
  
  「真的,那時我萬念俱灰,腦子裡,心裡只有一片空白,我不能恩考,不能辨別一切,走在街上只見天空是一片灰暗,連陽光也變成黑沉沉的。」他垂著頭,慢慢地說:「我常常坐在石澳的海灘,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實我腦子裡什麼也沒有。後來——不知怎麼回事,想到了離開香港,這是惟一的意念,於是——我就走了。」
  
  「但是,怎麼會是比利時?」她輕問。
  
  「收容我的神父是我以前在哈佛的教授,」他又說,「我知道他在那兒,我就去了,當時我覺得根本沒有其它的路,我只能走這一路。我並沒有想到要做神父,真的,當我坐平底船到達教堂,才一踏上石階,我就有份難以分說的感動,後來進人那古老莊嚴的殿堂,我——我整個人崩漬了,我沒有經過仔細考慮——我覺得根本不必考慮,只覺做神父是我最好的歸宿。」
  
  慧心含淚凝望著他,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這——不能怪任何人。」她說。
  
  「我怪自己,我該考慮,事情也不必非弄到無可挽回。」他搖搖頭。「可是我沒有考慮,麻木的人是不可能考慮的,直到——你來到比利時。」
  
  「但——比利時見到你時,你好像非常理智,非常冷靜,我以為你很快樂,所以——我才毅然離開,不再打擾你。」蕙心說。
  
  「我怎能不以冷靜、理智的面孔對著你呢?」他無可奈何地說:「我的驕傲、我的自尊都被你打成碎片,我若再不能冷靜、理智——即使那是假的——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斯年——」她抱住他的手臂坐到他旁邊去。「是我錯,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是我該受罰。」
  
  「在比利時再見你,我激動得講不出話,我在殿堂裡來回走了兩圈,直到你推門進來,我——無可逃避,才硬著頭皮面對你。」他透一口氣。「我看見你流淚,蕙心,你並不是一個流淚型的女孩,我非常明白,我——真的,我當時真想脫下神父袍隨你而去,真的——」
  
  「但是——你沒有隨我走。」她輕聲說。
  
  如果那時他隨她走了,今天的情形會這樣嗎?
  
  「我——說實話,我當時還在恨、恨你毀了我的一切,我的外表越平靜,心中的波濤洶湧卻越厲害。」他輕歎。「那種情形,我怎可能隨你走?」
  
  「後來——你又再去哈佛,又回香港——這——」
  
  「我已真正心平氣和,我已能面對任何人,包括你。」他漸漸有了微笑。「我巳經完全明白並接受自己是神父的事實,我想,我能真正埋藏以往的一切。」
  
  羞心怔怔地瞪著他半晌。
  
  「你——真的能嗎?」她細聲地問。
  
  斯年一震,半晌無言。「你說得對,人畢竟是入,有軟弱的一環,我也不能避免。」他真誠地望著她。「慧心,你要幫我,做斯年時我已失敗過,我不想做神父又再次失敗。」
  
  蕙心這次真的呆怔了,他要求她幫忙?幫助他做一個成功的神父?這——「羞心,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很離譜,尤其對你,但——我沒有辦法,我——面對你——我沒有信心。真的,蕙心,如果你不太為難,我希望你能幫我。」他垂著頭,顯然十分矛盾。
  
  「如果我幫你,那——誰能幫我?」她說。
  
  她直視著他,眼中光茫逼人。
  
  「慧心——」斯年矛盾地揮揮手。「我知道這很荒謬,但是一一哎,算了!算我沒說過這話,讓我們把今夜的事忘掉,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蔥心站起來,她皺眉凝望他半晌,搖搖頭,一聲不響地走出去。
  
  「蕙心——」他掙扎看叫。
  
  「很抱歉,我覺得自己無法幫你的忙,因為——你雖然是斯年,卻已不是六年前我心目中的他,我——我抱歉。」蕙心沒再回頭,逕直走回她的臥室,並關緊房門。
  
  斯年站在那兒,久久不能回神,他甚至不明白素心說的——他是斯年,卻不再是她心目中六年前的他——他真改變得那麼多、那麼大?他怎麼完全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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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1: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慧心巳開始上了兩天課,和她一起上課的還有兩個人,也都是各大公司保送來的,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猶太人,加上慧心是中國人,該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三種民族吧!
  
  在美國大學裡有個說法,全世界各民族的人在唸書方面、頭腦方面,中國人第一,猶太人第二,日耳曼民族排行第三,我們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
  
  為了在猶太人和日耳曼人面前保持優勢,蕙心非常用功,全心全意地投人了課程裡,夜以繼日苦讀。她住在宿舍裡,已經三天沒有見到斯年了。
  
  她正在看書,突然想起斯年,書看不下去了,遂慢慢抬起頭來。
  
  那天早晨他從朗尼家把她送回宿舍後,就沒有消息了。電話也沒打一個來,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在哪裡?他是真心希望她幫他忘了她?她搖搖頭,她和斯年真是無緣至此?
  
  她在斯年做了神父之後,的確沒想到能再見到他,能有機會像以前那般相處,沒想到斯年對她仍沒忘情——真是這樣的嗎?仍未忘情!她知道斯年矛盾又痛苦,只是她該怎麼做?幫助他等於是為難自己!她對他的感情從沒改變過、沒淡過,即使他當了神父。可是不幫他——他的身份永遠改變不了,他的矛盾和痛苦將糾纏他一輩子。慧心也矛盾、痛苦起來了。
  
  書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是沈慧心。」她用英語說。
  
  「我是舍監魯濱太太,有位男士想見你,我能讓他上來嗎?」舍監問。
  
  「可以的,請讓他上來,謝謝你,魯濱太太。」蕙心開心的。男土,當然是斯年,還會有誰呢?
  
  兩分鐘之後,她聽見敲門聲,立刻迎了出去。
  
  門開處,不是想像中的斯年,而是該在紐約的柏奕,李柏奕。
  
  「是你?柏奕,不是說沒時間來嗎?」她看看表。「晚上九點了,你怎麼來的?」
  
  「自己開車來的,」他凝視著她微笑,「我的會已經開完,明天中午就得回香港,所以只得抽晚上的時間來看你。」
  
  「哎——也不一定非來看我不可。」她笑。「我們回香港有許多日子和機會見面的。」
  
  「那不同。」他搖頭。他是個十分固執的男孩,她看得出。「同在美國,我若不趕來看你,我心中會不安,慧心,我對你是絕對真誠的。」
  
  「但是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她有些不安。
  
  她並不希望他這麼快表明態度,尤其是斯年巳回來了。
  
  「如果魯濱太太準我逗留到午夜,那我再開車回紐約,天不亮我就能到,然後收拾東西去機場,我有把握能趕得及。」
  
  「那又何必?」她搖頭微笑。「匆匆忙忙趕十小時的車路來回,連覺也不能睡,這不怎麼合理。」
  
  「合理至極,我能看到你,陪你聊一會兒天,這不是完全值得、極有意義的嗎?」柏奕坦然地。
  
  「我說不過你,柏奕。」她笑。
  
  「你說不過是假話,我說的是真話。」他也笑。
  
  「吃晚飯了嗎?我可以替你弄一點,很方便的。」她誠心地說:「吃點面,好不好?」
  
  他望一望她的小廚房,點點頭。
  
  「只在公路休息站吃了個漢堡,」他搖搖頭,「說真話,我餓了!」ˍ,
  
  「你等十分鐘,我去煮麵。」她站起來。
  
  「我陪燈,」他也站起來。「我們時間寶貴,我不想浪費這十分鐘。」
  
  「你——孩子氣。」她呆愣一下,只好這麼說。
  
  柏奕跟著她走進廚房,看她切肉絲、洗白菜、發冬菇,看她十分迅速地把一碗又香又美味的面煮好子,他開心得很,十分愉悅地吃著。
  
  「想不到你也能下廚房工作。」他坐在昂房的小餐桌
  
  上吃,蕙心陪著他。
  
  「我相信每個女人都能做,只是肯不肯動手而已。」她淡淡地說。
  
  「不,不對,有的女人肯做,但煮出來的東西粗糙又難吃,怎麼可能每個人都一樣呢?」他不同意。
  
  「你有點固執和偏見。」她笑。
  
  「不是有人說過嗎,擇善固執,對不對?」他說了一句中國成語,令蕙心很意外。
  
  她微笑著點點頭,不想再跟他談這問題。
  
  「你真要在這兒留到午夜?」她問。
  
  「難道還有更好的去處?」他反問。
  
  「我不知道,我也不過才來三天。」她說。
  
  「哎——傅斯年呢?他不是陪你一起來的嗎?」他問。
  
  「是一起來,但,第二天就失去他的消息了。」她皺眉。他怎麼老是提起斯年?「他來辦些私人的事。」
  
  「走了嗎?」他再問。
  
  「不會吧!他說要在這兒停留一星期。」她說。
  
  「他沒來過這兒?」他似乎不放心。
  
  「你是第一個訪客。」她說。
  
  「我很榮幸,」他把一大碗麵吃得乾乾淨淨,「這是我來美國以後吃得最舒服的一餐。」
  
  「謝謝。我也只會煮些家常吃的東西。」她說。
  
  「太好吃了,」他抹抹嘴,「惹心,我們可不可以到校園裡散散步?」
  
  「可以!不過我不熟,又黑,不知道安不安全。」她望著窗外。「我們在香港念大學時,聽過好多黑人在校園追趕女生的事。」
  
  「哈佛也有那種黑人?」他笑。「放心,我學過空手道,而且校園非常光亮,不會有危險的。」
  
  「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她披上一件外套,此時的天氣已有深秋的味道,晚上尤其涼,只有十四、五度左右。
  
  她也希望出去走走。她和柏奕並不如斯年那麼熟,也沒有那麼多話題可談,兩個人關在屋子裡,實在有點怪怪的,出去走走,大家都會輕鬆些。
  
  他們走下樓,步入美麗廣闊的校園。
  
  「我最喜歡美國的秋天,很爽快、很涼,令人心曠神恰。」他說。
  
  「上次來是冬天,」她說,「當然,秋天是比冬天舒服多了?」
  
  他沒說話,走了一陣,似乎突然,又似乎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驚,卻又掙不脫——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小家子氣,所以就任他握著。
  
  「我——喜歡這種感覺。」柏奕凝望著她。
  
  她只是淡淡地笑,沒出聲。
  
  「如果今夜我不來找你,我會遺憾,」他由衷地,「慧心,你不曾拒我於千里之外吧?」
  
  她猶豫一下,他這問題真難答。
  
  「我們是好朋友,我永不拒絕任何友誼。」她說。
  
  「只是好朋友?」他不放鬆。
  
  「你也知道,我是個事業型的女孩,否則——也不會弄到這麼糟。」她說。「我是事業為第一,其他的事——在目前我還不想考慮。」
  
  「這是真正的你?」他盯著她看。
  
  「你懷疑什麼?」她問。
  
  「不是懷疑,是確實感覺到,」他說,「慧心,你可是在折磨和懲罰自己?」
  
  「不——我不懲罰自己,」她淡淡地搖頭,「我做錯的事,上帝會公平的給我安排,我是基督徒,我不會亂作主張,我只能把一些事放在禱告中。」
  
  「那——你是自我封閉?」他追問。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沒有原因的。」她笑。
  
  「不,我真的感覺到,」他肯定地,「無論由哪個方向、哪個角度接近你,都是無處著手,一點縫隙也沒有,就好像是個密不通風的大網球一樣。」
  
  「這麼厲害,大網球。」她笑起來。
  
  「真的,我有這種感覺。」他說。
  
  「錯了,柏奕,你的好氣質、好風度令我很仰慕,我們的確已經是好朋友。」她說。
  
  「是因為我某方面像斯年?」他自嘲地。
  
  「公平一點,你有自己的優點和長處。」她真心地。「你也有獨特的個性。」
  
  「我希望——我們能比朋友更接近一點,」他說,「我不滿意只是好朋友。」
  
  「我們才認識多久?」她說。手被握著,她竟全無反應,和斯年那種由心底發出的震顫不同。
  
  「蕙心,給我機會才算公平,」他說,「連機會也沒有,我是不會甘心。」
  
  「我沒有吝嗇付出機會啊!」她說。
  
  「我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他搖搖頭,誠心地說:「蕙心,不要讓往事綁死你,好嗎?」
  
  他竟然看透了她。他不是普通人,她有了警惕。
  
  「不但給我一個機會,蕙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他說,「幸福是該握在手裡的。」
  
  「我知道,幸福是該實實在在,感覺得到的,而不能那麼虛無縹緲,」她歎一口氣,「我曾經掌握過,也感覺到,但我放棄了,相信幸福不會再回頭。」
  
  「太悲觀了。」他好誠懇、好誠懇地說:「你該看一看,環繞在你周圍的幸福就有許多,只要你肯,隨手就可拾起好多、好多,為什麼不試試呢?」
  
  「那——雖是幸福,卻未必是我想要的,」她說,「沒有回頭的可能。」
  
  「你——你比我更固執。」他說:「真是除了斯年不會再有第二個?」
  
  「也許有,但我的感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柏奕,我好抱歉。」她說。
  
  「你是說——我沒有希望?」他停下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她搖頭,「我只覺得——沒有人
  
  給過我機會。」
  
  「這——」他呆住了,這是什麼話?在他感覺中,是她把自己封閉了。「你是指斯年?」
  
  「我——沒有說。」她黯然。
  
  不是斯年是誰?她心目中自始至終都只有斯年。
  
  斯年,獨一無二的斯年,沒有任何人能代替的。「我沒想到你是這麼癡,這麼專一。」他輕歎。「這個時代很少有你這樣的女孩。」
  
  「我——好抱歉。」她緊握一下他的手。
  
  「不必抱歉,這更加深了我對你的好印象和信心,」他說,「相信我,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只要你不結婚,我永遠等下去,我永遠有希望的。」
  
  「柏奕,這樣——你豈不比我更傻?」她搖頭。「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
  
  「這方面我和你一樣固執,不要勸我。」他說,「勸我也沒有用。」
  
  「我不勸你,希望你也別怪我。」她說。
  
  「怎麼會怪你呢?我心目中要找的就是像你這樣的女孩,現在終於讓我找到了,就算你拒絕我,就算我失敗,我也不會怪任何人。」他非常鄭重地說。
  
  「是你把我美化了,我並不如你所說的那麼好。」她說。
  
  「我沒有美化你,我相信人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你也不例外,」他說得十分理智,「不過我喜歡你的每一樣優點,這巳足夠了,是不是?」
  
  「你真是跟我有著相同的固執。」她也笑了。
  
  「慧心,」他把她拉近,讓她面對面的望著他,「你不會厭煩我的等待和忠心吧?」
  
  「這——」她該怎麼答?
  
  柏奕凝望她的眼睛越來越溫柔,光芒也漸漸凝聚,這神情——分明是斯年的,啊!斯年,斯年!站在她面前的人到底是誰?柏奕和斯年?
  
  她迷感了,她竟分不清他是柏奕或斯年,只覺得心中的漣藐越來越大動盪著、飄浮著。
  
  當溫熱的唇落在她唇上時,她才猛然一驚,這不是斯年,昨夜的斯年是滾燙的、激動的,不是這麼溫馨。這麼理智,這不是斯年——啊!不是斯年。
  
  她猛然的推開他,她看見一張深情的臉,一對真誠的眸子,還有許多的關懷和耐心。
  
  她幾乎忍不住揮出的掌慢慢垂了下來,是柏奕,一個對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慧心,我——是真誠的。」他沒有說抱歉。
  
  「我感到自己在犯罪。」她避開他的視線。
  
  『不能,你不能有犯罪感,你不屬於任何人,你不該有這種錯覺。」
  
  她皺著眉,好半天都不出聲。
  
  「我們回去吧!」她淡淡地說。
  
  犯罪的感覺是真實的,揮之不去,因為斯年?她不知道。可是她掙不脫柏奕的手,只好任他握著往宿舍走,她是矛盾的,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站在宿舍門邊的台階下,他凝望看她說:「我不進去了,必須立刻趕回紐約,」停一停,又說,「不要忘了我的話,我會等著。」
  
  他轉身大步踏進黑暗。她正待進去,突然看見陰影中的一個人影,啊——斯年?
  
  她臉上變色,斯年怎麼會等在這兒?
  
  斯年只是站著,臉色是那樣平靜、安詳,他當然看見了柏奕,卻沒有任何表情。
  
  「斯年——」蕙心難堪地迎上前去。
  
  「我來辭行。」斯年淡淡地。
  
  「辭——行?」慧心嚇了一跳。「你——你這麼快就要回去?不——你騙我廠
  
  因為柏奕的事,她顯得內疚和不穩定。
  
  「我原本就要回去,事情巳經辦完了!」他說。
  
  「不,你說你會在哈佛停留十天,現在才過了幾天,斯年,你是不是——」她一下子全混亂了。
  
  斯年怎會突然提早回去?因為柏奕?不,不,不會是柏奕,她心裡明白,斯年可能有了誤會。
  
  「我想到比利時一趟,去看看我的教授,也就是接受我為神父的那教堂的主持神父,」他平靜地說,「我巳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你也有六年沒見過我。」她居然說了句孩子氣的話,完全不是蕙心一貫的口吻。
  
  「那——不一樣。」斯年笑起來。「我們不是巳經見面了,而且結伴同游過?」
  
  「不,斯年,你別走,」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怕他立刻消失似的,「你答應陪我十天的。」
  
  「我走了——你也不會寂寞,」他搖搖頭,「我在與不在對你沒有影響。」
  
  「不——」蕙心這才聽出話中的一絲醋意,斯年還是在乎的。是不是?「你的在與不在是重要的,你離開,我完全失去信心與依靠。」
  
  「但是一一我機票已經訂好了!」他說。
  
  看來似乎去意已堅。
  
  「明天去改期,我陪你去。」她緊抓著他手臂不放。「明天一早就去。」
  
  「明天早晨你有課。」他說。
  
  她的課是排得很緊,因為三個月必須學完所有的課程,她只能馬不停蹄。
  
  「我不管,我先陪你去。」她執意地。
  
  斯年凝望著她半晌,輕輕歎口氣。
  
  「我總是要走的,早和遲又有什麼不同呢?」
  
  「不同,完全不同,」她急切地說,「『你明天走,我伯——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他驚異於她的敏感和反應,他的確有這意思。
  
  「好,明天一早我去改飛機班次,」他點點頭,「你希望我什麼時候走?」
  
  「我想——」她眼睛一亮,整個人都光亮起來。「你能陪我三個月嗎屍
  
  他只有微笑。
  
  「你能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拚命搖晃著他的手,狂喜的。「你告訴我,斯年。」
  
  「我——也可以選一個科目唸唸。」他依然平靜。
  
  「斯年——」她大叫起來,緊緊地擁抱住他。「那是三個月,是嗎?」
  
  他的身體是溫柔的,沒有絲毫拒意,他的意志——可會在她擁抱下溶化?
  
  「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提議呢?怎麼會?」她高興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斯年,你說,這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平靜地說:「我選一個科目念,也不值得你——流眼淚。」
  
  她呆愣一下,突然鬆開擁住他的手,尷尬地抹抹眼淚,她——是失態了。
  
  「我高興得——忘了形,對不對。」她垂下頭。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也不言語地帶著她漫步向前,就是剛才她和柏奕走的路。
  
  她也不願開口,伯打破了這份寧靜美。
  
  「但是——」他終於說:「三個月以後呢?」
  
  她呆住了,三個月之後呢?他們終究會分開,各自走各自的道路,這中間似乎看不見妥協。
  
  「我們——不必看那麼遠。」她說。
  
  「只看目前,並不是我的個性。」他說。
  
  「但是那麼遠的事,又有誰能夠真正的看見呢?」她說。
  
  他想一想,搖搖頭。
  
  「只要走錯一步,就會錯一輩子,是不是?」他苦笑。
  
  她不語。
  
  「慧心,功課進行的順利嗎?」他第一次提功課。
  
  「很好,」她根本不想談功課,她根本不重視,還有什麼事比斯年重要呢?「必然很順利的。」
  
  「我相信如此。」他點點頭。「天下事——沒有什麼能難倒你的。」
  
  「除了——我自己的事,還有你。」她直率地。
  
  他默然。這是事實。
  
  「斯年,這幾天你住在哪兒?」她轉開了話題。
  
  「我仍住在朗尼家,我們很談得來。」他說。
  
  「我不意外,」蕙心笑了,「你們是同一型的人,又同樣的出色。」
  
  「不,他比我好多了,」他搖頭,「至少他能深灑磊落地處理一些事。」
  
  「不能怪你,」她知道他是指感情,「那個時候我把你逼進死角,是我的錯。」
  
  「誰的錯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把這件事弄成一個死結。」他說。
  
  死結,對了,就是這兩個字。
  
  「不能解開?」她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好半天,才苦笑。
  
  「怎麼解?」他反問。
  
  「我們——能逃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隱姓埋名
  
  過一輩子?」她天真地。
  
  「不能。」他肯定的搖頭。「行動上,我們做得到,可是道義上、良心上,精神上我們會內疚。」
  
  「但是——我們仍可侍奉神。」她說。
  
  「不,當神父之前,我曾宣過誓。」他還是搖頭。
  
  「這是我們可行的惟一辦法。」她黯然地說。
  
  「很抱歉,我不能做。」他說。
  
  兩人之間有一陣的沉默。
  
  然後慧心說:「難道我們只能這樣拖一輩子?」
  
  斯年沒回答,卻提起另一件事。
  
  「剛才我看見你和李柏奕一起散步,給我的感覺是,你們合稱得天衣無縫,那種合稱法,令我有一絲嫉妒。」他說。
  
  「不,絕不,李柏奕只是普通的夥伴、朋友,」她幾乎是叫著說,「無論他對我怎麼樣,我都不會改變。」
  
  「你太固執了,你會後悔。」他搖頭。
  
  「永不!我這一輩子後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讓你從我身邊走開,」她認真地說,「這一件事,窮我一生之力也彌補不來,還有什麼事倩能打動我後悔的倩緒呢?」
  
  「李柏奕——實在不錯。」他再說。
  
  「他有很好的條件,但他不是你,對我來說,分別就在此,他不是你。」蕙心肯定地說。
  
  「是我又有什麼好?只會帶給你煩惱、痛苦。」他重重地緊握一下她的手。
  
  「但是——」她停下來,深深地凝視他。「斯年,我愛你,只是你。」
  
  斯年只覺心口一熱,不自禁地擁抱住她,然後深深地吻她,再吻她。
  
  他沒法子再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壓抑得那麼辛苦,他實在再也負荷不了,他的心就訣爆炸,他一面〕對著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女孩,愛了那麼長、那麼久,但他必須裝得冷淡,裝得漠然,他再也忍受不了,真的,即使有什麼懲罰,就任它到來吧!
  
  他是狂熱的、忘我的,蕙心卻是清醒的。她能瞭解他的感受、他的痛苦,但她卻讓他墜人更深的矛盾和掙扎的深淵中,她要幫他,一定要。
  
  死結——未必不能解開,是吧!
  
  她用力推開他,冷靜地望著他。
  
  「斯年,我愛你,卻不想害你。」她真誠地說:「我們必須理智地處理這件事。」
  
  他呆愣半晌,全身像淋了一大盆冷水般,從頭冷到腳。他怎麼越來越不理智了呢?
  
  「謝謝你,蕙心,」他咬一咬唇,「太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她溫柔地跟著他轉身,往回走。
  
  奇怪的是,這一刻,她似乎覺得再無遺憾了。
  
  斯年決定留下來陪慧心念三個月的書後,他就從朗尼家中搬出來,搬進了學生宿舍。
  
  他沒有對惹心解釋過,為什麼教會容許他隨隨便便
  
  就決定留下來,似乎——事情是理所當然的,他完全不受限制,去留完全由自己決定。
  
  事情——真是這麼簡單?
  
  慧心好幾次想問,心裡又希望斯年能留在這兒陪她,她伯問出她不願聽見的消息,所以她把話吞了回去,忍住了。反正——斯年能留下,當然是經過同意的,斯年不是那種不顧一切後果的人。
  
  星期天的早晨,斯年約好了慧心去洗衣場把堆積一星期的衣服送去洗。然後去打一場網球,午餐後去看電影,或去兜兜風。
  
  難得一個清閒的星期天,他們要盡量利用,把所有科目、功課全都拋開,好好玩一天。
  
  從洗衣場中各自提著一袋洗好的衣服回宿舍,走在校園中的小徑上。
  
  此時巳是深秋時分,高高的天、淡淡的雲,楓葉都紅透了,非常美麗。
  
  「這是美國最美的季節。」斯年說。
  
  「春天不美?」她反問。
  
  「春天一切欣欣向榮,所有的顏色都是嫩綠、青綠,和我的心境配合不起來,它太年輕了,」他搖頭,「而我——最欣賞秋天的味道。」
  
  「秋天的味道?這麼灰?」她說。
  
  「不是灰,而是一種黯然的美麗,」他又搖頭,「無論什麼顏色,都有它的美麗,是不是?」
  
  她四周望一望,笑了。
  
  「我不否認秋天是美麗的,它的美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她說。
  
  「對了,要心領神會。」他說。
  
  「那麼——我們不看電影,去兜風,以免浪費了這麼美的秋天景色。」她愉快地。
  
  「正合我意。」他微微一笑。
  
  「那你何必提議看電影?」她問。
  
  他想一想,無奈地笑了。
  
  「這正是我的矛盾,是吧?」他說:「我一直活在一種自己也掙不開的矛盾中。」
  
  「可要我帶你脫離?」她俏皮地。
  
  「如果需要,我一定通知你。」他拍拍她。
  
  「等一會兒你開租的那輛車?」她轉開話題。不必談矛盾,她完全明白他的一切。
  
  「是一輛老爺車,比不上你在紐約租的那輛。」他說。
  
  「早退了,放著不用白付租金,划不來。」她搖頭。「我頂多一星期去兩次超級市場。」
  
  「我租的那輛沒有冷氣,是我故意選的,我想讓你領略一下美國秋天的清涼。」
  
  「已領略到了,抱了這麼一大袋東西,又走了這麼一大段路,完全還沒覺得熱,」她笑,「這個時候的天氣,和香港的冬天差不多。」
  
  「這兒晚上冷些。」他搖頭。
  
  蕙心望一望前面的宿舍。
  
  「我就到了,你別送我,快回宿舍,然後開車過來接我。」她說。
  
  「做事要有頭有尾,只剩最後幾步為什麼不走完呢?」斯年望著她。
  
  「好,算我不對,我也喜歡有頭有尾。」她笑。
  
  他們終於並肩走到她宿舍門外,她正想說我們終於有頭尾了,卻看見李柏奕正站在陽光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
  
  蕙心呆怔一下,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他——怎麼會在這兒?」她哺哺自語。
  
  斯年輕輕搖她一下,輕聲說:「我們該過去的,是不是?」
  
  「哎——當然。」蕙心窘紅了臉。
  
  她不知李柏奕會來,她也沒叫他來,他應該巳經回香港了。
  
  走到柏奕面前,蕙心已穩定了自己的心緒。
  
  「哈羅,」她淡淡地微笑,「讓我來介紹,這是傅斯年,他是李柏奕。」
  
  斯年微笑地伸出右手,和柏奕握了一握。
  
  「常聽羞心提起你,實在很想見你,今天有這機會,我很開心。」柏奕大方地。
  
  「我也是。」斯年在陌生人面前,總是比較沉默。
  
  「你不是回香港了嗎?怎麼還在這兒?」她問。
  
  「我——」柏奕眼光在她臉上掠過。「本來前天打算走了,後來有一點事,臨時改成明天。我來——會不會打擾你們?」
  
  「不會。」斯年非常有禮貌地。
  
  「我們打算去打網球、午餐,然後去看電影或兜風。」慧心卻這麼說。
  
  她明顯不歡迎柏奕。
  
  「是這樣的,」柏奕很識趣,立刻點頭,「我也約了一個朋友午餐,等一會兒我就得離開。」
  
  「你在這J〔有朋友?」斯年關心地問。
  
  柏奕看斯年一眼,態度更真誠、友善了。
  
  「是我以前的同學,很熟的,」他說,「就像你們一樣,不知道我這不速之客的來到,不過他一定要接待我。」
  
  「他一定要接待你?」慧心皺眉。「這句話似乎有什麼不妥,有語病。」
  
  「當然!他娶了我妹妹。」柏奕大笑。
  
  「原來是親戚,」斯年釋然,「其實,你可以先參加我們的活動,然後再去娶了你妹妹的同學那兒。」
  
  』不了,你們的節目都只適合兩個人玩,我不打擾了,」柏奕眨眨眼睛,「等回到香港後,我一定會找機會單獨約慧心的。」
  
  柏奕是活潑開朗、光明磊落的,即使他這麼說,也不會惹人反感。
  
  「你一定有機會。」斯年也被慈染了。
  
  柏奕再看素心一眼,又對斯年點點頭,就轉身大步離去。
  
  「我們香港見。」他扔下一句話。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斯年和蕙心沉默了一陣子,才像從一團大壓力下解脫出來。
  
  「我沒想到他會來。」她說。
  
  「這重要嗎?」他反問。
  
  「不是重不重要的問題,而是——他打擾了我的情緒和興致。」她說。
  
  他又沉默一下。
  
  斯年說:「他真能這麼影響你?」
  
  「不——我只是不喜歡見到他。」她皺眉。
  
  斯年的話令她覺得不安。
  
  「蕙心,」他誠懇地,「不要拒絕每一個來到你面前的機會,否則你會後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慧心放下她洗好的那袋衣服,「我根本不覺得李柏奕是一個機會,他只是一個工作上的夥伴,我完全不覺得他對我重要。」
  
  「你太固執了,素心。」他搖頭。
  
  「你呢?忘了我們有相同的固執?」她盯著他。
  
  他迎著她的視線。
  
  「算了,我們不要為這種小事爭論,」他先妥協,「還有一大堆節目等著我們享受呢廠
  
  「不是爭論。斯年,我始終覺得你在逃避,你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逃避的機會,」蕙心臉上有著激動的紅暈,「我知道你很矛盾,可是,你也不必用別人來做擋箭牌,因為我也是人。」
  
  「蕙心——你誤會了!」斯年皺眉。
  
  「希望只是誤會,」素心深吸一口氣,「現在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人推來推去的皮球。」
  
  「怎能這麼說呢?」他抓住她的手臂,「我只是覺得這李柏奕人很好,對你又真誠,你們——」
  
  「如果多幾個這樣的人,你會把我推向誰?」她盯著他。「你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斯年呆愣半晌,輕輕歎口氣。
  
  「是我不對,慧心,」他放柔了聲音,「即使我內心再矛盾,今後也絕不做這樣的事了。」
  
  「你可知道,惟一不能大方的事情就是感情。」她說。
  
  「知道,而且我也很小氣。」他無奈地說:「我剛才那樣對李柏奕說,其實我心中嫉妒得很。」
  
  他的矛盾是情有可願的,是不?
  
  斯年在宿舍裡看書,他似乎巳恢復了以往的氣質。態度,或者是當「學生」的心情令他放鬆吧!在蕙心面前,他絕曰不提「神父」這兩個字。
  
  剛翻一頁書,電話鈴響了起來。
  
  「傅斯年。」他順手拿起電話。
  
  「斯年,是我,慧心,」她愉快的聲音,「我在你宿捨樓下的會客室。」
  
  「怎麼不先通知我去接你?」他站了起來。「你等我五分鐘,我馬上下來。」
  
  「不必急,今天我放自己半天假,」她笑,「我想輕鬆一下,出去走走。」
  
  「怎麼突然興起這念頭?」他一邊套上羊毛衣,一邊講電話,「你聽來心情愉快。」
  
  「是,你猜誰打電話來?」她問。
  
  嗽?」他不自覺地皺眉。「李柏奕?」
  
  「怎麼會是他?」她不以為然。「他又怎能影響得了我的情緒?」
  
  「那麼——我猜不出,啊!文珠、費烈?」他突然醒悟。「他們也到美國了?」
  
  「你以為有這可能?」蓋心笑起來。「現在不是六年前,他們哪能說來就來?而且有了孩子,有了家庭,環境已改變了廠
  
  他呆愣一下,是啊!環境已改變了!他怎能忘了這一點呢?
  
  「那——是誰屍他問。
  
  「已經超過五分鐘了,你下樓我才告訴你。」她說。
  
  斯年放下電話,急急忙忙出了門,想著蕙心就在樓下等他,心中有一抹難以言喻的溫馨。
  
  有人在等待是最幸福的事,對嗎?
  
  他幾乎是衝進會客室的,一眼就看見慧心笑盈盈地坐在那兒,一副心快的樣子。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是誰打電話來了吧?」他問。
  
  斯年那氣喘喘的樣子令慧心笑得直搖頭。
  
  「你一定猜不到,是家瑞。」她終於說。
  
  「家瑞?陳家瑞?」他又呆愣一下。「怎麼會是他?」
  
  「怎麼不會是他?他現在是香港分公司人事部負責人,他來紐約開會。」她說。
  
  「哦——」他若有所思地。「他已到了美國?」
  
  「你為什麼這樣講?」她疑惑地望著他。
  
  「哦——沒有,我只是有點意外,我沒有想到會是他。」他搖搖頭。「他還說了什麼?」
  
  「有空的話,他會來波士頓看我們。」她微笑著。
  
  「看我們?他知道我留在這兒?」斯年問。
  
  「不,我沒告訴他,我想讓他驚喜一下。」她說。
  
  斯年又皺皺眉,沉思一陣。
  
  「如果他知道我還在這,恐伯他不會來。」
  
  「什麼話?怎麼可能呢?」蕙心叫起來。「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等見到他時,你自然會明白的。」他笑。
  
  「斯年,不要故弄玄虛好不好?」她盯著他看。「什麼時候你變得愛拐彎抹角呢?」
  
  他也凝望著她,好半晌才微笑。
  
  「拐彎抹角可不可以到達目的地?」他問。
  
  蕙心呆住了,他可是這麼問的?可以到達目的地?
  
  「那要看——你的目的是什麼。」她說。
  
  他沉默,他不能這麼說的,是吧!
  
  「記得以前我是勇往直前的,對不對?」他轉開了話題。「所以常常撞得頭破血流,而且遍體鱗傷。」
  
  「曾經如此嗎?」她笑。
  
  她怎能不笑呢?她幾乎完全明白他心中的感受和細微的變化,她只有笑。
  
  「如果沒有,今天的情形又怎會如此?」他聳聳肩。「我們出去吧!」
  
  走在古老莊嚴的校園裡,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剛才的話題接不下去,又找不到新題。
  
  「其實——哈佛也不過是名氣大於一切。」他突然說。
  
  「哦?」她呆楞一下。
  
  哈佛是名大於實?但是在美國,哈佛兩個字是落地有聲。大多數的學生,尤其家世好的,還沒出校門就巳被各大財團,各大公司訂了下來。據說有某個名門望族的兒子,二十六歲尚未拿到博士學位,就巳被美國某大銀行內定為下一任的董事長人選。而且放眼華盛頓政經界,哪一個大人物不是哈佛出來的?聽說尼克松為一代政要,卻被人如此弄下台,就因為他不是哈佛校友。
  
  「真的。」斯年加重語氣。「其實念商、唸經濟,或念商業管理,西部的史丹福絕不比哈佛差。但,哈佛有它的歷史和傳統來支持,所以名氣更大。」
  
  「至少當總統非哈佛不可。」她笑。
  
  「裡根不是。」他也笑了。
  
  「所以他很難為一般紐約財團、各大家族所接受。」蕙心聳聳肩。「他的女兒也不為世家子看在眼裡。」
  
  「美國人有他們不同的勢利眼,」斯年說,「大概人類都是如此。」
  
  「不要談這麼大的問題好嗎?」慧心輕輕拍一拍他。「我們這麼渺小,自顧不暇呢廣
  
  他順勢握住她的手,恨自然地。
  
  「你的口吻和六年前不同,」他說,「六年前,你似乎想征服世界。」
  
  「那是我幼稚天真,」她苦笑,「而且——我替自己劃定的世界也太小了!」
  
  「你真的成熟了!」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誰不是在挫折、失敗中成長的?」她笑靨如花。
  
  兩人緊握著手,走了一大段路。
  
  「我們到底去哪裡?總要有個目的地,是吧?」他說。
  
  她凝望他,搖搖頭。
  
  「日的地對我來說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一直這麼走下去。」她輕輕地說。
  
  他一震,驚然動容。
  
  重要的是他們可以一直這麼走下去,是這樣嗎?他們可能這麼一直走下去?
  
  縱使心中震動,他卻不敢在這個時候有任何表示。他本身渴望和她永遠這麼並肩、攜手走下去,但,有的事是身不由己的。
  
  他覺得自己身不由己,他只能沉默。
  
  「我的念頭很傻,是不是?」她歎口氣。「但我真是這麼想。」
  
  他放開她的手,擁住了她的肩。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只能這麼說。
  
  「我甚至想——我可以在這兒一直唸書,不回香港。我不想工作,也不想再往上爬,我只想留在這兒,」她望著天邊,「因為——你在這)〔。」
  
  「回香港有什麼不好?」他問。「我也回去。」
  
  「但是——我的工作,你的職位,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裡。」她無限遺憾。「而在此地不會,大家的身份都是學生,在感覺上接近得多。」
  
  「這只是個夢想。」他搖搖頭。「永不能實現的。」
  
  「怎麼——說這樣的話?」她聽出話中有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不——也不算什麼,」他淡淡地搖頭,「這次我留在這兒三個月,香港教會方面——很不諒解。」
  
  「是嗎?」她並不太意外,她知道所有的神職人員,都該服從教會的指派,不能自己亂作主張的。「他們會怎麼樣?要緊嗎?斯年。」
  
  「我不知道,」他神情有點恍憾。「而且——很奇怪的,我並不介意。」
  
  她心中一動,這——豈不是好現象?對她來說。
  
  「他們會懲罰你嗎?」她再問。
  
  「我想不會,又不是小孩子。」他緩緩搖頭。「其實,我留在這兒的主要的原因是——和香港那邊的一些人意見不合,我不想回去。」
  
  「哦?」她詫異地。「你是說與其他神父相處不好?」
  
  「不是神父。」他無奈地笑。「教會是想興建一些很大、很漂亮、很堂皇的學校,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對,但是——我經過仔細調查,發覺這和目前香港的情形和需要並不配合。」
  
  「我不明白。」她坦然地。
  
  「香港政府目前的官校辦得不錯,而且也會繼續辦下去,沒有必要由教會再幫忙。我們應該設立一些目前香港急需的公益設施,比如——養老院。」
  
  「這就是你目前的工作?」她望著他。
  
  比起她來,他所做的的確有意義得多,是不是?
  
  『「是!我到香港,九龍、新界都作過資料搜集,我發覺需求大多相同,學校反而不太欠缺。」他說:「可是sg(525嬰」Sy匯k笠s£縹g校可提高教會名氣、地怔,但坯異主尋—u廠」」「一,」皿社會嗎?」
  
  「你做的事的確有意義,我真的沒想到。」她由衷地。
  
  「有什麼用?我只是一個人,我的建議不獲接納。」「」:?壬」三二翌坐黑k。。。。
  
  「你不覺得這一輩子你逃避了人爹狄』她HJO—」」中帶有尖銳。
  
  他呆怔一下,變了臉色。
  
  「逃避並不是辦法,」她誠摯地望著他。「有的時候,。。——Z叩翌二。。,,。。。,
  
  u我想我的矛盾、我的嘰紹足附叫卜—口人』」』」人』「我用我自己的手把它越纏越緊了廠
  
  「怎麼失去了信心?」她不以為意。
  
  「以前我是個信心十足的人,我以為天下事只要我傅斯年出馬,沒有不成功的。我也有過成功光輝的日子,可是——我還是失敗了,我認為信心幫不了我。」
  
  「這沒有道理,斯年。」她叫起來。
  
  「世界上的事,只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他苦笑.「而且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講理的。」
  
  「或者你有理,可是我還是不同意。」她搖頭。「斯年,我真希望你能恢復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可能嗎?」他苦笑。
  
  她想一想,搖搖頭。
  
  「我願做任何事來換回以前的你。」她真心地說。
  
  「我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黃/、邪怕(tA止望。」他黑眸中隱隱有著悲哀。
  
  (PS:以下亂碼部分,無正確內容)
  
  「我不怕牛塑牛朝一》—」』「『————「「直做到成功為十〞肌侶「、、。。。。。ˍ。ˍˍˍˍ一輩子的時間。」
  
  』」惠心——」偽殯姜燦砒介——H——。,lL.l-—、、,,,看的人盲的-芒皿甲勿「「『「「—「「』『」—-以至弄到今天這種地步。
  
  「我這麼做不只為你,也為我自己,」她說,「斯年.找在為自己爭取幸福。」
  
  幸福,在他的感覺上,是很遙遠的一個字眼。
  
  家瑞果然來到波士頓,他是興高采烈來的,能見蕙心,能見到一個老朋友,這的確是件開心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把蕙心當成老朋友,並不因為慧心將是公司下一任的老總,而是當慧心第一天走進公司,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做他的助手,他就覺得她是老朋友,可以交往,彼此瞭解的老朋友。
  
  他對她始終有一絲特別的感情,不同於對任何人的,甚至不同於對文珠,他的太太。
  
  但是,一眼見到和蕙心在一起的斯年,他似乎吃了一驚,甚至表情有點尷尬。
  
  「啊!斯年。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完全不知道。」他哺哺地說,臉上莫名地紅了起來。
  
  「我知道你要來,蕙心說要給你一個驚喜。」斯年笑。「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兒見面。」
  
  「真的。我們只知道你沒回香港,卻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裡。」家瑞說:「我們還以為你回比利時去了。」
  
  「斯年在這兒陪我唸書。」蕙心看斯年一眼,笑得好滿足、好安詳。
  
  的確,在這世界上只有斯年能令她滿足、安詳,只有斯年,只有斯年。
  
  家瑞頗含深意地看斯年一眼,斯年卻神色自若。
  
  「唸書總是好事。」斯年說。
  
  「是的,工作會令人厭倦,婚姻會令人疲倦,只有唸書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家瑞說:「我很懷念。」
  
  慧心和斯年都震驚,家瑞怎會講出這麼一句話。工作會令人厭倦,這沒錯,婚姻——怎能令人疲倦?莫非
  
  他和文珠之間出了問題。
  
  「家瑞,你和文珠——」蕙心忍不住說。
  
  「別懷疑,我和文珠絕對沒有事,一切正常。」家瑞笑。「我說的是一般性,夫妻結婚幾年後,蜜月期過了,孩子出世,每天面對煩人的家事,加上孩子的吵鬧,情緒自然不安寧,我說的疲倦是指這些。」
  
  「真是這些?」斯年也關心的問。
  
  「當然——每天面對相同的一張臉,就算愛情再深,也會麻木。」家瑞說。
  
  蕙心皺皺眉,愛倩會麻木?她不能想像的事,即使叫她面對斯年一輩子,她也絕不會減少一絲感情的,她自己知道,她絕對有信心。
  
  「怎麼會這樣?」她再問。
  
  「我也不知道,」家瑞苦笑,「只是——婚姻是現實的,並不如想像中美麗,如果一個人實實在在的或許會滿足,但——愛幻想的人,還是只談戀愛的好,戀愛能滿足所有一切的幻想,結婚不能。」
  
  「哪有這樣的事?家瑞。」顯然斯年也不同意。
  
  有了愛倩才有婚姻,不是嗎?婚姻是愛情的延續和歸宿,是把戀愛中的一切付諸實現,怎能像家瑞說的那樣呢?怎麼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只是——我有少許疲倦。」家瑞看看斯年又看看慧心。「離開香港,我有——喘一口氣的感覺,真話。」
  
  「家瑞,你該利用長假去旅行。」慧心說。
  
  「我能一個人去旅行嗎?文珠呢?」家瑞苦笑著。「除非是公事,否則她總是要跟在一起的。」
  
  蕙心皺眉,婚姻真會有這樣的問題嗎?令人疲倦。但是結婚的目的,不是就要兩人長相廝守嗎?怎麼會弄得兩人都厭倦呢?
  
  「文珠有沒有這種感覺?」慧心問。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家瑞笑,「她有很多朋友,很多約會,活動範圍較大,也許——她沒有問題。」
  
  「這麼說應該怪你自己。」慧心笑。
  
  「是吧!我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往往把自己局限於一個小範圍中。」家瑞說。
  
  「不好,不要鑽進牛角尖,」斯年反對,「如果弄得像我一樣,後悔都來不及了。」
  
  家瑞眼中光芒一閃。
  
  「你——也會後悔?」他問。
  
  「每個人都會後悔,無論是誰。」斯年搖頭。「因為沒有任何人能保證這一輩子不做錯事。」
  
  家瑞想一想,點點頭。
  
  「你說得對,很對,」他再點頭,「我們作任何決定前都必須三思。」
  
  「也應該接受好朋友的勸告。」斯年微笑著。
  
  家瑞也笑了起來。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是嗎?」他說。
  
  斯年看蕙心一眼,點點頭,默認了。
  
  「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坐下來慢慢談。」他
  
  說。
  
  「不只一餐,我今夜就住在這兒。」家瑞說。
  
  「沒問題,來我宿舍擠一擠。」斯年拍拍他。「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同學時曾徹夜長談的事?」
  
  「現在不行了,要我一夜不睡,第二天連眼睛都睜不開。」家瑞說。
  
  「文珠、費烈他們怎樣?」慧心問。
  
  「很好,一切都好,」家瑞說得有點誇張,「尤其費烈,就快做父親了,心情緊張,比他談戀愛時更沒空,每天都陪著太太,形影不離。」
  
  「他不覺得疲倦。」慧心故意問。
  
  家瑞呆怔一下,然後苦笑。
  
  「他應該還在蜜月期。」他說。
  
  「或者他是個比較沒有幻想的人。」斯年打趣著。
  
  「我看家瑞也不』是愛幻想的人。」慧心說。
  
  「人不能只看外菱,要家瑞自己才知道了。」斯年笑。
  
  家瑞沒出聲,臉卻紅了。
  
  家瑞今天總是臉11,他以前絕不是一個愛臉紅的人,他嚴肅、正派、認真又善良。
  
  今天他愛臉紅,有原因嗎?
  
  斯年把他們帶到學校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廳,小小的,卻很舒適,裡面多半是學生。
  
  「我不吃『披薩』。」慧心坐下就說。
  
  「為什麼?伯胖?」斯年望著她。
  
  除了關心之外,他眼中還另外有些什麼,家瑞看得出來,那和他在香港時不同。
  
  「我希望胖一點,卻受不了那股味。」慧心搖頭。「我吃火腿通心粉好了!」
  
  「我們吃『披薩』好不好?」斯年問家瑞。
  
  「好,對吃東西我沒有意見。」家瑞說:「什麼方便就吃什麼。」
  
  「對結婚你不是這樣吧?」斯年又打趣。
  
  他今天彷彿有意和家瑞作對似的。
  
  「那——怎麼可能?」家瑞迅速看慧心一眼。「哦,香港的朋友托我問你們好。」
  
  「我們?」斯年搖搖頭。「沒有人知道我在這兒。」
  
  「他們問候蕙心。」家瑞又有些不自在。「若他們知道你也在,會漏了你嗎?」
  
  「你在香港找過我嗎?」斯年忽然問。
  
  「文珠和費烈都找過,」家瑞說,「教會的人都說你不在,沒有人說你在這)〔。」
  
  慧心望著斯年,斯年卻皺眉。
  
  「怎麼?有什麼不妥?」家瑞疑惑地。
  
  「留在這兒——是斯年自己決定的」慧心說。
  
  「是嗎?我以為是教會派他來的。」家瑞恍然。「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大概不會,我也不清楚,」斯年搖頭,「反正已經留下,有什麼問題也是沒法補救的事。」
  
  家瑞凝望斯年半晌,眼中掠過高興,卻又有一絲失
  
  望的神情。
  
  但是——他為什麼失望?
  
  「我若是你,也會這樣做的。」家瑞說。
  
  斯年感激地點點頭。
  
  「我——很矛盾。」他說。
  
  「這是可以理解的。」家瑞正色地說,這一刻,他的神色巳恢復了正常,像以前的他了。「自己的幸福重要,當年你做神父只是一時衝動,並不真誠,其實——不做神父,你也可以侍奉神為工作的。」
  
  斯年想一想,不置可否。
  
  食物在這時送上來,他們開始低著頭吃,似乎——每個人都在想著心事。
  
  「蕙心,」家瑞輕咳一聲,「聽說你在這邊念完三個月就可以拿到MBA,因為這是最TOP的課程,濃縮而精要。」
  
  「大概是吧2我覺得所學的一切都很有用,可能是因為我有六年的工作經驗,所以,念起來並不感覺吃力。」
  
  「有人說在我們公司工作十年,就絕對有資格拿一個P.H.D學位。」家瑞說。
  
  「這就不知道了,」蕙心笑起來。「其實這些頭銜什麼的我已不覺得重要,也不過如此罷了。」
  
  家瑞定定地凝視她半晌。
  
  「你這改變實在可喜。」他說。
  
  蕙心微笑望著斯年一眼,滿是感情地。
  
  「人總是會變的,受一次挫折,學一次乖,隨著年齡的成長,我們會覺得以前想的太可笑,然後就會改變,一切納人正軌。」她慢慢地說。
  
  「是否還會留在美國實習一個月,」家瑞問。
  
  「是。」慧心顯得毫不在乎。「斯年會陪我。」
  
  她說得極為肯定,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似乎——斯年早已答應她似的。
  
  或者這是一種心靈相通。
  
  家瑞轉頭望斯年,他幾乎沒考慮就點了頭,誰說不是心靈相通,有默契?
  
  「我會陪她。」斯年肯定地說。
  
  「教會方面——會同意嗎?」家瑞問。
  
  「我會寫信回去,而且——那一個月的時間我也會申請在紐約教會做點工作,絕不會浪費時間。」斯年說。
  
  「一切都似乎安排好了。」家瑞笑。
  
  「從末安排過。」斯年看著慧心。「不過——應該如此,是不是?」
  
  「是。」慧心開心地笑。「當然是。」
  
  「已經有了春天。」家瑞由衷地說。
  
  自從他神色恢復後,連講話也風趣多了。
  
  但是——他為什麼神色不正常?
  
  「春天?不,是秋天。」蕙心笑得好開心。「因為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秋天最纏綿,而且——我應該處於秋天——以時間來計算的話。」
  
  「秋天最纏綿?」家瑞望著斯年。
  
  「歌是這麼唱的。」斯年不置可否。
  
  家瑞看看斯年,然後把視線停在蕙心臉上好一陣子。
  
  『哪麼——我是不是該在這秋天的季節裡回香港?」家瑞說。
  
  「婚姻的疲倦是否過去了?」斯年問。
  
  家瑞只是望著慧心,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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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2: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三個月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意心和斯年的課程都已結束,慧心的成績恨好,指導教授對她讚不絕口,在學校為他們這批「特別」學生舉行宴會時,他還這麼說——
  
  「沈,這次你來哈佛,受益的不是你,而是我和我那一班哈佛學生。」他十分誠懇、認真地說:「你的經驗,你那深奧的東方哲學,都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該接受謝意的是你。」
  
  慧心開心得不得了,這句話代表一份殊榮,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教授這樣讚許的。然後,朗尼為他們餞行。
  
  仍在朗尼的家裡,只有慧心和斯年兩個客人。
  
  「三個月不見,氣色比以前好得多。」朗尼凝望著他們。「除了學問之外,你們一定有所領悟。」
  
  意心微笑著看斯年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當然有,至少我們兩人都快樂多了。」她說。
  
  「我看得出來,你又有六年前那種笑容。」朗尼說:「那非常吸引人的。」
  
  「我笑——並不想吸引人,」慧心半開玩笑,「只是心裡快樂,自然就這麼笑了。」
  
  「我明白的,」朗尼看斯年,「斯年,不必再遠來哈佛唸書了,你教學生有餘了。」
  
  「我對教書沒有太大的興趣。」斯年淡淡地。
  
  「你只喜歡做神父?」朗尼問。
  
  「不——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斯年搖搖頭,「以前喜歡做生意,每做一筆大生意就很有滿足感,不因為賺了多少錢,而是——我終於做成了。後來,我想,做神父也不錯,起碼可以使心靈平靜,可是——」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可是什麼?」朗尼不放過他。
  
  「可是做神父也只是種逃避,」斯年說,「我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
  
  朗尼想一想,笑起來。
  
  「沒有人可以替你指出你該做什麼,路是必須自己去走的,」他說:「我有信心,這次你走得對,走得好。」
  
  「謝謝。」斯年垂下頭,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明天——回紐約?」朗尼忍不住問說。
  
  「是,我還要實習一個月。」她說。
  
  這陣子紐約好冷,聖誕節快到了,將會很熱鬧的。朗尼說:「在紐約過聖誕嗎?」
  
  「以前沒試過,今年可以。」蕙心看斯年一眼。「我是打算過了聖誕才回去。」
  
  「節目安排好了嗎?」朗尼熱心地。
  
  「沒有——不過斯年會安排,他熟悉美國的一切。」慧心很有信心地。
  
  斯年看蕙心,眼中有著奇怪的神色,不過他仍然點頭,再點頭。
  
  「跳舞狂歡?」朗尼問。
  
  「還沒想好,」斯年吸一口氣,「這可能是我和蕙心惟一相聚的機會,我們一起留在紐約,所以我希望安排得——較有意義些。」
  
  蕙心滿足地笑笑,即使沒有任何節目,她能和斯年在美國共度聖誕,已是很美的事了。
  
  「我先祝福你們。」朗尼舉杯。
  
  「謝謝。」斯年和蕙心同時說。
  
  「朗尼,這三個月你怎麼從沒來找過我們呢?」斯年突然問。
  
  「不想打擾你們,」朗尼眨眨眼,笑。「還有我也忙,我到喬治亞州去了兩個月,教一個特別班。」
  
  「你也兼喬治亞的教授?」蕙心意外地問。
  
  「不,哈佛在那兒替那邊的大公司開了一班特別的課程,由我負責而已。」他聳聳肩。
  
  「你們這些大牌教授真是舒服,一年教兩次特別的課程,剩下來的時間就能休息了。」惹心笑。
  
  「大牌教授?不辛苦嗎?」朗尼大笑。「我們若不繼續進修,很快就會被淘汰的。」
  
  「做了五年教授,不是終生職業了嗎外斯年說。
  
  「別說終生職業,那會令你沒有上進心,沒有鬥志。」朗尼搖頭。「我們的頭腦、思想要永遠跟得上時代才行。」
  
  「教授的職位看似穩定,沒想到,其中的挑戰性原來也這麼大。」斯年說。
  
  「對做教授有一點興趣了嗎?」朗尼笑。
  
  「我會考慮。」斯年沉思良久。
  
  「這是好現象,斯年。」朗尼大喜。「沈,你要鼓勵他,這真是好現象。」
  
  「我不鼓勵他來美國,」蕙心搖搖頭。
  
  朗尼呆愣一下,然後說:「沈,有得必有失,我看你要衡量輕重。」
  
  慧心呆住了,然後笑。
  
  「你誤會了我意恩,」她說,「我對自己的事業並不再看得那麼重,做不做老總都是小事,只是——我覺得斯年並不適合哈佛當教授。」
  
  「為什麼?」朗尼好意外。
  
  「斯年不是美國人,你們對東方人多少還有一點成見,」蕙心很理智地分析,「而且斯年淡泊,他不想和別人爭名奪利,來哈佛,他會緊張、會疲倦。」
  
  斯年睜大眼睛望著慧心,她真——那麼懂他?她怎麼完全說出了他心中的話?
  
  蕙心,她是惟一的蕙心。
  
  「那麼——你到底有什麼計劃?」朗尼天真地。
  
  「沒有,」她微笑搖頭,「我不能替他計劃,你說過,路是要自己走出來的。」
  
  「斯年——」朗尼想說什麼,但又搖搖頭,終於沒說出來。「來,我們開始我們的晚餐。」
  
  朗尼的中國管家居然替他們燒了很不錯的中國菜,還煮了飯、燉了湯,令斯年和慧心驚喜不巳。
  
  「好久沒吃過正宗的家鄉菜了。」她說。
  
  「我是沾你們的光。」朗尼搓著手開心得很。「她從不燒中國菜給我吃,她叫我——『鬼佬』!」
  
  這一聲「鬼借』把斯年和慧心都笑壞了,朗尼講得字不正,腔不圓,又怪又滑稽。
  
  飯桌上氣氛十分融洽,斯年和朗尼彷彿已是好老。好老的朋友,他們幾乎無所不談。
  
  晚餐後,他們移到燈光柔和的客廳。
  
  「一個月後你們回香港時,我會來紐約送你們。」朗尼真誠地說。
  
  「如果你忙就不必了。」蕙心說。
  
  「難得找到像斯年這麼好的聊天對手,」朗尼搖搖頭,「我們應該在六年前就認識,對不對?慧心。」
  
  斯年知道他的意思是說,若干六年前相識,就不會有斯年當神父這回事了,但——命運,誰拗得過?
  
  「總之我們已經認識,已經是朋友,」斯年凝望著他,非常真誠的。「將來我們會有許多時間交往。」
  
  「你來哈佛?」朗尼大喜。
  
  斯年看蕙心半晌,終於說:「有機會——我想試試。」
  
  蕙心大震,他說想來試試?斯年,那表示——表示
  
  在紐約的總公司實習,蕙心就覺得輕鬆多了,到底有六年的工作經驗,又是她所熟悉的業務,而且實習——也不會真要處理什麼事,比起在香港那種繁忙,她覺得簡直和休假沒有什麼分別。
  
  斯年也很閒,他總是在酒店他的房裡等蕙心,他不是說要在紐約的教會幫忙做一點事嗎?
  
  他從來沒提過這事,慧心也沒問——她是不敢問,因為斯年看來像有心事。
  
  蕙心剛從公司回來,斯年的電話就來了。他總是能準確地算定她回來的時間。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問。
  
  「除了等足了八小時比較苦之外,其實我只是到每個部門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麼好實習的?不如回香港。」他說。
  
  「這是公司的制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說了一半,猛然驚覺。
  
  「沒有。」他考慮了一下。「不過很無聊。」
  
  「斯年——」羞心想問教會的事,卻忍住了。「我馬上過來,我們當面談。」
  
  「出去走走,好嗎?」他問。悶悶地。
  
  「好——但是去哪裡?」她問:「天快黑了,我們有勇氣站在紐約街頭?」
  
  「其實也不一定會被搶,那要看個人的運氣。」他終於笑了。「我們去兜風。」
  
  「新澤西州?」她的心情跟著他的笑聲好起來。
  
  「只要走走,地方並不重要。」他說,笑聲消失,又有點深沉。
  
  「好——我五分鐘過來。」她開始不安。
  
  斯年怎麼了?難道——又有什麼挫折?打擊?
  
  「我過去,」他說,「我去接你。」
  
  放下電話,她胡亂地擺擺頭髮,抓起厚大衣就往外衝去。斯年住在隔壁,走過來這裡一定很快。
  
  打開房門,他果然已在站那兒。
  
  相對凝視一陣,兩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來,他們實在已太瞭解對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兩人默默地走進電梯,落到大廳。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來陰沉沉的,出了酒店門,寒風立刻包圍看他們,那種冷——很刺骨。
  
  「下雪——我們還去兜風?」她問。
  
  「還沒有下,下的時候車開慢點就成了,」他讓門童去替他們取車來,「下雪的時候氣氛很美,非常寧靜,你能聽見飄雪的聲音——而且一開始飄雪,天氣就不會那麼冷了,融雪時才冷。」
  
  「好!我們來一次雪中夜遊。」她的興致來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說。
  
  「偶然相遇,總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
  
  「是。」他的聲音低沉。
  
  他今夜——惰緒怎麼如此低落?為什麼?
  
  門童把車開過來,斯年塞了三塊錢給他,他立刻殷勤地替他們開車門,笑容堆了滿臉。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晚上。」他還在車外叫。
  
  汽車平穩地向林肯隧道駛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陰沉就是雪兆?那和我們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轉回頭,她看見斯年臉上的陰沉。
  
  「斯年——是不是教會方面有麻煩?」她忍不住問。
  
  他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能——幫點忙嗎?」她再問。
  
  「沒什麼可幫忙的,」他勉強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亂想。」
  
  「斯年,看你情緒低落——我會心亂。」她真誠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搖搖頭,卻是默然。
  
  「今天——發生了一點事?」蕙心再問。
  
  「沒有。」他說得很費力。
  
  「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她柔聲問。
  
  他再搖搖頭,無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懷念比利時那間在河邊的教堂。」他突然說。
  
  慧心一愣。那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幾年來最穩定、最快樂的日子。」他又說。
  
  近幾年來?他是說當了神父之後?那麼——他現在不穩定?不快樂?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頭。
  
  「怎能怪你呢?」他歎息。「教會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間雖有些矛盾、痛苦,卻不是我說的——不快樂,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樂是什麼。」她關心的問。
  
  「是我本身的問題,」他搖頭,「可能——-我原本就是個不快樂的人。」
  
  「怎麼會?以前你比誰都快樂,比任何人都更熱愛生活,你忘了嗎?」她急切地。
  
  「怎麼會忘呢?」他說:「那是以前。」
  
  「你可以變回以前的你。」她說。
  
  他眼睛直看著前面的馬路,似乎沒聽見她的話。
  
  「我是說——」她想再說一次。
  
  「原來——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現實的並不一樣,」他忽然笑起來,把話題岔開,「或許是以前看電影的錯覺,以為神父只要努力進修,做些教堂裡的事就行了,非常滿足快樂。可是,現在不同。」
  
  是他對神父形象的幻滅?她不知道。
  
  「你——不習慣?」她問。
  
  六年了,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懷念比利時。」她說。
  
  「那時不一樣,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當年的教授,我們很融洽,也沒有一些現實問題困擾。」他解釋得很困難。
  
  「現實問題?」她問。
  
  「其實現實問題可能並不存在,只是我個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會覺得格格不人,會覺得很不快樂。」他說。
  
  「那麼——可想換一個環境?」她小心地問。
  
  他沒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回香港的時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國?」她心中一動。「朗尼那邊有消息?哈佛會請你教書?」
  
  「不——我想回比利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回——比利時?」她心中一顫,再也講不出話。
  
  他回比利時表示什麼?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會、蕙心,包括那一段看來剛有一絲希望的感情。他真想這麼做?他真想放棄一切?
  
  「是的。」他聲音裡有著悲哀。「只有那兒才能令我平靜,我實在——不該走出來。」
  
  「那——你為什麼要再出來?」她心中開始發冷,她原以為有希望的——
  
  「我——」他輕歎一聲。「是我軟弱,我始終想——再見你。」
  
  「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問。
  
  她能感覺到他矛盾得那樣痛苦。但,她完全幫不上忙。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六年前你來比利時找我,你流淚而去的模樣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緩緩地說:「後園中雖長滿了『悠然草』,我卻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見你的念頭越來越強,所以,我終於申請再進哈佛唸書。」
  
  「但——為什麼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樣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個過渡時期,我用一年多的時間適應外面的世界,同時——也設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結果——我還是回了香港。」
  
  還是回了香港!這幾個字裡包括了多少掙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與歡笑。還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覺得胸中的溫柔擴大,直湧上喉頭。湧上鼻子,變成了酸酸的感覺。
  
  她的眼睛紅了。
  
  「但是——我完全幫不了自己,」他的歎息更深,「面對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無力自拔。」
  
  「斯年——難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車停在一條轉彎的小路上。
  
  輕飄飄的雪已經開始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四周,車廂裡只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可以——但,你還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淚。
  
  「這是我最大,最對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起頭。「我做了神父,又後悔,我——難道我生命中只是無盡的出爾反爾?無盡的後悔?我是一個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那麼激動,我——也不好,也許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還是那個仰頭閉目的姿勢,「我痛恨我自己,我怎麼能——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該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該再回來,我到底在做什麼?難怪教會——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原來是——教會的壓力。
  
  「斯年,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柔聲說,聲音裡卻充滿了力量。「我始終——會在身邊支持你。」
  
  「不要對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會被寵壞的,我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從來沒有為別人著想過,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這麼說,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對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為感情,有什麼好自責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靜。
  
  這個時候,她不能說錯任何一句話,是吧!
  
  「看吧!這次應付了目前的環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時,」他自嘲地笑,「這麼逃來逃去,你說,我能逃到幾時?我有什麼用呢?」
  
  「不,回比利時是對的。」她用客觀的語氣說:「你心裡這麼矛盾,掙扎得這麼厲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靜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該走的路。」
  
  她真願意他回比利時?上帝!她只是不能不這麼說啊!
  
  「我覺得自己前面無路。」他慢慢的垂下頭來。「無論走哪一條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是你把自己綁死,」她正色地說,「你刻意地不原諒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諒自己,是嗎?
  
  「我是——不值得原諒。」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從來沒怪過你,」她真心真意地說,「也沒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過自己,我們旁邊的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低垂著頭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車外的雪花已積成薄薄的一層,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我——先回比利時。」他凝望著她,表情十分嚴肅。「蕙心,我做得對嗎?」
  
  「既然你已決定,你要對自己的決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這麼說嗎?
  
  「我自己的決定總是出錯,信心從何而來?」他說。
  
  她皺眉,她該怎樣幫他?
  
  「你——還會再回香港嗎?」她忍不住問。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嗎?」他說了好遠、好遠的話題。
  
  「已長滿了我的窗台、花架。」她點頭。
  
  「那很好,很好——」他無意識哺哺地說,忽然看見窗外的雪。「啊!已經下雪了。」
  
  「雪已經下了很久,只是你沒發覺而已。」她頗含深意。
  
  是——這樣嗎?只是他沒發覺?
  
  斯年離開了紐約,是慧心鼓勵他走的,既已決定要走,早與遲沒什麼分別的,何必白白浪費這些日子留在美國陪她呢?
  
  她看得出來,斯年越來越悶,越來越不快樂。的確是的,一個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風,這種日子怎能不悶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麼想,怎麼打算的,但是他說要走,她多留他幾天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瞭解斯年的矛盾,他仍愛她,卻又放不下神父的職位——或是放不下當年對上帝的誓言。這種矛盾是她幫不上忙的,還是讓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時間能幫得了他們嗎?她不知道,也沒把握。
  
  斯年走的時候很沉默,沒多說話,更沒有允諾,他只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後轉身便走,再也沒回頭。
  
  斯年一直是這樣的,她早已習慣,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麼話說呢?等的只是一個抉擇。
  
  一個抉擇。
  
  蕙心仍然規律地上班、下班,明顯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後她也不急著趕回酒店,有時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頓飯。
  
  酒店對她已失去吸引力,只因——斯年已離去。
  
  斯年說好到了比利時會給她一張明信片的,但,他巳離開十天,卻隻字全無,難怪蕙心情緒低落。
  
  回到酒店,在樓下咖啡室隨便吃點東西,就步回房裡。還有兩個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沒什麼好,冷寂如故,只不過是旁邊多了些人聲而已。在紐約想找個人聊天很難。
  
  剛預備沖涼,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可是——斯年?
  
  她急切地衝過去接聽。
  
  「喂——」她叫一聲,啊!她竟說著廣東話。「哪一位?我是慧心。」
  
  電話裡的聲音比較弱,比較細微,是長途電話。
  
  「慧心,是你嗎?」費烈的聲音。
  
  「費烈?」慧心好意外,怎麼會是他?意外之餘又有些失望。「有什麼事嗎?」
  
  「哎——有一點,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費烈是如假包換的老實人。「你——你好嗎?」
  
  「我很好,兩星期後就回去,」她說:「費烈,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我家裡?或者——斯年?」
  
  「不,不,都不是,」費烈彷彿很難啟齒,「哎——家瑞是不是來看你——你們?」
  
  「是啊!發生了什麼意外嗎?」她緊張起來。
  
  「不,不,只是——家瑞和文珠吵得很凶,在他從紐約回來之後。」他說。
  
  費烈有點毛病吧?人家夫婦吵架,他為什麼這麼緊張地告訴遠在萬里之外的她?
  
  「我幫不上忙,是嗎?」她笑起來。「至少遠水救不了近火,是不是屍
  
  「不——我想知道,家瑞在美國見到你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麼事?」他問。
  
  「沒有啊!而且他是見我和斯年,是我們,不是單獨一個我。」她說。
  
  「那就——奇怪了。」費烈哺哺自語。
  
  「有什麼好奇怪呢?」她忍不住問,疑惑浮上心頭。「費烈,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哎——有——沒有,」他支吾著,「斯年在不在旁邊?」
  
  「不,他回比利時教堂了,已經離開十天。」她努力用平淡的聲音說。
  
  「哦——」他呆愣半晌。「他為什麼走?和——家瑞有關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屍蕙心被弄糊塗了。「斯年和家瑞有什麼關係?」
  
  「不,不——哎!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費烈歎一口氣。「宮心——我聽說——家瑞和文珠的不和是因為——因為你。」
  
  「因為我?」宮心鱉個人從沙發上隴起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她完全聽不槽。「費烈,你在作夢嗎?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是真的,惹心,你可能不知道,但家瑞——的確是為了你。」費烈又歎息。
  
  慧心好像冷水淋頭,整個人都呆了、傻了,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家瑞和文珠爭吵——因為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她像著了魔般。「我們一直是同事;是普通朋友,他和文珠——不,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對你來說是不可能,你心中只有斯年。」費烈感歎地。「可是你忽略了自己對男人的蛙力,你甚至不必笑,不必講話,那些人——已為你陷得很深了。」
  
  「不,不,不,」她連說三個「不」字。「這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你們一直高估了我,而我——其實是平凡的,真的,這——不關我的事。」
  
  她覺得自己冷汗直流,寒粟不已,她真是——吸引了身邊的每一個男人?不,不。
  
  「當然不關你的事,只是苦了一些男人和他們的太太,」費烈像開玩笑,卻又絕不是開玩笑,「慧心,我不知道你願不願做一點事?」
  
  「當然!只要我力所能及。」她立刻說:「文珠是我的同學兼好朋友。」
  
  地非常傷心,情緒也很低落,」費烈又透長氣,「也難怪她,她說——先是斯年,後是家瑞,她懷疑自己,對自己失去一切信心。」
  
  慧心心靈巨震,是啊!先是斯年,後是家瑞,那都是因為她而起的,斯年原也是文珠的朋友——上帝,天
  
  知道她絕對無心的,事情怎麼這樣巧?先是斯年,六年之後,文珠的丈夫也——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上帝對她的懲罰?
  
  「費烈,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會盡一切力量。」她有種想哭的感覺,但她知道她不能,尤其是現在。「甚至——如有需要,我可以立刻趕回香港。」
  
  「不,你不用回來,我們知道你正在實習,而且——文珠現在好激動,你不適合見她。」費烈立刻阻止她。
  
  「那——我能做什麼?」她想哭。
  
  文珠怎麼會是這樣的女人呢?她真的不甘心。
  
  她盼望的只是斯年一個男人,只是一個,全世界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眼中,即使比斯年更好的。
  
  她愛斯年,只愛斯年。
  
  「我覺得——你最好打個電話給家瑞,打去公司找他。」他說:「你跟他談談,讓他清醒清醒,讓他知道他只是在作夢,不可能有希望的。」
  
  「但——這不是會傷了家瑞?」她輕聲問。
  
  「但也救了他,救了文珠,救了他的家庭。」費烈低聲說:「我知道你定會做得恨好,因為你是蕙心。」
  
  「我也做過許多錯事。」她對自己搖頭。
  
  「那只是感情方面。」他說,肯定地。「除了感情,任何事你都能處理得很好。」
  
  「但這事——有關家瑞和文珠的感情。」她歎息。真是作夢也想不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與你的感情無關,是不是?」他笑了。
  
  「那——我該對他怎麼講?」她有點害怕。家瑞——畢竟是好朋友,又曾是她的上司。
  
  突然之間,她想起斯年的懷疑,斯年——啊!斯年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麼?上帝。
  
  「隨便你,你一定會講的,」費烈說,「家瑞怎麼這樣傻?明知不可能的。」
  
  突然間,慧心有點同情家瑞了,家瑞明知不可為而•為,這豈不是和她與斯年之間相同?
  
  斯年——是否也是明知不可能呢?
  
  莫名其妙地,她情緒也低落了。
  
  「好,我會做,」她吐一口氣,「幾小時之後,我打電話去公司找家瑞。」
  
  「你一定要說服他,令他清醒。」費烈強調。
  
  「我會盡力。」她說。
  
  「哦——斯年為什麼回比利時?」他突然想起。
  
  「原因——不少,最重要的是——他克服不了心中的矛盾。」她說:「是我鼓勵他去的。」
  
  「慧心——」他覺得意外。
  
  「是我的,自然屬於我,」她似乎看透了世情,「不是我的,強求又有何用?」
  
  蕙心終於打了電話給家瑞。他原是個沉默的人,從來不表示自己的恩想、意念。這一次,他竟坦然承認了一切,這令素心——即使原巳知情,也更慚愧、更不安。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當我發覺時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家瑞說:「我內心非常痛苦、矛盾。」
  
  慧心啞然。
  
  叫她說什麼呢?在這種情形下她實在無話可說,她作夢也想不到家瑞——她對他甚至比其他朋友都冷淡。她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為他太沉默。
  
  「我明知是走向一條死胡同,我永遠也走不過去,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如不走會更痛苦。」
  
  慧心依然無言。
  
  「我是活該,文珠有理由生氣,有理由罵我,甚至有理由提出離婚;但,慧心,我真不是存心把家庭弄碎,真的。」他說。
  
  「你——傻,家瑞,我們只是朋友、同事,」她勉強逼出一句話。「永遠是這樣。」
  
  「我當然知道,我也沒有妄想過會有所改變,甚至——得到,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痛苦的。
  
  「控制不了也要控制,這事——由不得你,你要對家庭負責,對文珠負責,」慧心吸一口氣,「你這算什麼呢?令我永遠不能在文珠面前抬頭?為難我?家瑞,我的感覺是——荒謬。」
  
  「我自己的感覺也是荒謬,」他似乎在苦笑,「明知無望的事,明知斯年——但是喜歡、愛一個人並沒有罪。」
  
  「或者喜歡、愛一個人本身是無罪,」她硬著頭皮說,「但涉及第三者,傷害了第三者就有罪。」
  
  「我知道——我無意造成目前的局面。」他歎息。
  
  「是——文珠發現的?」她問。
  
  「不,我自己告訴她的。」他說。
  
  「你——你怎麼這麼做?」她啼笑皆非。「你簡直——哎!你可知道這樣會陷我於不義之地?」
  
  「我沒想到這些,再不告訴她——我會崩潰,」他說得十分真誠,「我真的沒想到。」
  
  「你自私,你說出來心裡輕鬆了,但你害了文珠,傷害了我,你不知道嗎?」她叫了起來。「叫我回香港怎麼面對文珠?怎麼面對公司的同事?」
  
  「我——抱歉,」他是真的後悔,「這兩天我已想過了——我剛剛巳遞上辭職信。」
  
  「辭職只是逃避,能解決事情嗎?」她尖銳地。
  
  「那——你要我怎麼做?」他問得像個孩子。
  
  「不是我要你怎麼做,」慧心吸一口氣,「而是你自己該仔細想一想,這事——不容許你亂來。」
  
  「但是——」
  
  「沒有但是,你去向文珠認錯,努力挽回一切,你告訴文珠,你愛的是她,你一定要這麼做,難道——你不愛你的孩子?」她近乎斥責。
  
  電話裡一陣沉默,然後他答應。
  
  「我會做,慧心,你放心。」他低沉地說:「這次是我太衝動,弄得大家不安又痛苦,我——很對不起你,慧心,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不必再說抱歉,只要把結局弄得圓滿。」她說。
  
  「我盡力。」他也透了一口氣。
  
  他也矛盾,是吧!他並非完全不愛文珠,只是——日子久了,他忘了吧?
  
  「我不接受你的辭職,」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這件事與公司無關,你還是把信撤回去吧!」
  
  「但——再面對你,是件——很殘忍的事。」他終於說。
  
  「你必須對自己殘忍,明白嗎?」她說。
  
  他想一想,點頭。
  
  「好。」停一停,他又說:「斯年——知道這件事?」
  
  「不,他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她用平淡的聲音說,「他沒有必要知道。」
  
  「這是你的仁慈,你使我免於難堪。」他感激地。「我覺得自己扮了一次小丑。」
  
  「試試生命中的各種角色也不錯,」她笑起來,「而且——斯年不在這兒。」
  
  「斯年——去了哪裡?」他顯然意外。
  
  「比利時,」她坦然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他。」
  
  「那他——還會回來?」他急切地問。
  
  「我沒問過,他若想回來,自然會回來,否則——我問了也多餘。」她說。
  
  「蕙心,你——有什麼打算?」他關心地。
  
  「我的打算在六年前巳經定好了,我沒法選擇,」她苦笑,「看來我——還是回來當老總吧!」
  
  他沉默半晌,然後說:「為什麼世界上的感情總是不如意?」
  
  「也不能這麼說,許多事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她心平氣和地,「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
  
  「你的話——很有道理,」他吸口氣,「慧心,我會照你的話去做,我沒有資格傷文珠的心。」
  
  「而且你也愛她。」她說。
  
  她又加一句:「當年你是愛她才和她結婚的,你的個性不容許你因為其他因素而隨便選擇對象。日子並不久遠,我希望你永遠記住這件事。」
  
  「我——會。」他似若有所悟。
  
  「那我就放心了。」她真正透了口氣。「你知道,連費烈都有怪我的意思。」
  
  「都是我的錯,抱歉。」他說。
  
  「祝你們幸福、愉快。」她說。
  
  「你也是。」他低沉而充滿感情地。「希望你回來時,能看見你臉上的陽光。」
  
  「陽光是反射,」她說得無奈,「我自己不能發出陽光。」
  
  「那——我祝福你。」
  
  蕙心深深吸一口氣,慢慢放下電話。
  
  家瑞的事總算辦妥了——其實,她看得出家瑞不會真和文珠離婚,他們原是有感情的。她打這個電話,也只是求其心安。
  
  她仍然想起斯年,這是她心中、腦海中、記憶中惟一的名字。
  
  斯年——會再回香港嗎?
  
  這次他去比利時和六年前不同。六年前他是一怒而去,衝動而去,這次——他是深思熟慮,心平氣和地離開她而去,這期間有太大的不同。
  
  斯年還會回香港嗎?
  
  這是她心中惟一的結,看來——也許這結將要糾纏她一輩子,會嗎?
  
  但——至少斯年該有點消息來。是嗎?
  
  那麼大的一個人,去到比利時,總不能像石沉大海般連點回音也沒有。斯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現在做什麼?已穿起神父袍念聖經?
  
  想著斯年穿神父袍,她的心就隱隱作痛,她永遠也忘不了他六年前的模樣,灑脫,有點霸道,十分頑強,十分固執,那時他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唉!如今他穿神父袍。
  
  電話鈴響了起來,會是文珠、費烈?若是文珠,她應該對她講什麼?抱歉?
  
  「喂——我是蕙心。」她有點緊張。
  
  「沈,是你嗎?我是朗尼。」愉快、開朗的聲音。
  
  「你有急事?」她笑了。
  
  緊張的心情也放鬆了下來。
  
  「急事到沒有,卻有個你可能急欲知道的消息,」他笑,「哈佛巳願意聘請斯年。」
  
  她呆愣一下,斯年說過他想換過環境到哈佛的。
  
  「但是——他不在。」她說。
  
  「你告訴他也一樣,相信他喜歡聽——哦!他一個人去了哪裡?」他問。
  
  「回比利時,巳十天了。」她說。
  
  「啊——為什麼?」他大吃一驚。「你們之間——意見又不同了,是嗎?」
  
  「不,完全沒有,」她吸一口氣,「只是——他想回去,覺得回去比較好,只好讓他走。」
  
  「你是否認為自己做得對?讓他走?」朗尼問。
  
  「我還能做什麼?」她無奈地反問。
  
  「找他回來,目前他的矛盾需要一點力量幫助。」他說。
  
  找他回來,再做六年前相同的請求?當年她是失敗了,這次——她若去,可能成功?
  
  她心動了。
  
  慧心照原定計劃回到香港,她終於沒有跑到比利時找斯年,她有個奇怪的感覺,斯年——還需要一點時間,她不願意逼他、催他。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反正香港很熟,隨便叫輛車就能回家,不過她的秘書是知道時間及飛機班次的,所有的手續都是由秘書辦理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長途飛行之後,人顯得搪淬又難看,她不想以精疲力竭的樣子見人。
  
  到達香港已是下午五點多,機場裡竟然人山人海,
  
  等計程車的人大排長龍。她不由歎一口氣,若通知公司就有車來接,那多好呢?
  
  雖然行李很少,但她累成這樣,叫她怎麼辦?自己帶著行李走?
  
  正在後悔,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蕙心,慧心,這兒——」聽出是文珠的聲音。
  
  她努力在人群中找尋,大概累得連眼睛都花了吧?竟不知文珠在哪兒。
  
  直到文珠擠到她的面前。
  
  「哎——文珠,你怎麼在這兒?等人?」慧心問。
  
  不知為什麼,蕙心心中就是覺得不自然。
  
  「是等人,等你。」文珠笑,那笑容是憔。淬的,和慧心長途飛行後的神色不相上下。
  
  感情是磨人的,是吧?
  
  「等我?」蕙心好意外。「你知道我搭這班飛機回來?」
  
  「我打電話問你的秘書。」文珠笑。「走吧,我們上了車再慢慢聊。」
  
  慧心推著行李車,文珠去付停車費,然後兩人一起上車。
  
  「出乎我意外之外,你會來接我。」蕙心說。
  
  「別人都不知道你的歸期,」文珠說,「我來接你——實在是想先和你談談。」
  
  羞心微微笑一下,心中略感不安。
  
  難道文珠以為她搶了家瑞?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談什麼?」她努力裝作淡然。
  
  文珠考慮一下,很平靜地說:「費烈打過長途電話給你,是吧?」
  
  「是。
  
  「他太誇張了,」文珠打斷她的話,「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其實我和家瑞常常吵架。」
  
  「是——嗎?」蕙心好意外。
  
  「是!我的脾氣不好,個性又急,一點點事總要爆發出來,」文珠慢慢地說,「家瑞卻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什麼都要照規矩來,又要講理由。怎麼能不吵呢?」
  
  「外表上你們看來很好。」慧心說。
  
  「其實也不錯,只不過這一次——厲害一點而已,費烈就誤會了。」文珠聳聳肩。
  
  「費烈電話後的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家瑞,」蕙心直率地說,「我覺得這事太意外,太不可能了。」
  
  「天下哪有絕對不可能的事呢?」文珠苦笑。
  
  「但是我——」
  
  「我覺得對你抱歉,無端端把你扯了進來。」文珠再一次打斷她的話。
  
  蕙心呆住了,文珠不是來責備她的?
  
  「對於家瑞的感情,我一點也不覺意外,我一直知道他對你有特殊的好感。在結婚前我就知道。」文珠說:「那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那你——怎又肯嫁給他?」蕙心詫異地問。
  
  「為什麼不肯?他對你和對我根本是兩種絕對不同
  
  的感情,」文珠深思熟慮地說,「他對我也很好,我絕對相信他的誠意。」
  
  「那——我就不懂了。」慧心說。
  
  「這是很簡單的事,」文珠笑一笑,「我承認,雖然我和家瑞已結了婚,可是我心中卻還有著斯年。他也一樣,他娶了我,心中喜歡的仍是你。」
  
  「不,不,不是這樣的。」慧心大急,怎麼說成這樣呢?文珠心中真的有斯年?
  
  「是這樣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文珠搖搖頭,「愛情、婚姻,根本就是兩件事,你嫁的人未必是你愛的,你娶的也未必是你愛的人,相愛的人多半不會結婚。」
  
  「你真——這麼想?」蕙心問。
  
  「是的。」文珠肯定地點頭。「所以我可以容忍家瑞的感情,因為我和他有著同樣的心態。」
  
  「文珠——」蕙心覺得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所有的夫妻都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但兩人因相愛而結婚,後來又過得幸福的人很少。」文珠說。
  
  慧心默然。她和斯年一直是陰錯陽差。
  
  「不過——我仍覺得抱歉。」她說。
  
  「我就是伯你有這種心理,所以先趕來接你,」文珠笑了,「你必須要若無其事的,否則——我們才抱歉,才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蕙心想一想,點點頭。這是最好的方法!她必須裝得若無其事,否則大家見了面都尷尬。
  
  「我會裝得若無其事,」她說,「其實——真的也沒發生過什麼事。」
  
  「起先我也恨過,為什麼出色的男孩子都喜歡你,而不喜歡我?」文珠自嘲地。「後來才知道,我有太多的缺點,你是比我強。」
  
  「文珠,這麼多年的同學,你怎能這麼說?」蕙心制止她。「我絕不比你強,真的,而感情——除了微妙之外還有一點傳染因素,一個傳兩個,兩個傳三個,似乎——越多人喜歡的女人越搶手,這很難解釋,但——我相信這是有點道理的。」
  
  文珠想一想,也點點頭。
  
  「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能讓斯年一見鍾情的,全世界只有你。」她說。
  
  蕙心沒出聲。斯年和她之間的感情,似乎已被他們自己破壞了,是吧!
  
  「哎!斯年怎麼沒回來?」文珠突然問。
  
  「他去了比利時,在半個月之前離開紐約的。」蕙心說。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去比利時?他從來沒說過要去的,為什麼?」文珠真是十分關心。
  
  「我不能確定,但——我相信他是想對付自己的矛盾,」慧心吸一口氣,使自己冷靜,「剛去紐約時,很開心,後來——他越來越悶,越來越沉默,一點也不快樂。」
  
  「那——為什麼要走?」文珠追問。
  
  「他說,他想回比利時一段日子,等我回香港時他就離開,」蕙心搖搖頭,「那又何必呢?既然要走,早和遲並沒有分別,於是我鼓勵他立刻動身。」
  
  「他就走了?」文珠瞪大眼睛。
  
  「是,他就走了。」蕙心點頭。
  
  「他——說了什麼話嗎?」文珠不能相信。
  
  「沒有。」蕙心苦笑。「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該說的早已說完。」
  
  「那——那——就算了?」文珠愣愣的。
  
  「我不知道。」蕙心輕歎。「我現在相信命運,命中的際遇有時早巳注定好了。」
  
  「你不是這種人,你是主動的,積極的。」文珠說:「你為什麼不追去比利時?」
  
  「我不想再去一次那個美麗卻哀傷的城市。」慧心說:「我真的不想。」
  
  「就如此算了?」文珠又問。
  
  「對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主動,可以積極,但——感情不能,尤其是面對斯年。」蕙心說。
  
  「為什麼?」文珠不懂。
  
  「因為我太愛他,」慧心坦率地,「我伯自己受不了再一次的打擊。」
  
  「原本你是在逃避。」文珠恍然。「慧心,你從來不是這麼軟弱的人啊!」
  
  「我剛強的地方人人可見,但,我的軟弱處卻沒有人知,這是我吃虧之處。」她說。
  
  「但是——」文珠沒說完,車子巳駛到慧心住的大廈門前,令她意外的是,家瑞竟沉默地站在那兒。「家瑞——」
  
  慧心臉色變了,家瑞——不是想若是生非吧?
  
  家瑞打開車門,沉默地替慧心拿下行李。
  
  「我收到斯年的電報,說你搭這班航機回來,」他平靜地說,「我本想約費烈去接,後來文珠去接了,我就等在這兒。」
  
  「斯年的——電報?」蕙心哺哺地。
  
  斯年還是關心她的,是吧?是吧?
  
  慧心回到公司足足忙了半個月,原來她升老總的新任命巳先她而到,於是舊老總退休,她接任,移交的手續就辦了好幾天,接著又是歡送晚會,又是迎新晚會,她覺得自己已在公司中迷失了自我。
  
  半個月之後,她開始有點頭緒了,對自己的職權範圍也掌握住了,她自然想起了一些老朋友,想起了遠在比利時的斯年。
  
  家瑞那天說「斯年打電報來說了你的歸期,讓我們去接」,斯年還是牽掛著她的,既然他對她不能忘懷,為什麼非要心懸兩地?這豈不是磨人又磨己?
  
  秘書送進來一盆蘭花,笑一笑已退了出去,她拿起名片看看,李柏奕。當然是他,除了他難道還會有第三個人?他知道她已升任老總。
  
  名片後面還有一行字:「誠心地邀請,今夜共進晚餐,等你的電話。」慧心笑起來,這柏奕真是慇勤仔細呢!
  
  她撥了電話,接聽的正好是他。
  
  「正在等你的電話,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他愉快地。
  
  「真是那麼有把握?」她笑問。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中國古老的名言。」他說得非常自信。
  
  「金石為開只不過是一次晚餐?」她故意地。
  
  「你知道我不是說晚餐,我做事喜歡把眼光放遠一點。」他在暗示吧?
  
  「放長線釣大魚?」她幽默得很。
  
  「不要這麼說我,沈。」他又笑。「七點鐘來你家接你,不會太早吧?」
  
  「就七點,她說,「早吃完早回家。」
  
  「先把後路切斷?」他說。
  
  「不要這麼敏感,柏奕。」她笑說。
  
  「OK,聽你的話,晚上見。」他放下電話。
  
  秘書在玻璃門上敲敲,又走進來。
  
  「有個航空掛號的小郵包,應該早一星期到的,竟在今天才送來。」她說。
  
  「寄給你的,上面寫著私人郵件。」秘書看一看。「是比利時寄來的。」
  
  「啊——快給我。」慧心猛地站了起來。
  
  秘書嚇了一跳,慧心為什麼這麼緊張?於是她交給蕙心,逕自退了出去。
  
  慧心把東西捧在手上,不知道為什麼雙手竟發抖了。
  
  比利時,當然是斯年,斯年寄來的小郵包,裡面是什麼?他的一個應許?上帝,但願是!
  
  她費力地、笨手笨腳地拆開小包裹,一邊在猜——是什麼?是什麼?啊!她看見了,是斯年在那邊教堂後面種的草,正在他六年前送給她的「悠然草」。
  
  悠然草——她的眼圈紅了,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又是悠然草,難道——結果還是同六年前一樣?她能有多少個六年呢?
  
  玻璃門外的秘書看見她在流淚,簡直嚇呆了,大家心目中的女強人竟會流淚?
  
  但她很有分寸,立刻替蕙心關上門,玻璃雖透明,至少沒有人會再進來打擾蕙心。
  
  慧心直直地盯著那盆悠然草,草有根,也附有泥土,還有一個精緻的自動噴霧劑,所以雖然兩星期了,但草依然嫩綠清新,非常美麗。
  
  可是——美麗清新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帶給了她六年前的同一命運?斯年——不再回來了。
  
  斯年終於掙脫不了心裡的稜梧和精神上的枷鎖,住在比利時,他真的能此心悠然?
  
  她吸一口氣,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替自己抹千眼淚,看一看關上的玻璃門,她感激地
  
  朝秘書點點頭。
  
  秘書體貼地推門進來。
  
  「沈小姐,有沒有需要我幫助的?」她細聲說。
  
  「沒有——啊!有,」她微笑一下。「請找一個花盆把這些草種起來。就放在我的辦公室裡。」
  
  「好!我馬上辦,」秘書接過來,「這是什麼草,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兩星期了竟也不枯乾?」
  
  「不知道,不過我替它取了一個名字,叫悠然草。」慧心微笑。
  
  「很好聽的名字,悠然草,」秘書輕輕撫摸一下,「是不是有特殊的意義?」
  
  「又在胡思亂想。」慧心搖搖頭。
  
  秘書退了出去,立刻又折回來。
  
  「沈小姐,盆子底部有一個信封,看來是一張卡片。」她興沖沖地。
  
  「一張卡片?」蕙心從秘書手中接過來,順手拆開了它。
  
  沒有稱呼,也沒有簽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終於找出這『悠然草』的真正名字。在比利時,一般人都叫它『風裡百合』,只是,沒有人知道它會不會開花結果。」
  
  慧心呆住了,悠然草的真名是風裡百合,風裡百合,它代表什麼?斯年,他怎麼不講清楚?
  
  呆愣過後,她的心變得火熱,在辦公室再也坐不下去。風裡百合,是否在這華麗的名字後面另有意義?她不能讓問號藏在心裡,她必須立刻弄清楚。
  
  「我出去一趟,」蕙心吩咐秘書,「去美國圖書館查一點資料,一小時後回來。」
  
  「好,我會看著辦公室,有電話我會記錄。」秘書說。
  
  慧心半跑著急衝出去,她從來是穩重的,但這次——如果可以,她想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出去。
  
  她的心莫名其妙的火熱,只因為那悠然草變成了風裡百合?
  
  在門口她遇到詫異的家瑞,她連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一口氣直奔進了電梯。
  
  不認識她的人一定會奇怪,這個女人一定瘋了,她幾乎是跑進美國圖書館的。
  
  她找到了植物科那一列大櫃下面,從第一本開始找,亞洲的、非洲的、歐洲的、印度及澳洲的,還有溫帶、熱帶、寒帶和副熱帶的,最後,她終於找到關於比利時的那一本,這種書很冷門,大概一般圖書館還不容易找到,她運氣真不錯。
  
  坐在桌前快速的翻閱、心中只想著四個字,「風裡百合」,「風裡百合」,幾乎翻到最後幾面,還是不見這個名詞,啊!難道書上沒有?斯年是從民間查訪出來的?
  
  她的心好急,好急,怎麼會沒有這「風裡百合」的一切?她一定要查到,一定要——
  
  啊!有了,小小的幾個字,「風裡百合」,蔥心狂
  
  喜,如獲至寶般,她迫不及待地看下面註解的小字——
  
  風裡百合是一種草本植物,很耐生,繁殖得很快,在若干年後的春天,它會開出一種極似百合花的小花,只有真正百合的十分之一大,白色黃蕊,無香無味,因為它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開,在風中飛舞著十分美麗,所以叫風裡百合。
  
  風裡百合是比利時一種獨特的植物,在別的國家很少見過,所以不肯定能否生長。同時,最初幾年,風裡百合外表上雖看不出什麼不同,但不能開花,直到完全成熟,大約要六、七年的時間。
  
  合上書本,蕙心傻傻地坐在那兒,如著魔般,世界上真有那麼巧的事?在別的國家不能肯定生長與否的它,竟被她帶回了香港,生長得特別茂盛,而且已經過了六年——那是否意味著就快開花?
  
  開花?她心中猛跳,斯年可是在暗示什麼?一個——希望?是嗎——希望?
  
  把書本放回原處,像來時一樣迅速地奔著出去。來時她是充滿了渴望,想挖掘奧秘,回去時卻充滿了快樂與興奮,風裡百合,是否來年就會開花?
  
  她以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回到公司,她煥發的神采令秘書發呆,望著她像傻了一樣。
  
  「有沒有電話?有沒有客人?」坐下來,她問。
  
  「沒有,凡個不重要的電話我讓經理和副經理他們接了,」秘書微笑,「沈小姐,你回來以後變成另外一個入似的,你遇到了什麼好事?」
  
  「好事?沒有。」蕙心說:「我只找到了一段我十分渴望知道的資料。」
  
  「什麼資料那麼重要?」秘書笑。
  
  「風裡百合。」蕙心興奮地說。
  
  秘書不懂,搖搖頭。
  
  「啊!我記起來了,陳經理來找過你。」她說。
  
  「家瑞?」慧心問:「有事嗎?」
  
  「他說沒事,只覺得你剛才匆匆出去有點奇怪,他問我你去哪裡?」秘書說。
  
  「你說了?」著心問。
  
  「我說你去赴男朋友之約。」秘書笑。
  
  「答得好。」蕙心不以為意地。「提醒我五點半要離開,我七點鐘有約會。」
  
  「李柏奕?」秘書是精靈的。
  
  「什麼你都知道,就快變成管家婆了。」蕙心搖搖頭。
  
  接著她處理了一點公事,五點鐘了。今天時間過得很快,巳是下班時間。
  
  隔玻璃,她看見家瑞走近,家瑞——她剛想打招呼,桌上的電話響了。
  
  她接聽,是快速而職業化的英語,一聽就知道是長途電話,她以為是美國來的,誰會在美國清晨五點鐘打電話來?朗尼?電話裡的女接線生卻說比利時。
  
  「比利時?」蕙心忍不住叫起來,立刻看一眼門邊的家瑞,他只是沉默地站著。「我是沈慧心。」
  
  立刻,她聽見斯年溫文又低沉的聲音,上帝,真是斯年,真是他。
  
  「慧心,恭喜你。」他說。聲音遙遠而真實,他恭喜她升老總?他該知道她不在意。「收到我寄的『風裡百合』嗎?」
  
  「是,是,收到了,謝謝,真是非常謝謝,」她是激動地,「你知道,遲了一星期,但它仍然欣欣向榮。」
  
  「遲了一星期,七天。」斯年似在自語,「不遲——它終於還是到了。」
  
  「你曾以為我收不到它嗎?」她有點詫異。
  
  他的後是另有深意的,是嗎?是嗎?
  
  「是,因為它帶有泥土,凡有泥土的植物都要檢疫,不能就這麼寄進來。」他說。
  
  「那真是太好了,我終於收到了。」她說:「而且,我巳去圖書館查了那花名的意義。」
  
  「啊——你查到了?」他呆愣了。
  
  「那是令我非常意外的花名。」
  
  「是意外,不過——我很喜歡。」他說。
  
  「它有美麗的名字,而且——它給我的感覺是充滿了希望。」她心中有一抹奇異的溫暖。
  
  「你真——這麼想?」他問。
  
  「是——斯年,你在那邊好嗎?」她吸一口氣。
  
  「很好——至少,很平靜。」他說。
  
  「那——那——」她講不出話,斯年可會回來?
  
  「蕙心,好好做你的工作,你的成就,我很引以為榮,真的,很少女人像你。」他是認真地。
  
  「但是斯年——」她想告訴他,她並不在乎。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他說:「今天——我們不談這些事,我只是要恭喜你。」
  
  「好。」她吸一曰氣,只好如此了。
  
  「你一定很忙,是不是?」斯年的聲音是平靜的、愉快的。「新官上任一定會這樣的,慢慢就會上軌道。」
  
  「斯年,朗尼曾經找過你,他說——」
  
  「我們聯絡上了。」他打斷了她的話,但又不告訴她結果,斯年——大概沒接受哈佛的講師聘任吧?
  
  「我能不能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她問。
  
  「不大好,這兒是修道院,找我接電話要走很遠的路,不方便。」他說:「我會再打給你。」
  
  「好。你可以打來我家裡。」她急切地。
  
  「我會的。蕙心,好好做,我真心的祝福你。」他說:「再見。」
  
  慧心還沒有來得及說再見,他巳掛斷了。他似乎有未盡的話,但——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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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2: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坐在餐廳裡,好的情調,好的聲音,美味的食物都不能令蕙心情緒高些。她一直沉默著,若有所思,雖然有時也會微笑,卻笑得心不在焉。
  
  「為什麼,沈。」柏奕凝視著她,他已這麼深深地望著她好久好久了。他又說:「你怎麼情緒低落至此?」
  
  「哦——沒有。」惹心又是微笑。「也許新接任,工作壓力太重。」
  
  「是嗎?」柏奕不是傻瓜,他搖頭。
  
  柏奕說:「我覺得你似乎被一件事困擾看,很深很深的。」
  
  蕙心的眼光一閃,她笑得很特別。
  
  「你該說被一個人、一件事困擾得很深、很深。」她坦然地說。
  
  因為她突然發覺,世界上實在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斯年,即使相像如柏奕,但他仍是柏奕。而斯年——在她心中是永恆的。
  
  「一個人?」他皺眉。
  
  他當然知道是斯年,只是,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你覺得——還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搖頭。
  
  「對沒有希望的人或事,冷靜、理智的你也會讓它糾纏一輩子?」他問。
  
  「冷靜、理智只是我的外表,」她不置可否,「內心裡,我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軟弱。」
  
  「還有固執。」他盯著她。
  
  「是。我固執。」她又笑。
  
  他沉思一陣,慢慢說:「沈,你知不知道這麼做很傻?你也許一輩子就只能讓自己投人事業,而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我知道。」她點點頭。
  
  「我對你,是百分之百的誠意,」他說,「女朋友我不少,卻只限於女朋友,吃吃飯,上上夜總會,解一下寂寞的那些。而你——不同,我們在事業上、外型上、學問上、背景上都適合,在一起對大家有利,而且我非常、非常喜歡你,你——願意考慮嗎?」
  
  他單刀直人,只是——他把愛情看得太輕。也許現代人原本如此?又或者他們那個階層是必須這樣講條件的?還是——他的思想完全西化了?但是慧心不能接受,她的愛情觀念根深蒂固,而且經過了六年的教訓,她已知道生命中愛情對她是最重要的,也許別的女人不是,但,她是。
  
  為愛情,她可以犧牲一切。
  
  「我會考慮。」她淡淡地說。
  
  她明知考慮的結果也一樣,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因為他們不是斯年。
  
  「希望不要令我失望。」他輕輕握一握她的手。
  
  她微笑一下,算是答應。
  
  「斯年下午有電話來,電話之前也送來了禮物。」她說。
  
  「山長水遠的禮物——是什麼?」他很感興趣。
  
  「風裡百合。」她說。
  
  她說這四個字時,臉上的陽光一閃而逝。
  
  「風裡百合?是什麼?一種百合花?」他問。
  
  「是生長在比利時的一種草,經得起風吹雨打,經得起時間、霜雪的考驗,要六至七年之後才開一種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形狀像百合。」她解釋著說。
  
  「有這樣的一種植物?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疑惑地搖搖頭,「不過——它聽來很美。」
  
  「它是比利時的特產,不是聽來很美,而是它本身的意義很美。」她說。
  
  「斯年在哪裡找到的?」他問。
  
  「他住的後院,」她笑得好滿足,「六年前我帶了一小株回來,我發覺它除了在比利時,原來在香港也能繁殖、生長,而我的那些——已快到開花的時節了。」
  
  「希望開花時能讓我看到。」他說。眼中光芒很特別、很難懂,他——在想什麼?
  
  「可以。」她笑。「不過我也沒有看過開花。」
  
  「可以一起看?」他在試探嗎?
  
  「可以。」她大方地。
  
  一起看花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她還可以約費烈夫婦、家瑞夫婦,這花實在特別,尤其對她的意義更特別。
  
  湯送了上來,他們慢慢享用著。
  
  「斯年說了些什麼?」他突然問。
  
  「你想知道?」她很意外,他不該問這樣的話,是不是?他們之間的感情還沒有到他該表現嫉妒的程度。
  
  「也許我不該問,但我好奇,」他坦白得可愛,他實在也是少有的好條件男士,「斯年的一切都對我有直接影響,對不對。」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恭喜我。」她想也不想地說。
  
  「他沒說回不回來?」他意外地。
  
  「沒有。他不必說,」她笑,「說實話,他回來與否,我覺得並不那麼重要。」
  
  「什麼才重要?」他反間。
  
  「我回答不出,」她搖頭,「我有個感覺,今生今世我可能得不到他實質上的一切,但我並不介意,只要他給我希望。」
  
  「希望?」他不能置信。「只是希望?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你就能滿足?」
  
  她垂下頭,又立刻抬起來。
  
  「我有選擇的餘地嗎?」她苦笑。
  
  「唉!你太固執了,你固執得近乎傻、近乎癡,」他
  
  搖頭歎息,「你的外表和你的人完全不同。」
  
  「我說過看人不可以只看外表,」她笑,「我的裡外並不一致,你何嘗不是?斯年又何嘗不是?」
  
  「這麼說——我大概是沒什麼希望了。」他笑起來。「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恩。」
  
  「我說過我會考慮。」她認真地。
  
  他凝視她半晌,搖搖頭。
  
  「我相信考不考慮,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是瞭解她的。
  
  她沉默。
  
  「我該說——抱歉嗎?」過了好久,她才說。
  
  「抱歉什麼?你不能接受我?」他笑。「又不是你的錯,更不是我的錯,對不對?我們認識得太遲了,如果六年之年前認識你,說不定沒有斯年呢廣
  
  她想一想,也笑了起來。
  
  「我喜歡你的驕傲。」她由衷地。
  
  「我當然對自己驕傲,而且有自信,」他肯定地說,「我若與斯年同時認識你,我不會輸給他。」
  
  她微笑著思索,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如果同時認識他們,她會選擇誰?
  
  幾乎是立刻,答案就出來了,是斯年,仍是斯年。斯年是一個令人一看就永難忘懷的男人,他對她是永恆珠。
  
  斯年——是永恆的。
  
  「怎麼?不說話是否不以為然廠柏奕追問。
  
  「當然不是,我只覺得這問題很有趣,而且答案是任何人都不能肯定的。」她說。
  
  事巳至此,她不能傷他,他只是追求她的另人,對不對?他對她不重要,他不是斯年。
  
  「很好。我喜歡你這話的公平。」他開心地。
  
  其實她沒有講真話,但是能讓對方開心,一點點假話又不傷大雅,也不為過。
  
  「我原是公平的人。」她笑。
  
  「不,我覺得你對自己不公平。」他搖頭。
  
  「怎麼會,我並不討厭自己。」她不以為然。
  
  「至少在感情上,」他說,「這段日子的冷眼旁觀,我覺得你在感情上把自己綁死了,一點也不能放鬆。其實這很不對,你越是緊張,可能結果越是不如你願。」
  
  她皺眉,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你一定聽過『無心插柳』這句話,對不對?」他竟然會引用中國成語。「你為什麼不放鬆自己,試試看這麼做呢?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她心中一亮,會嗎?無心插柳?
  
  「你的提議很好,我會試著做。」她興奮起來。「我是鑽進牛角尖了,我怎麼從來都沒想到這點?」
  
  「這叫當局者迷。」他又說了一句成語。
  
  「喂!柏奕,我發覺近來你的中文進步神速啊!」她半開玩笑地。
  
  「當然,我有個非常盡責的中文老師,是個很漂亮、很年輕的女孩子。」他眨眨眼。
  
  「哦!你也懂得近水樓台嗎?」她故意地。
  
  「我當然『先得月』啦!」他大笑。「那是我一個同事的妹妹,香港大學剛畢業。」
  
  「好條件啊!」她是放鬆了自己吧!
  
  「對她,我沒有像對你一樣的一見鍾情。」他半真半假地笑。「她缺少你的好氣質。」
  
  「可以慢慢培養,她還年輕。」慧心說。
  
  「希望如此。」他笑。「但氣質天生,後天強求是沒有用的,我並不苛求。」
  
  「那就好,希望能早日聽到你們的喜訊。」她笑。對柏奕,她是完全放心的。
  
  「明天就可以宣佈,」他不以為意地,「你對我就好像我對她,我等你點頭,她卻等我點頭,明白嗎?」
  
  「還不點頭?你等什麼?」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失意於你,我就會對她點頭,這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為一個朋友。
  
  「我是中國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來,他愣愣地望著她。「沈,我喜歡你這種帶著陽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臉上看到,啊!我明白了,這就是你最動人之處,對了、對了,當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嗎?」
  
  羞心呆住了,她臉上有帶著陽光的笑容?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啊——六年前斯年說的。
  
  她的笑容裡,終於再現陽光!陽光。
  
  除了斯年的電話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漣椅外,「風裡百合」也帶給她一個希望,可是——就像閃電一樣,只是一瞬即過,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斷了。
  
  他說會再打電話來,但——沒有,他並沒有再打來,蕙心周圍所有的朋友,文珠、費烈、家瑞他們也都沒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緒落下來,風裡百合的希望——不會變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過教堂後,沒有出去飲茶的心情,於是獨自回到家裡。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細觀察,在那全是生長著「風裡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個小花蕾或小花苞,難道時間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風裡百合」根本不能開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著,她希望這一片屬於她的青綠,能開出美麗的白色小花朵迎風招展。
  
  電話鈴在背後響起,她順手拿起來。
  
  聽筒裡傳出輕微的「卡」一聲,啊!她的經驗告訴她,這是不經總機的直撥長途電話。她的心一下子熱切起來,是斯年?
  
  不,電話裡傳出朗尼快速而悅耳的英語,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嗎?」朗尼愉快的聲音。「我已打過好幾次電話沒有人接聽,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聲音愉快起來,「我剛從教堂回來,沒想到你會打電話來——你那兒已深夜十M點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為意地。「明天一早不用去學校,晚點睡沒關係。」
  
  「有事情嗎?」她問。
  
  「剛和斯年通了一次電話。」他說。啊!他提起斯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絕了哈佛的聘書。」
  
  「這——」蕙心心中巨震,拒絕了聘書,那表示——表示他不會離開比利時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麼說?」
  
  「他說謝謝我的熱心與幫忙,他不能來,因為他另有打算。」
  
  「什麼另有打算?」她急切地問。
  
  「他沒說,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搖頭。「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時。」
  
  蕙心的心一直沉到腳底。
  
  「他曾這樣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滅了,心中變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說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靜,」朗尼已盡量放柔了聲音,「他說——他不願回香港,也不願到美國,兩個地方都給他太大的壓力,他不喜歡。」
  
  慧心深深吸一口氣。
  
  「他是——這樣說的?」她的聲音變了,變得空洞。冷漠,令人聽來很不舒服。
  
  「是——不過我相信他是指環境,指教會,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會相處不好,互有磨擦。」
  
  「別安慰我,朗尼,」她苦笑,「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準備。」
  
  「這是我喜歡聽的。」他由衷地。「這件事我幫不了忙,我覺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還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絕對相信你的堅強,」他說,「順便提一提,總公司對你這一個月來的表現非常滿意。」
  
  「謝謝。人活在世界上,總要做好一件事。」她無可奈何地。「對斯年——已失敗了,我不能讓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敗,否則我就一無所成;一無所成,我會怨自己。」
  
  「沈——」朗尼無言以對。
  
  「別替我難過,因為我自己並不難過,」她笑起來,「也好,讓我以後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個女強人,只有事業,沒有其他。」
  
  朗尼猶豫一下,問:「你能嗎?」他是瞭解她。
  
  「非能不可,」她還是笑,「我總要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輕輕歎息,「或者你可以換
  
  一個環境,我願幫你來美國。」
  
  「美國,」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熟悉的一切,那兒的泥土也能適合風裡百合嗎?」
  
  「風裡百合?那是什麼?」他詫異。
  
  「是一種小小的花,屬於我的。」她說。心中流過一抹難忍的苦澀。
  
  他想了想,不懂卻也不必問了,誰都有自己內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願讓任何人探訪的。
  
  他不願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捨地說:「有事給我一個電話,有空我會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電話號碼嗎?」她突然想起來。
  
  「不知道,是他打電話來的。」他說。
  
  「哦,那就沒事了,」她說,「謝謝你的電話。」
  
  「你保重,沈,」他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不要讓任何事糾纏你一輩子,切記。」
  
  「是,再見。」她放下電話。
  
  不該有任何事糾纏她終生,事實上——斯年,已經是一輩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陣,難受一陣,她的希望盡頭原來竟是失望,這失望——是不是絕望?
  
  悶在家裡獨自胡思亂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車鑰匙就衝出門,出去兜兜風或許會轉好些。
  
  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淺水灣轉了一轉,那兒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種蕭條的味道,不適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載到山頂,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頂的空氣特別冷,只有稀落的幾個遊客。
  
  她歎一口氣,下山吧!或者九龍多些人,在許多人之間,她會不會覺得開心些?
  
  可是九龍——儘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依然是孤獨的,甚至遇不到一張笑臉。
  
  斯年遠去,她是孤獨的,即使朋友——費烈、文珠、家瑞,他們也各有各的家庭、事業,各有各的生活,即使關懷——又有多少?而且——他們善意的陪伴,有時往往造成了她的負擔,她最怕的就是別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絕他了吧?
  
  他現在怎麼樣?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師在一起?
  
  她歎一口氣,有時——她凡乎想隨便接受一個人,她不想這麼寂寞,這麼孤獨,有一個人陪伴總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對著柏奕——她怎能選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誰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斯年——對她是永恆的。
  
  她不能再在馬路上遊蕩,她就要崩潰了,心中衝擊的浪濤一次又一次地翻騰,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車回家裡的,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猶如在一場噩夢裡。
  
  用鑰匙打開大門,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眼淚就這麼奪眶而出。
  
  「蕙心——你怎麼了?」母親驚呼著衝過來。「慧心,為什麼?」
  
  她搖頭,再搖頭,任淚水灑了母親一身。
  
  「媽媽,我到底在做什麼?」她哭著問:「媽媽,請你告訴我,這些年——我在做什麼?我在追求什麼?我又得到了什麼?你告訴我吧?」
  
  母親同情又瞭解地拍拍她,擁她人懷。
  
  「孩子,別問太多問題,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聲說,「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嗎?休息?
  
  慧心為自己請了三天假,說是病了。當然是病,這病在外表上也許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大概連醫生都無從下手。
  
  家瑞、文珠、費烈都來過電話,他們的關心實在也幫不了她,舊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們,總會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
  
  聽文珠的口氣,她和家瑞大概已雨過天晴。她嚷著要來陪蕙心,卻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書,這一頁書起碼看了半小時,情緒低落是沒法子的事。
  
  母親敲門進來,帶來滿臉的慈愛與關懷。
  
  「要不要出來吃點東西?」母親問。
  
  蕙心搖搖頭,說:「不想吃,口裡發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親摸摸她的頭。
  
  「大概是在家悶病的。」蕙心苦笑。「我這人大概閒不得,一沒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這樣的事?」母親笑。「多休息兩天,然後回到公司也許精神會好些。」
  
  「我反而覺得休息更累。」慧心說:「我根本沒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而巳。」
  
  「你這孩子!」母親搖頭歎息。
  
  「媽,你覺得我的這些『風裡百合』會不會開花?」她問。在母親面前,她還是孩子氣的。
  
  母親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說:「慧心,我不知道這些植物會不會在移植香港後開花,因為泥土啦、溫度啦、環境啦都有影響,」停一停,又說,「可是你想過沒有?有一處——任何植物種在那兒,都會開花結果的。」
  
  「哪兒?」蕙心坐直了。「有這麼一處好地方嗎?」
  
  「怎麼沒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個人都有。」母親微笑。「就是我們的小小心園啊!」
  
  「啊!」慧心笑了起來。「原來媽媽也很文藝腔嘛!」
  
  「不是文藝腔,是事實。」母親搖頭。「因為我們用愛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們,它們怎麼會不開花呢?」
  
  蕙心的臉上明亮起來,她跳下床,衝到母親面前,用雙手環住母親的腰。
  
  「媽媽,你說得真好,我為什麼先前沒想到呢?」她把臉埋在母親懷裡。「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鑽進牛角尖了。」母親的微笑真像天使,母親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媽媽,我現在該怎麼做?」她抬起頭。眼中隱約帶有淚光,她是鑽進牛角尖了。
  
  「不是怎麼做的問題。」母親搖頭。「這些年來,你太緊張、太執著,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鬆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麼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沒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麼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執著的人,她這一輩子注定要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親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說。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親認真地說:「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媽——」她否認。
  
  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會把自己陷於痛苦的深淵中呢?她不會這麼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瞭解自己。」母親歎息。「以往的訣樂與不快樂早已成為過去,你抓住它們的尾巴也不能把它們留下來,你——不如放棄。」
  
  放棄?放棄——斯年?
  
  「不——」她這聲「不」字簡直像靈魂裡發出來,是一聲靈魂的吶喊,而不受她肉體所控制。「不,我寧願放棄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絕不放棄斯年。」
  
  「但是——」母親深沉地歎息。「你如果不放棄他,你只會痛苦一輩子,你不以為——斯年不可能再回頭?」
  
  蕙心滿身冷汗,臉色蒼白,她心裡想過,斯年不可能再回頭,她是沒有機會的。但她頑強,不僅不承認,更不宣諸於口。而母親——竟替她說了出來,這是殘忍的,母親——擊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哭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母親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緩緩地用雙手環住她,任她哭個夠,讓她把心裡所有的壓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從眼淚中得到宣洩。
  
  好久、好久,她的哭聲漸小,終於靜止下來,她慢慢抬起頭,看著擁住她的母親。
  
  「媽,是我傻,是嗎?」她帶著深深的哭意。「我所有的痛苦、麻煩,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總是容易自苦。」母親理智地說:「這也是人生的一種經歷。」
  
  「一段經歷已經夠讓我痛苦一輩子的了,」她無奈地說,「如果再來一段,我只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會對待善良的孩子這麼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親說。
  
  「會,我會。」蕙心微笑。「媽媽,謝謝你的開導,
  
  我現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親欣慰地,「做母親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樂,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會再自尋煩惱了。」她說。
  
  「那個——李柏奕怎麼好久沒來了?」母親這是打蛇隨棍上嗎?
  
  「啊——他,」蕙心有點尷尬,「前天——我們談了很多,他已經有了女朋友。」
  
  「是——這樣嗎?」母親好意外。「現代的男孩子怎麼一點不專一,而且沒有耐心。」
  
  「他很聰明,懂得保護自己,不會像我這樣,走上一條絕路而不知回頭。」慧心說。
  
  「那——也是。」母親看來是失望的。「是你拒絕了他,對不對?」
  
  「你最瞭解我,媽媽,」慧心半開玩笑地,「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面對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強自己。」
  
  「我明白。」母親也無奈。「可是柏奕是個少有的。好條件的男孩子。」
  
  「好條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那有什麼用?他們都沒有耐心又不專一,不肯等你一輩子。」母親打斷她的話。
  
  「媽媽,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有誰等誰一輩子這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會。」
  
  「你會。」母親斬釘截鐵地,「我知道你會,你一定會,無論你嘴裡怎麼說,你會等斯年一輩子,你告訴我真話,是不是這樣?」
  
  慧心的笑聲猛然停止,臉色黯然。
  
  還有誰比母親更瞭解她呢?誰更能讀出她心底的話?她是這樣的,母親說得太對了。
  
  「我真慶幸有這麼瞭解我的媽媽,」她擁住了母親,「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強自己。」
  
  母親輕輕拍她,然後放開她。
  
  「孩子,你放心,媽媽也不會勉強你做什麼,」母親柔聲說,「只要你記住,媽媽要你快樂。」
  
  「我知道,媽媽,我會記住這句話。」蕙心的眼眶又紅了。「我會努力做。」
  
  「這樣就好,我也不必擔心了,」母親搖搖頭,「事實上,我也知道,斯年這樣的孩子——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
  
  「是我的幸運。」蕙心立刻說:「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令我滿意的男人,雖然得不到他——我也甘心,總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
  
  「好吧!」母親笑。「你能這麼想就好,休息一下,我等會兒叫你吃午餐。」
  
  「別預備午餐了,」她的興致突然好起來,「中午我開車帶你去淺水灣吃。」
  
  「淺水灣?算了,太遠,我又不愛吃西餐。」母親搖頭。
  
  「那去香港仔吃海鮮?」羞心真是興致勃勃了。
  
  母親凝視她一陣,不想掃她的興。
  
  「好吧!去香港仔。」她說:「要不要去接你爸爸?」
  
  「一言為定。」蕙心好開心。
  
  「那麼——休息一會兒再去。」母親走了出去。
  
  「我不休息,因為我要把『風裡百、』移植到心園裡。」她悄聲地說。
  
  蕙心努力使自己振作,她臉色開朗,神情愉快,至少在公司如此,在朋友面前也如此。
  
  像今天,她就約了費烈、文珠他們一起去郊遊、野餐。文珠本來答應了的,後來又不肯去,她說寧願在淺水灣她家別墅裡烤肉,她伯去到荒山野嶺的沒有廁所。
  
  「要我去全世界都行,」她稚氣又坦率地,「但必須在我去的地方,預備一個現代化的廁所給我才行,我什麼都不伯,就伯廁所髒。」
  
  「你這被物質文明寵壞的女人。」家瑞看她一眼。神色和語氣都恢復了正常。
  
  「事實如此啊!你們只是不講出來,難道你們不伯又髒又落後,幾十年前的廁所?」文珠叫嚷。
  
  啦吧2我們改去文珠家的別墅,」蕙心拍拍手,「其實去哪裡都沒問題,主要是大家能聚在一起開心。」
  
  「對。這話最對,還是蕙心最好,最能通情達理,」文珠抓住慧心的手,「所以蕙心能夠做女強人。」
  
  「是。我要做一輩子的女強人。」慧心不以為意地。
  
  家瑞和費烈都看她,很意外似的。她和斯年——不是很有希望嗎?
  
  「那麼快走啊!大家一直站在這兒做什麼?」文珠是粗心大意的人。「早點去,我可以叫傭人預備吃的。」
  
  「不必準備,」蕙心拍拍車後的行李廂,「昨天我有空,我全準備好了。」
  
  「哇!有現成的可吃,還不走?」文珠跳上她自己的車,家瑞也跟了上去。
  
  費烈自己沒開車來,所以坐蕙心的車。
  
  「這部車是斯年以前那部,是吧?」坐上車時,他問。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
  
  「你總是不帶太太出來一起玩。」蕙心的話題轉得好遠、好遠,費烈再也接不上口了。
  
  「她不方便。」他只能這麼說。
  
  『我知道她不方便。」慧心笑,就快做母親了呢?「她怎麼樣?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胖了許多,相信以後會復原。」費烈喜悅地。「其他的沒什麼改變。」
  
  「她是個幸福的女人。」她頗為感歎。
  
  「你和斯年——」
  
  「幸福總是對我很吝嗇,」她立刻打斷他的話,她巳經兩次制止他提斯年了,「我認了。」
  
  「慧心,你覺得——不再有希望?」費烈關心地。
  
  「我沒有再想『希望』這兩個字,」慧心搖頭,「因為那實在是件很虛無縹緲的事。」
  
  「但是慧心——
  
  「你沒聽說我要做一輩子的女強人嗎?」她說得頗誇張。「事業是比較實在的東西,至少我看得到,摸得到,把握得到。」
  
  費烈想一想,吐一口氣,不再說話。
  
  『你又不以為然了?」她笑。
  
  「不——但總是很遺憾的事。」他說。
  
  「我根本不去想,不是什麼也沒有了?」她開朗地笑。
  
  她又說:「遺憾也不過是種感覺,一下子就過去了!」
  
  「你真這麼以為?」他問:「真能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總不能抓住以往快樂與不快樂的尾巴不放,因為抓住尾巴也拉不回來,我何必自找麻煩,白費力氣?」她聳聳肩。「我何必為難自己?」
  
  「斯年說過不再回來?」他忍不住問。
  
  「沒有。」她淡然搖頭。「他拒絕了哈佛的聘請,他說他喜歡比利時,美國和香港有太多的壓力,都不適合他。這是朗尼在電話中這麼告訴我的。」
  
  「哎——斯年太固執了。」費烈搖頭。
  
  「怎能怪他呢?」她不以為然地。「這是他六年前就巳經選定的路,我們不該再打擾他。」
  
  「那些『悠然草』呢屍他突然問。
  
  「啊!它們生長得很好、很茂盛,不過它們不叫『悠然草』,」她是否說得誇張?「它們有個很美的原名。」
  
  「叫什麼?」
  
  「風裡百合。」她笑。
  
  「真是很美,給人——一種希望的感覺,」他思索著說,「它能開花嗎?」
  
  「在比利時的能,在香港的,不知道,也許能,也許不能。」她笑。「不過——除了比利時,至少有一處也能開花,媽媽說的。」
  
  「哪兒?」他充滿了好奇。
  
  「這兒,」她指指心口。「至少可以在心園裡開花。」
  
  「說得多好,伯母真是智者。」他由衷地。「那麼,在香港開不開花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再抱著希望。」她說:「因為失望是件非常打擊人的事,我受不了。」
  
  「不可能每次都失望。」他說。
  
  「鼓勵還是安慰我?」她笑。
  
  「如果我的鼓勵或安慰有用,我願無限量的供應。」他真誠地說。
  
  「這些年來,不是全靠你們嗎?」她微笑。心裡是十分感動的,至少她還有這麼多好朋友。
  
  「那是你的謙虛,這凡年——你的堅強毅力實在影響了我們每一個人,作為你的朋友,我們都為你驕傲。」他的話——由他這樣的男孩口裡說出,真是有其難以衡量的份量。
  
  「把我說得這麼好,我們在互相標榜嗎?」她笑。
  
  「你認為是嗎?」他愉快地笑。
  
  就這麼談談、聊聊,很快就到了淺水灣別墅。傭人出來把食物抬了進來,立刻又忙著去預備烤爐什麼的,他們幾個人就留在大廳裡喝一點酒。
  
  大家只是喝酒,誰也沒出聲講話。
  
  「咦?怎麼回事?」文珠第一個忍不住。「今天是怎麼搞的,大家都變成啞巴了?」
  
  「你不是在講話嗎?」費烈笑說。
  
  「不行,不行,我就是受不了這種沉悶,」文珠哇哇叫,「要輕鬆愉快點才行。」
  
  「好,我們努力輕鬆愉快。」惹心說。
  
  「努力愉快?」文珠說話永遠不經大腦。「如果斯年在這兒,擔保絕無冷場。」
  
  慧心敏感地覺得三個人的視線都落在她的臉上,她想皺眉,卻忍住了。」(
  
  「他不在,我們也絕無冷場,不是嗎?」她誇張地說:「等會兒我們開唱機跳舞。」
  
  「好啊!贊成。」文珠第一個響應。「結婚以後,難得出來跳了幾次簿,今天可要好好顫一下。」
  
  家瑞望著她笑,又再搖頭。
  
  「你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愛憐地說。
  
  「說我幼稚天真?不依,」文珠一拳打過去,「你怎麼總招自己老婆想得這麼沒用叩
  
  家瑞用雙手接住她的拳頭。
  
  「我就是喜歡你幼稚天真,老婆。」家瑞坦率地說。
  
  文珠呆愣一下,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令費烈和慧心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呢?但看著家瑞微笑的臉,再看文珠緊緊摟住家瑞,哦——是另有原因,另有結果吧?
  
  「你——你怎到今天才講這句話?」哭完了,文珠抬起頭就說。
  
  「我以為你自己能瞭解。」他拍拍她,再拍拍她。「不要孩子氣了,費烈和慧心都在呢?」
  
  費烈看蕙心一眼,兩人相視而笑。這對夫妻總算步人正軌了。家瑞對蕙心的迷惑——是迷惑吧?巳過,他發覺還是文珠最可愛,經過這一次,他們的感情將更穩固。-
  
  「敬你們一杯。」費烈說。
  
  「為什麼敬我們?」文珠傻傻地。
  
  「祝你OW情流露!」惹心也舉起杯子。
  
  傭人進來請他們去花園,一切已準備就緒,就在這個時侯,電話鈴響了起來。
  
  「費烈,醫院找你。」文珠拿著電話叫。
  
  「醫院?」費烈臉色大變。
  
  「喂,我是——什麼事——什麼事?啊——是一個男孩,是,是,多謝,非常謝謝——我就來,立刻就來。」
  
  「我太太生了個男孩子。」費烈滿臉興奮。「我立刻要趕去醫院,怎麼這樣快?我還想明天才送她去醫院,哪知道兒子等不及——啊!對不起,我必須立刻走,我們再約時間,我走了。」
  
  一陣風似的,斯文的費烈像百米賽跑一樣衝了出
  
  去,帶著一身的滿足與幸福。
  
  「費烈終於等到了一個兒子,」文珠搖頭,「看他那副滿足的樣子,我也替他開心。」
  
  「我也是。他們是幸福的。」
  
  突然,刺心的寂寞與失意湧上心頭。剛才文珠、家瑞的真情流露,現在費烈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都強烈地影響了她。
  
  所有好朋友都幸福滿足,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影子也不陪伴她,她——她——
  
  莫名的淚水湧出來,湧上來,流了她滿面,灑了她一身,她就這麼靜靜地、沉默地流淚,好久,好久。等到她平靜下來,冷靜下來,她看見呆愣而關懷的文珠夫婦,看到站在門邊失措的傭人,啊!她又失態了,是吧!這巳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是在文華,也對著文珠夫婦、費烈他們,也是同一種心境,她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那是公共場合。兩次都是因為同一件事、同一個人。
  
  斯年——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們——可以出去燒烤了,」她抹一抹臉,領先往外走,「不能因為費烈不在,我們就不吃,不玩。」
  
  「慧心——」文珠不安地。
  
  「放心,現在我心中再無痛苦、煩惱。」她回眸一笑。
  
  因為她已麻木,但,這一句她並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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