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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流星的眼淚在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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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4: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流星的眼淚在飛 作者:嚴沁

  第一章
  
  早上十時,顧希仁已坐在他那氣派穩健的辦公室裡,閱讀秘書為他預備好的財經資料。
  
  他,五十六歲,永昌投資及地產公司的最大股東兼董事長,是個勤儉而低調的生意人,跟那些新興富豪的誇張、高調,完全不同,他只默默地經營著越來越好的事業。
  
  他看來不像生意人,反而更像讀書人,那天生的書卷味令文質彬彬的他更具氣質。
  
  房門輕響,進來的是人事總監,跟在他後面的是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
  
  顧希仁眼前一亮,對年輕人的印象十分好,他恍如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
  
  「殷傳宗,」人事總監介紹,「新聘請的會計經理。」
  
  希仁再一次從頭到腳打量一下殷傳宗。
  
  很現代的年輕精英,卻有個傳統的名字。
  
  希仁不自覺的微笑起來。
  
  「好,好,非常好,」他由衷的,「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做老闆的很少這麼客氣謙虛,殷傳宗的臉上也露出笑容。
  
  帶新職員給老闆認識也不過是循例工作,他們離開後,希仁很感興趣的找出殷傳宗的資料來看。
  
  殷傳宗,二十七歲,一九六五年生,父母資料俱不詳。香港大學畢業,出身於保良局。
  
  希仁有些懷疑,人事部怎會請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做會計經理?他們公司進出的賬目很巨大,如果—-
  
  他的眉心鬆開。不會有如果,連他一看就喜歡的年輕人,這年輕人必有優勝於他人的特殊才能。
  
  他該相信人事總監的能力。
  
  二十七歲,和家傑——他的獨子同年,莫名的好感令他放棄追問殷傳宗的來歷。
  
  用人不疑,這是他的宗旨。
  
  中午,他的私人廚子替他燒了清淡的小菜,就在辦公室後面的私人小飯廳用餐。家傑有時來陪他,但今天家傑去投標一幅地,趕不及回來,他便獨自用膳。
  
  膳後,與妻子李曼寧在電話裡閒聊幾句家常,便又回到辦公室裡。
  
  他年紀不老,正當壯年,卻有一種上一代人處事的作風,他是個不追趕時代潮流的人。
  
  三點過一些,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顧家傑回來。
  
  「我贏了。」家傑喜形於色,「我以原定的價錢順利的投到那幅地,值得慶祝。」
  
  希仁點頭微笑。
  
  對財富,他已下再那麼熱衷,多幾億,少幾億,完全不影響他的生活。他的目的是培養家傑——他的獨子,能完全獨當一面的繼承他的事業。
  
  「整個發展的計劃書已弄好,現在各部門正分頭進行,我一定要它成為香港最新型、最現代化的社區。」
  
  希仁很滿意。
  
  家傑在史丹佛建築系畢業,又修了兩年商業管理,是真材實料的接棒人。
  
  兒子雖然有點浮躁,有點自視過高,但他始終年輕。他們這樣富裕的家世,家傑難免有點驕傲。
  
  然而,家傑是能幹的,學成回來後的三年內,有幾單生意都做得不錯。經驗雖略嫌下足,但有的是時間。
  
  整盤生意將來都會交給他。
  
  家傑並沒有跟他一起回家,帶著自己一班手下去慶功了。活潑好動的家傑與他個性並不相同,甚至不像曼寧,或者新一代的年輕人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對家傑是寵——一種慈父對兒子的驕縱。
  
  他驕縱得起,他有這條件、背景。
  
  每年,香港都選出百名富豪,他雖然沒有上榜,但他心裡明白,自己的財富比許多上榜的人殷實許多。
  
  他的低調保守,就是這樣。
  
  深水灣的獨立花園洋房並不惹人注目,就算室內佈置,他也選樸實而清雅的,這才適合他與曼寧的個性。
  
  他們的晚餐是吃齋,這是曼寧的習慣。三十年來,曼寧專心向佛,茹素已久。本來希仁並不習慣,漸漸的也愛上素食。
  
  素食能令他征戰商場後,內心得到寧靜。
  
  「家傑又不回來吃晚餐。」母親曼寧抱怨。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世界,不可能永遠在我們身邊。」希仁笑。
  
  「家傑就是不愛回家,也不親近我,這孩子從小就這樣。」
  
  「別抱怨。裙腳仔不會有出息。」
  
  「只好等家儀留學回來,」曼寧搖頭,「希望家儀別像哥哥,只重事業。」
  
  「家儀從小就是你的乖女兒、好女兒,放心,她跟你最貼心。」
  
  曼寧笑了。
  
  她比希仁小一歲,臉上依然有著昔日的清秀美麗。她是個心腸好、又仁慈、又溫婉的女人,思想保守,唯一的希望只不過是父慈子孝,她是個滿足的快樂婦人。
  
  「新請了個會計經理,和家傑同年。」不知為甚麼他突然提起來。
  
  「哦——很特別?」曼寧意外。
  
  他們在家中絕少談公事,談生意。
  
  「不知道為甚麼——」希仁撫弄著眉心,「很有好感,覺得他像當年的自己。」
  
  「如果真材實料,就不妨提拔一下。」曼寧說,「難得有一見令你生好感的人。」
  
  管家把一具無線電話送過來。
  
  「大小姐長途電話。」管家輕聲說。
  
  家儀,母親心頭最疼惜的寶貝女兒。
  
  曼寧已沉醉於與家儀聊天的快樂中,她問女兒的上課情形,問女兒的生活細節,又怕她吃不好,又怕她穿不暖,更擔心她的安危。
  
  「媽咪,如果我學校還不安全的話,美國再也找不到安全的校園了。」
  
  家儀就讀的,是曼寧親自去美國各大學校園巡視一周後,千挑萬選出來的衛斯理女子大學。這是當年蔣介石夫人宋美齡,也是當今美國總統夫人喜拉莉克林頓的母校,更是許多美國及世界各國「名門望族」的千金們最愛進的貴族學校,連香港船王的孫女也是家儀同學。
  
  「真想讓管家盧太去陪你。」
  
  「千萬不可。我不想變成波上頓電視台訪問的對象。」
  
  「甚麼意思?」
  
  「今年有個一年級生的父親是韓國首富,她家派了管家、司機、廚子來陪她,在學校旁邊買間大屋住,轟動整個波士頓校園區,電視台訪問了她。」
  
  「這——也沒甚麼,我們也做得到。」
  
  「千萬不可,千萬不可。那韓國同學在學校變成生人勿近的異類人物,我才不要。」
  
  「你這孩子。」
  
  「我會自己保重。你不是說要我在美國學習獨立嗎?我很好,也學會開車。媽咪,暑假回來帶你游車河。」
  
  放下家儀的電話,看見希仁已上樓回臥室了。他是個生活極規律的人,每天按時上床,從來不在晚間應酬。
  
  正預備上樓,管家盧太帶來希仁的弟媳婦江心月,她提著一個食物籃。
  
  「大嫂,給你們送宵夜來。」江心月滿臉笑容,「我親自弄乾淨的燕窩。」
  
  「下次別這樣,哪能勞煩你親自動手?」
  
  「沒關係,反正我總是閒著。」她四處張望一下,「大倌呢?」
  
  大倌是江心月對家傑的暱稱。
  
  「還沒回來,找他有事?」
  
  「不不不,大倌愛吃我做的鮑魚,特地送來給他吃。」
  
  「你太客氣了,大家自己人,不必這樣。」
  
  「大嫂,這麼多年,大哥和你們對我的照顧,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自德仁去世後——」
  
  「別提不開心的事了。」曼寧永遠菩薩心腸,雖然她並不喜歡江心月這弟媳婦,但念在一場親戚,她總是有求必應。「心月,是不是你……有甚麼事?」
  
  「是這樣的,我住的那區環境越來越雜,治安日差,我想—-」
  
  「好吧。你去找適合的房子,找到便告訴我,這是小事。」
  
  謝謝大嫂,謝謝大嫂。舊房子賣了的錢我會還給你們。
  
  「不用了,你留著做家用。」
  
  曼寧上樓休息,留下江心月獨自等候家傑。
  
  她和家傑的感情特別好,因為曼寧生下家傑後,身體一度極差,是心月把家傑帶大的。
  
  那時心月住在這兒,每天從早到晚,非常專心的服侍和照顧家傑,把家傑當成親生兒子般。曼寧很感激,對心月也就有求必應了。
  
  她不知道心月等到多晚,家傑也沒有提及。反正心月送東西來已是慣常事,誰也沒放在心上。顧家自然下缺任何進補食品,然心月也是一番心意。
  
  家傑正在開會,突接心月的電話。
  
  「家傑,我是心月嬸。」心月低聲下氣,「我急需要一筆錢,不是很多,十五至二十萬——」
  
  「我叫人給你送去。」家傑二話不說就收線。
  
  但他皺緊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
  
  會後,他吩咐秘書:「心月嬸的電話不要再接給找,尤其開會時。她要什麼,醞情辦理。」
  
  秘書只好點頭。顧家傑雖然只是副總經理,有時比大老闆顧希仁還凶還嚴。顧家傑,並不習慣江心月的婆婆媽媽和刻意的巴結討好。他知道心說心月很疼他,真心對他好,卻嫌她煩。無端端的隨時來個電話,又不是甚麼重要事,他難以忍受。
  
  他讓秘書替他送二十萬給心月,並吩咐「別讓老爸知道」。他很明白,父親每月送給心月的家用實在也不少。
  
  心月自己倒沒什麼,她那同居男人魏孝全總給人煩厭的感覺。那男人好賭,心月要額外的錢怕也是讓那男人賭掉了。
  
  那魏孝全整整比心月小十歲。
  
  回到公事上,家傑是快樂的。
  
  他那新型的社區計劃進行的十分順利,消息才在報紙上發表,許多好的反應已熱烈的從電話傳回來。他對自己滿懷信心。
  
  正準備打電話給艾靈——他的現任女朋友,一個高大軒昂、神色誠懇、正派的年輕人輕叩他房門。
  
  「請進。」他呆怔一下,「甚麼人?」
  
  「我是新來的會計經理殷傳宗。」陌生人說。
  
  「哦——有事?」家傑望著他。
  
  「在新社區發展計劃的預算中,我發現有一點不妥,如用另一種方式計算,可替公司節省至少一億。請過目。」
  
  家傑眼睛一亮,立刻對這新會計經理另眼相看。他看過殷傳宗送上的新資料,想了一陣,點點頭。
  
  「我會再研究研究。」他十分滿意。剛上班就替公司省錢,這種夥計難求。
  
  「你先回去,我會把結果通知你—你是……」
  
  「殷傳宗。」他含笑而退。
  
  家傑記住了這名字,對他極有好感。
  
  第二天,會計師把殷傳宗建議的計算方式研究過後,大為讚賞。
  
  「家傑,公司裡有這樣的人材是你們的福氣。」會計師笑,「要撬他跳槽呢。」家傑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希仁又意外又高興,誰說這不是公司的福氣?
  
  「這麼大的數目怎麼會弄錯?是誰做的預算?」希仁問。
  
  全組人做的。算了,也不必追究,反正殷傳宗已替我們糾正。」
  
  「這麼說來,以前可能花了許多冤枉錢。」
  
  「我們總在賺錢,就算是少賺些好了。」家傑笑,「我想給他一筆獎金。」
  
  「對對,這樣的人材,我們要好好留下來!」希仁沉思,「真想知道他是甚麼人介紹來的。」
  
  只是心血來潮,希仁真的召來人事總監問個明白。
  
  「沒有人介紹。」人事總監有點惶恐,「我見他是個人材—是否有問題?三個月試用期還沒滿,可以解雇。」
  
  「沒有問題,」希仁把殷傳宗替公司節省了大筆錢的事說了一遍,「只是好奇。」
  
  「我見他一表人材,又沉實可靠,再加上他大學敦授給他最好的推薦信,才大膽用一個沒有背景的人。」
  
  「很好,很好。做得好。」
  
  希仁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個難得的年輕人,家儀能找到這樣一個男朋友就好了。
  
  家儀?怎麼想到家儀身上呢?
  
  家儀,還有一個月就放暑假回來。這孩子活潑熱情,她在,家裡熱鬧多了。
  
  家傑的內線電話接進來。
  
  「爸,中午不陪你吃飯,我約了殷傳宗,想跟他談談。」他說。
  
  「約他為甚麼不約我?」希仁問。
  
  「你從不吃外面的東西—你也想見他?」
  
  「為何不來我這兒吃家常菜?」希仁提議。
  
  「好—太好。」家傑半開玩笑,「只是怕他受寵若驚。」
  
  從來沒有任何職員被邀請進希仁的私人小餐廳,連英國人總經理連能都不曾。
  
  家傑把殷傳宗帶進來,他保持著適度的微笑,不亢不卑的斯文有禮。
  
  三個人坐在小圓檯上。
  
  「你做得很好,傳宗。」希仁說。他很自然的喚他名字。
  
  「只是分內的事。」他笑答。
  
  在兩個老闆面前,他揮灑自如,完全沒有半絲勉強、緊張。他自然得就好像和自己家人進膳一般。
  
  「以前你在哪裡工作?」家傑問。
  
  「銀行。」他說了一間美資銀行的名字,「也是做會計方面的工作。」
  
  「怎麼會來我們這兒?「
  
  傳宗坦然笑起來,那笑容真像陽光滿天。
  
  「薪金好的多,」他說,「而且我想這兒工作會比銀行靈活些,我喜歡挑戰。」
  
  希仁不說話,一直用欣賞的眼光望著他。
  
  「滿意新工作嗎?」家傑問。
  
  「很好。」他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以後能做些非會計方面的工作,譬如跟你學習怎樣投標,怎樣計劃,怎樣做生意。」
  
  「有機會,一定有機會。」希仁先點頭。
  
  家傑有點意外。
  
  希仁的作風一向保守穩健,不會輕易答應人任何事。
  
  「這次你替公司立了大功,希望能繼續保持緊密美好的合作。」家傑說。
  
  傳宗只是點頭,沒有任何話語。
  
  他是個不多話而積極工作的人,生活非常健康,不煙不酒,沒有不良嗜好,逢星期天去教堂。女朋友李嘉文,是大學同學,沒有如火燒般的激情,卻如小溪中的兩尾魚,自然融洽的相伴而行。
  
  該屬於現代年輕人中的「罕見動物」類,該受保護。
  
  下班回家,在他那層五百尺的公寓裡,他為自己弄晚餐,很簡單的食物,蒸一條魚或煎片牛扒,再炒碟菜,已是他豐富的晚餐。
  
  對於生活,他從下挑剔,也不講究。自食其力,活得自然就是了。
  
  自小長大的環境令他沒有太大野心。對目前,他已相當滿意。
  
  開始懂人事後,他一直在保良局長大,能溫飽,也有受教育的機會,但溫情親情卻欠奉。他有一位認領的養母,是個啞巴,每個月見一次,感情不是很密切,卻也頗牽掛,到底從小見到大的。
  
  他還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
  
  養母最近身體不好,回汕頭鄉下休養,他每個月總寄點錢去以表心意。香港人嘛!錢可以代表很多事。
  
  啞巴養母是打住家工的,是那種白衫黑褲梳起不嫁的。他沒問過養母領養他的原因(問了她也不能答),不外是古老女人想有點精神寄托。養母不識字,只能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殷傳宗。但那個殷字,也許筆劃太多,她總寫不好,看來像另一個字。
  
  又是月尾,也該寄錢給養母了。養母有個很鄉下的名字,叫陳冬妹,大概因為她是冬天出世的女兒吧。
  
  在看信報,門鈴響起。
  
  嘉文,只有她,這小屋的唯一客人。
  
  嘉文在洋行裡做行政主任,很現代化的女孩子,卻有一張十分秀氣的古典臉孔,尤其笑起來右邊面頰上的梨渦,十分引人。
  
  「給你送水魚湯,媽媽燉的。」她愉快的說。
  
  「叫我去就行了,不敢勞煩。」
  
  「人都來了,想趕我走?」
  
  「哪兒敢?」他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他倆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替公司改正一個預算上的錯誤,公司給我十萬元獎金,有沒有興趣去旅行?」
  
  她眼光一亮,隨即搖頭。
  
  「還是把錢存起來,以後換幢大些的房子。」
  
  「我誠意邀請。」
  
  「不—還是等以後。」她猶豫著。她保守,不願單獨與男朋友出遠門。
  
  「請伯母一起去。」他胸有成竹,「伯母不是說過想去日本嗎?」
  
  「那——我問她。」她欣喜。傳宗真難得,愛屋及烏。現在就打電話。
  
  母親大人當然欣然同意,她早把傳宗看成準女婿,如今好男人難求。
  
  「明天我訂機票、酒店,我們不參加旅行團,不要伯母太辛苦。」
  
  他是個細心周到之人,替每個人設想。
  
  「難怪媽咪疼你。」嘉文說。
  
  「能力範圍所及,何必小器?」
  
  傳宗很守本分,三個月試用期滿後,他才向公司申請放假。人事總監知道老闆甚器重他,挪四天假小事而已,便一口答應。
  
  他離開香港的那天,剛巧顧家儀從美國回來。顧太李曼寧親自接機,後面還跟著近身工人和司機。
  
  傳宗認得希仁的司機,立刻知道那位優雅的婦人必是曼寧,他點頭微笑而去。
  
  「是誰?」曼寧詫異的望著傳宗的背影。
  
  「公司新請的會計經理。」司機答。
  
  「殷傳宗?」曼寧記起了這名字。
  
  她只看了傳宗一眼,是張斯文沉實又充滿陽光的笑臉,只是一眼,她立刻喜歡這年輕人。若家儀能有這樣的男朋友--
  
  「大小姐出來了。」工人叫著迎上去。
  
  家儀提著簡單的行李,一件T恤、一條牛仔短褲,就這麼跳跳蹦蹦的出來。看見母親,緊緊的一把抱住。
  
  曼寧忍不住喜悅的眼淚。
  
  家儀是她最貼心的女兒,也許從小由她自己照料,感情比江心月照料的家傑濃許多。不過,家儀和家傑兩者比較,家傑較親希仁。
  
  在車上,母女手拉著手有說不完的話。家儀放暑假後並沒有立刻回來,她在哈佛大學選了一科暑假班來讀,又趁機會遊遍了美國東部的名城,倦了才打道回家。
  
  「美國有甚麼妤玩?不早點回來陪我。」曼寧緊緊盯著女兒。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家儀好像母親,非常美麗但卻現代,和母親的古典氣質完全相反。「而且我在哈佛選課。」
  
  「為甚麼不在自己學校選?」
  
  「衛斯理大學沒有暑假班。」家儀笑,「學校很有錢,才不賺暑假班這種小錢。」
  
  「不成理由。」
  
  「真的。我看見已畢業的老同學捐錢給學校的紀錄,五十萬美金,一百萬美金,至少也是二十五萬這麼捐的。衛斯理畢業的學生都很富有。」
  
  「大概是吧。」曼寧對這沒興趣,「是不是認識了男朋友才不肯早回?」
  
  「甚麼話?」家儀呆怔一下,「在我們波士頓附近的名校男生,MlT(麻省理工)的太書獃子,哈佛的太自豪,讀MBA的人又太油滑,他們都有幾年工作經驗,我才不理他們。」
  
  「其他學校呢?」
  
  「和我們衛斯理不門當戶對。」家儀憨憨的笑著。
  
  「你這孩子也懂勢利呢。」
  
  「是這樣的啊!甚麼學校跟甚麼學校的人來往,大家都有默契的。」
  
  不知道為甚麼,曼寧心中又浮上那張斯文沉實的笑臉。殷傳宗,漂亮的男孩。
  
  晚上,大家剛吃完飯,江心月又提著食物籃到來。
  
  「我知道今天家儀回來,特別墩了冰糖燕窩,家儀最愛的。」心月一味的討好。
  
  「謝謝嬸嬸,下次不用送來,我已經不愛吃燕窩了。」家儀直腸直肚。
  
  「你愛吃甚麼?嬸嬸替你做。」
  
  「不必麻煩,我吃麥當奴最方便。」家儀從小不喜歡心月,這很難解釋。
  
  家傑對心月就很容忍。
  
  「大嫂,上次說的房子,我已經在九龍塘看中了一幢。」心月一下子轉向曼寧,「貴是貴了一點,但地點好,又夠大—-」
  
  「告訴我多少錢就行。」曼寧淡淡的。
  
  「八百萬,十三年舊樓,一千五百尺。」
  
  「明天我通知公司的會計經理。」曼寧說,「希望這次換了樓可以住長久些。」
  
  「是的,以後我都不換了,一定不換。」江心月顯得誠惶誠恐。
  
  「你還跟那個姓魏的男人一起?」家儀老實不客氣的問。
  
  「這——」心月回答不出話。
  
  「家儀,小孩子不許多嘴。」曼寧瞪女兒一眼。家儀扁扁嘴,走開。
  
  「大嫂,我——」她彷彿滿腔委屈。
  
  「我不管你的私事,這麼大的人,你自己曉得該怎樣處理。賭,最害人。」
  
  「不不,老魏最近改了很多,不再去澳門,」心月說,「我會再管他嚴些。」
  
  「這樣就好。」
  
  「家傑呢?沒回來?」心月四周望望。
  
  「他到北京談生意。」曼寧淡淡的,「你找他有事?」
  
  「不不,只是問問。」心月再張望一陣,「我回去了,大嫂。「
  
  管家盧太默默的把她送出門。
  
  「死要錢。」盧太也看不起這江心月。
  
  「算了,她就是這樣的人,幸好良心不壞,她對家傑真是盡心盡力的。」曼寧說。
  
  「媽咪,她有沒有帶姓魏的來過這兒?那種下三濫男人不許他進門。」家儀不高興。
  
  「她聰明,不敢帶來。」曼寧心胸寬大,不以為意,「她知道甚麼該做,甚麼不能做。算了,她總是你嬸嬸。」
  
  「也不知二叔當年為甚麼要娶她,爸爸怎麼也同意他娶個舞女。「
  
  「不許胡說。」曼寧制止女兒,「人的出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是否真心向上。」
  
  「爛泥扶不上壁。」
  
  「家儀——」母親拖長了聲音。
  
  女兒伸伸舌頭,立刻住口。
  
  「把燕窩吃了,是人家一番心意。」
  
  家儀聽話的立刻坐在一邊吃起來。
  
  溫馨、平靜、安寧和快樂的家庭,是人人夢寐以求的境界,但能擁有的人能有多少?
  
  家儀回來,家中就熱鬧了。她的同學朋友都來聚會,屋子裡充滿了年輕女孩快樂的笑聲,她們那種無憂無慮的聲浪,也感染了屋中每一個人,彷彿大家都年輕起來。
  
  「媽咪,我想在泳池邊開燒烤晚會。」
  
  「媽咪,我要開園遊會,游泳跳舞。」
  
  「媽咪,我要開大食會。」
  
  「媽咪——」
  
  一個接一個的要求,曼寧從不拒絕,在女兒的笑臉上,她看到不同於自己當年的模樣。女兒強壯健康,她卻身體不好,總是有病,總是落落寡歡,直到生下了她,奇跡似的,身體竟然好起來,直到如今。
  
  家儀是她命中的福星,難怪父母特別寶貝、特別愛惜、特別恩寵,難得的是,她完全沒有被寵壞。
  
  家傑從不參加妹妹的晚會,他比家儀大七歲,覺得有些代溝。何況他那新型社區的工程正進行得如火如茶,他更沒有時間參與其他活動。
  
  他和家儀也不太接近。他事業心重,以前在學校唸書也很用功,家儀在他的心目中,是個愛嬌的小女孩,與他格格不入。
  
  但他極愛家儀,看到甚麼適合她而她又喜歡的東西,不論多貴也會買回來。一生人就只得這麼一個妹妹嘛。
  
  他還決定,以後父親傳下來的公司和產業,一定和家儀平分。
  
  他是個公平大方的大哥哥。
  
  公司有個晚會,招待大陸的高官,那些都是他們將在北京投資的一個三合一建築物的有關人員。(所謂三合一建築,就是酒店,辦公室和住宅合而為一的建築物。)晚會場面豪華熱鬧,請了不少商界名人、政府高官和影藝界人物出席。
  
  「家儀,你也出席,見見世面。」希仁吩咐,「順便陪媽咪。」
  
  二十歲的家儀只穿一套仙奴白色短裙套裝,配上她古銅色的皮膚,就非常出眾、加上出自貴族名校的街頭,氣質風度自是下凡,應對又大方,立刻成為全場焦貼。
  
  曼寧看在眼裡,喜不自勝。將來家儀學成歸來,必然是希仁的好助手。兒女都如此出色和生性,真是難得修來的福氣。
  
  突然間,她看到家儀正跟一個高大出眾的男孩子講話,心中一動,那不是殷傳宗?那個新來的會計經理。
  
  他們就這麼認識了,總算有緣。她下意識地露出一絲微笑。
  
  家儀和傳宗那邊,是她主動的自我介紹。
  
  「嗨。我是顧家儀。」
  
  「你好。」傳宗展開陽光般的笑臉,眼眸又深又黑,非常好看。「我是殷傳宗。」
  
  「是哥哥的客人?我哥哥是顧家傑。」
  
  「不。是公司的會計經理。」他坦然。
  
  「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她驚喜,公司裹有這樣的一個「人物」,怎麼從未聽人提起過?
  
  「才來不到四個月。」他望著地,「你剛從美國回來的那天,我正去日本旅行,在機場碰見顧夫人。」
  
  「是嗎?是嗎?」她眉開眼笑。
  
  對這高大的男孩子,她第一眼就有好感,可能這就叫眼緣,覺得他親切又英俊,他極像幾十年前的老電影「青春夢裡人」中年輕的華倫比提。
  
  「誰還能令顧夫人親自去接機呢?」他望著她,開朗又有教養的女孩子,總令人賞心悅目。
  
  「你剛大學畢業?」她感興趣。
  
  「五年了。我在美資銀行工作過。」
  
  「願不願意加入我們的行列?」她很自然就說出來,「我們一班舊同學常在家開燒烤會、大食會,很好玩的。」
  
  「有機會我會來。」他隨口說。並不真想去,二十歲的大男孩大女孩,他覺得有代溝。
  
  「一言為定。」她伸出手跟他握一握,「我會打電話找你。放心,我們都是好人。」
  
  看著她的背影,他暗自搖搖頭。好家庭好環境的孩子畢竟都天真幼稚些。看來她已當他是朋友,其實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公司的一個職員,也不想攀龍附鳳。如果他真參加她家的甚麼會,公司裡的人不知道會講成怎樣。他不會自找麻煩的。
  
  這種酒會他並不喜歡,大家只是努力做「熱烈又無聊的應酬」。他也不抗拒,只把它看成工作的一部分。
  
  他寧願回家看一張好的影碟。
  
  既然家傑讓他出席,那麼他也該好好的替公司招待客人。
  
  他再次把自己投進人群裡。
  
  生存在這個社會裡,就該努力扮好自己的角色,盡責盡力。他沒有想過報酬的事,只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話。
  
  直到酒會結束,他沒有再看到顧家儀,活潑熱情又開朗漂亮的女孩必然到處受歡迎,何況她是顧家千金。
  
  他也沒把她放在心上。
  
  回到家裹,意外的看到把他門掃得一塵不染,還傲了晚飯。
  
  「冬姨。」他很不安,「你剛回來,不該做這麼多事,怎麼不通知我去接你?」
  
  陳冬妹比手劃腳的講了一輪,臉上儘是慈愛的神色。
  
  「就算身體已經好了,也該多休息。」他很不好意思,「你不必替我做任何事,真的。」
  
  冬妹拍拍他肩,開出晚膳。
  
  傳宗從來沒問過她有多大年紀,但他看得出她並下很老,肯定沒有六十歲,和顧太李曼寧差不多。然曼寧養尊處優,看起來年輕得很,冬妹可能因為長年辛勞,顯得蒼老許多。
  
  「這次回來,你可以住我這兒。」他誠心的,「也不必工作了,我可以養你。」
  
  冬妹雙手亂搖,又比劃了一大堆手語。
  
  「不要客氣。」他微笑,「自懂事以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就只有你對我好。雖然你不許我叫媽媽,我心裡早把你看作媽媽。現在我工作很好,我一定會養你終老,這是我從小發的誓。」
  
  冬妹漲紅了臉,雙手搖得更厲害,眼中卻浮現了眼淚。她用雙手表示:
  
  「我不是媽媽,我不配。你良心好,但我目前仍可自食其力,謝謝你的好意。」
  
  「我們先吃飯。」他握住她的雙手,心底泛起溫暖的感覺。小時候,每次冬妹來探他,總是這麼握住他的小手,帶他吃一頓西餐,又帶他玩半天才送他回去。
  
  這種感情,怎能說不像母子?
  
  他甚至懷疑過,她就是他親生母親,為了某種理由而不肯認他。要不然工作辛苦的她仍風雨不辭的每星期來看他,二十多年來,不離下棄的默默在他四周。
  
  冬妹是那種老式人物,善良忠心又重感情,目前的社會再也難找到了。
  
  十點多鐘,她堅持回家,殷傳宗只好送她回去。那是在九龍城嘉林邊道的一幢舊公寓,她年輕時和幾個同行姐妹一起供的所謂「姑婆屋」,她們都是梳起不嫁的,這是她們養老的居所。
  
  她拒絕給送上樓,傳宗只能獨自回家。
  
  冬妹與他絕無血緣關係,卻是他一生中最親的人,比嘉文還親。
  
  家傑果然守諾言,談生意或投標土地時,只要傳宗有空,他們總一起去。傳宗想學更多做生意的知識,家傑也給予機會。
  
  和大陸一些合資夥伴開完會後,家傑和傳宗同車返公司。
  
  「我想在年底升你做財務總監,你的資歷雖然還淺,爸爸說你絕對可以當大任。」家傑突然說,「而且我覺得你能幫到我,這幾次和你開會,你提出的意見很中肯,很有建設性。」
  
  「謝謝。」他喜悅但節制,「我會努力工作。」
  
  「我對你有信心。」家傑拍拍他,「哦,差點忘了,家儀請你週末參加她的派對,叫你一定要去,她會等你。」
  
  「這——」他好為難。且已和嘉文約好看電影,何況參加女孩子的聚會,他沒興趣。
  
  「我妹妹是很不錯的女孩。幫幫忙,一定要出席,否則她會怪我。」
  
  「好——吧。」傳宗實在勉為其難。
  
  「她很驕傲,眼光極高,不會隨便看得起人。」家傑說,「傳宗,你真了不起。」
  
  傳宗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他估不到家儀真的會請他,那只不過是應酬話而已。
  
  看來,只能推卻嘉文了。
  
  星期六黃昏,他帶著禮物到顧家在深水灣的大屋。家傑告訴他六點要到,
  
  工人帶他穿過清雅的花園,進入客廳。他看見很多人都比他先到,並不像那些富家千金、公子的豪華派對,家儀和朋友都穿著便裝,隨便、自然又親切。
  
  「嗨,你來了。」家儀奔向他,喜悅的捉住他的手,轉向大家,「我來介紹,他是殷傳宗,我們的新朋友。」
  
  一張張親切開朗的笑臉對著他,表示他們真心的歡迎。
  
  「你有做明星的光彩。」有女孩子叫。
  
  「我是做會計的。」他笑。
  
  「哇!香港最英俊的會計。」大家起哄。
  
  歡笑聲、拍手聲把他淹沒了,他立刻融入了這群年輕人之中。
  
  並沒有所謂的代溝,相處並不難啊!
  
  他們一起吃自助餐,一起唱歌、跳舞,都是正派又有教養的男女孩子,也看得出他們多半在外國讀書,回港度暑假的。
  
  他們的言談舉止與時下一些香港的年輕人有點不同,說不出是甚麼,或者只是些味道,只是些感覺。
  
  傳宗很喜歡他們。十一點鐘,他告辭。
  
  「多玩一陣,」家儀挽留,「是不是怪我沒有特別招呼你?」
  
  「不。很好,很舒服,我喜歡你的派對,」他誠心說,「我也喜歡你的朋友。」
  
  「明天一起游泳好不好?」她眼睛發亮,「不許說NO,OK?」
  
  他怎能拒絕這張無邪的笑臉呢?
  
  整個週末都在深水灣道顧家別墅度過了。從最初的頗不習慣,變得十分投入,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和一群大孩子競玩得這麼開心、這麼融洽,完全沒有人當他」異類「。
  
  只是,他自覺冷落了嘉文。
  
  星期一下班,他約她出來晚餐。
  
  「不需要補償喔。」她笑。
  
  「不是補償,我想見你。」他拍拍她,「與你一起已成習慣。」
  
  「只是習慣?」她瞪他一眼。
  
  他含蓄的笑,盡在不言中。
  
  「為甚麼顧家傑請你度週末?」
  
  「半工半私。」他說「善意」的謊話,「順便談談公司未來的計劃。」
  
  「那半私呢?」嘉文畢竟是女孩子。
  
  「你不會以為他們有個女兒看中我吧?」他說得頗為誇張,以進為退。
  
  她笑了,也絕對相信。
  
  傳宗不想騙她,但說出來倒像個笑話。即使家儀真的看上他,他也知道自己不會改變對嘉文的感情。他不是那種機會主義者,他希望的只是一個平穩的、充滿愛的世界。
  
  他不講是對自己有絕對的把握。
  
  他愛嘉文,那是種平凡的,像每個愛自己的女人般,是由歲月、生活編織出來的感情,那才是一生一世的。
  
  他只是個平凡人,他知道,
  
  「冬姨回來了。」他栘開話題。
  
  「為甚麼不請她一起出來?」
  
  「今夜我只想跟你一起。」他認真的,「整個週末也見不到你,十分想念你。」
  
  「下次可以把我帶到顧家。」
  
  「不——不大好。」他搖頭,「那不是我們的階層——」
  
  嘉文凝視他一陣,秀氣的臉上是滿意的笑容。
  
  「我喜歡你的態度。」誰說不是,男人最重要的是骨氣。
  
  他們又投入了生活中。
  
  家儀陪曼寧去君悅飲下午茶,母女倆優哉悠哉,完全享受暑假的氣氛。
  
  「家傑說你把殷傳宗請回家?」曼寧問。
  
  「你不喜歡?媽咪,他不同一般的公司職員,他很特別,很出色。」家儀連忙解釋,「我知道你會不喜歡,但你先看看他才說。」
  
  「我說過不喜歡嗎?」曼寧笑,「你喜歡殷傳宗,是不是?」
  
  「有好感。」在母親面前,家儀坦白,「只是好感。即使不做朋友,他也會是個大哥哥。」
  
  曼寧點點頭,非常滿意。
  
  「你真有眼光。」
  
  「好男生真少。」家儀的話還帶著稚氣,「在我們波士頓附近那麼多好的大學,如MIT 、哈佛,男生不是書獃子,就是奸奸的,還自以為了下起。我對他們全無興趣。」
  
  「眼光不能太高。」
  
  「不是眼光高,真的。」家儀振振有詞,「我們衛斯理的經濟繫在全美是第一流的,畢業後申請入HBS (哈佛工業管理研究院)不難,就算進MIT 讀經濟PHD也不是問題。在學業上我們一樣好,甚至此他們更好,人品、背景他們比不上我,我怎麼看得起他們?」
  
  「還說眼光不高。」曼寧笑著搖頭,「看你將來怎樣嫁出去?」
  
  「不一定要嫁啊!念完PHD 後,我將和哥哥一起繼承色爸的事業,做個真真正正的女強人。」
  
  「難道還有假女強人?」
  
  「在香港,颱風吹跌一個招牌,打死十個人中,至少有五個女強人。」
  
  「刻薄。」曼寧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但她極享受和女兒共處的時光。
  
  「我只是直話直說,或者誇張些。」家儀孩子氣的向母親扮個怪臉,「但是,香港下是有句話叫『凡會提筆寫字的都是才女』嗎?」
  
  「你這孩子。」
  
  「媽咪——你說我現在可不可以把殷傳宗找出來喝杯茶呢?」
  
  曼寧呆怔一下,小女孩真是動了心呢。
  
  「你說呢?」
  
  「不大好,是不是?」家儀伸伸舌頭,「爸爸和哥哥都會不高興,其他同事會講閒話,但是——我真的很想見他。」
  
  「那麼,試試晚上叫他來家裡晚餐。」
  
  「我打電話。」家儀立刻撥通手上的無線電話。
  
  曼寧沒有細聽家儀說些甚麼,剛巧一個朋友經過,跟她聊了幾句,轉回頭,家儀失望的坐著。
  
  「怎麼?」
  
  「他沒有空,約了阿姨有事。」家儀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女孩。
  
  「是阿姨還是女朋友?」
  
  「他說阿姨,他不需要騙我。」家儀很肯定,「他說得很誠懇。」
  
  「又沒有看到他,怎知誠懇?」
  
  「我知道,聽得出,也感覺到。」家儀認真的,「他就是那種人。」
  
  「那種人?」曼寧故意的。
  
  家儀沒出聲,只靜靜的想了一會。
  
  「要不要爸爸或家傑幫忙?」
  
  「甚麼話?」家儀笑起來,「我的事要自己做,誰也不許幫忙。」
  
  突然間,她變得興致勃勃,彷彿面臨挑戰。
  
  第二天,家儀又打電話到傳宗的辦公室。
  
  「很想你幫我一個忙。」家儀開門見山,「爸爸說你的數學十分好,可否替我補習一個月?只是一個月。」
  
  傳宗十分為難。他開始隱隱感到小女孩的意圖。
  
  「我怕沒有時間。」
  
  「一下班時我來公司,從五點到六點,並不會耽擱你太久。」
  
  「家儀——」
  
  「這點小忙都不幫,你是不是朋友?」她又軟又硬,「我唸經濟,數學很重要,打好基礎才可申請入研究院。」
  
  「那麼——好吧。」他知道不能拒人萬里之外,反正只是一個月,家儀總要離開。
  
  「明天開始?」
  
  「後天。」他說,「要給我時間預備。」
  
  「我已買好書,明天讓哥哥帶給你。」她愉快的,「請相信,我是個很乖、很聽話、很用功的好學生。」
  
  傳宗的工作其實並不那麼忙,現在一切電腦化,比以前用人手工作不知簡單了多少。他負責的是公司所有大賬目的審核、檢查,也為公司做預算。
  
  他只是間中忙碌。
  
  這陣子他比較輕鬆,下半年的預算已做好。他把希仁讓人送過來的數學書翻了翻。
  
  相當簡單的程式,完全難不倒他。美國大學、中學的數學,比亞洲的淺許多。
  
  明天就要上課,這事大概希仁和曼寧也同意,書本是他交下來的,家儀也大大方方來公司上課,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是不?
  
  又要去投標土地,家傑通知他同去。
  
  殷傳宗有點懷疑,最近公司買進下少地盤,還沒有完全發展,買這麼多地消化得了嗎?
  
  「這是生意之道。」家傑笑,「買了地不一定要自己發展,自會有人找我們合作,或者轉賣出去,總能賺錢。只要眼光准,價錢不是問題。香港這地方,房產土地的價格只會高昇。」
  
  「大概已到飽和點吧?」傳宗認真的,「我剛看過一份報告,說房屋被炒得太高,一般居民買不起,空屋就有不少。」
  
  「你做生意太保守,要多跟我學習。」家傑頗自豪,「如今的香港就像以前的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要贏,就要冒險。」
  
  「也許我欠缺的就是氣魄。」傳宗很老實,直話直說,「我輸下起,所以我會膽怯。」
  
  「慢慢來,慢慢來。」家傑哈哈大笑,他喜歡傳宗的坦率,沒有下屬會跟他說這種話,奉迎唯恐不及。「有很多機會讓你學習。」
  
  「氣魄是學不來的,你有你的生長環境,這也許是天生的。」
  
  「不。相信我,只要有信心,你一定做得好,我看好你。」
  
  「那麼——是否考慮一下我剛才的意見呢?如果價錢太高,我們也不必投標那幅地,那地——我看過,環境並非那麼理想。」
  
  「你看過?」家傑驚訝。
  
  「反正沒事,星期天當郊遊去看過。」
  
  「還有甚麼意見?」家傑認真起來。
  
  「那幅地太偏僻,接駁水電、電話都比一般地方費事:交通也不方便,即使有巴士到附近,也要走大段路,除非巴士公司願意新開一條巴士線。而將來的治安問題也要考慮考慮。」
  
  「我的確沒想到那麼多。」
  
  「如果我們真的費盡心思把那地方發展起來,萬一治安不好,就有損公司的名譽。」
  
  家傑沉思著,沒再言語。
  
  這幅他們原本要競投的土地比預期中競爭更激烈,幾家公司搶得價錢已高得不合情理,家傑看傳宗一眼,放棄再舉手。
  
  回到公司,誰也沒再提這件事,卻在家傑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他會一直注意這幅土地的情形,看看將來會否如傳宗所言,也許,算是一個考驗吧。
  
  家儀第一次來補習,穿著一條牛仔短褲,一件白T 恤,頭髮隨便的束在腦後,普通得像校園中的女孩。
  
  「這是束修。」她送上一盒巧克力,頑皮的笑意佈滿了小臉兒。
  
  「束修?」傳宗頗意外,小女孩竟懂得這兩個字。
  
  「古時候學生給老師的報酬,一塊肉甚麼的。」她笑,「媽咪說的。」
  
  「那為甚麼不是一塊肉?」
  
  她搖搖頭,翻開書本。
  
  「天氣太熱,肉會變臭。」
  
  果然像她自己所說,她是個很乖、很聽話、很受教的學生。她很聰明,對書上的一切,一點即明,也能觸類旁通。
  
  傳宗感覺得到她補習數學的誠意,那並不完全為想接近他而來的,
  
  上課時,她一句廢話都不說。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六點了,傳宗的案頭大響起來。
  
  「殷傳宗。」他接聽。
  
  「很冒昧,我是家儀的媽咪——顧太,家儀還在你那兒嗎?」
  
  「是。我讓她聽電話。」
  
  「不,跟你講也一樣。」曼寧十分客氣,「第一天上課,想請你一起回來吃便飯,沒有其他人,希望你別拒絕。」
  
  傳宗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何況那天在機場碰面,一開始對這古典秀麗又有教養的婦人已有極好的印象。
  
  晚餐桌上只有希仁、曼寧和家儀,傳宗看不見家傑的影子。
  
  「他應酬多。」曼寧很得體的說,「希仁不去的場合,他就做代表。「
  
  「家儀是不是笨學生?」希仁笑呵呵的。
  
  「她極聰明,又專心。」傳宗照實答,「其實她用不著補習。」
  
  「補習可以綁一綁她的心,」曼寧望著女兒,「要不然整個暑假就玩瘋了。」
  
  家儀只是笑,甚麼話也不說,一副聽話聽教的乖女兒模樣。
  
  「聽家傑說,前天投標土地的事,你給了他極寶貴的意見。」希仁說。
  
  「只是個人的看法,現在還不知道是對是錯,還擔心會否令公司失去一次賺錢的機會。」
  
  「這不是問題,」希仁全不介意得失,「因為我的看法與你一樣。而家傑太逞一時之勇。」
  
  「不,顧先生有魄力,那是公認的。」
  
  「叫他家傑吧,否則兩個顧先生還真分不清叫誰呢。」曼寧笑著糾正說。
  
  她對傳宗的好感與日俱增,覺得他有無比的親切感,這或許就是緣,在她眼中,傳宗和家儀再匹配也沒有了。
  
  「你沉著,很有思想。」希仁直視著他,「以你的謀才配合家傑的勇,嗯,應大有作為。」
  
  傳宗微笑不語,這種情形下他不知道該說甚麼,內心自然是高興的。
  
  對年輕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有機會,有人賞識和提攜。
  
  「慢慢來,慢慢來,我看好你。」希仁說。
  
  回到家裡已十點多,立刻用電話找到嘉文,他的情人知己。
  
  「顧太請我去吃飯,抱歉,來不及通知你。」他帶著歉意。
  
  「我知道你有事,」嘉文不以為意,「你們又談公司大計?」
  
  「我勸阻顧家傑投標一幅底價過高又不值的土地,他父親知道後很高興。」
  
  「我看你與顧家有緣,他們那麼重視你。」
  
  「我努力又誠懇,到哪裡都一樣。」
  
  「媽媽明天燉湯,晚上你來。」
  
  「要晚一些——我是說最近比較忙。」他不想說出補習的事。
  
  「我們等你。」地甜甜的,善解人意。
  
  「你們對我真好,我終身感激。」他由衷的。
  
  「我不是要你感激。」她說。
  
  「我加倍對你好。」他一直含蓄。
  
  他從未對她說過「我愛你」,兩人相處融洽,固然快樂,感情盡在不言中。他喜歡、滿意這種形式,那才雋永,那才能天長地久。
  
  他看過電影和小說中那種燃燒的激情,像火花一樣,不是燒完就沒有了嗎?
  
  他喜歡細水長流,慢慢的、慢慢的永不間斷。感情,沒有落伍或前衛這回事,根本上應該永遠一樣。
  
  那天,上完課後,家儀神神秘秘的遞上一張請帖,她說「一定要來-一」轉身就走。
  
  他打開請帖,原來是小女孩二十歲生日,在星期六有個派對。「一定要來」,以他既是她老師又是顧家職員的身份,他不能拒絕。
  
  他只能再對嘉文說「善意」的謊話,他說是希仁的生日,請所有的高級職員一起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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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5: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嘉文從來不是那種要男朋友永遠陪在身邊的女人,她十分獨立,像所有的時代女性一樣,她有自己的世界和天地,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
  
  除了傳宗,她能妥善的安排自己的時間。這是傳宗最欣賞她的地方。
  
  買了份禮物——那是個水晶擺設,他便單身赴會。
  
  壽星女家儀在門邊接待他,她穿一件非常簡單清爽的小禮服,青春活潑。
  
  「正在等你,來得太遲。」她自然的挽著他的手,把他帶到會場中。
  
  一剎那間,他感覺到每—對眼睛都集中在他臉上,露出了既羨慕又好奇的神情。
  
  他心中一動,知道慘了。家儀這麼對他,使其他人對他產生誤會。
  
  怎樣的誤會?猜測他是家儀的男朋友。
  
  幸好只有顧家子女的朋友,沒有公司同事,否則他真不知該怎麼應付。
  
  整個晚上,家儀陪伴在他旁邊,他益發窘迫,這事總不能弄假成真,他對家儀完全當小妹妹般對待,尷尬之色一直掛在臉上。
  
  「等會兒能否陪我切蛋糕?」家儀的臉色紅撲撲的,眼中儘是希冀的神色。
  
  「家儀,」他為難極了,「我極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而且——陪你切蛋糕的該是你父親或哥哥,我不合適。」
  
  她看見傳宗的困窘和為難,她也善解人意。
  
  「好,我找爸爸,」她不以為意的笑,「只是我心裡很希望陪自己切蛋糕的是你。」
  
  他不置可否的笑。
  
  是否越弄越糟?看樣子他得找個機會好好對家儀解釋一下,要很婉轉,很小心,因為他絕對不想傷害她,那怕只是一絲一毫。
  
  離開顧家時,他覺得全身都輕鬆下來。
  
  不只家儀對他特別好,連希仁、曼寧、家傑都對他另眼相看。
  
  這——簡直是飛來橫「禍」,對他來說那絕對是禍而不是幅。
  
  他知道,許多人連發夢都嚮往這樣的事,對他們這樣無家又無財富的人來說,無疑可省三十年的辛苦努力,但不是他。
  
  他從來不想有一天變成顧家傑那樣,他踏實,絕對安於自己的身份、環境。
  
  上完課,家儀並不像平日般立刻回家,她用一種期待的眼光望著傳宗。
  
  「還有甚麼不明白?」他溫和的間。
  
  「爸、媽咪、哥哥都有應酬,家裡只剩下我,能下能陪我吃飯?」她問得像個小妹妹。
  
  「好。」他心軟的答應,連考慮都沒有。
  
  他喜歡有這樣的小妹妹。
  
  「還有——你這麼高大健康,如果能曬成古銅色,一定更漂亮。」她天真的說。
  
  「男人不講究漂不漂亮。」
  
  「你不能否認自己是英俊的大男人,我同學公認你是。」
  
  「外表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實力。」
  
  「爸爸和哥哥常常讚你是天上有地下無,你的實力還用說嗎?」
  
  「我有很多缺點、弱點,你還未發現。」
  
  「誰沒有缺點呢?」她說。
  
  傳宗帶她到普通的餐館,她完全不介意,大方自然的像來慣了似的。
  
  「可以說說你的家人嗎?」她充滿好奇。
  
  他猶豫一下。
  
  「其實我可以說沒有家人。」他慢慢的,「或者說我不知道家人是誰,我出自保良局。」
  
  「哦!」她大為意外,「對下起,我並非有意的。」
  
  「這是事實,我不覺有甚麼不好。」他微笑,深深黑眸中彷彿有很多東西,「自我懂人事後,我只有一個阿姨,她是個啞巴。」
  
  「哦——」她彷彿聽到一個傳奇故事般詫異,「怎麼——好像電視劇。」
  
  「啞巴阿姨助養我,直到我讀完大學。」他的聲音充滿真情,「她不但給我實質的幫助,還給我愛心和親情,我當她是親人。」
  
  「她在香港?」
  
  「是。她是個打住家工的老式女人,梳起不嫁的那種。但她對我很好,自己省吃儉用,無論如何也鼓勵我讀大學。不是她,我沒有今天。」
  
  家儀眼眶紅了,她的善良和心腸柔軟令她對這件事感動不已。
  
  「我能見她嗎?」她吸吸鼻子。
  
  「有機會一定讓你見冬姨。」
  
  「冬姨?」
  
  「她叫陳冬妹。」他在思想著,是否趁機會把嘉文也一起告訴她?
  
  「現在仍在打住家工?」
  
  「我勸她不要做,我養她,可是她不肯。」他搖頭笑,「她有她的固執和骨氣。」
  
  「好像電影裡才有的人物。」
  
  「小人物很多是有血有肉的。」
  
  第二天,傳宗接到曼寧的電話。
  
  「聽說你有個啞巴阿姨在打住家工?」她溫柔又善意的問。
  
  「是。」傳宗直認不諱,冬姨是他的驕傲,「顧太有甚麼事要我辦呢?」
  
  「叫我安悌。」曼寧笑,「家儀跟我提起,我想,問問冬姨介不介意到我們家做盧太的助手?盧太是我們的管家。」
  
  「這——」傳宗意外得不知該怎樣回答。
  
  「盧太助手的工作是不必打理家頭細務,不做粗活的。只要管管家裡的工人、花木和司機,幫我看著家。」
  
  「我不知道。」傳宗深深吸一口氣。雖知道曼寧是好意的,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有點不舒服。「我可以問問她。」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阿姨很難得。與其在外面打工,不如來我家幫忙,我們會待她如自己人般。」
  
  「謝謝你。只是我不能替她回答。」
  
  「那麼問了她再告訴我。」
  
  傳宗去看冬姨,說出了這件事。
  
  冬姨以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完全不懂她想表達甚麼。
  
  「我不會勉強你,你自己決定所有的事。」
  
  冬姨突然抓起一枝筆,在報紙的邊緣空白地方歪歪斜斜的寫一個「顧」字,筆劃並不正確,但那確是「顧」字。
  
  「是。他們姓顧,你怎麼知道?」
  
  冬姨搖搖頭,又立刻點點頭。
  
  「你不想去?你願意去?」
  
  她用手比劃一下,傳宗明白她表示願意先去看看再作決定。
  
  「那我約好時間再來接你。」
  
  傳宗約的是星期天,因為冬姨星期天才能放假。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住自己的地方。
  
  傳宗帶她坐的士前往。
  
  的士停在顧家大門外,另一輛私家車也駛至,大門緩緩而開,車上坐的是曼寧和家儀。家儀也看見他們,正以笑臉打招呼。
  
  突然間,冬姨臉色大變,撫著胸口彷彿非常痛苦,臉上肌肉也微微抽搐著,她用力拍著的士司機的背部二叩令他開車離開。
  
  「怎麼了?冬姨,你怎麼了?」傳宗大吃一驚,是突發甚麼急病嗎?
  
  她不理傳宗,示意司機快些開車。司機看傳宗一眼,傳宗不忍冬姨那麼痛苦,便點點頭。
  
  的士一個大轉彎迅速離開。傳宗回望,正奔出來的家儀一張錯愕的臉兒逐漸遠去。
  
  「冬姨,哪裡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她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人也坐直了。
  
  她用手勢表示要回家。
  
  「冬姨——」傳宗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
  
  她搖搖頭,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回到她的住處,傳宗不敢立刻離開,剛才她明明是很痛苦的樣子。
  
  冬姨默默的挪出一張紙,她彷彿幼稚園學生拼湊著寫字一般,勉強寫出三個字。傳宗看了半天,吃驚的張大了口。
  
  「你寫的是顧希仁?你認得他?」
  
  冬姨點點頭,又再點點頭,並用手比劃了半天。
  
  「你——以前在他們家工作過?」
  
  她再點點頭,咬著唇不再有表示。
  
  「你不喜歡他們?」
  
  冬姨不出聲。
  
  「他們對你下好?」
  
  她仍不說話。
  
  「那——我打電話取消今天的約會。」
  
  她終於點頭同意。
  
  接電話的是家儀,連珠炮似的把所有問題、話語全轟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來了又走?走得這麼急,連話也不留一句。那個冬姨在車上嗎?你現在在哪裡?」
  
  「冬姨——很不舒服,我送她往急症室。」他不得不這麼說,「今天的約會要取消。」
  
  「啊——她怎樣?嚴不嚴重?」善良的女孩立刻同情心大起。
  
  「還好。我現在送她回家。」他吸一口氣。近來與說謊結上不了緣,「今天不能來了。」
  
  「冬姨不能來,你也不來?媽媽在等你。」她不說自己在等他。
  
  「對不起,我要陪冬姨。」
  
  家儀在電話裡非常失望的樣子。
  
  「那—明天補習時再見。」她收線。
  
  冬姨已完全恢復正常,她示意傳宗可以離開,但他不放心,不肯走。
  
  「顧家——是下是曾虧待你?」他試探問。
  
  冬姨緩緩地搖頭,眼圈兒有些發紅。
  
  傳宗心裡暗暗詫異,顧家的成員看來個個都很好,不該是薄待工人之類。
  
  「為甚麼你下願見他們?」
  
  冬姨猶豫一下,寫下兩個似是而非的字:「弟婦」。
  
  「弟婦?」傳宗意外,「我沒見過這樣的人。」
  
  她皺起眉,思索半晌,又寫下「兒子」兩字。
  
  「兒子?是顧家傑,是我頂頭上司,」他笑起來,「很好的一個人。」
  
  冬姨默不作聲,陷入深深的沉思。
  
  傳宗陪冬姨吃完晚飯才離開。心理上,他的確當她類似母親的長輩。
  
  這件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曼寧又再問一次,傳宗婉轉的拒絕了,於是誰都不再提。
  
  他還是天天見家儀,越接觸得多,越喜歡這個女孩子。她有好氣質、好教養外,就算誰都看得出她喜歡傳宗,卻表現得甚有分寸。
  
  雖然她相當主動,這大概是在美國讀書的關係,但她還是相當矜持,不像那些鬼妹,大膽得全無顧慮。
  
  「我想看出港產片,能否陪我去?」
  
  這樣的要求決不過分,傳宗怎能拒絕?
  
  因為傳宗,她竟疏遠了她那些同學、朋友,家裡的燒烤會、大食會都減少了。除了陪曼寧逛逛街,喝暍下午茶外,地都留在家裡,彷彿全心全意等待黃昏時候的補習。
  
  人約黃昏後?
  
  在她年輕的心靈裹,的確當它是一個約會,一個充滿喜悅與憧憬的約會。
  
  又在上課,傳宗很專心地講解一題比較複雜的數學,這個乖學生今天卻反常的失神,只呆呆的望著他那張好看的臉。
  
  偶爾抬起頭,看見了她的異樣。
  
  「想甚麼?」他聦明的不說看甚麼。
  
  心中坦然,小女孩望著他,他並沒有不自在。
  
  「你知道你有對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長又密,好像年輕時的媽咪。」
  
  他搖頭笑。小女孩的思想真是天馬行空。
  
  「我一直想不起像誰,只覺得好熟悉,好熟悉,後來想到媽咪——小時候我看媽咪的眼睫毛也是這樣,真的。」
  
  「你不像嗎?」
  
  「睫毛我像爸爸。」她搖頭,「媽媽也漸漸老去,睫毛疏落了很多。」
  
  「顧太並不老。」他不想以「安悌」來拉近距離。
  
  「你去告訴她,她一定高興。」
  
  「外貌真是那麼重要?」
  
  「你不明白,媽咪年輕時身體不好,生哥哥時幾乎送掉性命,幸好——要不然現在就沒有我。」
  
  「吉人天相。顧太那麼好人。」
  
  「為甚麼你冬姨不肯來我們家?」突然間,她就提起來。
  
  「她做慣了中等小家庭,或者不習慣你們這樣的豪門。」
  
  「我們家最隨和不過了。媽媽人又溫柔,你看盧太多喜歡我們,把我們家當她自己的。媽咪最沒有階級觀念。」
  
  「你們家是否有位弟婦?」
  
  「弟婦?」家儀疑惑,「啊!江心月,你是不是說江心月?」
  
  他不置可否的笑。
  
  「媽咪不許我批評她,但是——她是電影電視裡那種又勢利、又巴喳,見高拜,見低踩,還貪財好色的女人。」
  
  「好色?」
  
  「喜歡小白臉。」她扮個鬼臉,「叔叔死後她不三不四,本來住在我們家,爸爸不喜歡,買了房子讓她搬出去住。」
  
  傳宗覺得意外,怎會有這樣的人?
  
  「為甚麼問?你怎麼知道她?」
  
  「聽人說起過。」
  
  「誰?誰會說起她?她不算我們家的人,現在她有個同居男人,比她小很多的。」
  
  「不記得了。」他立刻轉變話題,「甚麼時候回美國上學?」
  
  「九月初。我們九月八號才開學。」她很快就說,「聖誕節我會回來。」
  
  「不喜歡白色聖誕?」
  
  「唉。領教過雪的人,沒有人會喜歡白色聖誕。交通停頓啦,髒啦,不能外出購物啦,冷得令人受不了。與我們沒見過雪時幻想的寧靜、美麗,完全是兩回事。」
  
  「被你一講,白色聖誕立刻就失去顏色。」
  
  「如果你來波士頓,我可以留在那兒陪你玩,以報答你教我數學。」
  
  「有機會讓我去探一探這個著名大學城,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不要期望太高,」她立刻叫,「哈佛廣場和MIT 的劍橋區都很多人,又雜、又多醉鬼流浪漢。劍橋區有一條街,入黑以後,連男生都不敢走,真的。」
  
  「這麼可怕,出過事嗎?」
  
  「當然有。兩名MIT 男生慢跑時被殺,又一陣子——就是一陣子而已,下午一個女生取車時被人拖去小巷侮辱。你知道那邊都是黑人,我從不敢去。」
  
  傳宗沒有再接下去,小女孩不知道又要扯到多遠去。
  
  「如果沒有問題,我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他總是溫文有禮。
  
  「好,不過——」她小臉兒上全是可愛又俏皮的笑意,「可不可以帶我去吃大排檔?」
  
  「很有興趣?」
  
  「從來沒有人帶我去過,」她眼睛發亮,很有興趣,「我知道味道比大餐廳還好,而且可以探險。」
  
  「別被誇張的電影電視騙倒了,大排檔上並沒有那麼多見義勇為的英雄,也不是每次都有打架的熱鬧場面看。」
  
  「但是那兒龍蛇混雜。」
  
  「如果你換個地方,或者我會帶你去。」他不想負那麼大的責任。
  
  「你不敢去?」她天真。
  
  「我自己一個人常去,可是你,」他搖頭,「顧生顧太會不高興。」
  
  「沒有一點冒險的精神。」她頗不滿意,「你甚麼都好,就是太溫馴了。」
  
  「個性天生。」他全不介意,「我在事業上夠進取就行了。」
  
  「你會嗎?你會跟別人爭嗎?」
  
  「我只要我應得的。」
  
  「太守本分,太守本分。在美國啊,如果不積極進取,不具侵略性,不爭,你會永遠爭不到,即使是你應得的。」
  
  「會下會造成不公平?」
  
  「絕對會。真材實料的永遠鬥不過能言善辯、吹牛拍馬的——嘻,也許不是吹牛拍馬,但說起來真是滔滔不絕,做起來卻下行的那種,我看過。」
  
  「你只不過是學生,有甚麼機會看到?」
  
  「我認識很多哈佛工商研究院的男生,那些比HBS 仔個個說得天花亂墜,我旁聽過他們的課,個個辯才一流,沒道理也說得通。聽真了,內容很空洞,但能說啊!他們畢業後找工作容易,但哥哥說,他們做事能力差,又甚麼經驗都沒有。」
  
  「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所以哥哥寧願請香港務大學的學生工作,他說踏實些。」
  
  傳宗微笑不語。
  
  「你提議有甚麼好去處。」她仰望著他。
  
  她彷彿不只喜歡他,還崇拜他。
  
  「我是個不懂玩樂的人,甚麼地方都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家、工作和教會。」
  
  「你信教的,是基督徒?」她大喜,一廂情願的,「禮拜天一起做禮拜。」
  
  「好。」他隨口回答。
  
  「我們去酒廊——不,你一定不喜歡,難道又看電影?」
  
  「看電影,好。」這最省時、省力又最正經的娛樂。
  
  電影並不精采。事實上,近年港產片是千篇一律的,哪出戲賣座就跟風。
  
  離開戲院,她恍似意猶未盡。
  
  「肚子餓。」她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很自然的,他像個大哥哥,尤其家儀這麼可愛單純。
  
  「帶你去跑馬地吃粥。」
  
  「不喜歡。一吃就飽,去一次洗手間又開始肚餓,不喜歡。」
  
  「那麼台灣式的清粥,有各式各樣的小菜,很特別的風味。」
  
  「怎麼有這麼好的地方而我卻不知道?」
  
  他帶她去那家台式餐館,地方不很大,但消夜的客人真多、
  
  「真好。你帶我見世面,我以為自己是香港通,原來只是小圈子裡的井底蛙。」
  
  「是大學的女同學帶我來的。」想起嘉文,他很自然就這麼說。
  
  「女朋友?」她眼睛發亮。
  
  「是。」很坦誠。
  
  「很高興你說是。」她全無介蒂,「如果你說不是,那一定是說謊。你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
  
  「沒有理由說謊。」他心中舒服多了。
  
  「我欣賞你的態度,也有少許妒忌你的女朋友。她一定極出色。」
  
  「她有她的優點和缺點,我們合得來。」
  
  「我能認識她嗎?」
  
  「可以。」
  
  「很可笑,我並沒想到這一點。我佔用了你這麼多時間,她一定怪我這下懂事的女孩。」
  
  「她會喜歡你,肯定的。」他友愛的拍拍她肩膀。
  
  「她知道我嗎?」她突然問。
  
  「我們相互間容許對方有自己的空間、時間和朋友,不必事事相告。」
  
  「能這樣相處嗎?」家儀懷疑,「若我有男友,我要佔有他的一切,包括時間、空間和朋友,我必須確知他所有的一切才行。」
  
  「不怕他會窒息嗎?」
  
  「有妒忌才是真愛情。」
  
  「忘了嗎?聖經裡說:『愛是不妒忌。』」
  
  那天回家,嘉文在等他。
  
  「最近很忙?連電話都少了。」她微笑。
  
  「替顧家小女兒補習數學,又帶她去看電影。」他坦率說。
  
  她很意外,嘴唇變成O 型。
  
  「怕你誤會,所以不說。」他淡淡的,「她就要回美國讀書。」
  
  「多大?」
  
  「二十歲吧。很稚氣的一個小妹妹。」
  
  「怎麼會找你補習?」語氣相當好,並不咄咄逼人。
  
  「我也不知道,很難拒絕,想想也不過是一個月的事,就答應下來。」
  
  「你和顧家真有緣。」她下再說下去。
  
  嘉文很有分寸,也知道傳宗是怎樣的人,他這麼說她就這麼信。若男人存心刻意去騙你,再追問也沒有用。
  
  家儀赴美的前一天,特意請傳宗吃晚飯,她在電話裡這麼說:
  
  「原本也想請你女朋友的,後來覺得還是不認識好些,你一個人來哦。
  
  下班的時候,他自己搭的士去顧家。
  
  當然,他可以坐顧希仁或家傑的車,但後來還是決定自己走。他和家儀的師生關係應該是獨立的。
  
  不知道為甚麼,他很介意這些。
  
  仍然是四個人,家傑有應酬。但飯後來了一個不速客——江心月。
  
  那個弟婦。
  
  一看那江心月,他就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女人彷彿不該生在這個時代,她像二十年代大家庭中的奸狡分子,壞字寫在臉上似的。說起話來又虛偽、又作狀,像在演戲。
  
  「我來給你們送燕窩,還特別買了金枕頭榴褳,是家儀愛吃的。」江心月笑得很誇張。
  
  「不要這麼辛苦送來送去。」曼寧說,「我讓工人做也一樣。」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對我這麼好。」她四周張望,「家傑又不在?」
  
  「你有甚麼事?」
  
  「沒有沒有。」江心月陪笑,把視線轉向傳宗,「這位少爺是家儀的男朋友吧。」
  
  「是我的老師。」家儀叫,臉都漲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江心月又作揖又鞠躬,「大哥,我——有點小要求。」
  
  希仁這才把臉轉向她,微微點頭。
  
  「我——大哥,前些日子我跟人合作做些小生意,誰知道受騙了,血本無歸。」她露出一臉可憐相,她的表情轉變得真快。「我的生活都是靠大哥的,這一下子就慘了,我——我——」
  
  「你蝕了多少?」希仁問。
  
  江心月的眸子迅速在眼睛裡轉著,似乎在考慮著數目。
  
  「五十萬。」她狠狠的說了出來。
  
  希仁和曼寧互看一眼,終於點頭。
  
  「對普通人來說,五十萬不是小數且,這次我給你,希望下次別再做生意了,我每月給你的錢已足夠生活。」
  
  「是是,這次教訓很大,以後也不敢了。」她一臉的誠惶誠恐。
  
  「那個姓魏的還賭嗎?」希仁忍不住問。
  
  江心月臉色大變,連忙說:
  
  「他早已戒賭,哪兒有那麼多錢讓他賭呢?早就不敢了。」
  
  希仁回到書房,簽張支票出來交給她,她彷彿意猶未盡,仍坐在那兒。「這位老師是在公司做事嗎?我彷彿在哪兒見過你?或者——你像個明星,像——像——」
  
  「在你眼裡誰都像個明星。」家儀忍不住笑。江心月過分討好令人受不了。
  
  「不不,這位老師真像明星。啊!如年輕時的周潤發,真的。」
  
  這回連曼寧都笑起來。
  
  「我和傳宗去看電影。」家儀站起來,她實在受不了江心月的那一套。
  
  他們並沒有看電影,家儀帶他去游泳池。
  
  「這個江心月貪得無厭,千方百計的向爸、螞咪和哥哥要錢,好像欠了她似的、媽咪說她剛買了幢房子,現在又說生意失敗。其實啊!全讓姓魏的賭輸了。」
  
  「姓魏的是誰?」
  
  「她的同居男人魏孝全,那男人一眼看去就像是電影裡標準的壞人。」
  
  「那和她不是天生一對?」
  
  「也不知道叔叔是怎麼看上她的。據說她以前也有個兒子,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
  
  「也是可憐人,兒子丈夫相繼去世。」
  
  「哎呀!她並不可憐,你不知道!」家儀自知失言,自動住口,「對下起,我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
  
  傳宗輕拍她肩,只是微笑。
  
  「你的女朋友叫甚麼名字?」
  
  「李嘉文。」
  
  「很漂亮?」
  
  「很普通。」
  
  「女強人?」
  
  「上班族。」
  
  「你喜歡她甚麼?」她忍不住問。
  
  「我們很合得來,興趣相同。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能在人生道路上相扶助、相依靠的人,那種感覺很好。我只是普通人。」
  
  「你絕對不普通!」她叫,「爸爸曾告訴媽咪,你有大將之材,他會重用你。」
  
  「謝謝。希望他沒有看錯。」
  
  「不能把自己看高一點?」
  
  「評語是人家給的。」
  
  「你這人——真的沒可能去波士頓?」她問。
  
  「除非出差。」他只是開玩笑。
  
  「那好辦——你知道哥哥最近在幹甚麼嗎?我回香港見不了他十次。」她的話題一下子又在十萬八千里外。
  
  「他有忙不完的公事。」
  
  「媽咪不高興。有人告訴她說哥哥在外面認識了一位女明星。」家儀壓低了聲音。
  
  傳宗笑。
  
  「有甚麼不對?」
  
  「不許笑,你壞了。我們家是不允許娶這種人的,爸爸媽咪都很保守。」
  
  「成見。女明星也是人,只要她本身好就行了。」
  
  「有好的女明星嗎?」家儀仰高了頭。
  
  「不要一竹竿打一船人,主觀太強並不好,要用點時間觀察和瞭解。」
  
  「爸還不知道,否則會很生氣。」
  
  「如果你將來認識一個男明星呢?」
  
  「我不會。」她立刻斬釘截鐵的說,「我對自己有信心。」
  
  「任何行業的人都有好和壞,相信我。」
  
  「媽咪還說哥哥很怪,既不像爸也不像媽咪,更不像我,怪不得會做這種事。」
  
  「公子配女明星,潮流興。」
  
  「你刻薄。」
  
  「我對嘉文提起了你。」
  
  「她怎樣?會生氣嗎?妒忌嗎?」
  
  「怎會呢?你是我們最可愛的小妹妹。」
  
  「她真是這麼想?」她俏皮的。
  
  他想一想,倒真不知道,嘉文並沒表示。
  
  「她是個講道理的人。」他說,「她很明白我和你之間的友誼。」
  
  「你自己呢?明白嗎?」她反問。
  
  他呆怔一下,不懂。
  
  「目前你可能只當我小妹妹,但你忘記了我會長大、成熟的,大家相差不遠。而且,我心裹是喜歡你的,很喜歡。」
  
  傳宗大窘,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你將會遇到很多比我奸十倍百倍的人。」
  
  「當然會。可是我仍喜歡你,從第一次看見你開始。爸和嫣咪都知道,他們也喜歡你,所以將來你會很麻煩。」
  
  「家儀,請不要開玩笑。」
  
  「我像開玩笑嗎?」她雖在笑,可是倒也認真和正經,「我在說真話。」
  
  「你會為難我?」
  
  「不會。但你將越來越發現我的好處和優點,你將難以取捨。」
  
  「我是很固執的。」
  
  「感情的事哦。」她揮一揮拳頭,「若真有那麼一天,你會怎樣?」
  
  「我學賈寶玉,逃情去世。」
  
  「沒出息。這是敢愛敢恨的年代,我不會讓你做和尚,記住我的話。」
  
  家儀並未要求他送飛機。第二天她就飛往美國,聖誕節才回來。
  
  她一走,傳宗立刻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也許只是無形,他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
  
  再度投入繁忙的工作。
  
  家傑讓他參加實際的地產工作,從計劃開始,每一部分和細節都讓他沾手。這是很令人奇怪的,他的職位沒理由涉及這些。
  
  家傑不說,也不解釋。
  
  這些工作令傳宗得到許多寶貴經驗,他能全面性地瞭解公司的全盤作業。原本他在公司中就像人體裡的某個器官,現在他像血液一樣,貫穿全身,成了極重要的東西。
  
  別的同事自然也覺得奇怪,他為何如此得寵?但他沉默踏實,工作效率一流,又不趨炎附勢,吹牛拍馬,卻也沒甚麼閒話。
  
  他是個沒有侵略性的人,所以各人與他相處融洽。
  
  重陽節,公眾假期,他約了嘉文到郊外走走,又致電冬姨,希望她一起出來玩
  
  「冬姨嗎?你也放假?十點鐘我來接你,你先預備好。」他單方面說。
  
  冬姨那邊只有啞啞的「嗯嗯」表示同意。
  
  他很高興,冬姨並非常常願意跟他們一起出去,她似乎——只是似乎並不喜歡嘉文。
  
  嘉文來到,他們一起去九龍城接冬姨。
  
  冬姨在廚房忙著,並沒有預備好跟他們出門的模樣。她表示自己弄好了幾個菜,想留他們在這兒午餐。
  
  傳宗從不拂逆她的意思,欣然答允。嘉文沒表示甚麼。
  
  吃飯的時候,冬姨一直用手勢和傳宗談著。也許從小見慣,傳宗能明白她的意思。
  
  「是。我還在公司做,做得很好。」
  
  「是。顧家的兒子是我上司,他人不錯,難得有錢子弟還這麼能幹。」
  
  「顧太太?我很少接觸,不過她很有教養,很斯文又客氣,人非常好。」
  
  「啊!我見到那個弟婦,像壞字寫在臉上,做戲般的上一代人。」
  
  「甚麼?要注意她?」傳宗搖頭笑,「沒這必要,我根本見不到她,全無關係的人。」
  
  「是啊!她並不住在顧家。」
  
  「我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家儀說的。江心月拚命取顧家的錢,她還有一個年輕的同居男人叫魏孝全,十分嗜賭。」
  
  嘉文在一邊輕輕捏捏他手臂,扮個鬼臉。他一臉愕然,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那個江心月以前欺負你?」他又轉向冬姨。
  
  冬姨臉上有奇異的神情。
  
  上次講到這裡,她也有同樣的表情。
  
  「其實我與顧家並不熟,家儀走後,我沒有再到他們家。」他說。
  
  冬姨放下筷子,陷入一種沉思的狀態。
  
  「剛才為甚麼捏我?」他輕聲間嘉文。
  
  「怎知顧家那麼多事?」她間,又瞪他一眼。
  
  「全是家儀說的。」
  
  「你們上課時到底是敦數學,還是在聊天?」
  
  「你說呢?」他笑。
  
  看見那充滿陽光的笑容,最後一絲疑惑也消失了。傳宗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冬姨突然間又做了連串的手語,傳宗意外又吃驚,失聲說:
  
  「你願意去顧家工作?你——想清楚了。」
  
  冬姨神情堅決的點點頭。
  
  她眼光竟有一絲悲傷,彷彿前去赴死一般。但——怎麼可能?
  
  「但是,為甚麼?」傳宗忍不住問。
  
  冬姨搖搖頭,又做了連串手語。
  
  傳宗並沒有完全瞭解,她好像在說:
  
  「年紀大了,想找份輕鬆的工作。」
  
  「好。明天我打電話問一問顧太。」
  
  午飯後辭別冬姨,他和嘉文走在街上。
  
  秋天天氣比夏天還熱,他們已沒有往郊外一遊的心。
  
  街上人頭湧湧令人心煩,便決定回家。
  
  「冬姨和顧家有甚麼糾葛?」嘉文問。
  
  「不知道。年輕時替顧家或江心月工作過,大概是這樣。」
  
  「我看——不那麼簡單。」
  
  晚上,將近就寢,突接到家儀的電話。
  
  「是我啊!」家儀愉快可愛的聲音,「今天上午沒課,所以打電話給你。」
  
  「你好嗎?」意外之餘又找不出話題。
  
  「忙,真忙。三年級是最忙的一年。我選了五科,比別人多一科,更忙得透下過氣。」
  
  「那就下該花時間打電話。」
  
  「不喜歡聽我電話?」
  
  「不不——其實我們都很掛念你。」
  
  「真的,真的!」驚喜過望的聲音,「媽咪說你沒有再到我們家去。」
  
  「沒有理由去嘛。」
  
  「去探探媽咪不行嗎?非要我們出聲邀你才肯去?這麼大牌。」
  
  「不是。」他很窘,小女孩糾纏不清,「家儀,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你說。」
  
  「冬姨——願意去你家工作。」
  
  「啊——很好,我告訴媽媽,讓媽媽聯絡你,好不好?」
  
  「太好了。謝謝你幫忙。」
  
  「口頭說謝是不行的,我回港時,你要實質報答我。」
  
  「一定。」他吁了一口氣。要他找曼寧說冬姨的事令他甚為難,這樣正好。
  
  「很高興你打電話來。」
  
  「這麼快就想收線?不行。」小女孩很敏感。
  
  「這是長途電話。」他笑,」真正的花錢如流水。」
  
  「上次我跟BELLA 通話,講了兩小時四十分鐘呢。」BELLA 是她在香港的好朋友。
  
  「一切好嗎?」真覺得沒甚麼話講。
  
  「你知道,學期一開始就有很多晚會。上星期六我們去哈佛參加一個又賭又跳舞的派對,全場我贏得最多,玩到三點多才回宿舍。」
  
  「學校可以賭嗎?」
  
  「我們賭假錢,贏禮物的。」她哈哈大笑,「我贏了一個跟我一樣高的米奇老鼠。」
  
  「讀書的日子最快樂。」
  
  「還想不想讀書?我可以讓爸爸保送你來讀。你工作了那麼多年,豐富經驗,申請進哈佛MBA 不難,要不要?」她天真的。
  
  「謝謝你的好意。」他搖頭,「我寧願工作。」
  
  「到波士頓讀書可以陪我嘛。」
  
  「但是沒有理由請顧先生保送我。」
  
  「我講錯了。公司保送,以前試過這麼做,不過保送的沒良心,挪到學位就不回香港,令爸爸失望,便不再做了。」
  
  「想我同公司打一世工?」他開玩笑。
  
  「那——有甚麼不好?」她語塞。甚至可以想像到,她臉紅了。
  
  「我從來沒想過留學,真的,因為環境不許可。我是個實在的人,不作無謂空想令自己不快樂。說真話,你剛才提起,我還真有點心動。」他很誠實的回答,「值得考慮。心動是一回事,實際情形是另一回事。多謝你的好意。」
  
  「怎麼今天儘是『多謝』。」
  
  「由衷的。」
  
  「問你一句話,下許騙人。」她突然說,很神秘的,「我走了之後,有沒有想起我?」
  
  他大窘,該怎麼回答才不傷她。
  
  「吃晚飯的時候會想起你,因為以往這個時候都在教你數學。」
  
  「一點趣味都沒有,」她十分不滿,「說話死死板板的,不好玩。」
  
  「其實,沒有刻意想起你,可是每當想到你:心裡便很溫馨,我喜歡你這樣的妹妹。」
  
  她沉默著,沒有任何表示。
  
  「這是真話,家儀。」他輕聲說。
  
  「總有一天我會長大,」她有點像爆發般,「我一定要長大給你看。」
  
  「家儀——」
  
  她已收線。
  
  他開始感到事情並未因她離去而結束,不由得不心煩意亂。
  
  早晨,才到辦公室,便接到曼寧電話。
  
  「家儀跟我說過了,請冬姨隨時過來,我們一定好好待她。」她說。
  
  心中湧上無限溫馨,家儀這孩子真可愛。
  
  週末的晚上,傳宗帶冬姨去顧家。
  
  希仁和曼寧都在等他們。在小客廳溫柔的傘形燈光下,傳宗看見曼寧臉上的驚訝。
  
  「我們——見過?」她凝望著冬姨。
  
  冬姨搖搖頭,眼光肯定無比。再搖頭。
  
  「有點面善。」曼寧笑,也不再追問,「歡迎你加入我們家成為一份子,大家以後就是自己人。我們四口之家很簡單,你下必做任何粗重工夫,只幫盧太管管家務和工人,至於薪水方面—-」
  
  傳宗下意識的輕輕咳嗽,他覺得尷尬,冬姨成了他們受薪的助理管家,他——不知道為甚麼就不自在了。
  
  「總之我們一定答應你任何要求。」曼寧非常瞭解情形似的轉了口氣,「絕對不會虧待你。而且你不喜歡可以隨時提出離開。」
  
  冬姨雙手合十朝曼寧鞠一個躬,在低頭的那一剎那,傳宗捕捉到她眼角的淚影。
  
  她高興?感動?或是不?
  
  「不要客氣,不必客氣。」曼寧雙手亂搖,「我們十分歡迎你來幫我們忙。」
  
  她按鈴,盧太太進來。
  
  「盧太,她是冬姨,我為你請的助手。現在請帶她到臥室看看,有甚麼欠缺的,就麻煩你替她加添。」
  
  盧太溫和親切的拍拍冬姨的肩,雙雙退出。
  
  傳宗看著冬姨的背影,心中有難以解釋的感覺。他早已勸止冬姨工作,因為目前他有足夠的能力養她,她卻說甚麼也不答應,非常固執。他視她如母,她卻堅持劃清界限,怕佔了他甚麼便宜似的。
  
  冬姨有極傳統,上一輩人的思想,她大概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卻不明白。
  
  「看你像不放心似的。」希仁打趣。
  
  「不不,我當然放心。只是——」他決定說實話,「她一直拒絕我養她,她說不必報恩。」
  
  「我明白你的感受。」曼寧欣賞的點點頭,「在我們家其實像進了養老院,她沒有甚麼實際工作,有工人服侍她。」
  
  「謝謝你們。」傳宗十分感動。
  
  他只不過是公司裡的一個職員,因緣際會的認識了家儀,顧家上上下下都對他那麼好,上天其實並沒有薄待他。
  
  「哦,家傑說下個星期要帶你去紐約看一幢商業大廈,收購後看看是否有利可圖。」希仁突然說,「你去過美國嗎?」
  
  「沒有,只去過日本。」
  
  「星期一讓公司出公文信,你立刻去領事館辦簽證。」希仁說,「家傑太急進,往往沉不住氣,有你陪他就放心了。」
  
  「我不懂紐約地產。」
  
  「看看資料,補習一下。」希仁說得很輕鬆,「你行的,我保證。」
  
  「謝謝你給我機會。」
  
  「年輕人應該多看看世面。」他說,「我有一個小小的附帶條件。」
  
  傳宗很認真又尊敬的望著他,這位長輩上司不停的提攜他,他覺得無以為報,
  
  一個小小的附帶條件算甚麼呢?
  
  「順便到波士頓探探家儀,我們有點東西想請你送給她。」希仁慈祥的笑著。提起這個寶貝女兒,他就喜不自勝。「本來家傑也可以送,但離開紐約之後,他要立刻趕去西德,談一件合作的事,所以只好托你。」
  
  講得這麼委婉,這麼有理由,傳宗心中卻隱隱感到其中有小小「陰謀」。他們故意讓他去波士頓,為家儀製造機會。
  
  只是——他是否該說出嘉文?
  
  「放心,雖然這裡面有少少私心,因為家儀想見你,但我們不會逼你做女婿。」希仁開心得哈哈大笑。
  
  傳宗大窘,臉漲紅得像柿子。
  
  回到家裡,他臉上那陣滾熱還未褪去。人家擺明車馬,他不能就此因循下去,或者,哪天找曼寧談一談。
  
  往美國的日子真緊逼,今天才簽證,明天啟程的機票已送到手。
  
  「預備一下,明天一早公司車來接你去機場,所有細節在飛機上談。」家傑說。
  
  傳宗不擔心生意,他擔心的只是手上那一小盒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彷彿千斤重,而他更要親自把這盒子送交家儀。
  
  機票上,連他飛往波土頓的機位都訂好。
  
  下班後,他立刻趕到嘉文處。
  
  「你在公司到底做甚麼職位?怎麼甚麼事都有你份?」
  
  「總管家婆。」他笑。
  
  「走得這麼急。」嘉文頗為遺憾,「否則我挪幾天假跟你去紐約,一定很有意思。」
  
  「為工作哦。」
  
  「偷偷跟著,等顧家傑離開後才露面。」
  
  「下次,下次我們一起去旅行,伯母也一起。」傳宗有點心虛。
  
  想到要專程去波士頓見家儀,他很不安。
  
  「下次度蜜月去,」嘉文母親說,「我去做最大的燈膽。」
  
  傳宗釋然。
  
  是啊!他該計劃結婚,等喜帖送到顧氏夫婦面前,他們便下會再讓他做這樣的任務吧。
  
  「從美國回來後,我們談談結婚問題。」他凝視嘉文。
  
  「想好了才說,」嘉文笑,「不要事後後悔。」
  
  「這是甚麼話。」口中這麼說,心中卻明白嘉文已有懷疑之心。
  
  在上飛機時,他已計劃好,到紐約後去買一枚精緻的戒指回來送給嘉文,讓一切先成定局才說。
  
  無論顧家對他怎麼好,他也不會改變宗旨,他不讓任何人有機會說他是攀龍附鳳之輩,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只是怕人講他,那麼深心處——撫心自問,他對家儀真是一點也不心動?
  
  心怦怦的加速跳動起來,不安的感覺加深。他不是神,面對家儀這樣的女孩子主動的表示好感,他竟無動於衷?
  
  不敢往下想。人性——唉。
  
  紐約甘迺迪機場有氣派豪華的長禮賓車,穿制服的司機在等候家傑,這是顧家的派頭。
  
  顧家,無處不在的顧家。
  
  傳宗對紐約的印象很普通,雖然出入的都在曼克頓最高級的地方,又住在第五街和五十九街交界的PLAZA 酒店,沒有看到任何貧窮的一面,卻強烈地感覺到這城市的勢利,那種大都會裡尖酸刻薄的勢利。
  
  白天跟隨家傑工作,時間緊湊;晚上卻悶得很,家傑總扔下他,有私人的應酬。
  
  家傑在美國讀過書,必然有許多朋友、同學。
  
  他總在窗口往下望。
  
  白天車水馬龍(的確在路邊有讓旅客租用的馬車),遊人如鯽的地方,現在卻冷清清,不現人跡。
  
  紐約和香港不同,午夜的香港,街道上還擠滿了人群。
  
  早晨,被電話鈴吵醒,原本沒有公事約會的上午,誰會那麼早打來?
  
  地產公司的經紀找家傑不遂,轉而找他,要急交一份重要的資料來。
  
  家傑不在?清晨七點?
  
  反正也醒了,他起床梳洗,再給隔壁房間的家傑打個電話,仍沒人接聽。
  
  下樓吃早餐。剛出電梯卻看見迎面而來的家傑。
  
  家傑的領帶沒拉好,頭髮不整齊,下額是沒清理的鬍鬚根,含著一枝煙,睡眼
  
  惺忪的,與平日的他完全是兩個樣子。
  
  互相錯愕的怔一怔。
  
  「這麼早?上午沒事哦。」家傑先開口。
  
  「剛才地產公司送來一份緊急資料,現在在我房間,我立刻拿給你過目。」
  
  「不。午餐時再討論。」家傑全不介意,和平日積極進取的模樣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午餐在餐廳見。」
  
  他揮揮手,逕自走進電梯。
  
  傳宗下意識的回頭望望,又再搖頭。
  
  資料說明緊急,家傑也不看?
  
  吃完早餐,在酒店前的馬路散步。八點半,行人漸多,他買了一份華爾街日報
  
  上樓。
  
  報紙看完仍沒到中午,清閒得令人受不了。他習慣工作,停下來時覺得人也失去價值,便再度走出酒店。
  
  在第五大道上閒逛,這一段第五街(從五十街到五十九街)是名店名牌雲集的地方。走了十多分鐘,竟然停在世界最出名的珠寶店「鐵凡尼」的外面。
  
  他毫不猶豫的推門走進去。
  
  雖說這「鐵凡尼」出名昂貴,然一枚小小的白金指環,他還是負擔得起。
  
  他買下了給嘉文的禮物。
  
  原來「鐵凡尼」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貴的,幾百元一枚的純銀戒指也有交易,還有些線條很美,設計簡單而明朗的戒指、吊墜等,最適合年輕人佩帶。
  
  他又買了小小的銀耳環預備送給家儀。
  
  明天就去波七頓,總該有點小禮物,純粹是朋友間的禮貌。
  
  十二點,他回酒店。等了十幾分鐘,拿著緊急資料先到樓下餐廳等。
  
  家傑一點鐘才下樓,有點宿醉未醒狀。
  
  昨夜他暍了一夜酒?
  
  「昨夜和一班同學朋友見面,竟然沒有一個人結婚,我們鬧了一夜。」他輕描淡寫的說。
  
  緊急資料遞過去,他不以為意的拆開看,看了一半,臉色大變。
  
  「怎麼不早拿給我?」他竟然這樣說。
  
  傳宗呆住了。他原本一早就要交給家傑,是家傑說午餐時才說的。
  
  再看幾行,砰然把資料放在檯上。
  
  「豈有此理,分明在玩我。」家傑臉色很壞,「原本沒有對手,現在我們想買的商業大廈,居然有人半途來搶,今午十二時他們便簽草約了。」
  
  傳宗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明白,他們公司想買的那幢大廈被別人中途搶去,就在剛過去的十二點。
  
  難怪地產公司的資料來得這麼急。
  
  本來他們還有機會,可惜家傑一個疏忽——是家傑沒有及時抓住那四小時,從八點到十二點間的四小時。
  
  商場如戰場。
  
  傳宗一聲不發,錯不在他,他問心無愧。
  
  看過資料,看過那幢商業大廈,昨天他已判斷是絕好的投資。紐約地產已跌到谷底,是進貨的時候。
  
  可惜。
  
  「你沒看這份資料?」家傑問。
  
  「資料是給你的。」他說。
  
  「唉——」家傑極不服氣的用拳頭拍桌子,「打聽一下對手是誰,看誰這麼可惡。」
  
  傳宗點點頭。
  
  家傑皺著眉頭在思索。傳宗完全不明白,既然被別人買去,怎麼想也沒有用。
  
  「或者我們告訴爸爸,這並不是一項好投資?」他似在自問,又似問傳宗。
  
  傳宗不便說甚麼,這是顧家父子的事。
  
  「不要說出來,」家傑笑起來,「說出這事,大家都不好。問問地產公司,可還有好介紹?」
  
  傳宗再點頭。這都是他下午要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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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你辦事,我打電話給爸爸,」家傑腦筋動得很快,「分工合作,明天我去西德。」
  
  「好。」傳宗做應做的事,有應有的反應。
  
  「那我們不再見了。」他揮一揮手,「你去家儀那兒,到了法蘭克福,我再給你電話。」
  
  傳宗只是點頭,這件事完全輪下到他出主意,失去那幢商廈,他心裡很不舒服。
  
  原本可以替公司賺錢的事,只因一個小疏忽——他是否該堅持讓家傑一早看資料呢?
  
  和地產公司聯絡過,原來跟他們競爭的是另一個香港集團。
  
  「我們並沒有洩漏消息,不知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地產公司的人表明立場,
  
  「而且那集團一到就表明要『搶』。家傑得罪過人?」
  
  傳宗不便說甚麼,也不知道是否得罪人,他只覺得在時間上巧合得太厲害,對方不僅搶他們生意,而且明明白白擺出一副「搶」的樣子,難怪地產公司也懷疑。
  
  「如再有好的買賣,再通知你們。」地產公司的人說。
  
  當天黃昏,傳宗就坐上往波士頓的飛機,果真沒有再見到家傑。
  
  坐在往波上頓的「小」飛機上,傳宗一直覺得不妥。飛機那麼小,只能坐二十至三十個人,彷彿在空中飄呀飄的,沒有安全感。
  
  只是一個小時,他便到波上頓「羅根」機場。
  
  坐的士到曼寧給他的地址去。
  
  四十五分鐘車程,把他帶往衛斯理市。這個美麗、精緻的小城市以著名的女子大學而命名。傍晚的天色下,家家戶戶都亮起溫暖的燈光,給人一種好靜謐的感覺。
  
  車停在一幢小小的白色英國式木屋前。
  
  這是家儀的住處?她不住宿舍?
  
  按鈴,聽見奔跑出來的腳步聲,門開處,見到穿牛仔褲長袖T 恤又戴著圍裙的家儀。
  
  她睜大了難以置信的驚喜雙眸。
  
  「怎麼——會是你?」她親熱的擁著他。
  
  「顧太沒有說過我會來?」
  
  「她只說有人會來,怎麼會是你?」小女孩開心的跳著、嚷著,「怎麼會是你?」
  
  「我陪家傑到紐約公幹。」他淡淡的,「這兒是你的家?」
  
  「我週末的藏身避難所。」她笑,「只要步行五分鐘就到學校。」
  
  「為甚麼要避難?」他打量這幢精緻而舒適的兩層樓房子。如果這是他和嘉文將來的小窩,就太理想、太美妙了。
  
  「你不知道,學校鬼妹、韓國妹、日本妹在週末常帶男朋友回宿舍過夜,深夜還在吵鬧叫笑,還喝酒,我不習慣,就買了這屋子。」
  
  「宿舍可以帶男朋友回去過夜?」
  
  「這兒是美國,」家儀扮個鬼臉,「我們學校還有專門讓懷孕女學生住的宿舍呢。」
  
  他搖頭不語。
  
  「來得正好,我在做壽司,請你吃。」
  
  「希望吃一點中國菜。」他要求。
  
  「OK. 走五分鐘到小廣場上有一間中國餐館,香港人開的,還不錯。」
  
  他坐在小客廳裡,她則繼續做未完成的壽司。
  
  小客廳的壁爐框架放滿了顧家成員的照片,他慢慢欣賞,突然看到一張自己的臉。
  
  「怎會有我的照片?」他忍不住問。
  
  「嘿嘿!」她誇張的笑,「記不記得第一次認識你的酒會,有人替我倆照了相,你沒有嗎?」
  
  照片中的傳宗神采飛揚,陽光般的笑容十分吸引人,好一個俊男子。
  
  「我不知道。」他笑。
  
  家儀這麼重視他,他當然開心,另外還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他們步行出去吃了簡單的中國晚餐,又在類似古老煤氣街燈的照耀下,慢慢地走回家。
  
  香港仍是悶熱的天氣,而此時此地已是初秋。入夜之後,還有深深涼意:
  
  「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這麼漂亮的楓葉。」
  
  「明天帶你去學校看看,那才叫壯觀,那才叫美麗。」她喜悅的,「我們學校是美國排名第一的美麗校園。」
  
  「你——週末一個人住?」
  
  「本來媽媽要派個工人來陪我,但我每週只住兩晚,工人會很悶的。」她帶點稚氣的說,「不過,我有個每週來一次的鐘點工人。」
  
  「不怕?」
  
  「治安極良好,可以夜不閉戶。」
  
  「誇張。」
  
  「絕對真實。」她說,「附近人家的車輛停在馬路旁,也是從不鎖車門的。」
  
  「香港就不能想像,我們生活在鐵籠裡。」
  
  「只是這小市鎮可以如此,」她像老馬識途,「波士頓市區就不行了,好像第二個紐約。」
  
  「明天我們去波士頓,我請你吃飯。」
  
  「當然。說過你到波士頓來,我一定陪你大玩特玩。你還沒說甚麼時候走。」
  
  「星期一。」
  
  「只逗留一天啊!」她大失所望。
  
  「我是公幹,順便送東西給你。」他爭出曼寧交給他的小盒子。
  
  她看也不看,扔在一邊。
  
  「不看那是甚麼?」
  
  「只是暑假的一些照片。」
  
  啊。希仁和曼寧真是用心良苦。
  
  他拿出「鐵凡尼」那小小的銀耳環。
  
  「我送給你的小禮物,希望你喜歡。」
  
  「啊!」她驚歎,眼中儘是異彩,「『鐵凡尼』的,好美、好美、好美,我喜歡。」
  
  捧在手中如擭至寶。
  
  他點頭微笑,不再言語。
  
  「明天我去波士頓買份東西送給你——」突然想起甚麼似的,「還送一份禮物給你女朋友。」
  
  「交換禮物嗎?」
  
  「第一次來波士頓的紀念品。」她眼中儘是笑意,又把銀耳環戴上,「美不美?」
  
  「很襯你。買的時候想到你戴時,就覺得美麗,果然是。」
  
  「誰讓你送禮物的?」她說,「我的意思是,是否有人暗示過你要這麼做。」
  
  「沒有。我替嘉文買禮物時想到你,就這麼買了。」
  
  她喜孜孜的笑。
  
  他知道慘了,她又誤會了他。
  
  「謝謝你想到嘉文時,也想到我。」
  
  大窘。說話技巧太差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懂,你不必解釋。」她挽著他的手,「我帶你上樓看看臥室。」
  
  很美麗溫暖的房間,牆角還有個人般高的公仔「翠兒」,帶著一絲女主人應有的稚氣。
  
  「你是這臥室的第一個客人。」她推他人屋,「先洗澡,如果不累,我們再聊一陣。」
  
  她還十分體貼。
  
  這是個套房,浴室就在裡面,雖沒有酒店房間那麼大,卻極有家庭溫暖。洗完澡,他精神更好。
  
  精靈可愛的家儀在走廊上等他。
  
  「我做個點心給你吃,」她開心的圍著他轉,「跟鬼妹學的,用軟糖和爆米花做。」
  
  「不必,太晚了,我不吃消夜的。」
  
  「喝一點啤酒?」
  
  「在香港,你不飲酒的。」他望著她,像個大哥哥在管教小妹妹。
  
  「入鄉隨俗。」她皺皺鼻子,「不許告發我。」
  
  第二天早晨,她開著租來的車子帶他去波士頓哈佛廣場。
  
  「媽咪不准我買車,但平日有校巴送我們入城,不然在美國沒有車就沒有腳。」她說,「第一站是哈佛廣場,然後逛一逛MIT ,最後我們去歌浦裡廣場吃午餐。」
  
  他做一個隨便的手勢。
  
  波士頓有濃厚的「大學城」味道,尤其哈佛大學所在的哈佛廣場,到處都是大學生、書店、運動衫店和咖啡店,附近大學生都以此地為集中地。
  
  「擠得好像香港的中環。」他說。
  
  「我們不逛街,不跟人擠,先進哈佛大學看一看。」她拖著他走,
  
  哈佛大學雖有古老的建築物,有十分大的校園,但四面八方都是街道,到處可以出入,沒有想像中青籐名校的寧靜和安全感,閒雜人和遊客穿梭其中,令感觀上大打折扣。
  
  尤其是與校園只一牆之隔的大街上,有一些流浪客,一些醉酒漢和一些在地磚上畫滿了圖畫的未來藝術家(他們打扮獨特),令人不安的感覺更甚。
  
  「我第一次來也很害怕,後來就習慣了。」家儀說,「只有那些酒醉的人有時會攻擊人。」
  
  「相當恐怖。」
  
  「我不會一個人來,成群結隊的也就不怕了。」她泰然自若。
  
  「還是你們學校的小鎮好。」
  
  「我們學校的美麗寧靜排名第一哦。普林斯頓大學排名第二,那是以後我念PHD 的目標。」她稚氣的。
  
  「目標不是哈佛嗎?」
  
  「哈佛只是名氣大,事實上在我要念的經濟學,它排名次於普林斯頓。」她說得認真,「我是個實在的人。」
  
  她見傳宗沒說話,立刻又搶著說:
  
  「而且哈佛的風氣與教學方式不適合我,我喜歡低調,而哈佛教授比較不那麼關心學生,要學生主動地找他們。我不是那種有野心、具侵略性和能言善辯的人,哈佛不適合我。」
  
  「選學校也那麼講究,香港學生只要有學校收錄已歡喜若狂。」
  
  「我曾在哈佛選課,知道得比較清楚。」
  
  「你可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望哈佛之門而興歎?」他不以為然。
  
  「為甚麼大家對名氣都趨之若騖呢?」
  
  「社會現實。」
  
  「與社會現實有甚麼關係?」她叫,「不過是人的虛榮心。」
  
  傅宗自然不與她爭,他微笑著沉默下來。
  
  接著她開車帶他到劍橋區的MIT.
  
  「看,這就是劍橋河,哈佛MIT 的學生每年都在此比賽划船。」她又興高采烈起來。
  
  「與英國劍橋大學一樣?」
  
  「大概是學英國人的。」她指一指不遠的前面,「MIT 所在的『蠟燭廣場』黑人很多,入夜後很不安全。」
  
  「校園區也下安全?」
  
  「沒辦法。MIT 和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一樣,教堂、宿舍與大街馬路都混在一起,簡直可以說無法管理。」
  
  「學生怕不怕?」
  
  「當然怕。曾有在夜晚緩步跑的男女被殺,也曾有女生被強暴。所以MIT 再好,名氣再大,我也下敢考慮。」
  
  「你倒是個思慮周全的人。」
  
  「沒辦法,獨自在外全靠自己。」
  
  「你有太多人照顧、幫忙,我們這些人在外也全靠自己。」
  
  「當然不能跟你比,只有一個殷傳宗,任何人也追下上。」
  
  「我是個普通平凡人。」
  
  「絕對不是。」她看他一眼,「媽咪說過,你甚至比哥哥更強。」
  
  「你說過我是溫吞水,太不進取。」他笑。
  
  「我收回。媽咪說得對,你有潛能,你的力量是無形的。」
  
  「這麼厲害?」他被惹笑。
  
  顧氏夫婦看得起他,他很開心。
  
  在MIT 那些紅磚建築物中轉一個大圈後,他們到歌浦裡廣場進午餐。這兒比較像香港,高樓大廈,人口密度高,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還有很多漂亮的商店和購物中心。
  
  「波士頓商店的裝飾比紐約更講究。」他說。
  
  「此地有『英格蘭』之稱,很多風氣也傳自歐洲,自然歐陸味重。」
  
  「講究漂亮只是外表,裡面賣的、吃的全是美國式,適合美國人口味,到處一樣。」
  
  「你不能要求這麼多,這兒是美國,不是香港。」她笑。
  
  「希望九七後香港真的五十年不變。」
  
  「你有沒有信心?」她問。
  
  「一半一半。」他考慮一下,「我不移民,所以主觀心理希望香港好。但看目前的各種形勢,又不是那麼樂觀。」
  
  「下半年爸爸要在美國開分公司,讓他調你過來工作。」她天真的。
  
  心裡想到在紐約買商廈失敗的事,顧希仁還會照原定計劃在紐約開新公司嗎?
  
  「你在想甚麼?」她極敏感。
  
  「沒有——」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來,「我們此行任務並不成功,那幢商業大廈被別人搶走了。」
  
  「搶走就搶走,我們再買別的。」她很豪氣。
  
  「是。有錢不怕沒生意做。」他內心還是不安全。家傑是否騙希仁,說那商廈不值得投資?「這世界錢就是真理。」
  
  「不能這麼說,機會總有的,對不對?我們可以再找投資對象。」
  
  「失敗就是失敗,我們該檢討一下。」
  
  「家傑累事?」家儀非常聰明懂事,「他又和那些豬朋狗友賭錢?」
  
  「我不知道。」他望著她。
  
  「他在紐約有班損友,是讀大學時的好朋友,我看其中沒一個是好人。他們賭得很大。」
  
  傳宗記起在酒店大堂電梯外見到衣衫不整,彷彿宿醉未退,睡眼忪惺的家傑,看樣子是家儀所說的那樣。
  
  「每次都是這樣子。」家儀漲紅了小臉兒,很生氣的樣子,「死性不改。」
  
  「在香港,他很好。」
  
  「很好,以後你就明白。」她嗤之以鼻。
  
  傳宗很吃驚,卻不想再問下去。他不探人家的私隱,尤其家傑還是他上司。
  
  下午,家儀終於帶他走進聞名已久,在美國大學中最美的校園。
  
  在一個美麗的湖邊,不規則中彷彿有致的排列著許多幢古老大石的建築物,在山坡上,在草地中央,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在下午的陽光下,滿樹滿坡遍是紅紅黃黃橙橙的楓葉。小松鼠忙碌的為自己冬天備糧,幾個女學生在小徑上緩步跑,在陽光草地上看書,還有些別校英俊的大學男生在宿舍外等女朋友。整個校園像一幅古老寧謐的畫面,他們置身於圖畫中。
  
  「名不虛傳。」傳宗悠閒的漫步著,「這兒讀書不但作育英才,人的性情也陶冶了。」
  
  「所以我下個目標是普林斯頓,每個學校出來的學生,氣質都完全不同。」
  
  「我明白了。」他終於點頭。
  
  她又帶他去自己獨住的小宿舍,裡面倒也井井有條,家儀確是個有規律的孩子。
  
  又去湖邊溜躂一會。
  
  從早晨到黃昏,每到一處,家儀都為傳宗大量拍照,有時獨照,有時合照,興致奇高。
  
  直到此時,一直比較嚴肅的傳宗,臉上的線條才漸漸溫柔下來。
  
  晚餐桌上,他衷心感激。
  
  「謝謝你陪我一天,這是難忘的愉快回憶,我很珍惜。」
  
  「就是要你忘不了我。」她頑皮的笑,「問你一件事,若寒假你願意來過白色聖誕,我就不回香港陪你。」
  
  他很想說帶嘉文一起來,這話在口邊轉了一圈又溜回去,無論如何也說下出。
  
  「如果明年還想我來,我會考慮。」
  
  「明年,」她眼睛發亮,全不以為憾,「一言為定,明年我等你。」
  
  這不過是敷衍的話,小女孩卻很認真。
  
  「不許吹牛,」她加重語氣,「誰失約誰就——就——就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這是甚麼誓?
  
  帶著極美好的回憶,傳宗回到香港。
  
  因為太累,沒有第一時間見嘉文,休息一夜,又立刻回到公司。
  
  家傑還沒回來,希仁召見他。
  
  「到底是怎麼回事?」希仁問。並沒有想像中的壞臉色。
  
  「小顧先生在電話裡已向你匯報。」他只能這麼答。
  
  「不是項好投資。」希仁笑起來,「在美國,我的投資顧問早已把一切分析說給我聽,我明白其中一切。原本還說得好好的,第二天就談簽約的事,為甚麼臨時變卦?」
  
  傳宗面有難色,他不想騙希仁,更不想背後講家傑的不是。
  
  「有難言之隱,關於家傑的?」
  
  「不。」他終於決定,「錯誤在我與小顧先生之間傳達的時間有點延誤,是我錯,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希仁的眉毛揚得很高,又慢慢恢復原狀。
  
  「只是我不明白,香港的『躍馬』集團跟我們並沒有過節,為甚麼中途攔截呢?」
  
  「我完全不清楚,紐約地產公司的人也這樣問我。」
  
  「想過原因嗎?」希仁目光燜炯的望著他。
  
  「想過,但想下出。」
  
  「這是你為人有厚道,」希仁輕歎一聲,「你不往壞的方向去想。」
  
  傳宗想退出去,又沒有希仁的允許。他很尷尬,並不想知道人家的私事。
  
  「如果家傑像你多一點就太好了。」希仁是這麼說的。
  
  回到辦公室,傳宗一直在想,家傑有甚麼不妥?又想,妹妹都那麼說,他或者並非像他的外表形象。
  
  不過,那管他甚麼事?他笑起來,他不必為顧家擔憂。
  
  晚上,捧著小禮物直奔嘉文處。
  
  嘉文母女正在聽音樂,閒話家常,看到他很感意外。
  
  「你怎麼一聲不響就回來了?」
  
  「想給你一個驚喜。」嘉文母親代他回答,「你別欺負老實人。」
  
  「媽咪總是幫你,你給她下了甚麼降頭?」驟見傳宗,嘉文是喜悅的。
  
  「傳宗本人就是最大的降頭,那麼好的男人,媽咪替你高興,嘉文。」母親說。
  
  嘉文甜甜的笑,打開禮物,大為傾心。
  
  「『鐵凡尼』的戒指?」她愛不釋手,「這簡單卻精緻的,我好喜歡。」
  
  傳宗只是笑,心滿意足。
  
  嘉文看他一眼,深濃的感情盡在不言中。
  
  他們去看九點半電影。這對情人小別之後心靈更接近。
  
  有些人或者認為嘉文不是有明星光彩的那種美女,配不上傳宗,但她另有特別的氣質,極具性格美,又有時代感,也很動人。
  
  他們的約會也如普通人般,不算特別,不別出心裁,沒有刻意安排,卻很溫馨。
  
  他們倆在一起時,才有的一種溫馨。
  
  再過一天下班後,傳宗去顧家探冬姨,順便向曼寧報告家儀的近況。
  
  曼寧靜靜的聽著傳宗的話,眼裡滿是喜悅,覺得傳宗和家儀頗有希望。
  
  傳宗是家儀自己選的,難得大家都喜歡他,她暗暗希望這件好事能成。
  
  傳宗的樸實、誠懇和彬彬有禮都深得她心,尤其難得他還英偉俊俏,這樣的男孩在目前幾乎已絕種。
  
  離開曼寧,他到冬姨的房間。
  
  那是間很舒適安靜的睡房,佈置得比傳宗的家還講究,所有用品都是高級貨。
  
  傳宗覺得欣慰,顧家真待冬姨不薄。
  
  冬姨神色平靜,看來很滿意。
  
  她用雙手比畫著「顧氏夫婦很好人。」「盧太也下錯,不過古板些。」「很開心,很舒服,沒有甚麼事可做。」又有些遺憾的表示「還沒有見過家傑和弟婦。」
  
  「家傑帶我去了美國,他還沒回來。」傳宗笑著說,「那弟婦並不常來。」
  
  「她不好。」冬姨又做手勢。
  
  「不是我們的事,別管。」他壓低聲音。
  
  冬姨皺起眉頭半晌,終於點點頭。
  
  回家的時候傳宗想,那弟婦江心月到底以前對冬姨如何刻薄,如何不好,令冬姨懷恨至今?
  
  家傑回來了,第一時間召傳宗見面。
  
  「很好,你沒跟爸爸說甚麼,」他很滿意,「我不會忘記你。」
  
  傳宗只是微笑。他自然不會傻得在顧家父子中間做磨心。
  
  「中午一起吃午餐,我們談談吧。」他說。
  
  中午,傳宗隨家傑到文華頂樓的「小丑」午餐。
  
  傳宗第一次到這種高貴的地方,放眼一看四周非富則貴,全是名頭響噹噹的人物。小小地方就精英雲集。
  
  傳宗一派泰然自若,沒被這兒的氣勢、人物所「壓倒」,極具大將之風。
  
  家傑把一條汽車鑰匙放在傳宗手上。
  
  「替我辦事而沒有車太不方便,我送給你的。」家傑輕鬆自如。
  
  他送一部車,就好像送籃水果般平常。
  
  「這——」傳宗看著手上的車鑰匙極不安,「我不能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如果公公司需要,我自己也可供一部車。」
  
  「公司會在停車場給你一個車位。」公司大廈是顧家擁有,車位自然沒問題。
  
  「你家附近找個地方泊車,公司給租錢。」家傑自顧自的說。
  
  他那種氣勢,傳宗非接受下可。
  
  「那——我當公司車用。」傳宗說。
  
  「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拘泥,太四四方方,大固執。灑脫一點,跟著我沒有壞處,這車是我私人送給你的。」
  
  「謝謝。」他雖不願卻只好接受。
  
  「你也不是無功受祿,我想請你幫我處理私人賬目。從這幾個月的觀察,我信任你。」
  
  傳宗頗意外,竟然是私人賬目?
  
  「除了公司,我另外也做些生意,還有些私人錢財來往,需要專人處理,」家傑對傳宗特別好。「我覺得你適合,是最佳人選。當然,我有條件的,此事要絕對保密,最重要的是不能讓爸媽知道。」
  
  傳宗沉默著。不讓父母知道的錢是否有來歷不明之嫌?
  
  「放心,這些錢光明正大,不偷、不搶、不走私、不販賣軍火的。」家傑說。
  
  傳宗只好點頭。
  
  「另外我還會給你私人津貼。」
  
  「不——我已經得到太多。」
  
  「傳宗,做生意絕對不能小家子氣,胸襟寬大些,眼光放得高些,一部小汽車算得甚麼?我的目標是將來比爸爸更富有,你呢,至少該擁有自己的事業。」
  
  「我沒有這樣的野心。」
  
  「男人沒理想、沒目標、沒野心怎能做大事?你不要被以往的環境所限,走出那個框框,放眼四方,就算將來做不到李嘉誠,你也得像馬世民,做香港最高薪的打工仔。」
  
  傳宗覺得這是第一次真正近距離看清楚家傑,他臉上那種野心勃勃、志在必得的光芒,令傳宗莫名其妙的不安起來。
  
  家傑如能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固然好,若做不到呢?他會怎樣?
  
  他承受得失敗嗎?
  
  「目前當然還是要靠爸爸的錢,但我有信心,兩三年之後,必是我自己的世界。」
  
  「你是顧老先生的必然承繼人。」
  
  「另創事業更得我心,我喜歡挑戰,繼承父業太保守,太沒出息了。」他有點狂妄。
  
  傳宗想,家傑真有志氣。
  
  那輛寶馬五二五的新車已停在公司的停車場等他。他是早有車牌之人,只是沒想過自置私家車,因為泊車太煩了。
  
  家傑周到又大方,不但贈車,連車位都替他想到,是難得的上司。
  
  第二天,家傑親自交給他大疊賬目,亂七八糟的完全沒有系統,沒有組織。「一切要從頭做起,一定十分麻煩。
  
  傳宗暗歎,至少要花他兩三個週末。
  
  「有甚麼問題可以找阿欣,她是我的秘書。」家傑低聲說,「世上只有你們倆知道這件事。」
  
  折騰了幾個週末週日,賬目做好了,傳宗把數簿交給家傑過目。
  
  家傑隨便看一看,立刻表示滿意。
  
  「你保管,我相信你。」他拍拍傳宗的肩。
  
  離開家傑的辦公室,傳宗跟秘書阿欣打招呼,這個不是特別美麗的女子,卻打扮得比一般人好,身上儘是名牌,大概她也有特別津貼。
  
  既然額外替家傑做事,那麼接受這津貼也就心安理得了。
  
  所有的事,傳宗不求聞達,但求心安。他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家傑的私人賬單和來往數據都由阿欣那兒交過來,傳宗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數據都有來龍去脈的,或者有提示這筆錢用來做甚麼,只有一個神秘的銀行戶口,不定時的得到家傑的支票,二十萬、三十萬,長年都有,就是沒有姓名或任何線索。
  
  是他的情婦?女朋友?或是傳聞中的那個女明星?
  
  像家傑這樣的公子級男人,有幾個女明星朋友是很普通的事,只是二三十萬的出手,是否少了一點。女明星接受的饋贈不是動輒洋房、親車、珠寶等等嗎?
  
  傳宗把這些懷疑放在心中,他是個沉默的人。
  
  週末,曼寧親自打電話請傳宗去深水灣的顧家晚餐,「只是自己人聚聚,沒有外人。」
  
  自己人?傳宗欲拒無從,只能硬著頭皮前往。他告訴自己,算是去探望冬姨。
  
  冬姨幫著盧太指揮工人,看來她已熟悉這兒,也過得不錯。從來都是竹竿型的她已胖了下少。
  
  趨著有空,傳宗和她交談了一會,也只是問候祝福之類,冬姨的手語他不完全明白。
  
  家傑不在,晚餐桌上又只有顧氏夫婦和他。
  
  「家儀每次來電都提起你,或者你有空時打個電話去跟她聊聊。」希仁半要求半吩咐。
  
  「好。我會。」傳宗大方的說。
  
  「聖誕節,曼寧想去波上頓看她,我和家傑都沒空,不知你能否陪曼寧去一趟?」希仁又說。
  
  傳宗嚇了一跳,看見曼寧正以企盼的眼光望著他,心中一動,他下意識就點點頭。
  
  他覺得不能拒絕曼寧。
  
  「如果我去能幫你忙的話。」他說。
  
  「很感激。曼寧身體不是很好,一定要有人照顧,我才放心。」希仁極高興。
  
  「謝謝你,傳宗。」曼寧溫暖的說,「有你同去,波士頓一定下會像往年那麼冷。」
  
  傳宗當然知道這是家儀的心意,但曼寧——他看曼寧一眼,母性的光輝在她身上閃耀,天下的好母親莫過於此。
  
  「最近常常在辦公室找不到家傑,你知道他去哪裡?忙甚麼?」
  
  「我不知道。」這是實情。
  
  「這孩子,幾單生意交到他手裡都沒有消息,也沒回音,不知道他在幹甚麼?」
  
  傳宗很想問希仁是否家傑不回來睡覺?父子倆不可能沒見面。他忍住了,不想多管閒事。
  
  「德國的生意也沒談成!」希仁搖頭,「不知道是否外傳的那個女明星迷昏了他的頭腦。」
  
  「希仁——」曼寧輕聲阻止。
  
  「事實嘛。傳宗又不是外人。」希仁不以為然,「公司裡有沒有人說甚麼?」
  
  「我沒聽到。」猶豫一下,終是忍不住,「有甚麼事不妥呢?」
  
  「不不不,」希仁展開眉頭,「公司沒事,只是家傑不知在幹甚麼?」
  
  「他一定在忙其他的事,家傑很有志氣。」傳宗也不明白自己為甚麼這樣說。
  
  「志氣,」希仁笑起來,「希望如此。」
  
  希仁談論家傑,曼寧多半下作聲,不表示任何意見,這大概就是所謂慈母心。
  
  江心月突然到訪,工人帶她進飯廳。看見傳宗,她顯然意外。
  
  「又見到你了。」她誇張的對著傳宗,「這位少爺真是長得好看,難怪家儀喜歡你。」
  
  曼寧皺眉,淡淡地說:
  
  「有事嗎?」
  
  「我來看看你們的,」今夜她手上沒有一籃籃一盒盒的食物補品。「家傑又不在?」
  
  「你找家傑?」希仁問。
  
  「不,順便問問,他一定很忙。」
  
  「吃點水果吧。」曼寧招呼。
  
  「我吃過了。」江心月的眼珠四處溜,她有一對太靈活的眼珠。「有人說你們新請了一位管家,盧太太不做了嗎?」
  
  「誰說的?盧太太仍然在。」
  
  「那是我聽錯了。最近請了新工人?聽說還是個啞巴。」她笑。
  
  「沒有。」曼寧似乎生氣了,斷然說。
  
  也不算騙她,冬姨的確不是新請的「工人」。
  
  「那些人胡說八道,」江心月裝腔作勢,「你們顧家有財有勢,有些人愛搬弄是非。」
  
  「你聽到甚麼是非?」曼寧下悅。
  
  「也不算甚麼是非,」江心月看傳宗一眼,「只是一些閒話而已。」
  
  「甚麼閒話?」曼寧沉著瞼。
  
  希仁皺眉,對傳宗說:
  
  「來,我們到書房聊聊。」
  
  也不打招呼,希仁帶著傳宗離開。
  
  「婦道人家愛說些八八卦卦的事。」他搖頭。
  
  傳宗不語。他聰明的不發表任何意見。
  
  第一次進希仁的書房,看見整整兩邊牆壁全是書,中外書籍包羅萬有,十分雀躍。
  
  「這麼多書!」忍不住讚歎。
  
  「你喜歡看書?歡迎你來借。」希仁開心的,「我也喜歡書,最大的嗜好是看書。」
  
  「每一本部看?」
  
  「當然不是,主要是沒時間,」他坐下來,「好書我一定買,存在那兒等我退休後看。我發誓會看遍這兒每一本。」
  
  「這是很享受的事。」傳宗由衷的喜悅,「以前冬姨偶爾給我錢,我全用來買書。」
  
  「冬姨是個很好、很傳統的女人,可是天生啞了?」希仁問。
  
  「沒問過。不敢間,怕她傷心。」
  
  「你們有親戚關係?」
  
  「完全沒有。是她到保良局助養我,從小時候開始,我心中已當她是自己的親人。」
  
  「她做事極細心,能幫到盧太。」希仁點點頭,「看來她喜歡我們的家,尤其她對曼寧無微不至,曼寧很喜歡她。」
  
  這倒令人意外,沒有別人提起過。
  
  「這是冬姨的福氣。」
  
  「來到顧家,我們當她是自己人,也沒當她為下人。你放心,她對你有恩,我們一定好好對待地,生養死葬,你放心。」
  
  「謝謝。」傳宗十分感動,現代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太難得。
  
  希仁和曼寧都是很難得的人。
  
  離開顧家已是十點,邁出大門看見一輛舊型平治停在那兒,車上有人。
  
  「殷少爺,」江心月顯出她多表情的瞼,「回家嗎?這兒難截車,我送你一程。」
  
  她是剛離開或故意在這兒等?
  
  傳宗上車,全不介意。
  
  「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江心月笑,「反正閒著沒事,遲一點回家也不要緊。」
  
  傳宗淡淡的謝著,並不想跟她攀交情。
  
  「家儀好眼光。殷少爺在顧氏公司工作,是管哪一方面的?」
  
  「會計,財務,」他不得不答,「叫我傳宗。」
  
  「殷傳宗,好名字,」她誇張讚歎,「難怪大伯喜歡你,他是傳統的有錢人。」傳宗開始沉默。
  
  「大伯有沒有讓你管理他的私人賬簿?」她問。
  
  「沒有。」忍不住皺眉。
  
  「有人說公司馬上要升你做家傑的助手,即是副總經理。」
  
  「沒有聽過,不會。我經驗尚淺。」
  
  「說這話的人絕對靠得住,」江心月笑,「我也算顧家的人,我關心顧家的事,」
  
  「我只是個普通職員。」
  
  「才不會。誰下知道你是顧家未來的乘龍快婿?
  
  「不可能的,我有女朋友。」他正色道。
  
  「哎唷,別嚇我。」江心月的聲音像唱戲,「這麼好的機會不是人人碰得到的,顧家人人喜歡你,將來嘛,可分家傑半壁江山。」
  
  駛至中環,傳宗忍無可忍。
  
  「請停車,」他沉聲說,「我坐地鐵。」
  
  「不是說我送你嗎?」
  
  「我還想買點食物。」他推開門,「再見。」
  
  沒甚麼原因的,對江心月的印象極差。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等他,又說了大堆廢話,到底她懷甚麼鬼胎?
  
  回到家裡,心情上下起伏很大,外邊人看定他是攀龍附鳳之類?
  
  打電話給嘉文,他相當激動地說:
  
  「嘉文,我們立刻結婚。可以嗎?」
  
  「不是說聖誕嗎?甚麼事刺激你?」
  
  「不——聖誕我將去美國公幹。我突然想到,現在結婚也不錯。」
  
  「媽咪要正式擺酒的。」她提醒。
  
  「不是問題。我們不會擺上百桌大宴親朋,我沒有親人,你要擺多少桌,告訴我。」
  
  「傳宗——」嘉文的聲音充滿疑惑,「這麼急,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不,我想——」他頹然作罷,「算了,當我沒說過。」
  
  「你有充分理由,我一定依你,」嘉文放柔了聲音,「你知道我的為人,婚姻是嚴肅的。」
  
  「別誤會,我——只是一時衝動。」他努力地找尋理由,「我怕聖誕沒空。」
  
  「那就過農曆年,或復活節,我們只要有心,任何時間都不是問題,我總等在這兒。」
  
  「嘉文——你真好。」他感動。
  
  「記住我好就行了。」她笑著收線。
  
  他又開始擔心,嘉文會不會懷疑他?
  
  早晨,正在辦公室忙著,家傑急召他。
  
  「老頭子是否向你問我的事?」
  
  「沒有。」傳宗杲怔一下,「他只是說不知道你最近在忙甚麼。」
  
  「沒說其他?」家傑緊緊盯著他。
  
  「我想——美國和德國的生意都沒談成,他相當失望。」傳宗平靜的說。
  
  家傑眼珠的顏色變了幾次,深深淺淺。
  
  「你甚麼都下會說的,是嗎?」他問。
  
  「我並不知道甚麼。」傳宗坦然笑起來。
  
  「很好,很好,」家傑也笑,輕鬆起來,「中午我們一起吃午餐。」
  
  家傑緊張甚麼?誰對他說了甚麼話,以致他懷疑傳宗?公司有人知道他到顧家晚餐?
  
  又是文華「小丑」,依然是那張桌子。
  
  家傑愉快的遞給傳宗一個信封。
  
  「這是額外津貼,我滿意你的工作。」
  
  「其實不需要,那些賬目數簿並不用我很多時間。」傳宗說。
  
  「我善待所有跟我的人。」
  
  傳宗不明白甚麼是「跟我的人」,他是顧氏公司的職員,所有的職員都跟老闆,有甚麼不同?
  
  「老頭子跟媽咪特別喜歡你。」家傑笑,「你會是我未來的妹夫嗎?」
  
  「請別開玩笑,家儀還是孩子。」傳宗表現尷尬。
  
  「聖誕節你將陪媽咪去波士頓?」
  
  「是。顧太太需要照料。」
  
  「你真行。」家傑用力拍他的肩,「說不定有一天我們要為公司並肩作戰。」
  
  「不不,我要向你和老顧先生學習。」
  
  家傑不再說甚麼,自顧自的進餐。
  
  「我下午有個重要約會,老頭子若找我,說我去了地盤。」他吩咐,又逕自走了。
  
  家傑到底在外面做甚麼?為甚麼不讓希仁知道?到底他做的事和公司利益有沒有衝突?
  
  傳宗開始擔心。
  
  剛返公司,希仁的秘書已來電。
  
  「顧先生要見你,立刻。」
  
  希仁坐在那兒,用一種審視的眼光對著他。他雖沒做錯事,卻心虛。
  
  「家傑中午跟你一起?」希仁問。
  
  「是。他說要去地盤,先走了。」
  
  「地盤。」希仁敲敲桌子,笑,「他說的。」
  
  傳宗覺得臉上發熱,不敢答腔。
  
  「你用了一個公司車位。」
  
  「是。」傳宗很意外。希仁比他想像中精明,雖然他不管,大小事都知道。
  
  「家傑給我的。」
  
  「很好,你因該有架車。」希仁把信遞給他,「下個月開始,你升為副總經理,直接像我負責,直屬我。」
  
  傳宗錯愕地站在那兒。昨夜才聽到這消息,下午已成事實,最先說中的竟是江心月。誰告訴她的?希仁嗎?
  
  「家傑知不知道?」傳宗立刻問。
  
  「沒有時間見他面,來不及通知。」希仁笑,「你幫家傑忙,所有事直接向我報告。」
  
  「但是家傑——」
  
  「這是我的主意。」希仁皺起眉頭,「家傑只是我的兒子。」
  
  傳宗吸了一口氣,他已敏感的知道希仁和家傑之間,一定有著甚麼衝突或誤會,要不然希仁下會用這種語氣。
  
  「是。謝謝顧先生。」他垂下頭。
  
  天地良心,由始至終他部不想介入他們父子之間,他寧願只做個普通職員。
  
  「好好的做。」希仁又露出微笑,「傳宗,你是我自己所選的人。」
  
  人事部的人送來一份文件,希仁示意給傳宗,他看見上面寫著他副總經理的職權、薪金——他吃驚的抬起頭來,那麼多?除了一百五十萬的年薪外,還有紅利。「我經驗太少,不值這個價錢。」他惶恐。
  
  「值不值由我來決定。」希仁揮一揮手,「我給你低息貸款,你在公司名下物業中選一層樓,以成本價賣給你。」
  
  「顧先生——」他大吃一驚。意識到這是不值得喜出望外的,他擔心跟在後面的要求。
  
  「你並不特別。」希仁又說,「公司裡的老臣子都有這福利,只不過我提前給你而已。也許我有私心,我希望能牢牢的留著你為公司工作。」
  
  「我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也留在公司。」傳宗正色說。心中充滿莫名的矛盾。
  
  「一層樓怎留你一輩子?」希仁哈哈大笑,」家傑說得對,你甚麼都好,就是沒見過大場面,以後你要多見世面。」
  
  傳宗漲紅了臉,他的確沒見過大場面,雖然手中經常有上億的錢財來往,卻不屬於自己。他出身清貧,又沒野心,這麼大禮,真會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知道自己小家子氣,但這改得了嗎?
  
  消息一下子傳聞,同事都來向他道賀,他變成公司最紅的新貴。「原來暑假時,那個每天找你補習的女孩子是太子女。」有同事說。
  
  他立刻有種被侮辱的感覺。顧希仁看得起他並非因為家儀,而是他的工作成績,這是因為他有實力,家儀只不過是這次升級的催生劑,加速而已。
  
  他很不高興,晚上約嘉文出來訴苦。
  
  「升級是件好事,但——」嘉文疑惑,「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條件好得令人……」
  
  「顧氏是上市的大公司,一向聲譽良好,應該沒有圖謀。」他想一想,「除非——」
  
  他終於把家儀的事坦白地完全講出來。他以為嘉文會生氣,她卻笑而不語。
  
  「笑甚麼?幸災樂禍?」
  
  「小女孩一片真情,單純得很,別傷害人,」她說,「這是你想突然結婚的原因?」
  
  「我不想騙他們,更不想瞞你。」
  
  「謝謝你告訴我此事,但這不會是顧希仁的理由,現代精明的富豪不一定重用自己人,兒子的能力不行也不能上台,寧願在全世界尋找精英。顧希仁一定另有原因。」
  
  「他看中我才華出眾?」傳宗笑起來。
  
  「你若不出眾,我會選中你?」嘉文也笑。
  
  「那我就拍拍心口上任了?」
  
  「機會不是常常有,來到就要緊緊抓住。這是好事,陞官發財誰不想?以後自己小心一點,提高警覺就行。」
  
  「顧家的人不會害我,我感覺得到。」
  
  「當然,你是女婿人選。」她打趣。
  
  「不許笑我,否則不饒你。」
  
  事情說開了,傳宗心情輕鬆得多,反正聖誕節要陪曼寧去美國,結婚的事也就下急於一時。
  
  嘉文對他很放心,跟從前態度一樣,沒有特別著緊。他喜歡她的態度,這是互相信任的表現。
  
  做副總經理,應酬突然多起來,家傑不能出席的都推給他。第一個月,簡直疲於奔命,完全失去自己的時間。漸漸的,他把這些應酬分派給屬下主管,這才鬆一口氣。
  
  冬姨請盧太打電話找他,她病了。傳宗立刻趕往顧家探望。
  
  管家盧太把他帶到冬姨的臥室。
  
  離開前,盧太溫和的說:「顧太想見你。」
  
  冬姨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但傳宗卻感覺到那不是病,她看來惶恐而且後悔。他完全不明白這代表甚麼。
  
  「冬姨。」他坐在床邊握住冬姨的手,「我來了,要不要帶你看醫生?」
  
  冬姨睜開眼睛,冰冷的手像鐵爪一樣捉緊了他,眼中掠過奇異之色。
  
  「甚麼事?冬姨。」他莫名不安。
  
  冬姨緊緊的盯著他半晌,臉上那抹悔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堅定。
  
  她用手表示沒甚麼病,不需要看醫生。
  
  「那——你為甚麼?」他不解。
  
  冬姨搖搖頭又擺擺手,作一個歎息狀。
  
  「盧太太好像很緊張。」
  
  她默默沉思一會又搖頭。
  
  傳宗很急,如果冬姨能說話,又或者他能明白她在想甚麼就好了。
  
  可惜她是啞的。
  
  「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他說。
  
  她連忙拒絕,很認真的搖頭表示「她沒事,很快就會好。你回去上班」。那樣子彷彿是責怪盧太緊張,不該讓他來。
  
  「那——有甚麼要我辦的事?想吃甚麼?我去替你買。」
  
  冬姨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她表情極少的臉上就像綻開了一朵花。
  
  很自然的,傳宗輕輕在她臉上吻一下,她是他心目中母親的化身。
  
  「我回去上班。」他站直了身子。
  
  冬姨眼中緩緩流下一串淚水,極為感動。
  
  傳宗是個略保守的大男孩,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吻冬姨,雖然他極愛極依賴她。
  
  「冬姨—-」他嚇一跳。
  
  她輕輕的擁著他的腰,點點頭,抹乾眼淚,示意他離開。
  
  走出房門,盧太太競等在那兒。
  
  「我帶你去見顧太。」她說。
  
  她也是一個表情不多的女人,但是她與冬姨不同,冬姨只是沉默,而她,卻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就算腰帶傳宗去見曼寧,也不必一語不發的等在門外吧。
  
  「我已請家庭醫生看過冬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盧太輕言細語,「通知你,不知道會不會耽誤你的工作。」
  
  「不會。非常感謝你。」
  
  「冬姨原本好好的,剛才吃完飯——不知怎麼她竟全身發抖,臉色蒼白,我扶她回房時,她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她說。
  
  「家庭醫生怎麼說?」
  
  「也許受了點風寒。」盧太看他一眼,「我太大驚小怪,請原諒。」
  
  她送傳宗到小客廳,逕目退下。
  
  幾分鐘後,曼寧走進來。
  
  「聽說你會來,想跟你聊幾句。」她微笑,曼寧的微笑慈祥又溫馨,傳宗感覺極好。
  
  「新工作還習慣嗎?」她間。
  
  「一邊學一邊做,兩位顧先生都肯教我,暫時還很好。」
  
  「我知道你一定行,我不會看錯人。」
  
  「謝謝。我會努力。」
  
  「傳宗,保良局裡完全沒有你的記錄?我是說關於你自己的。」曼寧彷彿考慮了很久才這麼問。
  
  「大概沒有,沒有人告訴過我。」傳宗坦然,「相信也是在一個冬天,保良局的人發現門口有一個棄嬰之類。」
  
  「你在冬天出生的?跟家傑一樣。」她說。說到家傑兩個字,下意識地皺皺眉,「有沒有想過查探一下自己的身世?」
  
  「沒有。父母這麼做當然有他們的苦衷和理由,他們不留名,我又何必追查?冬姨待我如兒子一般,我已很滿足。」
  
  「對不起。也許我太好奇。」曼寧頗尷尬,「我——是關心你。」
  
  「我明白。」他笑,「我一直努力向上,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相信我的父母定也開心。」
  
  「你完全沒有好奇心?」
  
  「以前的日子,我要工作養活自己,要供自己讀大學,生活比其他事情更重要。」
  
  「也許是。我並不瞭解,」她歉然,「看見你,我很自然的想起家傑——很遺憾,我們這個兒子並不親我,你大概也看到。」
  
  「他事業心重。」
  
  「他也不親希仁。現在他必須依賴希仁所以才在一起,我知道,他一直想要另創事業。」
  
  「從小去外國讀書的人都比較獨立自主的。」
  
  「嘉儀倒不像他。」
  
  傳宗不做聲。他再一次發覺,家傑和家人的關係比較特別。
  
  他從未看過家傑在家吃晚餐。
  
  「若有空,你能多來我們家,探望冬姨也好,陪我聊天也好,我們極之歡迎。」曼寧的話是從心底發出。
  
  「但是——」傳宗很窘,「顧太太,我是有未婚妻的人。」
  
  「啊——」曼寧意外,隨即恢復自然,「很好,很好。她——是甚麼人?」
  
  傳宗放下心中巨石,輕鬆極了。
  
  「我們是大學同學,都是普通人。」這麼自然就把整件事說出來,他高興得想飛,想大聲吶喊。一開始,他沒想過瞞他們。
  
  「很高興你這麼告訴我。」曼寧十分認真,完全沒有責怪之意,當然,她失望,很明顯的。「你真是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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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6: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原本一早想講——其實家儀也知道。」
  
  「那孩子一廂情願,別理她。甚麼時候帶未婚妻讓我看看?」
  
  「如果你想見地,隨時都行。」傳宗笑,「還有,聖誕節旅行一事,你若覺得我不再適合,請另找人陪你去波上頓。」
  
  「不。我喜歡你陪,」曼寧想也不想,「我們很投緣,相信緣分嗎?緣是很玄妙的,像我們和你,我們和江心月——剛才她來吃午餐,面對她,我真覺得度日如年。」
  
  「江——你們的弟婦剛來過?」他心中靈光一閃。
  
  江心月來,冬姨有病,有關係嗎?
  
  很想馬上回到冬姨那兒問一問,禮貌上又不能離開曼寧。曼寧似乎很寂寞無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一轉眼就到四點半了。
  
  「快要下班,你也別回公司,留在這兒吃晚餐吧。」曼寧說。
  
  傳宗完全沒有拒絕曼寧的意圖,她說甚麼他都百分百的欣然接受,或許這真是緣分。
  
  希仁和家傑難得一起回來,看見傳宗都頗意外,卻很高興。
  
  曼寧搶先說了傳宗在此的原因,她很自然的保護他。
  
  「難怪下午找不到你。」家傑說,「我們有意收購一間公司,想跟你一起商量。」
  
  「對不起,因為冬姨病了,所以我來探望她。
  
  「她病了嗎?」希仁關心地問。
  
  「只是小事。」傳宗很不好意思。
  
  正待晚餐,盧太又領著江心月進來。
  
  「中午才來過,你又有事?」曼寧詫異。
  
  「我正在附近探朋友,這時過海塞車,我想等一會才回家。」心月的眼睛靈活的轉動,「太好了,家傑也在。」
  
  家傑只隨便跟她打個招呼,逕自和傳宗講話。希仁也只點點頭。
  
  「那就留在這兒吃晚餐吧。」曼寧說。
  
  盧太悄然退下。
  
  飯桌上,大家都很沉默,只有江心月在那兒不停的討好這個,巴結那個。
  
  傳宗注意到,她對家傑的眼光特別柔和,這跟家傑是她一手代大的很有關係。也許她並不自覺,,然感情確真。
  
  「傳宗,」她不再叫他殷少爺,「等會兒我們—起走,至少我可以送你到地鐵站。」
  
  傳宗下意識的皺眉,想拒絕又說不出口。
  
  「我留傳宗有事討論,」希仁說,「你自己先回去。」
  
  江心月看傳宗一眼,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什麼。
  
  「有次我在街上看見你和一個斯文的女孩子在—起,她是甚麼人?」她問。
  
  「那是傳宗的未婚妻。」曼寧淡淡地代他回答。
  
  江心月愕然。
  
  她以為抓到傳宗的秘密。
  
  「啊——看我多蠢,一直誤會傳宗是家儀的男朋友。是我錯,是我錯。」她誇張地說。
  
  沒有人理會她。
  
  她望定傳宗還是不放鬆。
  
  「冬姨是你甚麼人?」
  
  「你認識冬姨?」傳宗反問。
  
  「不是盧太新來的助手嗎?」江心月一副無邪狀,「他們說你介紹的。
  
  「冬姨是助養我的人,我當她是我的母親。」傳宗吸了一口氣,意識到江心月是針對他而來。
  
  「原來是這樣。」她作恍然狀。誰都看得出她只不過在作狀。
  
  「冬姨為甚麼是啞的?」
  
  「天生如此。」曼寧不高興的說,「讓傳宗吃點東西,他們還要開會。」
  
  江心月果然沉默下來,她對曼寧還是頗為忌憚的。
  
  晚飯後,她辭別了,家傑也有約外出,他們倆倒是一起走。傳宗留下來,希仁並沒找他開會。
  
  在曼寧和希仁上樓後,他又到冬姨的臥室,
  
  冬姨怔怔的坐在床上不知想甚麼,旁邊桌上有一盤飯菜,動也沒動過。
  
  看見傳宗她很意外,用手語問:「還沒走?」
  
  「顧太留我吃晚飯。又碰到江心月。」
  
  一提到「江心月」三個字,冬姨臉上沒有甚麼表情,眼眸中的顏色卻—一深了。
  
  傳宗十分仔細才注意到的。
  
  「你以前認識她們,是不是?」
  
  冬姨點頭。
  
  傳宗忍不住笑,冬姨以前替顧家或江心月工作過,怎會不認識——他呆怔一下,為甚麼顧氏夫婦和江心月不認得她?
  
  他的眼光變得迷惑起來。
  
  冬姨並沒有理會他,逕自想著心事。
  
  「如果你不喜歡,我隨時接你走,住在我家,我養你,你可以不工作的。」傳宗認真地說。
  
  冬姨搖搖頭,再搖搖頭,眼光變得堅定。
  
  她表示在顧家很好,她喜歡曼寧,她願意留在這兒。
  
  「如果不舒服,隨時找我,你一定要當我是自己人,讓我照顧你。」
  
  冬姨握著他的手,眼睛又濕潤起來。
  
  她用手語問傳宗,顧氏夫婦是否很喜歡你?傳宗點點頭,不明白為甚麼問這事。
  
  她又問:
  
  「家傑呢?」
  
  「他也對我很好。你發覺沒有?他和父母之間彷彿有什麼誤會。」
  
  冬姨呆怔一下,用心的思索著。
  
  然後她搖頭,表示不知道。
  
  「顧太說家傑不很親他們夫婦。」
  
  冬嬈只是怔怔的望著他,不再說話。
  
  來到顧家,傳宗發現冬姨變了,好像有滿腹心事和憂慮,又變得怪怪的,神秘兮兮。
  
  「我回去了,明天給你電話。」
  
  冬姨點點頭,讓他離開。
  
  一路上他都在想,曼寧、江心月都對他的身世,對他的過去很有興趣,這有關係嗎?
  
  他已表明下會是顧家女婿。
  
  他把這事告訴嘉文,並說:
  
  「顧太太希望我帶你去見她。」
  
  「為甚麼要把我說出來?」她問。
  
  「我喜歡光明磊落。」他回答。
  
  日子還是一樣的過,人與人之間表面上關係不變,實際上卻有著微妙的變化。
  
  因為傳宗對曼寧的坦白,嘉文對他更有信心,更好。傳宗的心也定下來,和顧家交往就心無芥蒂了。希仁真的很重用他,許多原本分派給家傑做的事也交給他做,他肩上的責任便更重了。
  
  家傑仍把私人賬目全交給他,然他卻發現除了那神秘戶口之外,還有些莫名其秒的錢流出去。
  
  那些數目頗大,幾百萬、一千萬的,沒有註明來龍去脈。
  
  他問過家傑的秘書阿欣,她只說:
  
  「照著上面註明的那種符號寫,符號是小顧先生的密碼,只有他自己懂。」密碼?又不是間諜。
  
  聖誕快到,曼寧把機票交給傳宗。
  
  「你去預備雪褸、長羽絨褸,波士頓那兒很冷很冷,常常是零下幾度。」她吩附。
  
  曼寧十分關心,甚至在生活的小節上。
  
  下班的時候,家傑突然打電話找他。
  
  「我在文華『小丑』,下班你立刻來。」
  
  當然是重要的事才這麼急,他匆匆趕至。家傑著在那兒,臉色不佳。「傳宗,你要幫我調一店頭寸。」(「頭寸」就是上海人口中的錢。)
  
  「我?」傳宗呆怔一下,他哪有能力?
  
  「我是指——公司的。」他不再氣定神閒,「我有急用,明天。」
  
  「我能怎麼做?」傳宗完全不懂。
  
  「我自己權限內所能調動的全用上了,你還兼管財務,你查看能有多少錢?」
  
  「那是公司的流動資金。」傳宗嚇了一跳
  
  「我只用三兩天,立刻歸還。」家傑下意識的抹抹額頭,並沒有汗。「公司最近並沒有大筆錢要支出。」
  
  「要問顧老先生嗎?」
  
  「問他,那我何必要你幫忙?」家傑提高聲音,有點不高興,「或者——只要流動資金的三分二或一半。」
  
  傳宗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他極為難。
  
  「你要的這麼急,為什麼?」他忍不住問。
  
  「生意。」家傑簡單的答,「快回公司查看有多少,打電話告訴我,我在這兒等你。」
  
  傳宗很猶豫,卻被家傑趕著走。
  
  他查看了流動資金的數目,並不太多,只有三千多萬。只是——即使一半,也是他個人負不起的責任。
  
  不告訴希仁而萬一出了岔子,他怎辦?
  
  家傑的電話追來。
  
  「怎樣?有多少?」
  
  他完全不給傳宗思考的餘地。
  
  他照實說出,家傑要一半。
  
  家傑很聰明,那是傳宗一個人簽字就可以動用的數目。
  
  「你——也簽個字,好嗎?」傳宗要求。
  
  「信不過我?說過最多三天還,反正是顧家的錢,我不想老頭子知道而已。」
  
  家傑的語氣越來越不友善,不過,傳宗想一想,他說得也對,反正是顧家的錢。
  
  他答應了。
  
  這三天裡,傳宗把深深的不安放在心底,不敢露出半點神色。他已陷在公司和家傑之間,不知道能否洗脫關係。
  
  家傑一直在忙,這三天他總守在公司,哪兒都不去,若無其事似的。
  
  平靜的三天過去了。
  
  家傑面有喜色的匆匆走進傳宗的辦公室。
  
  「辦妥了。錢已回到公司的賬戶,」他低聲說,並遞上一個信封。「這是你的。」
  
  傳宗拆開信封。
  
  看見一張五十萬元的支票,他臉色立刻就變了。
  
  「我不能接受。」他認真的。
  
  「有錢大家賺,跟我沒壞處。」家傑拍著他的肩,「這一手我賺了三百萬,這是小意思,以後還有更精采的。」
  
  「家傑—-」
  
  「收著。我們是兄弟嘛。」
  
  說完這句話,家傑又匆匆離開,頭也下回。
  
  看著支票,想著「兄弟」這兩個字,傳宗苦笑。
  
  這就拖他下水了?
  
  不行。
  
  家傑這種「私幫」生意表面上沒違法,暫時挪用幾天他父親的錢,然站在傳宗的立場上,他已不忠於職守。
  
  從來沒想過會惹上這種事,他極不願做,看來他已脫不了身。
  
  他該怎麼辦?
  
  一定要想出一個法子,一定。
  
  他不敢告訴這事給任何人,包括嘉文。他苦惱地日夜思索,唯一的方法——他離開。
  
  是。心中舒坦了。他不是顧家的人,不用擔這關係,他不信離開顧氏後找不到工作。
  
  私底下他開始寄出求職信。
  
  他很清楚,留在顧氏,他擺脫不了家傑。
  
  他沒有兌現那張五十萬的支票。
  
  聖誕節到了,他整裝待發,陪曼寧赴美是不會改變的。
  
  他不急。
  
  聖誕並非求職的好時間,大多數人留守原位,等待年終雙糧或花紅。他的新工作必定要等到明年才開始。
  
  他們坐的是頭等艙,對傳宗來說,這又是全新的經驗。
  
  不停送上小食、水果、酒、點心等,雖然服侍周到,但全沒有休息的時候,令他不習慣。
  
  曼寧一坐上飛機就緊張,出奇的緊張。
  
  「我對飛機沒有安全戚,」她苦笑,「等於把生命交在別人手上。」
  
  「其實飛機很安全,汽車的出事率更高。」
  
  「有你陪著我,總覺得安心很多,」曼寧真心說,「這是無法解釋的。」
  
  到達紐約後,她再也不肯坐飛機。
  
  「有其他交通工具可到那地方的,寧願辛苦點也不再坐飛機。」
  
  在紐約少見的勞斯萊斯把他們送往波士頓,家儀歡天喜地的在門外迎接他們。
  
  「媽咪。」小女孩緊抱著母親,然後悄悄地轉過來一個笑臉,「傳宗。」
  
  再見家儀,他心中再無芥蒂。
  
  他已經在她父母前坦認嘉文的事。
  
  「你好像長高了一點。」他說。
  
  「讓我看看。」曼寧捧著家儀的小臉,親愛之情溢於言表。「嗯,好像也長大些。」
  
  母女之間親密得很,又摟又抱又親又惜的,跟曼寧和家傑之間不同。
  
  難怪曼寧說家傑不親近她。
  
  「媽咪,你用甚麼方法令傳宗來?」
  
  「我請他陪我。」
  
  「其實應該請嘉文一起來,在聖誕節拆散他們是很殘忍的事。」家儀真誠的說。
  
  傳宗的瞼居然漲紅了,這充滿陽光的莢俊男子竟害羞起來。
  
  「我們獨立慣了,各人有自己的生活與朋友,並不常常在一起。」
  
  「想過甚麼時候結婚嗎?」
  
  從家儀口中說出來的,又是一個敏感又尷尬的問題。
  
  「沒有,嘉文說心理準備不足。」
  
  曼寧越看他越喜歡,不止一次的想,他若是自己的兒子就好了。當然不可能,連女婿的希望也落空,她真的感到失望。
  
  她真心喜歡這忠厚、踏實、上進又善良的男孩子,目前社會已不多見這樣的人。
  
  傳宗該列入稀有動物保護類。
  
  在衛斯理小鎮住了一星期,每天都守在家裡。外面天氣太冷,還一連下了三天雪,積雪尺厚,根本也不能外出。
  
  屋於裡雖有暖氣,家儀還把壁爐的火升起,小屋裡顯得特別溫暖、溫馨。
  
  三個人好像一家人般親密相處。
  
  尤其曼寧,她對傳宗像對家儀一樣好,簡直就把他當作兒子般看待。
  
  留在衛斯理的最後一天,天已放晴。
  
  家儀開車帶他們到購物中心。
  
  波士頓城裡城外,家家戶戶的前院子都佈置了聖誕燈飾。樹上、門前、屋頂都掛著各色燈泡,中間還有各種亮著燈的塑膠娃娃,聖誕節日的氣氛極濃。
  
  購物中心尤其漂亮,都是由專家設計,整個大堂全是金色,或全紅綠,或全是粉紅及雪白的裝飾,不但美輪美奐,簡直令人目不暇給,眼花繚亂。
  
  「香港中環和尖東的燈飾雖美,不及此地壯觀、特別,」曼寧說,「美國人把聖誕看得比過年更重要。」
  
  「看,即使是窮人的小房子,他們也願意花錢佈置燈飾,聖誕夜都再沒有錢吃火雞了。」家儀也說。
  
  「我們雖被雪困在家中,我們也吃了燒雞。」曼寧安慰女兒。
  
  「不如今夜我補請你們過聖誕夜?」傳宗說。
  
  「好啊!」家儀跳起來,「太好了。」
  
  「由我來請——」曼寧搶著。
  
  「請給我一個機會。」傳宗由衷的望著她。
  
  一星期的相處,他們更熟悉、更瞭解、更親切。
  
  「讓我請你們。」
  
  「好。」曼寧笑起來。很自然的,心裡感到一份溫暖,她完全瞭解傳宗的心意。
  
  「那我挑一家波士頓最貴的餐廳。」家儀說。
  
  「家儀?」曼寧當真的制止。
  
  「媽咪幫你不幫我,我吃醋。」她叫。
  
  「就去那家最貴的,只要家儀喜歡。」傳宗全不介意的笑。
  
  「把小丫頭寵壞了。」曼寧笑著看看女兒一眼。
  
  在波士頓最貴的餐館進食,水準也並不那麼好,美國人對食物遠不如中國人講究。
  
  家儀興高采烈,她當然是為人而非為食物。
  
  曼寧,傳宗——她極自然的把他算上,令她有種幸福的感覺。
  
  「你們能留在這兒就好了。」她感歎。
  
  「讀完書後,你回去不是一樣嗎?」
  
  「太長遠的事。」她低歎,「要念完博上學位,簡直就不敢想。傳宗,我不念博士,好不好?」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或有能力讀到博士學位,別放棄機會,若覺吃力便不必勉強。」
  
  「那是甚麼意思?鼓勵或是同意?」
  
  「隨自己意願做事最開心。」他說。
  
  「媽咪,你說呢?」家儀再問。
  
  「隨便你。」曼寧也是同一態度,「無論你選擇哪樣,我們都開心。」
  
  「答了等於沒答,「
  
  「傳宗說的話很對,勉強你做事你一定不高興,家儀,媽咪只要你快樂。」
  
  家儀一把抱住曼寧,緊緊的。
  
  「謝謝你帶來最快樂的聖誕節。」
  
  他們還到最大的百貨公司逛了一圈才回家。
  
  接送他們的勞斯萊斯司機打電話來報告啟程的時間,一下子把離愁別緒牽引起來。
  
  「我捨不得你們走。」家儀眼圈紅紅。
  
  「孩子,我會再來。」曼寧也捨不得,她輕輕的摟著家儀。
  
  「你最怕坐飛機,你不會再來——不如不走,多住一個月?」家儀充滿小女孩心態。
  
  「爸爸會不高興的,」曼寧凝望著她,「我又不想影響你讀書。復活節再來,我保證。」
  
  「他呢?」家儀把視線轉向傳宗。
  
  她對他始終有著微妙難明的感情。
  
  也許不一定是愛情,但她希望他在身邊,在四周,喜歡見到他,接近他。
  
  「如果有時間,我會再來。」
  
  「復活節你也陪媽媽,好不好?」
  
  他看見母女倆都以企盼的眼光望著他,感情極真摯。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
  
  「太好了,太好了。」家儀跳起來拍手,「復活節的時候,我們開車去尼加拉瀑布玩。」
  
  「你不想復活節回香港嗎?」
  
  「那時候正要考試,而且暑假也會回去!」家儀猶豫了一會,終於說,「我也邀請嘉文來。」
  
  「謝謝。」傳宗感動。
  
  善良可愛的家儀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臨別的前一夜,誰都未能入睡,大家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到很晚。直至家儀的眼皮都睜不開時,才各自就寢。
  
  傳宗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這一星期的平靜日子,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感覺,他第一次享受到「家」的溫暖,那只不過是靜靜的、安詳的、平淡的、自然的過日子,就令人的心像被熨斗熨過似的,那麼順貼喜悅。
  
  家,他一直所嚮往的,將來他和嘉文的家是否就像這般?
  
  他期望著。
  
  在回程飛機上,曼寧挪出一份禮物。
  
  「送給你的。」她微笑。
  
  「這——怎麼好?無功不受祿。」他驚喜卻又不好意思接受。
  
  「看看。希望你喜歡。」她說打開包裝精緻的盒子,看見裡面是本燙金真皮封面的中英對照聖經,他抬起喜悅的眼睛,怎樣的一份禮物?
  
  他完全能感受到曼寧的心意,那種不屬世俗而是精神上的。
  
  「謝謝。」他激動得有點哽咽。她對他就像母親對待兒子般。
  
  「若喜歡就別說謝。」她把溫暖纖細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這是一種緣分。」
  
  就是緣分,把他們放在一起,令陌生的他們在短短的時間裡,有一這種似乎是親情的感情,誰說不是緣分呢?
  
  回到香港,剛進家門,他又接到家傑的電話。家傑的語氣跟上次一樣急切,「能回公司一趟嗎?我有急事待商。」
  
  已快到下班時間,他連電話都來不及打給嘉文,又匆忙的趕回公司。
  
  旅行的輕鬆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他又感覺到家傑給他巨大的壓力。
  
  公司的同事都紛紛下班離開,看見他的都覺得很意外,他們這樣說:
  
  「這時候還回來?」
  
  他迅速趕到家傑的辦公室。
  
  「又要動用你可調動的數目,這次無論你那兒有多少,我都要全部。」家傑開門見山。
  
  「萬一明天公司要用錢呢?」他不得不提出警告。
  
  「再想別的法子。」家傑臉色極壞,「這星期不知為甚麼,頭頭碰著黑,萬事不順。你立刻開支票,我要漏夜交給對方。」
  
  「我怕——負不了這麼大的責任。」
  
  「這麼大個人,幾千萬算得上甚麼?做大事賺大錢就要冒大風險,這道理你一定要懂。」
  
  「可是這些錢並不屬於我。」
  
  「老頭子不會查賬的。」家傑已極不耐煩,「快,我趕時間。」
  
  傳宗知道無法拒絕,最後堅持留下五百萬現款讓公司周轉。
  
  家傑挪走四千萬。
  
  傳宗非常不安,即使跟嘉文一起共進晚餐的時候,也不能展開眉頭。
  
  「你有心事?旅行不愉快?」嘉文問。
  
  她善解人意,又能察顏觀色。
  
  「旅行很好,她們還邀你復活節時一起去,一定會更開心。」
  
  「我?」嘉文指著自己笑,「終於可以見人?」
  
  「不要這樣說,我很慚愧。」
  
  「你眉頭展不開。」
  
  「又回來面對工作,難收拾玩散了的心。」他胡亂的敷衍著。
  
  「聖誕夜我隨朋友參加一個派對,很好玩。」她想令氣氛好些。
  
  「有沒有艷遇?」他故作開朗。
  
  「有也接受不來。現在流行一夜情,我受不了這種刺激。」
  
  「嘉文——」他猶豫著。
  
  「我已開始另找工作,你認為怎樣?」
  
  「為甚麼?」她收斂笑臉,「做得好好的。」
  
  「也說不出更確切的原因。也許他們對我太好;也許我有太大的壓力,不知道。我壓力極大,人變得神經質的不安。」
  
  「有這樣的事?」她望著他。「在外面,你再找不到這樣的職位,這樣的薪水。」
  
  「你不覺得我本沒資格坐這高位,拿這麼高的薪水嗎?」他反問。
  
  她認真的思索一陣。
  
  「我沒有深思,抱歉。也許你對,不過香港人只看錢,連我都幾乎下能例外,忽略了其他因素。」
  
  其他因素,他苦笑。
  
  「你不反對?」
  
  「不。工作要開心,我希望你快樂。」
  
  曼寧對家儀也這麼說,對不對?這話裡包括太多愛與關懷。
  
  「有你伴著我,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他由衷的緊握她的手。
  
  早上回公司,希仁來召。
  
  傳宗作賊心虛,又以為東窗事發,尤其看到希仁的面色很不開朗。
  
  他慚愧的半垂著頭,不敢面對希仁。
  
  「曼寧說旅途愉快,是吧?」希仁這樣開始說話,「我很感激你陪她,她難得這麼開心。」
  
  「你們給我機會免費旅行,增加見識,我該道謝才是。」
  
  希仁輕咳一聲,彷彿有甚麼難以啟齒之語。
  
  傳宗暗叫「完了」,想不到昨夜的事會這麼快就被揭發。
  
  他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
  
  「黃振東,你認識的,是嗎?」希仁終於說。
  
  傳宗愕然地抬頭,說:
  
  「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他是振東集團的老闆,昨夜我們曾通過電話。」希仁直視他。
  
  振東集團——傳宗記起了,那是他曾寄出求職信的公司。
  
  「我——」他面紅耳赤,不知該說甚麼。
  
  「振東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希仁歎氣,「他說收到你的求職信。」
  
  傳宗垂下頭,不能言語。
  
  「傳宗,你——在公司有甚麼困難?」
  
  他不說「有甚麼不滿」而說「有甚麼困難」,他始終愛惜傳宗如一。
  
  「沒——有。」傳宗說得好困難。
  
  「那為甚麼想離開?」希仁溫和關心的問,「我們公司不能滿足你的要求?」
  
  「不不,完全不是。」他急壞了。
  
  家傑的事又萬萬不能說出來,否則他更是兩方不討好,他只好說:
  
  「我只是想——想出去學多些東西。」
  
  希仁點點頭,滿臉失望。
  
  「其實你想走,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有足夠理由我絕對放你走,但是——現在我有些傷心,昨夜再反省一下,我是否對你不夠好?」
  
  傳宗慚愧得想去死,顧氏夫婦仁至義盡,下能再好了,他走——但不能說出理由。
  
  「我只是個普通職員,蒙你看得起,做到今天的位置。但——我實在擔當不起,自覺能力有限,我——受不起這份壓力。」
  
  希仁十分意外,這是理由嗎?
  
  「年輕人要經得起考驗和挑戰,你看來應是這種人。」
  
  「是你看得起我,內心裡——我懦弱。」他低下頭。這樣說雖傷自己,但不破壞他們顧氏父子感情,他覺得做得對。「你們對我越好,我越怕得要命。」
  
  希仁用懷疑的眼光一直望著他,半信半疑。傳宗是他說的那種人嗎?現代年輕人求職時有三分料說成十分,哪有人會貶低自己?
  
  「振東跟我說,我若放手,他一定要你這個人才,我這裡出去的人,他很有信心。」希仁吸一口氣,「傳宗,你需要再考慮嗎?」
  
  「我——有自己的理由,」他硬著心腸,「不方便說,但——顧先生,我問心無愧,希望你能諒解。」
  
  「我明白,」希仁無奈搖頭,「你執意要走,我絕對放行。只是捨我這兒副總經理兼管會計財務,而到振東做個會計經理,我不懂你心真想甚麼。」
  
  「我——只希望你諒解,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但不是現在。」
  
  「你有難言之隱?」
  
  「也——不算。」他有了警惕,不能把家傑的事講出來。「你已有最好的接班人。」
  
  「是。家傑很能幹,但——也許太能幹了。」
  
  中間有段短暫的沉默。
  
  「曼寧若知道這事,一定很不開心,一定以為我這老頭子虧待了你。」
  
  「不不不,此後,如果可以,我還是你們的朋友,我仍願意復活節時陪顧太去波上頓。「他激動的說。
  
  「謝謝。不過——那會完全下同了。」希仁頗曦噓,「還記得當日你求職的情形,想不到——人生真是聚散無常。」
  
  「顧先生——」他幾乎想衝口而說出秘密來。
  
  「把你的苦衷放在心裡,」希仁極有長者風範,「人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
  
  「謝謝你的知遇之恩。」他的喉間又有點哽塞,他感情太豐富,「能得到你與顧太太這樣待我,此生無憾。」
  
  「甚麼時候走?」
  
  「還沒見過振東的人,總得一個月通知。」
  
  「以後仍歡迎你來我們家,還有冬姨,就讓她安心的在我們家養老吧。」
  
  「顧先生——」他再次激動。
  
  「不必再說了,」希仁伸出右手跟他重重的握一握,「我們仍是朋友,也歡迎你隨時回來工作。傳宗,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並不太老,是嗎?
  
  回到辦公室,傳宗難過得要命,只是這件事他也沒有辦法,他若留下,家傑這樣動用公司的流動資金事,始終會被揭發,而且說不定家傑會變本加厲,有更多的花樣和要求。
  
  他不能,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振東集團第二天就跟他聯絡,提出的條件比他要求的妤得多,不知道希仁跟他們說怎麼,他們甚看重他。
  
  傳宗正式遞上辭職信。
  
  家傑第一個衝進來找他。
  
  「為甚麼?因為我?」他問。很認真。
  
  「我實在負不起這責任,我很害怕。」
  
  「你——唉!你竟是這樣的一個人,我竟然看錯了你。」
  
  「你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為你工作的人,」傳宗由衷的,「我不能適應。」
  
  「不知道為甚麼,我還是喜歡你。」家傑歎一口氣,「我會在你離開之前歸還挪用的錢。」
  
  無論如何,家傑倒極守信用,四天之後,四千萬已靜靜的回到公司戶口裡。
  
  傳宗很懷疑,家傑到底用這些錢做甚麼?
  
  一個月後,他由顧氏轉進振東。
  
  工作比以前輕鬆,壓力也相對減少。對新工作,他勝任有餘。
  
  董事長黃振東曾召見他,好奇的問:
  
  「為甚麼放棄顧氏的厚酬高職?」
  
  他無法回答。在希仁面前可以貶低自己,現在卻不能對振東這麼說,振東不是顧希仁。
  
  幸好黃振東也不深究。傳宗再把自己全心投入工作。
  
  工作之餘,又有著說不出的失落。
  
  他掛念著顧家所有的人,那些人雖與他非親非故,卻有著難以解釋的感情。
  
  或者藉著探冬姨的機會而去看看他們?
  
  電話鈴響起,是很惶急的聲音。
  
  「傳宗,你快來,冬姨進了醫院,」曼寧的聲音,「在養和醫院。」
  
  由曼寧親自打來而不是盧太,而且進了醫院,傳宗嚇得一秒鐘也不敢耽誤,飛車奔至養和。
  
  曼寧站在走廊上等著。
  
  「傳宗!」她忘形的緊抓著他的手,「不知道怎麼回事,真的,但醫生說中毒。」
  
  中毒?怎麼可能?簡直不可思議。
  
  「告訴我詳情。」
  
  「今天早晨沒有見冬姨吃早餐,我讓盧太去看看她,誰知她全身發冷,臉更有點發青的,躺在那兒不省人事,我們立刻招救護車送她到醫院。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
  
  「昨夜有人看見她嗎?」
  
  「她曾替我整理床褥,那時是九點多鐘,完全沒事。」曼寧神色歉疚不安,
  
  「然後大家就寢,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危險嗎?」
  
  「不。中毒不算重,也發現得早。」曼寧說,「傳宗,對不起,競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一定會負上全責。」
  
  傳宗點點頭,不禁地懷疑起來。
  
  冬姨與顧家的關係一直神神秘秘,如今又發生中毒事件,是否頗不尋常?
  
  顧家上下那麼多人,為甚麼偏是冬姨?
  
  「昨夜她吃錯甚麼東西呢?」
  
  「應該沒有。冬姨的食物和所有人一樣。」曼寧思索著,「只是不知道半夜她是否起床吃了甚麼其他東西。」
  
  「是盧太最先發現她的?」
  
  「是。我讓盧太去看冬姨,盧太也在這兒陪著冬姨——要不要叫她來問話?」
  
  「不——不需要。」傳宗覺得事雖怪異,卻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顧家沒有人要害她。
  
  但是,怎可能莫名其妙的中毒?
  
  冬姨已醒過來,臉上的青灰色褪去,只顯得特別衰弱。
  
  盧太握著她的手,陪伴床畔。
  
  「謝謝,辛苦你了。」傳宗向她致謝。
  
  盧太搖搖頭微笑,沉默的退出病房。
  
  「冬姨,你覺得怎樣?」傳宗又關心又緊張,緊抓著冬姨的手。冬姨虛弱的搖頭,連做手勢也沒力。
  
  「你是否吃錯東西?」
  
  冬姨只是搖頭,感激的眼神卻在曼寧臉上。
  
  「你放心,我會找特別護士二十四小時看顧你,」曼寧柔聲說,「你沒事,很快會好。」
  
  冬姨微微抬手做個手勢,傳宗立刻對曼寧說:
  
  「她謝謝你,你對她太好。」
  
  「我只覺抱歉,竟在我們家中發生這樣的事,」曼寧歎息,「我會徹查。」
  
  「這是意外。」傳宗,「不必驚動太多,我們很不好意思。」
  
  他的口吻完全把冬姨當作自己人。
  
  冬姨握著他的手一緊,眼淚簌簌而流。
  
  「冬姨,冬姨,」他抱著她的肩,輕聲安慰,「出院後,我接你回家,讓我服侍你。」
  
  冬姨立刻搖頭,神情極堅決。
  
  「還是留在我們家好,我會讓盧太照顧她,你忘了自己是要上班的人。」
  
  冬姨的手輕拍傳宗,示意這樣的安排很好,他也不便再反對。
  
  曼寧離開後,傳宗整天陪著冬姨,她雖然一再示意他去上班,他卻寸步不離床畔。
  
  黃昏的時候,曼寧再到醫院。
  
  「醫生似在化驗她中的是甚麼毒,」地帶來了精心泡製的食物、水果和營養晶。「很快便會有結果。我也到冬姨房裡看過,床頭櫃上只有一個喝水的杯子,我把杯子也交給醫院化驗。」
  
  「謝謝你的安排。」傳宗無言感激,「有我在醫院就夠了,你下必再勞煩。」
  
  「反正我也是沒事做,」曼寧關懷的凝望他,「在振東工作習慣嗎?」
  
  「都是一樣工作,」他微笑,「很抱歉,我不能再為顧氏服務。」
  
  「人的聚敞不能勉強。」曼寧心胸廣闊,「人各有志,只是家儀怪她父親。」
  
  「我會親自向她解釋。」
  
  「那也不用,」她笑,「她復活節會回香港探望我們,她怕你請不到假。」
  
  「她也怕你勞累,她懂得體貼你。」傳宗說。
  
  「彷彿成熟了不少,」她開心的,提起家儀她總是這樣子。「你教了她很多。」
  
  「我自己都不懂人情世故,」他連忙搖頭,「完全幫不上忙。」
  
  沉睡的冬姨在床上移動一下。
  
  「你醒了?」他立刻把視線轉向她,「昨夜,你半夜起身喝了甚麼?」
  
  冬姨有點茫茫然,彷彿完全聽不懂他說甚麼。
  
  「我是說昨夜你曾起床喝水嗎?」傳宗扶起她,「你喝過甚麼?」
  
  冬姨再搖頭,做了一個「記不得」的手勢。
  
  「昨夜的事怎麼記不得?」曼寧問。
  
  冬姨還是搖頭。
  
  「你不會無緣無故中毒,你床頭有個喝水的杯子。」曼寧再說。
  
  冬姨眼中掠過一陣奇怪——好像是恐懼的神色,然後不再作任何表示。
  
  曼寧再逗留一會就離開。
  
  傳宗把她帶來的燕窩粥餵給冬姨吃後,護士又來為冬姨量體溫,服侍她吃藥,就吩咐她要早睡。
  
  傳宗只好離開。
  
  「明天我再來。」他說。
  
  冬姨拉著他的手不放,做了一個很嚴厲的神情,禁止他再來。
  
  「你躺在醫院,不來也不能安心工作。」
  
  冬姨的神色更嚴肅、認真,她重複的做了兩次同樣的手勢。
  
  「你在做——一件大事?」傳宗看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又做著「我的事你不必懂」的動作。
  
  「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可隱瞞的事。」他有點無奈。
  
  冬姨發一陣呆,眼眶紅起來,用手憐愛的輕拍他的背脊,一陣溫馨流過,傳宗不再堅持。
  
  「我下班後來,還有嘉文。」
  
  她終於點頭同意。
  
  他們深厚真摯的感情令彼此都願意為對方著想,又願意妥協一些事。
  
  「我急於知道你中的是甚麼毒。」他說,「顧家應該沒有人害你。」
  
  冬姨怔怔的望他一下,點點頭,再點點頭。
  
  冬姨三天之後出院,被接回顧家。醫生也驗出冬姨只下過暍了一些過期的牛奶,以致有不太嚴重的中毒情況。
  
  可是——冬姨是不喝牛奶的。
  
  傳宗到顧家看冬姨,當面提出這問題。
  
  她只淡然表示,當夜的事記不清。她去廚房中果汁暍,也許拿錯了牛奶,她記不起。
  
  傳宗只好放棄。
  
  過期的牛奶,這沒甚麼可疑的。
  
  尤其盧太太一再保證,以後她一定嚴格吩咐工人注意過期食物。
  
  這只是一場虛驚。
  
  在顧家豪宅裡永遠見不到家傑的影子,傳宗也不以為意。
  
  「最近見過家傑嗎?他到底在外面幹甚麼?」希仁這麼間。
  
  「他不回公司嗎?」傳宗意外。
  
  「永遠找不到他。」希仁似有難言之隱。
  
  「他——唉,也許太聰明。」
  
  「他一直努力工作。」傳宗說。
  
  「這點我不否認,可是——」希仁搖頭,「他太急躁,太急進。」
  
  「香港是個搶先行快的冒險樂園。」
  
  「不一定是樂園。」希仁輕歎,「成功不是俯首即拾的。」
  
  傳宗心虛,完全不敢提家傑的事。
  
  「你離開公司與他有關嗎?」希仁突然說。
  
  他嚇了一跳,希仁比他想像中更精明,是否早就看出家傑與他之間的矛盾?
  
  「沒有關係,他很照顧我。」他硬著頭皮。
  
  「有些人做事是不想有人照顧,是不是?」希仁笑,「他信自己的實力。」
  
  「也不能這麼不識好歹,只是——會有壓力,怕令人失望。」
  
  「我明白。」
  
  傳宗告辭。
  
  希仁送他出去,對他彷彿有種說不出的依依。
  
  「曼寧說冬姨已完全沒事,她會留意。」希仁隨口說。
  
  傳宗由衷地感激他。這對夫婦都把他的事放在心上,非親非故的,實在難得。
  
  他如常的上班工作休息,又回到以前平淡卻平靜的日子。
  
  雖然不再有多見世面的機會,不再有豐厚的額外收入,不再有工作以外的豪華享受——譬如搭頭等飛機,乘坐有司機的勞斯萊斯接送,但生活就是如此,就該如此,他不是天生含銀匙出生的人。
  
  午餐時間,家傑突然來電約他,他趕到文華的「小丑」,家傑已坐在那兒。
  
  家傑比以前消瘦,樣子憔悴,好像冬天未曾休息的模樣。
  
  「工作怎樣?」他問。
  
  「比以前輕鬆,很適合我。」傳宗答。
  
  「我——有麻煩。」家傑突然說。
  
  「生意上的?」傳宗關心。
  
  「生意上,生活上都不如意。」他看來很煩惱,用手指掃進頭髮。
  
  「顧老先生知道嗎?」
  
  「怎能讓他知道?他不會,我也不要他幫忙。」家傑的眼神並不集中,「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始終是你父親。」
  
  「他是好父親,是。那又怎樣?我們意見不合,看法也不一樣,他太古老了。
  
  現在做生意要衝,要冒險,要搶時間,還要講關係,會送紅包。他——唉!我跟他沒辦法合作。
  
  「以前你們一直合作得很好。」
  
  「那是以前,我還不懂做生意,凡事以他的意見為主。那時——」他停下來,換了口氣,「他一點也不瞭解我。」
  
  「自己人總好解釋。」
  
  「他相信你多於相信我。」
  
  「你誤會了,」傳宗很為難,他知道這是事實,但——該怎麼說,「他要我幫助你。」
  
  「你的離開是否不同意我的工作方式。」
  
  「也不是全部。」傳宗吸一口氣,「我不是老闆,不是挑大樑的人材。
  
  家傑望著他良久,失望的說:
  
  「不知道為甚麼在煩惱時總想到你,覺得你可以幫助我,至少替我分憂。
  
  「我——能幫你甚麼?」
  
  「不必了。我的煩惱你不瞭解,還是讓我自己想辦法,反正我的朋友不少。」家傑揮揮手,想揮走那絲——狼狽,是這兩個字嗎?他看來是有些狼狽,「你肯聽我發牢騷就行。」
  
  「家傑,如果太冒險的生意,我覺得還是收手的好。」
  
  「收手?」家傑苦笑,「但願我從未開始過。」
  
  「你到底在做甚麼?」傳宗忍不住問。
  
  沒有上司下屬的關係,他比較暢所欲言。
  
  「算了。」他又揮揮手,心不在焉,「但是——我沒有理由向老頭子屈服認錯。」
  
  家傑沒有說話,視線轉向很遠很遠的窗外。
  
  「或者,有一天你能幫我忙。」這是臨走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傳宗一直為這件事不安,他也不明白顧家的事總纏擾他,像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半夜,他突然從夢中驚醒,心怦怦亂跳,莫名的驚惶。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在靜夜中格外驚心動魄。
  
  「喂!」傳宗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抖。
  
  電話筒裡傳來一把帶哭泣的聲音,竟是曼寧。
  
  「冬姨從樓梯上昏倒,摔了下來。現在救傷車正送她去醫院,我立即會趕去——」
  
  傳宗再也聽不下去,扔開電話跳起來,胡亂的穿上衣服,立即奪門而出。
  
  老天爺,怎麼總有不幸的事發生在冬姨身上。
  
  醫院裡,冬姨仍在急症室,曼寧、希仁都焦慮的站在走廊上。
  
  「對不起,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曼寧對傳宗說,「做夢也想不到。」
  
  「這——可能是意外,她怎樣?」
  
  「還不知道,送來時她仍昏迷。」
  
  又是昏迷,上次中毒也是昏迷,對不?
  
  「半夜她怎會在樓上?」傳宗懷疑。
  
  「我們也不知道。」希仁皺著眉頭,「正熟睡,忽然聽到『砰鈴彭隆』的聲音,趕出來看,原來冬姨摔下樓。」
  
  「誰先發現她的?」傳宗再問。
  
  「大家,」曼寧說,一邊指著盧太太和一個菲籍女傭,「我們一起發現她的。」
  
  傳宗心中再懷疑卻也不敢也不好意思再問,莫非顧家大屋裡有人想害冬姨不成?
  
  但是冬姨為甚麼上樓?
  
  一個半小時後,知道冬姨除摔斷一條大腿骨外,並沒有甚麼大礙,明天若沒有腦震盪的現象則是不幸中的大幸。
  
  天快亮了,希仁夫婦帶著盧太及菲籍女傭回家,傳宗在那兒等待,他要看到冬姨醒來才能放心。
  
  當時當值的是位年輕的主診醫生。
  
  「傷者是你甚麼人?」他問。
  
  「可以說是母親。」傳宗答。
  
  年輕的醫生皺皺眉,這答案雖怪,但他卻沒有再追問。
  
  「有一個現象——我不能確定,」他慎重又認真的答,「傷者臉上口鼻部分,我彷彿聞到一陣哥羅芳氣味。」
  
  「哥羅芳?你為甚麼不檢查?」傳宗叫。
  
  「傷者傷的是大腿骨,要急救!」年輕醫生笑起來,「我們不是警察,更不是偵探。」
  
  「你真的聞到哥羅芳的味道?」
  
  醫生想一想,便笑。
  
  「我不能確定。但我對哥羅芳氣味是相當敏感的。」他離開走廊。
  
  傳宗獨自坐在走廊的座椅上。
  
  懷疑又加多一層,哥羅芳?那實在太古怪了。這是意外事件,又不是犯罪。
  
  但,哥羅芳,他記住了。冬姨醒來已是當天黃昏,她醒過來後,就強烈的表示傷口極痛。傳宗召來護士替她打了止痛針,她依然痛楚難當。
  
  「冬姨,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冬姨茫然以對。
  
  「半夜裡,你獨自一人跑到樓上做甚麼?」
  
  冬姨眉心微蹙,似乎自己也不相信。
  
  她終於搖搖頭。
  
  「但是你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受傷的。」
  
  冬姨努力回想,彷彿忘記了腿上的痛楚。
  
  最後的結果仍是:她不知道。
  
  「你盡量想想,到底發生甚麼事?」
  
  冬姨盡力的思索著,她用手語做出:我十點半鍾已上床休息;接著又表示:睡得很好,很安寧:再接著她表示:甚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為甚麼上樓,為甚麼掉下來,是這樣?」
  
  她認真的用力點頭。
  
  「那——醒來時你可曾嗅到甚麼不同於平時的味道?」
  
  「藥水味。」她做著手語。
  
  「不,還有沒有其他?」
  
  「好像有種甜甜、香香的味道——我不知道。」她再用手語表示。
  
  哥羅芳?那是真的了。有人用哥羅芳迷昏冬姨,然後帶她上樓,然後將她推下去——
  
  傳宗被自己的思想嚇壞了,可能是這樣嗎?
  
  沒有任何人有害她的原因、理由,也沒有人有這種可能性——
  
  苦惱又滿懷疑心的傳宗向嘉文傾訴。
  
  「怎麼說得像古老電影裡的故事。」嘉文忍不住笑,「難道害冬姨的目的是謀財害命?」
  
  「當然不是。但別笑,我想必定有一個陰謀。」
  
  「如有陰謀,對像該是顧氏夫婦,冬姨只不過是一位助理當家。」
  
  「不能再有這類似的事件發生。」
  
  「大概不會。我相信是意外。」嘉文拍拍他的手,「若不放心,接冬姨回家。」
  
  「她斷了大腿骨,接回家不方便。」
  
  「接到我家。」嘉文非常懂事又體貼,「讓媽媽照顧她。」
  
  「這是唯一的辦法,明天問問冬姨。」
  
  傳宗提出這請求後,冬姨還沒有表示任何意見時,曼寧已鄭重的拒絕。
  
  「別說你要上班不方便照顧,我們在事情未弄清之前,也不能讓冬姨離開。」
  
  「你也懷疑不是意外?」傳宗問。
  
  曼寧猶豫一會,慎重的表示。
  
  「目前一切保密,但——希仁已找人調查這兩件事。」曼寧搖頭,堅決地說,「希望你們甚麼也不用說、不用問,我們希望查出家裡到底出了甚麼事,到底有甚麼不妥。請保密。」
  
  「但是不能讓冬姨冒險。」
  
  「不會再有機會,我們已請專人二十四小時保護她。」
  
  曼寧覺得委屈,卻堅定的點頭。
  
  「我們顧家負全責。」
  
  「真抱歉。」傳宗知道自己說得太倔,尤其不該對他如子的曼寧這樣無禮,
  
  「我緊張又害怕。」
  
  「我瞭解你的心情。」曼寧眼圈紅起來,「看到冬姨痛得厲害,我也不安。」
  
  冬姨拉拉傳宗的衣角,做了連串手語。
  
  「你要我——搬到顧家陪你?」傳宗意外又為難,這怎麼行。
  
  冬姨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曼寧。
  
  「你想這樣,我們絕對不反對,傳宗永遠是我們顧家最歡迎的客人。」曼寧立刻說。
  
  「這——不方便。」他搖頭。
  
  「也是暫時權宜之計,冬姨好了,你可以立刻搬回家。」
  
  冬姨又拉他衣角,一再要求他答應。
  
  「好吧。」他答應得很勉強。
  
  他絕對不想搬到顧家住,雖然他喜歡他們一家人,卻又有說下出的、莫名其妙的抗拒感。
  
  也許顧家各人對他太好,好得變成一股壓力。
  
  冬姨在醫院住了三星期,讓大腿骨癒合後才出院,餘下要做的事是慢慢休養,進行一些物理治療。
  
  顧家極慷慨,為她請了一位物理治療師,天天上門替她治療,還讓菲籍女傭輪流扶她到花園漫步走動,務要地完全復原。
  
  傳宗也搬進顧家,被安排住在冬姨隔壁——原先管家盧太住的房間。
  
  盧太沒表示意見,傳宗卻不好意思,特別買了一條金項鏈送給她。
  
  住了幾天,他看不出甚麼所謂二十四小時的保護。要保護,總該有個人。
  
  盧太倒關心得很,有空總陪著冬姨聊天或曬太陽。傳宗由衷感激,他覺得對冬姨好,就等於對他好。
  
  夜裡傳宗服侍冬姨上床時,總在十點半左右。他自己每天要上班,也喜歡早睡。睡覺前他習慣暍一杯熱牛奶,書上說這樣會睡得穩些,熟些,舒服些。
  
  好像做了些夢,好像又是真實的情形,他夢見有黑影進了他的房間,然後從一面牆上隱去。
  
  睜開眼已是清晨,他定定的望著那幅牆,只不過是牆而已,沒有門,也沒有窗,不可能有人從那兒隱去。
  
  他忍不住失笑。
  
  他好像把自己陷入神秘故事之中。
  
  他約嘉文放工後見面,只有這段時間才有空,晚餐後他又得回顧家陪冬姨。幸好嘉文能體諒,她是個明理又理智的女性。
  
  他們打算在鏞記進晚餐。沿著斜坡而上,突然看見安澗街口有幾個男人在糾纏。安瀾街是他以前泊車的停車場,也是顧氏公司的,他下意識的多看兩眼。
  
  咦!在糾纏的人堆中彷彿有顧家傑,再想細看,家傑已被三名大漢推進汽車,汽車轉彎如飛而去。
  
  「拍戲嗎?」嘉文問。
  
  看慣了街上常常在拍警匪片,香港人早巳不受驚擾。拍戲而已,又不是真的。
  
  傳宗皺著眉頭看見疾駛而去的汽車,剛才他不是看花了眼?不會是家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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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回到顧家,看望過已復原得七七八八的冬姨,他忍不住問盧太:
  
  「家傑回來了嗎?」
  
  傳宗有種莫名的不安,剛才看見那糾纏著被大漢推進汽車的人是否家傑?
  
  希仁召他去書房聊天。希仁看來很疲乏,那種倦意不是身體的疲倦,而是來自深心。
  
  「顧先生——你不舒服?」他衝口而出。
  
  「沒有。」希仁撫弄眉心,「有一件事我到現在才弄明白。」
  
  傳宗望著他,從他眼裡看到悲哀,看到遺憾,看到惋惜。
  
  「我明白你為甚麼要離開顧氏。」他說。
  
  傳宗瞪堂結舌。
  
  「我讓會計師覆查公司裡所有數簿賬目,包括你和家傑的。」希仁輕輕搖頭,
  
  「很委屈你,傳宗。」
  
  傳宗心頭發熱,眼淚忍不住往上湧。希仁完全明白情理,完全不怪責他,他覺得以前所做的一切並沒有錯,委屈一點也值得。
  
  「你不想出賣家傑,卻又不想騙我。」希仁竟然真正瞭解一切,「走,是你唯一的路。」
  
  「顧先生!」
  
  「我明白你的心情,完全明白。只是你離開到現在仍是我最大的遺憾。」
  
  傳宗相當激動,他不知道該說甚麼,有甚麼比希仁的諒解、瞭解更好,更重要?
  
  「傳宗,你的個性太像我,我遺憾的是:你為甚麼不是我的兒子?」
  
  「我——我——」淚水已沖上眼眶,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控制。
  
  「回來,回來幫我。」希仁提出要求,「你知道,家傑另有發展,下午他已遞上辭職信。」
  
  「自己兒子不幫我也沒辦法,他嫌我太保守,阻擋了他的發展。」希仁唏噓,
  
  「讓他在外面碰碰釘,撞疼撞傷了便會回來。傳宗,目前我極需要你。」
  
  安瀾街口幾個大漢和家傑糾纏的鏡頭掠過眼前,他無法再令自己沉默下去。
  
  「晚餐時,我碰到家傑,他似被人推進一輛汽車帶走。」
  
  希仁緊緊的皺著眉心,想了一會。
  
  「可能是他的豬朋拘友。」他搖搖頭,「他做生意的意念、手法跟我不同,卻不致於與非法分子拉上關係。」
  
  「也許我看錯。」傳宗說。他已後悔說出令老人家擔心的話。「家傑——是否另有住處?我是說他並不常回來。」
  
  「是。他與一位女明星同居。」希仁淡淡的,「我請人查出來的。」
  
  「有電話嗎?可否試試看他在不在家?」
  
  希仁沉默的找出一張紙,交給傳宗。
  
  傳宗照上面的號碼撥通了電話,卻沒人接聽。
  
  長長的鈴聲單調得令人深感不安。
  
  「怎樣?」希仁坐直了身體。
  
  傳宗照實回答。
  
  希仁非常沉得住氣,他說:
  
  「不要自己嚇自己,明天再試。反正他夜遊的節目多的是。」
  
  傳宗將離開書房,希仁再加強語氣說:
  
  「回來幫我,傳宗。」
  
  這彷彿是道金牌,是命令,他有不能抗拒的感覺。但——就這樣回顧氏?怎樣對振東集團的人交待。
  
  半夜睡不穩,卻又有相類似的夢境,夢見似是而非的黑影飄然進房,隱入牆裡。
  
  連續發著相同的夢,這代表甚麼?
  
  在振東上班,心卻掛念顧氏,想著希仁要他回去幫忙的事,心緒一直不寧,直到下午接到希仁的電話。
  
  「請立刻來,發生意外。」
  
  傳宗來不及問:是否家傑出事,電話已收線,他只能請假,立刻趕過去。
  
  希仁的辦公室裡坐著兩個陌生人,經希仁介紹,原來是便裝警探。
  
  「有勒索電話來,要一億,他們已有家傑在手。」希仁深鎖眉頭。
  
  「你和顧家傑曾是同事,又曾同赴外國談生意,是好拍擋,我們想請你提供一點顧家傑在外面活動的情形,譬如朋友。」
  
  「我並不認識他任何朋友。」傳宗答。
  
  「請仔細想一想,回想以往每一個跟他在一起的細節,對救顧家傑很有幫助。」
  
  傳宗看希仁一眼。
  
  希仁眼中充滿了冀盼之色,父親始終心疼兒子。
  
  「實在是——私底下我對家傑的一切很陌生,除了工作,他從未介紹過他的朋友給我認識。」
  
  「他曾要你調用顧氏的流動資金?」
  
  「是。幾次。他都依時歸還。」
  
  「今天顧老先生才發覺,顧家傑辭職前已挪用公款七千多萬,並未歸還。」
  
  「我已離開顧氏多時。我很願意幫忙,只是所知有限。」傳宗說,「他只告訴過我所做的生意比較冒險,有投機成分。」
  
  兩位便裝警員互相看了一眼。
  
  「請相信傳宗的話。」希仁立刻說,「我對傳宗的信任比對家傑更甚。」
  
  「你們曾去紐約,結果談的那單生意並沒有成功。」
  
  「是。被人奪了先機。」傳宗電光火石的想起在酒店大堂電梯外碰到家傑的事。「生意談不成並不代表甚麼。」
  
  「我們只想請你講事實,不需要意見。」其中一位便裝警探說,「他那夜不曾返酒店?」
  
  「顧老先生說你昨日曾目睹有人擄走顧家傑?」
  
  傳宗把昨日所見再說一遍。
  
  「只是我站得遠,不能確定是否顧家傑。」
  
  「甚麼樣式的汽車?」
  
  「黑色。好像是平治。」傳宗補充,「純粹因為我好奇又懷疑,多看幾眼。」
  
  「肯定是?」
  
  「肯定是。」傳宗想一下再回答。
  
  兩位警探再問幾個問題,便告辭而去。
  
  「居然是真的。」傳宗說。
  
  「這孩子——該吃點苦頭。」希仁彷彿又愛又恨,「不知天高地厚。」
  
  「電話是怎麼回事?」
  
  「陌生的男人,說他們已捉到家傑,要一億港幣交換。」
  
  「沒有原因?理由?」
  
  「沒有。還叫我不許報警。」
  
  「怎能肯定家傑在他們手中?」
  
  「他們放了一段家傑的錄音。」希仁一邊思索一邊說,「勒索的那人並下凶神惡煞,頗斯文有禮,他限我們二十四小時回答,十天之內交款。」
  
  「他們怎麼會找上家傑的?」傳宗說,「城中更大的目標也不少。」
  
  「我也這麼想,」希仁提高了聲音,「那些人必然熟悉家傑的一切——所以警探懷疑他的朋友——啊!有法子。」
  
  他匆匆找出一個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了,他立刻說:「我是顧希仁,請立刻來一趙。」然後轉頭向傳宗解釋,「替我查家傑私生活的私家偵探,他跟了家傑四十多天,必定清楚他來往的朋友。」
  
  「要不要告訴警方?」
  
  「遲一步,」希仁猶豫一下,「我們自己先弄清楚再說。」
  
  他彷彿有甚麼顧忌。
  
  「這件事最好別告訴顧太。」傳宗突然想起,「我擔心她受不了。」
  
  希仁嘉許的點點頭,傳宗很周到。
  
  「我也這麼想,曼寧身體不好。」希仁突然握住他的手,「傳宗,還不肯回來幫我?」
  
  傳宗依稀看到他眼中淚光在閃,心靈大是震動,唯一的感覺是別讓對方失望。
  
  「我回來工作,只要你希望,我立刻回振東辭職。」他十分激動,一種從未有的感情在胸中激盪,他好像聽到一個父親的召喚。
  
  「我需要你,尤其在這個時候。」希仁張開雙手歡迎,
  
  傳宗遲疑一下,他有個想衝過去擁抱希仁的想法,卻被自己抑制了,他感情內斂,羞於表達。
  
  他只用力點點頭。
  
  回到振東,他立刻遞上辭職信。原本他不好意思開口,公司的人都對他甚好,但希仁的召喚——他覺得必然粉身碎骨才能報知遇之恩。
  
  振東的總經理在下班前見他。
  
  「剛接到希仁的電話又看到你的辭職信,大家幾十年老朋友當然放人,不過,傳宗,振東的大門隨時為你而開,我們都喜歡你。」
  
  於是在大家同意之下,第二天傳宗已回到顧氏上班。重回舊地,表面上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心理上,他已覺人事全非。
  
  早上,希仁帶同他一起回顧氏,由希仁親自宣佈傳宗接替家傑的位置,當總經理。
  
  大家都意外愕然,為甚麼不用自己兒子?這才傳開家傑已辭職的沽息。
  
  坐在家傑的辦公室,傳宗千頭百緒不知該從哪裡整理。秘書阿欣——就是家傑以前重用的那個,帶著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進來。
  
  「江心月?她來做甚麼?」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江心月臉色不好,—絲笑容也沒有。
  
  「什麼事?我並不知道。」
  
  「我今天重回顧氏上班,家傑已向顧老先生辭職,其他的事我不清楚。」
  
  「家傑辭職?他瘋了嗎?這是他自己的公司,為什麼要辭職。」江心月叫起來。
  
  「是。才多久呢?你已坐上家傑的位置。」她笑起來,「而家傑是個傻兒子,竟向自己的父親辭職。」
  
  「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江心月再看他一眼,一言不發的離開。
  
  傳宗找來阿欣,算是他的秘書了。
  
  「下次有人要見我,請先通傳,不能隨便帶人進來。」他說。
  
  「但是江女七一直都不必通傳,顧家傑先生隨時見她,她是顧家的人。」阿欣說。
  
  「我並非顧家的人。」傳宗堅持。
  
  阿欣意外的望著他一會,點頭離去。
  
  傳宗有點煩,一回來就遇到這樣的事,心中很不愉快,他有個預感,他不能順利工作。
  
  江心月很針對他,認為他搶了家傑的位置。
  
  接著又接到家儀的電話。
  
  「我剛做完功課,快十二點就上床休息。」她愉快動人的聲音,「媽媽告訴我你已回公司,太好了。」
  
  「決定得很倉促,但我希望做得到。」
  
  「絕對可以,我們全家歡迎你。」
  
  「你認不認識家傑的朋友?」
  
  「為甚麼?」她杲怔一下,「我從未見過他的朋友,他從不帶朋友回家——為甚麼?」
  
  「隨便問問,沒事。」
  
  「嘉文好嗎?我復活節回來,你一定要帶我見她,我們一定相處得好。」
  
  「我相信會。」傳宗的心情開朗起來,他幾乎忘了還有個陽光女孩顧家儀,「一定會。」
  
  「想請問一件事,媽媽最近是否身體不好,講話時有氣無力的。」
  
  「沒有,我每天見到她,她很好。」
  
  「你為甚麼搬到我們家住?」
  
  「冬姨身體下好——哎,我是說冬姨出了點意外,摔斷了腿,我去陪她,暫時的。」
  
  「怎麼會?家裡——是不是有事?我發覺每個人講話都怪怪的。」
  
  「不要敏感,能有甚麼事呢?」傳宗很難招架,他一直在說謊話,「相信我。」
  
  「我相信你。」開朗的笑聲又回來,「你說沒事就一定沒事。」
  
  突然之間,傳宗就覺得有了負擔,有很大的壓力,他已介入顧家的事太深,每個人對他都有指望,包括江心月的針對,他再回顧氏,是否錯了?
  
  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從頭到尾看一次會計師覆查的賬目和數簿,的確是,家傑挪用了七千多萬流動資金已超過一個月,甚麼生意梆得他那麼緊?那麼死?只有辭職離開才能解決問題?
  
  他們父子之間難道全無商量的餘地?若家傑開口,希仁會拒絕援手嗎?希仁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而且——照理說,平日區區幾千萬應該難不到家傑,他任何生意上的朋友都可周轉。這七千多萬隻是冰山一角?
  
  希仁的內線電話過來,他很緊張的說:
  
  「對方又有電話來,我沒有肯定答應,等待警方的佈置。」
  
  「警方答應妥協,付款?」
  
  「他們希望我繼續拖延,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確保家傑的安全。」
  
  「對方威脅?」
  
  「還算客氣。」
  
  辦公室門被打開,怒容滿面的江心月衝進來,阿欣欲阻無從,只無奈的站在一旁。
  
  傳宗匆匆收線,沉著臉面對江心月。
  
  「我不認為還有甚麼事能幫你。」他說。
  
  「家傑去了哪裡?為甚麼瞞我?」江心月的緊張惶急不是裝出來的。
  
  「對不起,關於家傑的事最好間顧老先生,我完全不知情。」
  
  「我已四十八小時找不到他,他並末離開香港,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面對江心月,他無端的煩躁起來,再沒有比她更不講理的女人。
  
  「說謊。你一定知道。你們在幹甚麼?逼他辭職又失蹤,一定有內情。」
  
  「內情只有顧老先生知道。」
  
  「你比誰都陰險,目前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江心月突然變臉,「你用甚麼方法逼走家傑?你說,我——跟你決不罷休。」
  
  傳宗啼笑皆非,這女人一定瘋了,怎麼無理取鬧成如此這般?
  
  「請安靜,我在上班。」他不得不提出警告,「你該找有關的人,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是你——就是你,是你害的。」江心月的手指幾乎指到他的鼻尖。「我不會放過你。」
  
  「請別胡鬧。」他不得不再提出警告,「你擾亂我工作,我可以叫警衛帶你走。」
  
  「你敢。」江心月悍然瞪著他,那眼光竟帶有恨意。恨?怎麼生出來的?「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阿欣!」傳宗大聲叫,「請帶江女士出去。」
  
  「我不走。你不講出真相我不走。」她鐵青著臉端坐著不動。「誰敢碰我一根汗毛?」
  
  傳宗做個手勢,阿欣聰明的會意,轉身離開,兩分鐘之後帶來希仁。
  
  希仁看見江心月後,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他的聲音又冷又嚴。
  
  「你來做甚麼?誰說你可以隨便闖上來?」希仁毫不客氣地直斥她。
  
  「哎!—大哥。」江心月臉上立刻擠出笑容,變得真快,「我是來看家傑的。」
  
  「你可以到家裡看家傑,不許再來公司,更不許騷擾傳宗。」希仁瞪著江心月,絕對威嚴的說,「這不是讓你搗亂的地方。」
  
  「大哥,家傑他—-」她委屈的。
  
  「回家去,立刻。」希仁拂袖而去。
  
  江心月呆在那兒,她沒想到希仁完全不給她面子。她陰森的瞥了傳宗一眼,又把視線轉到阿欣身上,然後頓足怒憤含怨而去。
  
  「吩咐警衛,下次別讓她進來。」傳宗透了一口氣。
  
  被江心月這麼莫名其妙的吵了兩次,他的情緒無論如何也好下起來。
  
  江心月對家傑的去留這麼緊張、這麼著急,她到底是為甚麼?
  
  希仁去而復返。
  
  「以前你認識江心月?」他懷疑的問。
  
  「從未見過。」
  
  「她——彷彿針對你。」希仁思索,「難道她知道家傑出事?」
  
  「無法猜測。」傳宗苦笑,「她今天已來過兩次,目的何在我完全不明白。」
  
  希仁想一想,轉身叫:
  
  「阿欣,進來。」
  
  他搖搖頭,問這個機伶的秘書。
  
  「江心月常來找家傑?」
  
  「是。」阿欣面對希仁有點膽怯,「江心月來時是不必通傳的。」
  
  「她來這裡做甚麼?」
  
  「她——」阿欣看傳宗一眼,「她總是要錢,總經理每次都給她支票。」
  
  「你經手的?」
  
  「是——哎,是。」阿欣神色猶豫,「不過那都是總經理的私人戶口。」
  
  傳宗突然想起家傑要他整理賬目時常有不註明的支出,總是二十萬、三十萬,他曾經以為是給女明星的。
  
  「你負責管理家傑的私人賬目?」希仁問。
  
  「是——」阿欣的臉色越來越壞,「不過有一段時候全是殷先生管的。」
  
  「傳宗,你也經手?」希仁意外。
  
  「我替他整理過一些數簿。」傳宗坦然,「是家傑的私下要求。」
  
  希仁皺著眉,思索了一會。
  
  「隨我回辦公室。」他領先出去。
  
  傳宗完全不擔心,他從未做過虧心事。
  
  轉身離開之際,他看見阿欣臉上有一絲奇怪的笑容。
  
  阿欣為甚麼笑?
  
  「告訴我,你還為家傑做了些甚麼?」希仁在他的辦公室問。
  
  「除了你知道的,再沒有其他。」傳宗說,「他的私人賬目很亂,要很費精神才理妥。」
  
  「有甚麼來往不明的數目?」
  
  「只有江心月的一筆沒有註明。」
  
  「奇怪,家傑為甚麼要常常給她錢。」希仁喃喃自語。
  
  「是她帶大家傑,可能有特別的感情。」
  
  警方有電話來,要希仁答應付款,也要他討價還價做得更真實點。
  
  「已有頭緒?」希仁很緊張。
  
  「希望有妤消息。」對方只這麼說。
  
  希仁思索一會,搖搖頭。
  
  「我始終覺得有點奇怪。」希仁說,「這綁架案似乎太不凶狠,沒有窮凶極惡。」
  
  「但是他們要一億。」
  
  「不。是態度上的。」希仁又搖頭,「他們好像知道我必定會付錢,甚至沒有威脅我。」
  
  「這並不代表甚麼。」傳宗呆怔一下,「一開始你就沒有拒絕他們。」
  
  「如果我屈服,今夜他們會說付款的方法。」希仁透了一口氣,很累的樣子。
  
  「家傑辭職,綁架案發生,會下會有關連?」
  
  「我們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不能胡亂猜測。」傳宗回憶著在安瀾街口發生的情形,彷彿——是,彷彿家傑並沒有激烈的反抗或掙扎,這是否有點奇怪?
  
  他不敢講出來。
  
  「晚上會有便裝警探在我們家,他們說在四周也佈置了人,但願能成功。」希仁歎息,「家傑受了這次教訓,不知會不會有改變?」
  
  晚餐後,傳宗正陪冬姨看電視,有人叩門進來,是警探表示要和他談話。
  
  冬姨露出緊張的神情,傳宗輕拍她背脊以示安慰。
  
  「我很快會回來。」
  
  警探在小客廳裡坐下。
  
  「你以甚麼身份住在這兒?」他問。
  
  傳宗呆了,一時間答不出話。他是以甚麼身份?顧家的職員?冬姨的親戚?或顧氏夫婦的朋友?這些彷彿都是但又像不貼切。
  
  「冬姨出意外,我來陪她。」他只好這麼說。
  
  「我們查過你和冬姨的關係。」警探態度友善,不至令他難堪,「請原諒,我們不能錯失每一個線索。」
  
  「我明白。可以幫助的事我都願做。」
  
  「你對冬姨的意外有甚麼意見?」
  
  「沒有。」他猶豫一下,「有時下意識的會想,這——可能不是意外。」
  
  警探望著他一會,沒有再問下去。
  
  「我們發覺你一進顧氏公司就受重用,和顧氏父子關係又密切,尤其是顧家傑。你們以前是朋友?」
  
  「不——如果我說緣分,你信不信?」
  
  警探一笑置之,沒表示可否。
  
  「我知道你不會是綁匪,但你這人突然加入顧氏圈子,的確有理由令人產生懷疑的。」這的確也是事實。
  
  「我曾離開,最近才回來。」
  
  「甚麼原因離開後又回來?」
  
  「我不想陷入太深。」
  
  「你發現公司裡有不妥?」
  
  「只因為我和顧家傑工作方式不同。
  
  「你知道顧家傑要辭職,所以回來?」警探的問題很尖銳。
  
  「他辭職後顧老先生找我回來。」傳宗吸一口氣,「我說報答知遇之恩,會不會很老土。」
  
  警探輕輕搖搖頭。
  
  「你和顧家儀有甚麼關係?」
  
  「朋友,單純的朋友,」傳宗心生警惕,警方對他的調查很詳細。「我曾為她補習數學。」
  
  「你兩次去美國探望她。」
  
  「是。顧太太要求去的,」他坦然,「我本身有未婚妻,顧氏夫婦、家儀都知道。」
  
  「李嘉文。」
  
  「你們甚麼都知道。」他忍不住笑。
  
  「我們甚至查過保良局。」
  
  「原來我有這麼大的嫌疑。」
  
  「你出現在顧氏公司、顧氏家庭就好像一個早經安排的計劃。」
  
  「若說早經安排,不如說命運,是上帝安排了我的命運,命運安排我如此。」
  
  「人世間就是有些真實的事,偶然巧合得比小說、電影情節更令人懷疑。」
  
  「我還有嫌疑?」
  
  「道理上你有嫌疑,可是我本人相信你。」警探笑起來,「你有一種令人相信,覺得你是真誠的好人本質。」警探收起笑容,突然說:
  
  「我看過冬姨的整個案件,我也懷疑不是意外。」
  
  「有可疑對象嗎?」傳宗急問。
  
  「就是找不到對像才束手無策。」警探說,「這案件非常古怪。」
  
  「你會繼續調查?」
  
  「還沒有結案。」警探站起來。「謝謝你的合作,對我們很有用。」
  
  回到冬姨臥室,她用很奇怪的眼神望著他。
  
  「放心,他們循例問問,只是普通問題。」傳宗自動說。
  
  冬姨做了連串手語。
  
  「江心月?你怎麼知道她去麻煩我?顧太太告訴你的?」他意外。
  
  冬姨默不作聲,眼色更是深沉。
  
  「你和她——到底有甚麼關係?」他問。
  
  冬姨把手緩緩放在他雙手上面,搖搖頭,眼淚卻流了下來。
  
  「冬姨,你為甚麼哭?江心月有甚麼事?她欺負你?」他叫起來。
  
  冬姨咬著唇,抹乾眼淚,又輕輕搖頭。
  
  「一定是,是她害你,對不對?」
  
  冬姨的頭搖的更堅決,她用手語表示:
  
  「家傑出意外了?」
  
  「是,被綁架,要贖金一億。」
  
  冬姨緊緊皺起眉頭,一言不發,但放在傳宗手上的手卻是冰冷。
  
  「江心月就是為這事來找我。」
  
  冬姨用手語表示:「為什麼找你?完全不關你的事,對不對?」
  
  「是不關我的事,可是我目擊這件綁架案。」
  
  於是傳宗把所有的事從頭講一次,包括替家傑作帳簿,發現家傑私下給江心月很多錢。
  
  冬姨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然後,他突然做了連串手語,快而複雜,習慣看她手語的傳宗也不明白。
  
  「你說我可能遇到大事?」他反問,「什麼?生命?我不懂,慢一些——你想告訴我什麼?慢慢說,別急——」
  
  冬姨鼻尖已滲出汗珠,她越是急,手語更是不清楚。傳宗握住她雙手,誠心誠意的說:
  
  「不必著急,我總會懂的,你慢慢說。」
  
  冬姨漲紅了臉,長長透了一口氣,停止動作。
  
  「明天再說。」他吻她面頰,「你太累了,所有的事都會解決,你先休息。」
  
  她點點頭,順從的躺下去。傳宗替她熄燈,慢慢退出。
  
  黑暗中,冬姨的眼淚再次湧上來。
  
  傳宗這夜睡得極下安寧,發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怪夢。夢中有黑影飄來飄去,屋子裡的氣溫逐漸升高,他感到難耐的燥熱,喉嚨極乾,好像在沙漠的烈日之下——
  
  他已奄奄一息,再也不能動彈,就躺在這兒永遠不再起來:睡著了也許清涼些,舒適些——不不,他看見冬姨的影子遠遠的蹣跚而來,她的腿傷還沒好,她也被曬得無法支持,不不——他鼓起全身的力量大叫一聲,整個人清醒過來。
  
  窗外陽光普照,床畔站著焦急又不安的希仁夫婦,管家盧太,還有醫生護士——他看看自己,汗水競已濕透全身。
  
  「怎麼同事?」他沙啞著聲音。
  
  希仁和曼寧對望一眼,他說:
  
  「今早預備跟你一起去公司,你沒起床,叫人來看你,你卻滿身大汗的昏迷著,我們也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只好請醫生來。」
  
  「我昏迷不醒?」
  
  希仁和醫生一同點頭,醫生說:
  
  「檢查之後並不知道原因。」
  
  「我——只覺得發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像火燒般的燥熱——是病嗎?」
  
  「最好去醫院再詳細檢查一次,」醫生推推眼鏡。「這裡儀器有限。」
  
  「我並沒有病。」傳宗說。
  
  「去吧!聽醫生的話,」曼寧輕拍他肩,傳宗看見她面有憂色。「多檢查一次我才放心。」
  
  就為了曼寧的「放心」,他在醫院住了兩天,作全身檢查。結果當然是沒有病,所有器官都健康。
  
  他的突然昏迷是沒有原因的。
  
  晚上,他仍然陪著冬姨看電視。
  
  冬姨望著他好久,猶豫著甚麼似的。
  
  「一你有話要告訴我?」他問。
  
  「已經逼到你身邊了。」她表示著。
  
  「誰逼到我身邊?甚麼事?」
  
  冬姨搖頭,然後做一個狠狽的表情連著手語,那意思令傳宗嚇了一跳。
  
  「你說甚麼?不放過誰?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到底說甚麼人?」
  
  她做出「很快你會知道」的動作。
  
  「是不是有事一直瞞著我?」他問。
  
  她點點頭,極有耐性的慢慢用手表示著「時候還沒到,我要證明一些事,你要有心理預備,事情非你所能想像。」
  
  「真是猜啞謎。」他笑,「根本是顧家的事,我不必想像。」
  
  她又問:
  
  「家傑的事怎麼了?」
  
  「只等對方提出付款方法。」他搖頭,「我覺得最近發生太多事,我們搬回家,好不好?」
  
  她問:
  
  「你會離開顧氏公司?」
  
  「家傑平安回來後,我便打算離開,我不想再夾在他們父子之間。」
  
  冬姨考慮一會,終於點點頭同意。
  
  這令傳宗開心點。他們根本不用陷在這些煩腦中,離開顧家,就會沒事了吧?
  
  下班後,他約嘉文見面。他知道這兩天希仁很緊張,需要他在身邊,所以送嘉文回家後,他就立刻趕回顧家大宅。
  
  有微小的感覺告訴他,有人在背後跟蹤他。他看不見人,看不見車,但感覺卻是真真實實的。
  
  心生警惕。
  
  又想起冬姨說的「已經逼到身邊」的話,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像他這樣背景、環境及所有的一切都單純的人,難道背後也有陰謀,有故事?
  
  「小心一點,你印堂晦暗。」嘉文取笑。
  
  他從來不相信命運,但這次似乎是命運在捉弄他。
  
  一直回到顧家大屋,那被跟蹤,被監視的感覺才消失。
  
  一進門,希仁就告訴他,已減低至六千萬成交,對方已說明付款方法。
  
  「要匯到瑞士銀行的一個戶口。」
  
  好像小說電影篇段,是不是?傳宗沒有講出來,始終覺得這次綁架案很怪異。
  
  「人呢?甚麼時候放?」
  
  「收到錢才放人,」希仁說,「限三天內匯款,到時他們會通知到哪兒接真的——付款?」
  
  「警方到現在還沒有線索,家傑好像在香港消失了一樣,我只有一個兒子,錢對我來說不算甚麼。」
  
  「現在我們只能等待?」
  
  「是。我預備明天付款,怕夜長夢多。」
  
  管家盧太靜悄悄的走進來。
  
  「夫人請先生上樓。」她說,「夫人覺得不大舒服。」
  
  「嗯,我立刻上樓。」他揮揮手。
  
  盧太又靜悄悄的退出。
  
  她是個絕對稱職的好管家,除了把家務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條外,她從不打擾任何人,就連走路也輕手輕腳,彷彿不存在似的。
  
  她極有教養。
  
  「曼寧老毛病又發了,她心臟一直下好。」希仁搖搖頭,逕自上樓。
  
  第二天,希仁沒回公司,一定是處理家傑的事。傳宗人在公司但心不在焉,老想著這幾天發生的連串事故。(那警探曾對他說:「你出現在顧氏公司,顧氏家庭好像是一個早經安排的計劃。」或者是旁觀者的看法。)他覺得一切皆是偶然,偶然在事件中擔任了個小角色。
  
  阿欣面有難色的望著他半晌。
  
  「江心月女士電話,她說有極重要的事,非親自告訴你不可。」
  
  厭惡感由心底發出。
  
  他從來沒有這麼討厭一個人,尤其是半點關係也沒有的,然這江心月——他深深吸一口氣。
  
  「接進來。」他說。
  
  「殷傳宗,你不肯講的事我已完全知道。」一副勝利者的口吻,「家傑被綁票,大哥已準備付錢,是不是?」
  
  「我能為你做些甚麼?」他沉住氣。
  
  「甚麼都不用做,最好你離我們遠遠的,所有的事都是你弄出來的。」
  
  「這是你的誤會,我不想再解釋。」
  
  「你從那裡來,就返回那裡,你再搞事,我死也不放過你。」
  
  「你我之間有『死』這麼嚴重的仇恨。」
  
  「不是仇恨,總之——有我就沒有你。」她恨恨的說。
  
  「你這麼憎我,總有一個原因。」
  
  「原因是——」電話筒裡,她狠狠的哼了一聲,「你我天生是死敵,就是這樣。」
  
  「以前我們素不相識,何來是死敵?」
  
  「你不要問那麼多,總之——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她似乎在咬牙切齒,「家傑能平安回來是你的造化,否則——我要你有最惡劣的下場。」
  
  「你彷彿比顧氏夫婦更緊張。」
  
  「家傑是我帶大的,我視他如子,曼寧跟他也未必有我們之間的那種感情。」
  
  「所以你可以從他手上得到大筆的錢。」傳宗故意這麼說。
  
  電話裡一陣沉默,然後從牙縫裡逼出像刀鋒般的聲音。
  
  「你——還知道甚麼?卑鄙。」
  
  「甚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你不再打擾我,可以遠離我,我將萬分感謝。」
  
  「你仍然要佔著家傑的位置?」
  
  「你不需要知道。」他先收線。
  
  他無法禁止自己想下去,江心月恨他到如此地步,必然有箇中的原因,絕對不只是他搶了家傑位置的關係,那原因一定嚴重得很,只是——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和顧家——他和顧家又有甚麼關係呢?
  
  冬姨的臉孔浮上心頭。冬姨那邊也是個謎,這兩個好像有深仇大恨的女人拉扯著他掉進一個大綱裡,纏得他夢裡也翻不了身。
  
  下午,希仁匆忙的出現在公司,緊張的拉著傳宗在辦公室一角低語。
  
  「請替我明天去東京一趟,我接到對方電話,他們在東京交人。」他說。
  
  「日本?」傳宗愕然,「警方難道查不出家傑出境的記錄?」
  
  「對方極瞭解我們的一切,說如果我不能去,就要你代我去。」
  
  「對方知道我?」
  
  「他們一定策劃很久,把我們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我已叫人替你買好機票。」
  
  「好。我去。」傳宗爽快答應。
  
  「非常感謝。現在我身邊最值得信任的人就只有你。」希仁歎息,「我甚至懷疑公司裡有內奸,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傳宗下意識的望望玻璃內外,只見秘書阿欣在接電話。內奸?
  
  阿欣放下電話匆匆奔進來。
  
  「顧先生,有位不肯透露自己姓名的人找你。」
  
  希仁接過電話,「喂」了一聲,臉色就沉下來。
  
  「你們在玩遊戲嗎?我匯到瑞士銀行的是真金白銀,希望你們講信用。」他說。
  
  電話裹的人不知道說了些甚麼,希仁慢慢的放下電話。
  
  「對方說——改在台灣放人。」
  
  「這麼快就改變地方?」
  
  「不知道他們玩甚麼把戲。」希仁恨恨的拍拍桌子。「我讓人預備好台北機票,也許他們還會搞花樣。」
  
  「任何地方也沒問題,只要他們真放人。」
  
  直到第二天早晨都不再有電話來,顧家的一切也正常得很。傳宗睡夢中再沒有隱入牆壁的黑影,半夜也沒有苦熱如在沙漠的情形。他已整裝待發。
  
  早餐桌上,管家盧太送來電話,希仁接聽,臉色又變得嚴肅。
  
  「我們立刻就要出發,請你說清楚正確地點,不要再玩花樣。」他咆哮起來。
  
  對方說了一些話後,他慣然扔開電話。
  
  「且有此理,完全沒有誠意。他們說再過半小時才告訴我最後的地點。
  
  「一大概是故佈疑陣。」傳宗沉思,「為甚麼要這麼做?拖延時間?」
  
  只有猜測而沒有答案。苦等半小時有如半世紀那麼長,
  
  電話再來,盧太把電話筒交給傳宗。
  
  「對方指定你聽。」她說。
  
  傳宗越來越下明白,對方想他越陷越深,最終跌落陷阱?他有這種強烈的感覺。
  
  「最後通知。」電話裡那人的聲音的確冷但不夠恨,不像亡命之徒。「聽清楚了,殷傳宗。澳門東方酒店x 號房,你去櫃檯拿門匙,報上你的姓名,然後,你可以接走顧家傑。」
  
  「我怎樣才可以相信你?」傳宗問。
  
  「你只能相信。」對方冶笑,「這是賭博。錢,我們收了,你最好祈求我們真的放人。」
  
  傳宗二話不說,立刻坐飛翼船過澳門,在指定的地點順利的找到半醒半醉,甚麼都不知道的家傑,以最快的速度帶他回港,親自把家傑交還給希仁和曼寧。
  
  家傑依然半醒半醉,酒氣薰天,不知是綁匪灌醉他或是他自己暍醉。家庭醫生來了,替他打了針,讓他好好休息。警方也來了,想取家傑口供,卻沒得到隻字半語。
  
  「明早我們再來,請別讓顧家傑外出。」警方人員這麼說。
  
  江心月更在第一時間趕到。
  
  「家傑呢?大倌呢?讓我看看他。」她流著淚要求。
  
  「他已休息,明天才能見你。」希仁很不耐煩,江心月總是一廂情願的不識好歹。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
  
  「等他醒來才知道。」曼寧說,「警方也在調查,我們不能隨便說話。」
  
  「不是回來了嗎?警方還調查?」江心月問。
  
  「警方希望破案,因為我們付了很多錢。」
  
  「家傑——情形怎樣?」
  
  「爛醉如泥。」希仁皺眉,「這孩子,自小就沒有好好管教。」
  
  江心月不敢再出聲,她知道希仁是在罵她,只好狀似委屈的守在一邊。直到深夜,樓上的家傑仍沒有聲息,她只好回家。
  
  早晨,傳宗正預備上班,管家盧太靜悄悄地走進來,很斯文的微笑著。
  
  「殷少爺,大少到現在仍未醒,不會有事吧?」她很關心。
  
  「醫生九點鐘會到,不會有事。」
  
  「在澳門,你有沒有和對方碰面?」
  
  「完全沒有,找到家傑後,我立刻帶他回來。」傳宗笑,「也許他們在旁監視,我並不認得他們的樣子。」
  
  「你們都平安回來就還得神落了。」她說,「剛才老爺讓我轉告你別上班,希望你在家裹幫他應付警方人員。」
  
  傳宗相當意外,這不是希仁的性格,他應該願意承擔,可以面對一切的人。
  
  「好。顧老先生呢?」
  
  「回臥室了,他說有點累。」
  
  「那麼我等著,醫生或警方來了便請通知我。」
  
  盧太轉身離開,在門邊轉回頭說:
  
  「老爺和夫人最信任你,比對少爺更信任。」
  
  傳宗呆怔一下,這話——是否另有意義。
  
  想一想,笑了。不要這麼敏感,不是人人都針對他的。
  
  醫生先來,替家傑檢查一下。
  
  「很好。中午就會醒來,別讓他再往外跑,他需要休息。」
  
  警方也來電,說中午以後他們會來。
  
  傳宗坐在有陽光直射的玻璃綠屋裡,四周種滿了各種生氣勃勃的植物花草,非常清雅。
  
  曼寧在不遠的門邊凝視他好久好久,他一點也沒注意到,
  
  她臉上的神情很特別,有喜有憂,又彷彿遺憾。終於輕輕歎了一口氣,走了進來。
  
  「你可知道你很像一個人。」她說。
  
  「是你。」他立刻起身,想稱呼她又不知道該叫甚麼才合適。阿姨、安悌、夫人彷彿都不對勁。「我像誰?」
  
  「我也不知道。」曼寧搖頭,「我想——你像我記憶中的一個人,可是,我說不知道他是誰?」
  
  「昨天盧太說你不舒服。」他不想再講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很尷尬。
  
  「心痛。」她歎息,「最近又有心痛,是老毛病,二十多年前生家傑時的毛病。」
  
  是真痛?還是一種情緒上的病呢?他沒有問。
  
  「家傑還未醒?」
  
  「有工人照顧他。」曼寧搖搖頭,「家儀就回來了,她十號考完試,十一號便回來。」
  
  「家儀能為這屋子帶來陽光。」他衝口而出。
  
  「知道嗎?傳宗,你也給我這感覺。」曼寧凝視他,「是我要求希仁請你回來,有你在公司,在這屋子裡,我覺得安定踏實,你給我很大安全感。」
  
  「我——並沒有幫到甚麼。」他窘迫。
  
  「真的,連希仁也有這感覺,你能給我們精神上的支持。「她誠心的。
  
  「如果能幫助,我很樂意盡力。」
  
  「不不,不是要你做甚麼,你在,已經很好,很好。」她說得很特別,
  
  「我——只是個外人,冬姨的腿好了,我就會搬回自己的家。」他不能不這麼說。
  
  非親非故,長久住在顧家怎說得過去呢?
  
  「我有個請求,傅宗。」曼寧露出熱烈的眼神,「你沒有父母,不如認我們做義父母,我們會當你親生子般看待,真的。」
  
  傳宗嚇了—大眺,這令他意外。同時,心底也湧上一陣熱,一陣激動,一種類似親情的溫暖在向他呼召。
  
  「我——我——」眼眶一熱,再也講不出話來。
  
  「我不為難你,你自己慢慢考慮。」曼寧退後一步。「只是我的希望而已。」
  
  千頭萬緒從心底湧出,父母、家、兄妹,親情內天而降,這麼大的恩賜他一時還接受不來。自小便孤伶伶一個人掙扎長大的他,好像一下子得到全世界。
  
  「我怕——沒這麼大的福分。」熱淚奪眶而出,他再也控制下了自己的情緒。
  
  尤其是這要求出白曼寧口中,曼寧——他極敬愛又有著特別親切感覺的人。
  
  「傳宗——」曼寧行前兩步,緊緊的握著他的雙手,眼淚也是簌簌而下。背後有陣輕輕的咳嗽聲,盧太已站在那兒。
  
  「少爺醒了。」她說。
  
  「來,傳宗,我們上樓看看。」曼寧握著傳宗的手不放,他好像家傑更重要。
  
  奔出玻璃屋,看見手持枴杖的冬姨站在那兒,眼中透出淚光。
  
  「我就下來,家傑醒了。」她匆忙說。
  
  家傑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帶著一臉驚詫的神色。
  
  「我——怎麼在家裡?」他第一句話。
  
  「你以為該在哪裡?」曼寧沉下臉。
  
  家傑苦苦的思索一會,頹然說:
  
  「我想不起來。我不是被人——推上汽車嗎?然後呢?」
  
  「你被綁架了——昨天才贖出來。」傳宗說,「你要努力回憶所有經過,警方快要來錄口供。」
  
  「為什麼?我又沒犯法?」家傑跳起來,「到底怎麼回事?我甚麼都不知道。」
  
  「住口。」希仁從門邊走進來,盧太太跟在後面。「你該自問做了些甚麼壞事,惹來這件綁架案。」
  
  家傑對希仁還是有些畏懼,果然安靜下來。
  
  「等警方問完口供,你到書房來見我。」說完便轉身離去。
  
  「爸——」家傑叫。
  
  希仁並沒有回頭,大步離開。
  
  立刻,一個人影從門邊竄進來,撲向家傑。
  
  「家傑,家傑,大倌,你終於平安回來。」江心月抱著家傑的手又哭又叫。
  
  「沒有你的消息時,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家傑眉心微蹙,輕輕搖動,想擺脫她的糾纏,不果,最後只好由她。
  
  「不要哭,月嬸,我不是回來了嗎?」家傑安撫著她,她表現得比曼寧這做媽媽的更緊張。
  
  曼寧臉色一沉。
  
  「誰通知她來的?」她不悅的問。
  
  「她打電話來,我說的。」盧太輕言細語,極有教養。
  
  曼寧沒有指責盧太的不是,只拖著傳宗轉身離開。一邊吩咐著:「讓她回去,不要阻礙警方。」轉頭又對傳宗說,「你幫忙應付警察。」聲音卻是柔和多了。
  
  ClD 不知是否也布下線眼,幾分鐘後就趕到。江心月被盧太說好說歹的安排在她房裡,讓警方的人單獨和家傑傾談。
  
  當然傳宗陪伴著家傑。
  
  非常令人意外的是,家傑除了被推上汽車之外,真的甚麼也記不起,一問三不知,脾氣還暴躁得很。警方問他是否記得捉他上車的人,他也是搖頭說不。
  
  幾天以來,他一直是昏迷不醒的一直被人囚禁在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你坐過飛機或船或任何交通工具沒有?有沒有離境?」CID 似乎也問不出甚麼。
  
  「我說過甚麼都不知道,一睜開眼,我就在自己的臥室中。」他叫。
  
  「沒有受過皮肉之苦?」
  
  「不知道,看來沒有。」家傑看看自己身體。
  
  兩個CID 互看一眼,偕傳宗一起離開。他們轉到希仁的書房。
  
  「暫時沒有任何進展。」其中一位CID 說,「但是,我們有個很大的懷疑。」
  
  「懷疑甚麼?」
  
  「暫時不能透露。」他說,「人既然平安回來,就請他多休息幾天,不要出境,我們隨時會找他問話。有進展時會再通知你們。」
  
  「能有進展嗎?」希仁問。
  
  「希望有。畢竟你們付出一大筆錢。」
  
  警探離開後,希仁、傳宗相對無言。家傑雖平安回來,讓他們不再擔心他的安危,但是,他們都不覺得快樂,因為他們甚麼都不知道,對整件綁架案還是一頭霧水,面對著一團謎。
  
  下午,父子倆在書房密談一個多小時,連傳宗也不知道他們談甚麼,只看見家傑傑悻然,面無表情的走出來。
  
  等了家傑大半天的江心月立刻迎上來,隨他回到臥室。
  
  晚餐桌上,家傑和江心月都出席,不知道為甚麼,氣氛就是不好。
  
  「聽聞這陣子你一直住在我們家。」家傑望著傳宗,用淡淡的語氣問。
  
  「是。為方便照顧冬姨的傷。」傳宗說。
  
  「為甚麼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冬姨身上?你們沒查明原因嗎? 家傑問。
  
  「你最好先管自己的事。」希仁不客氣的,「家裡的事你不必多理。」
  
  「家傑是善意——」江心月打圓場。
  
  希仁瞪她一眼,她立刻不敢說下去,但那眼神——傳宗嚇了一跳,竟帶著恨意。
  
  「警方吩咐你不許外出,隨時問話。」希仁對著家傑,「你好好的閉門思過。」
  
  「這不是我的錯,誰做生意都有成敗——」
  
  「成敗是另一回事,私自挪用公款就是錯!」希仁臉色壞極,「你還敢說話。」
  
  「以後——我一定還你。」家傑很不服氣。
  
  「當然要還,錢是公司的,我們是上市公司,由得你自作主張嗎?」希仁拍桌產。
  
  「大倌,家傑,吃完飯你早點休息。」江心月不安的勸他,「不要惹爸爸生氣。」
  
  「不知道為甚麼會生出你這種兒子出來。」希仁瞪著家傑,「好高騖遠,野心大,本領小,急功近利,想一步登天,又投機冒險,我看你啊,有人找你販毒你大概也有膽子。」
  
  曼寧輕輕拍著丈夫的手,希仁終於不再說話。為轉變氣氛,曼寧說:「我們已決定收傳宗為義子,不只是上契,要正正式式成為家族的一員。」她心滿意足的微笑著,「我們的家將有多一位生力軍。」
  
  江心月臉色大變,家傑也意外愕然。
  
  「這——怎麼行?你們已有兒子。」她下意識的衝口而說,「家傑呢?難道不算?」
  
  希仁和曼寧一起望著她,她自知失言,連忙改變笑臉,但極為勉強。
  
  「我是說——哎,恭喜三位。」
  
  飯後,江心月找到一個機會,在傳宗身邊低聲說:
  
  「你終於如願以償,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傳宗真的不懂,她到底要糾纏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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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7: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有種感覺,希仁曼寧認他為義子的事,恐怕會帶給他更大的煩惱、
  
  冬姨在他臥室等著,彷彿等了很久。
  
  見到他,她急切的用連串手語表示:
  
  「你要小心江心月,千萬千萬。」
  
  「為甚麼?我和她無怨無仇。」
  
  「利益。」冬姨重複了多次,他才明白。
  
  「我雖做顧家義子,重的是精神和感情,決不貪圖他們的錢財。」他正色說。
  
  冬姨又搖頭又著急,手語也亂了。傳宗連猜七八次也弄不懂。
  
  「甚麼利益呢?顧家的?江心月的?是,你說江心月的?我完全不懂,她有甚麼利益?」
  
  冬姨深深歎息,眼淚又湧上眼眶,再陷入思索狀態中。好久好久她才表示:
  
  「很多事我知道你不懂,但很快就會明白,我已經感覺到,這日子近了。」
  
  傳宗笑,又安慰似的拍著冬姨背脊。
  
  「放心,我明白自己的立場、位置,我不會超越,只盡我的本分就夠。」
  
  冬姨凝視他良久,終於點頭安靜下來。
  
  這夜,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舒服,第二天,傳宗回到辦公室也精神奕奕的,做事也特別順利。
  
  家傑沒有在公司出現,也許現在還不是時候,警方曾要求他不要外出。父子總是父子,不會永遠不原諒他。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嘉文的電話,「你快把我忘記了,心裡只有顧家的人和事。」他迅速把近日情形講述一遍,嘉文體諒的笑,
  
  「既然如此,你更加要幫助他們。顧希仁也怪,一個富有的成功商人,竟沒有幾個心腹。」
  
  嘉文剛收線,又接到一個喜出望外的電話,
  
  「傳宗,我回來了。」家儀,充滿陽光的可愛女孩顧家儀。
  
  「家儀?你在哪裡?真高興聽到你的聲音。」他忘形的叫,「甚麼?啊——你在公司。」
  
  他看見隔著玻璃拿著電話的家儀,放下電話衝出去,兩人極自然的擁在一起,就像一對親愛的兄妹。
  
  「我來接你,開不開心?」她放開了。
  
  半年不見,她皮膚白了,也長高些。
  
  「現在波士頓還下到二十度,沒有陽光又太冷,不能游泳嘛。」她嘰嘰咕咕解釋。
  
  「你就快抱怨香港的酷暑。」他笑。
  
  「家裹發生那麼多事,為甚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能有幫助嗎?」
  
  「最少精神上有我支持。」她緊握拳頭伸出手臂,一副力拔泰山的味道。
  
  「你回來就好了,整整一個暑假有你在這裡,家裡會完全不同。」
  
  「你會搬走嗎?」她望著他。
  
  「總有一天要搬回家。」他淡淡的,「無論如何,我將有屬於嘉文與我的家。」
  
  「暑假之後,我回波上頓時你才搬走,好嗎?」
  
  「我考慮一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將成為我大哥或二哥,你和顧家傑誰大些?」
  
  「我跟他同年,不知誰大誰小。」他整理著桌上的文件。「我們走吧。」
  
  「現在我可以開始叫你做傳宗哥哥嗎?」
  
  「你愛叫甚麼都行。」他心情愉快。
  
  家儀有種天生令人快樂的本質。
  
  曼寧很不高興的坐在小客廳裡,她說:
  
  「家傑又醉得像死人。」
  
  「家傑並不嗜酒。」家儀懷疑。
  
  「江心月又來了。」曼寧搖頭,「不知道她對家傑講了些甚麼,她專門搬弄是非。」
  
  「下次不許她再來。」家儀很生氣。
  
  「總是親戚,不能讓人說我們欺負自己人。」
  
  盧太又輕手輕腳走進來,她總是這麼輕靈,永遠沒有人聽到她的腳步聲。
  
  「盧太,你練過輕功嗎?」家儀天真的問。
  
  盧太含蓄的笑,她慎言,很得人好感。
  
  「廚子問大小姐晚餐想吃甚麼?」她說。
  
  「問傳宗。」家儀很自然的說,「他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
  
  傳宗在盧太的視線下,突然感到窘逼。
  
  「你為難我,家儀。」
  
  「隨便好了。」曼寧打圓場。她心情極好,面對傳宗、家儀,她覺得這才是理想中的佳兒佳女。「清淡些。」
  
  盧太退下,家儀扮個鬼笑臉,「盧太最適合當間諜,神出鬼沒。」她說,「由小到大,我彷彿從未聽過她的腳步聲。」
  
  「她有教養。」
  
  早晨起床,傳宗正預備早餐,盧太匆匆來報:
  
  「警方派人來。」
  
  傳宗不敢怠慢,連忙迎出來。在樓梯口那麼巧的,他遇見行色匆匆的江心月正下樓,昨夜她在顧家留宿?
  
  江心月看見他也呆怔一下,低下頭一聲不響的就溜出大門。
  
  在希仁書房,希仁正陪著警方人員。傳宗進來,希仁慎重的吩咐:「關上房門。」傳宗回頭關門,看見仍站在那兒的盧太。
  
  關上門,內外隔絕,盧太那斯文的笑容消失了。
  
  「我們懷疑這案中有內鬼。」警探說。
  
  「啊——你們指公司裡?」希仁意外。
  
  「總之是你們周圍的人。」警探說,「因為疑點太多,我們不能不這麼想。」
  
  「甚麼疑點?」傳宗問。
  
  「就是一點線索都沒有。」警探笑,「這是不可能的,再慎密,再設計得好的案件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這件——全無破綻。」
  
  「這證明有內鬼?」希仁也問。
  
  「一定極熟悉你們周圍一切的人。」警探認真的,「由現在開始,你們甚麼都不要再說,除了你倆知道我們的進展外,決不能讓第三者知道,包括顧太太。」
  
  「她有嫌疑?」希仁忍不住叫。
  
  「當然不。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們有懷疑的對象嗎?」
  
  「有。有幾個,正在調查。」警探說,「我們不能告訴你們。」
  
  「我不明白。」
  
  「忍耐一陣,真相大白時,你或會大吃一驚。」警探笑,「因為這些調查的日子中,有些事情令我們都覺意外得不能置信。」
  
  說著,他們看傳宗一眼。
  
  「我?」傳宗下意識的指著自己。
  
  警探只是笑,然後告辭。
  
  希仁、傳宗吃著早餐,盧太服侍在不遠處。家儀也下樓參加他們的。
  
  「剛回家,時差還沒過,不多睡一會?」希仁極體貼地對可愛的小女兒說。
  
  「醒了就起來。」家儀望著傳宗,「前半小時我好像聽見江心月的聲音。」
  
  「是,在樓梯邊遇見地。」傳宗隨口說。
  
  「甚麼?」希仁的臉沉下來,「誰允許她留在這兒過夜的?」
  
  盧太太靜悄悄的走向前,輕言細語的說:
  
  「她自己留下的,她說陪大少,大少醉得厲害,我就由得她。」
  
  希仁沒再出聲,雖然心裡還是不高興,但像盧太這麼斯文有教養的女人,他也不好意思再深加責備。
  
  「以後別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盧太又退回角落,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她實在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不再開你的玩樂派對?」傳宗對著家儀,把話題轉開。
  
  「有你在—-」她小臉兒一紅,「那些派對很無聊,玩完了甚麼都沒有,沒意義。」
  
  「我覺得把年輕人的青春活力全聚在這屋子裡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他說。
  
  「你喜歡?」家儀驚喜,「星期六就叫他們來,他們求之不得呢。你也要參加哦。」
  
  「是——我帶嘉文來。」
  
  「很好,好極了。」家儀絕無芥蒂,「說了這麼久,終於可以見到。」
  
  希仁欣慰的在一邊微笑。很奇怪,傳宗一直能給他親切、安全的感覺,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傳宗更像他的兒子。
  
  他們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對公司事有商有量,非常合拍。希仁由衷的喜歡這個年輕人,這種喜歡是沒法解釋的。
  
  反而家傑,從澳門被贖回來後,他有點自暴自棄。警方不讓他外出亂跑,他就躲在臥室裡,一天到晚把自己灌醉,彷彿在逃避甚麼。
  
  好不容易,他才出現在晚餐桌上。
  
  「你起床了。」曼寧還很關心。
  
  「明天我開始工作。」他摸摸未清理的鬍子。
  
  「甚麼意思?」希仁問。
  
  「我回公司。」他皺著眉,很不情願的說。
  
  「回公司做甚麼?公司沒有位置留給你,你是正式辭職的。」希仁不給情面。
  
  家傑瞼上紅一陣又白一陣。
  
  「或者——以前是我錯。」他掙扎很久才說。
  
  「或者?你心裡在想根本我沒錯,是不是?我不勉強你認錯,你也不必回公司。」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僵硬起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甚麼。
  
  「認錯也不行,你到底要逼我怎樣?別忘記我仍然是你的兒子。」他像忍無可忍。
  
  「那又怎樣?我應該把公司讓你胡作非為,冒險投機的把公司敗掉嗎?」希仁很生氣。
  
  「我並沒有輸。」他漲紅了臉,「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我做生意不講運氣,而是腳踏實地,真金白銀的做,付出最大誠意。」
  
  「誠意?多少錢一斤?老實說,你今天依然站得住腳是你運氣好。現在做生意,誰不是投機冒險,否則怎賺得世間財?」
  
  「你我想法不同,多說無益。」
  
  「把我的基金發放給我。」家傑突然說。
  
  希仁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驚愕的望著他,好像聽不懂他的話。
  
  「我說——你從小替我設立的基金現在是用的時候,我——創業。」
  
  希仁一口氣回不過來,雙眼直翻,甚麼話都說不出來的直喘氣。
  
  「希仁。」曼寧叫。
  
  「爸爸——」家儀跳起來奔到希仁旁邊,情急的替他撫弄胸口。「別生氣。」
  
  傳宗下意識的想做甚麼,卻被自己制止。他知道分寸,這種場面他甚麼也不能做。
  
  「氣死我了。」希仁終於叫,「你欠公司的錢還沒有還,還要動用基金?你想敗家?」
  
  「我不相信我不能成功。」家傑悻悻然,「以前——只是輸運氣,我不服。」
  
  「有本事自己創業,不要用家裡一毛錢。」希仁罵,「你這幾年敗的錢早已超過基金。我沒問你那些錢去了哪裡是給你面子,基金的事再也休提。」
  
  「你——」家傑也漲紅了臉。
  
  「你要做甚麼總要有個計劃,平白無故要那麼多錢,爸爸當然不放心。」曼寧插口。
  
  「你們——你們從來沒真正相信過我,我知道,我連一個外人殷傳宗也不如。」
  
  「住口。」希仁大叫,「不要扯到別處。」
  
  「這是事實。他在公司出現之後,你們眼中早已沒有我這兒子,他對你們到底落了甚麼迷藥,種了甚麼蠱?」傳宗的心直往下沉,終於箭頭指向他。
  
  「傳宗甚麼都沒做。」家儀仗義直言,「只因他的正直忠誠顯出你的——邪門外道。」
  
  「這兒輪到你說話嗎?」家傑發怒。
  
  「她為甚麼不能說話?她和你有甚麼不同?從今天起,那個基金改成你們兄妹倆的名字,一人一半,任何事家儀都有一半發言權。」
  
  「你們一起來對付我?」家傑跳起來。
  
  「昨夜江心月對你說了甚麼是非壞話?」家儀冷冷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家傑?」
  
  家傑呆住了,他想不到家儀會說出江心月的名字。畢竟內心有愧,他頓頓腳,大步衝上樓。
  
  「我不得不吩咐,盧太。」希仁嚴肅的,「告訴所有的人,尤其是門房,不許江心月再踏入我們顧家一步。她竟來挑撥我們和家傑的感情,這太不像樣。」
  
  「是。我立刻吩咐。」盧太退下。
  
  「家傑——怎麼變成這樣?」曼寧流下眼淚。
  
  傳宗心緒不寧,在臥室裡發呆,多次無法入睡。冬姨的傷好得七七八八,已能拿著手杖走路,顧家是再也留不得,尤其今夜家傑講了那些誤會的話。
  
  他吁了一口氣,舒服多了。不知道為甚麼,他對顧家有一份莫名的依戀,一直以來,他有太多搬回家的借口,但他都沒有提出,他是貪戀那一絲家的感覺和父母兄妹情。但——
  
  那畢竟不是真正屬於他的。
  
  第二天,他極早起床,在大家都還沒醒過來時,他已帶著簡單的行李回到他小小的家,這才安心上班。上班工作——目前他並未有辭退的真正理由,他付出體力心力以賺取酬勞,這一切是正大光明的。
  
  沒有人發現他搬走,除了冬姨。他在電話裡對冬姨說:
  
  「我已搬回家,我會來看你。」
  
  冬姨沉默,即使想說甚麼也說不出。無論如何,他覺得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下班後,他約嘉文吃晚餐。
  
  「想不想當六月新娘?」他問。
  
  「為甚麼不?」嘉文欣慰的笑,「你決定了?」
  
  「從來沒改變過與你相伴一生的決定。」
  
  「有一段時期,我懷疑過,也擔心過,」嘉文笑得很甜,「我怕顧家把你吞噬去。現在你自動搬回來,我很開心。」
  
  「你不喜歡顧家?」
  
  「完全非親非故的一家陌生人,他們再好,也不屬於你,對不對?」
  
  「對,就是這句話。他們再好也不屬於我,我不能天真的想從他們身上得到親情。」
  
  「明天開始我就預備結婚的一切,我會做最稱職的六月新娘。」
  
  「太好了。」他緊握著她的手,心中湧上一陣溫暖——這與顧家的人給他的不同:
  
  他正走回自己的正道,是不?
  
  再回到公司,希仁召見他。
  
  「你能告訴我原因嗎?家傑的話不應該影響你。」希仁的話真誠又遺憾。
  
  「我有種感覺,」傳宗忽然福至心靈,「是因為我的介入,才發生那麼一連串的事。」
  
  希仁愕然,完全不能明白。
  
  「我依然在公司工作,並沒有辭職,只是想——公私分明一點。」
  
  希仁深思,眉頭皺得很緊。突然間,傳宗看見他已像個疲累的老人,與一年前剛認識他時有極顯著的不同。
  
  「我有考慮過的。」他加上一句。
  
  「暫時只能如此。」希仁緩緩搖頭,「曼寧說屋子裡沒有你,感覺不同。」
  
  「謝謝你——太太。」
  
  「收你做義子的決定不會變,你該叫她義母。」
  
  「是!」傳宗垂下頭,心中感受激盪洶湧,淚意直往上衝。
  
  「家儀讓我問你,週末的派對你還參不參加?」希仁回復笑容。
  
  「一切不變。」傳宗哽咽著說。
  
  回到辦公室,立刻接到家儀的電話。
  
  「我很瞭解你的感受,我若是你也會這樣做,」她竟是這樣說,「我會為你照顧冬姨,保證不會再有意外。」
  
  「真的——謝謝。」再一次感情動盪。
  
  「晚上你和嘉文一起來吃晚餐好嗎?家裡的氣氛不大好。」
  
  「陪——顧太太!」他就是叫不出」義母」兩個字,每次都很難對她找到一個適當的稱呼,應該有的,是不是?「不要令她難受。」
  
  家儀彷彿呆怔一下,立刻答應。
  
  「好,我陪媽媽。」她很乖巧,「星期六你一定會來的,是不是?」
  
  「是,一定。下班後我仍然可以陪你看電影、吃飯、逛街,但要遲些,過了這段敏感日子。」
  
  「我聽話,你說的一定對。」
  
  傳宗不再為自己不辭而別而感到內疚,以希仁和家儀的態度來看,他做得正確。
  
  心安理得的上班下班,週末到了。
  
  他心安理得,正大光明的走進顧家,他是來參加派對的。家儀迎在花園裡,神神秘秘地對他說:
  
  「江心月早上來過,門房不准她進來,她就大吵大鬧,沒有人理她,她然後知難而退。」
  
  「家傑呢?他不理?」
  
  「他還沒起床,沒有人敢通知他。大家都知道爸爸的脾氣,他說的話不能違抗。」
  
  「其實,是不是對她太嚴厲了?」
  
  「你還幫她?她的事你不明白,她——太多瑣瑣碎碎的事——從小到大都是,她——唉——不說她,真掃興。」
  
  「同學都來了嗎?」
  
  「你最早到,我知道你會最早到,」她甜甜的笑,「冬姨也在等你呢!」
  
  「看過冬姨後,我再出來陪你。」他拍拍她肩。
  
  冬姨幾乎完全好了,不用手杖也能走路,臉色也紅潤很多。
  
  一見到他,冬姨就緊握他的手,十分激動。
  
  「甚麼事?慢慢告訴我,慢慢來。」
  
  冬姨迅速地做了幾個他不懂的手勢,他搖頭,冬姨輕輕搖頭,放棄了。
  
  「不用急,」他用手臂圍著她的肩。「慢慢地,我一定會懂。」
  
  江心月?是,她不准再進顧家大門。甚麼?她會報復?與我們無關,是不是?我們不該深入顧家太多事。
  
  她又做了一連串手語。
  
  「不應該搬回去?不,你不明白,我知道自己做得對,我要站穩立場。義子——是,他們會這麼做,但不表示甚麼,我不會回這兒住。不會。」
  
  冬姨急起來,拉著他的手不停搖幌,又咬牙切齒的。
  
  傳宗令她安靜下來。
  
  「我甚至想好了,我要接你回家。我們打算六月結婚,還有兩個月,你幫我們籌備,做主持,好下好?」
  
  冬姨真的安靜下來,眼中卻還有一些疑惑又猶豫灼神色。
  
  「顧家再好也不是我們的家,以後我們三個,你、嘉文和我可組織一個更適合我們的家,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
  
  她咬著唇,猶豫著終是沒有點頭。
  
  她對顧家有甚麼依戀?她絕對不是那種貪圖富貴的人,這種態度實在令人疑惑。
  
  離開冬姨房間,迎面碰到曼寧。
  
  「以後你要多回來看我們。」她忘情的捉住傳宗的手。她用「回來」,心目中早當他是自己人。
  
  「我會。」他喜悅的,「有件事——我預備六月結婚,希望你能參加。」
  
  「結婚啊!」她大喜,「何止參加呢?我們——希仁、我和家儀都會幫忙,太好了。明天帶準新娘來吃餐飯,我們商量一下。」
  
  「還有——我想冬姨搬回去,很多事要她幫忙,希望你同意。」
  
  「這——我是希望冬姨留下,我覺得自己欠了她一些東西,令她兩次受傷。但是——結婚是大事,你想怎麼就怎麼吧。」
  
  「謝謝,謝謝。」
  
  家儀走過來,從母親手中搶過傳宗。
  
  「把傳宗還給我們,同學都來了。」
  
  此刻,他被大群年輕的笑臉包圍。其中有他去年認識的,有些新的,全無隔膜的笑鬧著。他們是因家儀而接受他,他,是家儀口中親愛的大哥哥。
  
  他們圍著泳池玩樂,天氣還算不太熱,泳池今年第一次開放,兩個菲籍女傭在服侍他們,一個男工人負責燒烤。
  
  傳宗偶然抬頭,看見在二樓窗口站著的家傑,他對家傑並無芥蒂,自然的舉手招呼。家傑很勉強的點頭,隨即隱去。
  
  「家傑起床了。」家儀在一旁也看到。
  
  「要不要邀他一起玩?」
  
  「他不會感興趣,從小就是這樣。」
  
  「他對江心月特別好只因她帶大他?」
  
  「應該說江心月對他特別好,因為當年她有個兒子比哥哥晚幾天出生卻夭折了,她把對兒子的愛全投射到哥哥身上。」
  
  「那就難怪她緊張家傑。」
  
  「也是奇怪,或者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緣分,哥哥能忍受得她的一切,說她可憐。」
  
  「感情——是微妙的。」傳宗感慨。他對顧家各人的依戀不也很微妙嗎?
  
  盧太太以罕有的速度從屋子裡衝出來,這麼沉得住氣的她臉色也發白。
  
  「傳宗少爺,快跟我來,他們要帶走大少爺,老爺希望你幫忙。」她急切。
  
  「甚麼事?他們是誰?」傳宗邊走邊問。
  
  「CID ,來了四個。」
  
  傳宗的心往下沉,莫名的不安湧上來。
  
  「為甚麼?」
  
  「不知道。」盧太看他一眼,「他們為甚麼要帶少爺走?」
  
  這也是傳宗的問題。警方人員神色慎重,甚麼話都不說,要帶家傑走是上級命令。家傑的頭髮、鬍鬚都沒有整理,一副憔悴又狼狽的樣子。
  
  「你們沒理由帶我走。」他紅著臉叫。
  
  「我們只請你回去問一問話,並請你證實一些事。」
  
  「關我甚麼事呢?」他不肯走。
  
  「一定要去,」其中一位CID 說,「只是去一趟,你擔心甚麼?」
  
  「我才不擔心,但沒有理由——」家傑把視線投向希仁,顯然瞻怯。
  
  「我——陪你去一趟。」傳宗挺身而出。他只是不想希仁為難。
  
  家傑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神情,低頭不語。
  
  警察局裡,CID 們重複不斷的一再追問那件講了無數次的綁架事件,問得家傑不耐煩了。
  
  「問這麼多次做甚麼,煩下煩?」他叫。
  
  CID 們不理會他。
  
  「如果讓你看見綁架你的人,你會不會認得?」有人問。
  
  「可能,不知道。」他說,「上車之後我立刻就下省人事了。」
  
  「你能確定人數?」
  
  「三個,一定是三個。」他肯定。
  
  「好。」有人扔出張照片。「認得他嗎?」
  
  家傑看了看,立刻露出疑惑不安狀。
  
  「這是甚麼意思?」
  
  「看清楚,他是誰?」
  
  「他不是——魏孝全嗎?」他懷疑的問。
  
  幾個C1D 互看一眼,拿出另一張照片。
  
  「這個——我不認識,」家傑搖頭,「魏孝全的照片怎麼在你們這兒?」
  
  「對不起,今夜請你留在這兒,」其中一個彷彿是上司的人說,「有些事需要證實。」
  
  「必須這麼做?」傳宗插口。
  
  「放心,我們只為破案,不會難為他。」CID 笑。
  
  「家傑,需要我請律師來嗎?」傳宗認真的。
  
  「你看著辦。」家傑有點六神無主,「回去跟爸爸商量,最重要的,我需要立刻保釋。」
  
  「我會這麼做,我們保持連絡。」傳宗問:「他能向外打電話嗎?」
  
  「他暫時不是嫌疑犯,他可以打電話。」
  
  「盡快保釋我。」家傑叫。
  
  他的神情有點失控,不知道為甚麼會這麼激動。傳宗離開時聽見他問:
  
  「你們怎麼有魏孝全的照片?」
  
  魏孝全是誰?他記下了這名字。
  
  回到顧家,傳宗立刻報告了一切,希仁帶著他立刻在書房和公司律師商量。律師答應盡快去警察局把家傑保釋出來。
  
  「魏孝全是誰?」傳宗問。
  
  希仁呆怔一下,反問:
  
  「甚麼?魏孝全?你怎麼知道這名字?」
  
  「CID 字照片給家傑看,家傑說的。」
  
  「甚麼?」希仁拍案而起,臉色變得很難看,「竟然會是他?」
  
  「犯案不一定是他。照片上的人卻是他。」
  
  「有——這樣的事。」希仁重重的拍桌子。「魏孝全是江心月的同居男人。」
  
  「啊——」傳宗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他想起警探說的「可能有內鬼」,這內鬼竟然這麼近,他簡直不能相信。
  
  「江心月。哼。」希仁恨恨的,「我早就應該不准她踏入顧家半步,這女人——這女人——」
  
  「事情也許不是這樣,我們等消息。」
  
  「你快回警察局,隨時與我保持聯絡。」
  
  在警察局裹,家傑被隔離問話,傳宗見不到他,卻見到江心月和一個男人。
  
  這男人比江心月年輕,大概三十多四十歲,很白淨卻嫌油滑,眼中帶著邪氣。傳宗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像姑爺仔。」
  
  他是魏孝全嗎?人和名字格格不入。
  
  只見江心月突然跳起來,瘋婦一般撲向傳宗,一邊尖叫:
  
  「都是你,都是你搞出來的好事,我跟你拚命。」
  
  傳宗大驚,欲避不能,被她又抓又打又咬,臉上手上都見血痕。旁邊的CID 急奔過來解圍,活生生的把江心月扯開。
  
  「你瘋了,這兒是警察局,乖乖的坐著。」其中一個ClD 看下過眼,狠狠罵她。
  
  「都是他,都是他,他害死家傑——」江心月還是不顧一切的大叫。
  
  「他怎麼害死顧家傑?」CID 問。
  
  「他——」她指著傳宗,眼珠快脫出來。
  
  「坐下,阿月。」冰冷而低沉的聲音出自那個男人,「不許胡鬧。」
  
  江心月彷彿聽到魔咒般,立刻安靜下來,依順地坐回他旁邊。
  
  他必然是魏孝全了。
  
  傳宗狠狠的用紙巾抹去臉上和手上的血絲。他完全不明白,江心月和他仇深似海嗎?剛才她幾乎想殺死他。
  
  「要紅藥水和紗布嗎?」CID 問。
  
  「不。請問我能見顧家傑嗎?」他忍著痛。
  
  「暫時不能。請放心,律師陪著他。」
  
  「為甚麼也讓他們來?」傳宗偷偷地指著江心月。
  
  「你將會知道。」CID 笑,「你和她有仇?」
  
  「完全沒有,我甚至不認識那男人。」
  
  「魏孝全。」CID 笑得神秘,「你坐著等等,律師或許有話跟你說。」
  
  這一等就是三小時,律師和家傑都沒有出現。有人出來把魏孝全和江心月分別帶走,很久也沒有影子。
  
  傳宗只能耐心地等著,其間與希仁通了多次電話。
  
  「務必等到律師,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希仁又驚又怒。
  
  到了深夜,才見到律師獨自出來,他看來十分疲乏。
  
  「家傑呢?」傳宗立刻問。
  
  「不能保釋。我跟你先回顧家。」
  
  律師很謹慎,甚麼話也沒有告訴傳宗,在他眼中,傳宗只不過是顧家的職員。
  
  希仁在書房裡接待他們。律師欲言又止,慎重的看傳宗一眼。
  
  「傳宗留下,他全權代表我。」希仁說。
  
  律師十分意外,推推眼鏡。希仁一向認真、慎密,怎麼對這個年輕人特別不同?
  
  「案情頗為複雜。」律師下意識的又看看傳宗,「而且——也出乎我意料之外,警方有理由相信,家傑本身也牽涉在內。」
  
  真令人震驚、意外兼且不能置信。
  
  「他自己牽涉在綁架案中?」希仁半個身子站起來,「甚麼意思?」
  
  律師的神情也怪異莫名。
  
  「在警察局,我見到魏孝全和江心月,他們說是你們的近親。」
  
  「女的是弟婦。男的不是。」希仁皺眉。
  
  「做案的人雖然沒抓到,但那男女卻極有關連,警方已拘留他們。」
  
  「家傑呢?為甚麼不能保釋?」
  
  律師摸摸頭,很難找到合適的字眼去解釋。
  
  「他好像與另一宗案件有關。」律師有點吞吐,「目前還在個別問話,我幫不上忙。明天一早我會再去。」
  
  「另一宗案?是甚麼?」希仁也驚呆了,「怎麼可能?」
  
  「警方不肯透露,我也沒法打聽。」律師深深的皺著眉心,「案件並非表面那麼簡單。」
  
  「江心月他們呢?」希仁很不願提這名字。
  
  「已落案拘留。」律師搖頭,「肯定的,他們與綁架案有關。」
  
  「這——不可能。」希仁喃喃自語。
  
  傳宗也不相信,江心月只不過是個溺愛家傑的女人,也許潑辣凶狠些,卻也不似心術不正的壞人。
  
  「所有的事都出人意表。」律師告辭,「明天我再與你們聯絡。」
  
  「盡量想辦法保釋他。」希仁眼中有淚光。
  
  無論做錯了甚麼事,始終是父子。
  
  各自回房休息。
  
  傳宗怎麼也睡不著,怎麼努力地數羊,自我催眠,連祈禱都沒有用。顧家怎麼突然面臨這樣的事故呢?希仁和曼寧應付得到嗎?尤其是曼寧身體不好,他真的擔心。
  
  想想自己剛搬回家住,今夜又留宿此地,人算不如天算,他實在不忍心不理這事。
  
  看來,他涉入顧家的事已太深,深得他再怎麼逃也逃不丟。
  
  朦朧中有點睡意,彷彿是剛睡著,又彷彿是睡了很久,才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這不是聲音,好像是——是有人在床邊,俯著頭正凝視著他。
  
  他突然睜開眼睛,看見床邊有一個全身裡在黑袍中的人,連臉也遮著黑紗,只剩下一對又深又冷又黑的眼睛盯著他,似熟悉又陌生,心中大驚便翻身欲起,就在這一剎那,那黑衣人飄然隱去,隱入對著床的那幅牆裡。
  
  他立刻亮了燈,低暍著。
  
  「誰?是誰?」
  
  當然沒有回答。他跳下床,下意識的撲向對面的牆,牆只是牆,那兒有甚麼黑衣人呢?他又打開房門,走廊上也寂然無聲。靈機一觸,快步走向隔鄰冬姨的臥室,但房門反鎖了。
  
  他莫名的擔心著,急忙叩門叫:
  
  「冬姨,冬姨,是我,請開門。」
  
  房裡傳來腳步聲,冬姨睡眼惺忪的出現門邊,莫名所以的望著他。見冬姨沒事,立刻又安撫她上床,替她反鎖房門後,他才回房。
  
  剛才是夢?還是眼花?或——真有人?
  
  他記得很清楚,那黑眸仿似也受驚,睜得很大,那又濃又密的睫毛——他見過這樣的睫毛嗎?見過嗎?
  
  這一鬧,根本別想再入睡,他就眼睜睜的望著窗外,直到晨光初現。
  
  這大屋真,每一個人都沒睡好似的,個個沒精打采,憂心仲仲的。傳宗很想說幾句甚麼令大家開心些,苦思不得,只有緊閉著嘴。
  
  「我們去上班,讓律師在公司跟我們聯絡,」希仁說,「家儀,陪著媽媽。
  
  傳宗心中有種渴望,他想留下來陪曼寧這個憂傷的媽媽。當然他不能,他必須工作,而且身份也不對。
  
  傳宗強打精神工作,而今天的公事特別多,一堆堆要看,要簽字的,令他透不過氣來。要見他的人也在排隊,他覺得自己將快承受不了。
  
  中午,希仁在內線電話召他一起吃午餐,就在希仁辦公室後面的小休息室內。
  
  「律師打過電話來,沒有進一步消息。」希仁說,「那三個動手捉家傑的人已自動投案。」
  
  「案情明朗化了?」
  
  警方應該已知得一清二楚,只是還沒有告訴我們。
  
  「律師說頗有牽連,但是還未查清楚。」
  
  「我不明白,只不過是簡單的綁架勒索案。」
  
  「對這件事,你心中有沒有概念?」希仁目光炯炯的望著他。
  
  「這——我不敢猜測,畢竟我是個局外人。」
  
  「試著說說。」希仁鼓勵他。
  
  「江心月和家傑之間——彷彿另有牽連,我的意思是指親戚的感情之外。」
  
  「嗯。」希仁不置可否,只是點點頭說,「我也這麼想,只是不明白家傑又不是笨人,怎可能相信魏孝全?」
  
  「我不瞭解這個人。」
  
  「不學無術,靠張臉騙女人錢的,我從不允許他進大門。」
  
  「他既被拘留,表示他與案有關,他和江心月可是——恨你們?」
  
  「恨?我養了他們二十年。」希仁搖頭歎息,「始終看在我早過世的弟弟分上,怎知他們——唉!家傑太蠢了。」
  
  「我未進公司之前,你和家傑比較合拍。」
  
  說話聞,幾位警探踏入公司,希仁忙把他們帶進辦公室,關上門後,便急急向他們打聽案情的進展。
  
  警探面色凝重地說:
  
  「經過深入的調查後,總算有了突破性發展。」
  
  「勒索主謀是誰?」希仁和傳宗幾乎異口同聲地問。
  
  「目前還不能遽下結論。」警探岔開話題,「你們聽過一間公司的名字嗎?」
  
  接著,警探說出一間公司的名字——「躍馬」。
  
  「聽過,」傳宗吸一口氣,「曾經是我們在商場上競爭的對手,中途搶過我們的生意。」
  
  「你們跟這間公司的人有過節嗎?」
  
  「不,從來不認識。」希仁說,「為甚麼要提起他們?」
  
  警方人員把一份文件交給希仁,他只看一眼就臉色大變,拍案而起。
  
  「這衰仔—-」
  
  傳宗接過文件,看見那間公司的註冊商業登記的影印本,董事中有顧家傑的名字。
  
  家傑——電光火石的想起那天在紐約酒店電梯口遇見家傑的情形,他徹夜不歸,宿醉未醒,交給他的傳真急件看也不看就上樓休息,約傳宗中午進餐——就在這段時候,生意被搶過去。難道——這是一個局?一個預早安排的局?
  
  「非常抱歉,這間公司有商業行騙之嫌。」
  
  希仁十分激動,聲音也顫抖地說:
  
  「他還做過甚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們正在調查。顧先生,關於綁架的事差不多可以破案,贖金的下落已有了,只是有很多細節尚未明朗。」
  
  「是他們幾個串謀,是不是?」希仁竟然流下眼淚。「我這兒子——真想氣死我。」
  
  「不是串謀這麼簡單,其中很複雜。」高級警官看傳宗一眼,「你是殷傳宗?」
  
  「是。有甚麼問題?」
  
  「請你跟我們回去,有疑點想請你證實。」
  
  「我?」傳宗萬分意外,「我能幫你們甚麼?」
  
  「也許很大的忙。」
  
  希仁望望警探,又望望傳宗。
  
  「我可以擔保,他與案件沒有任何關係,」他肯定的說,「他不是那種人,不會做那種事。」
  
  「我們只想證實一些疑點。」警探站起來。「可能他很快就會回來。」
  
  「傳宗——」希仁神情複雜的叫,「你快回來,我等你。」
  
  傳宗心中一動,希仁是絕對信任他的,他聽得出來,也十分感動。
  
  他默默的跟警探回到警局,有人單獨跟他談。
  
  「你和顧氏家族有甚麼關係?」
  
  「老闆與員工。」
  
  「你一直住在他們的家?」
  
  「不。只因冬姨一再出意外,而且發生了家傑的事。」
  
  「以前認識嗎?」
  
  「不。只向顧氏申請工作。」
  
  「他們對你好得令自己的兒子妒忌?」
  
  「哪有這樣的事?」傳宗驀然臉紅。他從未刻意討好過任何人,所有的事都是緣分,但——他該怎樣解釋?
  
  「顧希仁讓你代替兒子在公司的地位。」
  
  「這—一」傳宗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到底懷疑我甚麼?」
  
  「你本身實在沒有懷疑之處,只是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向你問一問。」
  
  「你們想從我這裡知道甚麼?」
  
  「你曾是顧家傑的私人助理,他私下給你津貼,做些額外工作。」
  
  「是。顧老先生也知道。我替他做賬,做數簿,都一清二楚。」
  
  「我們看過了。」警探笑起來,「你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江心月為甚麼要針對你?」
  
  他們實在甚麼都知道了。
  
  「不知道。可能誤會我的出現對家傑不利。」
  
  「是否不利?」
  
  「應該說——我的出現令他們父母兒子不和,家庭分裂。」
  
  「你明知身處這情形,你是聰明人,為甚麼不走?」
  
  「我曾離開顧氏,顧老先生找我回來。」
  
  警探翻看資料,頻頻點頭。
  
  「你對江心月有甚麼看法?」
  
  「她?我不熟悉,但她對我很有敵意,言辭很尖銳,很針對。」
  
  「有理由嗎?」
  
  「也許她有,我不知道。」
  
  「以前你們不認識?」
  
  「素未謀面。」
  
  「你知道——我們曾查過你保良局的一切資料,也知道江心月也去查過。」
  
  「為甚麼?」傳宗愕然。
  
  「素未謀面的人去查你的身世,這令我們好奇。剛巧這時顧家發生冬姨的意外,這——你有甚麼聯想?」
  
  傳宗呆在那兒,聯想?這麼事件怎可以聯想到一起?根本風馬牛不相及。
  
  「我不明白。」
  
  「好。另一件事:江心月說你有份參與計劃綁架顧家傑。」
  
  傳宗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從來沒這麼激動過,全身顫抖,臉孔通紅。
  
  「甚麼,我有份?」他叫。
  
  警探望著他微笑不語,彷彿在看戲。
  
  「請你——再說清楚一點。」他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她說你曾參與綁架。」
  
  「你信她?」傳宗不怒反笑。
  
  「我們的意思是,她為何這麼恨你,非置你於死地不可?」警采笑起來。
  
  「我的確從來不認識這個女人。」
  
  「實際上,你取代了顧家傑的地位。」
  
  「也許在職位上如此,但他們始終是父子,這是誰也代替不了的。」
  
  「顧氏夫婦收你做義子。」
  
  「這是罪狀之一?」
  
  「不。我們只想請你幫忙!」警探拿出另一疊文件。「保良局的資料顯示你尚未滿月就進去,因為當時你臍帶剛掉。身上沒有任何顯示身份的文件。」
  
  「為何要查我的身世?」
  
  「這是很有趣的事。陳冬妹助養你,你可知他和顧家有甚麼關係?」
  
  「冬姨曾替他們——或江心月打過工?」
  
  「不。陳冬妹有個姐姐陳菊妹曾是江心月的女僕。」
  
  「啊!」傳宗不能置信的叫。怎樣複雜的關係?冬姨怎麼從未提起?只是她似有很多難言之隱。
  
  傳宗想起許多有關冬姨的怪異之處,妤像一提起顧家傑,她就有奇異的沉思、奇異的眼神,還有許多難以解釋的神色。難道——有關?
  
  我們談談另一件案,「躍馬」國際投資公司——就是中途搶你們紐約的生意,也是顧家傑當董事的公司,他們牽涉不道德的買賣股份,還有許多不盡不實的
  
  賬目,商業調查科已深入調查,你——替他們做過賬嗎?」
  
  「沒有。應該沒有。我做的只是顧家傑的私人數簿。」
  
  「美國ClA 也在調查,因為『躍馬』國際也牽涉販賣軍火。」
  
  傳宗呆在那兒,張大了口說不出話。
  
  他心目中,甚至希仁心目中的家傑只是個野心大、好高騖遠、不切實際、想一步登天、隔夜發大財的人,但販賣軍火——
  
  「這是一個國際犯罪組織,從大陸邊界和越南偷運軍火到美國、中南美,和每一處有戰爭的地方去。」警探的神色越沉重,「國際刑警已邀請我們協助。」
  
  「家傑——不可能是主使,他不夠魄力。」
  
  「是。他不是主腦,我們正調查他的角色。但他的確是『躍馬』的董事。」
  
  「我應該對顧老先生怎麼說?」
  
  「與『躍馬』有關的暫且不提,關於你和江心月,和顧家,和陳冬妹的一切,希望你問問看,也許——很耐人尋味。」
  
  「耐人尋味?」傳宗不明。
  
  「警方只處理綁架案,其中的私人恩怨我們沒權去處理,相信你會有興趣。」
  
  「你們不會扣留我?」
  
  「你沒有任何嫌疑。我們請你來——或許你能幫顧家解決一些事情。」
  
  「顧家傑——」
  
  「不能保釋。魏孝全是綁架案的主謀。很可笑,他堅稱江心月並不知情,也許我們會讓她保釋。我們還在調查中,事情尚未結束。」
  
  傳宗這麼快就能回顧家,希仁、曼寧、家儀皆喜出望外。傳宗把警察的一切相告,他沒提及冬姨和自己身世的事。
  
  晚餐後,他到冬姨臥室。
  
  冬姨正怔怔的發著呆,不知在想甚麼。
  
  「冬姨,你有個姐姐叫陳菊妹?」
  
  冬姨全身巨震,眼中露出不安之色,她那表情分明是問「你怎麼知道?」
  
  「警察告訴我,你姐姐是江心月的女僕,那人呢?現在在哪裡?」
  
  冬姨的身子微微發起抖來,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她抓緊了傳宗的雙手,眼淚簌簌而下。
  
  「還有,保良局那麼多人,為甚麼你只助養我?」他忽然福至心靈。
  
  冬姨的手僵住了,睜大眼睛呆怔的望著他,好半天才用手勢比劃。
  
  「你還知道甚麼?」她表示。
  
  「我進保良局時尚未滿月,臍帶剛掉,他們推算出我的出生日期。」他說,「我是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中出生的。」
  
  冬姨一再的用手語問:「還有呢?還有呢?」
  
  「只有這些,」傳宗用十分誠懇的語氣對她說,「冬姨,你是否知道一些事而沒告訴我?」
  
  冬姨眼中不安之色更甚,他四周望望,就在這個時候,房門響起來。
  
  「殷少爺,可否請你出來一會?」盧太的聲音,依然斯文有敦養。
  
  「甚麼事,盧太?」
  
  她看房裡的冬姨一眼,打個招呼。
  
  「能借你幾分鐘嗎?」
  
  傳宗掩上房門,倚在牆角。
  
  「我很擔心,大少和心月嬸他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盧太問。
  
  傳宗心中浮起一陣疑問,她為甚麼這樣關心呢?
  
  「我也不是太清楚,警方仍在調查,當日捉家傑上車的三個人已自動投案。」
  
  「那——已知主謀是誰?」
  
  「仍在調查中。」傳宗笑,「如有進一步消息,我可以告訴你,「
  
  「謝謝,謝謝。我相信大少是無辜的。」
  
  正預備再回冬姨房,家儀跑過來。
  
  「傳宗,陪我聊聊。」她挽著他的手。
  
  「不陪媽媽?」
  
  「她睡了。這幾天屋子裡氣氛不好,真悶死人。家傑還下能保釋?」
  
  傳宗深深吸了一口氣,搖頭。
  
  「你吸氣是甚麼意思?心中有話沒說?」
  
  「很多事都是我惹來的麻煩。」
  
  「你說江心月、魏孝全他們?真不明白他們會做出那樣的事,關你甚麼事呢?」
  
  「不關我事?警方都問為何他們針對我。」
  
  「奇怪,他們為甚麼針對你?」
  
  「江心月以前有女僕叫陳菊妹?是冬姨的姐姐,你可知道?」
  
  「這麼巧的事,我不知道,我還未出世。」家儀說,「為甚麼提起?」
  
  「不——家儀,說說江心月的事。」
  
  「我知道的並不多,她帶大家傑的,很寵哥哥,不怎麼理我。還有,此人好色。」她壓低聲音。
  
  「好色?」傳宗忍不住笑。
  
  「她嫁我二叔只為錢,其實二叔並沒有錢,爸爸是白手興家的人,二叔只在爸爸公司當經理。她不愛二叔,在外面養小白臉。」
  
  傳宗心中浮現魏孝全的模樣,青靚白淨而且年紀看來比江心月年輕得多。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有她那樣的女人,替我們婦女界丟臉。」家儀非常不滿。
  
  「二叔雖然病逝,我看一半也是被她氣死。後來甚至公開同姓魏的同居。」
  
  「你們對她極好。」
  
  「都是看在二叔的分上。二叔很愛她,臨死前還請爸爸照顧她。但她那人很——哎!自甘墮落,爸爸和媽媽很生氣又無可奈何,對她沒辦法,何況她真的對家傑極好。」
  
  「她——或可以保釋,魏孝全的口供對她有利。」
  
  「如果魏孝全是主謀,我不相信她不知情,我常常覺得他倆狼狽為奸。」
  
  「別武斷,看事實。」
  
  很平靜的一夜,睡得極酣暢,沒有遁入牆裡的黑衣人,也沒有夢。
  
  早餐桌上,希仁已等在那兒。
  
  「我已讓律師去保釋江心月。」希仁說,「他們說她沒有牽連。」
  
  傳宗不便說甚麼,一個針對他的女人。
  
  「我讓律師帶她來,我要問問她到底在弄甚麼。」
  
  「我先回公司。」傳宗說。
  
  「不。一起看看她說甚麼,遲些我們再回公司,我已通知秘書。」希仁說。
  
  曼寧居然這麼早就起床,她看來臉色和精神都不好。
  
  「為甚麼不多睡一會?」希仁關心。
  
  「睡不著。總覺得還有甚麼大事會發生,心驚肉跳似的。」
  
  「敏感。大事已經發生,還能有甚麼?」
  
  「我說不出甚麼,但我很擔心,很害怕。」
  
  「讓家儀整天陪你。」
  
  「不是這種害怕——希仁,能不能我們出去旅行一次?我不喜歡目前的氣氛。」
  
  「可以,當然可以,等警方的事告一段落,我們便去歐洲,或者去地中海,隨你喜歡。」
  
  曼寧把視線放在傳宗臉上。
  
  「你也去,好不好?」她柔聲問。
  
  傳宗呆怔一下,他絕對沒有把自己算在顧家的人和事上,他意外。看見曼寧企盼的目光,拒絕的話說不出口。
  
  他永遠無法拒絕曼寧,無論任何事。
  
  「好。如果你要我去的話。」他恭敬的。
  
  「你一起去,曼寧一定開心得多。」希仁說,「家真發生那麼多事,幸好有你在這裡。」
  
  「我只擔心,麻煩因我而起。」
  
  「甚麼話——」希仁立刻住口,怔怔的望著傳宗,麻煩因他而起?好像是又好像沒甚麼理由。「誰說的?」
  
  「警方的人,他們還提醒我另一些事。」
  
  「甚麼事?」曼寧沉不住氣。
  
  「譬如——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有甚麼問題?」曼寧睜大眼睛,非常關心。
  
  傳宗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呢?
  
  「警方說,江心月去保良局查過我的資料,更巧合的是,冬姨的姐姐以前是江心月的工人,這些事,我全不知道。」
  
  曼寧疑惑的眼神望向希仁又望向傳宗。
  
  「真的?」她說,「怎麼不問問冬姨?」
  
  「我問過,她只是搖頭。」
  
  「讓我去問她——」曼寧比誰都著急。
  
  「別急,別嚇著她,」希仁按著她的手。「你想問她甚麼?」
  
  曼寧張口結舌,講不出話。
  
  「當年——你們之間是否有甚麼事發生?」傳宗提醒,「我是說特別的事?」
  
  「沒有。」曼寧肯定的搖頭。「怎麼會有。」
  
  「你認得江心月當年的工人嗎?」傳宗再問。
  
  「見過。她時時跟江心月來我們家,我沒怎麼注意,印象不深。」
  
  「恐怕——我只是好奇,為甚麼警方要我問問大家,他們說可能是一些耐人尋味的事。」傳宗笑。
  
  盧太太帶著律師和江心月匆匆進來,把他們的對話打斷了。
  
  「大哥大嫂,冤枉呀!」江心月撲過來,一下子跪在希仁和曼寧的面前。「整件事是冤枉的,警方誣賴我們!」
  
  希仁看律師一眼,兩人都皺起眉頭。
  
  「陳律師,怎樣?」希仁問。
  
  律師在希仁耳邊說了一些話,希仁又搖頭又點頭,然後律師告辭而去。
  
  「大哥大嫂,這次一定要相信我,我絕對不是這麼沒良心的,你們對我這麼好,這麼多年我報恩還來不及,怎會——怎會打壞主意?你們一定要相信我。」
  
  「告訴我實情,到底你們對家傑做了些甚麼?」希仁黑著臉。
  
  「沒有,真的沒有。那三個綁匪串通說阿全有份,真是天大冤枉。其實主謀另有其人,警方不相信我的話而已。」
  
  「你說是誰?」希仁眉尖皺得更緊。
  
  「他。殷傳宗。」江心月咬牙切齒,額頭上冒出青筋,她的恨是真的,「就是他,所有的事都由他而來,因他而起,我可以發誓。
  
  「他讓人綁架家傑?」希仁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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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4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是。」江心月決不考慮,「就是他,你們養虎為患,將來麻煩可能更大。」
  
  「有甚麼證明?」曼寧問。
  
  「我懷疑——他是那個冬姨的兒子,他們先後到顧家是有企圖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傳宗終於忍無可忍地霍然站立,這——太過分,無中生有得簡直不像話。他會是冬姨的兒子?
  
  「胡說。」他漲紅了臉,「你不能含血噴人。」
  
  「陳菊妹是誰?」希仁突然說。
  
  江心月的臉一下子就變了,隔了很久才勉強鎮定說:
  
  「是二十多年前的工人。」
  
  「你知道冬姨是誰?」曼寧冶冶的間。
  
  「冬姨……」江心月飛快的回頭看盧太一眼,她無法再強自鎮定,「她是誰?」
  
  「她是陳菊妹的妹妹。」曼寧再說。
  
  江心月呆在那兒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傳宗注意到,盧太也變了臉。
  
  「那——又怎樣?」她揚高了頭,做出一副頑強的模樣,「也不關我事。」
  
  盧太悄悄地從一邊退下,只有傳宗注意到。
  
  「你一直針對傳宗,是不是因為冬姨?」曼寧一下子想起許多事。
  
  「我只覺得他們下懷好意——他們出現後,顧家就此多事。」
  
  「你真這樣想。」
  
  「我跟警察也這麼說,」江心月得勢不饒人,「事實就是事實,你們被他蒙騙了,才看不出真相,不信就問問盧太——」
  
  盧太早已不在那兒。
  
  曼寧心中氣憤,她立刻按鈴,讓菲籍女傭去請盧太及冬姨出來。
  
  「我希望你們當面講清楚。」
  
  希仁本想離開,想一想也坐下來,家儀靜靜的走到曼寧身邊坐下。
  
  「發生甚麼事?」她悄聲問。
  
  盧太和冬姨都出來,江心月也在一邊坐下,一種大審判的氣氛瀰漫著整間屋,連傳宗也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會不會如曼寧所說將會有甚麼事發生?
  
  「冬姨,你認識江心月?」希仁問。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位好好先生真的已動怒。
  
  冬姨遲疑了一下才點頭。
  
  「你呢?你認識她嗎?」他轉向江心月。
  
  「難怪越看你越臉熟,原來你是阿菊的妹妹,告訴我,為甚麼要害我?」
  
  冬姨彷彿聽懂,又彷彿聽不懂,只是怔怔的望著她。望著望著,眼淚沉默的流下來。
  
  「別裝作可憐,你說。」江心月狠狠地說。
  
  傳宗立刻走到冬姨旁邊,用手臂圍著她的肩,無言地安慰她。
  
  「你別逼冬姨說話,她根本不能說話,」家儀看不過眼,「冬姨,我們都在,有甚麼事你慢慢表達,別怕。」
  
  冬姨把臉轉向傳宗又轉向曼寧,曼寧突然感到一陣心氣浮躁,很不安寧。
  
  冬姨做了幾個手勢。
  
  「她說——姐姐死得可憐。」傳宗轉達。
  
  「甚麼意思?誰害她?」江心月尖叫。
  
  冬姨指指「心」又做了個手勢,可惜傳宗看不明。她重複兩次,他仍不懂。
  
  「心中怎樣?不舒服?痛?傷心?」家儀一直在猜,「內疚?」
  
  冬姨眼睛發亮,用力點頭。
  
  「你姐姐內疚而死?」家儀叫。
  
  冬姨連連點頭,眼淚大串落下來。
  
  「胡說八道,與我們有甚麼關係呢?」江心月猛烈地跳起來,「盧太,你說,這冬姨來顧家是否有企圖?」
  
  盧太退後一步,輕聲說:
  
  「我不能亂說話,我只是管家。」
  
  「你說,說得有道理我不怪你。」曼寧說。
  
  「那——是。妤幾次我半夜上洗手間,看見她——」她指指冬姨,「她神神秘秘的在周圍看,好像想找甚麼似的。」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冬姨的瞼上。
  
  她益發顯得蒼白,身子也微微發顫。
  
  「也許我不該說,」盧太小心翼翼的,「我曾懷疑,她昏迷,她跌下樓受傷,
  
  是否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傳宗霍然站直了身子,嚴肅的厲聲質問:
  
  「請你解釋,這是甚麼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是甚麼意思,」盧太依然極有教養的輕語細言,「試問顧家大宅裡有哪個人跟她有仇?要害她?」
  
  也許她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希仁和曼寧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處理。
  
  「所以,最好請冬姨解釋一下。」盧太又說。
  
  「你分明欺負她不能說話,難以申辯,現在你說甚麼都可以啦!」傳宗氣極了,「若冬姨在顧家有甚麼企圖,願天誅地滅。」
  
  「殷少爺,不用這麼嚴重,」盧太斯文的,「大家都面對面了,總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我只是對事不對人。」
  
  她眼光閃了閃,極快。傳宗心靈巨震,這眼光熟悉極了,分明在那兒見過,是誰?誰?傳宗的疑惑化成言語,衝口而出:「你——是誰?」他指著盧太,「你那種眼神,我見過你。」
  
  盧太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我是盧太,此大宅二十六年的管家,誰都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她挺起胸膛。
  
  「不,我見過你,在另外的環境、另外的時間,你是另一個人——」傳宗十分混亂,這是他最真實、深刻的感覺。
  
  「胡言亂語,你別想把話題扯開,我們說的是冬姨,是你,不是盧太。」江心月叫道。
  
  「為甚麼偷偷去保良局查我的資料?」
  
  「誰?誰去過?你是甚麼人?我們為甚麼要查你的資料?你別含血噴人。」江心月跳起來。
  
  「警方告訴我的,他們證實過。」
  
  「這——」江心月過分靈活的眼睛看看希仁、曼寧,又飛快轉到傳宗身上,「就是擔心大哥大嫂太老實,被你蒙騙,我怎能不關心顧家的事?顧家對我有恩,我也姓顧。」
  
  「告訴我真話,為甚麼要查傳宗的身世?」曼寧的懷疑寫在臉上,「這完全不關你事。」
  
  「大嫂——我講的全是真話啊,」江心月大哭起來,「我好心沒有好報,你們反而懷疑我。現在外面的人多壞啊!你們竟對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信到十足,我怕你們吃虧,怕大倌家傑吃虧,有的人啊,吃人不吐骨頭。」
  
  「住口。不許侮辱傳宗,」希仁憤怒的站起來,「誰是誰非我心裹有數,反正警方還在調查,我等結果。」
  
  「你還是不信我,大哥,」江心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家毀人散,我甚麼都不怕,我跟他拼了。」
  
  傳宗一直不怎麼說話,目不轉睛的盯著盧太。他真的見過她,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身份,卻有相同的熟悉眼神,那眼神那麼深刻得令人一世難忘,他真的見過。
  
  「啊——」電光火石一閃,他終於記起了何時何地見過她,那竟是——夢中遁入牆中的黑衣人。因為太震驚,他一個字也講不出來,背脊的冷汗卻不停的流下來。
  
  「甚麼事?」家儀問。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
  
  「沒——有。」他盡了最大努力把已在嘴邊的話收回去,現在不能說,他沒有證據。
  
  「當然沒話說,自己心中有愧。天有眼,誰做了壞事自然會有報應。」
  
  傳宗心亂如麻,自從對盧太有了發現,他的心如火燒般,是不是事情即可真相大白?
  
  「盧太,你整理個樓下房間給她,」希仁不願講江心月的名字,「律師說最好讓她暫住這兒。傳宗,我們回公司。」
  
  江心月眼中閃過驚喜。
  
  傳宗望望沉思像入了神的冬姨,他十分鄭重又認真的對家儀說:
  
  「我請求你,在我回來之前,你一直伴在冬姨身邊。」
  
  「放心。我答應你,媽媽和我會照顧她。」
  
  曼寧也點頭應許,他才安心隨希仁離開。
  
  「傳宗,剛才你想到甚麼?」希仁在車上問,「你看來震驚又興奮。」
  
  「我有個感覺,這件事很快會結束。」他不敢說真話。
  
  「答應我,無論事情有甚麼結果,你不要離開我們。」他真心說。
  
  「你——一點也不懷疑我?」傳宗萬分感動。
  
  「從頭到尾都沒有。只是不明白,江心月那潑婦怎麼如此針對你?」
  
  傳宗也不明白。他和江心月原是風馬牛不相干的兩個人。
  
  「剛才律師告訴我,警方對你的身世很有興趣。你的身世有甚麼特別?」
  
  「我只是個棄嬰,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希仁搖頭,「律師說,家傑還是不能保釋。」
  
  傳宗不便說甚麼,只能沉默。
  
  一整天在忙碌的工作、會議中度過。希仁先回家,傳宗只好獨自回去。
  
  臨走前打電話給嘉文,說明近日所發生的一切。
  
  嘉文無奈歎道:
  
  「你和顧家前世弄亂骨頭?如此糾纏不清,你何不及早抽身?」
  
  「現在抽身,全世界都會懷疑我別有企圖,嘉文,請再給我點時間,總之我們的婚禮鐵定六月不變。」
  
  顧家的空氣頗悶,警方、律師都沒有消息來,像大雨前的煩悶,令人透下過氣來。
  
  傳宗陪冬姨一會。
  
  冬姨臉上的愁苦浩失,變成漠然冶靜,她沒有任何表示,一直在沉思。
  
  「你到底在想甚麼?」傳宗不止一次間她,她總是默然搖頭。
  
  「你知道一些事還不曾告訴我?」傳宗這麼問過,
  
  冬姨望著他,深深的眼中彷彿有些甚麼又彷彿茫然。
  
  十點鐘,傳宗回房休息。
  
  好像才睡著,又像睡了很久,傳宗被一陣超乎人類的尖叫聲所驚醒,第一個念頭是「冬姨」,飛快跳下床,衝向冬姨的臥室。
  
  那可怕又刺耳的尖叫吵醒了大宅中每一個人,電燈一處又一處亮起了。
  
  人人都聚集在客廳,不知所措的找尋聲音出現的來源。然後,大家都奔到冬姨臥室外。
  
  臥室門早被傳宗撞開,門內的情形令大家目瞪口杲。身體看來衰弱又受過傷的冬姨,用雙手緊捉住一個黑衣人,那人面向下,半跪在床邊不能動彈。
  
  房中滿是哥羅芳氣味。
  
  「甚麼事?」曼寧駭然。
  
  傳宗用不可名狀興奮又緊張的眼神望著希仁,他像找到一個正確答案。
  
  「捉到了想害冬姨的人。」他的聲音顫抖。
  
  「讓我看看他的臉,」希仁沉著聲音,「誰會在我家做這種事?」
  
  只是冬姨雙手用力——老天,瘦弱的冬姨的雙手竟像鋼鉗一般,一張半蒙著黑布的臉展現在大家面前。
  
  即使只看眼睛,大家都認得她是誰。
  
  「盧——太?」曼寧驚駭欲絕。
  
  希仁的臉一沉,大聲吩咐:
  
  「報警。」
  
  家儀第一個驚覺,轉身奔向電話,更快的一個人撲出來,死捉著家儀不放。
  
  「不不,不要報警,求你不要報警——」這人竟是江心月。
  
  「傳宗,報警。」希仁提高聲音。
  
  傳宗迅速拿起電話,在江心月還沒撲過來之前打了九九九。
  
  警察十分鐘就趕到,七八個人把冬姨臥室團團圍住。冬姨——誰也不能相信,瘦弱的她竟能在十分鐘內把盧太捉個動彈不得。
  
  盧太被戴上手銬,蒙在面上的黑布也被除下。她沒有甚麼表情,只狠狠的瞪著冬姨,好像要把她生吞下肚。
  
  「到底怎麼回事?」警方人員問。
  
  傳宗迅速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逼。
  
  「這臥室上了鎖,她一個女人怎麼進去的?」警方懷疑。
  
  傳宗臉上浮起興奮的笑容,他把自己似夢似真、半醒半睡看見黑衣人遁入牆裡的事說出來,在場的人莫不驚疑萬分。
  
  「你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警方人員說。
  
  盧太閉緊了嘴,臉色蒼白但神情倨傲。
  
  「你為甚麼要害冬姨?」傳宗忍不住問。這麼斯文,這麼有敦養的人。
  
  「你不先問我是誰?」盧太冶笑起來。
  
  「你是誰?」家儀搶著問。
  
  「心月,事到如今,是否講出來?」盧太忽然轉向她。
  
  「不,不,千萬不要,你不能說。」江心月喊得驚天動地,「不能——」
  
  盧太輕輕歎了一口氣。
  
  「看來這次我們輸了,徹底輸了。」
  
  「不不不,請別說——這只是我們的私人恩怨,與第三者無關,你別說。」江心月緊張得滿頭大汗。
  
  「好,不說就不說。」盧太再歎一口氣,「你們打死我也下會說。」
  
  「你說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說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們認識並不久,哪來恩怨?」曼寧問。
  
  「認識一刻也可結怨。」盧太搖頭,「算了,我有罪,我意圖謀殺,你們告我好了。」
  
  江心月在一邊偷偷的透了一口氣。
  
  傳宗見到了。她和盧太之間有甚麼不可告入之秘密?盧太現在分明一派胡言。
  
  「你為私怨殺人,你不顧你的下半生?」
  
  「我並沒有殺死人,我不擔心。」盧太看希仁和曼寧,「你們真蠢,引狼入室。」
  
  「傳宗和冬姨不是狼,冬姨幾乎被你害死!「家儀大聲說,「前兩次——也是你害她的?」
  
  「我不說,什麼都不說,你們能怎樣?告我也要有證據。」她說。
  
  「人贓並獲,你還想怎樣?」警方人員說。
  
  警方人員帶走盧太時,江心月自動的陪她前去。走出大門,她回頭望一望顧家大屋,心中充滿了怨恨。
  
  「江心月顯然和盧太一夥的,盧太是內應。」希仁搖頭歎息,「二十多年了,我們甚麼都不知道,真可怕。」
  
  「她們的目的是甚麼?」家儀問。
  
  「等警方告訴我們。」曼寧十分疲乏,「我們的家——唉。」
  
  「別擔心。」希仁握住她的手,「幸好這些事發生得早,我們每個人至少身體健康——」
  
  說到這兒,他呆住了。曼寧長年身體不好,與盧太有關嗎?
  
  「明天一早把你吃的各種藥物、補品送去化驗。」他不寒而慄,「我們——唉,真大意。」
  
  家儀陪曼寧上樓休息,書房裡只剩下傳宗和希仁。
  
  希仁也顯得疲借,但全無睡意。
  
  「我只是不明白,冬姨哪兒來這麼大的力量捉住盧太?」他問。
  
  「也許是——意志。」傳宗這麼回答。
  
  第二天早晨,警方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們查出了盧太的真名叫江中月。江中月?她竟是江心月的姐妹?
  
  這兩姐妹到底藏了甚麼居心?
  
  希仁、曼寧、家儀、傳宗都趕到警署,傳宗把冬姨也帶了去。
  
  警方用一個相當大的單獨房間接待他們。
  
  然後,他們帶來了江心月和盧太。
  
  「你們的管家盧太二十多年前是一間舞廳的伴舞小姐,與其妹江心月同一職業,她原名江中月,藝名玲玲,今日凌晨犯意識謀殺陳冬妹女士。」警方人員說。
  
  「我並未謀殺人,只不過去看看她。」江中月(盧太)冷冷的說。
  
  一夜之間她的神情、氣質、態度完全改變了,不再斯文、不再文雅、不再有禮,她變得更像江心月。她真是太出色的演員。
  
  「黑衣蒙面半夜去看人?」警方人員冷叱,「你和陳冬妹是老朋友?」
  
  「她兩次受傷都是我照顧她。」江中月強辯。
  
  「你去看她,她為甚麼反手捉住你?」警方人員不放鬆。
  
  「誰知道,你們該問她,有的人是這麼忘恩負義,這麼反骨。」
  
  「你對她做了甚麼,令她高聲慘叫?」
  
  「尖聲慘叫的是我,她一把捏住我的喉嚨,想捏死我。」江中月理直氣壯地說。
  
  「事實上是你半夜意圖不軌的侵入別人臥室。門上了鎖,你怎麼進去的?」
  
  「我當然無法通過上鎖的門,是她開門讓我進去的。」江中月冷笑,「不信問她自己。」
  
  「你明知她是啞的。」警員臉有怒意,「你最好說真話,這對你自己有利。」
  
  「我沒犯法,不需要有利。」江中月尖銳的,「我甚麼都不怕。」
  
  「你遲早總要招認,何不說快些。」
  
  「我要找律師,我要法律援助。」她叫起來。
  
  「告訴我,你對陳冬妹做過甚麼?」
  
  「甚麼都沒有,沒有。」她又叫起來。
  
  「她說沒有就是沒有,她從來不說謊,」江心月在一邊叫道,「顧家上下連菲籍女傭、花王都可以證明她是斯文好人。」
  
  「好,她算是好人,但告訴我黑天半夜為甚麼偷進別人臥室?」
  
  「陳冬妹身體不好,她去看她。」江心月說。
  
  「你們以前認識陳冬妹?」
  
  「不,她的姐姐陳菊妹是我以前的傭人。」
  
  「陳菊妹呢?」
  
  「我怎麼知道?十多年前身體差,神經有點問題,回鄉下了。」江心月翻翻眼睛。
  
  「據我們的調查,她死在香港,車禍受傷不治而死。」
  
  「關我甚麼事?」江心月拍案而起,很沉不住氣,「你們該問她的家人。」
  
  「陳菊妹死於車禍,我們警方有很詳細的資料,」警員微微一笑,「闖禍的司機很年輕,剛拿到車牌,他叫魏孝安。」
  
  這名字一出,大家都呆怔在那兒,這魏孝安與江心月的同居男人魏孝全有甚麼關係?
  
  「不知是天意或是巧合,失蹤十多年的魏孝安是三個綁架顧家傑又自動投案者之一,今天也在我們這兒。」
  
  江心月臉色大變,好半天才勉強說:
  
  「我不知你們在說甚麼,我甚麼都不知道,完全不關我事。」
  
  原本安坐椅子上的冬姨霍然而起,激動得臉也變紅,身體顫抖。
  
  「別急別擔心。」傳宗擁著她瘦削的肩,「警方會查清楚所有事的。」
  
  冬姨深深的呼吸幾次,慢慢坐下。
  
  「魏孝安是你同居男友魏孝全的哥哥,事情是否太巧合?太戲劇化?」警員笑。
  
  「我怎麼知道?」江心月臉色劇變,「我不認識魏孝安,阿全從來沒說過有個哥哥,你們不能生安白造。」
  
  「人全在我們這兒,要不要對質?」
  
  「現在你們要審的人是我,關江心月甚麼事?她沒犯法。」江中月十分狡猾。
  
  「是啊!我又沒犯法,不是犯人。」江心月仰高了頭。
  
  「那麼你告訴我們真相。」警方人員軟硬兼施,「反正你們是自己人,說不定陳冬妹和顧家不告你。」
  
  江中月把視線轉向沒有表情的希仁瞼上,又轉向傳宗、冬姨,最後回到警員。
  
  「沒有真相,該說的我已說完,沒有甚麼好說。我強調,我無罪。」
  
  「很好。」警員站起來,走到希仁身邊向他耳語一會,希仁點點頭,然後那警員退出房間。
  
  屋子裡一下子沉悶起來,誰都沒說話,江心月、江中月兩姐妹互相對望,似在交換意見。
  
  很快的,警員又回來,向希仁點頭。
  
  「他們已經出發。」他說。
  
  大家不知他們弄甚麼玄虛,江心月很緊張,凝望著警員半晌。
  
  「你們到底把阿全怎樣?為甚麼不讓我見他,綁架的人不是他,是那三個人冤枉他。」她尖著嗓子叫。
  
  「別擔心,他們兄弟敘舊,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他。」
  
  「我的律師要保釋他。」江心月說。
  
  警員不出聲,彷彿在等待甚麼。
  
  還是江心月最沉不住氣。
  
  「你讓我們在這兒等甚麼?簡直浪費時間,我要保釋盧太。」她又嚷道。
  
  希仁公司的律師來到,匆匆對他低聲說了些話,又拿出幾份文件給他看。
  
  大家都望著他,只見他臉色漸變,越來越蒼白,越來越壞,最後憤然把文件擲在桌上,大聲暍道:
  
  「竟有——這樣的事。」
  
  眾人的眼光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連連喘息又努力抑制自己。
  
  「我們的好兒子。」他終於黯然歎息坐下。
  
  「甚麼事?」曼寧覺得心驚肉跳,近日一連串發生的事幾乎令她負荷不了。
  
  「『躍馬國際』被證實家傑有份,近年我們所有遭橫手搶走的生意全是他做的,紐約第五街大廈、德國發展的度假村——」希仁無限感慨,無比心痛,「還有一些香港生意,他故意跟我作對,還與不法之徒勾結,洗黑錢,做假賬,所有的一切全證實了。」
  
  「希仁——這不是真的。」曼寧搖搖欲墜。
  
  「事實俱在,警方現在要起訴他,連國際商業調查組織也不放過他。
  
  「這——他為甚麼要這麼做?」曼寧流下眼淚,兒子始終是兒子,血濃於水,「我們的一切難道不是他的?」
  
  「不知道他怎麼想,」希仁也袁聲歎息,「現在弄得身敗名裂——誰也幫不了他,「
  
  「我知道原因。」江心月忽然說。
  
  「你說。」希仁看她一眼。
  
  「你們越老越糊塗,寵信外人,令他覺得沒有地位,沒有面子,」江心月尖聲叫,「你不同意他提出來的所有意見,你對他連外人都不如,他有骨氣,有理想,當然自己出來闖。你又不肯給錢支持,他只好走捷徑,甚至虧空公款也是你逼出來的。」
  
  「你——」希仁氣結。
  
  「難道我說得不對?對自己兒子這麼刻薄,對外人卻如珠如寶,罵你一句老糊塗絕對正確。你對不起家傑。」
  
  「胡言亂語,」希仁大怒,「如果我同意支持他的一套,今日身敗名裂、傾家蕩產的是我。你給我住口,家傑是你教壞的。」
  
  「心月,冷靜些。」江中月說。
  
  「家傑已認罪,」律師在一邊說,「他會立刻被移交法辦。」
  
  「希仁——」曼寧眼淚汪汪的,「去看看他需要甚麼幫助,他始終是你——兒子。」
  
  希仁交待律師一些事,律師頻頻點頭。
  
  「要不要安排你們見一次面?」律師問。
  
  「不。」希仁斬釘截鐵的拒絕。
  
  「難怪家傑不滿意,要自闖前途,你們撫心自問,對他像兒子嗎?」江心月又尖叫。
  
  希仁根本下理會她。律師收拾文件逕自離開。一剎那間屋子裡又安靜下來,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有曼寧傷心低泣。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很驚心動魄。
  
  警員接聽,連連點頭,把視線移向江中月的臉上,面露滿意的笑容。
  
  「我們的同事已經找到了復牆中僅可容身的秘道,從你的臥室通到陳冬妹和殷傳宗暫住的臥室。你還有甚麼話要講。」
  
  江中月臉色僵白,一言不發,仿似呆了。
  
  復牆秘道?是電影小說嗎?
  
  剎那間傳宗知道當自己似夢似醒、似醒非醒的狀態時,所見到的黑衣人由牆遁去的絕對不是夢,是真實的一切,盧太做的。
  
  復牆秘道。
  
  「你說甚麼?」希仁完全不能明白。
  
  「你家真的某些地方有復牆,為某些目的可秘密自由出入,懂這秘道的人是江中月女士,也就是你們家中的女管家。」警員說。
  
  「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希仁又驚又怒,這是不能想像,不可思議的。
  
  盧太臉上神色不停的變化著,卻始終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你說,」希仁突然轉向江心月,聲音又大又凶,「江心月,你說。」
  
  江心月彷似嚇呆了,從來沒見過希仁發這麼大的脾氣,這麼凶過,何況她從來對希仁都有點畏懼,一時之間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希仁指著江心月和江中月,「你們兩個一定要弄清楚,這二十年來你們在顧家做了些甚麼事,有甚麼企圖,有甚麼目的,否則我絕不罷休。」
  
  姊妹倆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嘴唇閉得更緊。
  
  「好,你們不說也罷,我完全交給警方,由他們辦,最終你們都會說,」希仁一手挽起曼寧,一手拖著家儀,「我們走。」
  
  三個人匆匆奔向門邊。希仁突然想起甚麼似的,轉身對著傳宗。
  
  「傳宗,我們回去。」
  
  傳宗正在尷尬,他應該走?或繼續留下?希仁的叫喚令他的心熱起來,在這時希仁還能記得他,關心他,他有說不出的感激、感動。
  
  「不。殷傳宗請留下一會,我們另外有些事要跟你印證。」
  
  傳宗停步,冬姨也挽著他的手示意她要跟著他。
  
  「我們先走,你隨後回來。」希仁只好說。
  
  「我想留下,」曼寧的面色奇特,「希仁,我們陪傳宗,好不好?」
  
  希仁頗意外,卻也同意,慢慢走回座位上。
  
  「這是個巧合,」警員翻著資料,「因為陳冬妹多次受傷,我們很懷疑你這突然出現的人是否對顧家傑別有企圖,於是查了你的身世。我們發現很巧合也極有趣的一件事。」
  
  「請說。」傳宗沉住氣。
  
  「陳菊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死亡,陳冬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到保良局助養殷傳宗,在時間上,是否巧合?」警員認真的說。
  
  冬姨、江心月、江中月齊齊變臉。冬姨顯得激動萬分,整張臉漲得通紅。而江氏姐妹卻是驚訝意外兼不能置信。
  
  其他人倒沒有太大反應,只不過是個巧合的日子,但他們仍聽得十分專注。
  
  「警方認為有疑點。」警員直接說,「在自己親姐妹去世之際,誰還能有心情去助養一個孩子,除非有特別意義。你能告訴我,這是為甚麼呢?」
  
  冬姨張口結舌,當然她講不出話,然她連手語也忘了做,只呆呆的望著那微笑的警員。
  
  「人家有心助養小孩,還要選時辰不成?有甚麼好懷疑的?」江心月尖叫。
  
  「我們懷疑殷傳宗是陳菊妹或陳冬妹的親人,我們也查過,她姐妹二人俱梳起不嫁。」警員說,「以當時的情況,陳菊妹死亡,陳冬抹環境亦不好,為甚麼還要助養一個毫不相干的孩子?而且十多年來視如己出。」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冬姨身上,只見她呼吸急促,整張臉赤紅,眼中淚盈於睫。
  
  但她是沉默的。她永遠不可能講任何話。
  
  「冬姨,」傳宗走到她身邊,雙手環抱著她,「如果你心中有話,可以用手勢告訴我,我轉告他們知道。」
  
  冬姨的視線在室內每一個人臉上掠過,最後停在警員那兒。
  
  「我們可以請手語專家來幫助你。」他高聲說、
  
  冬姨搖搖頭,突然站立起來,臉色由赤紅轉變成鐵青,嘴唇微顫,彷彿就要講話。
  
  江心月尖叫一聲撲上去,雙手緊捏著冬姨的脖子下停搖動她。
  
  「不是,不是這樣,不可能——你是啞的,每個人都說你是啞的,你不能說,不許說,不——」
  
  她的瘋狂動作叫每個人都嚇了一大跳,警員和傳宗同時用力拉開她,誰知她有那麼大的手勁,硬不肯放手。
  
  冬姨被捏得幾乎昏倒過去。
  
  「放手。」警員逼下得已,用拳頭打她背脊,痛極了她才放手。
  
  「為甚麼打人?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她尖聲怪叫,一邊仍向冬姨撲去。
  
  「心月,安靜一點。」江中月城府深沉很多,一把抱住她,用力扯到一邊,
  
  「陳冬妹又不關我們的事,你不必緊張。」
  
  江心月怔怔的望著大家,她知道做錯了,她的話和行動已引起大家懷疑。
  
  她閉緊了嘴不再出聲。
  
  「你不許她說甚麼?」警員感興趣,「你和陳冬妹之間有甚麼秘密?」
  
  「為甚麼不間陳冬妹?」江中月狡猾極了。
  
  「陳冬妹若能講話,兩位還能安坐此地嗎?」警員也不示弱。
  
  「為甚麼不能?我們沒做過虧心事,誰也不怕。」江中月理直氣壯,「你現在審陳冬妹,我們要求離開。」
  
  「不能離開,你們或者很有興趣聽下去,看下去。」警員好像胸有成竹,「你還沒說為甚麼半夜闖入別人臥室?」
  
  「我是管家,我一直照顧她——」
  
  「你來應徵當我們管家,到底有何企圖?」曼寧忽然問。
  
  「我只為生活,做一份工作而已。」這話江中月大概已想過千百遍。
  
  「你從來沒說是她——江心月的姐姐。」
  
  「你們一直歧視心月,認為出自歡場的女人都不好,我為甚麼要傻得講出來?」
  
  「你分明有企圖——」曼寧還要說,中途卻被希仁打斷。
  
  「等所有你用的藥物、食品化驗出來後,她有沒有企圖就一清二楚了。」他說。
  
  「你們——你們——」江中月臉色大變。
  
  忽然間,蹲在冬姨身邊的傳宗說話了。
  
  「冬姨表示——她去助養我是因為姐姐,也就是陳菊妹的要求。」他說。
  
  「為甚麼?」警員追問。
  
  傳宗把視線放在冬姨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
  
  「因為——傳宗身世可憐。」從未講過話和出過聲的冬姨突然開口,聲音雖然生硬艱澀,然清清楚楚,是她在講話。
  
  屋子裡每個人都驚呆了。
  
  傳宗張大了口不能置信,他呆呆的望著冬姨,自己反而不會說話了。
  
  希仁、曼寧和家儀也怔住了,這不可能。
  
  江心月、江中月姐妹更像見到從地獄裡出來的惡鬼,連意識都消失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好一陣江心月才尖叫,那聲音有如夜梟。
  
  「冬姨——」傳宗意外之餘,激動的淚水流下來。他一把抱住地一邊說:「原來你能說話,你不是啞的,太好太好了。」
  
  震驚過後,等大家恢復平靜,警員才說:
  
  「現在你可以把心中的一切告訴大家。」
  
  「陳冬妹,你是魔鬼,你——你競騙了我們,我們競也蠢得信了你,你——」
  
  「她們再也玩不出花樣,你放心說。」警員微笑,換一個舒服的位置坐下。
  
  「如果我不扮啞,我活不到今天,」冬姨慢慢的,略生澀的說,「即使我扮啞,經過兩次受傷和昨夜的事,也九死一生。所有的事都是她們姐妹和姓魏做出來的。」
  
  江心月想站起來申辯,口唇只動了一下卻沒有行動。自冬姨出聲後,姐妹倆的氣焰已一下子消失,臉色死灰。
  
  「她們做了甚麼事?」曼寧第一個忍不住問。
  
  冬姨望著曼寧半晌,眼淚奪眶而出,突然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對不起你。」
  
  「這是甚麼話,請起,請起。」曼寧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扶起冬姨,「你在我們家一再令你受傷,我內疚才是。」
  
  冬姨又沉默半晌。
  
  「我講出來的事是我扮啞半生的秘密。本來我以為不可能有這一天,也沒有人肯相信我,但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似的,情形變成目前這樣。傳宗竟得你們夫婦愛護重用,冥冥中必有定數,天網恢恢——這是報應。」
  
  大家聽冬姨說了這麼一番話後,都摸下著頭腦,你望我我望你,不明白她想說甚麼。
  
  「冬姨——」傳宗皺眉。
  
  「殷傳宗——是你們的兒子。」她認真無北、嚴肅又肯定的宣佈,像宣佈第三次世界大戰般。
  
  這消息一下子震裂了所有人的心。
  
  驚愕、意外、不能置信、不可思議,又有著莫名的喜悅,釋然,恍然大悟,許許多多說不清的感覺。希仁和曼寧,家儀一起望著傳宗,傳宗也望著他們,大家都呆在那兒。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邊又傳來江心月驚心動魄的尖叫,「不可能——他不可能留到現在,不可能——」
  
  「你說的——可是真的?」曼寧顫抖的,眼淚已唏哩嘩啦流下來。
  
  「絕對真實。我姐姐菊妹臨死前告訴我的大秘密,並要我立刻助養傳宗,將來若有機會可會你們相認。菊妹臨死前是良心發現。」
  
  「不——不——一」江心月仍茫然尖叫。這竟然是事實,令她大受刺激。
  
  「告訴我,到底是甚麼回事?」希仁覺得自己全身乏力,站也站不穩。這事太——出乎人意料之外,這——簡直——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
  
  「菊妹是江心月的心腹,江心月當年和顧夫人皆懷孕,而且同月生產。江心月想的好計,硬說自己早兩天出生的嬰兒夭折,事實上卻把你們的兒子換走,讓菊妹送回鄉下送給人。菊妹雖然貪江心月的錢,心卻沒那麼壞,把孩子送到保皇局而沒帶回鄉下。這件事本來沒有見光的可能,傳宗也永遠不知自己的身世,但江心月不放心,找人撞傷菊妹,想死無對證,臨死時菊妹良心發現,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她為我生命安全擔心,便叫我扮啞,讓我去助養傳宗,並好好待他。這就是整個的故事。」
  
  「不不,不是這樣的,你們不要相信她,家傑確是你們真正的兒子,確確實實的。」江心月尖叫,眼淚鼻涕一起流,「求求你們相信我,家傑真的是你們的兒子,陳冬妹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誣賴我。」
  
  希仁、曼寧、家儀的眼光一起轉向傳宗,看他們的樣子,對冬姨的話早已深信不疑,過往所有跡象,所有事實顯示出,傳宗和他們之間的確有奇妙的連繫和感情,但是——但是——
  
  「不不不,這要弄清楚,冬姨——一切該有事實證明,你們不能僅相信一面之辭的,不——」傳宗說。
  
  「是不是真的?」希仁老淚縱橫。
  
  「我陳冬妹一生不說假話,半世扮啞巴,為的是證明這件事,也為菊妹報仇。」
  
  「傳宗——」曼寧向前行一步。
  
  「不不,」傳宗雙手亂搖,不住後退。這件事令他覺得荒謬絕倫,本能的他拒絕相信,這個年代會有這樣的事,簡直像個炸彈在他面前爆炸,令他支離破碎,思想都不能集中,「請不要這樣,凡事都該有證據——」
  
  淚然欲涕的曼寧停了步,但眼睛仍不離開他。以前種種一湧而上,他對顧家的特別感情,對曼寧的特別依戀,和他們有難以言喻的連繫,還有三翻四次欲離開他們而不得,這算不算是無形的證據?
  
  「你還看不出冬姨說的是事實?」曼寧哀聲說,「孩子,你怎忍心拒絕我們?」
  
  轟然一聲,翻江倒海而來的巨大感情沖激在心內翻騰著,與天俱來的親情撞擊著他的靈魂,他怎能拒絕曼寧?他從來都無法拒絕她,從來不能,因為她是——他的母親?
  
  「很簡單的事,大家可以驗血證明。」很久沒有說話的警員說。
  
  「不。我要她說,」傳宗忽然轉向江心月姐妹,「若你還有一絲天良,你告訴我們。」
  
  「不,家傑才是顧家太少爺,你不是,你是野種,是野種。」江心月已失控,
  
  竭斯底裡地狂叫狂笑,眼淚也跟著狂流,「你有甚麼資格?只有家傑才是法定的顧家繼承人,將擁有顧家的一切,誰也搶不走。永遠搶不走。」
  
  「你安排自己的兒子來謀奪顧家的家產。那時夫人身體極差,兒子由你一手帶大,你說,你給顧太吃了甚麼?」冬姨冷冷的說。
  
  「你果然——」希仁臉色大變,「你們姐妹做的傷天害理事。」
  
  「不要信她,那不是真的。你們一直愛家傑,不是嗎?他才是你們的好兒子,這些外人野種才是謀奪家產,你千萬別相信——」
  
  「戲演完了,江心月女士。」警員在一邊冶笑,「你最好說真話,因為我們有一個最有力的證人。」
  
  「不可能!誰?不可能。」江心月驚叫。
  
  深沉的江中月到這時才長長透一口氣,搖搖頭,一副放棄的樣子。
  
  「你想眼他見面嗎?好,等著。」探員走出房門,五分鐘後帶來一個人。
  
  顧家傑。
  
  他垂頭喪氣,滿臉蒼白,已完全失去往日的氣焰和神采。他只垂著頭,不看任何人。
  
  「你不是有話說嗎?說吧。」警員說。
  
  氣氛很僵,屋子裡沒一個人出聲。
  
  自家傑進來,江心月也沉默了。眼中開始有一抹畏懼,緊緊的盯著家傑。
  
  突然,令大家意外的是家傑跪下來,痛哭流涕的對大家說:
  
  「我對不起大家,我知錯了。」
  
  他知錯,是哪件事呢?
  
  「你錯在甚麼地方?」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家儀輕聲問,「你到底是誰?」
  
  家傑的頭垂得更低,聲音更細。
  
  「我是顧家傑,是你的堂哥。」他終於說。
  
  「家傑——」江心月叫得驚天動地,她撲向家傑,一把抱住自己的親生兒子,呼天搶地,「你不必告訴他們,沒有人能證實,你不必——」
  
  「我內疚了五年,再下去我會瘋,」家傑倒非壞人,「這五年裡我做錯了許多事,我不能平衡,我霸佔人家的地位、人家的親情、人家的一切。我不能心安,也不能原諒自己,我竟是那麼貪心、邪惡的一個人,每天都在欺騙人,尤其是對我那麼好的伯父、伯娘,我不能原諒自己。請你——我們收手吧。」
  
  「你——你這蠢人,我們已幾乎成功了,不是嗎?若非他出現!」江心月咬牙切齒的指著傳宗,「他居然還能在香港,居然還出現,是他破壞了一切。」
  
  家傑抬起頭,懇切求恕的望著傳宗。
  
  「你原諒我們,傳宗。」他說。
  
  此時傳宗惱中空白一片,甚麼都沒有了。一件又一件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實打亂了他的思想意識,怎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傳宗,」曼寧已站在他身邊,「難道你還不肯認我嗎?」
  
  傳宗熱淚滿盈,用力的擁抱曼寧。多麼奇妙,這個令他親切、仰慕、樂於親近的人,竟然是母親,親生的,這簡直是上帝的恩賜,上天對他太好太好,好到——他覺得幸福從全身每一個細胞溢了出來。
  
  「媽媽——」他啞著聲音叫。
  
  希仁和家儀都流出眼淚,太意料之外的結局竟令他們有點不知所措。
  
  「事情到此也可結束。」警員輕咳一聲,「江中月被控傷人罪,顧家傑的案件由商業調查科起訴。至於江心月,你們要告她甚麼?到目前為止,警方都無法起訴她,雖然她犯了罪。」
  
  希仁看看曼寧,她正無限喜悅與滿足的擁著傳宗,家儀也握緊了這才相認哥哥的手,他心中充滿了幸福感覺。
  
  「我們不預備告她,畢竟我們也團圓了。以後我不要再看見這個人,她和我們顧家再無關係,就是這樣。」他說。
  
  「顧家傑虧空公款的事呢?」
  
  「那是我們的家事,算了吧。」希仁寬宏大量,「他已有他其他應得的罪名,不是嗎?」
  
  「希仁——」曼寧輕輕叫。
  
  「你不滿意?」希仁間。
  
  「你說的正是我心中想的,」她很感激,「但是家傑——你讓他以後還能回公司。」
  
  希仁看家傑一眼,畢竟有二十幾年的父子情。他輕歎一聲。
  
  「如果你願意,將來回來吧。」他說,「畢竟你也姓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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