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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斯人獨憔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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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2: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斯人獨憔悴 作者:嚴沁

姮柔,人如其名,溫婉纖柔,應徵到一家機器公司做會計。
這一份工作,把她的生活道路改變了,她不自願地受控於一個組織,
做了國家的情報人員,奉命監視該公司老闆──斯赤天的一切行蹤。
從理智上,姮柔覺得這是為國家工作,是神聖的,但經過觀察,
她感到亦天非邪門人士,相反,她覺得他正直、深沉、勇敢、堅強、愛護下屬,
日久相處她竟愛上了他。正邪難分、是非難分,她在友誼與敵對的矛盾中度日。
斯亦天究竟是何許人?作者用細膩的筆臅描述了一個盪氣迴腸、曲折旖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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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3: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特殊任務

  轉一個彎,在這條又小又窄的街道上,她找到了那家「亦天」機器公司,  

  這家公司真難找,下了巴士她起碼問了三個人,起碼找了四十分鐘,才終於看到那半舊的招牌。  

  在門口張望了一陣,只見公司裡放著幾架拖拖車,犁地機之類的機器,但一個人都也沒有。  

  她輕輕咳一聲,清一清喉嚨,然後揚聲叫:  

  「請問有人在嗎?」  

  沒有回音。彷彿這麼大的店裡真是無人駐守。  

  正在奇怪,突聽後面不知哪兒爆出一片笑聲,加上呼叫,怪吼,把她嚇了一大跳。  

  原來不是沒有人,都聚在後面了。聽他們那種笑法,大概正在賭錢吧?真是,這是家怎樣的公司?老闆不管夥計嗎?大白天賭錢!  

  於是她提高了聲音大聲再叫。  

  「請問老闆在嗎?」  

  過了—陣,—個男人走出來,嘴含香煙,眼睛瞇成—條線,手上還家著幾張紙牌。  

  「找老闆什麼事?」他含糊的問,眼睛在牌上。  

  「我叫郭姮柔,是老闆通知今天來見面,我應徵做會計的,」她說。  

  那男人這才把視線從紙牌中抬起來,看姮柔一眼。  

  「你是郭姮柔?好,好,很好!」他慢吞吞的說:「明天就來上班,薪水照你要求的給。」  

  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想走。  

  「請問你是——」姮柔忍不住問。  

  「我就是斯亦天。」他吐出一口煙。「還有什麼問題?」  

  「你——甚至不看看我的文憑?證件?」她問。  

  「請你就請你,為什要看證件?」他反問。「女人做事就是婆婆媽奶!」  

  她一窒,那自稱斯亦天,也是老闆的人己揚長而去。  

  不—會兒,後面又傳出來一眸笑聲,賭博又開始了!  

  姮柔仍然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公司。  

  她,二十八歲,已有五年的會計經驗,因為去年的一場病,她休息了半年,最近才出來找工作。這兒是她看報紙找來的,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家怪公司。  

  剛才那斯亦天——大模大樣的,瞇著眼,含著煙,根本看不清樣子。只覺得他眉毛好濃,頭髮好黑好厚,還有就是一抬眼之間眼中光芒逼人。  

  無論如何,她無法把他和生意人聯想在一起,他看來——或者更像賭徒些。  

  是,很奇怪的想法,斯亦天像賭徒。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笑起來。才見過一面的老闆,她怎能亂猜人家呢?他給她要求的薪水,他還爽快得很呢!或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好老闆呢?  

  陽光下,細小的汗珠從額頭、鼻尖沁出來,她用手帕抹一抹。  

  她不再是很年輕的女孩,五年社會經驗令她老練、成熟。她很斯文,很有韻味,尤其那對清澈的大眼睛,彷彿會說話似的。  

  這樣的女孩適合在那樣的公司做事嗎?  

  她搖搖頭。薪水不錯,先做了再說,真的不適合的話,她可以辭職,這是很簡單的事。  

  剛到巴士站,她呆怔一下,以為看錯了人,但——定一定神,是他!的確是他!  

  「陳先生——」她心中有強烈的吃驚。  

  陳先生是她以前工作那公司的老闆,怎麼會站在這兒?而且還好像是在等她。  

  「嗯!」陳先生是個永無表情的人。他對她點點頭。「請跟我來,我有話說!」  

  姮柔有點反感,她可以不跟他去的,現在已不是他公司職員,不是嗎?但她不想這麼做,於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後,走進一家咖啡店。  

  各自叫了咖啡,陳先生的視線停在她臉上。  

  「我並沒有說不再用你,只是留職停薪。」他冷冰冰的說。  

  他也不是故意如此,對每一個人他都這樣。  

  「我知道,但我想我還是找新工作好,」她吸一口氣。從開始她就有點怕陳先生,沒什麼理由的。「而且我也找到了,薪水也很不錯。」  

  「我知道。」他點點頭。  

  她很想問「你怎麼知道的?」忍住了,她不敢問。  

  陳先生不但面無表情,而且——她彷彿從來沒有真正看清楚他的樣子。  

  「我們一直很注意你的事。」他說。  

  姮柔心中暗暗吃驚,為什麼要注意她的事?  

  「因為你曾經是我們公司職員,而且做了五年,有很好的記錄。」他說:「公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公司職員又有良好表現的,我們視為永久職員。」  

  「這——」她簡直不能置信。  

  她只不過是個小會計,不值得公司——尤其是老闆這麼重視,而且親自出馬。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陳先生盯著她。  

  「不——不明白。」她硬生生的說。  

  「好,我解釋給你聽!」他認真的說:「我們不反對你去『亦天』公司做事,但我們照樣支薪水給你,目的是——希望你替我們監視斯亦天這個人!」  

  「這——這——」她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監視?不,不,她不能捲入這種黑社會的爭鬥,否則她的一輩子都完了。「我不能答應!」  

  「你一定要答應。」陳先生一個字,一個字說,  

  「不,不,你不能逼我做任何事,這兒是法治之區,我——不怕你。」她勉強說。  

  其實她心裡真是害怕得要命!怎麼會碰上這種事呢?  

  「你當然不應該怕!」他竟露出了笑容。「我不會強迫你,但你可以考慮,因為——這是件非常有意義的事,為了我們政府!」  

  為政府?這是什麼活?小小的兩間公司於政府有什麼關係?他在危言聳聽吧?他們不是黑社會嗎?  

  「我不信。」她吸一口氣。  

  「我已經講得太多,超過我可以講的,」他說:「無論你願不願意,這件事你非做不可的了!」  

  「還說不是強迫!」她生氣說。  

  「事情是正當的。」他正色說:「同事五年,你該知道我的為人,我人格擔保。」  

  「陳先生,不是人格擔保的事,」她不知道該怎麼講。「我覺得不大好,也怕做不來。」  

  「做得來。你只要每星期寫一個報告給我,關於斯亦天的一切行動就行了!」他說。  

  「那斯亦天——是什麼人?」她問。  

  「暫時不知道,」他考慮一下。「總之不是正派人。」  

  「那——或連那份工作都不想做了,」她說:「我可以另外找工作。」  

  「不,你要做,這是個好機會,」他說:「還有一點——你弟弟今年服完兵役,是不是想留學?」  

  她心中一動,他真是對她家的一切瞭如指掌。  

  「是——」  

  「我們公司負責他一切留學費用。」他慷慨的。  

  姮柔怦然心動。留學費用不是一筆小數目,父母正在為這筆錢發愁。他們只是普通家庭,父親只是個公務員,每月收入有限,他說對一切留學費用——  

  「我們可以一次付清,直到他念完博士,」他又說:「我們知道他是個好學生。」  

  「但是——」  

  「不必再想了。我擔保絕不是壞事,只不過留意一個人的行動,對不對?」他說。這沒表情的人居然有不錯的口才,真是沒想到。  

  「真是——不會危害別人?」她問。  

  「保證。」他嚴肅的點點頭。「甚至——我可以把我的真正身份告訴你。」  

  真正身份?她嚇得目瞪口呆。  

  他拿出一個證件放在她面前,她只看了那所屬機關名稱,已傻了,他——竟是那樣的一個人,難怪他總沒有什麼表情,總看不清他面貌,原來——他是那種人!  

  「你——你——」  

  他已把證件收起來,然後慎重的點點頭。  

  「現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吧?」他說。  

  姮柔點點頭,再點點頭。那證件令她心服口服,幫他就等於幫政府,這絕對不會有錯。  

  但那斯亦天——又是什麼身份?  

  答應了陳先生,心中又是驚又是喜,還有一種躍躍欲試之情。  

  她將面臨怎樣一份工作?一個怎樣的老闆?  

  「放心,以後我不會和你再見面,你的工作報告郵寄給我就行了,」陳先生又說:「那些錢,我們會一次付清,轉到銀行帳戶裡。」  

  「這——」這時,她覺得收錢又不怎麼好了,替政府做事啊!  

  「這是我們講好的條件。」他點點頭。「我先走,你遲些再出來。」  

  「是。」她吸一口氣。  

  以後工作都得提高警覺吧?她的身份不同了!  

  陳先生離開後十分鐘,她才慢慢走出咖啡店。才一出門就看見那像賭徒的斯亦天!  

  「咦!你還沒有走?」他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有點吊兒郎當的,古銅色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喝一點水。」她避開了他的視線。「再見。」  

  他搖搖手,望著她走開。  

  她心中忐忑不安,他怎麼會也這兒呢?有什麼目的?可曾看見陳先生出來?  

  哎!她說過,她怎麼會做這件工作呢?  

  「喂!你明天不必帶飯盒,公司包午餐的。」斯亦天在背後叫。  

  「是!是!謝謝。」她回望一眼,飛也似的逃上一輛剛來的巴士。  

  這斯亦天——會不會已經發覺了她和陳先生的秘密?會不會反過來監視她?老天!若是這樣,她以後怎麼辦?豈不是處境堪慮?  

  以後她又沒機會再見到陳先生,這——這——  

  回到家門外時,她覺得自己滿手冷汗,剛才的一切,彷彿發了一場惡夢似的。  

  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答應——  

  「姐,回來了?」大弟來開門。「工作講成了嗎?」  

  她連忙收攝心神,不能讓大弟看出破綻。  

  「當然成了,我有經驗嘛!」她勉強笑。「而且老闆人很好,很慷慨。」  

  「那麼至少我出國經費有著落了!」大弟開心的。  

  她很想說「你讀博士的錢都有了。」但怎能說呢?這麼大筆錢從哪裡來的?她又不想把事情讓父母知道,他們不知會多擔心呢!以後——她將走怎樣的路?  

  亦天公司後面有—間頗寬廣的辦公室,其中一間獨立的為斯亦天所用,其它的地方是——連郭姮柔在內一共七個人的辦公室。外面陳列室還有兩個職員,還有一個煮飯的阿嬸。  

  這間私人公司有十個職員已算相當不錯的了。像以前陳先生那兒,生意做得很大卻也不過六個人、這斯亦天居然可以請十個職員,也真不簡單了。  

  但上班已三天,姮柔還沒見過一個客人,也沒有一張單據。這——怎能維持公司開支呢?她倒為亦天擔心起來。莫非——他真有特殊身份?  

  三天來,也沒見過亦天幾次,而且每次時間短暫。他神出鬼沒的,突然間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和職員嘻哈笑鬧一陣,吸著煙瞇著眼睛而去。  

  他和職員間好像沒有什麼階級、界線一樣,像兄弟姐妹一般親切。他是個沒架子的人,但——很明顯的看得出,他對姮柔比較生疏。  

  可能姮柔是新來的吧?他不怎麼和她講話,眼光掠過也是很快的一閃,原本在他臉上約笑容,在掠過她的一霎那會凝定一秒鐘,然後移開,笑容再展開。  

  姮柔並不介意,她只是一個新職員,是來工作的,她做事有個原則,絕對不故意討老闆歡心,只要分內的事做得好就夠了。  

  但是,她發現一件事,老闆——斯亦天居然是個很好看——可以說是英俊的男人。他是那種輪廓深深,五官分明的人,加上古銅色的皮膚,濃眉大眼,連眼睫毛都又長又濃,挺鼻子,薄而線條優美的唇,而且——他年紀並不很大,頂多三十五、六歲而已。  

  只是——只是他的神情不好,吊兒郎當,似笑非笑,嘴上總含一支煙,又愛瞇起眼睛看人——這就顯得輕浮和流氣了。  

  如果他能莊重嚴肅些,一定是個極出色的男——他是很有「男人味」的,五尺十寸並不算太高,身體卻練得很結實,很碩健,頗有一點運動家模樣——只是神情不像。  

  他的神情看起來還頗可惡的!  

  姮柔可想不出他是怎樣的人!真有特殊身份?  

  午飯時,亦天又來了,三天來,他是第—次留在公司吃飯。  

  阿嬸可緊張了,立刻加菜加湯,對亦天好得不得了。姮柔在一邊忍不住輕笑起來,只有這無知的老太婆才會這麼直率的討好老闆吧?  

  她這麼—笑,亦天剛好轉頭看她,笑容已來不及收斂,神情已變得尷尬。  

  因為她知道,亦天那對精神奕奕的眼睛已看出了她笑的動機。  

  可是他只看她—眼,也沒出聲的轉回頭去。  

  「喂!快些吃飯,吃完飯可玩玩撲克牌。」亦天叫。  

  職員們都站了起來,回到飯桌邊。  

  姮柔是最後一個走過去。她心中厭惡,又賭錢?無論如何這兒是辦公理啊!  

  她原本是文靜的,低著頭只管吃飯,也不理他們在講什麼。碗一放下,她就預備回辦公桌。  

  「喂!你要不要一起玩?」亦天叫住她。  

  她覺得炯炯目光在她身上,下意識的不自在了。  

  「不——我不會賭錢。」她頭也不回。  

  「賭錢?」亦天的笑聲又大又響。「誰賭錢?我們只不過玩捉烏龜!」  

  捉烏龜!她臉紅了,這是多惡劣的誤會?  

  「不——謝謝,我也不會玩!」她坐下來。  

  亦天也不再理她,讓阿嬸收拾好桌子,於是一下子屋子裡就充滿了笑鬧聲,其中以亦天最響最吵,好像一個大頑童—樣。  

  這種情形下姮柔是不可能工作的——而且也沒有工作可做。反正離上班時間還早,她悄悄的溜了出去。  

  附近銜上也沒什麼可逛的公司,多半是賣機器的,她也意在出來透透氣,走了半小時,她回公司。  

  各職員都回到辦公桌上,亦天也回到辦公室——第一次看見他正正經經坐在裡面。  

  姮柔坐下來,突然看見一大疊單據放在她桌上——有生意嗎?就在她出去的半小時中?  

  急忙翻了翻——哇!生意額還頗大呢!每一台機器都有十幾二十萬,加起來有兩百多萬——當然不可能是這半小時成交,但——什麼時候做的生意?她怎麼會不知情?  

  真是越來越神秘了似的。  

  看一看旁邊的男孩子,她忍不住問:  

  「請問——這些單據是什麼時候的?」  

  「上面沒有日期嗎?」男孩子大約二十五、六歲,但身體碩健。「上星期成交的!」  

  哦!上星期,她還沒來。  

  她又發覺一件事,這兒做事的每一個人,不論男女都很碩健,有原因嗎?  

  「謝謝!」她對男孩子點點頭。  

  「我叫陸健。」男孩子微笑。「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可以問我,你太沉默了!」  

  她點點頭,不再出聲。  

  明知這間公司有點古怪,她就不再願意和同事攀交情,誰知道他們是什麼身份?  

  不過這叫陸健的男孩子長得很開朗,給人一種愉快的印象,左看右看都不像壞人啊!  

  但姮柔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她步步為營,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很快的,她把單據處理了,又分別入了檔案。  

  這是她分內的工作,她做得很熟很好。這所有一切皆由她五年的工作經驗來的。  

  她又想起了陳先生。  

  怎麼寫報告呢?除了亦天來公司的時間能見到他外,其它時候誰知道他去了哪兒?  

  陳先生會是要她去跟蹤他?  

  下意識的回頭望望亦天的辦公室,把她嚇了一大跳,亦天正若有所思的望著她呢!  

  立刻面紅耳赤的垂下頭來,心也「怦怦」亂跳起來。  

  斯亦天的若有所思是什麼?  

  從此她不敢再抬頭,直到下班。  

  剛站起來準備走——她已等了半小時,其它職員沒一個離開。她不好意思總是第一個走,但——明明是五點鐘下班嘛!  

  「喂!」亦天的聲音在她身邊。「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她吃了一驚、發覺每個人的視線都在她臉上,她忍不住難堪,垂著頭跟亦天進去。  

  亦天怎麼總叫她「喂」,她有名字的啊!  

  她沉著臉,收斂了所有表情,亦天不等重她。而她——卻是個內心倔強固執的人!  

  「你坐。」他指一指椅子。  

  她坐下來,還是抿緊了嘴不出聲。  

  是他叫她進來的,有話他該講。  

  「對公司覺得怎樣?滿意嗎?習慣嗎?」他問。  

  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收起來,沒有表情,卻也不嚴肅,很陌生。  

  「我覺得工作太少。」她直率的。  

  「哦!」他眼光一閃,顯得意外。「工作少?」  

  「如果每天只做這些工作,你用不著請一個會計,這是很浪費的事。」她說。  

  「如果我不請會計,你不是沒有工作?」他反問。  

  「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且與你無關。」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和他針鋒相對。  

  「是,與我無關,」他笑了一笑,有點嘲弄的味道。「但與你有關。」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而且相信我找事絕不困難。」她強硬的。  

  他想一想,點點頭。  

  「但是我需要一個會計,」他笑起來。「我這個人對數目字沒有概念,以前自己管會計,弄得一塌糊塗,我就希望請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她這樣的人?  

  「你,郭姮柔,二十八歲,有五年工作經驗,文靜、理智、又心細,還表現得不錯,不是很適合這分工作嗎?」他眼睛又漸漸瞇成一條縫。  

  「你——就是這樣選了我?」她皺眉。  

  「我不喜歡太年輕的女孩子,大學畢業,有一股自以為是的傲氣,什麼經驗都沒有,還以為能做盡天下事。我不喜歡教人,不喜歡訓練童子軍,所以我選你。」他回答得很特別。  

  她吸一口氣,這——倒也合理。  

  「還有——別的事嗎?」她揚一揚頭。  

  她對他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或許是從陳先生那兒來的,她不知道。  

  「你對我彷彿有成見。」他望著她。  

  「沒有,以前我又不認識你。」她避開視線。  

  「中午你拒絕玩捉烏龜,我並不相信你真的不會玩。」他說。  

  她想一想,還是說了。她是矛盾的,又想保有這汾工作——陳先生給了她一大筆錢。但又想盡快的擺脫這環境,她害怕將來可能發生的未知可怕事。  

  「我來見你時,我曾以為你是個賭徒。」她說得好坦白。  

  「賭徒?」他哈哈大笑起來。「你倒有眼光,我的確是個賭徒,的確是。」  

  「但是你只玩抓烏龜。」她說。  

  「我是個賭徒。做生意原本就是賭博,不是賺就是賠,等於不是輸就是贏。而我也賭生命。」  

  她以為聽錯了,賭生命?  

  「沒有什麼可怕吧?生命難道不是賭博?」他又笑了笑。「同樣的情形,不是輸就是贏!」  

  「我不覺得是這樣!」她說。  

  「那是你閱歷太淺,人生經驗不夠,」他說:「等你像我這麼大,三十五歲時,又經歷了我這麼多事,你就會明白生命原也是賭博。」  

  她壓抑住了心中疑問,她不必知道他太多的事,她和他永遠不會是朋友,他們是對頭。  

  一定是的,因為陳先生。  

  「你——並不常回公司上班。」她說。  

  有這機會,她自然要探探他行蹤,好寫報告。  

  「上班不一定要回公司,」他不屑地笑—一他的笑容總帶那麼一絲瞧不起人的模樣,真可惡。「我住樓上!」  

  哦,原來如此,他住樓上,怪不得這麼無聲無息的神出鬼沒。  

  「而我做的生意,往往一個電話就決定—切,」他說:「還有最重要的是我懶。」  

  懶?是這個字嗎?  

  「我是個懶惰的男人,最好每件事都有人來替我做就好了。」他笑。  

  「你已經有了十個職員。」她說。  

  「是,是,所以我也不貪心,十個就夠了。」他搓搓手,吊兒郎當的老樣子又來了。  

  她有點生氣,怎麼留下她盡說些這麼不關痛癢的話呢?他——是不是有所企圖?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回家了,」她故意看—看表。「時間不早了。」  

  「哦!當然,」他立刻站起來。「有一件事,你以前工作那家公司當你病好時,為什麼不再請你?」  

  她心中一震,他——絕不是個糊塗人,也不會連文憑、資歷都不看就請了她,他——會不會也查過她?  

  「不是不再請我,而是我不想回去,」她吸—口氣。「五年了,太悶人,我想轉換環境。」  

  「嗯——女人都喜新厭舊。」他笑。「明天見。」  

  她一步也不停留的轉身出去。  

  一看外面,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所有人都走光了,難道他們同時走的?故意趁她在裡面?  

  這公司和公司的人更引起她最大的好奇心。  

  無論如何,她決定做下去。並不因為陳先生和那筆錢,而是——她內心裡也充滿了挑戰性。  

  姮柔寫了第—星期有關斯亦天的報告。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只是說他住公司樓上,說他幾時來,幾時走,不過她沒有寫他和職員捉烏龜的事。她覺得這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寫上去會讓陳先生笑話的。  

  她想,只寫這些也不算做壞事吧?她完全沒有要害亦天的念頭。  

  她心安理得的去上班。  

  才進辦公室,她真是吃了一驚,才八點半,還沒到上班的時候,所有的職員都己到了,而且——好像來了很久似的,他們正圍著一張桌子看亦天和陸健下象棋。  

  下象棋,而且在她的桌子上。  

  她的腳步聲引起亦天抬頭,不知道他是否真正看見了她,略一揮手,又低頭看棋盤。  

  「你隨便坐坐,我們用了他的辦公桌。」他含糊的。  

  她搖搖頭。這樣的老闆也真少見了,雖然和職員打成—片是好事,他卻過了分。  

  她默默的坐在一邊,聽見他們不時爆出來的笑聲,直到九點二十分。  

  過了上班時間吧?難道陪老闆下棋就不用工作。  

  陸健突然怪叫一聲「將軍」,所有的人都跟著叫起來。姮柔看見亦天雙手接著頭,一臉的尷尬笑容。然後,突如其來的把棋盤弄亂了。  

  「不算,不算,你們眾多人鬥我一個,不算。」他叫。又嘻嘻笑個不停。  

  「說好的誰輸誰請吃晚飯,怎可賴皮?」陸健也叫。  

  這一刻,他們之間完全沒有僱主與職員之分。  

  「輸的不值得,完全不值。」他用雙手捶桌子,砰彭作響。  

  「那麼再下一盤,分個高下。」陸健不放鬆。  

  「那怎麼行,上班時間了,是不是?郭姮柔。」亦天突然轉向她。  

  她呆怔—下,連話也忘了回。  

  這個男人怎麼回事?神經兮兮的。當然是上班時間了,但是老闆帶頭玩,也沒什麼不可以。  

  「算了。」亦天也不等她回答,逕自站了起來。「工作吧!下班了我們去吃生魚片。」  

  「萬歲!」職員們都叫起來,各自回到座位上。  

  姮柔默不出聲地坐回自己桌子,在所有職員裡面,她彷彿是個冷眼跟旁觀者。  

  所有的事都與她無關似的。  

  「啊!」亦天站在他辦公室門口,大聲說:「也請郭姮柔,你—定要參加!」  

  姮柔錯愕的抬起頭,他已進去。  

  幾個職員都望著她,突然間,她覺得難為情。她不屬於他們這一群,好像硬生生擠進來的,她——  

  「一起去!」陸健在旁邊微笑,「我是代表所有職員和老闆賭的。」  

  「我——沒和家裡講,而且我不吃生魚片。」她悄聲說。怕別人聽見似的。  

  「打個電話回去不就行了,而且日本料理有很多東西吃,可以吃鐵板燒或其它。」陸健很體貼的。  

  「我——想一下。」她勉強說。  

  她才不願莫名其妙的去吃斯亦天一餐飯呢!  

  「還有——我們所有職員都很歡迎你,真的,」陸健又說:「他們說很少見到女孩子像你這麼文靜。」  

  她的臉一定紅了,同事們原來背地裡談論過她!  

  「他們還說——」陸健的臉也紅了,並壓低了聲音。「還說你好有女人味。」  

  姮柔忍不住搖搖頭,笑起來。  

  「你們開我玩笑。」  

  「不,不,不,是真的,」陸健急起來。「他們不是開玩笑,是真心誠意這麼說的。」  

  「那——謝謝大家。」姮柔終於說:  

  另一個管營業部的男同事一直在注意他們,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五分像亦天那麼可惡。  

  「喂,大情人,又在打什麼鬼主意?」男鬧事叫。  

  陸健的臉更紅了。原來他的綽號叫「大情人」。  

  「你別造謠,」他指著那男同事。「連修文,你怎麼老攻擊我呢?」  

  他們都面帶笑容,看得出來大家只是開玩笑。  

  「攻擊你?我說真話啊!」連修文不以為然。「你過去在女孩子地界中戰績輝煌,我提醒郭姮柔小心而已!」  

  「你——你小心我在你太太面前說壞話。」陸健笑。「姮柔,別聽他的!」  

  他叫她姮柔,是否更進一步了?  

  她也沒理會,開始做自己的工作。  

  不過,她知道,同事都已經接受了她,這令她很開心,真的,她很開心。  

  剛才陸健、連修文這麼怪叫,是不是一玻璃之隔的斯亦天也聽見了呢?這多不好意思!  

  當然,叫也叫了,她也管不了那麼多。好在她知道這些同事都是開慣玩笑了,她也不是小器的人。  

  工作了一陣子,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怎麼辦呢?又坐在這乾瞪眼?  

  或者,以後她該把工作「省」點兒做,慢慢的,一件件做,真是捨不得那麼少的工作,她該做一件休息一陣,然後再做。  

  以前嫌工作太多,現在嫌少,人真矛盾。  

  有人敲敲她桌子,抬頭,看見亦大。  

  「請到辦公空來一趟,郭姮柔。」他說。沒有吊兒郎當,卻也沒什麼表情。  

  他對她總是這樣,和對其他同事不同,或者她新來,還陌生吧!  

  而且他總連名帶姓的叫,叫一聲郭小姐也不行。  

  她沉默的跟著他進辦公室。敏感的,她覺得所有人的視線都在她身上。  

  「坐。」亦天指指椅子。  

  她坐下來,心中卻不安。  

  來此地工作了八天,從沒見亦天叫別人進來過,只有她,已一連兩次了。  

  他不是故意的吧?  

  她不出聲,她很倔強,很自我。他找她,就必須是他先開口。  

  「你不是嫌工作少嗎?」他指指桌上一大疊帳簿。「這是以前我做的,一塌糊塗。如果你有時間,不妨幫我從頭按理一次。」  

  她吸一口氣,這麼一大疊起碼是四、五年的,叫她從頭做一次?  

  但——也好過沒工作,她坐在那兒乾瞪眼。  

  「如果不限時間,我可以試試。」她說。  

  「當然不限時間,當然。」他滿意的笑了。「我很喜歡聽人講真話,你有任何不滿,可以提出來,我們改善。」  

  她考慮一下,搖搖頭。  

  「沒有,暫時沒有。」她說。  

  「很好,你開始工作吧!」他指指帳簿  

  她看了一陣,他完全沒有幫她拿出去的意思,只好自己盡力的捧出來。  

  這個大男人主義,太驕傲了。  

  「哇!這是什麼?」陸健問。  

  「前幾年的帳簿,從頭整理。」她苦笑。  

  「亦天這傢伙,」他搖頭。「他看著你溫婉可人,就拿這麼多給你,欺負人!」  

  「不,別誤會。我告訴他嫌工作太少的。」她說。  

  陸健覺得她溫婉可人?他錯了,他沒見過她的倔脾氣他會嚇壞的!  

  「有你這種女孩子!」他笑了。「你知不知道從頭整理帳簿比自己新做還麻煩?」  

  「知道。但是我樂意接受任何困難的,有挑戰性的工作。」她平靜微笑。  

  「斯亦天又會有這麼好的運氣,請到你?」他自語。  

  不再理陸健,她開始翻開第一本帳簿。她不想讓連修文又拿陸健和她開玩笑,令人誤會了很不好。而且——她理想中的男人應該年紀大一點,沉穩一點,冷靜—點。  

  陸健年齡不會比她小,卻顯得太不成熟了。  

  看那些帳簿,果然亦天是弄得一塌糊塗,他根本可以說完全不懂會計,在帳本上亂寫一通。虧得他還能做到如今,還有錢賺,是他運氣好吧。  

  一下子就到下午下班時間,她才把自己從帳簿裡抽出來,哇!腦袋裡全是數字。  

  這筆帳真難整理,工作了大半天,也只不過理出一個月的帳。  

  看來這份工作在考驗她的耐性呢!  

  「姮柔,可以走了吧?」陸健問。  

  「走?下班?」她有點茫然。「哦!該回家了。」  

  「不是,我們去吃日本料理。」他說。  

  「我都忘了,還沒打電話回家——我看,算了,你們去吧!」她根本沒想過要去。  

  「那怎麼行?老大說過請你的。」陸健說。  

  「老大?誰?」她問。  

  「哦—一」陸健自知失言。「我是說亦天,我們背後叫他老大。」  

  「我看還是不去了,這帳簿今天令我頭昏眼花,我想回家休息。」她說。  

  「那更要去!做了額外的工作,不吃他已餐怎麼划得來呢?」他振振有詞。  

  一轉頭,看見亦天已站在一邊,正默默的注視著她,那黑眸中的光芒——竟深不可測,令她心顫。  

  「那——好吧!我去。」她連忙轉回頭。  

  「我們走,連修文和小美,我們正好一部車。」陸鍵沒看見亦天。「走吧!」  

  姮柔不出聲,有點「逃」的感覺和陸健一起離開。  

  —路上她都在想——亦天有那麼深不可測的眼光,他一定不是普通人,陳先生的懷疑是對的。  

  那麼,寫報告的事,她要積極些才行。  

  「老闆——一直都做這行生意的?」她裝做若無其事的問。  

  但—一另外三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陸健的口氣嚴肅多了。  

  「不,我是說—一」她嚇了一跳,她說錯話了嗎?「我是說他一直都做生意?」  

  「當然,不然他做什麼?」連修文反問。  

  「但是——我看他好像不怎麼懂,又什麼都不怎麼在乎似的。」她口吃的說。  

  「是嗎?」陸健打著哈哈。「也許他運氣好吧!他年年都賺,而且賺得不少。」  

  「是,做生意運氣很重要。」小美也說。  

  小美是個大眼睛,瓜子臉的女孩子,很年輕,可能剛滿二十歲,她長得很可愛,是打字員。  

  「我覺得他——有點怪。」這一次,姮柔故意的。  

  她想試探一下。  

  「怪!當然,他原是性格巨星。」連修文說:「做久一點,你可以發現他更多怪毛病。」  

  「他有太太嗎?」她忍不住問。  

  「太太?」陸健誇張的。「他這麼性格,什麼樣的女人肯嫁給他?又忍受得了他?」  

  「他只不過太大男人主義!」姮柔說。  

  「他不會結婚的,他的個性玩世不恭。」連修文說。  

  姮柔皺眉,玩世不恭!風流?  

  小美是女孩子,她看見姮柔的微小表情。  

  「不,你別誤會,」小美悄聲說:「他眼中沒有女人,他有點看不起女人!」  

  這才對了!姮柔鬆一口氣,這才是她印象中的亦天,他的確是看不起女人,她強烈感受到。  

  到了日本料理店,他們一起下車。才進去,就看見亦天大模大樣的坐在那兒喝酒了。  

  剛才明明他們先出門,怎麼他反而先到了?  

  她坐下,陸健坐在她旁邊。她敏感的覺得亦天視線飛快的掠過她臉上。  

  她暗暗吃驚,莫非他發現了她的身份?  

  又是一連幾天見不到亦天的影子。  

  公司的事情不會因他不在而停頓,所有的人都習慣了做自己分內的工作。尤其那位年輕卻十分嚴肅的出納許志堅,他似乎有權動用公司的任何錢,進來的支票和現款他收,付出的錢也由他開支票。  

  斯亦天連錢都不理?不管?  

  這個許志堅,雖然頂多二十五歲,身體又高又結實,很像遠動選手,但是他好像從來不講話似的。  

  就算別人跟他講話,回答也簡單,短短的幾個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而且,姮柔注意到了,從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從來未曾正眼望過她。  

  但他分明是極正派,又清秀、斯文的男孩子。  

  當然,姮柔並不是要每一個人都注意她,她只是想,大家同事,至少可以打個招呼。  

  許志堅卻連招呼也沒打過。  

  不提志堅了,她的工作漸漸多了起來。  

  除了那些待整理的陳年舊帳外,新的單據也多。真的,他們幾時做的生意?  

  外面那個看店面的職員,似乎永遠空閒。  

  今天斯亦天也沒出現,姮柔忍不住問了——因為她必須對陳先生有交代。  

  「陸健,老闆去了哪裡?」她悄聲問。  

  「亦天?哦!他不在,大概去了日本。」他說。  

  日本!她想起來了,這家公司的人彷彿對日本特別喜好,喜歡吃生魚片,老闆往日本跑,還有不少的日本生意。  

  莫非—一陳先生認為斯亦天和日本人有關?  

  「他常去日本?」她又問。  

  「他常常飛來飛去,不清楚他去哪裡,」陸健講得很小心。「做生意嘛!」  

  「快回來了吧?」她再問。  

  「不知道,他從來不說,」他笑了。「他總是說去就去,說回就回,從不向我們交代。」  

  「真是沒見過這樣的怪老闆。」她搖頭。  

  「這樣不是更好嗎?」陸健滔滔不絕,「沒有人盯著我們工作,精神上比較輕鬆。」  

  「你們每一個人不用盯著都努力工作啦!」她說,「尤其是那位出納先生。」  

  「阿堅?」陸健又笑。「他很怕女人。」  

  「哦——怕女人!」她不明白。  

  「一見女人就臉紅,半句話也說不出。」  

  「我以為他驕傲。」她笑。  

  「驕傲!怎麼會?」他拍拍腿。「等會兒吃午餐時你看我去捉弄他,他會立刻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不要這樣,捉弄人不是很好的事,」她搖頭。「會令人很難堪。」  

  「我們同事之間慣了。」他不以為意。「不過做起事來,我們可是一本正經的!」  

  「這樣倒也很好!」她說。  

  就在這談話之間,斯亦天已施施然走進來。臉上,身上都沒有什麼改變,更不像旅行回來。  

  他似乎永遠都是這樣子。  

  「亦天回來了!」陸健悄悄說。  

  她立刻轉回桌子,不再出聲。  

  她對他有點敏感,彷彿——不願有什麼差錯被他看到,就算她和陸健講話也不好。  

  埋頭工作,一下子就全神投入了。  

  快吃午餐的時候,她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亦天公司。」她習慣的說。  

  「郭小姐,我是陳先生,」男人聲音。「現在你立刻找借口出來,我在上次的咖啡店等你。」  

  「啊——這——」她心跳得很厲害。陳先生不是說過不再跟她見面的嗎?  

  「立刻來。」像是一道命令,然後收線。  

  姮柔呆了半晌。看見陸健望著她,她也是個靈敏的人,立刻說:  

  「我弟弟正好在附近,他要拿東西給我。」  

  「趕快去,我們等你午餐。」陸鍵很體貼。  

  「不,我和他在外面吃飯,不必等我。」姮柔站起來。  

  「我帶水果給你們吃。」  

  「下午見。」陸健聲音追著她。  

  她很緊張,也有點害怕,她被拖進了—個什麼圈子呢?她真是擔心後果。  

  再見陳先生——進咖啡店之前她要深深吸—口氣,穩定情緒才行。  

  陳先生沒什麼表情的坐在—角,看見她?也只硬硬的,冷冷的點一下頭。  

  她不明白,難道這樣子才能適合他身份?  

  「很好,你來得很快,」他看看表。「我本來不該見你的,不方便,但這次——我帶個連絡人給你。」  

  聯絡人?真是好像——間諜—樣。  

  「是她。」陳先生指指鄰桌,一個打扮新潮的女孩子坐在那兒,對地點點頭。「這是她的電話。」  

  姮柔接過來,放進皮包。  

  「以後你們直接聯絡,」陳先生又說:「你的報告也交給她,明白不?她叫白翎。」  

  白翎?假名吧!像小說上用的。  

  那白翎再點點頭,逕自離開了。  

  「另一件事我很不滿意,」陳先生望著她。「你的報告太簡單了,只有上班下班,在公司或不在公司的時間,這不夠,我要知道更詳細一點的!」  

  「但是我——我總不能跟蹤他!」姮柔皺眉。  

  「上班時間你當然不可能出去,下班以後,我要你留意。如果回樓上的家,當然算了。如果出去,你坐車跟一程,我要知道他平日多去哪兒。」  

  「這——」她為難了。  

  要她去跟蹤亦天?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所有的車費都寫在報告上,我另付錢。」他又說。  

  「不是錢的問題——」  

  「其實你要有心理準備,一接受我這工作,你就要全力以赴,跟蹤只是最普通的事!」他說。  

  「我又沒受過訓練,萬一被他發現了怎麼辦?」她問。  

  陳先生露出罕見的一絲笑容。  

  「你如果被發現,可利用你女性特權,讓他去懷疑你喜歡他好了!」他說。  

  那——豈不卑鄙?這種事好詐!  

  她脹紅了臉,半響說不出話來。  

  「當然,你沒受過訓,你做不到,」陳先生可能知道話說的太重。「你可想受訓?」  

  「不—一我不想,」她立刻搖頭。「我不喜歡做這一行,我觀在是——你一定要我做的!」  

  「是!我勉強你做,所以不能要求你太嚴,」他又自言自語。「但跟蹤絕對不難,你一定做得到!」  

  姮柔又想到他說的「女性特權」,非常反感。  

  「試試看,好不好?」陳先生換了—種口吻。「你要記住,你做的工作是為政府,是神聖的。」  

  「他——最近去了日本,今天才回來。」她不知道怎麼會說出來。  

  為他說的政府?神聖?她不知道。  

  她的話根本是衝口而出的。  

  「日本?」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不會,我們在移民局有人,他沒有出過境。」  

  「但公司裡的人是這麼說的。」她辯白。  

  事情怎麼會這麼複雜呢?  

  「或許是他騙公司的所有人?又或者公司同事騙你?」他望著她。「我們做事有個原則,重視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話經別人的口,就不再正確了!」  

  「是。」她點頭。  

  「所有的錢都進了你銀行帳號,你知道嗎?」他問。  

  「不——我沒有去銀行問過。」她嚇了一跳。那麼一大筆錢,這麼快就轉進來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他說。  

  「可是——如果銀行或任何人查起來,我該怎麼解釋?」她反應極快。  

  「我們已完全替你弄妥,你絕對不需要在這方面擔心。」他又說一次。「也沒有人會查。」  

  她相信這是事實。他是那種特殊身份的人。  

  「那——還有什麼事吩咐?」她問。  

  「就是要跟蹤,」陳先生說:「還有——你從來不跟他講話,我希望你們混熟一點。」  

  「你——怎麼知道?」她膛目結舌。  

  「他公司裡當然不只你一個人。」他頗自得。  

  「還有誰?」她簡直嚇壞了。  

  這件事好像越來越複雜,她盯著斯亦天,又有人在後面盯著她?這——太可怕了。  

  「你不必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喜歡在別人監視下做事,」她有點生氣。「我不是你們正式的人員。」  

  「已經算是,你不知道?」他說:「五年前我們錄用你己開始觀察你,結果你令我們很滿意,所以今天這件事才選中你做!」  

  五年前?她真是幾乎暈倒。  

  那年她才大學畢業,什麼都不懂——他們卻開始觀察,這份用人的長遠計劃,深思熟慮真可怕!  

  「如果你們的觀察認為我不合格呢?」她反問。  

  「你並不知道什麼,我們慢慢就會放棄你。」他說。  

  她記起他曾說過,一進公司就是永久職員的話,她現在才明白。  

  「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知道『他』是誰?」她固執的。  

  「我不能告訴你,但你可以慢慢觀察,」他說:「只不過十個人,很簡單。」  

  「至少你告訴我是男是女。」  

  「這是一個測驗,希望你能通過。」他說。  

  她吸了一口氣,測驗!看來她已泥足深陷,她被「選」定做這一行己改變不了。  

  「我說過,我不喜歡做——」  

  「郭小姐,請記住我們的大前題,」他正色說:「我們每一個人都屬於政府!」  

  她不能再說什麼,政府,這是大前題。  

  「我——盡力試試。」她說。  

  她覺得心裡沉重,要跟蹤,要接近亦天,這都是她極不願意的。但——大概沒有法子。  

  「很好。」陳先生站起來。「我先走,你吃些東西再回去,不要引起懷疑。『』  

  她點點頭。然後叫了份快餐。  

  吃得完全沒有胃口,接近亦天,哦!這個和她完全格格不入的人。  

  她很小心。飯後,她去買了些水果帶回公司。  

  陸健在門口等她。  

  「怎麼去了那麼久?」他問。  

  「和弟弟聊了一下。」她胡亂說:「她為留學的事而煩惱,年輕人都是這樣。」  

  「留學?可是——為錢?」他悄聲問。  

  她錯愕的抬頭,他為什麼這樣講?  

  「我的意思是——如果錢不夠,可以跟亦天——不,跟公司借,很方便的。」他是善意的。  

  「不,不是為錢,」她立刻說:「謝謝。」  

  她回到辦公室,把每人的水果送到他們桌上,連煮飯的阿嬸也有。  

  她拿著亦天的那份,猶豫一下,還是進去。  

  陳先生說要接近他。  

  「水果,斯先生。」她推開門。  

  「啊——」他意外的望著她,彷彿從來沒遇過這樣的事。「好,好,請放桌上。」  

  她微微一笑放下水果轉身出去。  

  一直到下班,她都全力工作,也沒和任何人講話。  

  「姮柔,可以回家了!」陸健說。  

  她下意識的回頭,亦天已離開,水果仍在桌上,  

  他什麼時候走的?她怎麼全然不知?

  那水果在桌上放了三天。  

  可憐的蘋果,都變得乾了,枯了,失去了大部分的水分。而且——好刺眼。  

  這斯亦天是什麼意思?故意令姮柔難堪?  

  姮柔努力壓抑了心中不滿,這個大男人實在太可惡了,他不吃,可以不接受啊!  

  這三天他每天都來上班,每天都望望那蘋果,像很滿意它的乾枯似的。  

  他大概是個殘酷的男人。  

  本來姮柔也打算開始跟蹤他的,可惜苦無機會。  

  他每天一下班就上樓。  

  上樓回家——她只能這麼寫在報告上。  

  今天——又下班了,只見他點然香煙,大搖大擺約走出辦公室。  

  姮柔一直偷偷的注視著——她真是慘,每到下班時刻神經緊張,  

  啊!他沒有上樓。  

  「我回家了!」姮柔立刻站起來,拿了皮包就走。  

  陸健略略詫異的望她一眼,卻什麼話都沒說。  

  遠遠看見亦天在前面,她放慢步子。  

  電影上見過,跟蹤是該閃閃縮縮的。  

  亦天的背影很魁偉,很有型,他以前一定是運動員吧?要不然就會柔道,空手道什麼的。  

  走到路口,他停了一下,然後伸手攔車。  

  姮柔著急了,她也緊張的叫車,命司機跟著前面的那輛出租車。  

  她那司機跟著車,也多話。  

  「你跟蹤他?他是你什麼人?」他問。  

  姮柔皺眉,不出聲。  

  「我知道了,」司機自顧自的笑。「是你丈夫,他一定在外面另有了女人。」  

  姮柔氣紅了臉,只有沉默。  

  丈夫?亦天這種男人可以做丈夫嗎?他眼中甚至沒有女人。  

  很奇怪,前面汽車停在兒童樂園門口,亦天下車,並買票進去。  

  姮柔雖意外,卻也只好跟著進去。  

  有些他們那種人,是喜歡在這類地方交換一些情報的她在電影裡看過。  

  但——亦天只是漫無目的的逛逛,看看,有時也買票上摩天輪之類的地方玩玩。  

  姮柔不敢跟得太近,只能遠遠的躲著。  

  她覺得這實在是份萬分辛苦的事。  

  暮色已在四周緩緩聚攏,她很心急,這地方對一個單身女孩並不安全,他還要等到幾時才走?  

  果然,所有的燈都亮起來時,他還在小吃部吃東西,還喝著啤酒。  

  姮柔真是好急,又氣,是被他發現了,故意捉弄人嗎?看他那神色又不像。  

  他像很落寞,又很孤單樣子。  

  強自忍受他吃光所有東西,他終於站起來,慢慢踱出兒童樂園。  

  姮柔暗叫—聲「多謝上帝!」跟著叫車,跟著他回家。  

  看來,他只是到兒童樂園消遣一下,並沒有什麼意圖,她在報告上這麼寫著。  

  回到家裡已是九點半,母親急壞了。  

  「你去了哪裡?不回來吃飯也不打電話回來?急得我以為發生了意外。」  

  「我還沒有吃飯。」她說:「臨時派我去查一份帳單,我也不知道會這麼遲。」  

  「下次千萬來個電話。」弟弟也說。  

  看見純良,聽話又功課好的弟弟,她心中的怨氣都消失了,九月他出國的所有費用都有了。  

  「阿弟,公司借了一筆錢給我,不要利息,分期攤還,我給你作出國用。」她柔聲說。  

  「啊——什麼?」更驚詫的是父母。「你借到錢了?是多少?夠用嗎?」  

  「足足有餘,」她吸一口氣,心中有莫名的辛酸,自己彷彿很委屈似的。「老闆很大方,公司也年年嫌大錢,所以福利好!」  

  「但是你才做了兩個多月。」母親說。  

  「這有什麼關係?我表現好,同事告訴老闆關於我們家的難題,老闆自動借的!」她笑。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弟弟連連說:「本來我以為今年九月一定走不成了,正想找事做。」  

  「其實早幾天老闆就答應了,不過錢沒轉進我的帳戶,我不敢講。」  

  「錢已拿到?」母親大喜。  

  「是。明天你們可以去訂機票,買必需品,打點一切了,明天一早我去銀行提錢。」她說。  

  「姐——以後我念完書,一定嫌錢補償你。」弟弟說。  

  「傻話,我要什麼補償呢?我自己不喜歡留學,覺得做事更適合我,是我自己的選擇。」  

  「好了,你們都別爭,自己姐弟,沒什麼好說的,」父親說:「你們是我的好女兒和好兒子就是了。」  

  「來,我熱菜給你吃。」母親開心的進廚房。  

  姮柔真的餓慘了,她吃得簡直狼吞虎嚥。  

  「我從來沒見過姐姐這樣吃飯。」弟弟笑。  

  這個興奮的孩子,—直陪在姮柔身邊。他感謝她為他的前進鋪了一條康莊大道,他只要踏上去,努力向前走就行了。他覺得自己幸福。  

  當然,他內心更充滿了感激。  

  飯後,姮柔想早點休息,電話鈴卻響了。  

  「姐,你同事找你!」弟弟說。  

  同事?誰?陸健?  

  「喂,我是郭姮柔。」她拿起電話。  

  「白翎。」女孩子聲。「你今夜跟蹤了嗎?」  

  姮柔心往下沉,真是有人監視著她的!  

  「是。」她吸一口氣。  

  「但是你做得並不徹底,」白鑰沒有任何感情的說:「回家之後,他又出去了!」  

  「那我又不能整夜跟——」她說不下去。  

  父母和弟弟的視線都在她臉上。  

  「我明白。」白翎說:「好在我們有人又跟了下去。」  

  「既然有人做,何必再要我?」她忍不住說。  

  「記住,這是個考驗。」白翎冷冷的。  

  「我——」  

  「明天中午我要報告,在原來的咖啡室,十二點半。」白鋼吩附。  

  「是。」她收線。  

  接到這樣的電話一定不會高興的,姮柔也默不作聲。  

  「怎麼了?跟同事不合?」母親關心的。  

  「不——為了一點工作,沒有事,」她忍耐著:「公司的同事都很友善。」  

  「我看你語氣不大好。」母親說。  

  「媽—一我的事讓我自己處理,好不好?」她說「我好累,要休息了。」  

  母親只好不再言語,任她去沖涼,回房。  

  無可奈何的躺著,她很懊惱,大概她一生都會陷在裡面,再難自拔了吧?  

  早晨再上班,情緒不怎麼好,是昨夜睡眠不足之過。但是,意外見到亦天桌上的爛蘋果不見了。  

  她很細心,在廢紙簍裡看了一下,也沒有,他並沒有把它扔了。  

  過了一陣,亦天回來,像平日一般的沉默,也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一定不知她昨夜的跟蹤。  

  她好奇的想知道,他到底把蘋果怎樣了?  

  或者——是煮飯的阿嬸扔的?  

  找個借口,她溜過去問阿嬸。  

  「老闆桌上的蘋果呢?」她問。  

  阿嬸是住在樓上亦天家裡的,也替他打掃房屋。  

  「哦!他帶回家了!」  

  「帶回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喜悅。「仍收著?」  

  「昨夜他吃掉了。」  

  「吃?蘋果不是壞了嗎?」她急問。  

  「我不知道,我看見他吃的。」阿嬸。「還有沒有事?我要出去買菜。」  

  「沒事,沒事,你走吧!」她急忙說。  

  她又悄悄溜回桌子,陸健卻問她:  

  「你今天魂不守舍似的,怎麼回事?」  

  「沒有事,可能昨夜沒睡好,太遲回家了。」她說。  

  「太遲回家?」陸健小聲叫。「昨天下班你第一個離開,怎麼會遲?」  

  「我——唉!辦了一點事,所以遲了。」她支吾著。  

  陸健笑一笑,指指亦天。  

  「今天亦天也臉色陰沉,不知為什麼?」他說。  

  她望了一眼,卻不是陰沉。  

  「我覺得他今天很好啊!」她低聲說。  

  「很好?他回來也沒有和我們打招呼。」陸健搖頭。  

  「恐怕你們太敏感了。」她笑起來。  

  於是大家開始工作。  

  工作時,姮柔時時都在想,十個人中(除了亦天!)誰是奉陳先生監視她的呢?  

  小美?不會,她太年輕,也沒城府。  

  連修文?不像,他只愛開玩笑。  

  陸健?更不可能,他們是比較接近的朋友。  

  許志堅——啊!這個不言不語,視線完全不接觸她的人很可疑。  

  他可是故意不看她的?  

  其它幾個人都太平凡了,平日也沒接觸,自然不會是,那個阿嬸,簡直是個笑話,老態龍鍾又糊塗的她,怎麼會是身負重任的人物?  

  是!她認為最值得懷疑的是許志堅。  

  以後,可要對他的行動更留神呀!陳先生的考驗,她相信是通得過的。  

  做了—上午的工作,中午亦天也坐在辦公室吃飯。  

  果然,他不是心情不好。而是非常愉快。  

  「吃完飯誰參加『接龍』?或是『拖黃包車』?」他叫。這是兩種撲克牌遊戲。  

  「我——我們!」大家一起叫。  

  亦天的視線停在姮柔臉上。  

  「你不能總當自已是局外人,」他說:「你己加入了我們這個大家庭。」  

  「我不會玩這些遊戲。」她臉紅了。  

  他是很注意她的,是嗎?  

  「沒有人天生就會,所有的事都要經過學習!」他又說:「你要記住,你已不能『置身事外』。」  

  姮柔吃了一驚,他語帶雙關,是故意點醒她嗎?  

  他已知道她的身份!  

  「好。我參加。」她吸一口氣。  

  「這才像話嘛!」陸健叫起來。「我總覺得你是故意拒絕大家。」  

  「怎麼會呢?」她仍臉紅。「我只是不熟。」  

  「多參加我們,自然就熟了。」小美也叫。  

  「姮柔和陸健最熟。」連修文永遠開玩笑。  

  亦天看她一眼,又看陸健一眼,臉上很快掠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姮柔很不喜歡這種曖昧,她轉開臉不出聲。  

  阿嬸在這時叫大家吃飯,把這尷尬解開。  

  有亦天在的那一餐,大家總是最熱鬧,一下子就吃完飯,開始玩牌。  

  「賭什麼?」亦天做莊。  

  「你說。」小美嬌俏的笑。「只要我們輸得起。」  

  「那麼——輸的人請全公司的人看電影。」陸健叫。  

  「看電影不好,還是吃飯。」連修文也叫。  

  「好——星期天我們去野餐,輸的人負責全部野餐食物。」亦天說。  

  大家轟然叫好,只有姮柔沒出聲,只淡淡的望著他。  

  那眼神,彷彿看透了一切。  

  但,看透什麼?  

  夜晚,姮柔又接到白翎的電話。  

  「中午你怎麼不來?」她冷峻的問。  

  「中午?」姮柔嚇了一大跳。「中午——啊!是,我忘了這件事,完全忘了這件事。」  

  「忘了?」白翎冷冷的笑。「這是完全不被接受的理由,做我們這種工作,不可能有『忘了』這兩個字。」  

  「但是——我真的忘了。」她嚅嚅的說。她是真的忘了。  

  一來白翎是昨夜跟她說的。而且亦天邀她一起玩撲克牌,那一霎那間——她就完全忘了其它的事。  

  「下次不許再跟我說同樣的話。」白翎總算稍有人情味。「你中午和斯亦天一起玩撲克牌?」  

  「是——公司所有的人都參加。」她吸一口氣。  

  那監視她的人真是分分秒秒向白翎報告她的行動?  

  「你可以不參加,除非你另有原因。」白翎又冷冷的笑起來,而且笑得——曖昧。  

  姮柔很氣,這——什麼意思?  

  「你現在出來,把報告交給我,」白翎再說:「我在你家巷口的電話亭。」  

  「是——好,」姮柔再深深吸一口氣。「我立刻出來。」  

  這白翎真是神出鬼沒的,怎麼在她家巷口呢?  

  拿了報告,她連招呼都沒向家人打一個,就急速的奔了出來。  

  「姮柔,姮柔,什麼事——」母親的聲音在後面追。  

  她沒有回答,一口氣跑到巷口。  

  果然,在電話亭的暗影裡看見白翎。她穿牛仔褲,襯衫,像個年輕的女學生。  

  白翎沒有表情。  

  姮柔把兩張白紙交給她,她看也不看的順手放進肩上的大帆布袋裡。  

  姮柔暗暗搖頭。她己很用心,很仔細的寫這篇報告了,她不看—下。  

  「我——可以回家了嗎?」她問。  

  白翎微微點頭,接著又說:  

  「我對你個人沒有成見,我所做的——切是站在公事立場。」  

  「是。我明白。」  

  「做我們這行,最忌感情用事,」白翎淡淡的說:「而女人,往往過不了這一關。」  

  姮柔吃驚的望著她,感情的事也要受管制。  

  「沒有人。會管你,」白翎象看透了她。「但是,最終吃虧傷心的是你!」  

  姮柔勉強點頭。  

  這也是實話。但感情來了,誰理得傷不傷心,吃不吃虧,受不受傷害呢?  

  「我若是男孩,會喜歡你這種女人。」白翎笑一笑,悄然而去。  

  這白翎——也開玩笑。  

  她若是男人會喜歡姮柔,可惜她不是。而姮柔——說來不信,雖然喜歡她的人頗多,但她從來沒正正式式交過一個男朋友。  

  她不喜歡挑三選四,太浪費時間和感情了。她會看中一個,死心塌地的從一而終。  

  她是這種死心眼兒的人!  

  慢慢的,她走回家。  

  「姮柔,這幾天你到底怎麼回事?神不守舍的。」母親悄聲問她。  

  「沒有啊!」她說。  

  「剛才又去了哪裡?同事的電話?」母親頗精明。  

  當然啦!對女兒的事,哪個母親不緊張?  

  「一個女同事,她有東西忘在我這兒,她等在巷口,我拿給她而己。」她說。  

  「女同事?為什麼不請她進來坐坐?」母親問。  

  她想了想,知道母親誤會了,以為她有了男朋友,這誤會——真可笑極了。  

  「媽咪,你放心,如果我有男朋友,我一定帶回家給你看,好嗎?」她笑著哄母親。  

  「真不是男朋友?」母親不信。  

  「真的,發誓,」她舉起右手。「公司裡的同事不是太老就是太嫩,沒有人適合我。」  

  「哦!」母親有點失望。  

  「真的,媽咪,我很挑剔,你是知道的。沒有適合的,我寧可不嫁。」她說。  

  「你就是這麼固執。」母親不以為然。「啊,你們老闆才三十多歲,有太太嗎?」  

  「沒有吧?誰知道。」她說。  

  怎麼會提起斯亦天呢?  

  這個人高深英測,又冷又怪,加上令人懷疑的背景,誰敢接近他?  

  「他長得如何?人好不好?」母親感興趣了。  

  「我根本沒看清楚過他,他很陰沉,很怪,」她說:「有時候又瘋瘋顛顛和同事們玩在一起。」  

  「有這樣的人?」母親皺眉。  

  「真的啊!我看這種人不順眼,所以沒什麼話跟他講,還有啊!又喝酒,又抽煙,還喜歡日本料理。」  

  「哦——」母親不出聲了。  

  母親最討厭人家喝酒,吃日本料理。她說中國菜的味道比日本料理好百倍不止。  

  「我可以去休息了嗎?」她問。  

  「不過——無論如何,你還是注意一點,不要輕輕放過了緣份。」母親不死心。  

  「我知道了。三十五歲之前我把自己嫁出去,好不好?」她在開玩笑。  

  「三十五歲?」母親嚇一跳。「不行,不行,太遲了,你才二十八——三十歲以前一定要嫁。」  

  「若是我找不到對象呢?」她打趣。  

  「你唯一的毛病就是這個,好像男人跟你有仇似的。」母親埋怨。  

  「誰說的?我不是很喜歡小弟。」她笑。  

  「不跟你講了,你總是歪纏,小弟怎麼算呢?」母親白她一眼,走開去。  

  她沖涼,然後回到房裡。  

  她不明白,母親怎麼會想到亦天那兒去?  

  亦天——她突然想起他吃了那個又枯又乾的蘋果,這個人——實在怪異。  

  當蘋果好好的時候他不吃,一定擺幾天,等它壞了時再吃,這——有原因嗎?  

  她恐怕永遠也不會瞭解他那種人的!  

  房門又在響,母親走進來。  

  「有—件事我一定要問清楚,」她說:「那筆公司借的錢——是不是真的?」  

  「為什麼問?這種事還有真的?假的?」姮柔皺眉。母親發現了什麼呢?  

  「你才進公司不到一個月,為什麼人家肯?」母親搖搖頭。「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這麼好的事了。」  

  是。目前這社會大概不會再有這種事,但——她又怎能把這筆錢的來源講清楚?  

  母親恐怕會被嚇死。  

  「私人公司沒有規定得那麼嚴格,反正公司年年嫌大錢,何樂而不為?收買我的忠心啊!」  

  「我總有點懷疑。」母親搖頭。  

  「懷疑什麼?」姮柔吃了一驚。「錢的來源不正?」  

  「不是。我怕那老闆——你說的怪人恐怕對你懷有目的。」母親擔心的。  

  「媽咪——」她大叫一聲。「你想到哪兒去了?」  

  「別叫。我真是這麼擔心。」母親說。  

  「我告訴你,斯亦天又冷又怪,但他非常正派,不止正派,他身上還有一些正氣,很難形容的,或者是——江湖義氣之類的。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看不起女人,心目中根本沒有女人。」  

  「有——這樣的人?」母親半信半疑。  

  「真話,你可以去問公司全體同事,」姮柔笑。「他還是個絕對的大男人主義者。」  

  「哦——可能我真的想錯了。」母親透出笑容。  

  「當然。平日沒事,他連話也不跟我說的。」她笑。「他們男同事最喜歡跟他下棋和玩撲克牌。」  

  「賭錢?」母親睜大眼睛。  

  「不,抓烏龜。」她大笑。  

  但是——她又怎麼這樣清楚他?她呆住了。  

  回辦公室之後,姮柔開始小心翼翼,有人監視著她呢!她一定要查出這人是誰。  

  她的小心翼翼引起了同事的玩笑。  

  「姮柔,你這幾天怎麼回事?」小美輕聲問。「是不是工作上有困難?」  

  「沒有,真的沒有,」姮柔意外。「你怎麼會這樣想?」  

  「你很緊張,心神不定。」小美說。  

  「沒有,我不覺得。」她搖頭。「你真這麼想?」  

  「不是想,是看見。」小美笑。「許志堅也這麼說,他說你一定有些不妥。」  

  「許志堅!」她更意外。  

  那個從不出聲,更不看她的年輕人?  

  「是啊!阿堅說你好像坐立不安。」  

  「我沒有。」她吸一口氣。  

  那許志堅是否監視她的人?  

  看來像了。這傢伙不出聲,又陰沉,故意做出一副不看她的樣子,其實正是監視她的人!  

  一定是他了!  

  姮柔下意識的笑起來。她一定去白翎面前講穿,看看她不是很輕易的就通過了考驗嗎?  

  「你笑什麼?」小美問。  

  「笑你神經過敏,」姮柔還是笑。「我原本就是這樣的,我是比較拘謹的人。」  

  「不是,你神經緊張。」小美說。「陸健也這麼說。」  

  「不能所有的人都這麼說,我就真的變成神經緊張啊!」姮柔笑起來。  

  「喂,」小吳轉了話題。「午飯後我們去逛逛銜,看看有沒有便宜貨揀。」  

  「好。」她爽快的答應。  

  她並不怎麼講究衣服,有時候買很便宜的,有時也買貴些的,但都很適合她的身份、氣質。  

  可以說她很會穿衣服。  

  小美回到桌子去工作,姮柔又開始做亦天交給她的那幾本舊帳。  

  還不錯,這些日子來,她已理出半年的頭緒了。  

  她發覺,亦天賺的確實不少,但是支出也大,他為人一定很豪爽的。  

  而那些支出,都是他私人名下的。  

  午飯後,她和小美逛街。  

  這附近沒有什麼大的百貨公司,好的精品店,但既抱主意出來揀便宜貨,隨街走走也無妨。  

  正午的太陽十分熾熱,耀花了人的眼睛。  

  「你在公司做了幾年?小美。」她問。  

  「六年。」小美不在意的說。  

  「你——今年多大?」姮柔吃了—驚,下意識問。  

  「二十二。」小美笑容如陽光。  

  「那你是十六歲就進公司了?」姮柔問。  

  十六歲,中學還沒畢業呢!  

  「是啊!那年我才初中畢業,環境不好,要找事做,卻沒有公司肯請我,我又不喜歡到工廠做,正在那時碰到亦天,他錄用了我。」  

  所有職員都叫老闆為亦天。  

  「當時只做些打雜的工作,好像客人來買貨,倒杯茶,送送帳單,或幫亦天去銀行,後來他叫我去學打字,然後就做打字員了。」小美笑。  

  「很不錯啊!」姮柔由衷的。  

  「亦天幫忙啊!他讓我學打字,公司付學費,現在我念英文夜校,他亦付錢,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哦——」姮柔頗意外。  

  她知道亦天很義氣爽快,卻不知到了這種程度。  

  「以後你慢慢會體驗到,」小美認真的說:「我們所有的同事都對公司有歸屬感,趕也不會走的,亦天對我們每個人都像兄弟姐妹。」  

  「所以你們都叫他名字。」姮柔笑。  

  「他不喜歡別人叫他老闆。」小美正色說:「他不喜歡繁文褥節的事,他說人與人之間應該平等,交朋友也是。他還說誰叫他老闆,他就開除誰。」  

  「我沒叫過他名字。」姮柔說。  

  「也沒叫他老闆,是不是?」小美俏皮的。  

  「你怎麼知道?」姮柔問。  

  「我很注意你啊!」小美掩著嘴。「我注意你的—舉一動,我喜歡你成熟的韻味。」  

  難道小美也是監視她的人?  

  又多了一個疑犯——啊!怎麼說人家是犯人呢?  

  「別說笑了。」姮柔在時裝公司裡轉一轉出來。  

  其實她們都沒有什麼買衣服的心,一起出來聊聊天到是真的。  

  「我覺得亦天對你有點怪。」小美說。  

  「什麼?」姮柔聽不懂。  

  「我不知道,」小美想一想。「總之我覺得他對你和我們不同,我很難形容。」  

  「哪有這樣的事,你才神經過敏。」姮柔搖頭。「可能因為我還陌生。」  

  「你已來了一個月。」小美說。  

  「可是接觸少,我又不喜歡說話。」姮柔說。  

  「不,不,不,我所謂的不同是——是——我也說不上來,很絕的。」小美著急的形容。  

  「很絕?」姮柔反問。  

  「是——可能他又不同於陸健,陸健是擺明了傾慕,一心要追,一路獻慇勤那種,他——我真的說不出來。」小美邊笑邊說。  

  「說不上來就表示什麼都沒有,就表示你以後別說了,」姮柔搖頭。「公司就那麼幾個人,豈不笑話?」  

  「有什麼好笑?」小美睜大眼睛。  

  「我告訴你,雖然我不是獨身主義,但我認為結婚,交男朋友並不是必要。」姮柔說。  

  「真的?」  

  「當然。時代不同了嘛!一個人生活愉快,為什麼硬生生的要多加一個人?」姮柔再說:「我喜歡簡單,我不喜歡複雜、麻煩的事。」  

  「說的也是。」小美點點頭。「我也喜歡簡單,但——女人不結婚似乎很怪。」  

  「你年紀不大,思想卻古老,」姮柔笑。「女人不結婚一點也不怪。以前是女人養不起自己,要靠丈夫,現在我們每個人都能獨立生活,男人不再那麼重要。」  

  「你也不嚮往戀愛?」小美悄聲問。  

  「這是可遇不可求,我不勉強,更不刻意,」姮柔坦然說:「我從來沒交過男朋友。」  

  「真的?」小美不信。  

  「我沒有理由騙你,是不是?」姮柔說:「我喜歡水到渠成式的,其它的我不欣賞。」  

  「哇!你讀書多,能想這麼多道理,」小美很羨慕。「我就不行了,自己不會想,要別人講給我聽。」  

  「慢慢年紀再大些時,你就會想了。」姮柔安慰她,「以前我也不怎麼會想的!」  

  「真會這樣?」  

  「人是隨年歲增長、成熟。」她說。  

  逛完整條街,也沒買到什麼。  

  「我們不如回去吧?」姮柔說。  

  「好!反正我也不是真想買什麼。」小美說。  

  才—轉頭,姮柔就看見白翎站在旁邊的電話亭裡,作打電話狀。  

  但白翎的眼睛卻示意她過去。  

  「哦——小美,我碰到個朋友,」她有點慌亂,白翎又來做什麼?「你先走,好嗎?」  

  「我在前面那家商店裡等你。」小美指著一家商店。  

  「好!」姮柔志在打發走小美。  

  她不能讓小美看見白翎。  

  「是她?」小美卻朝電話亭指一指,笑著離開。  

  小美一走,白翎就出來了。  

  「你又做錯了一件事,知道不?」白翎說。  

  「又做錯什麼?」姮柔問。  

  「你和小美一起逛銜、聊天?」白翎冷笑。「你可知道小美是什麼人?」  

  「什麼人?」姮柔驚異。「她是我們公司裡最小的一個同事,很乖的。」她說。  

  「她也是斯亦天手下最得力的助手,」白翎說。「她是來刺探你的。」  

  「刺探我?我有什麼值得刺探的?」姮柔大驚。  

  「我相信他們開始懷疑你的背景。」白翎說。  

  「不——會吧?」姮柔嚇了一跳。「怎麼會呢?我又不是正式人員。」  

  「他們小心防範每一個人,」白翎說:「寧可錯殺,也要小心身邊的每一個人。」  

  「錯殺!」  

  「當然不一定是真殺,但——」白翎沒說下去。「以後少跟她們私下聊天。」  

  「但我們是同事。」姮柔為難的。  

  「同事?」白翎冷冷的笑。「有些事你得衡量一下,到底那邊輕,那邊重。」  

  姮柔一震,又用政府來壓她?  

  她沒有說話,這是沒有得衡量的事,有一邊己重得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明白。」她吸一口氣。  

  「行了。」白翎站直了。「我走了。不過今夜你預備,斯亦天又會出去。」  

  姮柔點點頭,一轉身,看見小美站在那商店門口,目不轉睛的望著她。  

  「我等不耐煩了,出來看看。」小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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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4: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正邪難分

  亦天又是去兒童樂園。  

  姮柔很懷疑,他總是去這個地方,有目的嗎?傳遞消息?卻又不見他和任何人接觸。感懷往事?回憶少年時嗎?他那模樣又不像。  

  他為什麼特別喜歡這兒?  

  兒童樂園其實已陳舊不堪,地方也雜,很多小飛仔、飛女在那裡惹事生非,加上附近一些小孩不買票就混進來,衣服、拖鞋髒樁的,令人看起來—片雜亂。  

  姮柔很不喜歡這環境,卻非跟來不可,這是她的任務。此地唯一的好處是,她可以隱身雜亂中。  

  亦天一直坐在河邊的石椅上,一直沒動過,十點鐘,園中遊人都陸續離開了。  

  她躲在一株樹後,她開始有點怕。  

  人一少她很容易被看見,而且——她怕遇到壞人。  

  兒童樂園地方這麼大,又有山坡,萬一——她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想離開。  

  跟蹤有個限度,對自己生命有威脅時,她當然有所選擇。  

  她移動一下,他卻立刻發現了她。  

  「出來吧!我看你也站累了。」他淡淡地說。  

  她嚇了一大跳,她只是動一動——或者他根本早己發現了她,跟她開玩笑。  

  猶豫—陣,訕訕然走出來。  

  他看她—眼,很特別的一眼——眼光似乎有些什麼,她卻完全說不出來。  

  「很喜歡兒童樂園?」他沉聲問。  

  眼光是落在小河流上。  

  「不,不——哎!是。」她心慌意亂。  

  被他發現了,會有怎樣的後果?  

  「跟著我來兩次,很好玩嗎?」他仍對著河水。  

  「哎——」她面紅耳赤,早就被發現了呢!「我不是——不是有意——」  

  「不論你有意或無意,一定有個目的。」他說。  

  她咬著唇,心中飛快的轉,要怎麼答才好?  

  「我——只是好奇。」她說。內心慚愧。  

  「對我好奇?」他冷冷的笑起來。  

  「是——」她硬著頭皮,終於要利用女人感情了,不幸被陳先生而言中,「你很怪,很——特別。」  

  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從眼縫中在看她。  

  「是這樣的。」他笑得很曖昧。「對我有興趣?」  

  姮柔幾乎無地自容,事情怎麼變成這樣?  

  「斯亦天——」她沒有辦法說任何話。  

  他是老闆,又是她奉命監視的人,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和他翻臉。  

  她只能虛與委蛇。  

  「很好,我喜歡大家叫我名字。」他又說。  

  她深深吸幾口氣,說:  

  「對不起,我回去了。」  

  「就這麼走?」他的語氣有點輕佻。  

  姮柔霍然轉身。他想怎樣?留下她?他以為她是什麼女人?她是會——拚命的。  

  「你——想怎樣?」她衝口而出。  

  「你可知道,你這麼單身走出去,起碼有十個壞人跟著,你不怕?」他說。  

  她看他一言,看來——錯怪了他。  

  他也不說話,領先往外走。  

  她就默默的跟在他身邊。  

  走了一小段路,他們都沉默著。  

  果然,有些形影閃縮的人在—邊虎視眈眈,卻沒有人敢走過來。  

  是因為亦天,她知道。  

  走在他身邊有十分安全的感覺,彷彿天下人都傷不到她。他身上有一股霸氣——或者說殺氣,令所有不懷好意的人都退避。  

  走到門口,她不,彷彿他們倆都鬆一口氣,他也——緊張?  

  他攔了一輛出租車,示意她上車,然後也坐上來。  

  「說地址。」他冷冷的。  

  她只好說了。就任車飛馳。  

  車廂裡是沉默的,他們都一言不發,空氣很僵。  

  這氣氛一直維持到她家門外。  

  「謝謝。」她垂下頭不敢看。  

  他只看她一眼,揮揮手叫司機再開車。  

  在門口呆怔半晌,她才回到房子裡。  

  今夜的事真像做夢,到底誰在跟蹤誰呢?而亦天——亦天—一她心中泛出了種奇異的感覺。  

  她說不出那感覺是什麼,總之——不是敵意。  

  「姮柔,又這麼晚回來。」母親出來埋怨著。  

  「有事做嘛!」她不願談。  

  「我看這份工作並不適合你,」母親肯定的。「還是回以前的公司吧!他們還請你的,是不是?」  

  以前的公司?姮柔苦笑。她怕一輩子也脫離不了。  

  「可是我向新公司借了錢。」  

  「最多——我們不用,還給他們。」母親說。  

  「小弟不出國嗎?」姮柔說。  

  母親沉默了。理想和現實的確有距離。  

  「你到哪裡去了?」母親歎一口氣。  

  「又逛街。」她順口說。  

  「但是——我看到有人送你回來。」母親望著她。  

  「那是——在街上碰到舊同學,太晚了,他怕不安全,送我是為禮貌。」  

  「舊同學?結婚了嗎?」  

  「兒子都有兩個。」她忍不住說。  

  「你這孩子,我是關心你,又不是害你。」  

  「我知道。但我說的是事實。」她笑。  

  「去沖涼吧!」母親也不想多跟她嚕囌,因為明知沒有用。「明天一早要上班。」  

  她立刻去浴室,二十分鐘後出來,看見客廳燈已熄,連忙回到自己臥室。  

  真是奇怪,快十二點,卻一絲睡意也沒有。  

  她依然看不懂亦天眼中的光芒,卻也忘了他剛才的輕佻,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他陪她走那段路,他送她回家,他是很有誠意的。  

  不,不能說誠意,他是——關心吧?  

  關心一個屬下的職員。  

  但是,他又是怎樣發現了她呢?既已發現,以後——恐怕陳先生不要地跟蹤了吧?  

  跟蹤是難的,尷尬的。她不能真像陳先生所說,給亦天一個喜歡他的印象。  

  她喜歡他?天曉得是怎麼回事。  

  明天上班——會不會窘迫?他會不會把今夜的事公開講出來?  

  啊——那暗中跟蹤她的人呢?是不是看見一切?  

  她的臉莫名其妙就紅了,以後——怎麼見人?  

  有點擔心,又有點興奮,她就在這種心情之下模糊的睡著了,直到母親叫醒她。  

  「知道你起不了床。」母親埋怨。  

  「但有你啊!你比鬧鐘更準時。」她笑。  

  母親搖搖頭,出去。  

  她迅速梳洗,快快吃早餐出門。  

  在這尷尬時期,她不想自己遲到,這會窘上加窘。  

  回到公司,同事們都到齊了,連亦天也坐在那兒。  

  她垂頭默默回到座位,她不敢看亦天。  

  今天大家都比較沉默,於是姮柔開始工作,而且一直避開不看亦天那兒。  

  好幾次,她下意識的偷望過去,他也沒看她,他可是也故意避開嗎?  

  他有理由這麼做嗎?  

  中午吃飯,亦天也沒留在公司,午餐後才回來。姮柔把一切看在眼裡,心裡卻不安了。  

  亦天是在避開她。  

  亦天誤會了她?以為她——她——她真的臉紅了,這情形她怎麼再留在這公司。  

  她想到辭職。  

  白翎的電話卻及時來了。  

  「昨夜你做得很好。」她說:「繼續努力。」  

  「但是我——」  

  「你離成功已近了一步。」白翎收線。  

  離成功近了一步?什麼成功?  

  快下班的時候,亦天走出他的辦公室。  

  「我有事出去,告訴阿嬸別預備晚餐。」他似乎故意的在對陸健講。  

  姮柔窘迫得連頭也不敢抬,她知道他有意讓她聽到,但—一這種情形她能做什麼?  

  想跟出去也不可能啊!  

  她感覺到亦天的眼光掠過她,然後他昂然而去。  

  她的心「怦怦」跳,她知道應該跟著出去,白翎還讚她昨夜做得好,可是——可是——  

  「姮柔,要不要看場五點半?」陸健悄聲問。  

  「電影——,啊!不,不,」她吃驚的。「我有事。」  

  「那就算了,下次吧!」陸健不介意的笑。  

  「老闆去哪裡,你知道嗎?」她壓低聲音。  

  「亦天!」陸健很意外。「他只說出去,沒說去那裡,你也聽到的。」  

  「是」。她連忙低下頭。  

  「你對亦天的事有興趣?」他問。  

  「不,不,他是個奇怪的人。」她臉紅了。「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像他。」  

  「怎麼可能有人像他?」他用十分尊敬的口氣說:「他是不凡的,天下只有一個斯亦天。」  

  「所以他叫亦天,意思是姓斯的就是天?」她反問。  

  「大概不是這個意思吧!」陸健呆愕一下。「名字是父親取的,可能是說姓斯的人有天般開闊的心胸,或者天般大的志向,或者——」  

  「這個『或者』可以永無止境的說下去,」她被逗笑了。  

  「我只不過說了一句話。」  

  「我只想解釋——」  

  「公司裡的人都很維護他,很幫他!」她說。  

  「他是真正的好嘛!沒有人像他!」他重複一次。  

  「好,在哪方面?」她問。  

  「人格高貴,」陸健正色說:「心地又善良,又有頭腦,又料事如神——」  

  「講得好像是個超人,但他連帳都不會算。」她笑。  

  「錢該是女人管的。」他說。  

  無意中就露出了大男人主義。  

  「斯亦天這麼說的?」  

  「我這麼說,」他笑。「亦天口中從不提起女人,他會尊重女人,但從不正眼看,也不接近她們。」  

  「他有毛病?」她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他考慮一下。「他說女人常壞事。」  

  「太偏見了!」她不以為然。  

  「也許是,我就不這麼想,」陸健笑一笑。「但是我相信他這麼講—定有他的理由。」  

  「我發覺你們有點盲目崇拜他。」  

  「盲目祟拜?怎麼可能?我們從事實中看到——」他自動打住,他說錯了話。  

  「事實!是什麼?」她問。  

  「也沒什麼,很瑣碎的事,叫我一時也說不上來,」他摸摸頭。「喂!下班了!」  

  「我得走了!」她拿起皮包站起來。「下次我補請你看電影,再見!」  

  她匆匆忙忙的衝出去,她沒有注意,背後每一道視線全投在她身上。  

  站在街上,她只考慮了一秒鐘,立刻跳上出租車。她有靈感,他會在兒童樂園。  

  這個時候去兒童樂園她不害怕,光天化日下,也不會有公然作奸犯科的人。  

  如果亦天不在那兒,她立刻離開也不遲。  

  白翎的誇讚,令她鼓起勇氣做這件事。  

  這次她會小心,一定不再讓他發現了。  

  她開始覺得,這是不是和亦天在鬥智?如果是的話——她的興趣突然大起來。  

  天未黑,幾童樂園人不多,四周的小孩還沒吃完晚餐,八點之後人才漸浙熱鬧。  

  姮柔很小心的慢慢走,—邊很細心的觀察。  

  一直到斜坡下,仍看不見亦天的影子,莫非他沒有來?莫非他另有去處?  

  她是有耐心的,這是當會計訓練出來的吧?她慢慢的走遍了整個兒童樂園。  

  他不在,這已肯定。  

  連他愛坐的那張河邊石椅也寂寞的在那兒空著。  

  看來她的靈感並不靈呢!  

  慢慢往斜坡上走,還是回家吧!她今夜是注定白跑一趟了。  

  快到園門時,她看見路邊石凳上悠閒的坐著一個人,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她大吃一驚,斯亦天?  

  「看著你滿園走。找人嗎?」他問。  

  「我——」她的臉紅得一塌糊塗。「我完全沒有看見你,—直坐在這兒?」  

  「是啊!從來沒離開,」他說得好可惡。「我看見你進來,看著你到處亂跑。」  

  「為——什麼不叫住我?」她氣壞了。  

  他分明在捉弄她。  

  「為什麼要叫住你?」他反問。「你又不是找我。」  

  她語塞。她怎能承認找他?  

  「是——我找一個朋友。」她硬生生的。  

  「找不到,很失望?」他今夜對她說了很多話。  

  暮色漸漸聚攏,天就快黑了。  

  「無所謂,找不到他就回家,反正還有明天。」她說:「再見,斯亦天。」  

  「反正還有明天,」他重複著。「誰知道明天你等的人會不會來?」  

  「什麼意思?」她問。  

  「誰能預知明天事?」他淡然。  

  把視線也移遠了,看著遠處河水。  

  「明天不來,還有後天,大後天,」她露出一付挑戰的口吻。「明天是永遠都存在的。」  

  「只是生命脆弱,誰能保證自己還有幾個明天?明天並不永遠都在前面。」他說。  

  「我不明白。」她說。  

  已忘掉了要回家的事。  

  「不明白就算了,」他搖搖頭「世界上的事不必明白太多,否則就痛苦。」  

  「你在說自己?」她凝望著他。  

  這個人到底有什麼身份呢?看來頗正派,他的下屬又那麼尊敬他。  

  她猜不到,他真像一團霧。  

  「我!我只是生意人。」他淡漠的。  

  「一個不懂會計的生意人。」她說。  

  「這是我最頭痛的事,所以我請你來。」他指指頭。  

  「因為錢是該女人管。」  

  「陸健告訴你的?」他笑起來。  

  他很少笑,笑時露出雪白、整齊又堅固,健康的牙齒,給人一種極愉快的感覺。  

  「總之這話出自你口。」她說。  

  他不置可否。過了好一陣。  

  「我真是那麼怪?值得你每天來研究?」他問。  

  「不——」她又脹紅了臉。立刻她又聰明的轉了話題,「你用什麼方法使自己受人尊敬?那些形容詞如高貴、善良、有頭腦、料事如神,你是超人?」  

  「我會使魔法,他們全著了魔。」他說。  

  「還有,你為什麼喜歡此地?」她一股腦兒全問了。  

  她發覺,他並不是那麼難相處的人,她對他的成見—一是陳先生加上去的吧!  

  「我曾經是兒童。」他說。  

  「誰不曾經是兒童?」她說。  

  他把視線轉向河水,好久,好久才回過頭來。  

  「我家鄉也有個小小的兒童樂園。」他說。  

  這男人也緬懷往事?可能嗎?  

  「那又怎麼樣?」她迫問。  

  「我父親——死在裡面。」他透一口氣。  

  「哦——」  

  「走吧!」他霍然起立。「可有意思跟我去喝酒?」  

  「喝酒?」她怔住了,這不是她的生活,但——沒有考慮的就接受。「好。」  

  可是受懾於他那氣魄?  

  他默默的注視她—陣,領先大步而行。

  在那家上次去過的日本料理店裡。  

  亦天坐在那兒自酌自飲,臉上依然冷冷的沒有什麼表情,而且目不斜視——從進來開始,他一眼也沒看過姮柔。但是他邀她來的。  

  她並不生氣,因為她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此刻,她能看透他,只是此刻,真的。  

  雖在喝悶酒,他心中卻在想著很多事,看他的黑眸,裡面光彩不停的變換,深綠,深藍,深紫,深灰——不是她眼花,她真的看出這麼多顏色。眼中的變化這麼多,心中當然在翻騰起伏,對不對?  

  他喝完第三瓶酒,臉上才微有酒意,突然,他把視線轉到她臉上。  

  「你—直望著我,你想知道什麼?」他眼中光芒懾人,令人呼吸都似不暢。  

  「我——」她嚇了一大跳。「不是。你知道你眼中的顏色一直不停的在變嗎?」  

  不知為什麼,她就這麼說了出來。  

  他的濃眉慢慢聚攏,眼光突然間變得一團深黑。  

  「什麼意思?」他沉聲問。  

  「我猜——你心中有許多事,對不對?」她直率的。彷彿面對的是個知心朋友。  

  「錯了,」他沉聲說。「我心中了無凡塵。」  

  「了無凡塵!怎麼突然變成大師了呢?」她笑起來。  

  突來的一種變化,令她在他面前不再有怯意,他們之間不是朋友,卻——也鼓不起敵意。  

  他的凝視仍在她臉上,此刻,她卻沒有退縮。  

  「你在研究嗎?」他問。  

  「有這興趣,但是太難了。」她說。  

  「難?」  

  「你外表象團霧,內心卻透明。即使透過霧,什麼也見不到。」她搖搖頭。  

  他想了一下,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為什麼要弄得自己這麼神秘?」她問。  

  「誰都有權保護自己。」  

  「你那些屬下瞭解你嗎?」她大膽問。  

  「我不瞭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必瞭解我。」  

  「這麼孤獨,你不覺痛苦?」  

  「什麼是痛苦?」他問。  

  「這——很難解釋,要去感覺。」  

  「我是個沒感覺的人。」  

  「不信,任何人都有感覺,除非行屍走肉。」她說。  

  「你就當我行屍走肉吧!」他又喝一杯酒。  

  第四瓶也快喝完了,她有點擔心。  

  「常常喝那麼多灑?」  

  他不語,再飲一杯。  

  「你——沒有家人嗎?或在鄉下?」她試探著。  

  「誰叫你來問的?」他突然說。  

  她呆住了,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沒有人,我自己好奇。」  

  他眼中光芒一閃。  

  「我知道你是怎樣的女人,好奇——並不是好理由。」他似笑非笑的。  

  「事實上如此!」她急忙說。  

  「有個叫白翎的女人是誰?」他問。  

  姮柔大吃一驚,白翎?他怎麼知道的?  

  「她——我的朋友,唉—一弟弟的同學。」她說。她也知道他一定不會相信。  

  「很好的解釋。」他再喝。「還有——個姓陳的男人呢?」  

  「陳先生——啊!沒有,怎麼這樣問?」她的心在顫抖。  

  不能輕視他的神通,他什麼都查得到。  

  「沒有?」他逼視她。  

  她心亂了,慌了,畢竟沒有經驗。  

  「有一個——是我以前工作那間公司的老闆,」她想自己一定變了臉色。「姓陳。」  

  「就是他吧!」他吃一片生魚。「怎麼不吃東西?」  

  「哎——我不餓。」她搖頭。  

  怎麼有心情吃呢?突然變成被審犯人一樣。  

  「我想你嚇倒了?」他哈哈大笑,笑意漸斂,臉色又變的凝肅。  

  剛才那陣笑聲彷彿不是他發出的。  

  「沒有,沒有。」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知道,她永遠不是他的對手。  

  「以前公司的老闆還找你做什麼?」他又問。  

  「他想叫我回去做。」她說。  

  「既然人家那麼有誠意,你就回去吧!」他說。  

  「但是一—你的公司呢?」  

  「我另外再請人,我不是那麼念舊的人。」他說。  

  「但是那些帳一—四年來的帳我沒做完。」她說。  

  「新人可以代替你做!」他淡淡的笑。「我並不介意,我對任何職員絕不為難。」  

  「可是——我不想回去。」她終於說。  

  「為什麼?」他眼中又是光芒一閃。  

  「很悶,而且——我不喜歡!」她吸一口氣。  

  「那就是喜歡我這兒了?」他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陸健是個不錯的人。」  

  陸健!關陸健什麼事?  

  「我在哪兒工作與任何人無關。」她正色說。  

  「別太緊張,我不理會職員間的戀愛問題。」他笑。  

  「請——別亂說,」她快生氣了。「在我眼裡,陸健只是個小弟弟,是同事。」  

  「陸健比你還大一歲。」他說。  

  他知道她幾歲?他記得這種瑣碎事?  

  「不是年歲,是心理上的。」她紅著臉。  

  「好。算你說得有道理。」他又開始喝酒。  

  「你只喝酒,吃的東西太少。」她說。是很自然的關心,沒有任何作狀。  

  「看不順眼可以先走。」他揮—揮手。  

  「喝得爛醉誰送你回家?」  

  「出租車。這兒的人都知道我地址,他們會叫車送我回去。」他毫不介意。  

  她不喜歡他這種態度,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  

  「再見!」拿起皮包就往外衝。  

  衝到一半,心中就覺不妥、不忍,這麼一走——他真醉了怎麼辦?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  

  她轉頭,遇到一對又黑又亮又深沉的眸子,他一臉的凝肅,正在注視她。  

  心中一軟,她又慢慢走回去。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心軟,這種感覺很莫名其妙的。  

  她坐下,默默的迎著他視線。  

  覺得窘迫的反而是他,他訕訕的收回視線,再喝一杯。  

  「其實——我也能喝酒。」她說。  

  然後為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  

  「很少女人能喝酒。」他說。  

  「可以試試,四瓶酒也醉不倒我。」她仰一仰頭,有強烈的挑戰味道。  

  「四瓶?好!」他指著她。  

  她仰起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好興致,她變了一個人似的。  

  接著,又為自己倒滿一杯。  

  「慢著,」他用筷子按任她的手。「今夜不是鬥酒,我不想倒在這兒。」  

  「我只想證明,女人並不是你眼中那麼差勁的。」她說。  

  他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不以為然?」她挑戰似的。  

  「喝酒。」他揚一揚酒杯。  

  他喝酒有個習慣,總是一杯杯的喝,又快又急,絕對不會喝一口或一半。  

  她跟著他再喝一杯,面不紅,氣不喘。  

  他看她一眼,為她再倒一杯。  

  「不必三瓶,連喝三杯已很不錯,你是女人。」他說。  

  她二話不說的又倒進口裡,立刻為自己再倒。  

  「不必急,」他的筷子又按過來。「既然你有興趣,我們有大把時間。」  

  他似乎對她有一點點另眼相看了。  

  她的固執,頑強全被挑起來,眼中射出一種——類似貓般光彩——這是平日絕對見不到的,她是斯文、秀氣的,現在卻像貓。  

  「我絕對有興趣。」她說。  

  「想不到你真是個對手。」他是—話雙關嗎?  

  鬥酒之後,亦天又恢復了原狀,對姮柔一如往昔般的冷,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姮柔也不介意,她並不希罕他對她另眼相看,他們之間只不過老闆、僱員的關係。  

  她有點高興的是,她知道在某—些時候,她可以看到他的內心。  

  只是某一些時候。  

  對這麼—個奇特、神秘的人,即使只能探到一點點內心,她己很滿足了。  

  她依然上班,下班,依然有時候偷偷跟在亦天背後,卻再也不敢跟去兒童樂園了。  

  亦天到底發覺她跟蹤沒有?他不講?她也不出聲。跟蹤彷彿變成他們之間的秘密一樣。  

  下班的時候,陸健又約她看電影,她只想了一下就立刻答應。  

  反正回家也沒事做,看看電影無傷大雅,也許從陸健那兒還可以探知亦天更多的事。  

  他們一起離開公司時,她敏感的覺得全公司人的視線都在他們身上。她不擔心,因為亦天不在。  

  真的,全公司的人她都不介意,獨亦天例外。  

  如果亦天也在那兒望著她,她怕自己受不了。不是亦天有什麼不同,而是——她和他之間有一點點說不出,莫名其妙兼神秘的牽連。  

  陸健表現得很慇勤,他是個頗能討女孩子歡心的人。但是姮柔一直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她說過,她只當他是同事,或普通明友,甚至心理上,她當他是弟弟。  

  是一部狂笑的喜劇片,無所謂好不好,笑料是—個連一個的砌出來的,是那種看完之後什麼也不記得的。  

  陸健倒是看得眉飛色舞,所以說同年紀的男人比女人天真些,孩子氣些。  

  突然之間,陸健腰際的追蹤器響起來,他拿起來望一望,立刻顯得緊張。  

  「怎麼了?」她問。很意外。  

  「亦天找我,」他站起來。「你等一等,我去打個電話。」  

  「怎麼知道是他找你?」她問。  

  「打出來的電話號碼是他的。」陸健勿勿去了。  

  兩分鐘後,他半跑著回來。  

  「對不起,我必須立刻走,有要緊事,」陸健剛才的笑容一絲也沒有了,只留下一片凝肅和緊張。「你可以留在這兒繼續看—一」  

  「我們一起走。」她迅速站起來,反應極快。「或者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你回家吧,」他認真的說:「抱歉的是我沒法送你,我趕時間  

  「沒問題。」她淡淡的笑。  

  她已打定主意,她會跟在他後面看個究竟。  

  他們各自叫了出租車,他很焦急的催司機快開車,反而沒注意到後面跟著的姮柔。  

  他到一家舞廳門外,急急忙忙就衝了進去。  

  姮柔在門口猶豫一下,這種地方她怎方便進去,何況還不是高級的那種。  

  她想,就在門外等一陣吧!  

  也只不過幾分鐘後的事,聽見舞廳裡面傳出打鬥聲,呼喝聲:他們來打架?  

  過了一陣,有人奔出來,拚命的跑,有很多受驚的舞客舞女湧出來,一下子秩序大亂。  

  姮柔遠遠的站在一邊,隱約聽見警車駛近的聲音。她知道再也不能停留了,於是攔車離開。  

  她不想無辜的牽連進去,雖然她極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甚至沒機會見到陸健他們——他們一定在裡面,對不對?他們也—定會逃走!  

  但是,她已離開。她只聽見警車到達的聲音。  

  一夜睡不好總想到打架、流血、最怵目驚心的是亦天,亦天會受傷嗎?他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  

  早晨梳洗,她看見自己的黑眼圈,也罷!她睡不好就是這樣子,黑眼圈是沒法掩飾的。  

  回到公司,她十分意外並吃驚,所有人都在,全都是若無其事狀。  

  她當然不敢問,否則就漏了自己跟蹤的秘密。  

  大家都像平日一般工作,昨夜那場打鬥彷彿沒有發生過。她益發好奇了。  

  「小美,昨夜我打電話找你,你不在。」姮柔試探的問。  

  「我去看電影了。」小美淡淡的笑。  

  問不出結果,她只好不出聲,還是讓她自己慢慢去觀察吧!  

  報紙上是有這段新聞的,登的地方並不顯眼。  

  「舞客在舞廳打架」,只是這麼—小段。  

  她相信其中另有事故。  

  「繼續看昨天那場電影?」陸健問。  

  「算了,笑片我並不太感興趣。」她搖頭。  

  「那麼另換—家?」他不死心。  

  「昨夜斯亦天找你什麼事?」她轉開話題。  

  「哦——沒什麼重要事,他要我去陪他喝酒。」他說。  

  她當然知道他沒說真話。第一,她跟在後面看見發生的—切,再則,亦天根本不要人陪著喝酒,他習慣了自酌自飲。  

  她不拆穿他。  

  午餐後,她又開始工作。  

  桌上電話響了,她才拿起來,就聽見陳先生的聲音、  

  陳先生——不是不再和她接觸,派了白翎嗎?  

  「聽著,」陳先生的聲音又低沉又冷漠。「昨夜你失敗了,為什麼不跟進去?」  

  「我——那種地方——」  

  「不論什麼地方,下次你必須跟到底,」陳先生一絲人情也沒有。「我們這種人,即使派你去妓院,你也得遵照命令。」  

  「那——怎麼行?」她忍不住叫。  

  陸健在旁邊望她一眼,她把聲音壓低了。  

  「當然,我只是打個比喻,不會真派你去,」陳先生略緩和些。「下次不可犯同樣的錯。」  

  「是——但是我想—一不做。」她說。  

  「有這種事嗎?你已加入,那是一輩子的事了,」他真是那麼冷酷?「就算你加倍還錢給我們,也不可能脫離。我們的工作是奉獻。」  

  「但我——做不來。」她吸一口氣。  

  奉獻?她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會計,她根本不希望做大事,尤其有關政府——她只是個小女人。  

  「任何人開始都做不來。」他說:「還有,你得記住白翎為你已受了傷。」  

  「她—一」受傷兩個字她不敢說出來。「她也在場?」  

  「當然。」陳先生冷哼—聲。「就是因為你不肯進去。」  

  「但是我——」她想說如果她進去的話,受傷的豈不變成她?  

  「你錯了,」陳先生洞悉一切。「你進去的結果不會相同,你是他們的人,表面上。」  

  「可是我—一沒有理由。」她說。  

  她是說她沒有進去的理由。  

  「為著成功,理由根本不必要,」陳先生又說:「我對你說過,要不揮手段。」  

  她吸了一口氣,不出聲。  

  陳先生的意思是她該出賣自尊,拋開廉恥,不顧一切,不理後果的不揮手段?她—一值得嗎?  

  「你一定認為不值得,」陳先生冷笑。「你錯了,在大前題下,我們只是工具。」  

  工具?她不能置信,人只是工具!  

  「我明白了!」她不想跟他談下去,他們永遠話不投機,永遠格格不入。  

  「這一星期由我和你聯絡,直到白翎痊癒。」他說:「而這段時間,你會很忙。」  

  「有一件事,他——知道你們。」她說。  

  陳先生呆怔一下,然後冷酷的笑起來。  

  「他比我想像中還聰明、狡猾。」他先收線。  

  放下電話,姮柔再也沒有心情工作,她完全被陳先生的話擾亂了。  

  沒有理由,不理原則,人只是工具——這實在是件極可怕的事,人只是工具。  

  快下班的時候,亦天忽然交下一疊要立刻做的賬,姮柔只好留在公司做。  

  「我陪你,好嗎?」陸健低聲問。  

  「不必,我可能做得很晚,你先走。」她淡淡搖頭。  

  她現在一點也不怕單獨留在公司,她知道,即使公司裡一個人都沒有,她依然安全。  

  亦天的家在樓上,而且——表面上看不出,此地的防盜設備極為先進。  

  她單獨在燈下做帳,連煮飯的阿嬸也上了樓。  

  亦天便在交帳給她做時已先離開。  

  做帳是很枯燥的事,數目字又煩,好在姮柔有耐性,直至九點鐘,她才做好一切。  

  她把做好的帳送進亦天辦公室,鎖好門,然後離開。  

  這麼巧,在公司門口遇見剛回來的亦天。  

  「現在才走!」他似乎好意外。「啊!那些賬!」  

  他終於想起自己交下來的工作。  

  「我已經做好了,放在你辦公桌上。」她看他一眼,轉身欲行,  

  「可有興趣——一起喝酒?」他突然問。聽得出聲音裡有一絲猶豫。  

  「不了,我還是回家好!」她覺得累。  

  而且,有什麼理由一而再的跟他喝酒?雖然陳先生說「理由」不重要,她卻拋不開。  

  二十八、九年來,這一切已成習慣。  

  「你覺得回家好—一我送你。」他也轉身,跟著她走。  

  「這也——不必了。」她說得困難。  

  他不出聲,只堅持的跟著她。  

  他是堅持的,她強烈的感覺得到。  

  叫了車,他讓她先上—一最低限度,他還不至於大男人得不尊重女性。  

  姮柔自己說了地址,就任車往前駛。  

  和他坐在一起,心裡總覺得有絲特別,也講不出是什麼,但—一和其它男人不同。  

  他身上會發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壓力一—是,姮柔就是感到壓力。  

  「很久不見你去兒童樂園。」他突然說。  

  「我已長大,也不留戀童年。」她說。  

  「不是很好的理由。」他說。  

  「有的人是不講理由,原則的,」她說了陳先生的話。  

  「是嗎?」他眼中特殊光芒一閃。  

  「是——」她又覺得心怯。怎麼和他講起他們那行的事呢?他不會懂的。  

  「但你是這樣嗎?」他望著她。  

  「我——也不肯定,要看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面對什麼樣的人!」她說得飄忽。  

  「好。」他淡淡的笑。「你有進步。」  

  進步!是指什麼?她很擔心。  

  「昨晚——你找陸健找得很急。」她試探。  

  「是,打擾了你們看電影。」他還是淡淡的。  

  他知道!他真是什麼都知道?  

  「也不算打擾,我根本不喜歡那部戲。」她說。  

  「陸健很不錯。」  

  「他是小弟弟,心理上的,我記得告訴過你。」她說。  

  「這不重要。」他淡淡—笑。「昨晚你在舞廳外。」  

  她大吃—驚,什麼話也說不出。  

  「我沒看見你。」她說。  

  「我們從後門走的。」他望著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很不舒服,是嗎?」  

  「我也—一不想知道什麼。」她窘迫的。  

  「那我就不講了。」他真可惡,原來他就不打算講的,不是嗎?  

  這一星期裡,陳先生盯得姮柔很緊,每天快下班時,他總有電話來,提醒姮柔的「工作」。  

  亦天就好像和陳先生作對似的,每天下班就回家,—步也不出門,令姮柔想跟蹤也不行。  

  星期六早上,姮柔到得特別早,而今天公司裡只有—半人上班,顯得特別冷清。  

  亦天也沒來。  

  姮柔四下張望,半個人影也不見,只看見亦天辦公桌上有個小錄音機,還有盒錄音帶。  

  她對亦天真的有著強烈好奇,反正沒人,她進去聽聽錄音帶裡說些什麼。  

  真的,她只想到說話的錄音帶,完全沒想過可能是歌曲,可能是戲曲。  

  按下了鍵,她聽見一男一女的對話。  

  突然之間她緊張起來,背脊上的汗毛也豎起來,因為——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她和陳先生的對話。  

  「不論什麼地方?下次你必須跟到底,我們這種人,即使派你去妓院,你也得遵照命令!」  

  「那——怎麼行?」是她略尖的聲音在叫。  

  「當然,我只是打個比喻——」  

  「有這種事嗎?你加入已是一輩子的事了!」  

  「白翎為你已受了傷——你是他們的人,表面上一—」老天!她像發惡夢一樣的把錄音機關掉,面青唇白的發著抖,原來——原來此地電話是有錄音的,她和陳先生所有的話都被錄下來。原來——亦天早己知道她的身份,為什麼不揭穿她呢?  

  慌忙退出亦天辦公室,回到自己桌子邊,心還「怦怦」的劇院不停。  

  他們早已知道她身份—一  

  阿嬸進來,走路輕得像貓。  

  「啊!小姐早,小姐到得真早。」阿嬸」一邊說—邊走進亦天辦公室。  

  她總是叫姮柔做「小姐」,這「小姐」己變成專有名詞了。  

  姮柔含糊的應—聲,不敢看她。阿嬸摸索—陣,又從後面走出去。  

  姮柔再回頭,已不見了錄音機和帶盒。  

  這——一定是亦天昨夜在此地聽,大意的留在這兒,今晨想起不對,立刻命阿嬸拿回來。  

  想不到亦天這——不小心,就被姮柔發現了秘密——這是她的好運氣吧!  

  她以後要加倍小心才行,要做到完全不露聲色,明知亦天知,也不讓他抓到把柄。  

  她吸一口氣,令自己鎮定些。  

  上班的同事已陸續來了。  

  「早啊——姮柔。」陸健叫。  

  「早——咦!你上星期六上過班,今天不是輪到你休息嗎?」姮柔故作開朗的問。  

  「反正沒地方去,又有些工作沒做完,不如回來上班,那些工作留下來也還是自己做!」他說。  

  小美在旁邊掩著嘴笑。  

  「陸健才不是這麼勤勞的人,今天你也上班啊!」小美指著姮柔。  

  「又開玩笑。」姮柔淡淡的。「陸健是我小弟弟。」  

  「陸健,聽見沒有?小弟弟,今夜怕回家睡不著覺,傷心欲絕吧!」小美打趣。  

  「你才傷心欲絕呢!」陸健白她一眼。  

  這個時候,亦天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他實在是個很有氣勢的男人,才一進來,辦公室裡所有人的光彩都被他壓下了。  

  他和大家打招呼,視線若似無意的掠過姮柔,有如冷電。姮柔暗暗吃驚。  

  大概——東窗事發了吧!  

  但他只是一瞥,又若無其事的回到他的辦公室。  

  整個上午,姮柔都在提心吊膽的狀態下工作,生怕亦天叫她進去,拆穿她的謊言。  

  直到中午下班的時候(星期六下午不必上班),亦天離開後,她才鬆一口氣。  

  「什麼事令你緊張?」陸健好奇的。  

  「緊張?不,沒有,」她掩飾著。「對工作我會緊張,也許這幾天工作較重。」  

  「下午去輕鬆一下,逛街、看電影。」他打蛇隨棍上。  

  「我最好的輕鬆方法是回家唾大覺。」她笑。  

  陸健不知道她曾跟蹤他去舞廳吧?要不然他的表演功力就太到家了。  

  「週末睡大覺,太浪費了吧?」他說。  

  「不要死纏爛打,」小美在—邊笑。「你該知道是沒有希望的,姮柔喜歡成熟型的人。」  

  「成熟型?誰?亦天——」他想收口已來不及,怎麼突然說出亦天的名字呢?這個玩笑開得太離譜。「對不起,我亂說的,不要生氣。」  

  姮柔沒什麼,他自己倒紅了臉。  

  「看我星期一告訴亦天,」小美不放過。「你呀!說不定被罵—頓。」  

  「別說,別說,最多我請你看電影,」陸健真的介意。「我不該拿亦天開這種玩笑,他—一」  

  「我都不生氣,斯亦天也不會介意吧!」姮柔笑:「他是男人,而且明知開玩笑。」  

  小美很意外,這不像平日含蓄的姮柔呢!姮柔也不開玩笑,而且很含蓄。  

  「饒你一次,」小美對陸健說,又轉向姮柔。「你不是真要休息吧?我們女生去逛街。」  

  「真的想回家。」姮柔歉然。「下次再逛街。」  

  他們於是不再勉強她,收拾桌子各自離開,  

  姮柔最後走,她有點心怯,不敢跟他們一起,她實在擔心錄音帶的事。  

  離開公司,她才暗暗透一口氣,今天總算混過了。以後的日子她簡直不敢想。  

  走出巷子,猛的吃了一驚,站在她面前的不正是亦天!他定定的望住她,什麼都不說。  

  「斯——斯亦天。」她口吃的。她知道他在等她。  

  「請跟我來一趟。」他說。  

  她深深吸一口氣,轉身跟他走。  

  她只能硬著頭皮這麼做,既然被他發現了,她逃也逃不了,是吧!  

  心裡好緊張,一邊迅速的盤算,該怎麼應付?可是越急就越亂,越想不到應付之策。  

  她以為亦天帶她回公司,但是不,他帶她上樓,到他自己的家中。  

  她心跳得更厲害,去他家——是不是因為事情太嚴重?  

  阿嬸來替他們開門,看見姮柔—點也不覺得意外。  

  「小姐,請坐。」阿嬸說。  

  又為姮柔送來清茶。  

  姮柔雖然緊張卻忍不住心裡的驚奇,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的家會是這個樣子。  

  純中國式的古雅佈置。古舊(看得出來不是現代的)的酸技木傢俱,透亮的地扳,牆上掛著許多國畫,而且竟都是名家真跡。最特別的,牆上還有一把似生了銹的中國古劍,書卷味中又有一抹難以形容的殺氣。  

  姮柔並沒有坐下米,她拘束的站著不知所措。  

  「坐。」他的聲音又沉又冷,但中氣充沛。  

  她機械的坐下,她像一個待罪之人。  

  「不知道——有什麼事?」她低聲問。  

  他拿起阿嬸為他預備的酒,一飲而盡。  

  「你應該知道是什麼事。」他說。  

  「是——」她想還是坦白點吧!做了就承認,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是那卷錄音帶?」  

  他凝定在她臉上的眼光一閃。  

  「多謝你的坦白。」他說:「你有什麼解釋?」  

  解釋?她揚—揚頭,即然做了,還解釋什麼?她不想婆婆媽媽的多此一舉。  

  「沒有解釋。」她很固執,很倔強。  

  他又是眼光—閃,黑眸更深。  

  「姓陳的要你這麼他的?」他再問。  

  「你已知道,何必問?」她垂著頭不看他。  

  「你很倔強,」他不知道是贊或是歎。「我不知道對你是好或不好。」  

  「你預備怎麼做?我並沒有犯法。」她說。  

  「是,目前為止你還沒有犯法,而且姓白的女人還讓我們打傷了,對不對?」  

  她一言不發,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  

  「你有什麼打算?」他問。  

  打算?啊!她太天真了,她居然沒想到,這件事之後她還能留在公司嗎?  

  「我辭職。」她生硬的說。  

  「我同意。」他還是什麼表情也沒有。  

  「那——我可以走了嗎?」她問。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從進來到現在,他一直這麼凝視她,眼中光芒很難懂,很深刻,但——她沒有看出敵意。  

  他並沒有把她當做敵人,她知道。這樣——她覺得心裡舒服些,雖然她並不知道為什麼如此。  

  「真要知道?」她再揚一揚頭。「當然,為錢。他們給我弟弟出國的所有費用,而且—一最重要的,為我們每個人的大前題—一政府。」  

  「政府!」他先是—呆,然後仰天大笑,彷彿她的話很荒謬似的。  

  「有什麼好笑!」她憤怒的望他。「就是政府。」  

  「我明白了,好,好。」他說:「愛政府的郭姮柔,想為民除害,你請吧!」  

  請!就這麼簡單!  

  這一夜,姮柔失眠了。  

  她萬萬想不到結果會是這樣的,她已經盡可能的小心、注意了,還是發生這種事。  

  電話原來是有錄音的。  

  她很煩、失去這份工作不要緊,弟弟留學那筆錢呢?要還給陳先生?啊!  

  如果母親知道她辭職,一定會懷疑那筆錢的,老天!她這回真是進退無路了!  

  天快亮時,她突然想起電話錄音的事也不能全怪她,電話是陳先生打的,他該知道詳情才對。  

  是了!這該是陳先生的錯。  

  她這才安心些,迷糊的睡了一陣。  

  「姮柔,姮柔,還不起床上班?遲了。」母親很著急的推她又叫她。  

  「上班?」她迅速坐想來,立刻又想起辭職的事,頹然倒下。「不,今天不上班了。」  

  「為什麼?今天公司休息?」  

  「不,」她用棉被蒙住頭。「我辭職了。」  

  母親嚇一大跳。  

  「你說什麼!辭職?」她叫。「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又說老闆人好,才借了錢——怎麼辭職?。」  

  「是真的。」她把頭伸出來透一口氣,「我和公司的人——有一點磨擦。」  

  「你這孩子,怎麼可以這樣呢?」母親著急。「你一向脾氣都好,怎麼這回有磨擦?」  

  「大家工作原則不同,」她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是最講原則的人。」  

  「也不能說辭就辭—一」  

  「已經辭了,沒辦法挽回。」她說。  

  她心中也難受,但不能表露出來。  

  亦天是好老闆,公司也是好公司,但她——  

  「姮柔,你的毛病就是個性太倔強了一點,」母親歎氣。「我們替你取名字姮柔,就是希望你脾氣柔一點,你——」  

  姮柔不說話。  

  其實她只是講原則,並不太倔強,但這事——真是與脾氣、個性無關。  

  可是她又不能說清楚。  

  「老闆提過那筆錢嗎?」母親焦急。  

  「沒有。」  

  「那——」  

  電話鈴和門鈴都同時響起來。  

  「唉!我先開門,你去聽電話,」母親奔出去。「電話準是找你的。」  

  她披—件白色毛巾的長晨褸就出去聽電話。  

  「喂——」她才開口,就呆了。  

  陳先生已知悉一切?電話追來了。  

  「姮柔——」陳先生說:「是你嗎?」  

  她心中怦怦跳,瞄一眼大門,那吃驚更大,怎麼——斯亦天站在哪兒。  

  「陳先生,對不起,我有客人,」姮柔立刻說,聲音也高揚起來。「請半小時後再來電話。」也不理對方的反應,立刻收線。  

  「你——」對著亦天,她心中是興奮的,她完全不明白是為什麼。但又窘迫,自己這—身衣服,連臉也沒洗。「請——坐。」  

  母親看她一眼,也驚異於她同剛才的不同。  

  「媽媽,他是公司老闆斯亦天。」她窘迫的介紹著。「這是媽媽。」  

  「伯母。」他臉上沒有表情。  

  那眼光卻很深,很深,很難懂。  

  「哎——你們聊聊,我去買菜。」母親立刻避開。  

  「媽媽——」姮柔想留下她,她卻已走了出去。  

  亦天一直望著她,她窘紅了臉,手忙腳亂的。  

  「請——請坐,」她摸摸頭髮。「請等一會兒,我去換衣服,我去洗臉。」  

  說完,一溜煙的跑進臥室。  

  十分鐘後她再出來,亦天已坐下,但眼光定定的在一處,姿勢有如盤石。  

  「哎——我好了,」她不自然的坐下來。「請問有什麼事?我是說你——」  

  她心中對辭職的事已再無芥蒂。  

  「請你回去上班。」他把凝定的視線移到她臉上。  

  「但是我——」  

  「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他認真的說:「公司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阿嬸在內,所以——請你回去。」  

  「昨夜我辭職,你己同意。」  

  「那是欠考慮的,我當時很生氣,」他說:「你這樣無緣無故的走,公司裡其它人會懷疑的。」  

  「讓他們懷疑好了,反正我和你們——是對立的。」她說得極不自然。  

  「對立!」他眼光一閃,冷冷的笑起來。「這話是你說的,不是我。」  

  「然而—一不是嗎?」她反問。  

  「正與邪,道與魔,朋友和敵人其實很微妙,也很難分,你不認為嗎?」他也反問。  

  「對我來說,是非,黑白是清楚的,中間有界限,一眼就辨得明。」她說。  

  「因為你沒有經驗。」他輕輕牽動一下唇角。  

  非常成熟與性格的一個動作。  

  「與經驗無關。」她頗強硬。  

  「這世界上有絕對的事嗎?」他搖搖頭。「我說的話就那麼多,請下午上班。」  

  「我不會演戲,不是朋友——我表現不出。」她說。  

  「原本我們就不是朋友,」他站起來。「但也不一定是敵人,我只是老闆。」  

  「不——」  

  「你是針對我?」他轉身看她。  

  「不是。我不喜歡回去工作。」她叫。  

  「你一定要。否則——姓陳的那兒你怎麼交代?」他瞭解一切的。  

  「這——」她講不出話。  

  「剛才我進來時,可是他的電話?」他問。  

  她吸一口氣,什麼事都瞞不過他,他對一切瞭如指掌,他這人——真深不可測。  

  「你不在意身邊有個—一不是朋友?」她不敢——也不想再說「敵人」兩個字。  

  他凝視她一陣,說:  

  「我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  

  他走了,只留給姮柔一大堆矛盾。  

  她該不該再去公司工作呢?她該怎麼對陳先生交代?亦天怎麼又會突然回心轉意的呢?再請她回去上作是不是另有內情?  

  本來簡單的女孩子,被這些事情弄複雜了,她卻身不出已,一點辦法都沒有。  

  剛才亦天那樣牽動一下唇角,那冷漠又認真的神情——她得承認,他是很吸引入的男人。  

  或者說,他那氣度,那外型才是真正的男人。  

  電話鈴又響了,啊!半小時後,陳先生真是很準時,決不多或少半秒鐘。  

  「陳先生?」她拿起電話。  

  「是,聽說你昨天辭職了?為什麼?」他嚴厲地問。  

  「因為—卷錄音帶,你打電話去公司被錄下來。」她吸了一口氣,和半小時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她已有所恃。  

  「啊——」他呆怔半晌。「是我的疏忽。」  

  「但是——我並沒有辭職,」她故意這麼說:「誰告訴你我辭職,謊話。」  

  「你今天沒上班。」  

  「我請半天假,」她笑。有勝利的感覺。「下午我會回去上班。」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陳先生問。  

  「完全沒有,我一切正常,」她覺得第一次在他面前佔了上風。「就你在疑神疑鬼。」  

  「錄音帶呢?斯亦天不處理?」他問。  

  「他追問你是誰,我說是以前公司的老闆。」她說。  

  「他不懷疑?」  

  「有什麼可懷疑?」她反問。  

  「那——沒有事了。」  

  「等一等,白翎痊癒了嗎?」她問。  

  他已收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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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身不由己

  下午回公司,果然沒有人懷疑她。  

  「早晨不舒服?」陸健問,小美也問。  

  「不,我陪弟弟到領事館辦點事。」她眼睛眨也不眨的。  

  說起假話面不改色,是她這行的特質吧?看!她已經把自己算成「這行」了。  

  「我們都以為你病了,卻又不見你打電話來請假。」陸健的關心是真切的。」  

  「不。」姮柔搖搖頭。  

  她不想多談這件事,話越多越容易錯。  

  亦天三點多鐘才回辦公室的,進去之前,肯定的,他看姮柔一眼,眼神——似乎很滿意。  

  他滿意於姮柔回來上班?  

  不知道為什麼,她也開心起來。  

  一直到下班,亦天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看見姮柔站起來預備走時,他出來了。  

  「有沒有興趣一起去吃生魚片?」他在問大家,但——姮柔覺得他像在問白己。  

  她不出聲,同事們卻大聲說好。  

  「你呢?去不去?」問的是陸健。  

  永遠是陸健表現得最關心她。  

  她垂著頭,卻感覺到亦天的視線在她身上。  

  「不,我想回家。」她說。  

  亦天的視線立刻移開了,但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  

  「我們現在去?」小美問。  

  「是。」亦天沉聲答,領先走了出去。  

  「一起去吧!」陸健還在問。  

  姮柔心中流轉了一下午的高興已消失,存在心中的只有一腔彆扭。  

  「不——」她有點後悔,又騎虎難下。  

  為什麼要說「不」呢?她明明是想去的,她——不明白自已。是矜持?需要嗎?  

  「你總不愛參加我們的團體活動。」小美也說。  

  「不,實在是——」她心中的懊惱越盛。  

  已站在門口的亦天轉身回頭,又黑又亮的眼睛停在她身上。  

  姮柔心中的懊惱,彆扭,在這一句話中一掃而盡,她卻沒有立刻答應,女孩子嘛!  

  「去吧!可以早一點回家。」他說。  

  「去啦!去啦!最多我送你回家。」陸健說。  

  「不必送,我去就是。」她吸一口氣。  

  她彷彿看見亦天臉上有一絲微笑,看不真切,她不能確定。  

  跟著大家,他們分乘兩部出租車而去,  

  仍舊是上次那家日本料理,仍然是那張桌子,亦天仍然獨霸那一個位置。  

  不是刻意,姮柔坐在他對面,陸健的旁邊。  

  一坐下亦天就開始喝酒,叫來的食物都是同事在吃,他吃得極少。  

  也不過半個多鐘頭,他己連喝兩瓶日本清酒。  

  姮柔下意識的皺皺眉,亦天卻似乎看到了,他沒有什麼表示,繼續自酌自飲。  

  這樣喝酒法,會傷身體的!姮柔想,忍不住又輕輕搖搖頭。  

  亦天的眼光突然變得朦朧起來。  

  「你怎麼不吃東西呢?」陸健問。  

  「對日本料理,尤其是魚片,我興趣不大。」姮柔說。  

  「我替你叫面或天婦羅,好嗎?」陸健的確體貼。  

  「等一等,我現在吃不下。」她笑。「到底你們誰最喜歡魚片?」  

  「亦天。」陸健笑。「他是魚片王。」  

  「但是他只喝酒。」她也笑。  

  「每次都這樣,」陸健聳聳肩。「我想,其實他只是請我們吃,他自己只愛吃阿嬸燒的菜。」  

  「阿嬸跟了你們好多年?」  

  「阿嬸看著亦天出世,」陸健又笑。「阿嬸是亦天母親的陪嫁丫頭。」  

  「現在還有這樣的事?」她很驚奇。  

  「他們以前是古老大家族。」他說。  

  「但是——為什麼現在只有他?」她好奇的。  

  「這——」他下意識的看亦天一眼,搖搖頭;「這就不很清楚了,他自己從不說。」  

  「他根本連話都不多說。」她笑。「我來上班之後,從來沒見過他有朋友。」  

  「朋友——當然是有,」陸健的態度突然有些不自然。「我不清楚他的私事。」  

  她搖搖頭,不再追問下去。  

  她要做得不落痕跡才行。  

  陸健為她叫了碗「和風豬肉面」,她對日本食物一概不懂,大概是豬肉煮的吧?味道還相當不俗。  

  同事們已吃得差不多,亦天也停止了喝酒,他眼中的朦朧己散,酒後卻變得更清澈,更黑、更深、更亮。人也更沉默了。  

  「要不要吃點東西,亦天?」小美關心的問。  

  他搖搖頭,揮手結帳。他只不過在帳單上簽個字就算了。  

  然後,又是他領先大步而出,步履穩健,居然一點點醉意也沒有。  

  姮柔替他算過,他已喝完了五瓶清酒。  

  陸健說要送姮柔,她不好推辭,上車時,看見亦天大步而去,單獨的一個人。  

  「他喝了酒會不會打架?」她忍不住問。  

  「他?亦天?不會,」他肯定的說:「他是怪人,越喝酒越有精神,晚上回去,恐怕還要擺幾盤棋譜。」  

  「他下圍棋的?」她意外。  

  「是。他是圍棋迷。」他說:「他家的棋譜堆滿了整整一個房間。」  

  「是,他家佈置出乎意料之外的古雅。」她順口說。  

  「你去過他家?」陸健十分驚訝。  

  「哎——是,」她知道說漏了嘴,只好盡力補救。「有一次我交帳給他,他已回家,阿嬸帶我上去的。」  

  她的臉已經脹紅了,說話怎能這麼不小心?  

  「哦——我們都很少上去,」他說:「你有沒有見到牆上一柄生銹的古劍。」  

  「有,這是唯一和屋子不配的裝飾,替房間裡添了一抹殺氣。」  

  「殺氣?」他笑起來。「那柄古劍是有歷史的,是亦天的曾祖父一脈傳下來的。」  

  「曾祖父?四代了?」她問。  

  「清朝時期的,」他說:「亦天家裡是當時的武將,很大的官。」  

  「哦!這倒傳奇,」她說:「這柄古劍是不是也殺過什麼名人?」  

  「好像是,我不記得了!亦天說過,好像太平天國的什麼王。」他摸著頭。  

  「我們好像在講歷史。」她叫停車。「我到了,明天見。」  

  「明天見!」他在車上揮手。  

  她用鑰匙開大門,暗影中忽然走出一個人。  

  「白翎?!」她吃驚的叫。  

  白翎臉上現出曖昧的笑容,眼睛定定的望著她。  

  「總是這麼晚回來?還有男人送?」白翎斜倚石牆。  

  「他是同事,陸健。」姮柔覺得彆扭。  

  怎麼白翎從來不能用好一點的態度對待她呢?  

  「我認得,斯亦天氅下第二號打子兼神槍手。」白翎冷冷淡淡的說。  

  「你說什麼?」她好意外。  

  陸健會是打手兼神槍手?他頗斯文,怎麼可能呢?  

  「別不信,我就是被他打傷的,」白翎漠然說:「至於第一號打手,你一定猜不出是誰。」  

  姮柔真的猜不出。  

  她心中掠過公司裡每一個男同事的影子,都不像,他們沒有一個象會打架的人。  

  「許志堅。」白翎笑起來。  

  姮柔不想跟她爭辯,由得她去亂說吧!那個從不敢正眼看姮柔的人會是一號打手,簡直笑話。  

  「聽說你去過斯亦天的家?」白翎望著她。「他對你倒是挺不錯的嘛!」  

  「那是因為陳先生的電話錄音帶。」她說。  

  「他為什麼不開除你?還到你家請你回公司?」白翎尖銳的。「他愛上了你?」  

  「請別—一胡說,」姮柔沉下臉。「我不是開玩笑的人,你明知他是敵人!」  

  「但無可否認,他是個很有男性魅力的人。」白翎還是曖昧的笑。  

  「請——尊重些。」姮柔忍受不了。  

  「好,」白翎面色一沉。「你為什麼不把去斯亦天家裡的報告交上去?」  

  「這——我以為不需要。」  

  「什麼都需要,他身上的,身邊的每一件事,」白翎的聲音沒有一絲人情味。「你必須盡力而為,不能自以為是,對你,組織是付出很大的代價的。」  

  「我會盡力,」她吸一口氣。「但是——斯亦天到底是哪方面和我們作對?」  

  「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白翎翻翻眼睛。「甚至我也不必知道,我們的信條是少問多做事。」  

  「我只希望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你在做一件對政府有益的事。」白翎說。  

  「我知道,可是——斯亦天真是敵人?壞人?」  

  「你懷疑什麼?」白翎的臉色一沉。  

  「不,不是懷疑,」姮柔嚇了一跳。「沒有懷疑。」  

  「懷疑組織的人——」白翎搖搖頭。「你該明白後果,我不是嚇你,你已說了太多話。」  

  「我又不是你們正式的人。」她不服氣。  

  「從那一筆錢轉入你帳戶之後,你已經是。」白翎笑。「我今夜來是交這個給你。」  

  姮柔接過來看,是一張類似陳先生的身份證明卡,突然間,她覺得恐懼。  

  「我——不需要吧!」她天真的想推辭。「沒有用。」  

  「非常有有用,」白翎再遞回給她。「當你在危險中,或在執法人員面前,你可以證明自己身份。」  

  姮柔望著那張卡,忍不住就笑起來。  

  「我曾以為這些都是電影裡誇張的情節,」她說、「想不到現實生活真有這樣的事。」  

  白翎再看她一眼。  

  「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這是什麼意思。  

  直到白翎的影子消失在巷口,姮柔才能透一口氣。  

  望著手上的身份證明卡,她只能苦笑,想不到一份工作,就把她今後的道路全改變了。  

  正待進門,暗影中又走出一個人。  

  看仔細了,竟是去而復返的陸健?他不是早走了?什麼時候又回來的?  

  不只姮柔不知道,看來白翎也沒發覺。  

  「陸健——」她難堪的,不知該說什麼。  

  陸健默默的走近她,站在她面前。  

  「很抱歉,我聽見你們所說的一切。」他說。  

  姮柔無奈苦笑。  

  「我不介意,遲早會知道的!」  

  陸健從她手上接過身份證明卡看一看,只冷笑—聲,什麼都沒說。  

  「我想斯亦天也早知道我身份。」她說。  

  「他沒有對我們講過。」陸健搖頭。  

  「那是他的仁慈。」她接頭。「我曾辭職。」  

  「你天真、可能嗎?」陸健把那卡還給她。「他們會輕易放過你嗎?」  

  「他們為工作,為政府。」她說。  

  「是嗎?」陸健冷嘲的笑。  

  「你們——到底是什麼身份?」她忍不住問。  

  「我們?」他搖搖頭。「你以為呢?」  

  「是他們的敵人?或者別國的間諜?又或者是一個黑社會組織?」她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他哈哈大笑。「留待你以後慢慢觀察吧!」  

  「知道我身份後——仍可以留在公司做?」她意外。  

  「亦天認為可以,當然就是可以,」他瀟灑的。「放心,我不會講今夜的事。」  

  「謝謝。」  

  「最重要的——事實上,你也不是心甘情願的替他們做事。」他說:「好像說是一筆錢——」  

  「不關我事,他們自己給的,給我弟弟留學的費用——」她急忙解釋。  

  「不必談這件事了,」他阻止她說下去。「我主張你以後用眼睛,用耳朵,來證明一些事——有些事是不能只聽一面之詞。」  

  「我明白。」  

  「這樣就好!」他拍拍她。「再見。」  

  「陸健——」她叫住他,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很謝謝你——說的—切。」  

  「我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他笑著大步而去。  

  回到家裡,她迅速洗澡上床,事情已發展成她難以想像局面。  

  陸健他們已知她身份,卻沒有怪她的意思,還留她在公司,這——她實在猜不透了。  

  而白翎——還要給她一張身份證明卡,特別要證明她身份似的,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真的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躺在床上,她又覺得難以入睡,翻來翻去都精神旺盛,全無睡意。  

  她又想起斯亦天,這個人——彷彿和他之間有什麼微妙聯繫一樣,總是會——扯得上一絲關係。  

  而他的眼神——  

  她心頭一熱,再也無法想下去。  

  斯亦天彷彿很重視她似的,雖然明知她是敵人。  

  敵人?天知道她從來鼓不起敵意!  

  早晨,又是上班的時候。日子就過得這麼刻板,重複又重複。  

  回到公司,一切如常,只是沒見亦天回來。  

  而小美進進出出的,神色嚴肅,很匆忙。  

  姮柔想問卻又不敢問,即使是關心——但他們已知她身份,她得小心。  

  吃午飯的時候,小美也不在,這是很少有的情形。  

  「小美呢?」她是忍無可忍了。  

  「她有事出去——」有人說。  

  「她在樓上,亦天那兒。」陸健說。  

  有人很驚異的看陸健,卻沒人出聲  

  這頓午餐,大家吃得都很彆扭,餐後各人也就散了。  

  「出去散散步,太飽了!」陸健說。  

  「好。」她急於知道小美的事。  

  亦天沒出現在公司,小美又在樓上他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大概猜到了發生了事吧?」他在街道上問。  

  「我不知道,只覺得小美情形特別。」  

  「是。亦天出了事。」他說。  

  「什麼?就是昨夜?」她吃驚的。  

  她記得亦天喝了五瓶清酒,然後單獨離開。  

  「對方很狡滑,把我和志堅都調開了,只剩下亦天一個人,他——胸部受傷!」  

  陳先生的詭汁,白翎是他故意派在那兒的。  

  「胸部?!嚴重嗎?」她變了臉。  

  「更重十倍的傷亦天也受過,這不算什麼,」他說:「對方的手段太卑鄙了。」  

  她想起一號打手,二號打手的名字,難道是真的?  

  「你和許志堅——」  

  「我們都練過功夫,」他輕描淡寫的。「志堅更是從小學的,根基很好。」  

  「你知道他們叫你們什麼嗎?」她問。  

  「昨夜聽白翎講過了。」他說。  

  他是早就知道白翎的,看來,是她小看了他們,他們一定比她知道得更多。  

  「是——什麼傷斯亦天的?」她問  

  「刀。」他說:「七八個人打他—個,他們都有刀。」  

  「這真不公平。」她叫。  

  「生死之間,根本沒有公平,」他笑:「我帶你去樓上看看亦天?」  

  「不——」她想也沒想的就拒絕。「不」字才出口就後悔,對他,她是矛盾極了。「不必!」  

  「你不想去看看?」  

  「不大好,我和他—一不熟。」她垂下頭。  

  「不熟?」他笑。「他是我們老闆。」  

  「不,我還是覺得不大好。」她搖頭。  

  「那—一就算了。」他彷彿有些失望。「我以為下午你可以和小美換班去照顧亦天。」  

  「那——怎麼行?」她嚇了一大跳。  

  叫他單獨對著亦天?不,不,,她辦不到。  

  即使有另外的人,面對他——也是難堪,他和她之間——有一種很難形容的關懷,非敵亦非友。  

  「那麼我們只上去—會兒吧!我也要去。」他說。  

  她想一想,免為其難的點點頭,她——她不能連這一點人情味也沒有。  

  於是,她再一次來到這古雅卻有抹殺氣的屋子裡。  

  亦天並不如想像中躺在床上,他赤著上身,胸前纏了好多紗布,坐在沙發前擺棋譜。  

  小美在一邊忙這忙那的。  

  看見他們,尤其姮柔,他眼光的確是閃了一閃。  

  「我們來看你的傷勢。」陸健說。  

  「就快好了,」他全不在意的。「你帶小美下去上班吧!我叫她下去她不肯定。」  

  「讓她服侍你也沒有關係,下面不忙。」  

  「阿嬸在就行了!」亦天皺眉。  

  從進來開始,姮柔一直沉默著。她站在那兒很尷尬,不知該做什麼,說什麼。  

  「你們坐。」亦天指指沙發。  

  他面對著陸健說話,那語氣卻像對著姮柔。  

  「不坐了。如果沒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我們就下去工作了。」他說。  

  亦天的視線掠過姮柔,眼中光芒又閃下。  

  「我們走了!」姮柔垂著頭說。  

  「等一等,姮柔,」小美叫。「等一會兒我要吃飯,你留下來幫我—下。」  

  「我——」姮柔面紅耳赤,又窘又急。  

  「是啊!你留下好了,」陸健也說:「等小美吃完飯再下來。」  

  「我——」姮柔心中矛盾。又想留又不想留,她也說不出心中感覺。  

  「不必了,」亦天突然插口,沒有什麼表情。「不要把我當成病人。」  

  姮柔看他一眼,很感激他給她台階下。  

  於是轉身,一言不發的就逃了出來。  

  陸健好奇的望著她,彷彿說;為什麼要逃?  

  亦天的受傷姮柔一直有點內疚。  

  若不是陳先生讓白翎調開了她和陸健,亦天一定不會傷成這樣子。  

  她記得那夜他喝了五瓶清酒。  

  就算酒量再好,他一定已有醉意,這種情形下,打架一定吃虧的。  

  何況對方還有七、八個人。  

  三天了,亦天都沒有下樓上班,小美也偶爾上樓幫忙阿嬸服侍他。  

  陸健卻沒有再帶姮柔上去。  

  她心中是十分渴望知道他的情形,又不敢問。  

  今天是月尾結帳,姮柔比較忙,六點多鐘還沒離開公司,同時還有小美和陸健。  

  「今夜我有事,不等你了。」陸健欠然說。  

  「不用等,我到八點鐘也未必做得完。」她說,  

  「我還不走,同時做伴。」小美在—旁叫。「這幾天堆積的工作太多。」  

  「也不必今夜做。」陸健說著走了。  

  對著枯燥的數字,姮柔卻很專心,即使她不喜歡;這卻是她的工作,她對工作很重視。  

  過了一陣,小美走過來。  

  「我不做了,做也做不完,」她笑。「反正不趕,明天慢慢來吧!」  

  「那你還不走?」姮柔笑。  

  「陪你聊一陣。」小美很孩子氣。  

  姮柔想說若是聊天,她九點鐘也做不完工作,看見小美很熱誠的臉,這話說不出口。  

  「你有沒有男朋友?」小美突然問。  

  姮柔好意外,談男朋友?她沒興趣。  

  「沒有。遇不到好的,我寧缺勿濫。」她說。  

  「我也這麼想,可是——我訂了婚。」小美歎一口氣。  

  「你才多大?訂婚?」  

  「是小時候鄉下訂的」小美臉上有點無奈,有點失神。「家裡窮,沒辦法,只好半象童養媳般給別家人,他們供錢養我,我仍住自己家,就是這樣。」  

  「啊——你對未婚夫怎樣?」  

  「他啊——」小美眼中掠過一抹厭倦。「是個不務正業的人,而且心術不正。」  

  姮柔怔怔的聽著,現代還有這種故事?  

  「在鄉下,他——常常欺負我,有時還想侮辱我,說我遲早是他太太,」小美繼續說:「我逃來台北,正好遇到亦天,他收留了我,給我工作,直到如今。」  

  「你沒回過鄉下?」  

  小美擺擺頭,再搖搖頭。  

  「我只是每月寄錢回去。」她黯然。  

  「你的未婚夫也沒出來找過你?」姮柔問。  

  「他不知道我在哪裡!」小美天真的笑了。「他來我也不怕,公司裡的人都會幫我。」  

  「那——」姮柔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問:「你現在有沒有其它男朋友?」  

  「沒有,」小美極快的說:「沒有。」  

  「其實就算你有!也不是錯。」姮柔想一想。「那種人,你怎能真嫁給他?」  

  「嫁不嫁不是問題。」小美笑得好神秘。「我若喜歡一個人,只要心裡愛他就行了,不一定要嫁.但那個人——我可以為他做一切的事,甚至為他死。」  

  「別說得這麼可怕,什麼時代了,為他死?」姮柔大笑起來。「你看了太多小說。」  

  「我不看小說的,我只看電視。」小美說。  

  「那麼你是中了電視的毒。」姮柔說。  

  「不是中毒,也不是受任何人影響,而是我心中真正是這麼想。」小美臉上有凜然之氣,很令人感感動。「我是可以為我愛的人死!」  

  「好在你還沒有找到這個人,否則這思想真可怕。」姬柔拍拍她。「回去吧!我得加緊做事,否則十點也走不了。」  

  小美臉上有一陣神秘的笑容一閃而逝。  

  「好,我先走,明天見。」她一陣風班的走了。  

  小美還是個大孩子,還天真無邪得很,而且個性也頗有男兒風,等她長大了,可能會改變吧?  

  姮柔並不擔心剛才的一番話,她又埋首工作。  

  九點鐘的時候,她看看表,就在這時候,她聽見門聲輕響,誰?  

  「誰?!」她揚聲問。  

  她絕對相信公司裡的安全設備。  

  沒有聲音,卻有人慢慢走進來。她還沒有想到「怕」字,已看見站在那兒的是亦天。  

  啊——他!  

  她心中莫名其妙約一陣顫抖,立刻,她把臉色顯得更淡漠些。  

  她要偽裝自己,她這麼想。  

  「還沒有走?」他那炯炯目光停在她臉上。  

  「我在總結這個月的帳。」她吸一口氣。  

  為什麼在他面前總會不自然?  

  「太晚了,」他沒有表情,聲音裡卻有關叨。「你還沒有吃晚飯。」  

  「我不餓。」她困難的說。  

  她不希望他對她好,他們是敵人,她要分得清楚。  

  他默默的注視她一陣。  

  「別做了,明天有的是時間,」他說:「跟我來。」  

  跟他去?這是句什麼話?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們上樓吃飯。」他又說。  

  哦——他也沒吃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放下了工作,默默的跟他上樓。  

  真的,她完全不知道是為什麼。  

  樓上的餐桌上已放好了食物,碗筷都是雙份,早就為她預備的?誰告訴他她沒走?  

  「小姐,吃飯。」阿嬸笑容可掬。  

  她按捺住心中疑惑,低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  

  亦天也沉默,可能沉默是他吃飯的習慣,他去吃日本料理時也是這樣。  

  飯後,姮柔立刻告辭,她是不方便在上面久留的。  

  「你——好像很怕我。」他又凝望著她。  

  他的眼睛又圓又黑又深,當他凝望時,她的感覺好像掉入茫茫大海,看不到岸。  

  「不——或者我下去把工作做完。」她不安的。  

  「明天做。」他的聲音很有安撫力。  

  她覺得窘,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你的晚餐。」她說得莫名其妙。  

  「你真是這麼怕我。」他似輕歎。  

  「不,你受傷,我——不想打擾你,」她胡亂說。  

  「受傷是小意思,」他淡淡的。「我身上有幾十處傷痕,這只是紀念。」  

  「你從小打架到現在?」她問。  

  「也——差不多了。」他搖搖頭。「生長在這種環境,沒有我選擇的餘地。」  

  「怎樣的環境?」她忍不住問。  

  他眼光一閃,彷彿在問你也關心?  

  他沒有解釋,只是淡淡的搖搖頭。  

  「對不起,我不該問。」她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也不介意。  

  「聽陸健說,你有一張證明身份的卡?」他問。  

  「是——」她臉紅了。  

  他淡淡一笑——或者不是笑,彷彿象笑,然而他臉上肌肉並沒有扯動。  

  「他們做事——很刻意。」他說。  

  他們?陳先生,白翎他們?他像在說熟朋友。  

  「我不明白。」  

  「你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他盯著她。「只要你認為自己做得對,對得起良心,就行了。」  

  「良心?但是我們替政府——」  

  「別提政府。」他眼中突然有怨恨。「政府、政治,哼!政治永遠最卑鄙。」  

  她嚇了一跳,不敢再出聲。  

  「對不起,你走吧!」他透了一口氣。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我送你!」  

  她站起來,慢慢朝門邊去。  

  他送——  

  她不意外,而且——莫名其妙的欣喜。  

  彷彿——他原該如此。  

  接著一段長日子,生活,工作,都很平靜,連陳先生和白翎都沒有打電話來找姮柔。  

  除了姮柔每週要交的報告。  

  報告是一定寫,但都平淡泛味。不外是亦天幾點鐘上班,下班,外出等。  

  她一直懷疑,這種報告有用嗎?  

  不過公司裡的同事最近常常出差,輪流外出。先是陸健,後來小美、許志堅,還有另外幾個也經常出門,三兩天才回來。  

  這——是不是要寫進報告裡呢?他們不是亦天,而陳先生要的是亦天的行蹤。  

  想了一下,她沒有寫,她不想多事。  

  而且——寫進去會不會影響陸健他們?  

  她——已經在矛盾了。  

  她覺得亦天、陸健、小美他們根本不可能是壞人。怎麼陳先生視他們如敵人?  

  而陳先生又代表著正義的一方,這——該怎麼辦?  

  在姮柔心中,只有好人和壞人之分,其它的——她不願用世俗的眼光來分正邪。  

  許志堅回來了,他打電話來,是姮柔接的,她立刻把電話轉給亦天。  

  接著幾天,志堅並沒有來上班。  

  他這麼勤勞的人,回來了怎會不上班?莫非——有什麼事情發生?  

  小美也出了門,只去了兩天,回來時找亦天密談了一陣,他們臉色都不好?  

  而且——公司裡的氣氛一下子變緊張了。真的,姮柔感覺得出。  

  大家進進出出很匆忙,神色凝重,連陸健都變得沉默,這——一定有什麼不妥了。  

  清晨回公司上班,公司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姮柔覺得奇怪,平日大夥兒都來得很早,怎麼今天這麼遲?有原因嗎?  

  接著。兩位平日不怎麼熟也不大講話的同事默默回到桌邊工作。  

  過了兩點,亦天來到,也不是小美他們。  

  她很自然的把視線投向亦天,亦天看她一眼,卻什麼也不說的進辦公室。  

  氣氛好特別,她很不安。  

  試著過去問那兩個同事,他們均搖頭不知,答案只有在亦天身上吧!  

  一直到下午,所有人都還是沒影子,她覺得忍無可忍了,藉著一點事到亦天辦公室。  

  「小美、陸健他們怎麼沒回來上班?」她輕描淡寫。  

  「我該回答你生病,」亦天抬起炯炯目光。「但是我說——他們受傷。」  

  「啊——怎麼會?」她吃驚的。  

  「昨夜我們和一些人有衝突,他們受傷,我幸得無恙,就是這樣。」他說。很平靜的。  

  「就是和——陳先生他們那些人?」她問。  

  他不答,只是那麼望著她。  

  「對不起,我——只是關心。」她很窘。  

  「事情由志堅引起。」他很坦白。一點也不當她是對力的人。「他出差替我辦事,被人傷了,傷得很重,我們當然要報仇。」  

  啊!打打殺殺的事太可怕,他們偏偏是那種人。  

  「你們真是——黑社會?」  

  「你看像嗎?」他淡淡的笑。  

  他滿身正氣,眼光逼人,這種人不可能是邪的,怎麼——怎麼——  

  「我們不是。」他淡淡卻肯定的說。  

  他才說出來,她立刻就相信了。  

  亦天是這樣的人,任何人都不會也不可能懷疑他說的話,他真是這種人。  

  「難道陳先生他們弄錯了?」她很自然的說。  

  「沒有,他們沒弄錯,我和他們是對頭,」他冷冷的抿一抿嘴角。「然而——正與邪就很難說了。」  

  「莫非他們是——」她說不下去。  

  「那要你自己用眼睛看,用思想來判斷。」他說:「沒有人能幫你做這件事。」  

  「我會。」她苦笑。「我現在身份、地位都尷尬,替他們來監視你,你卻又知道我。」  

  「這也沒什麼壞處,」他說:「你替他們照樣報告,我們仍然照做我們的事。因為我們做的一切見得人,見得光,不介意別人知道。」  

  她心中歎息,那為什麼他們偏被列入邪的呢?  

  「外面的同事——也是你們的人?」她問。  

  「都是,」他不在意的說:「各人分工做不同的工作。」  

  「昨夜——他們沒參加?」  

  「沒這必要。」他搖搖頭。  

  「你——」她望著他,很真誠的。「你什麼都告訴我,不怕我報告陳先生?」  

  「為什麼要怕?」他傲然問。  

  「他們知道你們多人受傷,會不會——」  

  「你以為他們會比我們好?」他笑。  

  啊——是這樣的。呆怔之後,她心中又覺得輕鬆和高興。  

  陳先生那邊受傷的人多,她反而高興?這沒有理由!  

  然而高興卻是確確實實的。  

  「我——出去做事了!」她低著頭。  

  「等一等——」他叫住她。「下班後你方不方便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們?」  

  「方便、當然方便,」她立刻點頭,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我去。」  

  她根本忘了他們是「敵人」。  

  他滿意的點點頭,眼送她出去。  

  不知道為什麼,姮柔現在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很輕鬆,很開心,還很盼望似的。  

  她可以和亦天一起去看小美他們!  

  工作共事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她喜歡他們。  

  是,她喜歡他們!  

  她覺得他們都是熱情又善良、正直的年輕人。  

  直到下班,那兩個同事都離開了,亦天才走出他的辦公室。  

  「現在去!」他說。  

  她立刻跟著他出門,跟他跳上出租車,這一切都是十分自然的事。  

  感覺上,她去探望的是極好的朋友。甚至親人。  

  在郊外一處風景區,外表不像醫院,像富有人家的大別墅。  

  小美,陸健和許志堅都在裡面休養。  

  有醫生、護士,有各種設備,一切跟正式醫院一樣。亦天在那兒找到這麼一個地方?  

  小美的臉色蒼白,她大腿和小臂處都有刀傷,是失血過多的緣故,  

  陸健好些,只傷了肩,他看來硬朗。  

  許志堅最慘,頭上滿是紗布,身上也是紗布,腿上也是,他到底受了多少傷?  

  他在熟睡,一邊在吊「點滴注射」。  

  「亦天——」陸健叫,一眼看到姮柔,呆了半晌。「你也來了。姮柔。」  

  「是,我來看看你們。」姮柔覺得喉頭塞住一些東西,話也說不出。「是他叫我來的。」  

  她可以連名帶姓的叫,就是叫不出亦天兩個字。  

  小美望著亦天,他點點頭。  

  「她很擔心你們。」他只這麼說。  

  「我們很快就會沒事,」陸健看見姮柔就高興。「很快就可以回公司。」  

  「許志堅也行?」她問。  

  「他——」小美歎一口氣。「他傷得很重,若不是——」  

  亦天搖搖頭,阻止她說下去。  

  姮柔也識趣,不再追問。  

  「你會每天來嗎?」陸健半開玩笑。  

  「我——」姮柔看亦天,他沒什麼表情。「我有機會就來,放心。」  

  「陸健是個大蠢蛋。」小美笑罵道。  

  「什麼?」陸健盯著她。  

  「你想仔細點,」小美說:「別發白日夢!」  

  「好好休息!」亦大拍拍他們,示意姮柔離開。  

  亦天來。甚至沒對他們說什麼話。他們之間——有另一種不為人瞭解的默契吧?

  當小美,陸健他們回到公司上亡班,已是十天後的事了。  

  志堅仍在休息,但好多了,紗布也拆開不少,也能和大家講話。  

  姮柔又隨亦天去過一次,但志堅依然不正眼看她。  

  志堅對她——有成見吧?。  

  晚上,姮柔和父親在下圍棋,白翎來找她。  

  她們又在巷口的電話亭處見面。  

  「一切很平靜。」白翎說。  

  看她樣子,完全沒有受過傷的痕跡。  

  「是。」姮柔點頭。  

  「他們很多人受傷,」白翎笑。「我們勝了一場。」  

  姮柔皺眉,她記得亦天說過「他們不會比我們好」,那麼——白翎在吹牛?  

  她不出聲,在白翎面前她學乖了,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保護自己的方法。  

  「怎麼不出聲?」白翎問。  

  「我聽你講。」她說。  

  「斯亦天看來頗對你另眼相看,」白翎說的曖味。「可是你別忘了,你是哪方的人。」  

  姮柔想辯白,忍住了。  

  還是沉默比較好,不要給白翎任何機會。除了公事之外,白翎看來對她很有成見。  

  這是很奇怪的,她以前又不認識白翎。  

  「現在給你一個新任務,」白翎似笑非笑的盯著她。「你要試著打進斯亦天的生活。」  

  「這——為什麼?」她心中一震。  

  打入亦天的生活?這——怎麼行呢?她極自然的在抗拒,亦天和她之間關係——微妙,她也說不出。  

  「命令。」白翎冷冷的。「我們沒有問『為什麼』的權力,這一切都是命令。」  

  「但是——怎麼叫打入他的生活?」  

  「很簡單,你和他之間不應該只是老闆下屬的關係,你們應該是朋友。」白翎說。  

  「不行。這不可以!」她下意識的叫。  

  「你抗命?」白翎眼光如冷電。  

  「不是抗命,是——為難,」姮柔說真話。「我跟他這麼陌生,怎麼可能是朋友?」  

  「這要你自己想辦法去達到目的,」白翎拍拍雙手,好像抖落一點塵埃。「我的工作是傳達命令!」  

  「那麼——我該跟誰說?陳先生?」  

  「跟任何人說都沒用,陳先生也要遵守命令。」白翎又笑得不懷好意。  

  「但是我——」  

  「無論多麼困難,多麼不願,你也要做,」白翎背上大帆布袋。「知道嗎?我曾做過一年舞女。」  

  姮柔張口結舌,白翎已飄然而去。  

  姮柔回到家裡,繼續和父親下圍棋,本來頗有希望的場面,最後輸得好慘。  

  她完全沒心思下圍棋了。  

  回房休息,竟是做了一夜的夢,夢中全是亂七八糟的事和人,但沒有亦天。  

  唉!上帝,她怎樣才能令自己成為亦天的朋友呢?  

  回到公司,她依然毫無情緒,整個上半天就這麼混過了,她用什麼方法做亦天的朋友?  

  亦天的朋友——她真是心驚。  

  午飯後,小美拿出棋盤。  

  「誰跟我玩『五子』棋?」她叫。  

  姮柔看見亦天也在,心中突然靈光一閃。  

  「五子棋我興趣不大,我跟你下圍棋。」她說。  

  「圍棋?!不行,不行,我沒有那麼高深的道行,我只能下五子棋。」小美不依。  

  「說什麼道行呢?」陸健笑。「該說造詣。」  

  「姮柔,勉強其難,下一盤五子棋,然後—一啊!亦天,你可以和姮柔下圍棋。」小美說。  

  姮柔看亦天,他什麼表情也沒有。  

  「那你不如現在起身,讓我們欣賞姮柔和亦天的棋藝,不是更好?」陸健提議。  

  「好——亦天,好不好?」小美望著亦天。  

  亦天慢慢走到小美對面的位置坐下。  

  「姮柔,來,」小美站起來。「你要為女性爭光。」  

  「我是很不錯的。」姮柔第一次用這種口吻。  

  亦天看她一眼,卻不出聲。  

  姮柔坐下,兩人開始對奕。  

  越到後來,越是發覺姮柔棋力真的很高,她倒不是吹牛的。  

  亦天也覺意外,好幾次忍不住對姮柔投出驚異的眼光——姮柔的第一步成功了,是不是?  

  「哇!沒想到姮柔那麼厲害。」陸健叫。  

  「現在你再沒有理由說女人不能下圍棋了吧?」小美開心的大聲說。  

  「只是一盤棋,說不定是運氣。」陸健不服。  

  當然,亦天為他心中偶像。  

  「我們可以再下無數盤,」姮柔抬起頭來。「在這方面,我不輕易認輸。」  

  亦天望著她,眼光一閃,似是讚許。  

  「好,下班再下一盤。」他說。  

  「輸一餐晚飯!」陸健叫。「請全體。」  

  姮柔很有信心的淡淡一笑,  

  「好。」她點頭。  

  亦天似不解的望著她,一言不發的站起來。  

  「這一盤下完了嗎?」小美問。  

  「再下去也不過是和局,不下也罷!」亦天說。  

  「那麼說好了下班後再比賽了!」小美頑皮的。  

  亦天淡淡一笑,走開去。  

  「姮柔,誰教你下圍棋的?」陸健問。  

  「我念小學時爸爸教的,那時候他要讓我五子,」姮柔說:「現在我卻讓他兩子,才能玩下去。」  

  「你是圍棋天才?」小美叫。  

  「不,我看很多棋譜,也喜歡圍棋,」姮柔知道亦天在遠遠的一邊聽著,她故意說:「當然,圍棋這門學問,也是要點天分的。」  

  「我看亦天這次棋逢對手了!」小美笑。  

  大家看亦天,他只是微笑。  

  「我賭亦天贏!」陸健突然說。  

  「我賭姮柔贏!」小美不示弱的。  

  「別吵了,誰贏都有晚餐吃,是不是?」另外一個平日不大開口的人說。  

  「是,當然。」小美開心的。「吃日本料理!」  

  「今天不吃日本料理,」亦天說。很肯定的。「我們去吃四川萊。」  

  四川菜?!姮柔心中一動,他知道她喜歡吃四川萊?或是一種巧合?  

  她看他,他已經大步走出公司。  

  下午在一種熱烈的,似有朦朧希望的情緒下度過的,姮柔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喜悅有那麼多?  

  下班時,姮柔和亦天在他辦公室下圍棋,其它同事在外面繼續工作,等待結果。  

  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走了出來。兩人都沒有什麼表情,也沒立刻開口說話。  

  「怎樣?結果怎樣?」小美急問。  

  「我輸了二子,」姮柔淡淡的。「我請晚餐。但是——我聲明,輸得不服!」  

  亦天頗意外的看她,不服?!  

  「明天再比!」小美叫。「總之我們有晚餐吃!」  

  「想害死姮柔?」陸健說。  

  「誰說我一定會輸?」姮柔挑戰似的望亦天。  

  亦天也望她,彷彿說:「接受你的挑戰!」  

  於是大夥兒一哄而出,分三部車直達目的地。  

  像以往所有時間一樣!一坐下亦天就開始喝酒,不停的自酌自飲。  

  這一次,姮柔很自然的被分到亦天的旁邊,她很仔細的在觀察他。  

  沒有人可以不醉,她相信這句話。亦天每次不醉,可能他酒量大,身體好,但他一定有個極限。  

  「你的極限是多少?我是指喝酒。」她忍不住。  

  他很驚訝的轉頭望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因為沒有試過。」  

  她強烈的感覺到他沒說真話,他一還是顧忌她的身份,是不是?  

  「那是說你沒醉過?」她再問。  

  「很久以前醉過一次,不記得了。」他說。  

  「我曾見你連飲四瓶清酒不醉,這是極限?」她說。  

  「各種酒對我感應不同,」他慢慢的,低沉的說:「你相不相信我喝一杯啤酒會醉?」  

  「可能嗎?」她驚訝的。  

  「沒有機會試,因為我不想醉。」他淡淡的。  

  菜陸續在上,大家吃得很開心。但是,亦天依然很少動筷子,他手中握住的只是酒杯。  

  「不吃東西?」她輕聲問。  

  「填飽我肚子的不是食物,是酒。」他說  

  「傷身體的。」她關切的。出自真誠。  

  「我曾有胃潰瘍,是用酒醫好的,」他說。「所謂的以毒攻毒。」  

  「有這種事嗎?」她眉毛一掀。  

  他不出聲,只是點點頭。  

  只這點頭,她真的就相信了,再沒一絲懷疑。  

  「姮柔,怎麼吃得這麼少?」小美在對面叫。  

  她看看亦天,又看看姮柔,很特別的。  

  「姮柔不敢吃,心痛這頓飯錢,」陸健打趣。「我們可能吃了她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薪水。」  

  「是啊!今夜回去我睡不著覺!」姮柔笑。她很少這麼風趣,這麼俏皮。  

  陸健看得發呆,姮柔的濃烈女人味令他神不守舍。原來有韻味的女人比外表的漂亮更吸引人。  

  亦天也在看她,深如海的眸子卻什麼反應也沒有。  

  亦天是深不可測的。  

  「那麼明天還繼續比賽嗎?」小美問。「我不能讓你繼續輸下去。」  

  姮柔從眼角瞄亦天一眼。  

  「不一定是我輸,」她很有自信。「除非比賽到我服輸為止,否則——我願請客。」  

  「萬歲!」陸健叫。「我支持姮柔的信心。」  

  「不能太自信,否則是女人的致命傷!」小美說。  

  「我不是自信,是有把握,」姮柔說;「我已把握到他下棋的弱點。」  

  她指指亦天,仍然只說「他」。她就是叫不出「亦天」兩個字。  

  「好!明天等亦天請客。」小美拍手。  

  「你——是不服輸?或是不服我?」亦天沉聲問。  

  姮柔嚇了一跳,他能——看穿她的心?  

  「兩者都有一點!」她這麼答。  

  「很好。」他說:「我很高興有這樣的對手。」  

  「終於說對手了?」她笑。  

  「我不是指敵人,」他想一想,說:「他們都太聽我話,一面倒的服從,這——不好!」  

  「所以你寂寞?」她說。  

  寂寞?!他大吃一驚,她也能看穿他?  

  「我—一沒有這麼說。」  

  「事實上是。」她滿有把握。「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美剛才說過,太自信是女人的致命傷。」他說。  

  「那要看傷的是什麼?」她答得很特別。  

  他思索一陣,沉默了。不知他明白與否。  

  「或者——我不該向你挑戰圍棋的,因為你是我們老闆。」她忽然說。  

  「我等這挑戰者已等了好久,好久,」他眼中光彩動人。「你的出現——很好!」  

  他是否一語雙關呢?她不能肯定。但是「很好」兩個字,又代表著什麼?很好?  

  她抿著嘴笑一笑。  

  「那——相信我們會對峙下去,你說挑戰。」她說。  

  亦天沒有再提起下圍棋,姮柔也不能表現得太露骨的急切,但是——她心中一直有盼望。  

  她這盼望並非白翎的吩咐,不是急於和亦天打好朋友的關係,而是——極自然的。  

  她偷偷注意著亦天的動靜,這與陳先生下令她跟蹤不同,跟蹤很勉強,而她的注意他,是她心中下意識的動作。  

  下意識是很奇怪的,她自己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  

  亦天很平靜,他原是沉默的人,任何人絕對無法從他外表看到他心中一切,他深沉。  

  深沉之中,姮柔真是看見他平靜。  

  一個像他那樣身份、背景神秘的人,又要面對打殺的場面,他——怎樣平靜?  

  星期六,只有一半人上班。  

  十一點的時候,亦天交給姮柔一些工作。  

  她看—看,肯定下班之前做不完,他——常常在快要下班時給她工作,有原因嗎?  

  她沒有出聲,默默做著。  

  心中——有個模糊的喜悅,也說不出為什麼。  

  超時工作在亦天公司是習以為常,大家都有這經驗,同事們打過招呼各自離開。  

  公司裡只剩下了亦天和姮柔。  

  突然問,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偷望亦天,他也專注的工作,沒有望她啊!  

  是她對他——有難以解釋的心理吧!  

  一點鐘,亦天打開門走出來。  

  「還沒做完?」他望著她,平靜的。「吃完飯再做!」  

  吃完飯?她詫異的。  

  「阿嬸在樓上預備好了。」他很自然,像對每一個同事那麼自然。  

  這意思是,他請她到他家午餐了,是嗎?  

  「好。」她也大方的站起來。  

  接近他,這是白翎傳達下來的命令,一想到這裡,她就心中有愧,不敢直視他。  

  跟在他後面上樓。  

  他肯定的是大男人主義,沒有女土第一的觀念,他總是走在前面。  

  有的男人這麼做很令人反感,但他——不會,他彷彿是天生該走在前頭,天生的領袖。  

  阿嬸果然預備好了午餐。  

  她還看到小几上面擺好了棋盤。  

  「又要擺棋譜?」她問。  

  「今天你可以挑戰。」他看她一眼。  

  她心中一動,這是他給她工作,留下她的原因?  

  她心中又湧上一陣莫名的喜悅。  

  「我一定會。」她笑。很嫵媚。「我原本就是個不服輸、不低頭的人。」  

  「我知道。」盯著她半晌,他才說。  

  「知道?」她反問。  

  「我看人不是用眼睛,是用心。」他牽扯一下嘴角,不是笑,是有一絲引人的笑意。  

  她的眼睛閃一閃,閃出了她不自覺的喜悅。  

  每一次在亦天面前,她都喜悅,只是——  

  她並不知道這喜悅是什麼。  

  而且內心裡,她是被命令和他敵對的。  

  阿嬸等他們坐下,為他們送來飯,他低下頭慢慢的吃著。  

  啊!他也吃飯的,他只吃免和蔬菜。  

  這是他的習慣嗎?只吃蒸魚和蔬菜。  

  難怪他到外面只喝酒,什麼都不吃。她記得小美或是陸健說過,他只吃阿嬸做的萊。  

  「你偏食?」她忍不住問。  

  他不置可否的看她—眼。  

  雖然他說不用「眼睛」看人,但他用眼睛在表達一些東西,也傳送訊息。  

  「我看見你每次在外面你都不吃東西,只喝酒。」  

  「喝酒和喝水,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他說。  

  「中午你不喝酒?」  

  「白天我要工作,」他淡淡的。「而月—一日本清酒很淡,很談,幾乎沒有作用。」  

  「這有沒有作用想來因人而異。」她笑。  

  「我並不是酒鬼。」  

  「我知道。你永遠清醒,而且身上水無酒昧。」  

  「身上永無酒味?」他笑起來。  

  「我的意思是——」她臉紅了。「平日上班時,你永遠清爽潔淨。」  

  他眼光一閃,不知道。代表什麼。  

  「你——還有親人嗎?」她突然問,問得連自己也嚇了了一大跳,怎能問這些?  

  他皺皺眉,沉默了半晌。  

  「沒有。」  

  她以為他一定不會答,他卻答了。  

  「很——對不起,」她真的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好奇?或是命令?」他問。  

  「純粹——好奇。」她吸一口氣。  

  他看來很相信她的話。  

  人與人之間相處很奇妙,信與不信,很快能感覺到,這——或者是基於誠。  

  他看來是個很真誠的人,她也是——即使他們是敵對的人,也互不隱瞞。  

  而「信」的建立,卻是絕對重要的,這是種很微妙的感覺,但——互相的感覺上很美好,很舒服。  

  「我沒有兄弟姐妹,只有父親,」他慢慢說。像對一個知心的朋友。「我也從來末見過自己母親,母親——當然一定有,父親沒提過,相信她死了。」  

  她皺著眉,很奇異的身世。  

  「十多歲時,父親——也去世了。」他似在歎息,臉上的肌肉卻如鋼鐵般的堅強。  

  他是那種絕對可讓任何人放心依靠的。  

  「就在一個兒童遊樂場中?」她問。  

  「你的記憶力很好。」他看她一眼。  

  「我能問——他是怎麼死的?」她小心問。  

  「他們說意外,我當然知道不是!」他冷哼一聲。「我甚至知道是誰做的。」  

  「黑社會仇殺?」她天真的。  

  她始終當他是「邪」的—方。  

  「我說過,我們不是黑社會,父親也不是。」他頗為不悅,「我像那種人嗎?」  

  「你們—一神秘。」她有點怯。  

  「很多種人都可以神秘,」他冷冷的笑。「打打殺殺也不一定是黑社會,這個世界,只要有人就有紛爭。」  

  「我可以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嗎?」她再問。  

  他今天十分坦城,她真心希望多知道些有關他的事,與陳先生無關的。  

  「不能。」他想也不想的。  

  她吸一口氣,她大概太過分了。  

  「對不起,我的好奇心太過分了。」她立刻說。  

  「不算過分,你並沒有到處打聽我。」他說。  

  「我——」她臉又紅了。  

  她知道他是指她沒向公司裡的人亂問。  

  「啊——」知道話題再也接不上,她聰明的轉開。「許志堅的傷還沒好嗎?」  

  「好得差不多,過幾天就回公司了。」他說。  

  「他好得極快,他的傷那麼重。」她說。  

  「他身體好,而且從小有武術底子。」他說。  

  「你們打鬧,互相有受傷的人,為什麼一—治安單位不理會?」她還是好奇。  

  「他們不知道。」他淡淡的。  

  「不可能吧!」她懷疑的。「這兒的法律不允許私下有人打鬧。」  

  「我們—自有我們的方法。」  

  「因為陳先生他們是政府人員?」她再問。  

  「我們都屬於政府,包括你和我。」  

  「但是——」  

  「事情不如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他搖搖頭,「很遺憾你要置身其中。」  

  「我——不是自願。」她不知為什麼說。  

  「我明白,」他說:「世界上太多事都身不由己,人其實很可憐。」  

  「你也身不由己?」她吃驚。  

  他沒有說話,過了好一陣子。  

  「休息一下,我們下盤棋。」他說。  

  「好。謝謝你的午餐。」  

  「我是否該謝謝你的超時工作?」他反問。  

  他們在小几前坐下,阿嬸送來茶,他拿出棋子。  

  「我下圍棋並不一定非勝不可。」他說。  

  「為什麼?」她反問。  

  「我只借圍棋令我冷靜,令我能更多思考。」他笑。  

  「所以我常常擺棋譜。」  

  「我卻要勝,我不服輸。」她說。  

  「這不是好本性。」他說得特別。  

  「你怎麼看得出?」她吃驚的。  

  「我用心眼來看人,當然看到人的內心。」  

  他淡淡的。她考慮一陣,猶豫一陣。  

  「那——你可知道我有目的來接近你?」她說。  

  他肯定的點點頭,再點點頭。  

  「憑什麼看得出?」她再說。  

  「你驕傲,」他笑起來。「你絕對不會願意接觸一個身份、背景不明,又像我這樣的男人」  

  她呆住了,是嗎?  

  姮柔發覺並不因為下圍棋或到亦天家裡吃一餐飯就可以拉近兩人間的距離,她開始知道,要成為他的「朋友」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因為主動權在亦天身上。  

  他總是主動的接近她或遠離她,她永遠只能被動,何況她不想做得太明顯,太急切,女人的自尊心較重。  

  她始終只能在他的四周等待著機會。  

  半年多了,她連亦天到底是什麼人也查不出,不能說她沒盡力,實在是他太深沉。  

  每想到這裡,她就不由歎息,越來越覺得她這份工作的不妥。  

  「退出去」的念頭越來越重。  

  唯一安慰的是,弟弟在美國唸書十分順利,如果成績這麼一直保持下去,有可能拿獎學金。  

  如果有了獎學金,陳先生那筆錢不是可以退了嗎?  

  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她也不必困在這兒工作。  

  她真的有被困的感覺。  

  吃完午餐,正覺無聊,小美約她逛街。  

  「我們好久沒逛街了。」小美說。  

  「我沒有東西要買,當做散步好了。」姮柔說。  

  「我也去。」陸健立刻說。  

  「不收男生。」小美瞪他一眼。「全公司以你最多事,最雞婆,你不可以。」  

  「被你這麼一說,我還要做人嗎?」陸健不以為意的笑。「只是你啊!半個男人頭,男人婆,只怕將來找不到丈夫。」  

  「你再說!」小美脹紅了臉,瞪大了眼睛。「我將來怎樣不要你管。」  

  她半惱半嗔半帶笑,姮柔摸不清她心中怎麼想,不過——小美年紀小小,想來也不會介意。  

  「是啊!小美是個小男人婆!」亦天不知道從那裡鑽出來。「陸健說得對!」  

  「看,亦天都這麼說了!」陸健哈哈大笑。  

  小美呶一呶嘴,頓一頓腳,拉著姮柔就定,再也不理背後的笑聲。  

  「怎麼?真生氣了?」姮柔試探。  

  「怎麼會呢?」小美展顏一笑。「我才不理他們說什麼,我就是我,又不會改變。」  

  「你是有點像小男生,又爽快又開朗。」姮柔說。  

  「那也沒什麼不好,對嗎?」小美一揚頭。「不過我喜歡你的名字,姮柔。」  

  「父母取的名字,好不好我都要接受。」姮柔聳聳肩。  

  「姮柔,姮柔,溫婉纖柔多好!」小美感歎著。「我只是個小美,俗死了!」  

  「你真孩子氣。」姮柔笑。「名字只不過是個符號,代表著一個人,其實真的沒什麼。」  

  「算了,我叫小美,我女生男相,我認命。」小美是很樂天的。  

  「有什麼認不認命呢?說得太嚴重了。」  

  姮柔搖頭。小美沒再出聲,走了好一段路。  

  「你覺得亦天怎樣?」她突然問。  

  「斯亦天?!」姮柔極意外。「他是老闆。」  

  「我是問你對他的印象怎樣?」小美加重語氣。  

  「說不上什麼印象,」姮柔有一點點戒心,她不能說錯話。「他很冷淡,很沉默,很正直,如此而已!」  

  「這只是表面印象,我想知道深入點的。」小美不放鬆,她把這問題看得很重。  

  「沒有什麼深入的!」姮柔搖頭。「我才來了半年,又和他不接近。」  

  「已經很接近了,」小美小聲叫。「以前請來的女職員,他根本不理不睬的。」  

  「請來的女職員?你不是嗎?」姮柔故意說。  

  「我是指——新請的,」小美知道自己有語病。「我是從小跟著他,陸健、阿堅他們也都是。」  

  「哦!是這樣分的。」姮柔笑。「你們對我也很好,很接受,沒當我是新人。」  

  「大概是緣份吧!」小美笑。「你一來我們就都喜歡你,尤其是陸健—一」  

  「我當他是弟弟,」姮柔打斷她的話。「我是個理智的人,不輕言感情。」  

  「我也是!」小美抓住她的手。「我若愛一個人會是一生一世的,可為他做任何事,甚至死!」  

  「別說這樣的話,」姮柔制止她,她已第二次這麼說了。「愛情不會令人死的,你說得太可怕。」  

  「但我真是這麼想啊!」小美叫。  

  「你那未婚夫——最近可有消息?」姮柔問。  

  「別提他,那個魔鬼,」小美滿臉憎恨。「我希望永遠不再見到他。」  

  「他不會來台北?」姮柔好心的問。  

  小美呆怔半晌,黯然說:  

  「我最擔心,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她不安的。「其實——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來台北,找我—一也不難。」  

  「我覺得你該面對這件事,先跟他提出解除婚約。」  

  「試過,他不肯。」小美難過的。「他是魔鬼。」  

  「也未必這麼惡劣,」姮柔想轉開話題。「何況你還有公司那麼多人幫你!」  

  「是啊!」小美立刻開心了。「亦天他們一定幫我!我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看得出來,她對亦天信心極大。  

  姮柔有時也這麼想,如果她有事,亦天決不袖手旁觀,他真給人這種信心和安全感。  

  「那麼就開心些啦!」姮柔挽住她。「你喜歡的人是怎樣的?」  

  「怎麼形容?」小美臉上有個夢般的笑容。「他要強壯、勇敢、正直、公正,他要像一個男人,他——」  

  沒聽小美說完,姮柔心中已浮現一個影子,小美所說的,完全是亦天,對不對?  

  亦天是小美的偶像?  

  「你說的人很像斯亦天。」她忍不住說。  

  「不——怎麼會是亦天呢?」小美呆怔一下。「亦天已三十五歲,太老了!」  

  「老?!」姮柔忍不住笑。小美太天真了。「可能對你這樣的小女孩來說是『老』一點,但三十五歲,卻是男人的黃金年華。」  

  「我不是說亦天老,只是——只是—一」小美摸摸頭。「我不會解釋,我想你明白的。」  

  「我明白。」姮柔只好這麼說。  

  她其實並不明白,小女孩的心理是極難猜的。  

  「我覺得亦天對你很好。」小美忽然說。  

  「大概已不當我是『新』職員。」她順口回答。  

  「不,他告訴你許多不該告訴你的事,」小美看來疑惑。「也許他認為你可信。」  

  「錯了,他並沒有告訴我什麼,」姮柔吸了一口氣。「我不是一個好奇的人。」  

  「他不是請你去他家吃過飯?你們不是常常在一起下圍棋?」  

  「更不對。我只去他家吃過一次飯,那是因為超時工作。」姮柔心平氣和的。「而且,我在樓上只和他下過一次圍棋,就是吃飯的那次。」  

  「真的?只是這樣?」小美似乎不信。  

  「為什麼不問阿嬸?」  

  「哎!這是陸健說的,」小美怪不好意思。「我只是多嘴來問你而已。」  

  「沒關係,又沒什麼事,我不介意任何人問。」  

  「但是—一他們都說亦天望你時的眼光不同。」小美笑了。「他們都說!」  

  他們?!姮柔淡淡的搖頭。心中卻有難言喜悅,亦天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聽他們胡扯。」  

  「不過你們倆——」  

  「別這麼說,我和斯亦天格格不入,」姮柔打斷她的話。「這是我唯一的感覺。」  

  「或者是吧!」小美終於不再講下去。  

  「該回公司了,」姮柔看看表。「別遲到。」  

  「這不是問題,」小美笑。「我們幾時上班,幾時離開,亦天根本不理,但我們很自律。」  

  「他在你們之中很有威信。」姮柔說。  

  「對了,他有威信,我們都服他,」小美由衷的。「他做每一件事都令我們口服心服。」  

  「你們——常常打架受傷,到底為什麼?」  

  「私人恩怨。」小美淡淡的。  

  私人恩怨,真這麼簡單。  

  「你們有很多仇人?」  

  「不是仇人,是敵對的人。」小美認真的。「我們無端和別人結什麼仇呢?」  

  「你們是個集團?」姮柔再問。  

  「集團?不,當然不是,」小美笑得爽朗。「我們都是亦天的兄弟姐妹,我們幫他!」  

  越說越奇了,兄弟姐妹?  

  「你看不出嗎?我們是同鄉。」小美笑。  

  「你們是同鄉!」姮柔恍然。  

  難怪他們如此團結合作。同鄉,在外地遇在一起,的確有份鄉情的。  

  「是不是斯亦天有—一」  

  「不要亂猜,姮柔,」小美打斷他的話。「如果能告訴你,亦天一定會講的!」  

  「才說我不好奇,看,立刻好奇起來。」桓柔自嘲著搖頭。「我是不是有點矛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矛盾處,亦天說的。」  

  她們已走回公司,才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  

  「陸健—一」小美叫,立刻就呆住了。  

  她看見一個又流氣又低級,還滿臉戾氣,穿了套極不合身,看來十分土氣男人站在那兒。  

  「你——曾雄。」小美倒吸一口冷氣,後退幾步。  

  「小美,」姮柔在背後扶住她。「怎麼了?他是誰?」  

  看那叫曾雄的男人,用邪氣的眼光盯著小美,姮柔立刻明白了,他是小美鄉下的未婚夫。  

  怎麼這樣巧,說曹操,曹操就到?  

  這曾雄長得並不難看,也高大,只是那邪氣、那戾氣、那土氣、那流氣加在一起,令任何人都受不了。  

  「我來了,」曾雄大刺刺。一屁股坐下。「帶我回家,我要休息了!」  

  「你——休想,」小美氣青了臉。「你快走,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沒有撒野,我只要你帶我回家,別忘了我是你的什麼人!」曾雄的神色極可惡。  

  「你——快走,」小美快急哭了。「你根本不是我什麼人,我們沒有關係,你快走!」  

  「什麼?你再說一遍!」曾雄站起來。  

  「她說與你沒有什麼關係,叫你快走!」亦天又冷又堅硬如鋼的聲音加進來,「你還不快走。」  

  大家轉頭,看見面色嚴肅的亦天,曾雄——彷彿也被鎮住了。  

  亦天和曾雄對峙一陣,曾雄終於在亦天堅定得永不言退,永不言悔的眼光下退縮。  

  「原來是——你,斯亦天。」曾雄喃喃自語。他那邪氣的眼中閃過一抹血紅。  

  「是我。」亦天穩定如山嶽。「這是我的公司,我現在要你立刻走。」  

  曾雄似乎有些怯意,馬上,又替自己壯膽。  

  「是你又怎麼樣?我不怕你!」他挺挺胸。「這兒不是鄉下,我根本不怕你。」  

  「我不要你伯我,你也不必怕,這是私人地方,屬於我的,我有權叫你離開。」  

  「你——」曾雄臉上湧上殺機,一閃而逝。「我會走,但是你小心。」  

  「我會小心!」亦天臉上紋風不動。  

  曾雄霍然轉向小美,對著她咆哮。  

  「你等著瞧,我會令你死不得也生不得,」他是色厲荏吧?「我不會放過你!」  

  陸健踏—步上前,亦天用眼色制止了他  

  曾雄經過小美和姮柔身邊,衝了出去。  

  姮柔是旁觀者,她看見小美的震驚,陸健的衝動和亦天如山嶽般的堅定,她相信,只要亦天在,這件事一定不會太嚴重。  

  「沒有事,小美,」陸健擁住小美走回辦公桌,他這時象—個大哥哥。「你放心,我們在,曾雄不敢再來。」  

  「他來——我精神上有壓力,」小美吸一口氣。「其實我並不真怕他。」  

  「我明白。」陸健拍拍他。「還是小心點兒好。」  

  姮柔一直偷偷的注視亦天,見他一直在沉思。  

  「下班後—一陸健,你去幫忙小美搬到我樓上暫住。」他突然說。  

  「亦天——」小美感激的叫。  

  亦天搖搖頭,逕自回辦公室。  

  他一定知道姮柔不停的在注視他,他卻一眼也不望她。他思考事情時是極為專心的。  

  「其實——沒有這麼嚴重吧!」陸健似自問。  

  「小心些好。」姮柔也插口。  

  曾雄那樣子,令姮柔想起來都怕,怎麼天下有如此惡劣形象的人呢?  

  「我會。」小美看她一眼。「我真的並不怕他,就算打架——我也不會輸給他。」  

  打架?!姮柔搖頭。小美說得自己像個武林高手似的,到底還是個天真的女孩。  

  下午過得很平靜,大家都做自己的事,連亦天也沒有來過。  

  想來,曾雄的出現是影響了他們的情緒。  

  「姮柔,」快下班時小美到她面前。「你有沒有空,幫我一起搬家,好不好?」  

  「好,當然沒問題。」她想也不想的。  

  「我不是怕,只是覺得孤單。」小美悄聲說。  

  「我明白。」姮柔拍拍她。  

  一轉頭,姮柔看見亦天在注視她們,她立刻收斂了笑容,回轉身——這時她記起陳先生的命令,她該對亦天笑一笑或什麼。只是——  

  她做不出來。  

  不是出自內心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勉強也不行。  

  「下班一起走。」小美回座位了。  

  「你陪小美也好,」陸健在一旁說:「她心慌,她年紀小,有勇無謀。」  

  「她很能打架?」姮柔笑。  

  「打架?」陸健笑。「她柔道四段。」  

  再過一陣,是下班的時候了,亦天走出來。  

  「陸健,你這就陪小美回去吧!」他說。  

  「需不需要我?」許志堅問。  

  辦天淡淡的搖搖頭。  

  「我要姮柔陪我。」小美叫。  

  亦天顯然意外,也許對他們而言,姮柔是個「外人」,但他沒有表示反對。  

  姮柔低著頭,拿了皮包就跟著小美出去,她沒有看亦天,這—刻——她覺得怕遇見他的眼光。  

  走出公司,她實在有「逃」的感覺。  

  小美租了別人家中的一間房子,地方雖然不小,如曾雄上來鬧事,對房東很不好。  

  亦天叫小美搬去他那兒是有道理的。  

  一旁整理東西,姮柔一旁跟小美聊天,  

  「你們鄉下的人都認得亦天?」姮柔問。  

  「就算不認得,也知道他的名字。」小美順口答。  

  「他很出名?」  

  「他的父親一—」小美不肯再講下去。「你對亦天的事有興趣?」  

  「不,我只是順口問問。」姮柔不自在了。  

  這次,她完全沒有打探消息的意圖,她出自內心很自然的想知道。  

  「我只知道,他家是個大家族,但人丁單薄,」小美想一想,說:「旁系的人很多,但並不親,」  

  「所以他個性也孤獨。」姮柔笑。  

  「我不瞭解,」小美搖搖頭。「沒有人想讓自己孤獨,有的時候是無可奈何。」  

  「斯亦天是把自己和人隔離起來。」  

  「不,怎麼會呢?」小美叫。「他只是——」  

  「小美,」陸健進來打斷了她的話。「我叫了一輛貨車,我們開始搬吧!」  

  「床,衣櫃,寫字檯都搬?」小美問。  

  「我們倆試試看吧!」陸健極自然的把小美當孩子看。「又不是多重。」  

  「好。免得浪費。」小美不以為意。  

  姮柔只好幫他們搬一點細軟,小件的東西,她可沒有辦法象小美那麼大力氣。  

  小美搬床,搬衣櫃,簡直和男人沒有兩樣。  

  小屋子裡很快就搬空了,他們一起上貨車,姮柔望著小美,猶豫了半晌。  

  「還需要我陪嗎?」她問。  

  「一起到亦天家去吃晚飯。」小美拖著她上車。「試試看陸健駕大貨車的滋味。」  

  姮柔還是猶豫,去亦天家——她真是矛盾。她想去又怕去,他覺得亦天總能看穿她!  

  「反正你沒事,不是嗎?」小美還是說:「晚上陸健會送你回家。」  

  姮柔想,亦天也曾兩次送她回家,公司裡的男人,這方面是很周到的。  

  「是,我開貨車送你。」陸健開玩笑。  

  「好在我們早一步,」小美拍拍胸脯。「否則曾雄來了就麻煩了。」  

  「還說不怕?」姮柔打趣。  

  「是嫌煩,」小美看來完全鎮定下來。「他絕對不是我和陸健的對手。」  

  「一個女孩子總是說打架。」姮柔白了她—眼。  

  「從十五歲,我已開始——」小美知道說錯了話,自己伸伸舌頭,笑了。「我不能再講了,陸健,是不是?」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陸健尷尬的。「否則姮柔更要懷疑我們的身份了。」  

  「我們只是——」小美自知說話太多,「姮柔,你對我們有沒有戒心?」  

  「我覺得你們都是好人,很少見的好人,如此而已!」姮柔說:「真話。」  

  「但是你替他們——做事。」小美終於說。  

  「對所有的事我一無所知,我替他們也沒做什麼,而且我是迫不得已。」姮柔坦然說。  

  「當然知道你沒做什麼,否則還能留在我們中間?」小美快人快話。  

  「你們一直在監視我!」姮柔說。  

  「我們處境特別,不能不多加堤防。」陸健說。  

  汽車駛進了公司的那條小路,一眼看見亦天站在門前望著。除了等他們外,看來——眼中若有所盼。  

  姮柔一看到那若有所盼,心中立刻急跳兩下。這盼——可是盼某—個人?  

  某—個人——她說不出話。  

  「你們回來了。」亦天不再看姮柔。  

  「一切順利,沒遇到曾雄。」陸健說。  

  亦天淡淡一笑,指著對面的馬路——曾雄站在那兒.他沒有被嚇走,是嗎?  

  晚飯之後,陸健幫著小美在整理房間,姮柔也想幫忙,被小美推了出來。  

  「你們下圍棋,」小美有點誇張的叫。「陸健幫我就夠了。」  

  下圍棋?姮柔把視線轉向亦天,他也望著她,很安靜,很詳和的眼光。  

  「可有興趣?」他問。  

  姮柔只好走向他。  

  她有點懊惱,在這間房子,甚至在這家公司,她都身不由主的處於被動地位,她很不喜歡這樣,從來她都是個主動的人——也許不該說主動,至少她控制自己,操縱自己。  

  她是懊惱。  

  亦天似乎瞭解這種心情,他看她,淡淡一笑。  

  「大多數的時候,你太拘謹了。」他說。  

  拘謹?是,就是這兩個字。因為拘謹,所以她才失去了主動,是這樣吧?  

  「你不覺得有時我必須如此?」她反問。有挑戰的味道。「我很自知,我不能過分。」  

  「嘗試忘掉陳先生和白翎,或者你會輕鬆些。」他說。他是瞭解的。  

  「或者我本身是個拘謹的人呢?」她擺下第一粒棋子。  

  「是嗎?」他微微扯動嘴角。  

  他那模樣彷彿在說她沒講真話。  

  她沒有回答,他也擺下一粒棋子。  

  「公司裡的事是否令你覺得複雜?」他問。  

  他們在這邊下棋說話,裡面的陸健和小美是聽不到的。  

  「社會上的事都複雜,不只在公司。」她說。  

  「很好。」他點點頭。  

  不知道他的「很好」是讚她什麼。  

  「晚餐時你沒喝酒。」她突然說。  

  「有時候我對酒也會突然失去興趣。」他說。  

  「譬如今夜?」  

  「譬如我心中有事時。」他說。  

  她很敏感,立刻聯想到小美。  

  「小美的事?」她問。  

  「曾雄並不簡單,」他沉聲說:「他背後有人。」  

  「你怎麼知道?」  

  「你們去搬家時,我查了一下。」他說;「如果背後沒人,他不敢這麼狂。」  

  「那——小美有危險嗎?」  

  姮柔擔心了。  

  「小美只是一個引子,他們針對的是我,」亦天慢慢說:「他們也真不簡單。」  

  「那麼——你怎麼辦?」她下意識的說。  

  「我怎麼辦?」他眼光一閃,彷彿很意外她會這麼說。「你——也關心我?」  

  姮柔臉一下子就大紅起來。  

  下意識的表現,往往是最真實的。她也關心他?她不知道,或者——是吧?  

  在他的凝視下,她張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繼續下棋。」他替她解圍。  

  他永遠不強人所難,他的內心並不如外表般的硬梆梆,對不對?  

  可是他心裡面到底在想什麼,卻是沒有任何人知道!  

  下圍棋要心情極度寧靜才行,可是姮柔做不到,亦天的話,亦天的眼光都擾亂了她。  

  投多久,她就失去一塊地方。  

  「今夜我肯定輸了。」她說。  

  「什麼事令你不安寧?」他問。  

  她多麼想說「你」,可是沒有這勇氣。  

  「他」對她根本是個一無所知的人,她不能冒險。  

  「不知道,或者根本沒有事。」她故作輕鬆。「我這個人常神遊太虛。」  

  「是嗎!但你是很好的會計人材。」他說。  

  他又看穿了她,是嗎?  

  好的會計人員是踏實、穩重、小心、仔細,但她說神遊太虛,這豈不正好相反?  

  他又拆穿了她的言不由衷,真的。  

  「工作時我才是好會計人材,平日——我只是個女人,普通女人。」她替自己解釋。  

  他望著她,眼中隱有笑意。  

  他滿意於她的回答,是不是?  

  「此生中我最不瞭解的就是女人!」他說。  

  今夜他肯跟她談這種題材?實在意外。  

  「因為沒接近過?」  

  「根本沒機會。」他搖搖頭。「甚至母親。」  

  「難怪你只有陽剛。」她說:「但是小美一—你們不是很接近?還有阿嬸。」  

  「對我來說,她們倆是沒有性別的,」他菀爾。「尤其是小美,我當她是弟弟。」  

  「她是個女孩子,當她是弟弟是自欺欺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  

  「但我當她是弟弟。」他說得又倔強又強硬。  

  彷彿他說是,就是了!他有這威勢。  

  「不喜歡女人?」她轉了話題。  

  這問題很大膽,她驚異於自己會說出來。  

  「以為我是同性戀。」他笑了。有點不屑。  

  「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個孤獨的人,天生如此。」他傲然說:「我只是一個人。男的女的都不會與我有關係。」  

  「但是你有那麼多夥伴。」她忍不住說。  

  「夥伴——」他看一眼小美的房間。「夥伴只是夥伴,心靈並不相通。」  

  「我不明白。」  

  「還是—一不要明白好些,」他的眼光有點亂,低下頭來掩飾了。「少知道一些事,對自己有好處!」  

  「我並不好奇,只是——」  

  她沒有說下去,她想說;「只是對你例外」。但這種話又怎能說得出口呢?  

  他點點頭,居然點點頭,他——明白了?  

  她的臉又紅起來。  

  「我到今天才知道,女人臉紅原來——很漂亮!」他突然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她大窘。  

  「看來我們的棋不能再繼續了,」他推開棋盤站起來。「去看看他們弄得怎樣。」  

  他——自己也窘,他替自己解圍吧?  

  小美獨自在房裡,不見了陸健。  

  「陸健呢?」他意外。  

  「幫完忙,他先走了,」小美微笑。「你們下棋下得聚精會神,不打擾了!」  

  好一句「聚精會神」,他們是嗎?  

  「他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姮柔也走過來。  

  「亦天會送。」小美笑得古怪。  

  亦天皺皺眉,沒出聲,轉身走回客廳。  

  「小美,你們的玩笑太過分了,」姮柔並不真生氣。「我要你送我。」  

  「我不能外出,你是知道的。」小美跳上床。「而且也是我該睡覺的時間了。」  

  「明天見。」姮柔走出去。  

  她拿了皮包,對亦天點點頭。  

  「我走了,明天見。」她不想讓亦天送。  

  今夜她和他之間已經怪彆扭的了。  

  「我——送你。」他顯然是猶豫了一陣。「我們從後門走,比較好。」  

  她不出聲,跟著他走向後門。  

  她從來不知道此地有後門,想來是秘密出口,現在這秘密已被她知道。  

  他不擔心她報告給陳先生?  

  看他沉著的樣子,她心中有抹感動。他這麼信得過她,她—定不把秘密說出去。  

  後門出口竟是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街道,真是神奇。  

  「離開家,我擔心的是小美的安全,」他像在解釋。  

  「曾雄會等在那兒。」  

  「我明白了。」她說:「我可以自己回家。」  

  他不響,攔了出租車和她一起上去。  

  「治安不好,女人夜晚回家危險,」他說:「你又完全不懂功夫。」  

  「你肯教我?」她衝口而出。  

  「我不收女徒弟。」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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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6: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代號G19

  清晨,姮柔被一陣陣電話鈴聲吵醒。  

  才七點多鐘,又是週末,誰這麼不知趣的打擾別人好夢?誰?  

  母親睡眼惺忪地敲門,伸頭進來。  

  「姮柔,找你的!」  

  找她?她跳起來,心中立刻浮現了亦天的影子,她衝出房門,拿起電話。  

  「喂——」  

  「我是陳先生,」陳先生冷得不帶人味的聲音。「八點鐘你上班之前先到巷口見我。」  

  「有——什麼事嗎?」她莫名的不安。  

  「如果不是特別的事,我不會自己來。」陳先生似乎很不高興。「記住,八點鐘。」  

  姮柔頹然放下電話。  

  陳先生好像用一條鐵鏈鎖住了她的喉嚨,遠遠的在一邊控制著,隨時可以收緊,放鬆。  

  她永遠沒有了自由權,是不是?  

  沒什麼心情的梳洗著,又草草吃了一點早點,八點鐘到了,她匆忙出門。  

  陳先生站在電話亭後,他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她也沒仔細看,直走到他們面前。  

  「陳—一」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看見那男人的模樣,邪氣、流氣、殺氣集於一身的曾雄。  

  曾雄——怎麼會站在這兒?  

  她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前兩天——你有一夜在斯亦天家過夜,沒有回家!」陳先生的第一句話。  

  「你——」姮柔又驚又怒,這是什麼話?「沒有這種事,你不能血口噴人!」  

  「我們守在門外的人沒看見你出來。」陳先生再說。  

  守在門口的人?是站在前門外的曾雄?曾雄——真是陳先生的人?  

  但是——姮柔決定不把亦天家裡有後門的事告訴陳先生,她對陳先生奇異的厭惡感。  

  陳雖代表正派,但——厭惡就是厭惡,沒原因的。  

  見她不出聲,陳先生又說:  

  「哦!先給你介紹個同事,曾雄,」停一停,又說:「以後由他和你聯絡,白翎調另外的工作了!」  

  一陣憤怒由心底升起,和曾雄聯絡?還有沒有更毒一點的方法?  

  她認定了是陳先生的毒計。  

  「我——不願和男人聯絡。」她吸一口氣說。  

  「我們這行是不分性別的,」陳先生冷冷的笑。「我們只為工作,只為任務。」  

  「但是——不要曾雄。」她強硬一點。  

  「為什麼不要曾雄?他得罪過你?」陳先生誇張的。  

  「他是小美以前的未婚夫。」她說。  

  「現在還是未婚夫,」曾雄帶嘶啞的聲音說:「我們從來沒有解除過婚約。」  

  這是個毒計,姮柔又想。  

  「這是斯亦天方面的弱點,」陳先生自得的。「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  

  「但是小美是我同事。」她強自鎮定。  

  「這豈不是更方便嗎?」陳先生笑。  

  「不—一我不接受這件事。」她咬著唇。  

  「非接受不可,這是命令。」陳先生的臉沉下來。「曾雄會和你聯絡。」  

  「不——」看到曾雄的樣子,她心中已發毛。  

  「你要抗命?」陳先生瞪著她。  

  「可以接受的我一定接受,」她手心冒汗,這—次她—定要爭,她不能要這豺狼般的曾雄做聯絡人。「但是曾雄——陳先生,請換個人。」  

  曾雄臉上有了怒意,但他強忍著沒有發作,看來他很顧忌陳先生。  

  「不行。」陳先生斬釘截鐵的。「我再說一次,這是命令,不得違抗。」  

  「如果——我抗命呢?」她忍無可忍地說。  

  陳先生嘿嘿冷笑起來。  

  「組織裡對抗命的人自有處分方法,我無法回答你,」他說:「但——很嚴厲的。」  

  「是嚴厲?或是殘酷?」她又氣又恨。  

  「你可以隨便說。」陳先生冷哼一聲。「我們走了,曾雄會隨時和你聯絡。」  

  姮柔蒼白著臉一聲不響。  

  「還有——」走了兩步,陳先生轉回頭。「下一次交報告,最好解釋那夜你沒回家的事。」  

  姮柔的臉變成鐵青,目送著他們離開。  

  亦天有辦法令小美避開曾雄,陳先生卻把曾雄送到她面前,這叫道高一尺。  

  沒有回家,她直接去公司上班。  

  也許她臉色太壞,回到公司所有的人都注視著她,包括坐在那兒的亦天。  

  她沒有說什麼,逕自坐在辦公桌工作,然而——她又哪兒有心思工作呢?  

  以後那可惡可怕的曾雄就會隨時隨地出現在她身邊,這個聯絡人——陳先生的毒計。  

  陸健好幾次引她說話,姮柔都不出聲,想起曾雄,她會吃不下,睡不著。  

  她想,不如一了百了,辭去工作,就算拚命吧?難道他們還能把她殺了?  

  看一眼亦天,他神情莊嚴,和平日也不相同,難道他也遇到什麼事?  

  別理別人,先救救自己吧!  

  下班的時候,趁亦天還沒離開,她敲門進去。  

  亦天看她一眼,對她進來一點也不意外,他那眼神絕對是瞭解的。  

  「就算你離開公司,還是於事無補。」他真料事如神。  

  「你怎麼知道——」她說不下去。  

  「曾雄的突然出現,我又知道他背後有人,這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他淡淡的說。「何況我知道他們做事的手法,他們會把曾雄安排跟你合作。」  

  「是——他們是這樣。」她頹然。  

  「你是他們的同事,他不敢對你怎樣,陳先生對控制人很有辦法。」  

  「他只會用高壓的手段。」她衝口而出。  

  亦天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我不在這公司做了,他們對我也無可奈何。」  

  「你是他們選中的,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你。」他搖頭。眼中有充沛的智能光芒。  

  「他們能殺我嗎?」她說氣話。  

  他不出聲,神色卻嚴肅。  

  姮柔嚇了—跳,難道他們真會——  

  「隨時安排一次合法的意外是很容易的。」他說。  

  「這——不是真的。」她心臟卻變冷、變僵。  

  亦天點點頭,再點點頭,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那——我該怎麼辦?」她衝口而出。  

  下意識戾,她大概當自己是亦天這邊的人了。  

  他的眼中跳動著一抹意外,過了半天,才說:  

  「我沒辦法回答你,」他說:「我只知道,目前——你不會有任何危險。」  

  她呆怔一下,突然醒悟自己的立場,明明和亦天敵對,怎麼還問他呢?  

  她真是越來越荒謬了。  

  「對不起,打擾了。」她站起來。  

  「你——」他猶豫一下。「姮柔,或者你留下——和小美——我們一起午餐,我們再想想辦法。」  

  她站在那兒僵了,他叫她姮柔,像叫小美——樣,不再連名帶姓的叫她、這——這——  

  無比的親切和溫暖湧上心頭,她覺得眼睛濕了,喉頭哽住,他——他——  

  好一陣子,她才能回轉頭來,當然,她已收拾好心中的一切震動。  

  他們的立場不同,她不能讓他知道太多,何況——她心中顧忌陳先生。  

  「不必了,我約好媽媽有事,」她半垂著頭:「無論如何——很感謝你。」  

  立刻,她轉身離開。  

  在轉身的—霎那,她彷彿看見他眼中有些失望的光芒,但——也看不真切。  

  因為——他沒有理由失望。  

  小美還等在那兒,一見她出來便跑過來。  

  「什麼事?姮柔,今天整個上午你都不對勁。」她問。  

  「沒什麼,我——有點不舒服。」她搖頭。  

  「不像,」小美觀察入微呢!「你有心事。」  

  「真的沒有,就算有——也是私事。」她說。  

  「我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你,你肯幫我。為什麼不把你的事告訴我?或者—一我能分擔呢?」小美很天真。  

  望著小美,心中想起曾雄,她只能苦笑。  

  這件事—一叫她如何講起?  

  「其實真的沒事,」姮柔勉強笑。「放心,過了今天我就真的好了。」  

  「不騙我?」小美瞄一瞄亦天。「剛才你進去跟亦天講什麼?神情那麼古怪。」  

  「古怪?」姮柔忍不住笑。「我去辭職。」  

  「你不要開玩笑,騙人的。」小美叫。  

  「當然騙人的。你們對我這麼好,我怎捨得走?」  

  門聲一響,亦天出來。他——也聽見這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姮柔的臉就紅了。她覺得這句話讓小美聽到和讓亦天聽到的意義完全不同!  

  姮柔在報告裡解釋了上次幫小美搬家,沒回家的事。她說陪小美一起,太晚了所以沒回去。  

  她已決定不說出亦天家裡的後門通向另一條街道的事,無論如何不說。  

  她不知陳先生是不是滿意,但陳並沒再迫問。  

  也許他們覺得這是她的私事,並不太重要。  

  星期天。  

  姮柔不想留在家裡被母親問長問短,更怕曾雄打電話來找她,她想避出去。  

  但是,街上那麼多人,茶樓酒樓那麼擠,叫她避到哪兒去呢?  

  考慮了半天,看看窗外帶秋意的陽光,她突然想起了兒童樂園。  

  是,那倒真是個好去處。  

  於是,極少穿長褲的她穿上了牛仔褲,換了一件白色長袖T恤,背起一個旅行用帆布袋就出門。  

  「喂,姮柔,去哪兒?」母親追問。  

  「旅行,」她笑。她這模佯不正像旅行嗎?「和公司的同事一起,黃昏才回來。」  

  其實她的帆布袋裡只是兩本書,一點冷飲而已。  

  和同事旅行,看她現在扯謊不眨眼了。  

  反正有太多的時間,從現在到黃昏有八小時,她搭巴士慢慢的去。  

  可以找個樹蔭下看看書,日子大概會過得清靜。  

  她很為自己的安排滿意。  

  雖然她到達時間還早,兒童樂園裡的孩子已滿坑滿谷,誰都趁這假日出來活動一下。  

  她沒經考慮跳往以前亦天常坐的地方走去,因為她知道那兒沒有玩的東西,人比較少。  

  她在亦天習慣坐的那石椅上坐下,拿出小說。  

  這位子真不錯,面對著河,背著兒童樂園的斜坡,虧得亦天找得到。  

  她忽然記起以前那段跟蹤的日子。  

  那時候深以為苦,現在回想倒也很得意,她這個普通的女人,居然也做了半個情報人員。  

  情報人員,她忍不住失笑,這簡直滑稽,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一天。  

  小時候一直想做個平凡踏實的人,誰知命運是那樣的奇妙,一份工作,居然改變了她的—生。  

  她還能做一般人一樣的結婚生子嗎?或者會在這種不願又必須接受命令下矛盾中度日?  

  哎——不必想這麼多,還是看小說吧!  

  拿出書本,倚在那兒—一突然想起亦天,他現在在做什麼?一個人擺圍棋譜?和小美聊天?  

  搖搖頭,翻開了書本,慢慢的一行行看下去。  

  一會兒,她已入了神,思想、感情都進入書中,忘了周圍的—切。  

  風聲伴著時間在她身邊溜過,她全然不介意,她隨著書中男女主角而喜怒哀樂。  

  也許是肚子餓,也許是正好看完—個段落,她抬起頭來—一是眼花嗎?旁邊樹下坐著的不是亦天?  

  下意識的揉揉眼睛再看,真是亦天!心中冒上一陣喜悅,這個時候,無論遇到哪個朋友都是好事。  

  她站起來,他也在這個時候轉頭。  

  「你佔了我的座位。」他說。  

  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眼光卻是愉快的。  

  「不知道你會來,對不起,」她突然頑皮起來。「現在座位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他慢慢走過來,拿起她的書來看一看又放下。  

  「最近事情多,很久沒來了!」他坐下。  

  「我還以為你還是每天來。」她說:「剛才我還在想,你是不是在家擺棋譜。」  

  他皺皺眉,好半天才說:  

  「家裡多了一個人,不習慣。」  

  「小美?」她衝口而出。「你當她是弟弟。」  

  「不是小美的問題,而是多—個人——隨便任何人我都不習慣,我是個孤獨慣了的人!」他說。  

  「小美可以搬去和我同住。」她口快心直。  

  「不安全。」他想也不想。「請——不要把這話告訴小美,免得她不安心。」  

  「是。」她連忙點頭。  

  「你——也為躲避一些人而出來?」他問。  

  「媽媽對我的事很懷疑,」她輕鬆的。以往不能這麼輕鬆,可能是天氣、是環境,是她身上的牛仔褲。「而且,我極厭惡聽到曾雄的聲音。」  

  他微微搖頭,沒有出聲。  

  「他們以為上次在你家—一我沒有回家!」她說。莫名其妙就臉紅了。  

  「小美搬家那次?」他眼光一閃。  

  「是。我的解釋是為陪小美。」她說。  

  「為什麼不說出後面另有出路?」他反問。  

  「不想說。」她搖搖頭。「我知道哪些話該說,可以說,哪些話不該說,不可以說!」  

  「這事有關於你的名譽。」他認真的望著她。  

  「我——沒有想過。」她避開他視線。「我覺得—一不應該出賣你們!」  

  他沉默了好一陣,眼中光芒變換了幾種深淺顏色。  

  「謝謝你!」他只這麼說。  

  「不,應說是我謝謝你,因為——你信任我。」她說。  

  他想了—下,笑起來。  

  「我並不真那麼信任你,我只是賭一下,」他其實可以不這麼說的。「結果我贏了!」  

  她有些尷尬,原來他只是賭一下?  

  「如果我講了出去呢?」她忍不住問。女人總是比較小心眼的。  

  「我們都有麻煩了!」他說。  

  看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他剛才說並不真信任的話不是真的,他故意那麼說,他不要她感激。  

  真的,他是這個意思,她忽然懂了。  

  「你不必故意說那些話,」她笑。「你怕人感謝你?」  

  「我不希望欠人情,也不要別人欠我情!」他淡然說:「獨來獨往,沒有牽掛最好。」  

  「但人是不能離開人群的。」她說。  

  「我希望和任何人沒有關係。」  

  「能嗎?」她再問。  

  「我盡量,」他的瞳孔在漸漸收縮。「人最軟弱的就是感情,也是大多數人的致命傷,我盡量擺脫一切的感情困擾,永遠保持孤獨。」  

  「但是跟你的人都忠心耿耿,他們對你有感情依附。」她不放鬆的。  

  「我正在訓練他們,」他冷冷的說:「不能擺脫感情的人,就不能成功。」  

  「但感情是人類天生的!」她說。  

  「我知道。我就是要和天生的東西拗一拗,」他眼中有抹奇異光華。「人定勝天!」  

  「你的名字叫亦天也有關係嗎?」她問。  

  「我——人亦是天!」他傲然說。  

  她心中震動,他的口氣太大了,他太驕傲。  

  「人不能是天,如是天,也只是一個,太孤獨了、人不能沒有同伴。」她婉轉說。  

  「孤獨正是我所求,我剛才說過。」他說。  

  她吸一口氣,莫名的失望塞滿心頭,她料不到他是這樣的人,他不該是,也不會是,但他這麼說——  

  「不要懷疑我說的話,」他似乎看穿了她。「我的行動和事實可以說明一切。」  

  「我沒有懷疑,」她立刻說:「只是——有點可惜。」  

  「可惜?」他眼光一閃。  

  「你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感情藏得太深,沒有人可以看得到一一或是極少人能看得到。」她揚一揚頭,替自己鼓起勇氣說。  

  「極少人?你!」他緊緊的盯著她,像是——惱怒。  

  她被他的惱怒激起了鬥志。  

  「是。」她昂然不懼。「我覺得我看得見,而且一一感覺得到。」  

  他呆怔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你的小說看得太多,」他指著石椅上的小說:「你的幻想也多於一切。」  

  「別笑,」她脹紅了臉。「現在你不承認也不要緊,總有一天—一你會露出馬腳。」  

  他不再說下去,很懂適可而止。  

  「如果真有這麼—天,我也希望能看見。」他說。  

  「你只是好強,」她也傲然的笑。「你知道我講得對,只是不肯承認而己!」  

  他用一種挑戰的眼光望著她,似乎在說「我是嗎?」  

  「一起午餐?」他只這麼問。  

  「我怕回來時失去這個座位。」她搖頭。  

  「有興趣去我那兒下一盤圍棋?」他再問。  

  「如果連午餐一起的話。」她有意外之喜。  

  「我相信阿嬸在等我。」他說。  

  她微微一笑,收拾好帆布袋,蕭灑的背著跟他走。  

  「今天——你和平日很不相同。」他終於說。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切面和形象。」她說。  

  「我卻只有一個樣子,」他搖搖頭。「我永遠這樣,喜怒哀樂都不變。」  

  「這只是個固定的面具,」她不以為然;「戴得太久的面具,久得你以為是你的真面目了。」  

  他微微動容,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說不定堅強、冷硬的面具下,你有天下最善良,柔和的面貌。」她笑。  

  會嗎?  

  姮柔今天工作特別多,七點多鐘才做完,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剛到巷口,就看見昏暗的路燈下站著曾雄。  

  厭惡和怯意一起湧了上來,她不要見這個人。  

  不理曾雄,她逕自朝家門走去。  

  「你不可能沒有看見我吧?」曾雄的聲音象被鐵絲網鉤住腳的狗在嘶叫。  

  她不理,再向前走幾步。  

  「我是陳先生派來的,再不願意,你也得見我,聽我說話。」曾雄曖昧的笑。  

  「有什麼事你趕快講。」她冰冷的背對著他。  

  她無法把曾雄當人看待。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惡劣印象,她無法令自己正視這個人,不—一這豺狼。  

  「我並不那麼難看,至少——和斯亦天相差不遠。」他輕佻的。「你怕看我?」  

  她心中極度憤怒,曾雄那有資格和亦天相提並論?一個是天,一個是賤泥!  

  「請講正事,我沒空。」她還是不轉身。  

  「他們說你和斯亦天有接觸,」曾雄的口氣極下流。「斯亦天也會喜歡女人?」  

  「你尊重點,再不講我走了。」她氣極。  

  經他的髒口,簡直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急什麼呢?」他笑得好惡劣。「我們家鄉的人叫斯亦天粗疽,在城市裡,聽說你們稱為猛男。」  

  姮柔已忍無可忍,立刻就走。  

  「慢著,」曾雄的聲音一下子變成冰冷。「你快回家換衣服,陳先生叫我帶你去開會!」  

  「不,」她怪叫著轉身。他來帶她,她和他在一起?這簡直——簡直——「我不相信,陳先生不會這麼做。」  

  曾雄臉上的殺氣隱現,歪著嘴,揚一揚手上紙條。  

  「這是陳先生電話,你可以打去問。」  

  她咬著牙,一把搶過那紙條,轉身跑回家。  

  「我在這兒等你。」曾雄說。  

  姮柔一口氣跑回家,臉色氣得鐵青。  

  「什麼事?什麼事?」母親嚇了一跳。  

  「我——打個電話。」她神色不安的推開母親。  

  她打了那紙條上的號碼,果然是陳先生接聽。  

  「我以為你己在路上。」他說。  

  「我不信任曾雄,你不要叫他來接。」她氣壞了。  

  「他不接你,你怎麼知道地方?」陳先生冷笑。「曾雄也不過一個普通男人,你何必特別歧視他?」  

  「這是我的事。我再說一次,我不跟他合作。」姮柔把全部的勇氣和倔強都拿了出來。「叫他告訴我地址,否則我不來。」  

  「這是抗命——」  

  「不理是什麼,你們殺我也好,我不跟他合作。」她說得斬釘截鐵。  

  這倒使陳先生意外了,柔順的姮柔居然也會這樣?  

  「好—一吧!」陳先生退了一步。「叫他給我電話。」  

  「還有,以後我不要再見到這個人。」她叫。  

  「他並不比斯亦天差很多啊!」陳先生說。  

  「你——」  

  「好。我再安排。」陳先生收線。  

  雖然,看來姮柔贏了一次,但陳先生這人——是不是讓她漸漸看到真面目了?他像無賴,像流氓。  

  「什麼事啊!你在發脾氣!」母親站在一邊。  

  她瞪母親—眼,煩燥的。  

  「我的事你別管。」  

  「我是媽媽,我怎能不管你的事?」母親說:「你剛才跟誰吵架?」  

  「公司——同事。」她吸一口氣。  

  母親是不能知道這些事的,否則會嚇死,擔心死。  

  「你們平日講話都這麼凶巴巴的?」母親問。  

  「遇上我正在發脾氣。」她搖搖頭。  

  「唉!進了這家公司,你整個人都變了,」母親歎息。「你以為我看不出?你變得緊張,煩躁,易怒,敏感,到底你們公司做什麼的?」  

  「你才敏感,」她努力使自己臉色好些。「我們公司賣機器的,大型的,會另外做什麼呢?」  

  「希望是我敏感。」母親說:「吃飯吧!」  

  「不,我馬上出去,」她搖搖頭。「今天有個同事生日,約好了去夜總會的!」  

  「哦——」母親半信半疑。  

  「我去換衣服,你去吃飯吧!」她說。  

  「那——你早點回來。」母親轉身走了。  

  「我會照顧自己。」她回房。  

  隨便換件衣服,也不打扮,靜悄悄的就摸出了門。她不想再讓母親見到嚕囌。  

  其實,她會照顧自己嗎?她不知道。  

  曾雄果然還像木頭般的站在那兒。  

  她把紙條扔給他,冷冷的說  

  「你打電話給陳先生。」  

  曾雄眼中閃過一抹奇異光芒,似乎——怨毒。  

  他在旁邊的電話亭打電話,出來時,本已醜惡的臉紅了就更加難看了。  

  「好,這是地址。」他說了。「你自己去。哼!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姮柔皺著眉頭,不看他也不理他,反正有了地址,她自己會去,以後—一怕和這人沒關連了吧?  

  等曾雄走了十分鐘,她才預備叫車,這時,有輛汽車緩緩駛到她身邊停下。  

  「陸健?」她望了一望,意外的叫。  

  「上車吧!我送你去。」他微笑。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哪兒?」她驚訝。  

  「亦天讓我來的,」他老實說:「那種地方——你一個正經女人去不方便。」  

  「那種地方?是什麼地方?」她問。  

  「紅燈區。」他簡單的。  

  紅燈區!她大吃一驚,居然會是個風化區,陳先生叫她去那兒開會?  

  或者只是開她玩笑?捉弄她?  

  陸健不再說什麼,汽車如飛船向前駛。  

  「亦天——又怎麼知道我去那兒?」她居然也能改口叫亦天的名字了。  

  「你忘了我們是做什麼的?」他笑。  

  「你們真是——情報人員?」她不能置信。  

  「怎麼不說間諜?」他不直接回答。  

  「你們是嗎?」她再說。  

  「有些類似吧?」他不置可否。「你進去後要做什麼?」  

  「他們說開會。」  

  「我會在外面等你,直到你出來。」他說。  

  「但是——他們若知道你在外面,你會有危險。」  

  「我會小心,」他不在意的笑。「我是有備而來,而且還有車,怕什麼?」  

  「如果他們知道你送我去——」  

  「他們更不敢為難你。」他笑。  

  她想一想,實在弄不懂他們。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是他們那種人的看家本領。  

  果然,陸健的汽車把他帶到一個她不能想像的地區,當街站著拉客的鶯鶯燕燕,門口把風的大漢,縮頭縮尾的男人,真是紅燈區。  

  「我——」她好畏縮。「我怎麼進去?」  

  「你這樣子,人家會看出你的不同,」他安慰她。「看情形吧!」  

  車停下來,他指指前面一幢四層高的住宅。  

  「就是那兒!」  

  她望一望,沒有鶯燕,還好!只有兩個壯漢類似把風的人站在那兒。  

  「我——自己過去?」她心怯的。  

  「我看著你進去,有什麼不對我的車會衝過來保護你,你見勢不對就立刻上車,知否?」陸健說。  

  「我記住了。」她點點頭。  

  「其實,你們是自己人開會,怕什麼呢?」他笑。  

  「第—次——我好怕。」她拍拍胸口。  

  「快去吧!」他鼓勵她。  

  她吸一口氣,推門下車,慢慢的朝那隨房子走去,很順利的就進去了,壯漢一句話也不問。  

  他們認識她嗎?  

  進了屋子,是一個大廳,果然不像紅燈屋,一個女人也沒有。  

  「請這邊。」突然有個中年人在她背後說。  

  姮柔嚇了一跳,隨中年入進入另一間屋子,然後,上樓梯到了二樓。  

  「他們都在裡面。」他指一指。  

  姮柔推門進去,長方桌前果然坐了十多個人,其中有陳先生、有白翎、有曾雄。  

  「你來了!」陳先生指著旁邊的一個空位。「坐這兒!」  

  她默默坐下,垂著頭,不敢和任何人招呼,但她覺得每個人的視線都在她身上。  

  「她——就是我提過的新同事G十九。」陳先生說。  

  G十九!原來她也有個代號的。  

  微微抬起頭,看見許多張陌生又冷漠的臉,都不特殊,都難記憶。  

  「她現在做斯亦天那一單案的線人。」陳先生又說。  

  「斯亦天——真如你所說?」有一個人提出問題。「你是不是查清楚了?」  

  「是。有人證。」陳先生微笑,很自得的。「他就是另一個新同事曾雄。」  

  曾雄站起來向大家鞠躬,他的視線掠過姮柔,她覺得似有刀劃過。  

  「他和斯亦天同鄉,一起長大。」陳先生說。  

  「我還是覺得有疑點。」又一個人說。  

  「什麼疑點,我可以解釋。」陳先生說。  

  「說不出具體的,但我心裡覺得不妥。」那人又說。  

  「是心理作用。」白翎尖聲的。「他曾傷了我們不少手足,大家應記得。」  

  「我們也傷了他們不少。」又有人說。  

  姮柔覺得奇怪,亦天到底和他們有什麼關係?或是什麼仇恨呢?  

  他們似乎分成兩派,一派是陳先生那邊,一邊是存疑派——或說反對派,亦天——到底為什麼事呢?  

  「總之我們不能放過他,」陳先生慢慢的,冷冷的說:「他對我們的威脅太大。」  

  「有嗎?我怎麼看不出。」有人說。  

  「是真的。」白翎突然指著姮柔。「G十九可以作證,她是斯亦天最接近的人!」  

  她是斯亦天最接近的人?她呆了!  

  這是——什麼話?她能證明什麼?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姮柔還是覺得迷糊。  

  那樣一個似開會又不似開會的聚會,那麼多人聚在一起就講斯亦天,正的反的糾纏不清,到大家離開也沒有什麼結論。  

  這是開什麼會呢?  

  她出來時看見陸健的汽車還在,竟然也沒有避嫌的上去——她根本沒想到避嫌。  

  只有白翎看她一眼,卻也沒出聲。  

  在屋子裡爭論兩小時的人,在門邊不到半分鐘就一哄而散了,是訓練有素?  

  姮柔現在更迷惑了,到底他們要她做什麼?  

  陸健在辦公室完全不提昨夜的事,她也只好不出聲,看亦天,也是若無其事狀。  

  所有的人都那麼沉得住氣。  

  她又想起那些人說她是亦天身邊最接近的人,這——怎麼說起的?她根本不怎麼接近他!  

  該是小美,她現在住亦天那兒。  

  吃中飯前,她收到一張小紙條,夾在公事裡面:「請到樓上一趟。」沒有稱呼,沒有簽名,字寫得狂放不羈,這是亦天寫的?她不確定。  

  直覺上,亦天的字不該是這樣,他是深沉,嚴肅的,但那字狂放不羈,這豈不矛盾?  

  但外表的亦天真和他內心一樣?  

  午飯之後,她靜悄悄的上了樓。  

  開門的是亦天,他似乎在等她,房於裡沒有別人,小美,阿嬸都在樓下。  

  他們都沒有說話,有默契似的對坐著。  

  其實姮柔心中很彆扭,越來越覺得單獨面對著亦天是件極不自然的事。  

  「我要你來—一我想知道昨夜你們的情形。」他凝望著她,非常真誠。「你若認為可以講的,你就講,否則我不會勉強你。」  

  「昨夜根本沒有事,」她說。很輕鬆的。「只不過說起你,有些人和陳先生的意見不一致。」  

  「請詳細的告訴我。」他的身體因專心而前傾。  

  「有人提出你是否如陳先生所說的一樣,」她說:「看來他們對陳先生的一切存疑。但陳先生極肯定,他還提出人證——曾雄。」  

  「曾雄?」他冷冷一哼。  

  那樣一個人,彷彿全不在他眼睛裡。  

  她喜歡他這種態度。  

  「但是我並不知道你和他們之間有什麼事,他們都沒有提!」她又說。  

  他沉思著,好長一段日子沒說話。  

  「後來爭論沒有結果,就散會了!」她說  

  「聽陸健說,曾雄對你——不怎麼友好。」他說。  

  友好?怎麼可能?  

  「我不當他是人。」她立刻厭惡的。  

  「但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說。  

  「與我有什麼關係?以後我又不會再見他!」她笑。  

  「哦——陳先生答應調走他?」他好意外。  

  「大概是吧!我告訴他,如不調走他,我就抗命,難道他能殺我?」她不在意的。  

  「你真這麼對陳先生說?」  

  「當然!我有自己主張,我軟硬都不吃!」她傲然說。  

  他歪著頭,似乎在研究她這句話。  

  「我倒不覺得你像這種女人。」他說。  

  「那麼我該像什麼?」她反問。  

  「你該吃軟不吃硬!」他淡淡的笑。  

  「完全錯了,」她說得極肯定。「我的主觀強,原則性強,我討厭軟言相求,我自有主張。」  

  「倒是——難得。」他點點頭。  

  「並不想讓你讚美我,事實我如此,」她笑。「媽媽說我會吃虧,我不介意。」  

  「什麼理由令你不介意?」他反問。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為自己而活,」她揚一揚頭。「別人對我不那麼重要!」  

  「很像你本人!」他說。  

  她意外。他能瞭解她?  

  「我自己——也是這麼一個人!」他又說。像是在解釋什麼似的。  

  「雖然這樣,可是——我覺得我和你並不相似!」她說。  

  他眼光閃了閃,彷彿鼓勵她再說下去。  

  「你有很多往事,很多歷史,我卻什麼都沒有!」她說:「那就是說你複雜,我簡單。」他微微皺眉,似不同意。  

  「真實——我也很簡單。」半天之後,他才說。  

  「只說你的身份已不簡單。」她搖頭。  

  「那是社會上的人加上去的色彩,」他說:「我這人——其實只是一抹黑,濃黑。」  

  「濃黑怎能讓人家看見裡面有什麼呢?」她笑起來。  

  「裡面有什麼是自己的事。」他說。  

  她呆怔一下,這是道理啊!  

  「但黑——豈不低調,太悲觀了?」  

  「錯了,黑——該比紅色更強烈,更深刻,」他不同意。「黑是總和。」  

  「代表你其實內心充滿了各種顏色?因為太多,只是成了濃黑?」她問。  

  他不置可否,只望著她。  

  她被望得退縮,有怯意,連忙改變話題。  

  「小美要在這兒住多久?」她問。  

  「不會太久,我在為他們找宿舍,」他淡淡的說:「—幢獨立的房子,能容納下他們所有人,連他們家人。」  

  「所有職員?」她很驚訝。  

  「是。」他點頭。  

  很想問「也包括我」?但這問題無聊,所有人當然包括了她,她不必多此一舉。  

  「那——目標豈不變得更大?」她只這麼說。  

  「我有分寸。」他搖搖頭。  

  「他們知道這件事?也同意?」她問。  

  「我的意願也是他們的意願。」他極肯定。「我們很明白團結的力量。」  

  「你呢?也和他們住一起?」她再問。  

  他想了一陣,慢慢搖頭。  

  「我孤獨慣了,我也能保護自己,」他淡淡的笑。「這兒很適合我住。」  

  她心中有些高興,卻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我——我們也習慣了你的孤獨。」她說。  

  他望著她,久久沒有說話。  

  他可在研究她說「我」又變成了「我們」?  

  「我的意思是——你形象如此。」她紅了臉,  

  「形象?」他又笑。「我不懂這是什麼,我只是我!」  

  「那字條上的字——可是你寫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會問。  

  「是。」他眼中跳動著問號。  

  「字是真你?或外表的形象?」她再問。  

  他考慮了一下,才慢慢說:  

  「我說過,我沒有什麼形象。」  

  他回答了她這問題,是不是?  

  這代表他——她第一次探到一點兒他的內心。  

  「很——意外。」她說。  

  「人的眼睛未必可靠,我相信感覺。」他說。  

  她心中一陣急促的跳動,相信感覺?  

  「我也是——」她衝口而出的話再也收不回去。  

  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指指棋盤。  

  「可有興趣?」  

  她考慮一下,她很想,卻又有點自己也說不出來的矛盾,和他下圍棋,對是不對?  

  矛盾還沒過去,他立刻又說:  

  「你有事,是嗎?」  

  他——也在矛盾嗎?  

  「現在下一盤,可趕得及上班?」她問。  

  他眼中隱有笑意,因為她答應了?  

  他拿出棋子,分一盒給她,兩人很快的就開始了。  

  屋子裡靜得很,只聞互相的呼吸聲。她偶一抬頭,看見他凝定在她臉上的視線,大吃一驚,連忙避開。  

  過了一陣,輪到他走棋,她抬頭望他,他那深思的模樣極深刻,極動人,生活的痕跡化做淺淺的皺紋,在他深古銅色的臉上,平添了許多風霜,似乎,每一條紋之中都有個故事,有段生活,他——  

  突然間,他放下棋子抬起頭,遇見她凝定的視線。她要躲也來不及,要避卻也避不開,有一種極——權溫馨的默契在他們之間形成,一種全新的,極令人愉快的感覺在他們心中擴大——  

  大門突響,小美聞了進來。  

  「你們——」她被他們互相凝視的神情吸引了。可是這兩字一出,他們立刻都轉向了她。  

  「你上來了。」亦天仍能表現沉穩,雖然顯得勉強。  

  姮柔——卻已滿面通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胸臆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溫馨甜美?  

  「哦!」小美立刻笑起來。「你們原來在這兒下圍棋。」  

  「不,我們——」  

  「我請她上來問清楚一點事。」亦天臉色是很認真的。  

  彷彿剛才的一刻溫馨甜蜜不是真的!  

  「我只是上來吃一片胃藥,」小美逕自進臥室。「我會馬上下去。」  

  「我跟你一起走。」姮柔立刻站起來,她不能再留在這兒了,雖然——心中有絲依戀。  

  「下完棋再走。」小美在房子裡叫。  

  「不了,也快上班了。」姮柔搖頭。  

  不知道為什麼,她硬是不敢回頭再望亦天,她覺得有些一—心慌意亂,心「怦怦」的跳得厲害。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情形。  

  亦天在背後也沒出聲,他心中有什麼感覺呢?會不會像她——誰知道呢?  

  他說過自己是個孤獨的人。  

  小美從房裡出來,神色有些特別,那笑容——也似乎有些曖昧。  

  「這樣吧!我等你,你下完這盤棋再走!」她說。  

  「不——」  

  「我也下樓,我有事要出去。」亦天卻領先走了出去,不看姮柔,也不看小美。  

  小美望望姮柔,姮柔望望小美。  

  「真不好意思,我打斷了你們的棋。」小美說。  

  「隨便玩玩,」姮柔有點恍惚。「你知道,昨夜——我們曾開會?」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解釋。  

  「哦!亦天是為這件事!」小美彷彿釋然。  

  「除了這事,我們還能講什麼?」姮柔笑。  

  「下棋!至少還可以下棋。」小美大笑。  

  曾雄沒有再來麻煩姮柔,這是好消息。  

  姮柔覺得心理負擔輕了,而且——這個星期來,她心中常會湧起一陣莫名的喜悅,也說不出什麼原因的,總之——心情一下子就好起來。  

  「媽媽,有沒興趣跟我逛街?」她問。  

  「街上都是人擠人,有什麼好逛的?」母親說。  

  「上了半年班,想買樣禮物給你!」她笑。「隨你喜歡,隨你挑。」  

  「有這麼好的事?」母親笑了。  

  「或者還可以看場電影。」她說。  

  「情緒一下子又變得這麼好?前幾天啊!我以為你會吃人。」母親打趣。  

  「是會殺人,」她笑。「人怎麼吃得下去呢?太可怕,也太難吃了」  

  「人到絕境時,吃人也不是沒發生過,」母親搖頭。「我們現處太平盛世。」  

  「怎麼這樣說呢?」突然之間,她想起了亦天。  

  亦天好像永遠在戰鬥中,是不是?  

  「我想太平盛世和亂世並非實質,而是各人的心理狀態。」她說。  

  「我不懂你說什麼。」母親笑。「什麼時候走?」  

  「隨時出發!」她眨眨眼。  

  「你這孩子——」母親轉身走幾步。「你那老闆叫什麼?他怎麼沒再來?」  

  姮柔呆怔一下。  

  「他為什麼要來?」她反問。  

  「你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她心中有奇異的感受。是嗎?朋友。「不,他只是老闆。」  

  「上次他不是來過一次,長得挺好的,」母親不信。  

  「除了深沉一點外,他很正派。」  

  「媽,你說到哪兒去了?」  

  天下所有的母親都一樣。  

  「這一陣子你常出去,不是和他?」  

  「怎麼會呢?媽媽,」她又好氣又好笑。「我是和同事一起,你要幾時才明白?」  

  「他不算同事嗎?」  

  「他是老闆。」姮柔正色說。  

  但提起亦天,無論如何,她——是樂意的。  

  街上果然人山人海,假日都是這樣的。  

  陪母親逛了半天,仍買不到一樣合怠的禮物,她們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老了,走一陣就累,真不中用。」  

  「吃一點東西會好,」姮柔笑。「或者——我現在就去買票看電影?」  

  「算了,算了,我寧願回家看電視,」母親搖頭。「新電影不知道想表達什麼,不看也罷。」  

  「媽媽也犯起老人病來了?」她笑。  

  「什麼叫老人病?」  

  「就是整天躲在家裡,拒絕接受外面的新事物,不運動,不走路,又嚕囌,漸漸的就更退化了。」她笑。  

  「老人是漸漸退化的。」  

  「五十幾歲,怎算太老呢?」她叫「現在的人都活到八九十,你還算中年呢!」  

  「中年?」母親笑。「還午輕力壯呢!」  

  咖啡店的窗外有個人慢慢走過來,他不是亦天?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鬧區?  

  他穿著牛仔褲淺灰色鑲麋皮毛衣,濃髮濃眉,一臉孔的正氣——他怎麼會在這兒?  

  他逕自走著,並沒有發現玻璃裡面的母女倆。  

  「嗨——」母親敲敲玻璃。「嗨——」  

  亦天隔著玻璃被叫住,很意外地望著她們,深濃的眼中慚漸沁出了一絲溫暖。  

  他點點頭,猶豫一下,從門外走進來。  

  一霎那間,姮柔心中亂成一片,是意外、喜悅又加上難為情。  

  母親為什麼叫住他呢?  

  「伯母。」他望著對坐的母女,在姮柔身邊坐下。  

  姮柔立刻緊張起來。  

  為什麼緊張?為什麼?她不知道!  

  「他是斯亦天,是老闆。」她刻板的介紹。  

  「我認得你,見過一次,在我們家,」母親笑得好開心。「逛街?」  

  「哎——不。」亦天怎麼和逛銜扯在一起呢?他是處亂世,永遠戰鬥的人。「不。」  

  「哦!約了朋友?」母親從來不這麼多事的,怎麼今天變了?  

  「不,」亦天看姮柔一眼,有點為難。「我—一隻是出來走走。」  

  「和我們一樣,只是閒逛,」母親自作主張。「我正累得要死,想早點回去,不如你陪姮柔?」  

  「媽——」姮柔臉色大紅。  

  「好。」誰知亦天答應得那麼爽快。  

  「那麼——我先走啦!」母親笑得好開心。「我自己出去叫車。姮柔說我有老人病。」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皮包就逃出去。  

  母親這招算什麼?簡直令姮柔尷尬得半死,無地自容,她——怎麼可以——  

  「對不起,我陪媽媽回去,」她立刻站起來想追出去。「媽媽——開玩笑。」  

  「請——等一等,」亦天叫住她,很——嚴肅。「我正想找人幫忙。」  

  她又呆了一下,才慢慢坐下。  

  她仍坐在他旁邊。  

  「有事?」她強自鎮定。  

  「是。但我找不到陸健他們,他和小美去了另一處,而志堅——身體沒完全復原。」他說。  

  看樣子是認真的。  

  她的尷尬退了,是公事!  

  「我能幫得上忙嗎?」她小聲問。  

  「可以,你只要跟在旁邊,我——找尋一個人,」他望著前方。「我一個人會惹人懷疑,你在——好得多。」  

  「好。」她欣然同意。  

  有事做總比閒著無聊好。  

  「那麼——我們走。」他扔了錢在桌上,逕自往外走。  

  對日常生活,他是粗枝大葉的。他怎知給的那些錢太多或太少呢?  

  姮柔只得跟出去,好在咖啡店的人沒追出來。  

  他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她要很費力才跟得上。但—一也總算跟上了。  

  穿過鬧區,他慢下來,好像散步一樣。  

  「現在—一不必趕了?」她問。  

  「我沒有找到他,」他淡淡的說:「我只知道他在鬧區的人群中。」  

  「可是你剛才走那麼快,怎麼看得見呢?」  

  「我看見了每一個人。」他說。  

  她吸一口氣,真有這種能力?  

  「那麼—一現在呢?」她很小心的問。  

  「再走回頭一次。」他想了一想。「然後——你可願去兒童樂園?」  

  她皺眉。她更喜歡去他家下棋。  

  她非常喜歡他家裡那種味道,甚至那柄古劍的殺氣,真的,她喜歡。  

  「或是——下盤棋?」原來他的話並沒有說完。  

  「你說呢?」她忽然輕鬆下來,竟反問他。  

  他望她一眼,他一定看得見她臉上的喜悅,她眸中的企盼,他一定看得見。但——  

  「我問你,該你回答。」他卻這麼說。  

  他可是在為難她?  

  有時,女孩子也絕對勇敢,她咬著唇微笑。  

  「下棋?」她半帶問的說。  

  他似乎一下子也輕鬆了。  

  「你今天贏不了我。」他說:「走吧!」  

  他又以來時的快步子往回走,她仍是吃力的跟著——仍是跟得上。  

  在剛才她和母親吃點心的咖啡店門外,他突然攔車,讓她坐上去。  

  「從這裡開始,也從這裡結束。」他說。  

  她楞楞的望著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亦天的客廳十分寂靜,兩人下棋,卻不聞—絲聲音,甚至呼吸——都各自小心翼翼。  

  呼吸也小心翼翼?他也緊張?  

  起先姮柔還心獨意馬的不知在想什麼,對著亦天,她就是沒法子集中精神。  

  漸漸的,她溶入了棋局,下圍棋由不得她分神,除非不投入,不想贏。  

  越來越發現,亦天的圍棋造詣是比她高,不服輸只是口頭上硬撐——這若真是她想接近他的借口,雖然她一直沒有用。  

  落子越來越慢了,他們己在短兵相接的階段,相信不出三子她就會宣佈輸了。  

  他再落一子,她跟了一子,立刻,忍不住「啊」了—聲,不必再走棋,她已看出輸了。  

  輪到他,他拿住一子考慮半晌,把棋子扔開。  

  「我們再來。」他和亂了棋子。  

  明明是他贏的局面,為什麼不落那決定性的一子?  

  「剛才你贏了,」她問。「為什麼要弄亂棋盤?為什麼不走那一子?」  

  他微微牽扯一下嘴角——亦天式的微笑。  

  「知道贏了就行了。」他淡淡的。  

  「為什麼不落那子?看見實實在在的贏?看見對方被殺得片甲不留?」她再問。  

  「有的事不必眼看,心中知道也就行了。」他說。  

  「我不明白。」她搖頭。「留下這最後——步——我覺得意猶未盡,我喜歡把事情做得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之後就不再有任何餘地了,」他說得很特別。「我不喜歡這樣。」  

  「你的意思是凡事不必做得太絕?」她盯著他。  

  他是這樣的人嗎?她想起他手下的人說他仁慈,高貴,是這樣的嗎?  

  「隨便怎樣說,這並不很重要。」他搖搖頭。  

  她想一想,忽然說:  

  「你凡事如此?或只是下棋?」  

  「那——要看是什麼事,」他說:「譬如敵人,我不能以為他或知道他真正輸了就行,因為稍一疏忽,他們捲土重來,倒下去的就會是我。」  

  「那麼——只是下棋了?」  

  「也——不一定。」他眼中有很奇特的光芒。  

  「那——」她想問,心中忽然莫名的不安起來。「還有什麼呢?我的意思是——」  

  「沒有什麼了,」他避開她視線。「這只是一件小事,下棋是消遣。」  

  「但你剛才的話顯得矛盾。」她說。  

  「也許,人生原是個大矛盾。」他搖搖頭。「我們做的每一件事仔細想一想,都有其矛盾處。」  

  「對一些事——我不能知道就算,我要實實在在的,」她有點感慨,就這麼自然的說了出來。「不因為我是會計,也不因為我是女人。」  

  他眉心漸漸聚攏,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你不相信?」她望著他。  

  她很少這麼直視他。  

  「我——相信。」他點點頭。「大部分的人都這樣,實實在在,很靠得住,這叫現實。」  

  「為什麼不說一步一個腳印?」她不以為然。  

  「一步一個腳印?錯的呢?」  

  「對的,錯的都在那兒,抹不掉的。」她說。  

  他想了半天——這也不是什麼值得思索的問題。他為什麼想那麼久?  

  「抹不掉的,」他歎一口氣。「是!抹不掉的。」  

  他又想起了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  

  「是不是——一段難忘的往事?」她小心試探。  

  「往事?」他說:「你以為是什麼?」  

  「一個——令你難忘的女孩?」  

  他呆怔半響,仰天大笑起來,彷彿聽見天下最荒謬的事情。  

  「每一個人的生命組合不同,適合大多數人的,並不定適合我,」他說:「我生命中沒有女人。」  

  她萬分難堪,她怎麼說出這麼蠢的一句話?他說過,甚至對母親都沒有印象。  

  「很抱歉。」她紅著臉,半垂著頭,那種窘迫混和著變成一絲特殊的女性嫵媚。「我說錯了。」  

  他的笑聲突止,濃黑的眸子漸漸變淡,沁出一絲溫柔一一那個永遠戰鬥,永遠如鋼般男人的溫柔。  

  他望著她,定定的,安靜的望著。  

  「無需抱歉,也沒有錯,」他的聲音也變低了。「你不知道我,這不是錯,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一樣。」  

  「但是——你看來瞭解我。」她說。她覺得若不說這何話會很一—遺憾似的。  

  「一般的瞭解,或許工作上,」他說:「我從不向任何人的內心作更深的刺探。」  

  是嗎?是這樣嗎?為什麼她的感覺上,他總能那樣適當的觸到她的感情上?  

  啊——感情,她是想到感情嗎?這一—這——這——怎麼回事?又怎麼可能?  

  「我——我—一」她訥訥不能成言。  

  心頭千頭萬緒,亂得不可收拾,她怎麼想到感情呢?二十九歲來,這是第一次!  

  感情!對她來說那樣嚴重的兩個字,竟在亦天面前,竟對他—一上帝,是對他嗎?  

  不止心亂,她的手心冒汗,背脊冒汗,額頭冒汗,鼻尖冒汗。她不知道,怎麼這兩個字突然之間就冒了上來,她的心中毫無防備,她——被自己嚇壞了。  

  「你怎麼了?」他問。  

  他是關心,真的!從他眼中看得出。  

  「沒——沒有,我沒有事,」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眼前這個男人——這個非友非敵,似友似敵,又是老闆的男人,竟讓她想到感情兩個字,她——「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或者—一我替你泡杯茶。」他站起來,離開她的視線。  

  他——看透了她的心?知道她所思所想所掙扎所矛盾?他不是說不對任何人的心作更深的刺探?  

  她深深,深深吸口氣,依然不能令自己平靜。  

  怎麼突然冒出這兩個炸得死人的字呢?那麼自然,那麼理所當然似的,感情——  

  啊!姮柔,姮柔,你是瘋了。  

  亦天用小托盤送來一杯茶,清香的綠茶——啊!他送來的是一杯子的碧綠。  

  「你看來根特別。」他又坐下來,在她對面。「今天。」  

  「今天見面已經夠特別了。」她強自鎮定。「媽媽又——發神經似的。」  

  他不語,只彷彿微笑的望著她。  

  突然間她明白了。  

  她剛才在路上並非真要在人群中找尋一個人,並非真有工作,他只是怕她窘迫,怕她難為情——母親是那樣的留下她。  

  他——是這樣嗎?  

  她目瞪口呆的凝定視線,好半天,他竟真的笑起來。  

  「今天你真的很特別。」他再說。  

  「我想——我是個大糊塗蟲!」她忍不住笑起來。「謝謝你剛才替我解圍。」  

  「解什麼圍?」他反問。  

  「你並沒有工作,也不要找人,你那麼做只怕我難為情。」她照實說了。  

  「你真這麼想?」他笑。  

  「難道不是?你穿牛仔褲,一付輕鬆自在的樣子,」她搖頭自嘲。「你——只是幫我。」  

  「其實——我是找人。」他也自嘲。「只不過不知道想找什麼人,所以我在人多的地方。」  

  「我不明白。」  

  「孤獨慣了的人,偶爾也會寂寞,」他在說真話吧!說真話的眼睛是那般動人。「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阿嬸也外出,我只好走出去——我想找人陪——其實這個人不存在的,找人——也不真實,只是種感覺。」  

  「你重感覺?」她抓住了什麼似的。  

  「是——對我很重要。」他認真的。  

  「你遇見了我——。」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是一—很謝謝你的陪伴。」他頗言不由衷,她聽得出來,真的。  

  「陪伴不是感覺。」她立刻說。  

  他呆怔半晌,終於說:  

  「你在這兒,感覺——很好。」  

  一霎那間,她胸臆中充塞得滿滿的,是一種暖洋洋的,是一種能令人平靜,快樂的東西。她在這兒,感覺很好!怎樣的一句話?  

  姮柔突然間有落淚的衝動,但她忍住了。  

  她怎能在此時此地,怎能面對著他流淚?  

  她只能低著頭,自己享受心中亂七八糟的感覺。  

  誰說不是?她心中的感覺也極好,極好!  

  沉默包圍著他們,好久,好久,彷彿時間、空間一切都凝固了。  

  再抬起頭,他們都恢復平靜——也許他不曾「不平靜」過,但他那句話——  

  那句話——「你在美國讀書的弟弟好嗎?」他這樣問。  

  「很好,他已有獎學金!」她立刻答。  

  「一定很有前途的!」他說。  

  「我想也是。我很高興他能這樣。」她說。  

  「是,是!」他說。  

  但是,怎麼又突然變成這麼空泛的話呢?為什麼?  

  快下班的時候,一個陌生男人匆匆走進公司,也不經通報,逕自闖進辦天辦公室。  

  許志堅和陸健都站了起來,一臉孔的戒備一一就算其它同事臉色也都緊張,姮柔真的相信此地所有的人都是亦天的手下。  

  她突然記起,他們之中原有一個是陳先生的線人,常把她的行蹤報告給陳,但在今天這種情形下,她可看不出來誰是線人。  

  每個人都像忠心耿耿的。  

  亦天接待了那陌生人,志堅和陸健才慢慢坐下,但辦公室裡還是很緊張。  

  那陌生人是誰?  

  第一眼看來陌生,可是再看——姮柔又覺得有點臉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他。  

  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貝過這人,也許馬路上偶爾相遇—一不,不是這樣,她一定見過他——  

  突然間心頭靈光一閃,是,她見過他,是在那夜陳先生所謂開會的時候,在那幢四層高的房子裡,是!她就是在那兒見過他!  

  但—一他該是敵人,不是嗎?他怎麼來了?  

  那人和亦天起碼講了一小時以上,但兩個人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猜不透談話內容。  

  然後,他逕自走出來,就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亦天仍然在他辦公室裡不出來,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健很想進去,他似乎在猶豫著,但亦天沒叫他——  

  亦天終於走了出來。  

  「咦?下班了那麼久,你們怎麼都不走?」他問。  

  「我們—一就走,」陸健站起來。「我以為你會有事要我們辦。」  

  「沒有事,一切很好。」亦天揮一揮手。  

  姮柔滿肚狐疑,卻更是不敢開口,人家陸健都不出聲,她算什麼!  

  低著頭收拾桌子,卻聽見亦天聲音。  

  「有一點事想請教,請留步。」他說。  

  她抬起頭,才知道是對她說。  

  他不是叫過她「姮柔」嗎?怎麼今天沒有了稱呼?  

  因為人多?她不知道。  

  「是。」她只能點頭稱是。  

  其它的人都匆匆離開,一下子就只剩下他們的。  

  她一直在想,剛才他的語氣怎麼那樣生疏,那樣客氣?  

  他們——不是一直談得很好嗎?  

  她以為——至少也該是朋友了!(當然,得除了陳先生那邊的關係!)  

  「對不起,必須留下你,」他凝視著她。「你見過剛才那個人,是嗎?」  

  「是。那夜開會,他也在。」她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肯定的,他是陳先生的人。」  

  「你說過,那天晚上有些人對陳先生的話有些不以為然,也包括他?」亦天認真的。  

  她想一下,這話可不敢隨便答。  

  「我記不得,」她坦然說:「那夜我很緊張,很擔心,我沒有注意那麼多。」  

  「請仔細想想,」他再問。  

  她真的仔細的在想,但還是不能肯定。  

  「提出反對陳先生說話的那人我記得,但他——我只是見過。」她說。  

  他慢慢皺起眉頭,很困惑的。  

  「好抱歉,我幫不了你。」她說。  

  「你本不應幫我的。」他搖搖頭。「只是——這人來得突然,我猜不透。」  

  「他——為什麼來?」她忍不住問。立刻又知錯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  

  他竟淡淡的笑起來,很難得的笑容。  

  「正邪、改我實在很難分,對不起?」他說:「我從不曾當你是敵人。」  

  「我——」她很想也說同樣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只是脹紅了臉。  

  「你會不相信,那人—一是想幫我。」他說。  

  「幫你?或是試探你?」她叫。「我不相信,他們那些人——你別上他當。」  

  「事情並不複雜,」他不在意的說:「複雜的是外表,人為的一切。」  

  「我不明白。」  

  「當然,現在你不會明白。將來若有機會——你一定會說,啊,原來如此。」他說。  

  「原來如此?就這麼簡單。」她意外。  

  「是。所有的事原本都簡單,」他頗為感歎。「是複雜的人心弄複雜了它。」  

  「現在——你預備怎樣?」她問。  

  「我不預備怎樣!」他淡淡的。「只不過來了一個人——你可知道,以前我和他是朋友!」  

  「哦——怎麼有這樣的事?」她更糊塗了。「你們明明是敵對的雙方,還曾經有人受傷。」  

  「那只是意外。」  

  「陳先生不是想——消滅你?」她睜大眼睛。  

  「消滅?」他被這兩個字惹笑了,「我們的事把無辜的你扯進去是很抱歉的,但是——」  

  「但是什麼?」她追問。  

  「你信不信『緣』?」他問。  

  「緣份?」  

  「不一定是緣份,但『緣』字很奇妙,」他說:「應該聚在一起的人,總會碰面、認識,那怕是全無相干,隔離東西的,但緣—一不一定是份。」  

  她還是點頭。這沒什麼值得辯論的,雖然她有一點兒不同意。  

  有緣已經是很可貴的了!  

  「不論是敵是友,全是緣。」他又說。  

  「『緣』是個好字,我很難想到敵人也是緣。」她笑。  

  「事實上是如此。」他看一看表。「不耽誤你了,你可以回家。」  

  「再見。」她拿起皮包往外走,忽然間有絲依戀——他可以留下她一起晚餐,或下一盤棋,這不是很好?  

  他沒出聲,她只好走出公司大門。  

  她的依戀—一其實很沒道理,她明知不該如此,無論他怎樣吸引了她——她承認是吸引了她。他總是個身份不明,敵友難分的人!  

  站在門外,她還想了一下——和他相處的時間實在很舒服,他一舉一動都牽引著她的神經。  

  但他—一太冷了一點。  

  他說過,他的生命中不會有女人,他大概是沒有感情的人——咦!看她,想到哪兒去了?怎能如此胡思亂想!這不簡直太笑活了嗎?  

  「姮柔。」陸健和小美站在路口。  

  「啊—一你們還沒有走?」她十分意外。  

  「—路走—路笑,你到底在想什麼?」小美捉住她的手。「亦天跟你講了什麼?」  

  「他——」姮柔定一定神。「他問我認不認得那個人。」  

  「是誰?你認得的,是嗎?」小美急問。  

  「是陳先生那邊的人,你們也猜得到,」她說:「人家公開來,想來也沒什麼。」  

  「就怕有詭計。」小美說。  

  「你們的事我越來越不明白,」姮柔說:「嚴重時有死傷,有時又像玩泥沙,真的,假的,敵人,朋友也都分不清,越弄越糊塗。」  

  「我們——」陸健似有難言之隱。「我不便說什麼,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看,曾雄出現時多緊張,亦天一刻不等的要小美搬到他家。現在呢?好像根本沒有曾雄這個人似的,他也沒有出現過一樣。」她笑。  

  「那你就錯了!」陸健正色說:「曾雄一直在四周。」  

  「四周?誰的四周?」姮柔反問。  

  「你。」小美也是嚴肅的。  

  「我?」她大吃一驚。「我沒看見,怎麼會?陳先生答應調走他!」  

  「你太天真了。」陸健欲言又止。「不過——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是—一自己小心些!」  

  「你在嚇我嗎?」姮柔說。  

  「我們沒理由這麼做,」小美握住她的手。「不過,你放心,我們會保護你的。」  

  「你們會——保護我?」她敏感的問。  

  「哎——」陸健有點尷尬。「是,亦天要我們這麼做的,因為你身處夾縫中。」  

  姮柔突然想起,常常在她需要時,往往幫助隨處出現,譬如陸健用車送她去開會,譬如——亦天早就安排有人保護她——他是沒感情?只是仔細過人?  

  「是不是曾雄會對我不利?」她有點害怕了。  

  曾雄,根本是個豺狼。  

  「不知道,但小心總是好的,」陸健說:「我們也保護小美,雖然她有時比我還凶。」  

  「這樣的事——到底要糾纏到幾時呢?」姮柔忍不住問。「總不能一輩子吧?」  

  「誰知道,」小美笑了。「一輩子就一輩子,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姮柔不能置信的望著那才二十二歲的女孩,小小年紀,她已經把自己「豁」出去了,置生死於身外。  

  「但願有一天我能明白,到底你們是些什麼人,你們之間糾纏了什麼事。」姮柔歎口氣。「否則我死不限目。」  

  「這麼嚴重。」小美笑。「你知道嗎?其實你的闖入,對我們是個好大的意外。」  

  「哦—一」她沉默的聽著。  

  「我們沒有預計有你這麼一個人,你來了,鬼使神差似的。而且——你又是個——是個這麼好的人,」小美困難的考慮措詞。「我們想,對亦天有幫助的!」  

  「對亦天有幫助?」她不朗白。是指她嗎?  

  「是——或者說對整件事,」小美笑得特別。「只是想不到的是,你太有性格,有的事幾乎弄糟。」  

  「有嗎?我怎麼不知道?」她說。  

  「你自然不知道。」小美笑。「不過,漸漸的,我們現在已當你是自己人!」  

  「但是我不是自己人。」她說。  

  「隨便怎麼說——」小美停了停,看陸健一眼。「他們來了。」  

  「是。小心。」他們轉身就走。  

  「喂—一等我一起。」姮柔意外。他們行動有異。  

  「你趕快回亦天家,曾雄帶了一個人來這兒,」陸健迅速說:「他就快到了。你回亦天那兒。」  

  「你們怎麼知道?」她不能置信。  

  小美推著她走回去。再轉身,己不見了小美和陸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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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心靈相通

  坐在亦天的客廳裡,又是緊張,又是心慌,又有莫名其妙的喜悅。  

  離開了不過十分鐘又回來,這是她完全想像不到的,亦天替她開門時也意外。  

  她說明了陸健要她回來的事,她就被安排坐在那兒,而亦天,他在窗前望了一陣,就退回臥室。  

  或者那並不是他的臥室,那只是一間房間。他在裡面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姮柔坐著無聊,又不知道自己要在這兒多久,就拿出棋子自己擺棋譜,漸漸的也就渾然忘掉四周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抬起頭,看見亦天坐在她對面,很專注的望著棋子。  

  「啊——對不起,」她有點窘迫。「曾雄他們是否走了?我能回家了嗎?」  

  他沉默的搖搖頭,再搖搖頭。  

  「對不好。把你困在這兒。」他說。  

  看看窗外,天已全黑,她不禁有點擔心。  

  「我——打個電話回家。」她說。  

  他沒出聲,任她打電話,任她慢慢走回來。  

  「小美他們呢?」她問。  

  「他們辦點事,也許很快回來,」他看見表。「阿嬸就預備好晚餐了。」  

  「其實——若曾雄日日在我四周,我出去也沒什麼關係,」她想一想。「陸健他們為什麼緊張得要我上樓?」  

  「他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亦天說:「和曾雄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  

  「那也並不代表什麼,」她還是懷疑。「我根本沒見到他們。」  

  他沉思一陣,慢慢的,認真的說:  

  「如果你要回去,我送你。」  

  「不——我的意思是——」她臉紅了。其實她那麼講並不是想回家,只是——沒有話說,心中也的確懷疑。「我也相信陸健他們要我上樓有理由。」  

  「和曾雄一起那人,就是上次傷許志堅的。」他說。  

  「啊——為什麼不報警?」她叫。  

  他望著她好久,還是搖頭。  

  她也自覺過分天真,他們的事大概警察也管不了吧?  

  「對不起,我又說錯了。」她說。  

  「我們不明白他們的目的,所以——任何人也不能冒險。包括你。」他說。  

  「如果他們——」她想說「一夜不走呢」?話到嘴邊忍住了,因為她知道答案。  

  亦天不會放她去冒險,除非他送。但他送——那個傷許志堅的人會不會傷他?  

  「就由得他們在外面了?」她轉了話題。  

  「不會。」他極有自信。  

  「小美他們回得來嗎?」她擔心的。  

  「一定回得來。」  

  她又想起另一條出路的事。有另一條出路,會不會有第二條?第三條?  

  她閉口不敢再問。  

  「你母親——知道這些事嗎?」  

  「不,她完全不知道,」她立刻說。想起母親,又想起那天在咖啡店的事,臉就紅了。「她甚至不知道我工作的事,我不跟她講。」  

  「她是個好母親。」他說。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插口。  

  他對自己母親都沒有印象的。  

  「其實,有母親大概是件很好的事,」他又說:「你們在一起有說有笑,商商量量,很好。」  

  「不一定母親才可以有說有笑,商商量量。」  

  「情形是不同的。」他搖搖頭。「我沒有資格講這些,我對女性一無所知。」  

  「以前—一你甚至沒有共事者?」她忍不住問。  

  「小美!除了她小,我當她男孩子。」他搖搖頭。「你——可以說是第一個。」  

  她心中一震,她是第一個。  

  「那個時候——你也可以不用我。」她說。她的意思是當初可以不請她。  

  「是——」他猶豫了一下。「但我知道你是陳先生公司來的,我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你老早知道——」她叫。  

  「我們這些人比較敏感。」他說。  

  「當初常常替你擔心。」她笑起來。  

  「我知道開始時你對公司,對——大家印象不好。」他說:「尤其是我。」  

  「也許是不習慣。」  

  「你也許不知道,除了小美,他們——每個人都唸書不太多,沒有人有大學文憑。」他說。  

  「大學文憑並不那麼重要。」她說。  

  「社會上的人並不這麼認為,」他搖搖頭。「他們是文憑論英雄,實力反而其次。」  

  「你——你呢?」她忍不住問。  

  他望著她——他很喜歡用這種眼光,這種神色望她。  

  「既然不重要,為什麼要問?」  

  「我——」她的臉一定又紅了。「我問的原因——你實在太令人好奇。」  

  「我記得你說過自己不是好奇的人。」  

  「我是說過——」她搖搖頭。「若不是好奇,我能說——關心嗎?」  

  關心?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兩個人都呆一下,她關心他?是嗎?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說:  

  「我不是在本地受教育。」停一停。「二十二歲時才回來,我一直跟著父親。」  

  「那與——兒童樂園有什麼關係?」  

  「十一歲以前,我總在兒童樂園,」這一次,他講得很爽快。「我記憶深刻。」  

  「那時父親——也不在本地工作?」她問。  

  「他一輩子都漂流不定,」他眼中有抹特別神色,「直到他去世。」  

  「感覺上,你很喜歡安定。」  

  「誰不喜歡安定?」他反問。  

  他的瞳孔漸漸縮小,看不見限中是否有憧憬。  

  「安定是可以追求的。」她說。  

  「追求——也要有條件。」  

  「不是條件,而是權力。」她說:「每個人都有權,不論他或她是做什麼的!」  

  「你不懂,不是人人有權。」他說。  

  「錯了。人人有權,除非那人自動放棄。」她說。  

  他考慮一下,思索半晌。  

  「或者吧!有人自動放棄。」他說。  

  她皺眉。他的意思是——他自動放棄?  

  「你看來是個勇往直前的人。」她試探。  

  「當背後有把利劍時,不勇往直前還能怎樣?」  

  「利劍?」  

  「只是個比喻。」他說。  

  「也許我太多事,但——擺在眼前那麼多神密,古怪的事,有時候會忍不住。」她說。  

  「我明白。」他點頭。「你已經比我想像中好得多,但兒女人—一我也許太過分偏激。」  

  「我不幫自己同性,我們是有許多缺點,」她笑。「我也有不少。」  

  「但你理智,你努力不犯錯。」他說得中肯。  

  「媽媽最不欣賞我的理智。」她突然說。  

  「哦——」他似不懂。  

  「她怕我永遠孤獨下去。」她笑。她不知道怎麼就這麼講了,而且講得如此坦率。「理智令我看很多人,很多事不順眼,我沒有朋友。」  

  他沒有出聲,眼中卻有似讚許的光芒。  

  他看來被鼓勵了。  

  「我並不在乎。」她又說:「朋友再多也沒有用,我只要求一兩個心靈相通的就夠。」  

  「我想,就算這一兩個也難求。」他說。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就在這一霎那間,他們的心靈就似乎相通了。  

  那是種很特別的感覺,但——他們都能瞭解,這就是心靈相通。  

  「是——我相信是!」她說。心中喜悅無限。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然後,無緣無故歎息。  

  「你——為什麼歎息?」平時她絕對不會問,但此時此地不同,內心裡,她已當他是朋友。  

  外表也許不是,甚至永遠不是。  

  「我覺得——很快樂。」他認真的說。  

  快樂,是種感覺。對了,就是感覺,他們之間的—切是感覺,不必用任何言語說出來的。  

  她微笑,因為他說快樂。  

  阿嬸輕悄的走了出來。  

  「小美還沒回來,要不要先開晚飯?」她問。  

  「啊—一是,」他的視線仍在姮柔臉上。「可以先開,留給他們。」  

  阿嬸又輕消的退開,她輕悄得似乎完全沒打擾過他們。  

  他們始終互相凝望著,那樣平靜,那樣安詳。那樣恆久——那樣溫柔。  

  「其實,我們可以等他們。」她說;  

  「等他們?不,不必,他們——」突然問,他呆怔一下,臉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了,他變回了原來的他。「不必等,我們肚子俄了,不是嗎?」  

  她看見他突然的轉變,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她並不太介意,因為她曾經看見過他不同的另一面。  

  深夜,亦天送姮柔回家。  

  小美和陸健一直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姮柔總不能留在亦天那兒過夜,不是嗎?  

  他們還是從後面的信道出來的。  

  其實她早想到可以從這兒出來,對方的人不會知道,但——她沒有說。內心裡她希望留在他那兒?  

  自然,他也知道,也同樣沒有提,難道他心裡所想的和她一樣?  

  坐出租車回家總是很快,無論多遠也一下子就到了。路上,兩人都沉默著。  

  「這麼晚—一謝謝你送我。」下車時她說。  

  他站在車門邊,凝目望她——也許是夜,也許是路燈,也許是四周的環境!她覺得他今夜眼光不同。  

  「其實—一我一早可以送你回來。」他說。  

  「為什麼—一不送?」她問。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乾澀,說話困難。  

  「不知道。」他說得這樣坦白。  

  「但——一定有原因的。」她不放鬆。  

  她有感覺,這——對她很重要。  

  「我想—一我不能確定,」他也說得極困難。「屋子裡有你——多一個人是很好的事。」  

  但「有時」和「多一個人」是不同的,他怎能混為一談?  

  「阿嬸—一也在屋子裡。」她站在門邊,就是不肯推門進去。  

  今夜她是下定決心弄清一切嗎?  

  「是。她也在屋子裡,但那是不同的。」他的話雖不流暢,但眼光卻是絕對堅定的。「她和你——不同。」  

  她吸一口氣,心中暖暖的。  

  「她和你不同」,雖然沒有清楚的說明什麼,但她懂,她感覺得到他的意思。  

  他們之間的一切是感覺,真的。  

  「謝謝你—一這麼告訴我。」她點頭。  

  「本來應該——早一點告訴你,」他突然又說:「我覺得突然,又不知道你要不要聽。」  

  「我自然是要聽,早——在什麼時候?」  

  「我不清楚——或者你一直在背後跟著我,」他淡淡的笑了。「跟我到兒童樂園,我覺得——背後有你是很好的—件事。」  

  「那麼早?」她輕聲問。  

  她的眼中也有「星」一樣的光芒,她並不知道,因為看見的只是他。就像他,他的視線那樣堅定,那樣深切,他自己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是她。  

  「或許更早,我不知道,」他說得好充實。「因為許多事是你來到公司之後——才有的。」  

  「我帶給你們麻煩。」她說。  

  「麻煩原本就有,你來—一反而振奮了我們。」他說。  

  「我沒想到情形會是這樣。」她輕輕搖頭。  

  他再凝望她一陣,轉身回到車上。  

  「告訴你之後,心中舒服多了。」他說。  

  汽車飛馳而去。  

  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把情緒平復。  

  她想告訴他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她心中舒服多了,至少——沒有那麼多矛盾。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感覺是雙方都有的。  

  正要進門,黑暗裡閃出一個黑影,震驚之際,連大門也忘了開。  

  但——不是曾雄。  

  「你?白翎!」她意外的睜大眼睛。  

  「很驚訝,是不是?」白翎笑。「不是你自己要求不見曾雄嗎?我又被派來了。」  

  「這麼晚——有重要事?」她問。  

  白翎至少比豺狼般的曾雄好太多了。  

  「我並不希望這麼晚,是你回來的遲。」白翎靠在牆上,她永遠是這個懶懶、冷冷的模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來,」姮柔說:「我——」  

  「真同斯亦天卿卿我我?」白翎笑。  

  「沒有——怎麼會呢?剛才只是——」  

  「我聽見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白翎揉揉鼻尖。「斯亦天何等人?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你——很瞭解他?」姮柔忍不住問。  

  「不瞭解他的『真人』,瞭解他的資料,」白翎說:「他眼中沒有女人,任何一個。」  

  但—一亦天是這樣的嗎?  

  「當然,現在得除你之外,」白翎的眼光令姮柔窘迫。  

  「我們都知道斯亦天如一塊高速鋼,永遠剛硬,但——今夜讓我看到一絲柔,這是我的運氣。」  

  姮柔半垂著頭,不知該說什麼。  

  「當然,我相信你還沒有本事溶鋼,但你叫姮柔,是有點道理的,是吧?」白翎又說。  

  姮柔脹紅了臉,尷尬極了  

  「你——開我玩笑。」她說。  

  認識白翎以來,今夜第—次能跟她好好談談,而且沒有什麼敵意。  

  「我是不開玩笑的人,我寧願打架,」白翎搖搖頭。「我不像女人,也不喜歡女人。」  

  姮柔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但現在——我竟有點羨慕你。」白翎又說。  

  「我不明白。」  

  「斯亦天對你非常好,你也不明白?」白翎說。  

  「這——他對任何人都好,我是指——公司裡的人。」姮柔又紅了臉。  

  「任何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手足,他們同生共死,但你不是。」白翎說。  

  「我現在也是他的職員。」她說。  

  「怎麼同呢?你還是我們的人呢!」白翎笑。  

  「我—一的確身份尷尬,我並不願弄成這樣,」姮柔說,「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身不由己!」  

  「你是有點無辜,」白翎今夜的態度是大不同了。「以前我以為你貪錢,後來—一」  

  姮柔望著她,過了半晌,她才說:  

  「你能那樣強硬對陳先生,我欣賞你的個性,」停一停又說:「不過你會很危險,知不知道?」  

  「危險?」姮柔問。  

  「曾雄絕對不是個好東西,我不明白陳先生為什麼要用他,」白翎的不滿原來在此。「這對大家都不會好!」  

  「曾雄是不是常在我四周?」  

  「是吧!他的任務就是跟著你。」白翎說。  

  「陳先生不是答應調開他嗎?」姮柔委屈的。  

  「調開他?那麼曾雄有什麼事做?」白翎冷笑。「陳先生從鄉下把他找出來就是對付斯亦天的!」  

  「但他跟著我。」  

  「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你和斯亦天之間有些不同,」白翎笑。「斯亦天和誰去過兒童樂園?和誰常常下圍棋?」  

  「你們——什麼都知道?」她大吃一驚。  

  「這是小兒科的事,我們的一切斯亦天也一樣清清楚楚。」白翎說。  

  「那麼——我根本是完全沒有作用的人。」姮柔說。  

  「有沒有作用現在還不知道,」白翎站直了。「陳先生不會白走任何一粒棋子。」  

  「這件事——可有一天會完?」姮柔問。  

  「誰知道?人與人之間永遠有紛爭,我們的工作也永遠完不了,就是這樣。」白翎頗有感慨。  

  「你——為什麼做這行?」姮柔問。  

  「我——」白翎呆怔一下,臉上有細微的變化,路燈下卻看不清楚。「忘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你還那麼年輕。」  

  「年輕的只是外表,像你們的小美一樣,」白翎微微皺眉。「姮柔,你就是心太軟了。」  

  「天生的,改變不了!」  

  「誰說改變不了?」白翎抬高了聲音。「當你遇到一些事時,什麼都會改變。」  

  「你遇到過一些事?」姮柔關心的。  

  白翎的眉心聚攏。  

  「我得走了,」她歹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你——要小心曾雄。」  

  「白翎——謝謝你。」她叫住她。  

  白翎揮一揮手,像男孩子般的轉身隱入黑暗。  

  她也是女孩子,她不害怕?不擔心自己安全?  

  再度預備開門,又聽見背後的腳步聲。  

  她警覺的轉頭,看見的卻是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亦天,他不是早就離開了嗎?  

  「你——」  

  「我看見有人走近你,於是我折回。」亦天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挺立有如山嶽。  

  「你——一直站在這兒?」她問。  

  「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有傷害。」他說。說得理所當然。  

  「只是白翎——」  

  「她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亦天彷彿不相信任何人。「她傷過我們不少人。」  

  「今夜——至少今夜她是善意的。」她說。  

  「誰知道是否爭權,爭寵?」他說。  

  她知道他聽見了今夜所有的話,心中有絲兒不自在。  

  「我——進去了,無論如何——謝謝你。」她低著頭打開大門。  

  「我想請問,我真給人一塊高速鋼的感覺?」他突然問。  

  「這——或者只是外表。」她為難的。  

  「請說下去。」他站著不動。  

  「內心雙,我覺得——你並不如此。」她說。  

  他默默注視她起碼一分鐘,轉身溶入黑暗。  

  這一次,炬柔才真正回到家裡,靠在門背上,地競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  

  喘息?為什麼?剛才並不害怕,也不擔心——喘息是為了面對亦天的緊張?  

  她想,她和他之間真是發生了一些什麼了,只是自己的感覺,但白翎竟也看得出來——或者小美,陸健他們也看見了,啊——她怎麼一直沒想到?  

  但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呢?  

  她捧著自己發燙的面頰回到臥室,啊!快兩點鐘,這麼晚了,她真沒想到。  

  匆匆洗澡上床,她真是全無睡意,神秘的喜悅在心中激盪,千頭萬緒要自己整理——彷彿許多蛛絲馬跡,彷彿許多事情——真真假假,虛虛幻幻,她只是意外,事情的發展怎麼如此?  

  熄了燈,她躺在床上,面頰依然發燙,這是二十九年來的第一次。  

  斯亦天,就這麼不經意的走進了她的心扉,是這樣吧?她必須對自己承認。  

  承認了這一點就必須想到以後,以後—一  

  以後的事誰又能預料呢?  

  小美搬到亦天為他們安排的宿舍,陸健、許志堅及另外兩個同事也一齊住進去。  

  當然,姮柔知道亦天是為安全著想。可是小美住在亦天那兒該是最安全的了!  

  是不習慣吧?亦天那個孤獨慣了的人,不喜歡與人同住吧?連阿嬸都住在二樓最遠一間臥室。  

  搬家的時候,姮柔也來幫忙,大家忙出忙進時,一直沒見到亦天的影子。  

  他有事?他躲開了?他實在很不合群。  

  「亦天怎麼不幫忙?」姮柔問。  

  其它的人都彷彿意外的望她,好像亦天不幫忙是天經地義的,她問才多餘。  

  「怎能要他幫忙呢?」陸健說。  

  亦天在他們心目中是高人一等的。  

  「怎麼不能?平日他有事大家也幫他。」她說。  

  「幫他是應該的,」小美也說:「我們原本就是替他做事的嘛。」  

  「他至少應該在一邊看著才對。」姮柔堅持。  

  「他大概有事。」陸健說。  

  看一眼旁邊的許志堅,志堅總是沉默。  

  「最近事多,好久大家沒去吃日本料理了。」姮柔想令氣氛輕鬆些。  

  「想去嗎?我們搬完就去。」陸健說。  

  「我不是說要去,」姮柔看看大家。「我最初到公司也最深刻的印象是你們喜歡吃日本料理。」  

  「我們無所謂,亦天喜歡,」小美說:「他總是去。」  

  「他去了多半不吃!只喝清酒。」姮柔笑。  

  「好像是這樣。」小美點點頭。  

  「我看他不是喜歡吃,或者只喜歡那裡的氣氛。」姮柔又說。自己也控制不住。  

  幾個人都很意外的望著她。  

  「哎——我只是這麼想,」她臉紅了。「不一定對,剛來上班時對一切好奇,只是這樣。」  

  小美笑了,笑得很特別。  

  「大家都對亦天好奇,可是我們瞭解的沒有你這麼多,」她說:「真的。」  

  「我不是瞭解,是猜。」姮柔知道不能再說下去,否則會洩露心中秘密了。  

  「猜也猜得比我們准。」小美笑。  

  七手八腳的,加上搬運工人,「家」很快搬好。  

  是一幢有花園的兩層樓高屋子,不是太新的那種,但無論如何,價錢會相當貴,在市區裡哦!  

  亦天從哪兒找到這樣的房子?他很富有?  

  他們大家都不談這件事,姮柔自然不會問,但心中懷疑是有的。  

  黃昏的時候亦天才出現。  

  他看來風塵僕僕——很奇怪的感覺,他只不過從家裡來到此地罷了!  

  「搬好了?」他四周張望一下。  

  「是,我們等著你來請我們吃日本料理。」小美看姮柔一眼,笑笑。  

  「日本料理?」亦天很意外。「為什麼?」  

  「姮柔說你喜歡!」小美還是笑。  

  「不是喜歡日本料理,是那種氣氛。」陸健補充。  

  亦天望姮柔,她窘紅了臉,怎能開如此玩笑?  

  「好。我們去吃日本料理。」他說。  

  幾個人一起叫好,唯獨姮柔不出聲。  

  她心中有自己也難明白的情緒。亦天這樣——是表示什麼?尊重她?她猜對了他的心?  

  叫出租車去,兩部車正好坐滿,姮柔擠在沒有亦天的另一部上。  

  和眾人一起面對他,是很為難的事。  

  她一直很沉默,即使在吃的時候也不敢再注意亦天,她怕小美再開玩笑。  

  小美是小女孩子,她對這些事特別敏感,但她——她和亦天實際上什麼也沒有,除了感覺。  

  是,除了感覺。  

  感覺是不可言傳的,所以她怕小美講,因為講出來的一切一有點變質,不那麼真切了。  

  「姮柔,你吃得又少,又不說話,」小美果然頑皮,不肯放過她。「為什麼?」  

  「我平日也吃這麼多,」她不好意思。「我聽你們講。」  

  「你像在想心事。」小美又說。  

  「沒有,怎麼有心事呢?」姮柔令自己淡然。「聽人講話是種享受。」  

  「但今夜你太沉默,不像平時。」小美說。  

  「或許她累了。」陸健打圓場。「姮柔幫了我們一下午。」  

  亦天的視線也在她臉上,她益發不自在了。  

  「也沒幫到什麼忙。」她臉紅。  

  還好,亦天把話題轉到另外方面,她才能脫困。  

  他們又聊了些,很奇怪,他們從來不講與陳先生對壘的事,一個字也不提,甚至曾雄。  

  姮柔想,他們另外有時間討論嗎?或者他們真是什麼都不講,只應付對方的攻勢?  

  這一餐吃得很久,很久,付帳出來時已十點了。  

  亦天看看大家,最後把視線停在姮柔臉上。  

  「你們一起回去,我送姮柔。」他說。  

  姮柔心中喜悅,卻忙著推辭。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必送。」  

  「亦天送好些,」陸健說:「我們肯定曾雄是跟著你的!」  

  「但——他並不在四周。」姮柔天真的。  

  「他怎會讓你看見?」少說話的志堅也開了口。「但是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裡。」  

  「他在哪裡?」姮柔和小美一起問。  

  志堅冷冷一笑,指一指不遠處的轉角。  

  他們並沒有真看到什麼,亦天和陸健都一起點頭,甚至小美也稱是。  

  「我——看不見。」姮柔說。  

  「這些事——感覺最重要。」亦天可是另有深意。  

  可是他又說感覺。  

  姮柔不再反對,跟著亦天跳上一輛出租車。  

  「如果總要這麼送來送去,豈不太麻煩?」她說。  

  「出了事豈不更麻煩?」他說。  

  「你認為會出事?」  

  「不知道。但—一反正我沒事,送你回去很方便。」他是這麼說的。  

  只是這樣?想問,不敢問。  

  「平日我上下班,他也在四周?」  

  「是吧!那時時間早,不會有危險,」他說:「即使不是曾雄,太遲回家對女性來說也不安全。」  

  她想一想,也有道理,於是不再出聲。  

  「小美搬離我家,感覺上——比較好,」亦天說:「雖然她在時並沒有打擾我。」  

  「但是讓他們住在一起,你認為比較好?」她問。  

  「他們可以互相照顧,是安全些。」  

  「但是——也可能更危險些。」她說。  

  「哦——為什麼?」  

  「最近恐怖分子衝入黎巴嫩總部和美軍軍營的事不是很可怕?」她說。  

  他呆怔半晌,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我們不是恐怖分子。」他說:「就算陳先生他們,也不是恐怖分子。」  

  「我不是指你們是恐怖分子,」她連忙解釋。「而是他們太集中,被攻擊的目標豈不太大?」  

  「不——怎麼會?」亦天皺眉。「事實上,任何攻擊不會明日張膽,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可以告訴你,你想錯了,我們不是打仗。」  

  「但你們的確給我兩軍對壘的感覺。」她說。  

  「或者——我們是斗另一方面的東西,」他考慮著。  

  「暴力有時不能免,但最重要的不是這些。」  

  「是什麼?」她忍不住追問。  

  這實在引起她太大的好奇,他們斗的是什麼?  

  「或者——我的解釋是善與惡,對方卻未必,」他說得很怪。「也許是是與非,也可能爭權。」  

  「越來越不明白。」她說。  

  「不要明白比較好,」他看她。「你只站在我們外圍,已經覺得痛苦了。」  

  「你們也覺痛苦?」  

  「是。凡有鬥爭總有痛苦,免不了的。」他說。  

  「既然痛苦,為什麼不放棄?」她說:「世界很大,你們也都各有條件,為什麼不離開?」  

  「說起來容易,做——卻難。」他搖搖頭。「因為每個人還有自己肩上的責任。」  

  她想一想,笑起來。  

  「我還是別問了,問了也不懂,」她說:「我甚至不知道你們的真正身份。」  

  他盯著她看半晌。  

  「真的不知道?」他似不信。  

  「你以為誰會告訴我?」她反問。  

  「不——我以為經過了這些時間,還有發生的事,你至少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他說。  

  「聽你這麼說彷彿很簡單,在我眼裡,你們卻是絕對神密的。」她說。  

  「你知道陳先生的身份?」他問。  

  「是,他是政府的情報人員。」她說。  

  「你以為我呢?」他反問。  

  「既然他是,你——是他對頭,我可猜不到,」她搖頭。「但你們肯定不是壞人。」  

  「我說過是非黑白,是敵是友,是好是壞很難在表面上分別的,」他說:「如果我說——我也是情報人員,你信或是不信?」  

  「信。你應該是,不過——不知道屬於哪一方面。」她認真的。「你們是敵對的。」  

  「我也是政府的情報人員。」他正色說。  

  她簡直不能置信,他也是屬於政府的?但——但既是同一陣線,怎可能又是敵對?  

  「你和陳先生之間有私人恩怨?」她自以為聰明。  

  「我甚至不認識他。」他扯一扯嘴角。  

  「那——為什麼?」她不能明白。  

  「所以許多事不能只看表面,」他說:「就算看全部——也未必明白。」  

  「但——沒有理由。」她說:「派系之爭?」  

  「極少的一部份。」他笑了。  

  「看樣子你們想拚個你死我活。」她說。  

  「很矛盾,是不是?」他攤開雙手。  

  「上面不管你們?」她突然想起來,該有上級的。  

  「上面?」他重複一次。「上面。」  

  「有什麼不對嗎?」她再問。  

  「慢慢——你總會知道。」  

  下班時因為多做了一點事,姮柔遲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家,到巷口時,天已全黑。  

  此地並不冷清,可能因為晚餐時間,行人也不多。姮柔不擔心,她只要多走二、三十尺就可以到家,而且他們這區的治安一向也不差。  

  可是才走兩步,有人攔住她。  

  曾雄?曾——雄?  

  她是吃了一驚,可是又立刻鎮定自己,不必怕他,諒他也不敢怎樣。  

  「攔住我做什麼?」她昂起頭,冷漠嚴肅。  

  「自然有事,」曾雄斜睨著她,十分可惡。「否則我不會另找妞兒?」  

  「你—一尊重些。」她氣壞了。  

  「我是粗人,就是這樣的了!」曾雄嘿嘿笑。「我不懂什麼是尊重。」  

  姮柔想越過他而去,他卻阻擋。  

  「我說過有事,你急什麼?」他一付惡劣狀。「陳先生懷疑你不忠哦!」  

  「你——胡說。」姮柔又氣又急。「我的事不用你管,陳先生說過的。」  

  「可是陳先生叫我來的,」他死魚般的眼睛盯著她。「我受命跟蹤你,想來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要見你。」她說。  

  「我知道你不要見我,所以每天只在你四周而不出現,當然啦!我又不是斯亦天!」他嘻皮笑臉。  

  「如果你再不說什麼事,我就走了。」她警告。  

  「我說了啊!陳先生懷疑你不忠,」他還是那副德性。「讓我來警告你!」  

  「憑——什麼這麼懷疑?」她吸一口氣。  

  「有些事你知情不報,」他斜著眼又點一根煙。「你每週的報告寫得不盡不實。」  

  「沒有。我知道的全寫了。」她忍不住說。  

  她忘掉了這些事不必和曾雄嚕囌的,現在她的聯絡人是白翎。  

  「不。肯定沒有。」曾雄洋洋自得。「我每天跟在你後面,知道的比你的報告更多。」  

  「胡扯——」她咬住唇。「這件事如是真的,叫陳先生跟我說。」  

  「陳先生是上級,叫他來?」  

  姮柔冷哼一聲,再度想越過他而去。  

  他的雙手又伸出來,毫不客氣的攔著她。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冷冷的。  

  「我不跟你說話,」姮柔強硬一點。「讓開。」  

  「不讓,你能怎樣?」他動也不動。  

  他就是那種無恥至極的人,專門欺負女人。  

  「我——」她呆怔一下。她能怎樣?真是沒想到。「我告訴陳先生。」  

  「求之不得,這表示我負責。」他居然還笑。  

  「你——無恥之徒,」她忍無可忍的揮開他的手,預備衝過去。「讓開!」  

  曾雄不但不讓,還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嚇得大叫起來,這豺狼怎能碰她?  

  「叫什麼?」他的手指加鐵鉗。「講完話我自然會走,你再罵人我就打你!」  

  「放手,」她情急的掙扎。「你敢。」  

  「我曾雄出了名的專打女人,」他嘿嘿怪笑。「不管你是誰,惹火了我——」  

  「惹火了你怎樣?」一把冷冷的女人聲音加進來。  

  姮柔如逢救星,轉身大叫:  

  「白翎,他——他—一」  

  曾雄一見白翎如見老虎,手鬆了,神情也變了。  

  「白翎,你怎麼來了?」他立刻換上笑臉。「我—一哎,跟她開開玩笑。」  

  「開玩笑?你配?」白翎一點也不留情面。「你是什麼東西?比狗還不如,你配?」  

  「嘿——我——也是奉命做事。」曾雄被罵得服服貼貼,真是沒見過比他更賤的人。  

  「奉命?奉誰的命?誰讓你來的?」白翎音聲不大,只是冷得刺骨。  

  「我——哎——陳先生——」  

  「放屁,老陳會叫你來?」白翎盯著他。「你想在姑奶奶面前要花樣?」  

  「不,不敢——」曾雄真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我怎麼敢耍花樣,我也是——為你!」  

  「滾!下次再有類似情形,我要你的狗命,」白翎陰沉沉的。「姮柔——是我的朋友!」  

  「是,是,下次絕對不敢。」曾雄轉身,沒命的大步逃走了。  

  兩個女人之間有些沉默,還是白翎先開口。  

  「下次他真的不敢了,放心。」她說。  

  「謝謝你,白翎,」姮柔撫著被曾雄握痛的手臂。「你怎麼會剛好在這兒?」  

  「那癟三不懷好意已經很久了,我不放心,」白翎淡淡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為什麼如此恨我?」  

  「—來你當初不給他面子,再則——他恨小美,你是小美朋友,他就報復在你身上。」白翎說。  

  「今夜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該怎麼辦?」  

  「你大聲叫好了,時間早,附近又有人家,」白翎說:「時間太遲就不行,你要人送。」  

  「我總不能老麻煩人家。」姮柔說。  

  「有人或者喜歡你去麻煩呢?」白翎笑了。  

  「你又開玩笑。」  

  白翎倚在牆上望著她,過了半晌。  

  「說真的,是不是有些事你知情不報?」她問。  

  「沒有——怎麼會呢?」姮柔努力令自己不臉紅。「其實我知道得並不多。」  

  「想來他們也不會真正讓你知道什麼。」白翎似自語。「算了吧!」  

  「白翎,你最近和以前不大相同了。」姮柔說。  

  「是嗎?」她淡淡的。  

  「真的。你以前很尖銳、很偏激、做事說話很不留餘地。現在——淡了很多。」姮柔說。  

  「淡了很多,」白翎笑。「人是會變的,也許我看開了,什麼勁也提不起。」  

  「看開?」  

  「有的時候,我真懷疑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意義,」白翎居然肯說心底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不是說過,為政府,這是大前題。」  

  「是。但——你可知道斯亦天的身份?」白翎問。  

  「剛知道不久,,他和你們一樣。」  

  「是。我們是同樣的人,做同樣的工作,但互相間有矛盾,有爭鬥,」白翎攤開雙手。「很無聊。」  

  「陳先生是主動,是不是?」  

  「很難說,事情已經過了兩代。」白翎搖搖頭。  

  「兩代?斯亦天的父親?」姮柔很敏感,立刻就聯想到了。「死在兒童樂園的?」  

  「看來你知道得還真不少。」白翎笑。  

  「不。我知道他父親不因為工作,他告訴我時是象朋友般,你——明白的,是不?」  

  「我明白。斯亦天當你是朋友。」白翎點點頭。「這已經十分難得。」  

  「哦——」  

  「他知道你是我們派去,又是女人,他卻能當你是朋友,他對你很特別。」白翎再說。  

  「感覺上他對任何人都很真誠,友善。」  

  「除了女人。」白翎說。  

  「你們有一個人去找過他。」姮柔衝口而出。  

  她注定不能做這一行的了,別人對她好些,她真是什麼話都說出來,不考慮後果。  

  「我知道。那也沒什麼,他們原本是朋友。」  

  「是不是陳先生冤枉了斯亦天?你們其中有人並不同意陳先生所做的。」姮柔問。  

  「誰知道?」白翎不置可否。「陳先生——也不是壞人,這個人太固執了。」  

  「那麼斯亦天呢?是不是壞人?」姮柔問。  

  「那要看從什麼角度來看了。」白翎臉上有淡淡的笑意。「這很難下斷語。」  

  「從我們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呢?」姮柔不放鬆。  

  「你和我可能認為他是好人,陸健、小美他們可能認為他是聖人,而老陳——當然認為他是壞人啦!也許不是壞,是敵人!」白翎說。  

  「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不是?」姮柔天真的。  

  「不很清楚。我知道的只是資料,是死物,而且文字的運用上一點點偏差就給人很大的錯誤印象,」白翎慢慢說:「所以我可以算不清楚。」  

  「誰最清楚呢?」  

  「當然是當事人了!」白翎笑。「斯亦天、他的父親、老陳、和老陳的上一代。」  

  「陳先生的父親和亦天父親有仇?」  

  「老陳的上一代不一定是父親,可能是上級,」白翎解釋。「他們之間的事很複雜。」  

  「亦天說並不認識陳先生。」  

  「很有可能。事情從上一代開始。」白翎搖頭。「無論如何,你是最無辜的一個。」  

  「如果相信命運的,可不可以說命中注定?」姮柔也笑。  

  「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白翎笑出聲音來。「我得走了,和你聊天是很開心的事。」  

  「那麼,白翎,」姮柔吸一口氣,很真心誠意的。「如果有空,我們可否約好一起喝杯茶,看場電影?」  

  白翎顯然呆怔住了,這是她意料之外的話,喝杯茶、看場電影,好久不曾在她生活中出現的事了。  

  「你——真這麼想?」她轉頭看姮柔。  

  姮柔認真的點頭。  

  「是。我很希望這樣。」她說。  

  「為什麼?我又冷又硬又凶,完全不像個女人。」白翎自嘲的說。  

  「你剛才說——我們是朋友,記得嗎?」姮柔說。  

  朋友,非常溫馨,美麗的兩個字。  

  「好!有空時我打電話約你。」白翎臉色十分柔和。「你很好,難怪斯亦天對你另眼相看。」  

  「白翎——」  

  白翎已飄然而去,溶入黑暗中。  

  她已得到了白翎的友誼,是不是?從當初的極不友善,針鋒相對到今天的友誼,這其間也經過了好多,是不是?這友誼也真不容易。  

  雖然經過了曾雄的不愉快,但和白翎的友誼比起來,姮柔還是開心的回到家裡。  

  白翎——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白翎會對她很重要,真的。  

  白翎的友誼令姮柔暗暗開心了好久,但同時,搬到宿舍去住的小美好像漸漸離她遠了。  

  也許不是遠,但下班時他們一夥人行色匆匆,令姮柔有孤獨感吧?  

  而陸健,再也沒有在她面前表示好感了,當然再也不會請她看一場電影了。  

  後起她發覺,小美他們行色匆匆似乎有原因,他們有工作要做,於是她更不敢問了。  

  她有個感覺,亦天把他們放在一起住,是否方便工作?又或者可以避開她,避開她?  

  這是很荒謬的事,她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這感覺真實。  

  她在公司變得更沉默些。  

  亦天和她的接觸也少了,他們其實根本不可能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只是——只是——  

  她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煩悶,以前——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以前——  

  以前是否曾有些事發生呢?  

  當然,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她能感覺到,亦天呢?也能感覺?  

  亦天是個什麼都不說的人,怕——她永遠不知道他心中曾有感覺吧?  

  心中常有所掛,常有所憾,做起事來就無法把精神集中,她居然把這個月的帳弄錯了。  

  出錯的地方雖小,但數目的事錯就是錯,大錯和小錯是沒有分別的。  

  「對不起,」她站在亦天面前,垂著頭,好懊惱。「是我錯,我再做一次。」  

  「只是一點點錯,志堅不說我也不知道,沒關係,」亦天很仁慈。「不必再做一次,改一改就行了。」  

  「我重做。」姮柔堅持。  

  她不容許自己做的帳上有改過的痕跡。  

  亦天望著她半晌,點點頭,把帳簿交給她。  

  他知不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呢?她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來。  

  雖然是星期六,姮柔下了班不回家,一個人獨坐辦公桌前埋頭苦幹。  

  不做完她是不會回家的。  

  所有的同事都離開了,包括阿嬸。  

  星期六是沒有午餐供應的,她只胡亂買了兩個麵包吃,工作時根本不知肚子餓,她一直工作到晚上九點多鐘。  

  寫完最後一個數字,她抬起頭。  

  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只有自己,肚子突然又餓了,再看看時間——她驚覺還沒有通知家裡——連忙拿起電話打,母親在電話中埋怨一大堆,也難怪母親擔心,十多小時漢消息呢!  

  她也真是,竟然忘了打電話回去通知。  

  「我就回來。」她在電話裡對母親說。  

  連忙收拾桌子,把重新做好的帳放在亦天辦公室,這才往外走。  

  就在這時,亦天從後門出現了。  

  「原來——你還沒有走?」他睜大了驚異的黑眸。  

  「我做帳,已經做好了。」她吸一口氣,莫名其妙的就覺得委屈。  

  「誰叫你今天做?又做得這麼晚?」他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如果你不打電話,誰知道你在這兒?」  

  下面的電話一定和上面通的,一有人用,上面必然會發現。  

  「我說過要重做!」她不看他。  

  「你太倔強,太固執了。」他說,還輕輕歎口氣。  

  他一歎氣?她沒聽錯嗎?  

  「不——這是我的工作態度,」她揚一揚頭。她覺得這次在他面前做錯事,自尊有損。「就算做到半夜,做到明天天亮,我也要做好才行!」  

  他還是那麼望著她,眼光卻柔和多了。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們——不必談工作,」他說:「你——一定肚子餓了。」  

  「不——還好。」她不肯承認。  

  在他面前,她第一次表現得這麼任性、倔強。  

  「怎麼會不呢?從中午到現在——」他向她走了幾步。「或者——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不——不必,」她下意識的後退。「我回家——我現在就回家!」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我令你工作到現在,請接受我的歉意。」他說。聲音低沉真摯。  

  「不,這不關你事,是我錯——」  

  「能不能把倔強、驕傲收起來,」他凝望她。「我真心想陪你吃點東西。」  

  她的心突然間前所未有的亂起來,他的話——他竟然說了那樣的話——那樣動人的話,那絕對不是平日的他能說得出來的,白翎說過,他是一塊高速鋼——  

  「走吧!」他不再等她答應,領先往外走。  

  她幾乎是不受控制的跟著他走出去。  

  理智上,她告訴自己別跟他去,別去,因為——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感情上——她控制不住。  

  他帶她到附近一家小小的,但很安靜,很乾淨的餐廳,不是晚餐時間,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他為她叫了食物。  

  他並沒有徵求她的意見,就這麼替她叫了食物,感覺上——她反而覺得很好。  

  她喜歡他這些不過分的大男人主義。  

  「你真是一直——這麼倔強,驕傲?」他問。  

  今夜他的眼光一直很柔和,一直停在她臉上。  

  「不知道。以前——沒試過這情形。」她說實話。  

  「也許上午我說得太直率,很抱歉,我想我傷了你的驕傲。」他說。誠心的。  

  「不,我恨自己居然出錯。」她搖頭。  

  「誰都可能出錯,誰能保證一輩子不錯?」他說。  

  「我——」她考慮了—下,終於說:「我不能容許自己,在你面前出錯。」  

  他呆住了,這句話的份量極重,他不會不懂,但——那麼驕傲的她居然講了出來。  

  「為什麼——不能容許在我面前?」他無法不這麼問。也無法控制心靈的震動。  

  「因為——」她下意識的舔舔唇,她又緊張又莫名的心虛。「你是你,不是其它任何人。」  

  他眼中難懂的光芒一閃。  

  「我—一原本就是我。」他說。  

  「我不知道。對我——」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氣。「對我——你是不同的。」  

  突然間,她看見他臉上的痙攣,他—一看來那樣怪異,她的話令他——痛苦嗎?  

  是痛苦嗎?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的大手重重的握一握她的手,立刻就放開。他的聲音——竟在顫抖。「真的,謝謝你這麼告訴我。」  

  「我說的是真話。」她無法猜測他,心中更是不安。「我——說錯了!」  

  「沒有,你沒有錯,」他顯得激動。「你完全沒有錯,如果有錯,錯在我。」  

  錯在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她再吸一口氣。  

  今夜,他們似乎互相接觸到對方的心靈了,也許只是一點點,但這接觸是極真實的。  

  「不,不要明白,」他有點慌亂。「不,我的意思是——很謝謝你說這些話。」  

  很明顯的,他避開了。為什麼呢?她真是不懂。  

  食物在這時繼續送上來,打斷了他們話題。  

  「曾雄——麻煩過你,是吧?」他說。  

  說這些話時,他完全平靜,完全正常。  

  「是,前幾天的晚上,好在遇到白翎,她替我解了圍。」她照實回答。  

  離開了剛才的題目,她覺失望。  

  「白翎。」他默默念了一次這名字。  

  「現在她已跟我成為朋友了!」她說。  

  「任何人跟我說這話,我不會相信,因為我深知她是怎樣的—個人。但是你說,我信。」他說。  

  「為什麼?」  

  「白翎寧可殺人流血,不會和任何人做朋友,」他搖搖頭,「但你——不是任何人,你是你。」  

  他用了她剛才說的話,你是你!  

  「我有什麼不同?」她反問。  

  「我說不出,因為只是些感覺,」他說。他又說感覺。「你能令任何人——付出真誠。」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  

  「感覺是不可能完全明白的,」他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的,你也未必明白我的。」  

  「可以說明。」  

  「說明了,那還算什麼感覺呢?」他說:「我喜歡去感覺一卻事,因為那才是最私人,最秘密的。」  

  「所以你把自己弄得這麼神秘。」她笑。  

  「白翎——常常跟著你?」他又轉了話題。  

  「不知道,因為我看不見她,但有需要時,她會出現,」她說:「想來她跟著我。」  

  「她又跟,曾雄又跟,為了什麼呢?」他皺眉。  

  「曾雄一定不是奉命的,」她說:「我聽見白翎罵他。」  

  「白翎也不是奉命,因為老陳還不夠資格命令她。」他說得奇怪。  

  「白翎的地位很高?」  

  「她是個很特殊的人。」他說:「她從十二歲就開始了這行的工作。」  

  「十二歲?」她不能置信。「這麼小她能做什麼?」  

  「她比許多人能幹,他們說她是天才,」他思索著。  

  「而且十二歲時的她和現在的樣子也差不多。」  

  「會嗎?她現在大概二十一,二歲吧?」  

  「她近三十。」他正色說。  

  姮柔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置信。她開始覺得,做這一行一定要奇能異士吧?  

  「你呢?也是從小開始的?」她問。  

  「所以我對白翎——可以說熟悉。」他不置可否。  

  「但是她說她只熟悉你的資料。」她說。  

  「因為我這個人和資料差不多。」  

  「怎麼會?資料是死物,沒有生命。」她叫。  

  「你以為——我有嗎?」他望著她。  

  她大吃一驚,他怎麼講出這麼怪的一句話呢?  

  「你是人,當然有生命!」她叫。  

  「或者吧!」他冷冷的哼一聲。  

  想追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們都是很奇怪的人,」她說:「甚至—一我覺得你和白翎有點相像。」  

  他又皺眉,卻是沒有出聲。  

  「真的,你們很像,」她被自己的想像鼓勵了。「你們都冷、都深沉、都善良又都從小做這行,你們——」  

  她說不下去,她就想起,白翎提起亦天時不是神情很特別?莫非他們之間——不,不,白翎說他生命中沒有女人,但——  

  「怎麼不說下去?」他問。  

  「沒什麼了,」她吸一口氣,心中立刻不舒服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沒什麼了!」  

  他審視她半晌,搖搖頭。  

  「女人是很難懂的,」他說:「像你、像白翎。」  

  「你們曾經很熟?」她問。  

  「不算熟,工作上的接觸,」他說,「好多年前了。」  

  「很合得來?」她追問  

  「沒有。」他漠然說:「你怎麼會這麼想?」  

  「不——只是好奇,因為你們相像。」她說。  

  「我跟她沒說過十句話,」他搖搖頭。「我想——我跟你比跟她更合得來些!」  

  他——是這麼說的?  

  姮柔得到通知,陳先生要見她。  

  如約到那間小餐廳,他已坐在那兒,神情冷峻如故,而且看來——不很開心。  

  被他約見一定是有較嚴重的事,姮柔知道。坐在他面前,沉默的等著他出聲。  

  「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替我工作,」這是他開始第一句話。「你一直以為我是壞人,又冷又惡。」  

  姮柔愕然,為什麼這樣講?  

  「你不必承認也不要否認,事實就是這樣,」他似乎在發洩。「我自己深切知道。」  

  她吸一口氣,只好不出聲。  

  「這是我的失敗,」他臉上有一抹暗紅。「其實——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姮柔真被弄明塗了,她來聽他發囉嗦的?  

  「陳先生,我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就算我把心掏出來,也沒人會明白,」他有點激動。「我是鬼見愁。」  

  鬼見愁!姮柔幾乎忍不住想笑,誰替他取的花名?再貼切也沒有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攤開雙手。「我生成一付惡人樣子,有什麼辦法?活該!」  

  姮柔忍不住了,終於說:  

  「陳先生,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事?當然有事,」他說:「你們每個人替我做事,個個都在敷衍,不盡不實——」  

  「陳先生,請別這麼說——」  

  「這是事實。」陳先生臉上的暗紅隱現。「每一個人都對我這樣,這是我的失敗。」  

  又是失敗,和誰比較呢?  

  「你吩咐的事我都盡心在做,但——有的事我也沒辦法,是做不到。」她說。  

  「試問你可對我忠心?」他盯著她。  

  忠心?當然不!她替他做事是迫不得已,與忠心兩個字完全拉不上關係。  

  她無言。  

  「是不是?人家手下一大班人,可以同生共死,我呢?我呢?」他有點喘息。  

  姮柔皺眉;這種事怪得了誰呢?  

  亦天的手下對他忠心耿耿,而亦天對他們也萬死不辭,這種感情,這種聯繫是相對的。  

  「我想——上司對下屬,下屬對上司是否忠心,是否愛護,該是相對的。」她說。  

  她總有這毛病,想到什麼就說出來。  

  「相對的?」他叫:「你的意思是我對你們不夠好?」  

  「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她好難啟齒。「雙方——應該建立起感情。」  

  「感情?」他問。彷彿聽不懂這兩個字。  

  「是,感情,」她肯定的點頭。「這很重要,因為我們是人,受感情支配的,感情——可令我們做很多事,很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事。」  

  「像——斯亦天對他的手下?」他問。  

  「斯亦天沒有手下,他們是手足。」她吸一口氣。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事給陳先生聽,她也不知道他懂不懂,但——她認為告訴他比較好!  

  「手足!」他看來真的不懂。  

  「是。同胞手足,」她加強語氣。「如果他們有人受傷了,亦天是會痛的!」  

  「那不可能,又不是他自己受傷。」  

  「他們的心是直連的,」姮柔再說:「在感情上,他們互相溶入對方。」  

  「怎麼可能?我不能相信。」他說。  

  「這是我在他們公司工作以來的最大發現,也是——最真實的報告。」她誠心說。  

  「你——」陳先生盯著她看半晌。「我不可能像他那樣,我們的工作是不能帶感情的,否則容易導至失敗。我絕對不可能像他。」  

  「沒有人要求你像他!」她說。  

  「但是——我手下有人出賣我,甚至我的夥伴。」他非常的不平靜。  

  「也不算出賣,你們難道不想是非黑白分明嗎?」她心中總是偏著亦天的。「那人尋求真相。」  

  「我說的就是真相,有一切資料、證據。」他說。  

  他太剛腹自用了,是不?  

  「連白翎——也認為是非黑白很難分。」她試探。  

  「白翎!」他眼光一閃。「她說了什麼?」  

  「也沒有什麼,她只是不想分你們誰對誰錯。」她說。  

  「但——正邪是分明的。」他說。  

  「觀點與角度是否會有偏差?而且——文字也可能誤導人錯誤。」她說。  

  「這都是白翎說的,」他一口咬定。「她也想跟我作對?」  

  「你們都是自己人,誰會和誰作對呢?她也只不過就事論事。」她說。  

  「我才不信,」他冷冷的笑起來。「白翎——她的事我不清楚嗎?她和斯亦天——有瓜葛。」  

  有瓜葛?她睜大了眼睛。  

  「別不信,他們以前——」他故意不說下去。「很多人都知道他們的事。」  

  「他們有什麼事?」她忍不住了。  

  「為什麼不問他們?」他得意的笑。「白翎和斯亦天不是跟你很談得來嗎?為什麼不問?」  

  姮柔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她不要上他當。  

  「別人的事我不必一定要知道。」  

  「但是斯亦天——現在不是對你很好?」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她脹紅了臉。  

  突然覺得,這陳先生有點卑鄙,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難怪他的手下對他不好。  

  誰可能對這樣的人有歸屬感?  

  「有沒有大家心裡有數,」他還要繼續講。「但是我不同意你們——認為我做得不夠好,我只不過是——是樣子長得不討人喜歡。」  

  姮柔幾乎忍不住笑起來,陳先生居然這麼天真?他一切推在長得不好上面?  

  「我知道,這是我最大的缺點,他們叫我鬼見愁?」他恨恨的。「其實——他們只是看不見我對他們好!」  

  然而看不見也能感覺,大家也感覺不到?  

  「好,言歸正傳,」陳先生面色一沉。「事情到了今天——也該有決定性的行動了。」  

  姮柔望著他,感覺上好像世界大戰要開始。  

  「我和斯亦天的事要弄清楚,」他眼皮緊張得在跳「我不想再拖下去。」  

  「請問——你們之間有什麼事?」她問。  

  「不只我和他,還有上一代,還有好多人,」他說:「有人流血,有人喪命,有人失去名譽。」  

  「我的感覺是—一直是你在對付他。」她忍不住說。  

  「什麼?」陳先生眼中光芒暴露,類似——凶光。「你說什麼?你在幫誰做事?你收誰的錢?而且——你難道不知道我一切為政府。」  

  「他也是政府的情報人員,」她有點生氣,提起錢,令她有侮辱感。「而且錢也是你強迫我收的。」  

  「你已經認定了是我錯?」他沉下臉。「你像他們那些人一樣只是看外表?」  

  「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更不判斷誰是誰非,」她覺得厭惡。「有工作的話,請吩咐。」  

  「有,當然有。」他眼中暗紅又現。「替我約斯亦天出來,我跟他當面解決。」  

  「我可以替你傳話,不擔保約到。」她說。彷彿極複雜的事,兩人單獨見面就可解決?  

  還有—個曾雄——想到此人,對陳先生連一絲好感也消失,他能用這樣—個人。  

  「你們的事這麼簡單?」她問。  

  「當然不,我們發生過不少衝突,傷了不少人,」他說:「上面開始——注意,我要速戰速決。」  

  「是上面讓你們斗的?」她再問。  

  「這些事你不必問。」他拒絕回答。「我只想把複雜變成簡單,一次——弄清楚。」  

  他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類似——犧牲、成仁,但——這不可笑嗎?  

  「我試試。」她吸口氣。「其實——你們都是同—陣線,又都不是壞人,有什麼事不能解決?」  

  他眼中光芒一閃。  

  「你認為我不是壞人?」彷彿很意外,很高興似的。  

  「是壞人也不會投身這麼有意義的工作,」她由衷的。「而且你只是冷,只是嚴,沒有人說你壞。」  

  「你真——這麼想?」他眼中竟有喜悅。  

  「是。」她點點頭。  

  他突然沉入自己的思緒裡,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一陣子之後,他臉上的所有神色才漸漸斂去,他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吩咐你的事你盡快做,」他的聲音又似結冰。「做好了通知我。」  

  他遞來一張紙條,上面有個號碼。  

  「不必經過任何人,你直接跟我聯絡。」他說。  

  他對手下的人真是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不肯應約呢?」她說。  

  「你也告訴我。」他說:「我——總要辦完這件事。」  

  「然而血已流,命已喪,權力已失,現在再來追究是否失去了意義?」她忽然說。  

  他呆怔一下,突然間變臉。  

  「我的吩咐就是命令。」他站起來,大步衝出去,  

  下班的時候,姮柔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的踱進亦天辦公室。  

  他用視線默默的迎著她進來,那神色很特別,彷彿——期待。  

  「有一件事必須跟你說,」她深深吸一口氣。在他視線下,她呼吸都不暢。「陳先生讓我來的。」  

  「是他,」他看來完全不意外。「再也玩不出其它任何花樣,所以叫你來。」  

  「不,我來只是傳話,」她頗不自在。「我不會牽扯在事情裡面。」  

  「是嗎?」他反問。  

  她呆怔一下,他怎麼這麼問,難道——他認為她已脫不了身?她已扯進漩渦?  

  「當然是,我是傳話人。」她再說一次。  

  「哦——好,你說吧!」他定一定神,彷彿才醒來,剛才他心不在焉?  

  「陳先生希望約你見面,他說所有的事情—次解決。」她認真的說。  

  「我——不認識他。」他皺眉。  

  「這要緊嗎?」她不明白。  

  「我不想見他,」亦天接著說:「因為他卑鄙,他—直用小人的方法在對付我。」  

  「我是否這樣照實對他說?」她問。  

  「是。」他點點頭。「而事實上,他沒有資格做他—直在做的事。他沒有資格。」  

  姮柔再吸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知道嗎?他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亦天說:「有些人是有理說不清的。」  

  「所以你不見他?」她問。  

  「沒有這必要,」他斷然說:「無論他要怎麼對付我,我根本不怕。」  

  「但是你們的上級——」  

  「與上級無關,」他打斷她的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獨斷獨行,老實說,他已越權。」  

  那麼,是否陳先生心怯?他越權?  

  「那麼——我告訴他你不願見他!」她說。  

  「我會用我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亦天說:「他欠我的,我會一次索回。」  

  「用武力!」她擔心的。  

  「以前他用什麼方法對付我們,我們也會同樣回敬。」亦天冷冷的笑。  

  「但是他們人多。」她提醒。  

  「人多沒有用,我們有鬥志,我們齊心,」他說。今天他的話突然多起來。「而他們——只是象曾雄般的烏合之眾,我們不擔心。」  

  「曾雄——又麻煩過小美嗎?」她問。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惡的走狗,他玩不出什麼花樣。」  

  她咬著唇猶豫一下,再站在這兒也沒用,而且尷尬。  

  「那麼——我走了,」她說:「我會把你的話告訴陳先生。」  

  他沒有出聲,望著她轉身,望著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興趣下盤圍棋?」她都快走到門口,才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  

  他是在猶豫、在掙扎、在矛盾,她卻——等得幾乎心臟都變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約,等他開口——  

  她驀然轉身,遠遠的凝望他。  

  「你該知道——圍棋是我最大的興趣。」她說。  

  「我知道。只是——」他沒有說下去。  

  站起來,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麼?」她不放鬆。  

  「只是有時候情緒、時間、環境都不對,」他想一想說:「所以我寧願一個人擺棋譜。」  

  「有對手總比沒有對手好。」她說。  

  「對手難求,我——很挑剔。」他說。  

  轉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後而。  

  「和許多人下過棋?」她搭訕。  

  「下棋最多的人是——父親,」他慢慢說:「那時很小,六、七歲。後來——再難找對手,直到你出現。」  

  她——一她心中一陣顫動,她和他父親相提並論。  

  「我並不是個很好的對手。」她說。  

  「好不好由我來決定,」他笑了。「正如你所說,有,總比沒有好。」  

  回到他二樓的家,阿嬸替他們預備好茶就默默退下,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們。  

  她又看到牆上那把帶殺氣的古劍。  

  「那是你祖先傳下來的?」她悄聲問。  

  他呆怔一下,然後才意識到她是指劍。  

  「是。」  

  「他們說——有歷史的。」她問。  

  「誰都有歷史,」他說:「人活了幾十年,東西存在了幾百年就是歷史。」  

  「我不是指這些,我是說特別些的——」  

  「沒有。」他搖頭。「只是祖先傳下來,傳到我這代而已,他們說它殺氣大,於是就把它封起,如此而已。」  

  「誰說它殺氣大?」姮柔忍不住。  

  「他們——家鄉的人,」他想一想,還是說了。「父親去世時,手上握此劍。」  

  「他死在兒童樂園。」她說。  

  「是。被人殺死,」他臉上掠過一抹暗紅。「或者說,他在互相打鬥中死亡。」  

  「是——陳先生那邊的人?」她敏感的想到。  

  他望著她好久,好久,神情變化了好幾種。  

  「你若知道,我怕你後悔。」  

  「後悔?不,永不,」她激動的,沒經考慮的就叫起來。「我絕對不會後悔。」  

  「你只是個局外人,如果知道了,你——就再不是——外人。」他凝望她。  

  他的話——可是另有深意?  

  「我不介意,我希望知道。」她在喘息。  

  感覺上,她早已當他是自己人,真的,只是她一直每說出來。  

  「真的?不後悔?」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不,絕不,請相信我。」她說。  

  他輕輕的把一粒棋子放在棋盤上,然後說:  

  「兩個朋友奉命去做一件事,很危險,很機密的,但——失敗了,機密老早洩漏,兩人中的一個失陷,據說——死了,只剩下一個回來,這一個人是我父親。」  

  姮柔靜靜的聽著,很全神貫注。  

  「父親回來後被人懷疑,以為他洩漏機密,其實,他是無辜的,」他又說:「他被罰停職,回到家鄉很失望,常常往兒童樂園跑——後來,有—天波發現死在裡面。死時手上握劍,劍上有血。」  

  「血——是自己的?」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問。  

  他很意外的望著她半晌。  

  「你怎麼會知道?」他反問。  

  「不——我猜的,」她搖搖頭。心中有模糊的概念。「別人一定說他自殺,是不是?」  

  「是,」他黑眸中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這麼說,但我肯定,有人殺死了他。因為——他要死,也不會用這把劍,劍在我們家族代表光榮。」  

  她望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  

  「而且父親個性和我一樣,我們不會以死來解決事情,」他正色說:「死是懦夫的行為,而且父親還等待著復職,因為他知道自己冤枉。」  

  「那——與陳先生有什麼關係?」  

  「與父親一同派出任務的人是他的上司,」亦天歎一口氣。「他們情同兄弟,他認定父親害他,但——他忘了一件事,那人是父親的好朋友,可以說——生死之交。」  

  「事情到今天都查不清楚?」她問。  

  「相信有些文件會證明一些事,有些文件會歪曲一些事,」他說:「我一直在追查,但——陳先生阻止我,我不明白為什麼。」  

  「怕你查出真相?」她說。  

  「你知道嗎?」他皺起眉頭。「一起出任務的那人——陳先生說是父親所殺。」  

  「什麼?」她嚇了一跳。「他們是朋友。」  

  「他肯定說是,是查到的,」他淡淡的,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我原本不相信,怎麼可能呢?後來——想了許多年,今天我說——也有可能。」  

  「你說什麼?」她大吃一驚。  

  「是有可能,」他正色說:「當你知道對方是出賣政府的人時,會不會憤而殺人?」  

  姮柔傻傻的聽著,覺得——切彷彿都不真實,像看小說,看電影一樣。  

  「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再說:「我努力去證實,但陳先生不肯接受這事實。」  

  「然而——是不是事實?」她問。  

  「問問白翎,讓她告訴你。」他說。  

  白翎?難道白翎和亦天果真有關係?  

  「你們就為這件事而爭執?甚至還傷人?」她說。  

  「我只在找尋事實,陳先生——卻不顧一切,」他說:「他說自己替天行道。」  

  「你又沒犯錯,為什麼他針對你?」  

  「我是父親的兒子。」他吸一口氣。  

  她思索半晌,抬起頭。  

  「這事——並不太複雜,為什麼好像難解決似的?」  

  「因為——人性的缺點。」他說。  

  人性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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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4 23:27: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攜手共進

  姮柔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口渴異常,坐起來,還不停的在喘息。  

  剛才發的是什麼噩夢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一連串的血腥,一連串的追殺,嚇得她現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嚇倒了她。  

  當然那不是個故事,就是因為它的真實性所以才令人吃驚,彷彿——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來。  

  實在口渴得厲害,又彷彿在發熱,她輕手輕腳出去為自己倒杯水喝。  

  回來時看見鬧鐘才指著四點。  

  回到床上她再也無睡意,她覺得胸口悶悶的好不舒服,額頭又發燙。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嚇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說過別知道好些,是她堅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別人。  

  然而這樣的事——  

  她開始想,到底真相如何?會有一天找出來嗎?  

  亦天的父親是否真殺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賣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對方人所殺,亦天父親被冤枉?  

  還有,亦天父親是被殺或自殺?這——那麼多個死結,是不是可能解開?  

  而且——這麼多年前的事,真相公佈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陳先生和亦天不是各執一詞嗎?世界上又真有——真相這件事?  

  她的心好亂,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馳,想這個,想那個,一會兒又憶起流血,殺人的場面,下意識的,她又喘息起來。  

  或者亦天說得對,她不該知道這些事,她只是個女人,一個局外人——她在自尋煩惱。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覺走進了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願走進他生命。  

  她臉紅了,即使黑暗的屋子裡只有自己。  

  她願走進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說是個陌生人,但——心靈上、感情上,她覺得與他已極接近。  

  真是這樣,在心靈上,感情上,他們極接近。  

  亦天雖然什麼也不說,不表示,然而感覺——是共通的,是不是?  

  屬於他們的是感覺,絕對美好的感覺。  

  亦天——她心中流過一抹柔情,好溫暖的,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現了,雖然——顯得那麼輕描淡寫,對她來說是滿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麼奇怪,當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這個男人做上司。  

  她輕輕歎一口氣。歎什麼?她不知道,彷彿是快樂,亦天——想起他也覺愉快,他的確是小美他們所說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這樣一個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難題,他的鬥爭,該說這兩個字吧?她能幫得上忙嗎?  

  胡思亂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覺得頭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麼回事?難道病了?  

  連忙找出溫度計探熱,啊!三十九度六,發高燒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親出現。  

  「姮柔,怎麼不起床?不用上班嗎?」母親走進來。  

  「我發燒。」她痛苦的躺在那兒。「等會兒請替我打個電話請假。」  

  「發燒!」母親摸摸她又搖搖頭。「昨夜回來還好好的,涼到了嗎?」  

  「我不知道,很難過,」她揉揉胸口。「很悶。」  

  「等會兒我陪你去看醫生,」母親說:「我先倒杯水給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記得先打電話請假。」她說。  

  母親拿水進來,又用熱毛巾替她洗臉,無論長得多大,在母親眼中始終是孩子。  

  「先睡一陣,我們十點鐘去,醫生沒有這麼早。」母親說:「看你,眼睛都紅了。」  

  「發燒的人是這樣子。」她說。  

  雖然覺得難過,心情卻是很好,也沒什麼原因。  

  母親出去後,她真的睡了一陣,然後,模模糊糊的發了—陣夢,又聽見人聲——亦天的聲音,她夢到了他,是吧?這陣子總夢到他——  

  「姮柔、姮柔醒醒——」母親推她。「有人來看你——啊!你衣服都濕了,出了一身大汗。」  

  她睜開眼睛。有人來看她,聽見的人聲不是發夢?  

  「誰來了?」她支撐起來。  

  「斯亦天。」母親笑。「別起來,我先拿衣服給你換,一身汗別又著涼。」  

  「不要緊,」一聽亦天來了,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換,你先出去。」  

  「我約了醫生等一會兒來,我怕你不能出門。」母親退出去。  

  母親永遠是母親,一點點小病還約醫生來。  

  她迅速換衣服,胡亂的梳梳頭,好在剛才洗了臉——因為發燒吧?她的臉看來滿佈紅雲,似一臉的羞澀。  

  推門出去,看見亦天坐在那兒。  

  他用眼光迎著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說——你病了。」他說。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讓她看出了關懷——他是關心她的,否則他不會來,是吧?  

  「是——發燒,昨夜可能著涼。」她摸摸額頭。有絲甜絲絲的尷尬。  

  這樣不算太整齊的樣子給他看見了。  

  「昨天還好好的,」他說:「可是——我說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關懷還瞭解,真的。他一語道破呢!  

  「也許是,」她又摸模頭髮。「昨夜發了好多噩夢,四點鐘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該告訴你。」他搖搖頭。「我說過——做局外人比較好。」  

  「我不介意發燒,也許不是局外人局內人的關係,」她咬著唇。「我很——擔心。」  

  他凝望著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擔心,」在他強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頭。「這件事情——怎麼解決呢?」  

  「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過,」他輕歎一聲。「我一路追查只想尋求真相,替父親洗脫冤枉,我沒有想過真相尋出之後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氣。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尋出後有兩個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條理的說:「如果——伯父清白,那麼陳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過來說,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誰有罪,我對父親極有信心,我們父子都不會是出賣政府的人。」他慎重說。  

  「那麼——還不明顯嗎?」姮柔歎口氣。「陳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搖頭。「你父親那夥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這樣,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臉上掠過一抹暗紅血色。「爸爸——不會自殺!」  

  姮柔閉上了嘴,因為這件事她無法分析了。  

  「爸爸不會用古劍自殺!」他重複一次。「他是被別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證據。」她悄聲說。  

  「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別人阻止。」他的神色堅硬如盤石。「但我堅持——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會不會真相被消滅?」她問。  

  「我知道有這可能,」他點點頭。「但我始終相信正義在人間,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滅。」  

  姮柔思索半晌,終於說:  

  「真相找到後——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後慢慢搖頭。  

  「我——沒想過。」  

  「認識你們這一年時間,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打打殺殺始終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說:「雖然可能沒有人制裁你們,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但是父親的冤枉,他的無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尋求更理智和溫柔的方法了?」她問。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認為我做得不對?」  

  「不——不是你的對與錯,」她考慮半晌,猶豫—下。「我只是擔心。」  

  一霎那間。他緊繃的臉上鬆弛了,柔和了。怎樣的一句話?她只是擔心!  

  「姮柔——」他想說什麼,卻又留在唇邊沒有吐出來。  

  「謝謝你——這麼說。」  

  這不是他想說的話,絕對不是。  

  「我不需要你謝,請相信,」她為自己鼓起勇氣。「你被不快樂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訴你,世界上是有快樂的。」  

  他怔怔的望著她,世界上是有快樂的?她想表達什麼?她想告訴他什麼?他只是望著她,沒有出聲。  

  「而快樂——是要自己追尋的!」她再說。  

  她已盡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該明白,是不是?他該明白。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沒出聲,她甚至以為他今天可能不再說話了。  

  「總之——謝謝你,姮柔。」他還是說「謝」。  

  上帝!這不是說「謝」的時候,這件事也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達的,他怎能只說「謝」呢?  

  「不必客氣。」她透一口氣,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說「謝」字,是不懂?或裝做不懂?  

  「我不是個聰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說:「我又固執,不通的事我就算窮一輩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麼?他根本什麼都沒說,她明白什麼?  

  「做事,我喜歡—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這是原則,」他又說。但——這與她有什麼關係?她只是個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這——又為什麼?」她不得不問。「不能同一時間做兩件事嗎?如果時間允許的話?」  

  「我——沒有考慮過,我覺得做事要專心,即使有時間,也不該分心。」他說。  

  「這個道理很怪,以前我沒聽說過。」她搖頭。  

  「我是個怪人,很難相處,我知道,」他又似在歎息。  

  「我只有夥伴,只有手足,沒有朋友。」  

  「不是沒有朋友,會不會是你——拒絕?」她反問。  

  他臉上有怪異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  

  「拒絕?」他似在自問。  

  「是——像當年——白翎?」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問,說出來是極自然的。  

  他看來像受了震動,好半天回不了神。  

  當年白鋼——真和他有一段什麼故事嗎?  

  「不——她與我——沒有關係,」他突然醒過來。「以前我們曾同事,但加起來談的話不超過十句。」  

  「友誼不以說話的多寡來劃分。」她說。  

  「那——以什麼?」他反問。  

  「感覺。」她說。說完自己也嚇一跳。  

  他的臉色又在變化,但很快復原。  

  「我想——對她我沒有感覺。」  

  「但是從她的語氣裡我感覺她有。」姮柔說。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皺起眉頭。「而且——她傷了我們不少人。」  

  「你們也傷過她。」姮柔說。  

  「是。」他點點頭。「是我親自傷她。」  

  「啊——」姮柔大吃一驚,他親自傷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見的那家舞廳哩,」他說:「那時——我們敵對,她傷許志堅。」  

  她長長的歎一口氣,她有個感覺,事情——是他們自己弄壞了的。也許不是他們自己,是立場問題,派系問題,總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覺得到,白翎對他很特別。  

  「很遺憾。」  

  「遺憾!為什麼?」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說了。還沒開花,他們已把這幼苗連根撥起,不可能有結果的。  

  說出來也枉然。  

  難怪白翎不快樂,難怪當初白翎對姮柔極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現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還沒發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憐!  

  「也——沒什麼。」她不答他的話。  

  她想到了自己。她現在是什麼立場?是敵是友?他心目中是怎麼想?  

  會不會——她是第二個白翎?  

  想到這兒大吃一驚,臉色也大變。第二個白翎?  

  「你——怎麼了?」他始終凝望著她。  

  「沒——沒有。」她又覺得頭昏眼花,四肢乏力,剛才忘記的病情又湧了上來。「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強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謝謝。」她躺在床邊,略覺舒服些。「太麻煩你了,我——休息一兩天就會好。」  

  他站在床邊沒有離開——也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別忽,公司的事不要緊,你身體好了再上班。」他凝望著她,看得出很深的關懷。  

  「我會——你請回去吧!」她說。  

  她這麼躺在床上,他站在旁邊很難為情,他只是老闆,不是她的什麼人。  

  「想不想——下圍棋?」他突然問。  

  她呆住了。下圍棋?他不想走?  

  「下圍棋?」她喃喃的說。  

  「病人總躺在床上,會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絲難為情的樣子。「做點別的事,精神會好些。」  

  他不想離開,他想陪她,是嗎?  

  他為什麼不直說?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這——」  

  「我陪你下棋,直到醫生來。」他又說。  

  她透—口氣。她——何嘗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剛才的話,白翎的事都影響了她。  

  「好。」她勉強答應。  

  他在她的指點下搬出圍棋,就在床邊擺好棋盤。  

  她剛放下第一粒時,突然抬起頭。  

  「我們——說過超過十句話吧?」她說。  

  他呆怔了半天,點點頭。  

  「當然——你怎麼說這些?」他反問。  

  這個大男人,在感情上還是幼兒園學生吧?  

  「不,我只是隨便說說。」她搖頭。  

  「你是指剛才我說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著,算是默認。  

  「她和你怎麼一樣呢?」他考慮了半晌。「你——你們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們有什麼不同,」她鼓起勇氣說:「我的感覺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變化,彷彿——海濤起伏。  

  「我不曾——當她是女人。」他認真的說:「我和她之間只是工作,工作是沒有性別的。」  

  「我和你之間也是工作。」她說。故意的。  

  「我們還有圍棋,」他搖搖頭。「還能聊天,還有——兒童樂園。」  

  姮柔不再言語。要他這樣的男人說這麼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貪心。  

  於是她專心下棋。  

  醫生進來時,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醫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該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邊,視線卻還在她臉上。  

  突然之間,她覺得有幸福的感覺,亦天——很關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實在好可憐,好可憐。

  病好了之後的第一件事,姮柔約見白翎。  

  以前她永遠不會約見白翎,她認為對方沒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機器一樣。但——瞭解後一切都不同了,尤其聽了亦天的話,她——好同情白翎。  

  兩個女人約在一間僻靜的咖啡店見面。  

  白翎還是老樣子,冷冷的,吊兒郎當的。  

  「很意外,你會約我。」她說。  

  「我說過有空時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幾天,你女人味更濃。」白翎居然開玩笑。  

  「怎麼說這些——」姮柔臉紅。「這幾天發生了事情嗎?」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白翎反問。  

  「陳先生等得不耐煩,約見斯亦天。」姮柔說。  

  「蠢!」白翎吐出一個字。  

  「是,斯亦天不赴約。」姮柔搖搖頭。「這件事總得解決,不能老拖下去。」  

  「看來——你也知道是件什麼事了?」白翎說。  

  「是。」  

  「病了幾天收穫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兩度探訪,這很難得。」  

  姮柔臉紅,突然間覺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麼。  

  「他是——很好的老闆。」  

  「只是老闆?」白翎笑得古怪。  

  「你們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說。  

  白繃臉色微變,停了一下才說:  

  「你想知道什麼?」  

  「不,我無惡意,請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釋。「因為你們講起對方時都很特別。」  

  白翎把視線移到窗外。  

  「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她顯得冷漠。  

  「也許你們自己不覺,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別。」姮柔不知為什麼要堅持。  

  「是不是你對這些事特別敏感?」  

  「不——」姮柔又臉紅。  

  「我告訴你,自從加入這行工作,我拋棄了自己的性別,」白翎說:「我心目中沒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白翎盯著她。  

  「很多事發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釋。「譬如自覺,喜惡,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瞭解我們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們沒有感覺,沒有喜惡,沒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說。  

  「不——你厭惡曾雄,這表示你有喜惡!」  

  白翎眼光一閃,很難明白,彷彿尷尬。  

  「錯了,我只是幫你,」她不承認。「十三歲開始,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法子,」白翎揚高了頭,有絲——惆悵是這兩個字吧?「我親手殺死它的。」  

  「為什麼?」姮柔追問。  

  她知道自已有點過分,但——她急於知道,她始終覺得白翎和亦天有關。  

  「為—個男人。」白翎簡單的答。  

  一個男人!果然是一個男人!  

  「你才十三歲,怎麼可能——」  

  「我十三歲時可能比你現在還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歲,我覺得已到人生盡頭。」  

  姮柔吸一口氣,白翎今年果然三十歲,外表實在半點也看不出。  

  亦天沒說假話,她三十歲。  

  「那男人——怎樣?」她忍不住問。  

  白翎展開笑容,又古怪又邪氣,還有半絲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來。「我沒有見過這麼冷酷的男人。」  

  「他傷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鑰聳聳肩。「只是當時我很恨,恨天下男人,從此心死,拋棄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應——是否太強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這麼說。  

  「強烈?」白翎笑。「我是這樣的人,天生的。」  

  「那麼——」姮柔猶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變嗎?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與我再無關係。」白翎打斷她。「我說過,我殺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殺死自己的心嗎?」姮柔懷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著她。「換成你——不知道,也許不行。」  

  「為什麼?我脾氣也剛烈。」姮柔說。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臉又紅了。「你開我玩笑,我只不過名字叫姮柔。」  

  「為什麼不照照鏡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對斯亦天的時候。」  

  「我面對——」姮柔指著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說,鐵漢也為你心動了!」  

  「哪裡有大家?」  

  「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還有小美他們,相信比我們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歲那個男人是誰?」姮柔是突如其來的問。  

  白翎呆怔了,確確實實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為會是誰?」她不安的反問。  

  「斯亦天?」姮柔說。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來了所有人的視線,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斯亦天!你說斯亦天?」她指著姮柔。  

  「難道不是?」姮柔益發懷疑了。  

  白翎笑聲突止,臉上一片沉寂,她剛才在笑,怎麼——一點笑意也沒有?她——  

  「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  

  她的聲音裡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還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複,聲音裡的堅決更是明顯。「怎麼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氣,她自己也猶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這件事——她搖搖頭,算了,大概世界上現在再也沒有肯定的是與非了吧?  

  她不喜歡這答案,也不喜歡這世界。  

  「或者——我猜錯了,」她只好這麼說:「但是你們倆——在某些方面,我覺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麼,」白翎說:「十三歲以後,我眼中再無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現在十三歲之後。」  

  「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男人令你如此傷心,從此眼中無男人?」姮柔問。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問。  

  「很難解釋,」她說:「我認為這是真正男人,給我頂天立地的感覺。」  

  頂天立地?還說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問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很羨慕你當年能遇到這麼一個男人,」姮柔由衷的。「世界上越來越少這樣的男人了!」  

  「是,我也覺得自己當年幸運,」白翎微笑。「這樣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麼?白翎還不至於這麼不分青紅皂白,這麼小家子氣。」白翎說。  

  「如今他在哪兒?」姮柔還是忍不住。  

  「誰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許他已兒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姮柔應該相信,那個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說如果你們再見面會如何?」姮柔說。  

  「不如何,」白翎灑脫的聳聳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對面走過去,只是這樣。」  

  「我相信當然你一定很——刻骨銘心,怎可能面對面擦身而過?」  

  「沒有文藝大悲劇,大喜劇之類的鏡頭,」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終是不肯說出來。」姮柔歎一口氣。  

  「說什麼呢?又不是寫小說,人家當年連正眼都沒看過我呢!」白翎拍拍她。  

  「會不會他一直在後悔?」姮柔異想天開。  

  「後悔什麼?」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當年的事放進你做好的模子裡才滿意嗎?」  

  「不是,我只覺得遺憾。」  

  「天下遺憾的事太多了,我從不為這兩個字心動。」白翎又恢復了冷冷的樣子。  

  「我看電影,看小說也會流淚。」姮柔笑。「大概我太差勁了。」  

  「不是差勁,你——心中有愛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說這四個字,我哪裡有呢?」姮柔不依。  

  「不信也沒法子,或者你回去問小美。」白翎說:「我很欣賞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個曾雄拖著麻煩。」姮柔說:「否則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歡她。」  

  「恐怕——她不會喜歡任何人!」  

  「什麼意思?」姮柔不懂。  

  「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白翎說:「我們出來大半個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姮柔依依不捨。  

  「我有什麼事呢?總是一個人。」白翎說得有絲淒涼。  

  「我沒事,星期天總是留在家裡,很悶。」姮柔搖頭。「只能陪媽媽。」  

  「會嗎?」白翎逕自站起來。「走吧!」  

  姮柔付了錢,兩個人並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陽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動,很不慣,我是夜貓子。」白翎說。  

  「下次約你晚上看電影。」姮柔說。  

  「看。你就是站在陽光下的人,」白鑰望著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誰說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覺。」白翎搖搖頭。「陽光令我自卑。」  

  她又說感覺,她是有感覺的,是不是?正想反駁她,她的神色突然變了,彷彿——遇到了敵人。  

  「我回去了,」她壓低了聲音,很緊張,很特別。「我們再通電話。」  

  說完,也不理姮柔的反應,大步走開,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姮柔不明白她為何變臉,突然離開,她想——做他們那行的人或者都是這樣吧?  

  正待叫車離開,背後有人輕拍她肩。  

  轉身,看見了亦天。  

  亦天來了——和白翎的走有關係吧?她記得他們對四周人的警覺特別靈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發現了亦天?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驚喜的。  

  自然,他不能說偶然經過,對不對?天下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訴我這兒。」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說的是否真心?他對她——不同於其它人?  

  「是,我約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說:「我們聊得很開心。」  

  他不語,伴著她慢慢往前走。  

  「開心?白翎會嗎?」他問。  

  「人都會開心,為什麼她不會?」她反問。  

  「我以為她是個只有工作,沒有喜怒哀樂的人。」他淡淡的搖頭。  

  「怎麼會呢?又不是機器。」她說。心中—動,以前她也曾覺得白翎像機器。  

  「不知道,不瞭解這個人。」他還是搖頭。  

  「你們認識時,她是多大?」她突然問。  

  「十二、三歲。」他想也不想的。「個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樣。」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歲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點——怪異。」  

  「倒不是怪異,」他說:「很矛盾,當時我們曾合作過一個工作。」  

  「哦——」她望著他。  

  「她的行動十分古怪,我跟她合不來,」他又搖頭。說起白翎,他總是搖頭。「尤其那種眼光,我總避開,不敢正眼看她。」  

  不正眼看她,她說的。但——不「敢」正眼看她,他是這樣說的——若他真是她口中的「他」,那是怎樣的遺憾?  

  姮柔有點激動,臉也紅了。想說什麼,哽在喉頭就是出不來。  

  「你怎麼了?」他望著她。  

  亦天卻總是凝望她,是不是?這完全不同。  

  姮柔明白了,亦天口中她和白翎「完全不同」,大概分別就在這裡吧?  

  「沒——沒有。」她吸一口氣,把話嚥回去。  

  那些話不說也罷,遺憾也好,無緣也好,反正已經過了那麼久,提起來——也無益。  

  何況,她始終不知道他是否白翎口中的那個「他」。  

  「你病剛好,不如早些回家。」他說。他變了很多,以前他根本不說話的。  

  是她的柔情似水嗎?她不知道。  

  「我想下圍棋。」她在他面前也少了拘謹。「又你家?」  

  他凝望她一陣,伸手攔車,說了他的地址。  

  「你們的事——有沒有進展?」她問。  

  「時間不是問題,我已等了那麼多年。」他說。  

  「陳先生沒來煩你?」  

  「他不會傻得自己來。」他說:「曾雄——以後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怎麼?他死了?她吃了一驚。  

  「不——怎麼你會想到死?我們真的那麼可怕?」他問。眼光炯炯有神。  

  「我以為——他那種人應該惡貫滿盈。」她笑。  

  「不是。他被管訓,送去外島。」他搖頭。「他以前做了太多犯法的事。」  

  「小美呢?」她問。  

  「她很開心,因為曾雄已經把兒時簽的婚約退還給她。」他輕描淡寫的。  

  他說得這麼輕鬆,簡單,可是她知道,事情進行時必然有驚濤駭浪。  

  「你辦的?」她問。  

  他微微點頭,永不誇張。  

  「那麼,剩下來的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她問。  

  「是。這事需要你幫忙。」他說。  

  「我?當然,我做得到的一定做,」她立刻說;「是否約陳先生?」  

  他微微皺眉,搖搖頭。  

  「今天只下圍棋。」他說。  

  她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又把話題岔開了。  

  「你的事呢?」  

  「要辦的時候我通知你。」他說。  

  出租車送他們回到他那古雅的家,坐在他那別緻的厚棋盤前。  

  「第一次到這兒時,我的感覺是那柄古劍和屋子的氣氛不對,殺氣太重,」她坦然望著他。  

  「後來,漸漸清楚你——你們,又覺得古劍很配你身份。」  

  他轉頭望古劍,望了好一陣子。  

  「只是掛在那兒,我什麼也沒想過。」他說。  

  「你是做完一件事才做第二件的人,你沒有精神去想到其它小事。」她說。  

  「也許。」他拈起一粒棋子,沉思半響。「我是不是太固執了?」  

  「固執未必不好,看在什麼時候固執。」她說。  

  他凝望她半晌,不聲不響的放下棋子。  

  「小美他們晚上來吃飯。」他說。  

  「病了幾天,一直沒見到他們,」她也放下棋子。「怎麼剛才不告訴我。」  

  「告訴你與否重要嗎?」他問。  

  「不重要,但——我或者不來,免得他們——誤會。」  

  誤會?他望著她,是什麼?  

  黃昏的時候,小美、陸健他們一夥兒來了。  

  小美一看見姮柔就呆了一下,然後又看見棋盤,她的笑容突然變得誇張,聲音也拉高了。  

  「姮柔,姮柔,好早就來的,是不是?」小美擁住她。「本來還想去你家接你。」  

  「我中午就出來了,約了朋友聊天,」姮柔是平靜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是極自然的。「後來在街上遇見亦天,就一起來了。」  

  「在街上遇見亦天?」小美故意看亦天。  

  他沒有什麼表情,也不出聲。  

  但誰都知道,亦天是不怎麼上街的。  

  「是。恭喜你,曾雄的事解決了。」姮柔由衷的。  

  小美臉色有點改變,看看亦天又看看陸健。  

  「但是——亦天為此受了傷。」她說。  

  受傷!姮柔怎麼會不知道?也看不出?  

  「一點點刀傷,不算什麼。」亦天走開了。  

  「傷在右胸,」小美壓低了聲音,滿臉孔感激。「如果是左胸就不堪想像。」  

  「他們曾交手?」姮柔聽得驚心動魄。  

  「其實可以不打架的,」陸健也小聲說,好像怕亦天聽見。「但亦天要親手解決,然後才交給治安機關。」  

  「我不明白。」姮柔搖頭。  

  「曾雄對亦天有極深成見,亦天跟他面對面解決,就是要他口服心服。」小美說。  

  「我不相信曾雄那種人會服,他根本沒人性。」姮柔非常的不以為然。  

  「你說得對,」陸健冷哼一聲。「曾雄那種人死了也沒有人會惋惜,亦天的一刀挨得冤枉。」  

  「為小美今後的幸福,我相信亦天不介意。」姮柔說。  

  「還是你最瞭解他。」陸健笑了。  

  「他是這樣的人嘛,你們大家都知道。」姮柔臉紅。  

  小美望著他們,沒有再出聲。  

  阿嬸出來擺餐桌時,小美立刻過去幫忙,甚至不再望他們這邊。  

  她今天有點古怪,是不?姮柔只是想,沒有說出來。  

  「以後的事—一會單純多了。」陸健說。  

  「可是——陸健,別說這些事,」她還是心亂。「這會令大家尷尬。」  

  「正大光明的事怎說尷尬?」陸健一臉正直。「亦天孤獨了半輩子,我們希望他幸福。」  

  「你——」  

  「可以吃飯了,」小美在一邊高聲叫。「大家快過來。」  

  「你是指亦天和陳先生?」  

  「是。其實—一不必再追查真相,我相信亦天的父親無辜,」陸健說:「他們父子都是頂天立地的人。」  

  頂天立地,白翎也這麼說過。  

  「我也相信是這樣。」姮柔望一望遠處獨自擺棋譜的亦天,心中柔情一片。  

  他是那種人,根本不必說什麼,做什麼,就能完全贏得異性的心了。  

  因為他本身已能表明正直、善良、剛強和所有美好的一切。  

  「你覺不覺得亦天有些改變?」陸健問。  

  「不覺得。」她吸一口氣。叫她怎麼說?她明白他是在試探。「因為我認識他不深。」  

  「是改變了,」陸健直視她。「因為你。」  

  「不——請千萬別這麼說,」她心慌意亂,面紅耳赤。「別—一開這樣的玩笑。」  

  「我們都尊敬你,什麼時候開過玩笑?」他反問。  

  她呆怔住了。  

  陸健的話也說不下去,他陪姮柔一起走過去。  

  莫名其妙的心理,姮柔坐在亦天對面,陸健旁邊,也不知她躲避什麼。  

  小美卻坐在亦天旁邊,她顯得興高彩烈。  

  「喝酒。今天不許亦天獨飲,我們都喝酒。」她舉起酒杯。「要慶祝!」  

  「你的確該慶祝。」少說話的志堅說:「從此心中再無負擔,可以找個好丈夫。」  

  「誰說我要找丈夫?」小美紅著臉,卻—飲而盡杯中酒。「我不能獨身?」  

  「你真不想嫁?」陸健也開玩笑。  

  「獨身最好,最自由,」小美為自己倒酒,又—飲而盡。「想做什麼都行,沒有後顧之憂。」  

  「天下女人都學你怎麼辦?」陸健打趣。我們這些人豈不都當一輩子王老五?」  

  「不,不,不,」小美倒第三杯酒。「還有姮柔,她那樣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適合結婚。」  

  又是柔情似水,姮柔啼笑皆非。  

  「怎麼——說到我頭上。」她不安的。  

  她甚至不敢看亦天。  

  「你最有女人味,這是真的。」陸健笑。  

  大家喝了點酒,沒有了平時的拘謹。  

  「真是——請不要說我。」姮柔窘極了。  

  「好,說我,」小美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知道,我最沒有女人味,標準男人婆。」  

  「你還好些,那個白翎,不但沒有女人味,我看她連人味都沒有,冷冰冰的。」陸健說。  

  姮柔皺眉,想替白翎解釋卻忍住了。她迅速的偷看一下亦天,他沒什麼反應。  

  「她打架的方式才嚇人,一付玉石俱焚,兩敗俱傷狀。」志堅也說。  

  「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真不明白。」陸健說。  

  姮柔好想說幾句什麼,但——說了又有什麼用?讓他們知道白翎其實有血有淚有感覺,只是個傷心人又如何?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印象。  

  白翎其實只是個傷心人,從十三歲開始。  

  「姮柔,你和白翎最熟,你認為她怎樣?」小美叫。她已喝得臉色紅如柿子。  

  她看來很興奮。  

  「我和她——是朋友,」姮柔想了一下才說:「我不批評朋友,我只能說——我瞭解她一部份,我很喜歡她,而且——不覺得她像你們所說!」  

  「那麼白翎是雙面人!」陸健叫。「她在姮柔面前是另一副模樣。」  

  「不,她在我面前還是那樣子,很冷、很硬,」姮柔慢慢說:「但是——我感覺得出她內心不一樣。」  

  「感覺?」小美叫起來。「對我們來說,感覺是好奢侈的事,我們沒有時間,心情去感覺。」  

  「小美說得對,我們要面對面,直截了當的,」陸健笑,「感覺——還沒試過。」  

  「但是感覺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姮柔紅著臉爭辯。「因為還可以加上自己的想像,很——浪漫的。」  

  「哇!姮柔說浪漫!」小美嘩然大叫。  

  陸健他們幾個也跟著起哄,弄得姮柔很難為情。  

  這一切都只在亦天眼中,他坐在那兒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微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喝酒,喝酒,」陸健叫。「浪漫的人要喝酒。」  

  「不——不,我不會喝酒。」姮柔急壞了,拚命的推。「我一喝酒就昏。」  

  「喝一點,無論如何喝一點,」陸健不放鬆。「大家都那麼高興嘛!」  

  「真的不行,我病剛好,還在吃藥——」  

  「這樣吧!我替她喝一杯。」一直沒出聲的亦天說。默默的舉起杯子喝了。  

  大家都望著亦天——尤其小美,睜大了眼睛——  

  「謝謝。」好半天,紅著臉的姮柔才低聲說。  

  「不行,」小美大叫。「如果亦天代喝,一杯不夠,亦天是千杯不醉。」  

  「我——再喝三杯。」亦天二話不說,一連為自己倒了三杯酒,連乾了三次。  

  這回,連小美也沒話說了,她坐下來,默默的吃著菜,彷彿剛才鬧酒的根本不是她。  

  大家又談些別的,一下子把她冷落了。  

  只有姮柔還在注意她,因為她一直覺得小美今夜的情形很古怪。  

  又過一陣,小美開始喝悶酒,一杯,二杯,三杯,都是一飲而盡,毫不考慮。  

  她以前也是這麼豪飲的嗎?  

  「小美,別再喝了,」姮柔輕聲說:「你已喝了十幾杯,再喝恐怕要醉了。」  

  「醉?怎麼會呢?你不知道我也是千杯不醉?」小美哈哈笑。「我還真想試試酒醉的滋味呢!」  

  「小美——」  

  「由她去。」陸健似乎瞭解。「她不容易醉,而且醉了還有我們在,不要緊。難得她高興。」  

  小美可真是難得高興?  

  姮柔只好不出聲,但——益發覺得情形不對,小美根本是——借酒澆愁式的。  

  借酒澆愁?她的愁——曾雄。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小美又喝了幾杯,雙手一揮,面前的酒瓶倒了,酒流了一桌子。  

  眾人慌忙抹桌抹椅,姮柔卻過去扶住她。  

  「別喝了,我們在一邊吃點水果。」姮柔拖她到沙發上。「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  

  「身體?身體好不好有什麼關係?」小美說:「又沒有人理會,總是我自己!」  

  「小美——」姮柔吃了一驚。  

  「我總是自己一個人,」小美胡亂的說,她已經醉了,  

  「怎麼講這樣的話?」姮柔意外。  

  「真的,我是這麼想。」小美無緣無故的歎口氣。「我覺得——我比不上他們。」  

  「不許這麼想,人是不能比較的,哪有標準呢?」姮柔不同意。  

  「和他們在一起,我覺得是高攀。」小美說。  

  「更不應該。」姮柔說:「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有這種自卑的心理。」  

  「不是自卑,是事實。」  

  「小美,再這麼說我就不理你了。」姮柔警告。  

  「事實上如此,」小美十分固執。「尤其跟你在一起,我更是微不足道。」  

  「小美——」姮柔盯著她。  

  小美凝望她好一陣子,才說:  

  「好,我不說了,」她搖搖頭。「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麼事?」  

  小美望望亦天,搖搖頭。  

  「我想問亦天,不過,很荒謬,我問不出口。」  

  「是什麼?或者,我幫你問?」姮柔天真的。  

  「這——」小美臉上有扭捏之色。「我想知道,他心中到底當我是男孩子或女的?」  

  姮柔呆住了,心中流過一抹奇異的感覺。年紀小小的小美問這問題,她是否知道——並非只是問題表面這麼簡單?小美——小美——  

  「以後我要跟你學,」小美又說,充滿了喜悅的:「跟你學女人味。」  

  姮柔再無懷疑,小美和白翎走了同一條路,她們都喜歡亦天,不知不覺的愛上亦天,然而——亦天知道嗎?  

  她轉頭看亦天,他卻正凝望她,心中一怯,連忙避開。亦天——只凝望她。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小美——會不會受傷?  

  真的!事情怎麼這樣?  

  當姮柔知道陳先生和亦天約在兒童樂園後面的河邊見面時,已過了約會的行間。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姮柔一臉的惶急,—臉的凝肅。「你知不知道可能發生——意外?」  

  小美凝望著她,一直這麼望著。  

  「亦天並沒有叫我通知你。」小美說。  

  「但是——你們為什麼不陪他去?」姮柔又驚又怕。  

  「他不要我們去.他自己的事他要單獨處理,我們也對他的能力有信心。」小美說。  

  「我——」姮柔站起來。這不是信心問題,她不敢想像亦天發生意外會怎樣。「我立刻去看看。」  

  小美淡淡的笑起來。  

  自那次酒醉後,她顯的沉靜,成熟多了。  

  「我知道你會趕去。」她說。  

  「我——」姮柔臉兒一紅,轉身奔了出去。  

  不管他們怎麼猜,怎麼說,怎麼想,事情到了今天也不必再掩飾。亦天若有意外——她傷的不只是感情,她會傷心。  

  跳上出租車她就不停的催,催得司機都不耐煩了。  

  「小姐,再快的話會被罰違反交通規則。」他說。  

  「對不起,實在——事情緊急,」她急紅了臉.「遲了我怕發生——意外。」  

  司機不再說話,汽車左插右穿,驚險百出的總算把她送到兒童樂園。  

  扔下足夠的車錢,她下車發足狂奔。兒童樂園門口收票的小姐都詫異的望著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幾乎是一口氣跑下斜坡,穿過眾多的遊樂設備,奔到河邊。可是——  

  河邊沒有可怕的事發生,亦天站在那兒,面對著他的不是該來的陳先生,是——白翎。  

  白翎怎麼會在這兒?而且和亦天面對面的站著,他們的視線竟都在對方臉上。  

  一霎那間,姮柔進退兩難,她沒有資格打擾他們,但又不甘心讓他們一直這麼下去——他們這樣對望了多久?她心中湧上強烈的忌妒,因為她已清楚的知道,白翎口中的那個「他」,就是「亦天」。  

  忌妒並沒有令她失去理智,只是幾秒鐘,她決定離開。若他們要這樣對望下去,她知道,她無法改變一切,他們已有十多年的關係。  

  可是她—轉身,白翎就發現了她。  

  「姮柔,你來了。」她立刻叫住她。  

  姮柔不能再走,只能訕訕的再轉回身。亦天的視線回到她臉上,白翎也快步朝她走來。  

  「我們的事辦完了,」白翎站在她面前,深深的凝視她。「所有的一切都解決,以後——再無牽連。」  

  姮柔皺眉,她一點也不懂。  

  他們的事?她的?陳先生的?  

  「我走了。」白翎拍拍她。「你保重。」  

  「白翎——」她想抓住她,她卻走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遊樂設備之中,只覺得她今天特別憔悴。  

  不知道為什麼,姮柔有種永遠失去她的感覺。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轉頭問亦天。  

  亦天望著遠處的斜坡,深深的沉默著。  

  姮柔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白翎孤單瘦削的背影,正在暮色中逐漸遠去,遠去,直至消失。  

  亦天長長的透一口氣,坐在石椅上。  

  「對不起,」姮柔不知該怎麼說,「或許我不該來,我以為是陳先生——」  

  「他來了,又走了,」亦天彷彿很疲乏,不像解決了心頭中大事般的輕鬆。「他帶來了白翎。」  

  「白翎——與你們的事也有關?」她問。  

  「原來我不知道,直至今天,」亦天眼光十分複雜。  

  「原來她是我父親當年同伴的女兒。」  

  「什——麼!?」姮柔以為聽錯。  

  關係怎麼錯縱複雜至此?  

  「認識她十七年一直不知道,」他歎口氣。「只覺得她怪,原來——是我自己蠢。」  

  「但是我知道白翎並不怪你。」她說。  

  「這件事裡大家都是受害者,無所謂怪不怪,」他搖搖頭。「只是——那麼多年,簡直不可思議。」  

  「事情怎麼解決?」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什麼都不說。  

  剛才白翎分明說,解決了的,她沒有聽錯。  

  她當然不笨,他不說,她也不追問。  

  他們之間突然就沉默了。  

  暮色從四方八面合攏,才一陣子,他們之間的視線就模糊了,互相看不清對方面龐。  

  「白翎今夜離開,永不再回來。」他說。  

  說得那麼突然,令姮柔吃了一驚。  

  「去哪裡?為什麼永遠不回來?」她問。  

  「她——另負有任務,海外的。」他只這麼說。聲音在暮色中特別——蒼涼。  

  蒼涼,是這兩個字嗎?  

  另有任務?或是——遠離傷心地?姮柔永遠記得白翎是個傷心的女人。  

  這一刻,她彷彿明白剛才他們之間的凝視了,他們——是不是在臨別一刻才互相瞭解?  

  「你知道——她曾經對我說了個故事,」姮柔說。她覺得若不說出來,心裡永不得安寧。  

  「故事?」他眼光一閃。  

  「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傷心的故事,」她吸一口氣。「那是——很悲傷、很淒涼的。」  

  他不語。不知在聽?或是在想。  

  「她剛烈,只因一個男人不留正眼看她,而那男人——她很喜歡。」她再說。  

  說出來她覺舒服多了,至少沒有對不起朋友的感覺了。  

  他還是不響,過了好一陣子,等天全變黑時。  

  黑暗中,只能看見互相眼中的星光。  

  「你可曾想過,她知道那男人的父親是她殺父仇人?」他激烈反問。  

  「真是——這樣?」她心中巨震。  

  「是,我確知父親當年在任務中殺死她父親,」他歎口氣。「她父親確是叛徒。」  

  「那麼——你父親呢?」她問。  

  他抬起頭,把視線投向空中,似乎想在黑暗天際找尋答案。  

  「我放棄再追尋了,」他說:「找到真相又如何?而且——所謂真相,是否真那麼『真』?」  

  「為什麼——會放棄?」她問。  

  她有點懷疑,可是與白翎有關?  

  「不為什麼。」他把視線收回來。「沒有原因。」  

  「陳先生呢?」  

  「他也調去海外,不過——跟白翎不一起。」他說。  

  「其實白翎可以不走。」她很遺憾似的。「一個女孩子孤單的在海外飄泊——」  

  她突然就想起她離開時的憔悴——她憔悴。  

  「是。我也這麼說,」他咬著唇。「她堅持。」  

  「你留過她?勸過她?」她睜大眼睛,希望可以看清楚他的神情。  

  可惜河邊太黑了,看不清楚,除了他眼中有些無奈的光芒。  

  他——無奈?  

  「我一生到現在,不曾真正快樂過,」他把話題岔開了。「我把過去的事拖著尾巴不放,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很蠢。」  

  「遇到你這樣的事—一相信任何人都會像你一樣做。」她說。  

  「錯了,」他說。「過去的對與錯都不該再拖著,像我,有什麼值得驕傲的?羨慕的?」  

  她不願插嘴,他總要發洩一下。  

  過了一陣,他卻不再說話,只聞河水淙淙。  

  「該回去了吧?」他問。  

  她站起來,伴著他慢慢往外走。  

  「我忘了問你,你怎麼來了。」  

  「小美告訴我,我立刻趕來,我怕——發生意外。」她照實說:「我想錯了。」  

  「意外。」他自嘲的笑起來。「我們這些人的作為把你嚇壞了。」  

  「不,我怕陳先生——」  

  「他只是剛愎自用的一個人,」他搖搖頭。「執迷不悟的卻是我,否則——也沒這麼多事。」  

  「後悔嗎?」  

  「倒是——沒有,」他笑了。「相信時光倒流,我仍會這麼再做一次。」  

  這才是斯亦天,她想。她欣賞這種固執的男人,想講又忍住了,這——太難為情。  

  走出兒童樂園,他伸手攔車。  

  「送你回家?」他問。  

  為什麼要問?送她回家只要行動,不需要詢問,他是否——另有所圖?  

  「我自己回去。」她搖搖頭。  

  事情結束了,她的地位也不那麼重要了,是不是?至少不必擔心她的安全。  

  「你總是肯讓我送的。」他很意外。  

  「但卻不是你『必須』做的事,」她微笑。「我只是你屬下。」  

  「姮柔——」他叫住她。「你可知道,以後——你調歸我屬下,我是指組織上。」  

  「我?!我又不是你們正式的人。」她自然的反應。  

  「怎會不是?你預支了那麼多錢,不工作怎麼行?」他盯著她看。  

  預支——啊!陳先生曾經給了她一筆錢說是給她弟弟赴美深造用的,怎麼是預支?她站在那兒傻了。  

  「但是我真是——從未想過,也不喜歡做這樣的工作,我不同白翎——」她脹紅臉,困難的解釋。  

  「連會計也不做?」他再問。  

  「這——當然做,」她透一口氣。「我只是個會計,其它的工作——我不稱職。」  

  「那麼——我想你要替我的公司工作一輩子,」他半開玩笑。「公司替你還了那筆錢。」  

  「那——那——」她驚喜交集。「那我不必做情報人——」  

  「上車。」他打斷她的話,不讓她再說下去。「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說吧!」  

  「我說過,做完一件事我才做第二件,」他很專注的望著她。「現在我可以做第二件了。」  

  她突然覺得緊張,覺得有些呼吸不暢,有些心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希望——常常能跟你下棋,」他說得結巴,他也緊張,心慌吧?「不論在我家和你家。」  

  「你——」  

  「我已經決定,今後——請你與我同行。」他認真又誠懇的。  

  她驚喜的望著他,她以為他永遠不會說這樣的話,她剛才還懷疑過白翎,懷疑過他——一霎那間,眼淚湧上眼眶,她咬著唇忍住。這不是流眼淚的事。  

  「我——我該怎麼說?」她喃喃自語。  

  「你該點頭,說『好』。」他幸福的笑起來。溫暖又堅強的大手握住她的,彷彿——就這麼起步,同上大道。  

  只是——她心中永遠忘不了,白翎離去時的憔悴和孤單。永遠命中注定的得與失,渺小如你我是改變不了的。唯有——祝福!  

  祝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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