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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紫]相思未向薄情染(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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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4:47 |只看該作者
卷三:風雲突變 金戈鐵馬 天下起紛爭

第十六章 情字煎熬

  而就在他們中間有一名女子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步伐不緊不慢,心無旁騖,別人的匆忙來去都與她無關。她面上蒙著薄紗,頭上戴有鬥笠,全身俱裹在寬大的黑衣黑褲中,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掩去她曲線分明的曼妙身姿。

  乾定城是天闃國的國都,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往來,其中也不乏奇裝異服的異族人,黑衣女子這幅裝扮倒也沒有引起特別的關注。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響起,奔馬疾馳而來,轉眼已到跟前,卷起淡淡輕煙,路人紛紛閃避,然那女子仿似心事重重,竟未發現危險正在靠近。

  馬上男子及時拉住韁繩,那白馬蕭蕭長嘶,兩個前蹄亂竄,激起塵土飛揚,擦著女子的身軀險險停下。

  男子輕吁一口氣,道:“姑娘你沒事吧?”

  那女子仿佛才從震驚中回過神,她嬌軀微顫,良久沒有做聲,只輕輕搖了搖頭。

  男子匆匆掃了她一眼,撫了撫馬背。

  女子側過身,示意讓他先走,男子也不客氣,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沒有發現女子悄然揭開面紗,露出的剪水雙眸流淌過淡淡哀愁。

  男子在宮門外下馬,自有內侍將馬牽走,他整了整衣衫,緩步走入。

  “尉遲大人。”沿途不時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皆以點頭回應,不親近亦不疏遠。他此時的身份是嘉禾帝蕭予墨的伴讀,因著他祖父的關系,同僚尊稱他一聲大人。

  內侍將他引入宣德殿,嘉禾帝放下手中的卷宗,神情稍有不耐,“你總算來了。”

  尉遲駿和蕭予墨有少年時期建立起的情分,還陪同他在北辰國度過八年艱難的人質生涯,他們之間的情誼已超越了尋常的手足情,尉遲駿可以在嘉禾帝面前暢所欲言,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少,他雙膝屈地,鏗鏘有力道:“微臣參見聖上……”

  話還未完,就被嘉禾帝拉起,沒好氣的道:“好了,免禮平身吧。”

  尉遲駿輕笑,“聖上有什麼難解之事,還連下了三道手諭,非要臣即刻進宮。”

  “還不是為了……”蕭予墨以拳掩口,“麻煩已經來了,你自求多福吧。”

  尉遲駿順著他的目光瞥去,頓時變了臉色,他忍了半晌,咬牙切齒道:“你害慘了我。”畢竟座上乃一國之君,哪怕他們從前的關系再親密無間,他也不敢太過放肆。

  蕭予墨肩膀微顫,嘴角彎起,忍的極其辛苦,他這個臣下兼好友自視甚高,與人溫和有禮,一派君子風度,唯有見到他的皇妹時,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恨不能立刻躲起來。

  “駿哥哥,”人未見,笑聲先至,一把嬌媚的女聲,惹的尉遲駿渾身的汗毛一根根的豎起。

  “我跟你沒完。”尉遲駿狠瞪蕭予墨一眼,壓低了嗓音道。

  蕭予墨只是笑,俊朗灑脫的尉遲駿和嬌憨天真的初雲公主,十分般配,加之公主對他一往情深,他這個做兄長的自然要制造機會撮合他倆。

  “駿哥哥,你是來看我的嗎?”轉眼,初雲公主已飛奔至身前。

  尉遲駿只覺得頭皮發麻,他不動聲色的退開幾步,恭敬道:“臣參見公主。”

  “駿哥哥不必多禮,”公主一擺手,笑容甜美。“駿哥哥陪我去御花園賞花吧。”

  尉遲駿不卑不亢道,“臣有要事向聖上稟奏,望公主見諒。”

  初雲公主嘟著嘴,滿臉的不情願,她目光求救似的落在嘉禾帝身上,後者似笑非笑,“其實……”觸及到尉遲駿快要殺人的眼神,他臨時改了口,“孤確有要事與尉遲愛卿相商,皇妹暫且退下吧。”

  皇兄發了話,初雲公主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出殿外,她步子緩慢,不時的回頭,企盼皇兄能夠改變主意。

  尉遲駿沉默不語,宣德殿中氣氛一時凝滯。

  蕭予墨略一沉吟,“孤這個皇妹雖自幼驕縱,但心地善良,才情容貌亦出類拔萃,你就絲毫不動心嗎?”

  尉遲駿淡淡一笑,腦海中那一抹倩影就像下在他身上的蠱,揮之不去。

  見他如此神情,蕭予墨低嘆,“當真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了。”

  “聖上,您能忘得了沐姑娘嗎?”尉遲駿笑意轉濃,把話扔回給他。

  嘉禾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婉兒。”很快恢復平靜如水,“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過的好不好。”

  尉遲駿神清氣爽道:“所以微臣的婚事聖上就不要總是記掛著了。”

  蕭予墨神色之間頗不以為然,“孤不信你的意中人會比初雲更出色。”

  尉遲駿挑一挑眉,在旁人眼中她是怎麼樣的都無關緊要,只需在他心中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就是了。他也無謂和嘉禾帝爭論,遂淡然微笑,“她若秋水芙蓉般的清麗脫俗,又如空谷幽蘭雍容迷人,”他閉了閉眼,恍若佳人就在身畔,可伸手去觸探,終究是一場空。

  蕭予墨目光如炬,意味深長的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豈不是把婉兒都比下去了。”

  “呵,”尉遲駿含笑道,“情人眼裡出西施,聖上該明白的。”

  蕭予墨視線好似越過尉遲駿飄到很遠的地方,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良久,他道了聲,“你說的對。”

  尉遲駿裝作不經意的道:“聽聞太後她老人家又催聖上選後了。”哪能每回都被他掌握主動,也該扳回一局。

  蕭予墨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是啊,孤正頭疼呢。”

  “頭疼該選哪家的姑娘嗎?”尉遲駿打趣道,“公孫將軍府中的二小姐,英姿颯爽,十八般武藝皆精通,頗有老將軍的風範,於相爺待字閨中的四姑娘,聰慧過人,五歲便能出口成章,若不是生就女兒身,實在是狀元之才,還有文大人的小妹,能歌善舞……”

  “你還沒完沒了了。”嘉禾帝撫著額角,神色倦怠。

  尉遲駿眼底浮起淡笑,心卻被刺痛似的,輕蹙起眉頭。

  有促狹笑意盤踞蕭予墨面上,“尉遲,你若有姐妹,孤一定納為皇後。”

  尉遲駿不慌不忙,爭鋒相對道:“微臣有堂妹二人,表姐三人,不知聖上中意哪一位?”

  “……”蕭予墨搖搖頭,無奈認輸。

  這時,殿外似有人影一閃,蕭予墨喝道:“誰在那裡?”

  “是臣林恆安。”林恆安和尉遲駿乃至交好友,兩人同為蕭予墨的左臂右膀。

  “進來吧。”嘉禾帝平和道。

  林恆安大踏步而入,他現為尉遲炯的副將,按理這個時候是不該出現在皇宮中的。

  “恆安,你有何事?”蕭予墨溫言道。

  林恆安神情格外凝重,“聖上,臣剛從城門守將處得知,東裕、南楓、西茗、北辰四國各自送來公主一名,供聖上選後之用。”

  蕭予墨幾乎從龍椅上跌下來,“你再說一遍。”

  林恆安重復後,續道,“四國聽聞聖上有選後之意,紛紛派出使者意圖和親。”

  “這個孤知曉,”嘉禾帝拂袖,語氣平平。“太後也曾征詢過孤的意思,但孤並未應允。”

  林恆安遲疑道:“太後認為聖上一時之間難做決斷,所以下了懿旨,請四國將公主送來乾定城,讓聖上自行挑選。”

  蕭予墨臉立刻白了,尉遲駿幸災樂禍,在一旁火上添油,“恆安啊,你說四國公主已經到了乾定城了?”

  林恆安點點頭,“不錯,並且四位公主已經被安排住進了錦華宮。”

  “什麼……”蕭予墨和尉遲駿異口同聲道。

  嘉禾帝拍著額頭,喃喃道:“誰能告訴我,為何四國公主都進了皇宮了,孤才得到風聲。”

  “太後她老人家說,”林恆安邊觀察蕭予墨的臉色邊惴惴道:“要給聖上一個驚喜,所以才暫且瞞住您。”

  “驚喜……”蕭予墨無話可說,“果真是天大的驚喜。”

  有尖細的嗓音在殿外高聲稟報太後身邊最得寵的宮女玉蘭姑娘奉太後之命請嘉禾帝往錦華宮一敘。

  蕭予墨臉色由白轉黑,又從黑轉青,精彩極了。

  尉遲駿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說過的話盡數還給他,“聖上您自求多福吧。”

  蕭予墨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和他拌嘴,他微微扯起嘴角,笑容是萬般的無可奈何。

  林恆安笑語晏晏:“尉遲兄,你可知如今乾定城百姓口中談論最多的是什麼話題?”

  “還不是四國公主進宮,聖上選後這件事。”尉遲駿閑閑道。

  “非也,非也。”林恆安神秘一笑,他湊過來附耳道:“你可聽過聽雨軒?”

  尉遲駿搖首,“這是什麼地方?”

  林恆安輕嘆,“尉遲兄,不是做兄弟的說你,你太孤陋寡聞了。”

  尉遲駿的白馬此時恰好甩了甩尾巴,好似對林恆安的話深以為然。

  林恆安笑的直喘氣,尉遲駿也覺有些好笑,他抬眸笑道:“林兄就不要賣關子了。”

  “聽雨軒乃銷金窋,溫柔鄉。”林恆安笑容帶一絲莫測。

  尉遲駿神情沉郁,“不過是青樓所在,也值得林兄這般記掛?”

  “尉遲兄有所誤會,聽雨軒絕非一般青樓可比。”林恆安急急辨白。

  “難不成裡面的女子都是三頭六臂不成,”尉遲駿隨口一說,並不上心。

  林恆安面露尷尬之色,他輕咳道:“尉遲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尉遲駿唇角微揚,“林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聽雨軒裡的女人美若天仙且個個身懷絕技,或是精通舞技,或是嗓音天籟,或是懂得詩詞歌賦,或是能彈奏數種樂器,而且,全部賣藝不賣身。”林恆安呵呵的輕笑,笑容曖昧。

  “哦?”尉遲駿品出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林恆安接著說道:“但也有例外,只要按照規矩過了三關,便可以成為入幕之賓。但若是過不了關,哪怕家財萬貫也會被掃地出門。”

  “竟有這等事。”尉遲駿目光沉沉,似有所悟。

  “盡管規矩定的嚴厲,仍有不少人前僕後繼,一擲千金,聽雨軒早就成了乾定城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尉遲駿眸中光芒一閃而逝,所謂不尋常的事背後必定隱藏不尋常的原因,這聽雨軒處處透著古怪,少不得要親自前往一探究竟。

  “尉遲兄可有興致?”林恆安嘿嘿的干笑。

  尉遲駿正色道:“林兄,嫂夫人端莊賢淑,溫柔大度,你還在外拈花惹草,這樣對她未免有失公允。”

  林恆安摸了把鼻子,不覺微笑,“尉遲兄,事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樣。”

  “小弟知曉林兄對沐姑娘仍難以忘懷,但你既然已經娶了嫂子,就該真心對待。”尉遲駿義正詞嚴的一番述說,讓林恆安微垂下頭,須臾,他深深望他一眼,笑容愈盛,“尉遲兄所言極是。不過,小弟邀兄台一同去往聽雨軒,並不是縱情歌舞,貪戀美色,而是那裡實在有許多可疑之處,尉遲兄見多識廣,興許能夠看出些許端倪。”

  尉遲駿乘其不備狠狠的給了他一記重拳,唇邊笑意漸生,“好,那今晚我們兄弟倆就一同闖一闖。”

  林恆安懊喪的撫著腦袋,“尉遲兄下手太狠了。”

  尉遲駿輕挑劍眉,綻開的笑容清淡的似一縷微風。

  林恆安輕噓一口氣,“若聽雨軒的女子每一個都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哪怕她們心如蛇蠍,聽雨軒又是龍潭虎穴,小弟也不會皺下眉頭。”他三句話說不到,又暴露其玩世不恭的本性。

  尉遲駿淡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林恆安笑容看似狂放不羈,其實每個人心中都藏有深重難言的苦痛,只是旁人不了解罷了。

  走上前門大街,迎面走來三人,為首一人驚鴻之貌,氣宇軒昂,尉遲駿心裡咯噔一下,竟是他。細想又實在不足為奇,夏侯熙乃西茗國重臣,護送公主來到乾定城,合情合理。

  林恆安沒覺出異樣,他同尉遲駿定下晚上見面的時辰後,往大街另一頭去了。

  該是掉頭就走還是上前打聲招呼,尉遲駿猶豫不決。

  但夏侯熙先他一步做出反應,徑直走上前來,道一聲:“尉遲公子,好久不見。”嗓音稍有干澀,面容平淡無波。

  “夏侯將軍。”尉遲駿抱一抱拳,他和夏侯熙並無交情,但拒人於千裡之外終究不妥,他嘴角牽強的笑道:“別來無恙。”

  “公子是否欠我一個解釋?”夏侯熙吐了口氣,清淡的眼中漾起一抹笑意。

  尉遲駿不覺點頭,略想了下,“我們找個清淨的地方說話。”

  兩人看起來就像舊友重逢,但其中暗藏的波濤洶湧,又有幾人能夠理得清。

  夏侯熙命兩名屬下先行回客棧歇息,他跟隨尉遲駿尋了家酒樓,上到二樓,臨窗而坐。

  “素熗春不老,糖溜饹兒,活鑽鯉魚,燙一壺陳年女兒紅。”尉遲駿轉而笑道,“這些都是醉月樓的招牌菜,夏侯兄瞧瞧還需添些什麼?”

  “不必了。”夏侯熙的目的可不是同他把酒言歡,他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尉遲駿轉著酒杯,默默不語。

  夏侯熙想直截了當的問他,又擔心會聽到有關雲清霜的噩耗,張了幾次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他努力平了氣息,終於忍不住道:“尉遲公子,清霜她現在……”

  尉遲駿手上動作突然一僵,神色黯了黯,夏侯熙只道雲清霜已然遭遇不測,一張臉頓時變色,手指握緊,“她是不是已經……”

  “夏侯將軍且放寬心,雲姑娘已安然度過難關。”提到她的名字,尉遲駿心頭一暖,隨即被無邊的苦澀緊攥住,雲蒼山上短短數日,是他一生永難忘懷的深刻記憶。

  夏侯熙輕吁口氣,雖然他們各為其主,所處立場完全相悖,但他始終相信尉遲駿不會在雲清霜的事上欺瞞於他。“那她現在何處?”雲清霜的近況需要從尉遲駿那裡得知,對他何嘗不是種天大的諷刺。

  “她回了雲蒼山。”尉遲駿簡潔道,不願贅言。

  得知她無恙,夏侯熙也就放下心,至於雲清霜如何解的毒,他不想再多加詢問,問的越多,他的心裡愈不舒坦。他舉起酒杯,“尉遲兄,熙敬你一杯。”

  尉遲駿與他碰杯後一飲而盡,嘴角勾起淡不可及的笑。

  夏侯熙正端著酒壺斟酒,眼角往窗外一掃,倏地挺直了背脊,尉遲駿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得也是一震。一名黑衣女子打醉月樓前經過,妝容素淡,頭上只松松垮垮的挽了一支碧玉簪,盡管裝束與從前大不相同,但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不是雲清霜又是誰?

  “清霜,”尉遲駿脫口道。

  夏侯熙從窗口一躍而下,尉遲駿丟下一錠銀子,緊隨而去,從天而降,雙雙攔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前。

  黑衣女子似是受了驚嚇,往後退了一大步,面色煞白,“你們要做什麼?”

  “清霜,是我。”夏侯熙急切的扯住她的衣袖,太多日子未曾相見,他生怕雲清霜再度從他面前消失,這樣的經歷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黑衣女子試圖甩開他,但沒有成功,夏侯熙根本不給她逃脫的機會,他真情流露道:“清霜,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

  “公子你認錯了人。”黑衣女子恢復鎮定,冷冷道。

  雲清霜假扮司徒盈時,也曾經矢口否認過自己的身份,但那時冒名頂替,情有可原,可現在,她並沒有改裝易容,難道也有不能言及的苦衷嗎?

  尉遲駿冷眼旁觀,黑衣女子的相貌同雲清霜幾乎一模一樣,足以以假亂真,但她身形比之雲清霜更為瘦削,原本嘴角一顆不起眼的小痣,現今消失不見,她的神情孤傲冷淡更甚雲清霜幾分,還有,她的嗓線溫婉,甚至帶一些柔媚,和雲清霜的清冷平和,是全然不同的。

  其實有更好的方法判斷她是否雲清霜,尉遲駿清楚的記得清霜耳後有一顆淡紅色小痣,當初他也是憑借這點在第一時間便認出假冒司徒盈的正是她。他繞到黑衣女子右側,裝作不經意的一瞥,她耳後一片玉肌冰膚,如玉般清透,光潔閃耀,毫無瑕疵。

  另一邊,夏侯熙仍是抓著黑衣女子不放,女子柳眉豎起,已顯惱怒之色。“公子請自重,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想搶人不成。”

  “夏侯兄,她不是雲姑娘。”尉遲駿趕緊上前,再不阻止,怕是要惹出一場風波。

  夏侯熙不信,但握著黑衣女子的手一點點的松開,心底漫漫泛起一縷哀痛。

  “姑娘,我這位朋友認錯了人,冒犯之處,還請見諒。”尉遲駿搶身站立與他二人中間,以防夏侯熙再有過激的舉動。

  “不妨事。”黑衣女子揚起一抹笑意,大度的擺擺手。

  夏侯熙微微有些窘迫,此時冷靜下來,他亦發現了黑衣女子和雲清霜的不同之處,暗自懊喪,為何在尉遲駿前總是落於下風。

  黑衣女子衝著尉遲、夏侯二人福了福身,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轉身而去。

  “天底下竟有長的如此相像之人。”夏侯熙望著黑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

  尉遲駿憶起他曾經見過的一副畫像,那是有一日他躲在司徒寒臥房外,看到他自床底的檀木箱中取出,從司徒寒小心翼翼的舉動來看,這幅畫他視若珍寶。畫像上女子的長相也同雲清霜驚人的相似,再有,邀月山莊後山那座刻著清霜名字的墳墓,或許都和這黑衣女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看來要解開謎團,一切還都要落在她身上。尉遲駿忙道:“夏侯兄,我們跟上她。”

  夏侯熙疑惑了一瞬,抬腳跟上尉遲駿的步子。

  黑衣女子在轉彎處翩然一閃身踏進一座庭院,尉遲駿不假思索的跟進去,被一人攔下,她年齡在四十上下,滿頭的珠翠,臉上撲著厚厚的脂粉,她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我們尚未開門做生意,你晚上再來吧。”

  尉遲駿稍一遲疑,黑衣女子已經失去蹤影,飛速趕到的夏侯熙道:“請問剛才那位姑娘是?”

  “你說的是那位穿黑衣裳的姑娘嗎?”中年婦人笑眯眯道。

  “沒錯。”

  “她是顏菁姑娘,”婦人樂的雙眼咪成一條縫,“兩位公子真是好眼光,顏菁可是我們這裡最美的姑娘。”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夏侯熙皺起眉,一抬頭,“聽雨軒”三個大字明晃晃的閃了他的眼。

  尉遲駿若有所思,情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似乎更有趣了。

  道別時,誰都沒有表露異樣,但兩人心裡都明白,今晚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

  戌時,他准時出現在巷子口。不一會,林恆安匆匆趕來,他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就是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尉遲駿。

  尉遲駿有些好笑,他輕咳一聲,林恆安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轉移開了視線。尉遲駿可以肯定易容極其成功,連林恆安都沒能認出他來,相信夏侯熙和僅有一面之緣的顏菁姑娘也難以識破他的身份。他輕聲喚道:“恆安,是我。”

  隨後滿意的看到林恆安驚訝的瞪大眼。“尉遲兄,你怎麼裝扮成這幅模樣?”林恆安伸手去扯他的大胡子,尉遲駿身形一閃,林恆安摸了個空。

  尉遲駿長目微眯,再耐不住笑。

  林恆安茫然不解道:“尉遲兄這是怎麼回事?”

  “還是謹慎些好。”尉遲駿並沒有多做解釋,林恆安也不便再問。

  兩人裝作互不相識,一前一後邁入聽雨軒。

  這回非但沒有受到阻撓,相反,被兩名美貌女子熱情的迎進門。尉遲駿不願惹人注目,找了個角落坐下。林恆安也在他身旁不遠處尋到一視角極佳的位置,二人相視一笑。

  整個院子的燈火都亮了起來,映照的滿堂生輝,又有數人魚貫而入,尉遲駿大致掃了一眼,沒發現夏侯熙,不知他是否同自己一般改容易貌,那要在人潮中認出他,著實不易。

  大廳中央搭起一座高台,輕紗搖曳,薄霧繚繞,優雅的絲竹聲從遠處傳來,飄渺空靈,四處暗香浮動,恍如夢境。

  尉遲駿心思縝密,閱歷豐富,立時察覺那香氣中混有極少量的藥物成分,尉遲駿內功高深,自然無礙,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一點點足以使人興致高漲。

  尉遲駿以傳音入密告誡林恆安,“此處果然大有蹊蹺,萬事小心。”

  林恆安不著痕跡的點了下頭。

  隨著音樂聲的響起,一隊身披桃紅色輕紗的女子裊裊然飄入大廳,伴隨樂曲的韻律輕快的舞動。她們玲瓏有致的身材在薄如蟬翼的輕紗掩映下若隱若現,青絲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纖腰盈盈不足一握,眉心貼一朵紅色桃形花鈿,美目顧盼有神,翹臀一擺,玉臂上撩,那妖嬈的氣息,大膽的舉止,讓在座的男人血脈賁張,為之瘋狂。

  一曲舞罷,底下抽氣聲,驚嘆聲不斷。之前在門口迎客的兩名女子,為客人們送上美酒,走到尉遲駿身邊時,尉遲駿輕聲說:“我想見顏菁姑娘。”

  女子嬌笑道:“顏菁姑娘可不是那麼容易見到的呢。”

  “那要怎樣才能見到她?”

  女子笑的花枝亂顫,“老爺子老當益壯,風流倜儻不輸少年人。”

  旁邊一聲細微的,不易被發現的悶笑聲正是來自於林恆安,尉遲駿憶起現在的裝扮,面容也浮上一絲笑意。

  “老爺子您是第一次來我們聽雨軒吧,顏菁姑娘定下的規矩,每天只見一位客人,老爺子若想見她,恐怕得等上十天半個月呢。”女子說話時,始終不改臉上笑容。

  尉遲駿唇角揚起淡淡的笑意。

  女子復又朗朗笑道:“除了顏菁姑娘,琴雙姑娘同樣也是色藝雙全,老爺子可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說什麼?”尉遲駿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抓進了女子的肩膀。

  “呦,老爺子,您這是怎麼了?”

  尉遲駿忙松了手,暗罵自己沉不住氣。清霜這個名字竟給他帶來如此大的影響,他在心底苦笑。

  女子也是精於世故,尉遲駿的失態她自然看在眼裡,她不失時機道:“那老爺子要不要見見琴雙姑娘呢?”

  尉遲駿略略沉吟,“請姑娘帶路。”

  女子愈發笑的歡暢,“老爺子,請。”

  尉遲駿毫不猶豫的跟隨女子而去,林恆安則目瞪口呆,這實在是有別於他平日穩健謹慎的做事風格。

  尉遲駿心中亦忐忑不安,若一會出現在他面前的真是雲清霜,他該如何應對?再次相見,他們便是敵對的立場。雲蒼山一別,他以為是這段感情的終結,但事實上,對清霜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有過帶清霜遠離塵世紛擾隱居山林的想法,但他終究無法背棄對嘉禾帝的承諾。

  “老爺子,”女子嬌嗔的拉了他一把。

  尉遲駿這才發現女子已停駐於一棟庭院門前,而自個過於專注,險些撞在她身上。“姑娘對不住了。”

  女子在心中冷笑,這樣道貌岸然實則色膽包天的男子她還見的少嗎,不過乘機占她便宜罷了。尉遲駿怎知她心中的想法,他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這樣一個危機四伏處處透著詭異的地方,切不可掉以輕心。

  兩人各懷心事,女子有節奏的敲響了大門。

  “進來吧。”不是清霜的聲音,尉遲駿松了口氣的同時,一絲悵然隨之湧上心頭。

  琴雙姑娘的容貌不比雲清霜遜色,甚至更添幾分嫵媚。她隨意撥弄著琴弦,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皮,“老爺子想聽什麼曲子?”

  “姑娘揀拿手的就行。”此琴雙而非彼清霜,若不是還惦記著此行的目的,尉遲駿連句敷衍的話都懶得說。

  琴雙彈奏著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琴聲如行雲流水,但她看都不看尉遲駿一眼,顯然對他極不上心。姐兒愛俏,即便是青樓女子也不改以貌取人的本性。出入聽雨軒的多的是那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少年公子,尉遲駿現在的這幅皮囊,又老又醜,還真不招人喜歡。

  之前那名女子悄聲道:“老爺子,琴雙姑娘愛才,你若能博取姑娘的歡心,就可以留下來。”

  言下之意,無貌便要有才,尉遲駿暗自好笑道:“多謝姑娘好意。”

  女子悄然退下,尉遲駿則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邊欣賞邊自斟自飲。

  琴雙抬頭笑吟吟的問道:“老爺子可知這首曲子的出處?”

  “不知。”

  琴雙笑容不減,“那請老爺子再聽一曲。”她選的都是極為偏門的曲調,如若不是專門的樂師,平常人根本不會留意。

  尉遲駿對樂理毫無研究,也知道琴雙是存心為難他,目的就是要他知難而退。尉遲駿握著酒杯輕輕轉動幾下,有了主意。他接連灌下三大杯,口齒不清的道:“琴雙姑娘人美,琴藝更佳。”說完,便故作輕薄的伸手去摟抱琴雙。

  琴雙將琴往前一推,身體朝右側避去,皺眉道:“老爺子你喝醉了。”

  尉遲駿醉眼朦朧,搖頭晃腦道:“我沒有醉,琴雙姑娘,我再敬你。”他喝盡杯中酒後,撲通一聲趴倒在桌上,一動不動了。

  “老爺子,老爺子,”琴雙一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勉強去推那滿身酒氣的醉漢,無奈他像睡死了過去,紋絲不動。

  “冬梅你進來。”琴雙對著外間大聲喚道。

  不一會走進一位梳著雙髻的丫鬟,她福了福身,“姑娘有何吩咐?”

  “他喝醉了,我們把他弄出去。”琴雙指著尉遲駿道。

  “他怎麼醉成這樣?”冬梅抱怨道,不情願的架起尉遲駿的胳膊。

  琴雙輕蔑道:“年紀一大把在家含飴弄孫不好嗎,偏生色心不改,聽雨軒的梨花白豈是人人喝的了的。”

  冬梅吃力的道,“姑娘,我一個人抬不起他,你快來幫忙。”她哪裡知道尉遲駿暗暗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別說是兩個姑娘家,就是兩名彪形大漢也奈何他不得。

  冬梅和琴雙二人一人架著尉遲駿的一條手臂,用盡吃奶的氣力挪動一步,便雙雙摔倒在地,再看尉遲駿依然沒什麼反應,睡在冰冷的地上倒是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琴雙氣的啐道:“摔成這樣都不醒,還真是頭豬。”

  冬梅猶豫道:“那就任由他睡在這裡?”

  琴雙本想請護院幫忙將他扔出門去,再一想,聽雨軒雖是煙花之地,但規矩甚嚴,只可讓客人心服口服的退出,卻從來沒有驅趕客人的待客之道。“罷了,讓他在這兒待著吧,我去你房裡湊合一晚。”

  “是,”冬梅領路而去,琴雙目光輕輕掠過地上的尉遲駿,也走了出去。

  方才尉遲駿有心試探,琴雙和冬梅都不懂武功,表面看來就和尋常青樓沒有什麼兩樣,即便如此,尉遲駿仍沒有打消疑慮。他躺在地上不敢動彈,果不出他所料,很快琴雙帶進來一名濃眉大眼鷹鉤鼻的男子。

  尉遲駿暗運逆氣亂脈之法,將脈搏和氣息調的稍有混亂,且張口噴出酒氣,琴雙逃的遠遠的,男子把住尉遲駿的脈搏,再翻過他的眼皮,道:“這廝真的醉了。”

  兩人先後離去。

  尉遲駿的目的達到,他一個鯉魚打挺干淨利索的躍起,驅動內力,之前被逼到指尖的酒一滴滴的灑落,就像下了場酒雨似的。

  他適才兵行險招,如若男子乘此大好良機置他於死地,那真是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了。

  不過,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尉遲駿這一招妙極。他扯掉大胡子,蒙上面巾,隱沒與夜色中。

  ============

  同尉遲駿相比,夏侯熙的運氣顯然要好的多。此時,他正和顏菁姑娘面對面而坐,身旁還有歌舞助興。

  夏侯熙同樣費了點心思,改變了本來的相貌。但他並不如尉遲駿那般自毀形像,只是隱去鋒芒,仍是以翩翩美少年的面目出場。他出門較晚,到達聽雨軒時,尉遲駿已被請進琴雙姑娘的房中。

  夏侯熙在大廳中流連許久,看似被勾魂奪魄的舞蹈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實則他在觀察誰才是聽雨軒真正說的上話的人。

  他目光在堂中一掃,發現曾將他和尉遲駿攔在門外的老鴇斜倚在門邊,狀似若無其事,然雙目炯炯,不時還有小廝及丫鬟對她說些什麼。

  夏侯熙從懷中摸出一只褡褳,腳步輕快的走過去,笑容滿面道:“我想見顏菁姑娘,請嬤嬤通融一下。”邊說,邊將褡褳塞給她。

  老鴇掂了掂分量,滿是皺紋的老臉綻開了花,可這一笑,臉上的粉直往下掉,她渾不在意,殷勤道:“公子請隨我來。”

  夏侯熙被引入後院,那是一座完全獨立的院子,清雅幽靜,同前廳的喧雜簡直是兩個極端。盡管夏侯熙知道顏菁並不是雲清霜,仍然在見到她的剎那,微微失了神。

  許是沉甸甸的銀子發揮了作用,老鴇命人將美酒佳肴擺滿了一桌後,道了句,“菁兒啊,好好的陪公子喝兩杯。”

  “是。”顏菁恭順道。

  老鴇笑容意味深長的退出去。

  顏菁給夏侯熙斟滿酒,忽而笑道,“公子貴姓?”

  “免貴姓夏。”夏侯熙隨口答道。

  “公子是頭一回來這兒嗎?”

  “沒錯。”夏侯熙心頭稍顯失落,雖說同樣是絕世容顏,但她畢竟不是清霜。

  顏菁口角含笑,“那以後可要多來聽雨軒坐坐。”

  “好。”夏侯熙淡淡道。

  “我敬你。”顏菁舉杯笑道。

  夏侯熙心中一動,“還是我敬姑娘。”他運足內勁,與之碰杯。若是顏菁姑娘深藏絕技,練武之人的本能必定會有所反應。

  顏菁笑靨如花,兩只酒盅碰在一起,一滴酒都未曾灑落,她先干為敬,並亮了亮杯底。

  夏侯熙唇角含一絲極淡的笑,一飲而盡。看來顏菁姑娘不過是一平常的煙花女子罷了,她和雲清霜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但心底深處一絲莫名的情緒仍在困擾著他,夏侯熙無法再面對這張同清霜猶如一個模子裡刻出的臉,他隨意尋了個理由,匆忙離去。

  老鴇不知從哪裡現出身形,眉頭打成一個結,“姑娘,此人一擲千金,卻又無欲無求,行事好生怪異。”

  “沒有關系,他對我並無惡意。”顏菁摩娑著酒盞,笑容淡定從容。

  “可是,他方才分明是在試探你的武功。”

  顏菁笑若春風,“你放心,他絕對不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你如何能確定?”老鴇詫異道。

  “因為,他是西茗國大將軍夏侯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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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5: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塵世紛擾

  顏菁纖瘦的身形籠罩在朦朧的月色下,像是鍍上一層透明的薄紗。

  “嗖”的一聲,一道銀光閃過,門上多了把匕首。顏菁小心翼翼的取下匕首,在匕首的的另一頭釘著張疊的方方正正的字條。顏菁快步走進屋裡,合上門後才打開紙條。裡面只有一句話:速來城西白馬寺一敘。

  顏菁不由皺了下眉,如無十萬火急的事,他們之間的聯系,通常只是每隔三天通過放置在後院花壇中的字條傳遞信息,像這樣已近深夜並且要求立即見面,尚屬頭一次。

  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顏菁暗道。她立刻換上夜行衣,倒提寶劍,瞧瞧四下無人,她悄無聲息的跳上屋頂,施展絕頂輕功,往城西方向而去。

  顏菁曾去白馬寺上過香,知曉其大體方位所在,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她到達目的地。也不上前叩門,她深吸一口氣,翻過圍牆,熟門熟路的繞到後殿。推開隱藏在角落一道不易引人注目的小門,裡面是一間簡陋的練功房,此刻沒有一絲的光亮,顏菁毫不猶豫的跨入,並且關上了門。

  “你來了。”有人在暗處道。

  顏菁早有准備,絲毫未受驚嚇,她容色平靜無波道:“是我。”

  “有一件很重要也很危險的事要讓你去做。”

  顏菁直截了當的問道:“什麼事?”

  一個黑影從暗處緩慢延伸出來,和顏菁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兩人竊竊私語,顏菁不時的點頭。

  良久,黑影道:“你可記清楚了?”

  “是的,我記下了。”顏菁負手而立,緩緩吁出一口氣。

  “那你去吧,行事務必小心謹慎。”

  顏菁領命而去,沒有聽到身後那聲幽幽長長的嘆息。

  ============

  顏菁歪在榻上小憩,有侍女輕聲稟告,“姑娘,小烏鴉來了。”

  顏菁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到外間,一名個子矮小,瘦骨嶙峋,皮膚漆黑的小男孩恭敬等候在那裡。

  顏菁眸中精光一閃,低頭吩咐道:“小瑜,你去門口守著。”

  “是,姑娘。”

  顏菁轉向男孩,柔聲道,“小烏鴉,你打探到了什麼?”

  小烏鴉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說話語氣甚為老成,“姑娘,我已打聽清楚,太後下旨,下個月初一,四國公主都要陪同嘉禾帝去往相國寺進香祈福,並且留宿一晚,這正是我們下手的大好時機。”

  顏菁點點頭,確是難得的良機,若是四國公主長居深宮,他們根本近不得其身,如此看來,還要感謝太後她老人家。

  “姑娘要是沒別的事兒,小的先下去了。”

  “小烏鴉,諸多事宜你得事先安排好,不要到時手忙腳亂,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不可出任何差錯,你明白嗎?”顏菁正色道。

  “小人省的,請姑娘放心。”小烏鴉抱一抱拳,形容嚴肅。

  “嗯,你去吧。”顏菁閉上眼,將不合時宜出現的雜念抹去。

  ============

  夜幕輕垂,月光如水,這已經是尉遲駿連續第三晚出現在聽雨軒。前兩次他分別易容成老者和中年男子,而今夜他則還原其本來的面目。

  這一次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坐在了顏菁姑娘的房裡。從他一跨進聽雨軒,他的身份就傳到了老鴇的耳中,所以,對於他要見顏菁的要求,老鴇自然是滿口答應。

  顏菁姑娘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咪,正興致勃勃的逗它玩樂,見到尉遲駿俏生生的一笑,將貓咪放在地上,“自己玩兒去吧。”

  老鴇笑道:“菁兒,尉遲公子可是貴客,你切不可怠慢了。”

  顏菁莞爾,“風嬤嬤放心。”

  而尉遲駿直勾勾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顏菁,他眉頭微蹙,不知怎的,腦中竟閃過當日雲清霜懷抱雪貂坐在窗前的情景。相似的容貌,同樣柔和安靜的神情,讓他產生了錯覺,此時他與朝思暮想的雲清霜不過相隔咫尺。

  前夜尉遲駿以醉酒騙過琴雙姑娘後,暗中在聽雨軒潛伏了下來,繁華過後,靜謐無聲,看似同其他煙花場所並無差別,但尉遲駿經過仔細勘察,在其中一間廢棄的屋裡,發現了幾件兵刃。有了頭緒,他本打算在這屋裡好生搜尋一番,但隨即一個從窗外經過的婀娜身影,讓他迅速改變了主意。

  尉遲駿放輕步子跟了上去,顏菁似乎沒有察覺有人盯梢,她走的極其緩慢,如逸雲輕風一般的飄然,走幾步還會抬頭看一下天空。她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半側過身,尉遲駿慌忙掩入叢中。

  顏菁長嘆一口氣,再度抬頭望天,眼眸中滑過一絲深深的哀戚,為尉遲駿輕易的捕捉到。他的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抬起頭,原來又是十五月圓夜了,又圓又大的月亮光芒四射,將夜空映照的格外皎潔。

  尉遲駿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雲蒼山。那一夜,也是這樣一個月圓之夜,雲清霜始終坐在窗前,久久不願離去。

  尉遲駿撫了撫她的額頭,“去休息吧。”

  她搖頭道:“這是我最後一個月圓之夜,以後再沒機會,我不願錯過。”

  當時尉遲駿含著淚回答她:“清霜,你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月圓夜,每一個月圓之夜,我都會陪你一塊兒度過。”

  可他許下的諾言,卻一次都沒有達成。尉遲駿收回思緒,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顏菁痴痴遙望著婆娑的月色,口中喃喃低語,“此時此刻,你是否在同我共賞這一輪明月?”

  尉遲駿聽的不甚分明,但心底仍是被觸動了。顏菁的身影同記憶中的雲清霜重合,漸漸的連他也辨不清了。

  這便是他連續三天光顧聽雨軒,並且執意要見到顏菁姑娘的原因。

  “公子,是小女子的打扮不得體嗎?還是臉上沾了什麼髒東西?”顏菁低頭打量衣著,並在臉上摩梭。

  尉遲駿回過神,心下感念,口中道:“不是,姑娘無需多心。”

  顏菁頰邊微蘊笑意,“莫非小女子真和公子的某位故人長的如此相像嗎?”

  “原來你記得我。”尉遲駿淡淡道。

  “公子謙謙君子,豐采高雅,小女子的記性又一向好的很,怎麼可能忘記。”顏菁吃吃笑道,剝了一只柑橘放在尉遲駿面前。

  既然她主動提及容貌相似,尉遲駿自然不放過這一機會,他眸光黑沉,不疾不徐道:“顏菁姑娘可有姐妹?”

  “或許有吧。”顏菁抿唇笑道。

  答案出人意料,尉遲駿怔了一下,動容道:“此話怎講?”

  顏菁黯然道,“小女子自懂事起,就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他們身在何處,”她垂眸道,“或許有姐妹,或許有兄弟,只不過顏菁不知曉罷了。”

  尉遲駿靜默頷首,道:“那姑娘可知自己是何方人士?”

  顏菁搖了搖頭,“小女子從未離開過乾定城,大概便是出生在此地吧。”

  尉遲駿飛快的瞥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顏菁稍稍掙扎了下,放棄了反抗,低頭嗔道:“公子。”

  尉遲駿略感失望,松開了手。來此之前他已經開始懷疑顏菁的身份,顏菁所說的那番話,並沒有打消他的念頭,所以他適才突然出手,也是為了試探她的武功。練武之人在遭遇突襲時,體內真氣會自然而然產生一股抵抗的力道,尉遲駿所用手法頗為特別,如果顏菁懂得武功,則會遭其內力的反噬,反而傷了自己。不過尉遲駿早做好准備,若真如此,顏菁便是雲清霜無疑,他是絕對不會讓她受傷的。

  顏菁的笑容粲然的有些炫目,聲音輕微柔順,“公子可是又想到那位姑娘了。”

  尉遲駿抬眼,顏菁眸中波光盈盈,柔軟的發絲服帖的垂在額前,說不出的乖巧可人,但他心裡卻不知為何煩躁起來,他推開面前的杯盞,語氣不耐的道:“顏菁姑娘,這兒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你趕緊離開吧,如果需要我的幫助,我會盡全力幫你。”許是相似的容顏勾起了他內心的萬千柔情,對於顏菁他無法坐視不理。

  顏菁眉微揚,微笑道:“公子言重了,小女子由嬤嬤撫養成人,自當報答養育之恩,怎可以輕言離開。”

  尉遲駿根本不是多事的人,放在從前他早就拂袖而去,但面對這張巧笑倩兮深印在他心坎的俏麗臉蛋,他做不到放任不顧,他略顯憂色道:“你難道要一輩子留在這兒報恩?顏菁姑娘,這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顏菁面色沉靜如水,“顏菁進退之間自有分寸,不勞公子費心了。”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極為不客氣,尉遲駿亦心生不悅,但他仍堅持己見,“好女子是不該流連與這種地方的。”

  顏菁禁不住冷笑:“沒想到公子如此迂腐,倒是讓小女子大感意外。”

  “在下絕無看輕姑娘的意思,”尉遲駿沉聲道。

  顏菁似乎意識到言語過激,忽站起身,斂衣道:“小女子失態了,望公子見諒。”

  “不礙事,”尉遲駿並沒有介懷,只不過不希望如此佳人墮入風塵愈陷愈深罷了。

  所有的爭論與不快仿佛從未發生過一般,現在的氣氛出奇的融洽與平和,尉遲駿視線從顏菁臉上輕輕劃過,只在心底低嘆,面上笑容依舊雲淡風清。

  尉遲駿未提出過三關的請求,令顏菁長出一口氣。尉遲駿走後,顏菁跌坐於椅上,背上竟已被冷汗浸濕。

  老鴇端進來一碗清水,將一只玉瓶遞給顏菁,“快服下。”

  顏菁依言行事,吐納調息。

  “這位尉遲公子極不容易對付,難為姑娘了。”老鴇溫言軟語道,同之前的趾高氣揚、虛榮貪婪判若兩人。

  “幸好早有提防,險些就被他識破。”顏菁一早服下了抑制內力的丹藥,所以尉遲駿無法試出她武學造詣的深淺。但這藥對人身體有害,不能長時間停留在體內,若是尉遲駿再不離開,她恐怕就難以支持下去了。

  “姑娘為了北辰國真可謂是盡心盡力。”

  顏菁自嘲的笑出了聲,她莫名的背負起這一重大的責任,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

  “姑娘,一切安排就緒,就等姑娘下令。”小烏鴉一雙精亮的眸子在暗夜裡熠熠生輝,他搓著手迫不及待道。

  顏菁輕輕“嗯”了一聲,“其他人呢?”

  “他們全都訓練有素,會各自分散開跟在我們身後,只要一個手勢,便能一呼百應。”

  “做的好。”顏菁微眯了眯眼,“我們這就出發。”

  通往相國寺的大道有專人把守,設下了重重關卡,顏菁雖早料及,卻也沒想到防衛會如此森嚴,她略一沉吟,低聲道:“小烏鴉,我們改走小路,你讓後面的人跟上。”

  “是。”小烏鴉將食指塞入口中,學了幾下喜鵲的叫喚聲。

  顏菁忍俊不禁,“怎麼說你也是小烏鴉,怎麼就學起喜鵲的叫聲呢。”

  小烏鴉撓了撓頭皮,笑容憨憨。

  小道上安排的人手少,防護也相對松散的多,顏菁和小烏鴉輕功不弱,兩人聯袂而起,掠過防守區域僅在一瞬間。

  耳邊飄過守衛的對話。

  “喂,你剛才可看到空中有黑影飛過?”

  “沒有,你眼花了吧。”

  “我倒是瞧見了,不過,應該是只大鳥吧,人哪裡有這麼快的速度。”

  “說的也是。”

  ……

  顏菁同小烏鴉相對一笑。

  又趕了少許路,顏菁微斂了眉,“其他人輕功如何?”

  小烏鴉胸有成竹道:“姑娘不必擔心。”他趴下,將耳朵緊貼地面,聆聽須臾,他笑道:“一個不少的跟來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功夫練的已有幾分火候。”顏菁贊嘆道,心頭卻是一酸,本該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歲數,卻過早的承擔起民族大義國家存亡的重擔,怎能不讓人嘆息。

  “姑娘你怎麼了?”

  顏菁忙斂去心思道:“沒事。小烏鴉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小烏鴉簡短道,一腳踢起碎石。

  顏菁笑容略帶晦澀,她甘冒奇險尚情有可原,小烏鴉又是為了什麼呢。人人有本難念的經,也不是憑她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她眼底泛起潮意,輕道:“走吧。”

  相國寺遠比白馬寺香火旺盛,寶像莊嚴,紅柱綠瓦,晨鐘暮鼓,雅宜清致。

  顏菁原以為會在相國寺門前看到裡三層外三層被包圍的壯觀景像,但事實並不如她想像中那般,僅有一隊禁衛軍繞著寺廟周圍巡邏,神情放松,還有說有笑。

  “小烏鴉,你的消息確定無誤?”顏菁奇道,就算嘉禾帝首肯,太後也不會允許他只帶一隊禁衛軍出巡的。

  “不會錯的。我買通了宮中的內侍,今早他還給我傳遞了確切的消息。”小烏鴉撇撇嘴道。

  顏菁想了想,道:“既來之,總不能無功而返。我們按原計劃行事,你招呼其他人引開守衛,我趁機混進寺廟。”

  “是。”小烏鴉做了個手勢,顏菁看到從四面八方湧來數個黑影,她悠然一笑道:“小烏鴉,我進去以後,你們立即撤退,明白了嗎?”

  “不行,我要陪姑娘一塊進寺,我有責任保護姑娘。”小烏鴉眼中透著堅毅的光芒。

  顏菁平平道來,“我的武功自保不成問題,你在外頭的擔子絲毫不輕於我,懂嗎?”

  “姑娘……”

  “好了,就這麼辦,行動吧。”顏菁不再讓他往下說,此番她的任務極重,她不願意平白搭上小烏鴉的性命。

  顏菁隱在樹後,待時機成熟,她足尖輕點,飛身上樹,摘下了幾片樹葉,又利用繁茂的枝葉做掩護,深深的吸口氣,拋起一片樹葉,踏在上面,又是向前一縱,再拋出一片樹葉,如此幾下,她越過圍牆,順利的潛入寺廟。她所用的竟是江湖失傳已久的絕頂輕功“登萍渡水”,顧名思義,便是無需借助外力,只需葉片或者花瓣,就可渡過湍急的河流。

  守衛自顧不暇,根本沒有發現顏菁,即便有人看到,也只當是烏雲壓頂或者大鳥飛過,不可能想像的到有人能夠僅憑幾片樹葉便飛縱數十丈的距離,這份絕技足以傲視群雄。

  小烏鴉按照顏菁的指示,在她成功進到相國寺後,下令撤退,他們裝作寡不敵眾四下逃竄,守衛雖頗覺訝異,但刺客撤離對他們而言求之不得,不做多想,假意追出幾裡路,也就作罷了。

  “登萍渡水”雖是超卓的輕功,但其運用極消耗內力,顏菁躲在隱蔽的角落裡歇息了好一陣才恢復了體力。她估摸著嘉禾帝和四國公主應該住在後院的上房,便輕手輕腳的往那裡摸去。

  顏菁在白馬寺接到的密令是替代東裕國嫻琳公主的身份,隨後接近嘉禾帝,找准時機刺殺他。但顏菁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她已經混入相國寺,何不直接誅殺嘉禾帝,也可省下許多的麻煩。

  後院的防衛明顯比寺外嚴密,顏菁不可能也沒有時間把每一間翻找一遍,她掃視一周,發覺大多數守衛都集中守在最右面一間偏房門前,直覺告訴她,嘉禾帝便棲身於此。

  來不及多想了,顏菁決定搏上一搏。若今夜得手,北辰國不再蒙上戰亂的陰影,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而她的任務也可提早結束。

  顏菁的手因緊張而微微顫抖,她撫了撫佩掛在腰際的寶劍,輕噓一口氣。她身體剛動,覺察到有風聲掠過耳邊,一時背脊僵硬,額上亦是冒出涔涔的汗珠。

  背後有一人道:“姑娘,且慢。”一雙柔滑的手隨之扯住了她的衣袖。

  顏菁的手心捏了把濡濕的汗水,她知道,只要那人叫出聲,她所有的努力將付諸東流。

  “姑娘莫驚,我是純婉公主的貼身侍女,我叫小玉。”

  顏菁背過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稚氣未脫的臉,她撲閃著慧黠的大眼,語笑嫣然,“顏菁姑娘,公主請您進屋去。”

  顏菁思索片刻,“好。”

  小玉將顏菁帶離後院,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其實還是在後院範圍內,只不過繞到後方,小玉以三短一長的節奏敲了敲其中的一扇窗戶,少時,窗戶被拉開一條縫,小玉傾身而上,朝顏菁招了招手。

  兩人一前一後跳進屋內,小玉道:“公主殿下,顏姑娘來了。”

  純婉公主一身華服,雍容高貴,此時正坐在床前好整以暇的打量著顏菁。她眉眼掛著疏離淺薄的笑意,客氣的道:“顏姑娘,請坐。”並且命小玉上茶。

  顏菁也不與她客套,禮節性的笑了笑。但這北辰國的公主深夜約她相見,倒是始料未及。

  “嘉禾帝不在寺中,”純婉公主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導入正題。

  顏菁怔了怔,表情起了些變化。

  純婉公主略尖的下巴上挑,抿了抿唇道,“蕭予墨上完香後就離開了相國寺,此時大約已回到皇宮,廂房內的是他的侍衛,他們布下了迷魂陣,就等人上鉤。”

  顏菁這一驚非同小可,若不是方才小玉及時制止了她,她的行蹤已然敗露。她個人的生死是小,但之前定下的全盤計劃可就毀於一旦了。“公主是如何知曉的?”顏菁仍是心存疑惑,她一久居深宮的金枝玉葉,過慣了安逸舒適的生活,怎會有如此心機和謀略。

  “是小玉打探到的。”純婉公主神色舒展,沉聲一笑。

  小玉略略頷首,顏菁亦點頭嘉許。

  “蕭予墨樹敵眾多,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留宿於此。”純婉公主輕嗤一聲,眸中透著不屑。

  小玉淡然一笑:“如若他尚留在相國寺中,小玉拼盡全力也要取他首級,也就無需姑娘親自動手了。”

  “不可,”顏菁急忙道,她的嗓音略抬高了幾分,純婉公主與小玉皆側目瞧她。

  顏菁從容道:“還請公主打消這個念頭。”

  “為何?”純婉公主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波瀾。

  顏菁微微躊躇後,還是如實道:“公主有沒有想過,若是小玉失手反被擒獲,那會有什麼後果?”

  “小玉自會了斷,絕對不會供出公主和姑娘。”小玉搶著回答,容色隱隱不悅。

  “你是公主的貼身侍女,即便你死了,公主和北辰國也脫不了干系。到那時,嘉禾帝一道旨意,萬千鐵騎將踏上北辰國國土,這樣嚴重的後果誰能夠負起這個責任?”顏菁笑意淡泊,神色如常,然措辭嚴厲,句句在理,公主和小玉竟無反駁之力。

  室內一時鴉雀無聲。

  顏菁擺擺手,聲音逐漸平和,“我無意教訓你。”她抬眼瞥向純婉公主,“刺殺蕭予墨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否則,聖上為何不命我與你交換身份,同樣可以接近蕭予墨,以我的身手,勝算還會大上幾分。”

  “這……又是何道理?”純婉公主一臉的迷惘。

  顏菁聞言含笑:“因為誰都沒有把握能夠一擊即中,稍有閃失就會給北辰國帶來滅頂之災。聖上命我取代東裕國嫻琳公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來,東裕國同天闃國素來親厚,嘉禾帝對其防範不會太過嚴密,給了我們可乘之機。二來,即便刺殺失敗,也將東裕國推入絕境,逼得它不得不同其他三國合作。無論最後是何種局面,對我們而言終究是百利而無一害。”

  “姑娘分析的頭頭是道,我好生佩服。”純婉公主淡聲道,小心的掩去話中的譏諷。

  顏菁眼神灼灼,她又如何品不出其中的諷刺意味,純婉公主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險惡,她卻已成了心思沉重,走一步需盤算三步,並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雙手沾滿血腥的罪人。可這又何嘗是她想過的生活。

  純婉公主回避顏菁的目光,“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維持原定計劃。”顏菁冷靜道,眼底染上一抹輕愁,很快消失不見。“嫻琳公主住在哪一間房?”

  “右首第二間。”小玉回道。

  顏菁冷冷一笑,嘉禾帝心思縝密,將東裕國公主安排同他比鄰而居,混淆視聽,掩人耳目,這招甚是高明。

  純婉公主在顏菁轉身之前,先一步攔住她,“門前有禁衛軍守護,你根本無法靠近嫻琳公主。”

  顏菁稍稍思索,目光仿若無意的劃過小玉,“小玉姑娘,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幫我引開侍衛?”

  “小玉願意效勞,姑娘盡管吩咐。”

  “不行,這樣做風險太大,你也說過,若是小玉被牽連,我脫不了干系。”純婉公主把小玉推到身後,笑容若淡淡浮雲。

  顏菁咬著嘴唇,心中越發的冷然,反笑起來,“你說的對,不能連累公主,那顏菁就一個人試試。”

  “我有更好的方法,你為何不能聽我把話說完?”純婉公主堵住窗口,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落入顏菁耳中,她訝異的望去,純婉公主坦然一笑,美麗的容顏如最嬌艷的花朵。

  顏菁不覺詫異,她靜靜佇立,顰眉道:“什麼方法?”

  純婉公主溫婉而笑,“四國公主明日就會被接回宮,姑娘身手非凡,事先躲入馬車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顏菁聰慧過人,寥寥數語即點醒了她,她歉然道:“是顏菁心急了,公主的辦法甚好。”她頓一頓,“只是,今晚……”

  純婉公主似能看穿她的心思,打斷道:“你不必再出寺廟,那樣容易打草驚蛇。今夜你就與我同睡一張床,明日行事也更為方便。”

  “這……怕是不妥。”顏菁誠惶誠恐道。

  “這床小是小了點,你我就擠一擠吧。”純婉公主好似才發現顏菁為難的神色,不解道:“怎麼,你不願意嗎?”

  顏菁猶豫道:“公主乃金枝玉葉……”

  “好了,沒那麼大的講究,”純婉公主眨一眨眼,先前刻意營造的拘謹氛圍不復存在。

  這位公主倒也是個性情中人,顏菁暗道,一絲發自內心的好感油然而生。

  小玉乖巧的鋪好被褥,喚道:“公主,顏姑娘,可以安寢了。”之前顏菁對她的呵斥,雖然心中不快,到底心無城府,這點小摩擦早就被她拋置九霄雲外。

  顏菁仍然推辭,“我伏在桌上對付一晚即可。”

  純婉公主拉起她,了然道:“聽我的沒錯。”

  顏菁無奈,只得由著她。

  和衣躺在床上,顏菁心神不寧,昨夜她還在聽雨軒為著今日的行動部署謀劃,今晚卻與一位北辰國的公主同塌而眠。

  “顏姑娘,你在想什麼?”純婉公主忽然問道。

  顏菁調勻呼吸,並沒有接話。

  純婉公主也不介意,自顧自道:“我曾在腦中無數次的揣摩你的樣貌。”

  顏菁眼皮一跳,仍是無言。

  “我很想知道父王真心愛過的女子,會是如何的傾國傾城。”純婉低低的在她耳邊細語。

  顏菁有些忍不住了,她一直在追尋的秘密,或者能從純婉公主口中得到答案。

  無人理會,純婉公主依舊不以為意,她接著說道:“看到你,我可以想像令堂當年的風采,也難怪父王用情至深。”

  顏菁終究按奈不住,她倏然坐起,迫切道:“當年的事公主還知道多少,能否說與顏菁聽?”

  純婉公主睨她一眼,無辜道:“我可什麼都沒說。”

  顏菁的話在口中反復嚅喏,就是不知該怎樣說才妥當。

  純婉公主幽幽嘆了句:“按理說,我應該恨你的,可又怎麼都恨不起來。”

  顏菁要待問個清楚,忽然傳來的嘈雜聲打破了寂靜的黑夜,過了沒多久,大門就被重重拍響。純婉公主拉著顏菁躺下,比著口型告訴她道:“你不要出聲,小玉會處理穩當的。”

  顏菁嘴上應著,手摸到放在床邊的長劍,心中一定。

  “小玉姑娘,相國寺混進了刺客,你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往這兒來?”

  “公主身體稍覺不適,早早便睡下了,我睡的迷迷糊糊的,也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小玉打著哈欠道。

  想是守衛不放心,又多問了幾句,小玉又道:“你們來之前這門栓的好好的,刺客哪裡跑的進來。”

  屋裡住的畢竟是一國公主,守衛也不敢冒犯,嘮叨了幾句,往別處去了。

  小玉合上門,插緊門栓,走近裡屋道:“他們已經走了。”

  純婉公主不無擔憂轉向顏菁:“你進來的時候被人發現了?”

  “應該不會,我潛入寺內已有兩個時辰,他們何以到現在才下令搜捕?”顏菁沉吟後方道。

  “那……會不會是你的同伴?”

  顏菁眼皮一抬,她篤定小烏鴉不會違抗她下達的撤退命令,但他是否去而復返,她實無把握。顏菁心驟然收緊,但為了不影響到純婉的心情,她還是神色如常道:“他們早就撤走了。”

  忽聽得一聲高呼,“刺客往那裡去了,”沉沉的腳步聲加上兵刃碰撞的聲響,聽的人膽戰心驚。

  顏菁竭力克制著心頭的不安,但她不時的深呼吸以及多次往門外望去,多少泄露了她內心真實的情緒。

  純婉公主拍了拍她的肩頭,轉身道:“小玉,你去打探一番。”

  小玉領命而去,歸來時含了一抹微笑。“刺客全身而退,姑娘不必擔心了。”

  “嗯,”顏菁握住她的手,“多謝你。”

  重新睡下後,顏菁舊事重提,純婉公主卻道:“睡吧,時辰已經不早了。”

  顏菁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她若是知根就底,為何話才說一半,要說她毫不知情,為何又要透露給她一絲訊息。顏菁只狐疑的瞅著她,純婉公主卻兀自閉起雙目,沒過多久,沉沉入睡。可苦了顏菁,她身處陌生的環境,本就不甚習慣,再加上公主的這一番話,惹的她愁腸百結,了無睡意。她恨又恨不得,罵又罵不得,苦不堪言。只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思緒不知飄到了何方。

  此時此刻,尉遲駿正守候在相國寺最右首的廂房內。他奉了嘉禾帝之命,在這裡等待刺客自投羅網。蕭予墨本也想留下,但他貴為九五之尊,尉遲駿怎敢讓他以身犯險,好說歹說護送他從後門離去,沒有嘉禾帝在場,若一會真動起手來,也能放得開手腳。

  夜已深,倦意漸漸襲上心來,彌漫了整個胸腔,尉遲駿灌下一杯濃茶,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也聽得有刺客來襲,精神一凜,但守在房中半晌,無人闖入,喧囂聲反漸漸遠去。

  他忽而心中一動,伸入囊中取出一物,慢慢攤開手掌,那裡靜靜躺著一枚耳墜。

  這枚耳墜原屬於雲清霜,是尉遲駿離開雲蒼山時,藏在衣袖中帶回來的。回憶起那段短暫的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沒有後悔做出離開雲清霜的決定,若是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他可能還是會這麼做。他清楚的知道,他同雲清霜之間有著永遠都無法衝破的阻隔,他有他背負的責任,她亦有她需要保護的人與事,也許,他們的相遇相知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尉遲駿在心底嘆出了聲,他緊緊握著耳墜,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與之交心。轉念之間,腦中卻又浮現出另一人的容顏。顏菁給他的感覺太似雲清霜,不止是同樣清麗脫俗的容貌,還有她待人的態度,雖是面帶笑顏,然客套有余,熱情不足,像極了雲清霜疏淡清冷的處世之道。有時他也會恍惚,是否他心心念念記掛的雲清霜,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摒除雜念後又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兩名容貌酷似的女子,她們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系。

  尉遲駿卻不知,此時,顏菁同他不過幾牆之隔,也在那一頭輾轉反側,心事重重。

  今夜注定難眠。

  純婉公主沉默片刻,“嫻琳公主性喜大紅,宮廷內侍投其所好,將她馬車上的幔簾換成了紅色,很容易辨認。”

  顏菁“嗯”了一聲。

  純婉公主扳過她的身體,正視道:“你會不會殺了她?”

  顏菁苦笑,她也不是生來就心狠手辣,無奈形勢所逼,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她略微消沉道:“暫時不會。”

  “嫻琳公主極為單純,對人毫無心機,我很喜歡她。”純婉公主看她一眼道。

  顏菁淡然微笑,“我會盡我最大努力說服她。”

  “那樣最好了。”純婉公主掩唇一笑。

  顏菁臉色略顯僵硬,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方投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小玉進來通報馬車已停在相國寺外,一切安排就緒,只等公主上車。

  顏菁換上小玉的衣裳,隨手摸出一張人皮面具套上,瞬間變作另一個人,純婉公主瞧的目瞪口呆。

  “委屈你扮作我的丫鬟,同小玉先行去寺前打點,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的。”純婉公主挽起顏菁的胳膊親切的道。

  “房內平白多了個人出來,終究不妥,”顏菁不能確定守衛是否會留意這樣的細節,但她絕不可以冒險。窗戶這頭是侍衛視線死角,她執意從那裡出去。

  “也好,我讓小玉去寺外接應你。”純婉公主微微頷首。

  顏菁身姿翩然,一閃身就不見了蹤影。

  小玉呆楞了半晌,道:“顏姑娘的輕功真是高明。”

  “比起你如何?”純婉公主唇角微揚。

  “小玉自嘆弗如。”

  純婉公主笑意漸深,“難怪父王會將如此艱巨的任務交給她。”

  “顏姑娘膽大心細,此行一定馬到功成。”

  “你還不快去幫她。”純婉公主笑著推了她一把,小玉應了一聲,推門出去。

  寺門前果真停有數輛馬車,許是連上天都眷顧顏菁,那一輛紅色幔簾的車同純婉公主那輛比鄰停靠。

  顏菁是混在小玉帶著的大批宮女中一同出現的。因車身窄小,只有貼身侍女才能同公主共坐一輛車,其余人則三三兩兩的被分散到別的馬車上。

  小玉笑嘻嘻的塞給馬夫、守衛一些干果點心和碎銀兩,“幾位大哥辛苦了,這是我家公主的一點心意。”

  守衛們被分散了注意力,心滿意足的數著銀兩,嚼著點心口齒不清道:“小玉姑娘,替我們謝謝公主。”

  “好說,好說。”小玉笑道。她給顏菁遞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乘其不備,揭開幔布,一個箭步登上馬車,動作飛快,旁人只覺有一陣風刮過,絲毫未覺身邊少了一個人。

  也有細心的守衛問道:“小玉姑娘,剛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都上後面的馬車了。”她這樣回答,也就再無人過問。

  等到四國公主各自坐上馬車,侍衛們誰還記得適才的小丫鬟,即便有所疑問,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人再理會。

  顏菁在嫻琳公主及其侍女踏上馬車的瞬間,立刻出手點了她們的穴道。

  嫻琳公主果然是一襲華美的紅衣,神色出奇的平靜,突遭變故仍不失公主的風度和尊貴,著實讓顏菁折服。顏菁凝眸於她,柔聲道:“我沒有傷害公主之意,只是有些話想對公主說,你心平氣和的聽完好嗎?”

  嫻琳公主點了點頭。

  顏菁扶公主坐下,她娓娓道:“公主雖久居深宮,也該知道天闃國嘉禾帝意欲吞並四國一統天下的野心。”

  嫻琳公主略頷首。

  “表面上看來貴國與天闃國交好,在短時間內相安無事。但是,一旦嘉禾帝發兵攻下北辰、西茗兩國,貴國勢難逃避這場災禍。我說的可有道理?”顏菁開誠布公,擲地有聲道。

  嫻琳公主明了的微笑。

  顏菁輕舒口氣,“我身為北辰國子民,有義務阻止戰亂的發生。”

  嫻琳公主眨眨眼,示意有話要說。

  顏菁低首思量,直言不諱道:“我解開你的穴道,你若是叫喊,我就一劍殺了你。”

  嫻琳公主絲毫未露怯意,再度點頭。

  顏菁替公主解開啞穴,為防萬一,手扣在她的脈門上。

  嫻琳公主說話又急又快,“我早就勸過父王,蕭予墨絕非善類,在他吞並三國後,是絕對不會放過東裕國的。為今之計,唯有四國聯手,同仇敵愾,才有勝算。”她深明大義,對世事瞧的通透,顏菁不住點頭。

  “但父王一意孤行,我勸不動他。”嫻琳公主無聲無息的嘆了句。

  顏菁搖頭,笑容篤定,“你的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否則你父王不會送你來乾定城。”

  嫻琳公主不解的睜大水汪汪的眼睛,顏菁凝神道:“你這麼聰明,還猜不透他的用意嗎?”

  “原來如此。”嫻琳公主閉目沉思片刻後,一臉慚愧道,“我還總是埋怨父王將我推入火坑,沒有設身處地的為他想過。”

  “你父王希望你可以化解這一場危機,使生靈免遭塗炭。”顏菁邊說,邊心虛的低下頭。東裕國君的本意大約只是要嫻琳打探消息,傳送軍情密報,但蕭予墨工於心計,嫻琳根本不會有機會,所以,顏菁為了達成此行的目的,誇大了事實,這也是無奈之舉,可對著嫻琳天真無邪的臉,她負罪感極重。

  “我能做什麼?”嫻琳公主的目光柔和而懇切。

  顏菁的笑容隱晦淡然,然斬釘截鐵道:“殺了蕭予墨。”

  嫻琳慌的掉了手中的絹帕,語無倫次道:“這……這……”

  顏菁是故意嚇她的,雖不忍心卻不得不硬著心腸這麼做。那養在深閨嬌滴滴的公主,哪裡能想像這般血淋淋的場面。她面無人色,半天說不出話來。

  顏菁重重的咬了下唇,出此下策,情非得以,只能和她道聲抱歉了。她撫了撫嫻琳纖瘦的肩胛骨,眸中憂色漸生,“這對你而言確實有些為難,這也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嫻琳公主略抬了抬眼,眼中難掩驚惶之色。

  “那就由我替代你的身份入宮,尋找良機刺殺他。”顏菁的眸光深邃若幽洞,難辨情緒,透著晦暗的幽光,冷冽而銳利。

  嫻琳已換上淺淺笑意,“可是你又如何能扮作我的模樣?”

  “這又有何難?”顏菁抹了把臉,揭下人皮面具,又頂著她驚異的目光,摸出易容用具,對鏡在臉上塗抹了一番,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是活脫脫的另一個嫻琳公主。

  “你……”嫻琳公主震驚無以復加,這等手段簡直聞所未聞,她滿腹狐疑,吃不准顏菁的來歷。

  “江湖人賴以生存的小伎倆罷了,公主勿怪。”顏菁瞧出嫻琳的猶疑,努力打消她的疑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江湖中也有不少血性的漢子,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國土淪喪,我不過是他們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

  嫻琳聽罷神色略略松弛,“姑娘說的是。”

  顏菁攏著手盈盈一笑。

  “我答應你。”嫻琳脆快了當道。

  顏菁微微一怔,原以為會費盡唇舌才能夠說服嫻琳,未料想她答應的如此爽快。

  “我自問沒有能力鏟除蕭予墨,姑娘的本領我看在眼裡,真乃巾幗英雄,可敬可佩,嫻琳便偷一下懶,將這副重擔托付給姑娘。”嫻琳公主斂了笑意,鄭重其事道。

  顏菁不覺含笑,“我定不負公主所托。”

  “你先扮作我的貼身侍女,等進了皇宮,嗯……”嫻琳公主邊想邊說,停了一停又繼續說道:“你我互換身份後,再尋個理由讓我出宮,由此才不會露絲毫破綻。”

  顏菁渭然一嘆,“公主乃七竅玲瓏心,此計天衣無縫。”

  “你還不給她解穴嗎?”嫻琳一指身旁的婢女,怡然一笑。

  “是我疏忽了,公主見諒。”顏菁手一揚,婢女身體前傾,軟軟的倒下,顏菁忙扶住她,替她揉了揉因站立良久而發麻的雙腿。

  “對不住了。”顏菁歉意道。

  “已經不礙事了。”

  婢女小懷已聽得嫻琳公主的吩咐,讓顏菁換上她的衣服。顏菁用易容丹將膚色調黑,盡量使得自己容貌尋常不引人注目。

  嫻琳公主性子率真,待人熱情,她認定了顏菁是好人,便同她一下子熟絡起來。顏菁慚愧的撫了撫額頭,她接到的密令是在事成後要將嫻琳滅口。盡管她早已改了主意,但嫻琳無條件的信任,仍是讓她羞愧難當。

  虧得嫻琳心性單純,若她再多問一句,顏菁既身為北辰國人,為何不從純婉公主那裡下手,反而要來找她,那她真是無言以對了。

  北風吹起車簾的一角,顏菁無意間掃了一眼,尉遲駿正策馬從車身前經過,英姿勃發,神明爽俊,顏菁晶瑩純澈的眸子頓時黯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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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5: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亦真亦幻

  如芒在背的感覺隨之消失,顏菁長出一口氣,這短短的路程,竟讓她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並且使得她對自己一貫信心十足的易容術產生了一絲的不確定。

  “姑娘,你怎麼了?”小懷握了握她的手,低聲喚她,顏菁回過神,發覺自己神思恍惚,險些就跟著純婉公主進了她的住所。純婉遞過來一個關切的眼神,顏菁打起精神勉強回以一笑。

  直到踏進嫻琳公主的居所,才算真正的放松下來。顏菁將失常的原因歸結於昨晚徹夜未眠,導致今日精神不濟。小懷將她帶到房裡,幾乎是頭一磕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這一覺睡的酣暢淋漓,顏菁醒來時,錦華宮內已是燈火通明。

  顏菁福一福身,嫻琳公主示意她坐到她身邊,溫柔笑道:“先吃點東西吧。”

  琳琅滿目的菜肴擺了一案桌,顏菁頓覺飢腸轆轆。她也不客氣,揀清淡爽口的吃了幾口,接過小懷遞來的濕帕,抹了抹嘴,垂首微笑道:“公主,你是否已有打算?”

  嫻琳點一點頭,“我考慮過了,此事宜早不宜遲,雖說我帶來的宮女數量不少,但平白無故多出個生面孔總會惹人懷疑。明日我們就互換身份,不過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離宮呢,這倒是很傷腦筋。”

  顏菁嘴角輕揚,“公主,這一點都不難,我們可以對外宣稱公主有一位婢女的家人病重,公主體恤她一片孝心,特下令准她返回東裕國。”

  嫻琳公主雙目一亮,唇角含笑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小懷插嘴道:“公主心地善良,對下人也是溫和有禮的,姑娘的這個提議合情合理,奴婢覺得可行。”

  顏菁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據我所知,貴國護送公主來乾定城的人馬尚逗留在驛站,若有他們陪同公主回國,那就萬無一失了。”

  嫻琳驚喜道:“若真如此,那再好不過了。”

  顏菁不動聲色的瞥了她一眼,是該高興沒錯,可總覺得她歡喜的有些過了頭。

  用過飯後,小懷伺候嫻琳公主回房歇息。

  顏菁隨手拿起嫻琳擱在案桌上的詩集,邊翻閱邊走進自己房裡。

  她白天睡了足有四五個時辰,現在自是毫無困意。

  顏菁讀的津津有味,再度抬起頭時,已是二更天,她忙吹熄了蠟燭,鑽入被窩。剛躺下沒多久,她聽到頭頂上方有輕微的腳步聲,睜開眼凝神細聽時,那聲音消失不見。在她疑為錯覺時,那聲響又出現了。

  顏菁裝著若無其事,但耳朵和身體絲毫未松懈,悄悄抓過青鋼劍,蓄勢待發。

  屋頂上那人極有耐性,他蹲下身用手敲擊著每一塊磚瓦,卻不再有其他舉動,令顏菁百思不得其解。須臾,她聽到瓦片被搬離的聲音,這才恍然大悟,此人是要從房頂直接進到屋裡。

  可隨即更深的疑惑躍上心頭,除非這人練有縮骨功,否則一個正常人的身軀是無法穿過那樣一個小洞的。但武林中很少有人會練這門絕技,因為不僅花費時間久,難以練成,最主要還是用處不大,顏菁尚在思索中,眼前一花,一小團蜷縮著的黑影以驚人的速度從屋頂滾落,顏菁想都沒想,一劍劈出。

  來人顯然沒料到行蹤已然敗露,他狼狽的左躲右閃,顏菁趁勢追擊,招招俱是殺手。來人武功亦是不弱,他避開顏菁致命一擊,驀地擲出兩柄飛刀,趁著顏菁躲閃之際,運起內功,只聽得一陣咯吱咯吱骨頭撞擊的聲音,他身形被拔高,顏菁看的真切,赫然是一儀表堂堂的七尺男兒。

  顏菁冷哼,長的再周正又如何,深夜私闖後宮禁地,非奸即盜,她出手絕不容情,分毫不讓,男子被逼的僅有招架之功哪來還手之力。

  男子好勝之心被激起,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一個女子,他使出看家本領,霍地飄身,搶攻數招,掌風綿綿不斷,忽地一掌拍向顏菁左面空門,顏菁踏著五行八卦的方位,險險避過。

  兩人在武學上各有所長,鬥了百余招,仍是難分勝負,顏菁因寶劍的優勢稍處上風,但男子僅憑一對肉掌同她對攻,這份功力也不可小覷。

  又游鬥了數十招,男子“咦”了一聲,虛晃一招,退到圈外,抱一抱拳道:“姑娘,你同邀月山莊的柳前輩如何稱呼?”

  顏菁本不想理會,但聽他說及柳慕楓時語氣極為恭敬,她心中一動,收了劍勢,傲然道:“我同他如何稱呼與你何干?”

  “在下敬重柳前輩的為人,若是他門下弟子,自然不會是非不分。”

  這話聽來如此別扭,顏菁心頭火起,“柳前輩乃武林泰鬥,豈會認得我這樣的小人物。你也不必給我面子,來來來,我們再戰三百回合。”顏菁早在心中認定了他不是善類,言語上也是爭鋒相對。

  一言不和,功夫上見真章,兩人怒目而對,劍拔弩張,一場惡鬥勢難避免。

  “住手,你們是要把宮裡的人全都引來嗎?”不知何時,嫻琳公主站在門口,怒氣衝衝道。

  “嫻琳。”

  “公主。”

  兩人異口同聲,又同時不屑的瞪著對方。

  嫻琳走到他二人中間,對著顏菁嫣然一笑,轉過身卻疾言厲色道:“穆連城,你來這裡做什麼?”

  顏菁從嫻琳方才的口氣裡已然聽出他兩人乃舊識,這下不過是更加確定罷了。

  “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你還嫌昨夜闖下的禍不夠大嗎?”嫻琳氣的滿臉通紅。

  顏菁心下了然,原來昨晚所謂的刺客是他。

  “嫻琳,我不能失去你。”

  顏菁面上一紅,輕咳道:“公主,容顏菁先行告退。”

  “不必,”嫻琳沉著臉道,“穆連城,這一路上我與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顏菁幡然而悟,這穆連城想必也是護送公主的守衛之一,難怪先前嫻琳會是這種神情。

  “我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難道你全忘記了嗎?”

  “那已經全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嫻琳硬著心腸道。

  穆連城眸中的精光像要噬人一般,“你變了,變的不再是我所認識的嫻琳了。”

  嫻琳微微嘆道:“趁宮中守衛還沒發現,你快走吧。”

  “你還是關心我的。”穆連城略帶喜色道。

  嫻琳冷冷的道:“我關心的是你會不會連累到我。”

  穆連城面色沉郁而哀傷,幽幽道,“你真要嫁給蕭予墨嗎?這是你出自內心的願望嗎?我不相信。”

  “是我心甘情願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嫻琳背過身,穆連城無法看到,但顏菁能清楚的瞧見她眼底的蒼涼。

  穆連城慘笑道:“你好,你好的很啊。”說罷,他握緊雙拳,全身關節一陣咯咯作響,縮小成僅有五歲孩童的身量,嗖的一下躍上橫梁,頭也不回的走了。

  嫻琳公主暗自神傷,垂首淚流。

  顏菁不解道:“公主,明日你就能夠離開皇宮,為何你不同他說明實情?”

  嫻琳滿面沉痛,然語出平靜,“國家福禍難料,我們又有什麼資格談兒女私情。連城他為人懶散,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唯有如此,才能激起他的鬥志,做出一番事業。”

  顏菁看向她的眼神多了絲探究,究竟一開始便小瞧了這東裕國公主還是她在一夜之間蛻變成熟,她也實在是難以分清了。

  嫻琳默默撿起適才穆連城反擊顏菁時掉落在地上的兩柄飛刀,細致的用衣袖擦了擦,收進懷裡,局促一笑。

  顏菁嘴角溢出一絲極淡的笑,似在附和嫻琳,又似在寬慰自己。兒女私情終究抵不過國家民族大義,嫻琳尚且懂得這一道理,她卻是作繭自縛,自尋煩惱。

  ============

  嘉禾帝詢問有關他離開相國寺後的情形,尉遲駿一五一十的稟告。

  “聽你的意思,刺客似乎並不是為孤而來。”蕭予墨沉思片刻後道。

  尉遲駿輕頷首,“的確如此。”

  “難道竟是為了四國公主?”蕭予墨眉心一動,眸中掠過一縷寒光。“你覺得哪一位公主最為可疑?”

  “這……微臣說不上,總之聖上需萬分當心。”尉遲駿蹙緊了眉頭道。

  嘉禾帝軒眉揚起,“一個個的手無縛雞之力,要想對孤不利,豈不是以卵擊石。”

  尉遲駿莫名想到在錦華宮前無意見到的東裕國嫻琳公主身邊那名皮膚黝黑的宮女,脫口道:“聖上也不可過於輕敵了。”他欲言又止,暗暗自嘲,是否自己中了魔咒,把身形相似的女子都誤認作是雲清霜。

  “怎麼回事?”蕭予墨疑惑道。

  尉遲駿費力咽下已到嘴邊的說辭,畢竟是毫無根據的猜測,總不能憑這點,就要將錦華宮攪和的人仰馬翻,他改口道:“四國君主也非等閑之輩,怕是早有打算,聖上不可不防。”

  “你說的是,不過她們想要接近孤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嘉禾帝不置可否道,神色松弛。

  尉遲駿笑了笑,不再贅言。

  嘉禾帝留他一同用飯,出宮門時天已擦黑,他牽馬西行,心頭百味繁雜,待他發覺這條路不是去往將軍府時,人已然站在聽雨軒門前。

  冷風透過牆縫往身上鑽,凍得人上下牙齒磕磕碰碰的,他只能微微苦笑。他壓抑了數十日,仍是悲哀的發現自己無比想念這張同雲清霜酷似的容顏。想見顏菁的念頭此時極其的強烈,明知不該把對雲清霜的一腔痴戀轉移到顏菁身上,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腳。

  他指尖緊握,緩緩推開聽雨軒的大門。

  奇怪的是,聽雨軒不復以往的風光,院內僅有幾點燭火映照著慘淡的光芒。

  “呦,是尉遲公子。”老鴇熱情的招呼道。

  尉遲駿耳根隱隱發燙,他慢悠悠道:“嬤嬤,我想見顏菁姑娘。”

  “公子來的可不巧了,顏菁姑娘臥病在床,已有大半個月不能見客了,您瞧我們這冷清的,”老鴇嘆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尉遲駿雙肩明顯一震,他做出的第一反應便是顏菁生病閉門不見客,同相國寺昨夜被刺客闖入這兩者之間有沒有某種必然的聯系。他裝著不經意的問道:“她得了什麼病?看了大夫沒有?”

  “哎呦,尉遲公子您對我們的顏姑娘真是情深意重。她不礙事,不就是女人身上那些個毛病嗎,再休息個十天半月的也就痊愈了。”老鴇目光閃爍不定,說的極為曖昧。

  尉遲駿心裡頭堵的發慌,具體是什麼原因他又說不上。他擰緊眉頭,對於老鴇在背後作踐顏菁的行為,他本能的反感。

  他目光冷峻的睃著她,懶得再多費唇舌,聳聳肩就往外走。老鴇怎肯罷休,一把扯住他,“尉遲公子,我們這兒可不是只有顏菁一位姑娘。聽雨軒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環肥燕瘦,要什麼樣的我都給您找來。”她語音諂媚,整個身體都恨不得貼到尉遲駿身上去。

  尉遲駿厭惡道:“放手。”

  老鴇被他異常冷銳的眼神嚇住,不情願的松開手。

  尉遲駿看她的眼神比寒冬腊月更要陰冷幾分,老鴇不敢造次,眼睜睜的看著尉遲駿拂袖而去,她換上另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尉遲駿在冰天雪地策馬奔騰了幾個來回,心裡的無名怒火不知該向誰宣泄。

  清冽的空氣洗滌了他煩躁不安的內心,他逐漸平了氣息。

  在北辰國做質子的八年生涯,練就他冷靜沉穩的性子,他從來都不是意氣用事、不顧一切的人。但在遇見雲清霜以後,似乎開始脫離平日的軌跡,為了她,他已經做過太多曾經以為這輩子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例如,不惜與司徒寒決裂,他去往西茗國本是向師叔索要西茗國皇宮地圖和軍隊部署戰略圖,但他不計後果的與之翻臉,若不是陰差陽錯下雲清霜成了司徒寒的女兒,他險些就完不成嘉禾帝交付的任務。再比如,他甘願舍棄性命,只為換來雲清霜的生,卻將同蕭予墨在北辰國最艱苦的那段日子裡立下的復仇大計拋置腦後。他總是輕言生死,但他其實還有太多太多未了的心願。

  尉遲駿略牽了牽嘴角,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顏菁的出現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神秘感,無論是她真偽難辨的相貌也好,還是她目前在聽雨軒頭牌花魁的身份,這一切都吸引著尉遲駿想要更進一步的探究和了解。他並沒有打消對顏菁的懷疑,她的出現和失蹤都太過巧合,巧到尉遲駿產生有人故意扮作雲清霜的模樣來接近他的想法。對於易容術他雖僅懂得皮毛,但憑借細心觀察及特別留意,他在顏菁臉上沒有找到任何易容過或是人皮面具的痕跡。須知,再高明的手法也總會留下破綻。再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顏菁和雲清霜根本是一個人,可也有以下幾個疑點難以成立。第一,雲清霜是易容的高手,她為何不徹底的改頭換面,而是毫無顧忌的以本來面貌現身,她就不怕被他認出嗎?第二,他無法對這樣一張臉淡定從容,她怎麼就能做到面對他時談笑自若,雲淡風清。第三,顏菁的耳後和嘴角沒有小痣,這點才是最為關鍵的地方。難道說,這世上真有兩個長的如此相像,事實上卻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人?

  尉遲駿迷惑了,讓他更為困惑的是,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正在消退,他會為了老鴇區區幾句話動怒,會為了個不相干的人獨自一人徘徊在深夜的寒冬。

  他的腦中一片混沌,無法分清雲清霜和顏菁,也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心。

  尉遲駿在荒郊野外吹了大半夜的冷風才姍姍回到將軍府。生怕驚動了家人,他悄悄從後門閃身而入。

  守夜的老管家蔡伯神秘兮兮的拽住他,殷勤的接過他手中的外衣,“小公子,有位姑娘已等了你一整天了。”

  “哦?你可知是什麼人?”尉遲駿奇道。

  “她不願說,老爺打發了好幾撥人去問她,她只說是來找你的。”

  尉遲駿皺了皺眉,“她人在何處?”

  “還在前廳等著。”

  尉遲駿步入前廳時,蔡伯口中的那位姑娘趴在桌上,似乎睡的正香。一襲白衣,神清骨秀,肩若削成,腰若約素。

  “清霜。”尉遲駿不由叫出了口,心中大喜,心劇烈的跳動,腳下步伐加快,又不敢發出聲響,怕驚擾到她,美麗的夢境則會煙消雲散。

  然那女子十分的警醒,她抬起頭,美目流盼,猶豫著道:“你是我尉遲師兄?”

  尉遲駿亦是怔楞了一瞬,眼前女子素齒朱唇,韶顏雅容,看起來十分的眼熟,他不確定的問道:“你是阿兮?”

  “是我,師兄,我是阿兮。”她猛地撲進尉遲駿的懷裡,失聲痛哭。

  尉遲駿尷尬的伸出手又不知該往哪裡放,最後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道:“阿兮別哭,出了什麼事,師兄給你做主。”

  老蔡兀自納悶,這姑娘好大的面子,小公子文武全才,儀表不俗,又受當今聖上的賞識,這乾定城中想與他結親的人家數不勝數,聽說就連聖上的御妹、先皇親封的初雲公主也對他青睞有加,可他對人始終客套有禮卻不親近,何時見過他這般溫柔的神情。他又怎會知道這女子卻是尉遲駿師父李笑的獨生愛女李兮媯,曾陪伴了尉遲駿整個少年時代。

  李兮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好似要訴盡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尉遲駿好脾氣的輕聲安慰她,老蔡則暗暗乍舌。

  李兮媯哭累了才仰起臉,巴掌大的臉上布滿了淚水,可憐巴巴的神情,我見猶憐。尉遲駿用衣袖拭去她的淚,笑道:“再哭就成大花貓了。”

  李兮媯破涕為笑,又是歡喜又是哀怨的捶了尉遲駿兩拳,“師兄好壞。”

  尉遲駿執起她的手坐下,專注相望道:“究竟出了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已恢復幾分神采的李兮媯再度黯然,她緊咬著嘴唇,心直直的往下墜。

  尉遲駿憐愛的瞥了她一眼,撫了撫她的肩頭,示意她放松。從他離開師門起,他和李兮媯已有多年未見,初始是回家盡孝,而後被送往北辰國陪伴蕭予墨,這一去便是八年。一開始每半年還能收到師妹的信件,後來便愈來愈少,直至師父李笑告訴他,李兮媯不惜背棄家人與人私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師妹的消息。

  思及此,尉遲駿輕輕一嘆,“阿兮,他待你好嗎?”

  孰料這一句話剛問出口,李兮媯聲淚俱下,肩膀不住的顫抖,“師兄,求你別問了。”

  尉遲駿心神震動,她這樣說,一定是這些年過的極不順心,否則以她當年決絕的態度,又怎會在時隔多年後回來。他沉默著,半晌攬過她道:“我不問便是。”

  李兮媯縮進尉遲駿懷裡,哭的梨花帶雨,一臉的淚水鼻涕全擦在他的身上,尉遲駿不以為意,老蔡則悄自抹了把汗。

  尉遲駿定定的望了她好一會,“阿兮,不管出了什麼事,師兄一定會幫你的。”

  李兮媯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帶著哭腔道:“師兄,我想見爹娘,你能陪我回去嗎?”

  尉遲駿像兒時一樣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發,“好。”

  “我擔心爹娘不願見我。”提起李笑,李兮媯滿臉的不自在。

  尉遲駿的目光清凌凌的,“師父師母只有你一個女兒,現在你回來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兒了。”

  “我爹的脾氣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性子火爆又固執,當年我不聽他的勸誡執意離去,他一怒之下與我斷絕父女關系,他是不會原諒我的。”李兮媯嘴巴一扁,又要哭出聲。

  “傻姑娘,師父那是在氣頭上,說的話能好聽嗎。”尉遲駿心中略感酸楚,頓了頓又道,“師母最疼愛你,師父又最是敬重師娘,何況還有我會為你求情,你就放心吧。”

  “真的嗎?”李兮媯淚光瑩瑩,說不出的柔弱可憐。

  尉遲駿重重的點頭,“師兄何時騙過你。”

  李兮媯落寞的搖了搖頭,“師兄你忘了,當年你返家時答應阿兮很快就會歸來,阿兮每日都在山腳下等你,可是,盼來的是你被送到北辰國的消息。”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籠上一層薄薄的煙霧,慘然一笑,倍感凄涼。

  尉遲駿張了張嘴,卻如哽刺在喉。半晌方道:“是師兄對不住你。”

  李兮媯將腦袋深埋到他臂彎間,心情上下浮動,無聲的落淚,卻又欣慰的笑了起來。

  “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尉遲駿低低道,攬著她肩的手緊了緊。

  “嗯。”未閉緊的窗戶漏進幾許寒風,頗有幾分涼意,但李兮媯的心是暖烘烘的。

  尉遲駿溫和道:“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回去。”

  “這麼快。”李兮媯微微皺了皺鼻子。

  尉遲駿失笑,“你不想盡快見到師父師母嗎?”

  “我當然想,只是……”她吞吞吐吐了半日,終於干澀道:“好吧,但憑師兄做主。”

  尉遲駿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少許,“去歇著吧,明早我會喚醒你。”

  李兮媯看他一眼,順從的點了點頭。

  老蔡在一旁輕咳了幾聲,尉遲駿眼光淡淡一掃,神色坦然道:“蔡伯還沒歇下呢。”

  李兮媯面上一紅,幸好她低著頭,旁人無法看到。

  老蔡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客房已經安排好了,姑娘請。”

  “去吧。”

  李兮媯依依不舍的離開尉遲駿的懷抱,嗔笑道:“師兄記得明早喚我。”

  “一定。”尉遲駿拍拍她的手背。

  李兮媯隨老蔡而去,回頭一笑,明麗動人。

  尉遲駿唇角揚起的那一抹笑意幾不可見。

  然笑容依舊,往日繁華已不再。

  尉遲駿恭敬答話:“孫兒深知這場比武的重要性,絕對不會耽誤的。”

  尉遲炯頷首,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李兮媯。

  李兮媯被他盯的極不舒服,下意識往尉遲炯身後縮了縮。

  尉遲炯話話鋒一轉,“府中的僕人丫鬟可有怠慢李姑娘?”

  李兮媯躲不過,只得上前回道,“不曾。”

  “我將軍府裡的僕佣對待姑娘尚且不失禮數,但昨日姑娘可是傲慢的緊啊。”尉遲炯輕描淡寫道。

  李兮媯身體一顫,面上難堪,座上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板挺直,雙目湛然有神,言辭犀利,竟不給她留半分面子,她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尉遲駿。

  尉遲駿眸中盛了笑意,故作輕松道,“爺爺,師妹她年輕不懂事,孫兒替她給您賠不是了。”

  “我還沒有老糊塗,她只比你小一歲,你不必袒護她。”尉遲炯語氣極不客氣,他性子耿直,朝堂上亦是如此,如今對待一名他看不順眼的小女子何必留情面。

  尉遲駿被他堵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李兮媯羞愧的捂住臉,淚水漣漣。

  “爺爺。”尉遲駿於心不忍道。

  尉遲炯不以為然,“這孩子太沒規矩,是李笑教女無方,老夫替他管教下女兒又有何妨。”

  李兮媯眼中一酸,“哇”的掩面狂奔,尉遲駿一跺腳,扭頭追了出去。

  尉遲炯的目光追隨尉遲駿的背影,心情復雜難言。

  李兮媯本身輕功不弱加上卯足了勁,一口氣跑出了十幾裡路。尉遲駿在身後連聲喚她,她充耳不聞。尉遲駿別無他法,只能緊跟住她。

  到底男女體力有別,李兮媯這些年心思又不在武學上,很快尉遲駿便與她齊頭並進。李兮媯嬌喘吁吁,動作漸緩,相比之下,尉遲駿應付有余,瀟灑自如,他移形換位,攔阻住李兮媯,“師妹留步。”

  李兮媯收不住腳,直直跌入尉遲駿的懷抱。她雙目紅腫,臉上亦沾上些許灰塵,可笑至極,但尉遲駿卻笑不出來。

  “祖父大人說話一貫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尉遲駿放柔了聲音道。

  “他是百萬兵馬的大元帥,又是你的祖父,我哪裡敢怪他。”說是不放在心上,李兮媯話音裡仍帶上了不滿和不甘心。

  尉遲駿笑容有些晦澀,“他也經常將我罵的狗血淋頭,愛之深責之切,他指責你,完全是當你自己人看待。”

  “他真當我是自己人?”李兮媯狐疑道。

  “旁人他才懶得理會呢。”尉遲炯和李笑乃忘年交,他若有意管教李笑的女兒,李笑求之不得,保管拍手贊成,但這點卻不便與李兮媯說明。

  李兮媯面上這才有了點喜色。

  尉遲駿無奈笑了笑,她在外漂泊多年,仍持有一份童真,對她而言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兮媯扯扯他衣袖道,“師兄,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方才羞憤難當,根本沒有看清方向,這條路與去往爹娘所在的落楓坡背道而馳,她適才跑的太急太快,後勁不足,要再往回趕幾十裡路,著實有點吃不消。

  尉遲駿從容一笑,打了個短促的呼哨,一匹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種白馬從遠處疾奔而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身前。

  “是追風?”李兮媯驚喜道。

  尉遲駿不覺微笑道:“是。”

  李兮媯歡快的高呼一聲,伸手就去摟抱追風,那白馬高傲的揚了揚脖子,扭動身軀,就是不讓她靠近。尉遲駿見狀,忙拽住韁繩,撫摸著追風不安分的身體,在它耳畔不知說了些什麼。

  李兮媯姣好的容顏黯然失色,“一別多年,連追風也不認得我了。”

  “它只是一時不習慣罷了,往後你多與它說說話,它自然會與你親近。”尉遲駿轉了話題道,“上馬吧。”

  追風仰首長嘶,好似極不情願,在尉遲駿的安撫下,它勉為其難的蹲下,李兮媯上了馬,婉聲道:“師兄,你也上來吧。”

  共乘一騎,歡言笑語,本是他們兒時常做的事,但此時,尉遲駿陡然生出一絲猶豫。他心中最彌足珍貴的位置已完完全全的留給了雲清霜,即便親如兄妹的李兮媯也無法代替。

  馬上的李兮媯興奮的揮舞雙手,尉遲駿只輕飄飄道:“你一個人坐舒坦些,我能跟得上。”

  李兮媯微微低頭沉思,她敏銳的覺察到了尉遲駿的異樣,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眼中只容得下她一個人的師兄了。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問出口。

  越是接近目的地,李兮媯心中忐忑,愈是不敢上前。

  “別擔心,有師兄在呢。”尉遲駿一眼瞧出她的遲疑,笑容溫和一如往常。

  李兮媯努力扯出一抹笑容,生性灑脫的女子突地扭捏起來。

  尉遲駿笑著道,“就在前面了,快走吧。”

  李兮媯斜睨了他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自己此時矛盾的心態。

  拖拖拉拉,猶疑不決,到底還是到了門前。

  尉遲駿不給李兮媯反悔的機會硬生生的拖她一同踏進門,清清朗朗的喚了句,“師父師母,你們看我把誰帶回來了。”

  師母劉盈迎了出來,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淚仿佛在一瞬間衝出眼眶。她哆嗦著嘴唇,幾不成句。

  李兮媯含淚凝望於她,卻傻傻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尉遲駿適時推了她一把,鼓勵她道:“還不上去,師母等著你呢。”

  劉盈早她一步上前,一聲“阿兮”哽咽在喉聽的含糊不清,卻是喚的情真意切。

  李兮媯再無猶豫的撲入她的懷抱,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尉遲駿沒有打擾她們,悄然走出門。

  對於母親關切的詢問,李兮媯一五一十的做了詳盡的回答,唯有問到她為何這些年來音訊全無時,她再度落淚。

  劉盈見狀,唯恐她受了委屈,自是一個勁的追問,但李兮媯咬緊牙關,怎麼都不肯說。

  她有苦難言,心情是極度復雜的,她自幼嬌生慣養,當初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不顧父母的反對,執意追隨自己的幸福,哪怕李笑以斷絕父女關系來要挾都沒能使她回心轉意,如今弄的狼狽歸來,即便心已是百孔千瘡,骨子裡的驕傲和倔強也容不得她示弱。

  劉盈是過來人,李兮媯的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恨她當初不聽勸,可她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含辛茹苦養育成人的女兒,她撫著李兮媯尖尖的下巴,長嘆道:“阿兮,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李兮媯躺在母親的腿上,任由她替她整理那一頭烏黑的秀發,直到此刻她方真正領悟到親情才是最可貴的。

  “你倒是還有臉回來。”門後傳來一道足以使人血液凝固的冰冷聲音。

  李兮媯驚的一下子坐起,她一直遲疑著不敢回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顧忌父親李笑的態度。

  李笑盯著李兮媯的目光冷冽而犀利,後者則打了個冷戰。

  “你回來做什麼?你不記得當日我和你所說,出了這道門就別再回來。”李笑冷冷的道。

  劉盈扯住李笑的衣袖,低聲道:“阿兮好不容易願意回來,你還提過去的事做什麼?”

  李笑冷哼,“她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她說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

  “她是我們的女兒啊。”做母親的總是硬不起心腸,哪怕兒女犯下多大的錯誤,還是以一顆包容的心來接納他們。

  “我沒有她那樣的女兒。”李笑恨恨道,從小他將李兮媯當掌中明珠般對待,可當年她毫無留戀的離去,深深傷了他的心,妻子劉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郁郁寡歡,以淚洗面,如今好不容易放下心結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她卻又回來了。

  李兮媯性子多半傳承於父親李笑,她死死咬著嘴唇,回頭就走,不發一言。劉盈追在後面,大聲叫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

  李笑怒道:“我不過是教訓她兩句,她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劉盈眼尖的瞅見屋外的尉遲駿,“駿兒你快攔住她。”

  尉遲駿已經聽見屋內的爭執聲,一回頭,正巧瞧見李兮媯淚流滿面的跑出來,他急忙阻在她身前,李兮媯根本不理會,拼命掙扎,尉遲駿只得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師兄,我們來錯了。”李兮媯紅著眼圈道。

  尉遲駿聲音沉沉,“師妹,你別衝動。”

  “我不該回來的,我簡直是自取其辱。”李兮媯胸口一窒,扁起了嘴道。

  這時,劉盈已然追上了他們,“阿兮,你一走就是七年,這次你又要離開多久?”她的聲音明顯帶上了哭腔,肩膀輕顫,竭力壓抑著情緒。

  尉遲駿附和道:“這些年師母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你真忍心讓她又一次傷心嗎?”

  李兮媯嘴上沒說什麼,但身體不再僵直。

  尉遲駿附在她耳畔道:“給師父道個歉就這麼難嗎?”

  李兮媯猛地挺直了背脊,“我沒錯,為什麼要道歉。”

  “你這孩子。”劉盈嘆息道,父女倆是一個脾氣,都強的很。

  尉遲駿搖了搖頭,這師妹是打小被寵壞了,這回連他也無法站在她這一邊。“阿兮,你若要走,師兄不攔你。但你好好想想,師父師母還有多少個七年能等你,在這世上最疼你的人又是誰。”

  李兮媯一愣,尉遲駿從沒有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她說過話,她有些難以接受,重重的推開了他。

  尉遲駿也沒再理他,扶住劉盈,溫和道:“師母,我們回屋去。”

  劉盈猶豫著,“那阿兮怎麼辦?”

  尉遲駿淡瞥了李兮媯一眼,“由她去,我相信她會想明白的。”

  劉盈神色間露出疲態,低低的嘆了聲,隨尉遲駿回了屋。

  李兮媯幾次抬頭希望母親和師兄能夠轉身,哪怕是看上她一眼,她大概就會立刻抱住母親痛哭一場,但始終沒有等到,她幾乎是絕望了。

  隔著窗戶,李兮媯的身影單薄而孤寂,劉盈心疼的道:“我去瞧瞧她。”

  “不准去。”李笑還在氣頭上,一口回絕。

  尉遲駿平靜的開口,“讓她靜一靜也好。”

  劉盈暗暗垂淚,李笑只顧嘆氣,自言自語道:“若是當年阿兮嫁給了駿兒,那該多好。”

  尉遲駿黯然一笑,如果當年他娶了李兮媯,大概就不會認識雲清霜,也就沒有機會知道什麼叫做情到深處,生死相依了。

  李笑表面上一說到李兮媯便咬牙切齒的,其實對她的關心絲毫不亞於劉盈,口中說著些不相干的話,眼角一直盯著外頭的李兮媯,生怕她一時想不通,扭頭就走了。

  尉遲駿這大半年都有沒有回過師門,劉盈自小當他親生兒子看待,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尉遲駿說了些在西茗國遭遇的奇聞異事,但刻意隱去了同雲清霜的邂逅。他突然憶起了什麼,也沒有細想,脫口道:“對了,師父師母,徒兒見到了師伯。”

  劉盈淺笑以對,“這孩子糊塗了,你不是去找你司徒師叔的嗎?”

  “是丁師伯。”尉遲駿朗聲道。

  劉盈手中的茶盅應聲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李笑怔了怔,已搶在劉盈前問出口,“你是在哪裡見到你丁師伯的?”

  尉遲駿頗有些為難,倘若說出丁逸的下落,他同雲清霜間的糾葛勢必難以隱瞞,他尋思片刻,避重就輕,揀一些同丁逸有關的事來說,幸好劉盈、李笑的注意力全放在丁逸身上,也就沒有覺察到他話中的破綻。

  “駿兒你還記得你丁師伯的住處嗎?”李笑沉默了半晌道。

  尉遲駿閉目回憶,“徒兒應該可以找到那個地方。”

  李笑擰了擰眉頭,“二十多年了……”他頓了頓,側過頭不經意的掃了劉盈一眼,“駿兒,明日一早,你便帶我們去找他。”

  尉遲駿斂衽一禮,“師父,徒兒明日就要趕回去。”

  “這麼匆忙?”李笑詫異道。

  尉遲駿微微一笑,“師父您忘了,兩日後的比武,徒兒勢在必得。”

  李笑捋了捋長須,若有所思。

  劉盈驀地開口道:“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也好,駿兒你專心比武,找尋你師伯的事,就過些時日再說吧。”李笑眯眼挑起一抹笑道。

  劉盈沒有接話,目光瞟向了李兮媯站立之處。

  李笑低頭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尉遲駿順著劉盈的視線望過去,晚霞映照下,李兮媯形單影只,尉遲駿心頭酸澀,忍不住就想開門,到底還是忍下了。

  李兮媯愣是在門前直挺挺的站了一個時辰,忽而面朝房門,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劉盈嚇了一跳,驚道:“她這是做什麼?”

  李笑笑容裡摻雜著苦澀,看來她是執迷不悟,執意不肯回頭了。

  只有尉遲駿欣然一笑,師妹是真正想清楚了。

  “爹,娘,是女兒錯了。”李兮媯低著頭悶聲道。

  李笑渾身一震,老淚縱橫。劉盈歡喜的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女兒不敢乞求爹娘的原諒,只想……”李兮媯的話還未說完,劉盈早已打開門,飛奔而去。她一把拉起尚跪在地上的李兮媯,拖進了懷裡,“阿兮,我的好女兒,你受苦了。”

  李笑雖保持嚴父作態,也是悄悄的抹了抹眼睛。

  劉盈拉著李兮媯進門,尉遲駿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團聚在一起,有說有笑,既是欣慰又有些心酸。欣慰的是,師妹能同師父前嫌盡釋,和好如初,心酸的是,他父母過世的早,他永遠無法再體會他們所給予的溫情。

  劉盈一高興,就主動要求下廚親自做幾個小菜,李笑自是滿心歡喜,自打李兮媯離家出走後,這還是她頭一次笑的如此歡暢。

  劉盈的手藝本是一絕,但出嫁以後,李笑舍不得她勞累,再加上李兮媯的事攪的她心煩意亂,她很久沒有花心思在吃喝上了,這一次,女兒和愛徒同時歸來,她要拿出看家本領,大顯身手。

  “娘親,我幫你。”李兮媯緩緩站起,得體的一笑。

  劉盈投以探究的眼神,李兮媯笑意愈深,“娘親不信嗎?”

  當年在娘親羽翼庇護下的雛鳥已經振翅飛翔,也早就領略過那片廣闊的天空,劉盈捏了捏李兮媯的下巴,頷首笑道:“我的阿兮長大了。”

  李兮媯回以嫵媚一笑,舉手投足間盡顯劉盈年輕時的風采。

  “你們爺兒倆聊著,我們娘兒倆也去說說體己話。”

  李笑拈了顆花生放進嘴裡,舉箸而笑。

  尉遲駿也是許久未見到師父如此開懷,李兮媯的出現將流失的歡聲笑語重新帶了回來。

  “你師伯他過的好嗎?”李笑忽而鄭重問道。

  尉遲駿迅疾回道:“師伯身體安康,無半分不妥。”

  李笑點點頭,取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尉遲駿琢磨著他還會問些什麼話,誰料李笑話題一轉,皺起眉頭問道:“你要狼牙草做什麼?”

  尉遲駿驚訝的仰起頭,之前一直沒有收到師父的回應,他以為飛鴿傳書將信件弄丟,原來師父卻是收到了。尉遲駿含笑道:“是給一位友人解毒之用。”

  “為何還同那邀月山莊扯上了關系?”李笑說話的口吻是不緊不慢的,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尉遲駿挑一挑眉,小心斟酌著用詞,“那位友人便是邀月山莊柳慕楓的高徒。”提到雲清霜,他眉梢眼角俱盛開滿滿的笑意。

  李笑漫不經心的道:“以後少和邀月山莊的人往來。”

  “師父,這是為何?”尉遲駿一愣,他在北辰國生活的那些年,為了替嘉禾帝籠絡人心,三教九流皆有他的朋友,李笑從不干涉,這回是為哪般。

  “這你就別問了,為師自有道理。”李笑面無表情道。

  尉遲駿不死心,又道:“邀月山莊是名門正派,柳莊主又是備受尊敬的武林前輩……”

  李笑冷笑一聲,打斷了尉遲駿的話。“衣冠禽獸,世人被他蒙蔽了。”

  邀月山莊同北辰國皇族的關系極為親近,這點尉遲駿早就知曉,也注定了他和雲清霜處於敵對的局面,但尉遲駿為人公正無私,他不會因為立場不同,而肆意詆毀他人,師父李笑也不是這樣的人,他這樣說一定有他的理由。李笑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反倒是勾起了尉遲駿的好奇心。

  此時劉盈恰好端著兩盤菜出來,笑容可掬道,“爺兒倆在聊什麼呢?”

  李笑乘機推托,“這事兒你問你師母吧,她比為師更清楚。”

  “什麼事?”劉盈解下圍裙坐到李笑身旁。

  李笑簡短道:“邀月山莊柳慕楓。”

  劉盈會意的點點頭,神色間染上一絲沉重。

  李兮媯不知何時也從廚房走了回來,緊緊挨著尉遲駿坐下。

  劉盈略一沉吟,娓娓道,“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想來還是有些駭人。”說完這一句,她又陷入沉思。

  尉遲駿不敢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劉盈清了清嗓子,再度開了口。“十多年前,我同你師父游歷到北辰國。夜晚突降滂沱大雨,幸而尋得一間破敗的寺廟暫且避一避雨。我和你師父那時尚未成親……”說罷,她抬首看了眼李笑。當年丁逸退出,一方面是因為容貌被毀,覺得再也配不上劉盈,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師兄弟反目成仇。李笑深知劉盈同大師兄更為投緣,在劉盈心中其實是屬意丁逸的,只不過不願傷害到他,才一直沒有做出選擇。李笑重情重義,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願落井下石,於是帶著劉盈四處尋訪丁逸的下落。

  兩人對望一眼,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如今女兒也這般大了,這些年來他們互相扶持,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轉為不可磨滅的親情,無可替代。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我宿在後殿,他在前殿歇下。寺廟年久失修,經不住一夜大雨,三更時屋頂竟開始漏水,前殿再住不得人,我喚你師父進後殿,他腦筋迂腐,執意不肯,冒著大雨跑去找什麼油氈布。”說到這裡,仿佛回憶起當日的情景,劉盈低低笑出了聲。

  相似的場景在腦中彌散開,尉遲駿不由彎起了唇。同雲清霜的初次相遇,也是在一個暴雨夜,那時的他了無牽掛,怎麼都不會想到會和她有這一生的羈絆,乃至如今仍是對她念念不忘。

  “師兄你在想什麼?”聰明如李兮媯,敏銳的覺察到尉遲駿的不同尋常。

  “沒什麼。”尉遲駿淡淡回應。“聽師母往下說。”

  “我等了很久你師父還是沒有回來,不免有些焦躁,就在這時,我聽到有腳步聲自遠而近響起,我不願多惹是非,就躲到了佛像背後。”劉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接著說道:“進來的是一男一女,我躲藏的位置視線極佳,可以透過殘存的月光清晰的看清楚他們的舉動,但他們卻沒有辦法瞧見我。”

  “那個男的定是柳慕楓。”李兮媯自信的插嘴道。

  “沒錯,就是他。我事前並不認得他,多年後再次碰上時才得知他的身份。”劉盈聲音不高,嗓子哽了哽又道:“他二人爭執了幾句,因外頭雷電交加,我沒有聽清,但可以肯定的是,雙方情緒都很激動。”

  尉遲駿問道:“那名女子是誰?”

  劉盈搖了搖頭,“她十分的美貌,我對自己的容貌向來自負,但與她相比,也只能自嘆弗如。”

  有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可惜沒能抓住。尉遲駿神情沉郁,似有所思。

  “接著呢?”李兮媯迫不及待的追問。

  劉盈長吁一口氣,“我親眼看到柳慕楓殺了那女子。”

  “啊,”李兮媯驚懼的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尉遲駿不能相信自個的耳朵,江湖傳聞柳慕楓英雄蓋世,義薄雲天,難道這全是假像嗎。

  “那女子苦苦哀求,柳慕楓不為所動,非說她妖媚惑眾,不能留在這世上,一劍穿心,端的是心狠手辣。”劉盈說到激動處,攥緊了拳頭。“當時師兄不在,我怕一個人不是他的對手,不敢輕舉妄動,稍微猶豫了下,他已經抱起女子的屍首離開了寺廟。”

  尉遲駿自語道:“竟有這等事。”

  “柳慕楓口口聲聲說那女子以狐媚術誘惑他的主上,但在我看來她眉目清秀,目光純澈,絕對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劉盈義憤填膺道。

  李笑嘆道,“真是紅顏薄命啊。”

  “師兄回來後,我告知詳情,他聽後大怒,我們追出去幾十裡路都沒有追上柳慕楓,興許是走了岔道,於是作罷。”劉盈接著說道。

  尉遲駿穩定了一下情緒,“師母您後來遇上柳慕楓又是怎麼回事?”

  李笑臉色不太好看,“他在雪山之巔同我搶奪錦繡草,大約是要我知難而退,報出了名號。”

  “爹你和他交過手了?勝負如何?”李兮媯興致勃勃道。

  “打了個平手。只可惜須十多年光陰才能長成的錦繡草在爭搶的過程中不慎掉下了懸崖。”說起這樁陳年舊事,李笑臉上仍舊懊喪不已。

  劉盈伸出手蓋在他的手背上,給予他安慰。

  尉遲駿心思不若李兮媯這樣簡單,他不依不饒的追問道:“錦繡草是作何而用?”

  “藥用。”李笑瞥他一眼,輕描淡寫道。

  尉遲駿思緒逐漸清晰,錦繡草可能便是配置早衰之毒的解藥中不可缺少的一味草藥。他能夠理解這藥草對柳慕楓的重要性,可為何師父也是勢在必得。他疑惑的目光從李笑身上掠過,原本唇畔的一抹笑意隱去。

  “別人家的事兒管這許多做什麼,就到此為止吧,再說下去,菜都快涼了。”劉盈適時岔開話題,夾了一筷魚肉送到尉遲駿面前的碟子中。

  尉遲駿謝過劉盈,將心頭種種疑問生生的壓下。

  翌日尉遲駿離開落楓坡時,星光還未完全隕落,他悄然無聲的牽了追風,走出十余裡地後,遠遠的朝著師父師母居住的方向拜了三拜。

  跨上馬背,一路西行,眼前流淌過的小橋流水迷人景色他無暇顧及,明日的比武事關尉遲家族的名譽聲望還有他自己從小立志要完成的心願,他需盡快趕回。

  翻過兩座山頭,前方是一片密林。那是盜賊出沒,最容易設下陷阱的地方。尉遲駿藝高人膽大,自是毫無顧慮的快馬加鞭。

  密林深處隱約傳來打鬥聲,尉遲駿攏起長眉,遠山霧氣彌漫,只隱隱綽綽瞧見幾道人影。他神色一凝,繼續驅馬前行。

  走近後才看清,被幾名長相粗鄙言語猥瑣的壯漢包圍在中間的女子,是雲清霜的師妹,曾在西茗國偶遇的綠衣麗人。

  “你不要多管閑事。”其中一人衝著尉遲駿粗聲粗氣的道。

  尉遲駿不及多想,躍下馬冷冷道:“這樁閑事我還真管定了。”

  綠衣女子鬢發散亂,氣息不穩,嬌弱無力,形容狼狽。她以一擋十,看情形體力耗盡,再難支撐。

  尉遲駿救她一則是因為嫉惡如仇,二則是為了雲清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小子,你就受死吧。”大刀一揮,夾帶著風聲,掃腰擊腿,惡狠狠的砍過來。

  尉遲駿瞧都不瞧他一眼,橫劍一擋,輕易化解了攻勢,輕蔑道:“你們幾個一起上吧。”

  歹徒一掌擊空,抹不開面子,振臂一揮,“並肩子上。”

  尉遲駿身似游龍,劍光飛舞,疾如電掣,身法極快,一劍揮出必有一人倒下,盜匪心怯,四下散開。

  那為首的眼見情勢不妙,道一聲,“風緊扯呼。”先自遁走。

  尉遲駿也不追趕,將綠衣少女扶起,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眼簾低垂,“多謝公子。”

  “荒郊野外,天還未大亮,姑娘怎會孤身一人在此?”尉遲駿心下狐疑,有心試探。

  女子眼中波光粼粼,慢慢道:“我出門采藥,沒想到會遇上歹人,幸得公子相救。”她身上背著一個小巧的籮筐,地上灑了一地的草藥,倒是沒有說謊。

  尉遲駿幫她撿起草藥放進籮筐,女子一個勁的道謝,蔚然哂笑,絢麗動人若天邊升起的朝霞。

  “公子,我們從前是否在哪裡見過?”女子驟然開口問道。

  尉遲駿避開她循循目光,淡漠道:“沒有。”

  女子觸了個釘子,眉目閃過一瞬間的尷尬,旋即又道:“小女子名叫柳絮,在乾定城開有一家醫館,公子若也是往乾定城去,我們正好同路。”

  尉遲駿神色如常,拾起一柄長劍遞給柳絮,不答反問道:“姑娘懂得武功?”

  “會一些粗淺的招式,不值一提。”柳絮理了理鬢發,鎮定自若道。

  雲清霜的師妹,柳慕楓的愛女,所學又怎會是粗淺的武藝,尉遲駿心下透亮,卻也不點破。

  柳絮低頭看著鞋尖,良久無話。

  尉遲駿神情淡淡,“走吧,我送你回乾定城。”他存有私心,希望可以從她那裡了解到雲清霜的近況。

  柳絮聞言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神采,忙點頭應允。

  醫館設在城南,鬧中取靜。

  柳絮放下籮筐,把尉遲駿讓進屋裡。

  尉遲駿四下打量一番,不經意道:“就你一人打理醫館,很辛苦吧?”

  “我一個人哪裡打理的了,父親大人和兄長這個時辰應該出診去了。”柳絮笑語彥彥,面帶春風。

  尉遲駿略揚了揚唇角,開口告辭。

  柳絮急忙道:“喝杯茶再走也不遲啊。”

  “不必了,”尉遲駿一口回絕。

  柳絮鼓足了勇氣道:“公子,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尉遲駿帶著疏離的微笑走出門,直到他策馬離開都沒有回答。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輕霧中,柳絮眼中的光澤忽然黯淡了下去。

  是夜,尉遲駿又一次來到聽雨軒。

  他和柳絮分手後沒有回將軍府,而是直接去了林恆安的家中與他有事相商。林夫人熱情好客,硬是留下他用過晚飯。告辭後,他鬼使神差般的就到了這裡。

  老鴇給他的仍是那句話:顏菁姑娘患病,不方便見客。

  尉遲駿再一次失望而歸。

  顏菁與嫻琳公主在進宮後的第二日就開始實施先前定下的計劃。嫻琳求見太後,以婢女家人病重為由,懇請太後准其出宮。

  太後本著仁義治天下,欣然應允。

  互換身份後,顏菁將嫻琳公主易容成婢女的模樣,並親自送到宮門口。

  嫻琳對著顏菁拜了一拜,顏菁忙要避讓,嫻琳壓低了聲音道:“你比我更清楚這裡少不了蕭予墨的耳目,我們得把戲做足了。”

  顏菁只得生生受了她一拜。

  嫻琳格外的沉著冷靜,“往後的事我幫不了你,一切全要靠你自己,我在這裡先祝你馬到功成。”

  顏菁不落痕跡的點了點頭。

  嫻琳又道:“蕭予墨本身就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我聽聞他身邊的人也很有些本事,特別是一個叫做尉遲駿的,你需加倍留意。”

  顏菁止不住的心跳,抿了抿唇道:“我會小心的。”

  “我走了。”嫻琳握了握她的手,雙眸蒙上一層霧氣。

  “保重。”顏菁斂眉,但願後會有期。

  嫻琳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顏菁揮了揮手,難掩惆悵之色。

  孰料一人一馬將其迅速攔下,抱一抱拳,“小人林恆安,公主見諒,聖上有命,任何人不得離宮。”

  無論顏菁怎麼據理力爭,並且搬出太後懿旨,林恆安毫不動搖。無奈,顏菁只得和嫻琳公主返回錦華宮。

  計劃失敗,需重新部署再做其他打算。商量下來的結果,顏菁仍然扮作婢女留在嫻琳公主身邊,待時機成熟,可隨時交換身份。

  顏菁生怕露出破綻,總是窩在自己房裡,很少同旁人接觸。幸好嫻琳的貼身婢女經常陪她說說話,小懷口齒伶俐,也樂於解惑,使得顏菁對於宮廷禮節或是東裕國的民俗風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顏菁本以為混進皇宮就有機會接近嘉禾帝,但事實卻並非如此。蕭予墨根本沒將四國公主放在心上,他從不出現在錦華宮,而四國公主等於是被禁足在皇宮的一角,難有作為。

  如此一來,打亂了顏菁原本的計劃,她勢必要尋找其他的突破口,達到伺機刺殺的目的。

  這一晚,顏菁等到夜深人靜,換上黑衣黑褲,蒙好面巾,從後窗悄悄的溜了出去。

  嘉禾帝雖未大婚,但身邊少不了人伺候,他又正值盛年,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顏菁要找到他的行蹤著實有些困難。

  宮內高手眾多,守衛森嚴,即便輕功蓋世,顏菁亦不敢托大,每走一步都格外謹慎。

  星鬥沒入天幕,黑漆漆的一片,對顏菁大為有利,她仗著卓絕的輕功,躍過御花園內的太液池,沒有沾上一丁點的水漬,只余衣袂飄忽。

  她對宮中地形不熟悉,完全憑借一己之力瞎撞瞎摸。碰見禁衛軍經過,就在假山後躲上須臾,遇上宮女內侍,便跟在身後,力圖打探到一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竟被她誤打誤撞的尋到慈寧宮。

  慈寧宮是太後的住處,於顏菁用處不大,她只暗中記下方位,准備離開。但就在此時,她看到嘉禾帝的隨身內侍從偏殿走出,心中驀地一動。

  那內侍站在宮門口,不時的打著哈欠,卻又不離去,像是在等什麼人。

  顏菁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中指一彈,那內侍身軀晃了晃,顏菁搶在他倒下前接住,順手點了他的昏睡穴推進草垛裡。

  顏菁一個珍珠倒卷簾的姿態翻上房檐,吊下半截身軀,伸頭窺視,可惜目力所及範圍有限,什麼都沒有瞧見。她稍一琢磨,上了屋頂。她金剛指的功夫練的並不到家,但扒開幾塊磚瓦還是綽綽有余。她在心裡默默數數,每隔幾塊便輕手輕腳的搬開一塊,若無動靜再原樣放回。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在她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出現了身著明黃色龍袍的背影。

  蕭予墨果然在此,且沒有護從相隨,倒是個下手的良機。顏菁摸出一把短刃,倒提手中,待他一出慈寧宮,立即動手。

  “皇兒。”有人突然出聲,驚了顏菁一跳。她目光一直凝聚在蕭予墨身上,加上角度關系,她無法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太後。

  蕭予墨恭順道,“孩兒在。”

  “剛才哀家同你說的事兒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太後起身,走了幾步,蕭予墨忙上前攙扶住她,低眉道:“茲事體大,容孩兒再考慮幾天。”

  太後嘆道:“哀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也該找個人來替哀家分擔後宮之事了。”

  蕭予墨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件事就由哀家替你做主了。”太後一錘定音,沒有回旋的余地。

  蕭予墨苦笑道:“孩兒還有其他選擇嗎?”

  “有。”

  蕭予墨面上一喜。“什麼?”

  太後目光自他面上迅速劃過,“四位公主,你可任意立其中一人為後。”

  “母後你索性替孩兒選了不是更好。”蕭予墨眸中盡是笑色,看不出一絲不悅。

  “哼,你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腦子裡想什麼,哀家豈會不知。”太後撇嘴道。

  蕭予墨神色如常的陪笑著,克制住心底的黯然,縱然他身為一國之君,婚姻大事,他依舊不能肆意妄為。“孩兒明日就下詔書。”

  太後滿意的笑了。

  他二人的聲音並不大,顏菁將耳朵緊貼住房梁才勉強聽清,她暗中琢磨誰會是蕭予墨心中認定的人選。

  為了成就統一大業,也為了安撫人心,同時又要確保自身的安全,該如何抉擇,其實蕭予墨早就拿定了主意。

  顏菁守候在屋頂良久,蕭予墨雙手背在身後,步伐穩健的邁出慈寧宮。顏菁右手握一把鋒利的匕首,左手暗扣幾枚袖箭,只等他一靠近,雙管齊下,就算他練過幾年功夫,應變能力再強,如此近的距離,也難逃此劫。

  成敗在此一舉,顏菁緊張的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蕭予墨忽而抬頭往這個方向看過來,顏菁嚇的趕緊將頭埋下,身體縮成一團,緊緊趴在屋頂上,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等到她再度抬首,發現蕭予墨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另一人又矮又胖和水缸差不離,對這兩個人,顏菁有所耳聞,他們本是魔教左右護法,魔教被滅後,此二人曾一度銷聲匿跡,不知蕭予墨許以何等承諾,竟使之甘願為他所用。

  他二人中任何一人都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論名聲不在邀月山莊柳慕楓之下,顏菁毫無取勝的把握,若不是方才為躲避蕭予墨的視線緩了一緩,她的行藏已然敗露。非但刺殺不成,反而要搭上她的小命。她屏息凝神,將自己藏的更為隱秘。

  好不容易等到他們離去,顏菁吁了口氣,背脊上潮濕一片,風一吹涼颼颼的竟全是冷汗。危險雖已過去,她仍是感到後怕。

  “有刺客,”突然,靜謐的黑夜被一個凄厲的女聲打破,顏菁第一反應是自己還是被發現了,她下意識的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距離後不見有人追來,剛想停下歇息片刻,與迎面而來的一個黑影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均是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僅露出兩只眼睛,在暗夜裡黑的透亮。

  顏菁不願惹事,扭過頭就走,黑衣蒙面人也不阻攔,往相反方向而去。沒走上幾步,顏菁回過神,遠處的火把點亮了半個夜空,若是她沒有猜錯,方才那個黑衣人才是被通緝的刺客,他身份不明,也許和自己抱有同一目的,若順著他走來的路線走下去,不正是自投羅網。這黑衣人是要她背黑鍋,險些就上了他的當,她暗暗咒罵一句,匆忙掉頭。

  身後追趕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顏菁急於趕回錦華宮,可越急越是容易出差錯,夜黑風高本就方向難辨,加之心慌意亂,慌不擇路,她踏上的根本不是回錦華宮的小徑。

  千辛萬苦甩掉了追兵,顏菁心神俱疲。身旁的宮殿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想來無人居住,她一閃身鑽了進去,先避一避再說。

  殿宇廊廡,雕欄畫棟,前殿有四根一人無法抱住的朱漆柱子,可以想像曾經的富麗輝煌。而如今的主殿破舊空曠,連張像樣的椅子也沒有。

  顏菁繼續往裡走,雙目已經適應了黑暗,她小心避過橫七豎八的雜物,走入後殿。

  眼前的景像叫她大吃一驚,退出已然不及。

  微弱的燭光下,一對男女糾纏在一起,兩人均未著寸縷,那女子檀口微張斷斷續續吐著破碎的呻吟。

  顏菁懵了一下,面紅耳赤,忙別轉開頭,她雖未經人事,但在聽雨軒這麼些時日,對於這種事不再陌生。

  床上顛鸞倒鳳的二人驟然仰起頭,女的鬢雲亂灑,酥胸半掩,男的長眉入鬢,風流蘊藉,年紀都在二十上下。女子如一條泥鰍似的滑入被中,眯眼道:“涵,殺了她。”

  那被稱作涵的男子一揚手,一件華麗的錦袍從頭兜下,勾起邪氣的笑容,“你是哪個宮裡的,膽敢壞我的好事。”大概是突然發覺顏菁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臉色一沉,“原來還是見不得人的貨色。”

  顏菁閉口不語,握緊了手中的短刃。前有豺狼,後有追兵,兩面夾擊她難以逃脫,唯有速戰速決解決掉此二人,她才有一線生機。

  女子抓過長劍奮力扔過去,男子躍起在半空中捉劍在手,用衣袖拂過劍身,傲然道:“你是自行了斷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顏菁在心底冷笑出聲,好大的口氣。她不言不語,柳眉倒豎,一口氣攻出了數十招。

  “來的好。”男子不避不讓,一劍當胸穿去,厲害之極,顏菁恨他招式輕佻,施展生平絕學,與之對攻。

  男子低喝一聲,攻勢愈發緊迫,顏菁被罩在其中如一葉扁舟,上下翻騰,男子乘機揮出一掌,顏菁回護不及,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的衣衫被他撕裂,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膚。

  男子大笑,顏菁又急又怒,挺劍疾刺,她放棄防守一味進攻,用的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男子退出幾步,驚道:“你莫不是瘋了。”

  顏菁攏緊了肩頭撕碎的衣帛,怒目相向。忽聽得耳邊有人輕聲道:“下盤是他的致命弱點,一會兒你全力攻他下盤。”

  顏菁四處張望,這裡除了他們三人再無其他人,顯然幫她的絕不會是床上那女子。

  “你不必找了,勝了他我自會現身。”那聲音又道。

  顏菁見識頗豐,知道他是用深厚的內力將聲音凝成一道線送入了她的耳中,也就是傳音入密的手法。她忽而凌空飛起,用力踢向男子的雙足,男子忙用盡全力閃避,豈料顏菁卻是虛晃一腳,她在空中轉身“謔謔”刺出兩劍,腳下動作分毫不停頓,上刺下踢一氣呵成,一個旋身,短刃深深扎入男子的左臂。隨著她將短刃拔出,男子的一條臂膀被鮮血浸濕。

  女子失聲尖叫,“涵。”

  男子不以為意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手臂,唇畔沾染上鮮血,和他白淨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反差,在慘淡的燭光映照下倍加陰森可怖。

  不知怎的,顏菁想起了青面獠牙的鬼魅,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倒是有兩下子。”男子陰惻惻道。

  顏菁依舊不出聲。

  “喂,你不會是個啞巴吧?”男子又問道。

  顏菁懶得和他廢話,比了比手中的匕首。意思是還需比劃的話,她自當奉陪。

  那男子真當她是啞巴,回頭和那女子道:“有點意思。”

  女子不耐煩的道:“啞巴也有可能認字,你不殺了她滅口,遲早會捅出婁子。”

  男子點點頭,將一柄劍舞的猶如疾風驟雨,利刃鋒利,直指顏菁的心窩,他身法不俗,劍術高明,顏菁在絕險的情況下,避過了幾招,反手一擋,衣袖被削去了一截。男子一拽,顏菁用於遮面的面巾也被他扯了下來。

  “這是為了報你方才傷我手臂之仇。”男子微露一絲笑意,淡淡道。

  顏菁該慶幸她出門時帶了張人皮面具,當真是有先見之明。

  “姿色馬馬虎虎,”男子的目光上下掃視,鄙夷道。

  顏菁慣於用劍,只可惜現在沒有稱手的兵刃,她的優勢發揮不出,掌法本就不是她的強項,難免受制於人。她一咬牙,解下腰帶,一卷一撥一拉,越展越快,如玉龍騰飛,男子劍法神出鬼沒,身形一側,手腕一沉,寶劍直刺咽喉,這一招式急如閃電,顏菁避無可避,男子以為得手喜形於色,不料手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叮咬了一口,劍刺出的位置低了寸許,顏菁何等精明,覺出異樣,立刻出手點他的穴道。男子胸口的“璇璣穴”被點了個正著,高大的身軀“咚”一聲倒在地上。他情知有人暗算,但已無法開口。

  “別去管他,趕緊離開這裡。”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旁人看來顏菁勝的莫名其妙,她可是心知肚明。

  顏菁顧不得床上那之前氣焰囂張如今嚇的簌簌發抖的女子,迅捷走出宮殿。她不知救她的男子身在何處,朝空中抱了抱拳,低聲道:“多謝。”

  如她意料的無人回應。

  顏菁仔細辨認回錦華宮的路,這皇宮裡的宮殿樣子都建造的差不多,如不熟悉地形,大白天的也會走錯,何況是月淡星疏的深夜。

  拐過幾個岔道,耳中又稀稀拉拉的傳來追兵沉重的腳步聲,幸好錦華宮已在眼前,只要立即回宮換下這身衣衫,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蒙混過關。

  她在宮門口撕下人皮面具,匆匆塞入懷中。踏進宮殿,不敢稍作停留,直接往屋裡趕。經過西茗國夕華公主的臥房門前,門悄無生息的拉開一條縫隙,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進去。

  這一晚上所受驚嚇太多,縱然有再古怪的事發生也不足為奇。顏菁定睛一看,拽住她胳膊的那人和她一樣身著黑衣,一雙晶亮的眸子熠熠發光。

  “是你。”顏菁微微一怔。

  “嫻琳公主的侍女,三更半夜,你這一身打扮是從何處而來啊?”夕華公主整個人靠在門背上,閑閑道。

  顏菁毫不示弱爭鋒以對道:“公主在寢宮內窩藏了一名男子,還是今夜禁衛軍通緝的刺客,你又意欲何為?”雙方各自握有對方的把柄,大不了相互抵消,顏菁沒什麼好擔心的。

  夕華公主不以為忤的燦然一笑,“果真伶牙俐齒的。”

  黑衣男子平平道:“沒想到東裕國公主身邊還有你這樣一位身手了得的侍女。”

  顏菁猛一抬頭,“你……”顏菁聽出了他的聲音,正是方才助他得勝的人。

  “姑娘夜探皇宮,所為何事?”黑衣男子單刀直入的問道。

  顏菁稍一沉吟,輕笑,“我們將各自的目的寫在手上,然後一同亮出如何?”

  男子和夕華公主同時笑了,不約而同道,“好。”

  一位是長居深宮的公主,一個身份暫時不明,這兩人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顏菁暗自思忖。

  夕華公主取來筆墨,將其中一支筆遞給顏菁。顏菁大筆一揮,刷刷的在左手掌心寫下一個字,仰首,黑衣人也剛好丟下筆。

  兩人齊齊伸出手,顏菁手上寫的是個“蕭”字,而黑衣人所書寫的則是“嘉”字。

  黑衣人低笑著摘下了蒙面的黑巾,他的面部輪廓如刀削般分明,濃密的劍眉稍稍上挑,英俊挺拔,氣宇不凡。

  顏菁又是一驚。對他顏菁自然不陌生,一個月前他曾去過聽雨軒,也曾試探過她的武功。他便是西茗國大將夏侯熙。由此,他出現在這裡倒也說得通。只不過,他和夕華公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終歸還是不妥。

  “姑娘,既然我們有相同的目的,你我何不聯手,共謀大事?”夏侯熙悠然笑道。

  顏菁略一思量,沉靜的笑容悄然攀上唇際,“夏侯將軍可是已有了良策?”

  “你認得我?”夏侯熙沉沉道。

  顏菁笑而不答。

  “辦法還沒有想到,但我們三個臭皮匠總能抵上一個諸葛亮。”說還未說完,夕華公主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倒是個爽直潑辣的性子,顏菁暗道。她揀了張椅子坐下,神色一松,“太後命蕭予墨在四國公主中挑選一位冊封為後,公主和我嫻琳公主皆有機會。”

  “你的意思是?”夕華公主疑惑道。

  顏菁微一揚眉,“這是最好的接近蕭予墨的時機。”

  “你怎麼有把握後位一定會落在嫻琳公主或是我的頭上?”夕華的眉眼間是重重的疑慮。

  夏侯熙嘴角綻出淺淺笑紋,“蕭予墨心機深沉,必經過一番深思熟練,熙認為,嫻琳公主是不二人選。”

  顏菁目光微微一動,頗有興趣道:“願聞其詳。”

  “我且先問姑娘,四國中誰與天闃國最為親厚?”夏侯熙肅然道。

  “自然是東裕國,”顏菁不假思索道。夏侯熙瞟她一眼,她似乎意識到話有不妥,停頓片刻,改口道,“我東裕國與蕭予墨有盟約,約定互不侵犯。”

  夏侯熙語調平和,“西茗和北辰的聯盟已不是秘密,南楓地勢偏僻,而蕭予墨還沒有同時征討四國的能耐。貴國可以成為他堅實有力的後盾,同樣也能夠給予致命一擊。他為了安穩人心,納嫻琳公主為後是上上之策。”

  “將軍分析的極有道理,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實早在歸途中,顏菁就已想到這一點,現今不過是更為確定罷了。

  “姑娘雖身手不凡,也不可小覷了蕭予墨的能耐。他師從李笑,同尉遲駿名為君臣,實為師兄弟。他從不在人前展露武功,但據我所知,他的本領絕不在尉遲駿之下。”夏侯熙緩緩道來,仿佛不過是在訴說一件陳年舊事,情緒無半點起伏。

  乍聞這個名字,顏菁稍有失神,很快穩定情緒,“將軍所言極是,我會小心的。”

  夏侯熙搖了搖頭,“你如何近得了蕭予墨的身?”

  顏菁捋了捋長發,輕淺笑道:“這個不勞將軍費心,我自有辦法。”

  夏侯熙面上帶笑,神色卻是淡然之極,眉頭微微蹙起,好像是在思考其可行性。良久,他道:“憑你一己之力根本殺不了他。”

  顏菁心中不以為然,但未表露於形,深深吸一口氣,“那將軍希望我如何去做?”

  “大婚之日,姑娘放出信號,你我裡應外合,必教蕭予墨身首異處,血濺三尺。”夏侯熙面色平靜如鏡,清朗的男聲抑揚頓挫,豪氣干雲。

  顏菁神色一凜,有一瞬間的沉默。

  夏侯熙並不催促,長久的等待後,他終於聽到顏菁開了口,“就依照將軍所言。”

  “一言為定。”夏侯熙伸手與之擊掌盟誓。

  顏菁轉眸一笑,輕輕吐了口氣,三擊掌,以此定下盟約。

  夏侯熙雄才偉略,確有大將風度,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裡之外,事無巨細,皆考慮周到,並制定下相應的應對措施,只等聖旨頒下,他可安排進一步的事宜。

  如此嚴密而周詳的計劃,顏菁絕不懷疑,蕭予墨的大婚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聖旨在翌日送達錦華宮。平地波瀾,驟生變故,意外的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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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6: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尋幽探隱

  這場比試,名義上是切磋武藝,實則最後的勝者極有可能成為征西大元帥尉遲炯的副手,出兵討伐四國,完成統一大業。

  尉遲駿不求高官厚祿,飛黃騰達,只希望他的努力,可以讓祖父尉遲炯還其母親一個名分,使她的排位能夠堂堂正正的進到尉遲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其余人在半柱香內也陸續來到校場,那是尉遲駿的叔伯兄弟,每一個掃視他的目光都帶著一絲不屑和嫉恨。尉遲駿背過身,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能徹底融入這個大家族。

  尉遲炯被簇擁著走入校場中央,雖是頭發花白,然腰板直挺,眼神凌厲,奮發的意氣絲毫不輸於年輕人。他抬一抬手,原本稍嫌嘈雜的校場頓時一片肅靜。

  “今天的規矩,誰能夠將三支箭皆射中靶心,那麼,”尉遲炯停頓須臾,含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徐徐道:“家傳寶刀就歸他所有。”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誰都知道尉遲家族的這把寶刀代表了什麼。

  那是家族榮譽的像征,是先帝為表彰尉遲一門多年來的耿耿忠心及立下的赫赫戰功所賜,誰擁有這把寶刀不僅能夠統帥二十萬尉家軍,將來更有可能接替尉遲炯的帥位,從此平步青雲,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這把寶刀祖祖輩從來都是傳給長房長子,尉遲炯卻打破這一傳統,惹的眾人議論紛紛。

  尉遲炯作出這一決定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他有四子一女,長子性情溫和沉靜,從小不願習武,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倒是無一不精通,只可惜尉遲一族向來重武輕文,白白耽誤了他的狀元之才。

  二子武藝雖高強,但性子魯莽,難以擔當重任。四子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結交了一班狐朋狗友,終日花天酒地,後來離家遠走,已多年沒有音訊。

  第三子無論文采、武功、相貌還是品行都屬上乘,脾性也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尉遲炯早將他視為繼承人,但二十年前他為了一名孫姓女子,與家人反目,他私自退掉自小定下的親事,使得尉遲炯在群臣面前丟盡了臉面,氣的他與之斷絕了父子關系。

  很多年以後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身的傷痕,已是奄奄一息。尉遲炯請遍名醫,花了很大的代價仍是沒有留住他年輕的生命。

  白發人送黑發人,為此,尉遲炯對那孫姓女子恨之入骨,若不是她,他又怎會痛失愛子。

  他接回孫子,執意不承認孫氏的存在。這個孫子就是尉遲駿,他繼承了母親的容貌,父親的至情至性,祖父的執拗,和尉遲家族與生俱來的鬥志。他生來就該是尉遲家的人。

  尉遲炯失去了一個兒子,老天還給他一個更為優秀的孫子,他將全部心血傾注於尉遲駿的身上,對他抱有深切期望。在他其余的孫兒中不乏出色的人選,但只要同尉遲駿一比較,總是稍遜一籌。

  他對尉遲駿的偏愛,人人看在眼裡,也難怪會引起其他人的嫉恨。

  他想出這個法子,不僅是要考校尉遲駿的本事,更是希望經此一役他能夠令眾人心悅誠服從而穩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他雙目灼灼,一一掃視過全場,“有何不妥之處盡管說出來,在底下議論成何體統?”

  他的長子尉遲凌率先站出來,不滿道:“家傳寶刀向來是傳給長子長孫的,父親大人這麼做有違常理,孩兒不服。”

  次子尉遲淵插嘴道,“大哥,父親大人做事自有道理,我等鼠目寸光,哪裡猜得到他的心思。”表面上他似乎是在維護父親,但半真半假的口吻還是泄漏了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尉遲炯微微冷笑,“我之所以這麼做,就是想讓你們知道,要得到任何東西,不勞而獲是不可能的,要靠自己努力的奮鬥,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會從天上掉下來。”他臉色緩了緩,“你們都是聰明人,應該可以理解為父的一片苦心。”

  “是孩兒莽撞,請父親大人見諒。”尉遲凌何等樣人,他清楚的知道,無論怎樣據理力爭,父親的決定是無法更改的。其實尉遲炯還算公道,如果他一心只想尉遲駿獲勝,只需定下以武功決斷的方法,場中無一人是他的敵手。畢竟箭術不是他所長,這其中存在太多變數,勝負難料,誰都有機會。

  “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尉遲炯輕挑了挑眉。

  尉遲淵還待分辨,尉遲凌使勁給他使眼色,他就此打住。

  尉遲炯眉心收斂,聲音沉沉,“若無異議,那就驗箭吧。”

  參加比試的總共有六人,兩人是尉遲凌之子,三人為尉遲淵之子,還有一個便是尉遲駿。管家老蔡從箭袋裡點出一十八枝箭,檢查完畢後,分送到六人手中。

  “現在,請諸位公子退到百步之後。”老蔡嗓音洪亮,偌大的校場人人聽的清晰分明。

  “誰先來?”尉遲炯眸光在尉遲駿身上輕輕一轉。後者會意,剛想出列,有人比他搶先一步。

  “祖父大人,孫兒想先試一試。”說話的是尉遲凌的次子尉遲為。他個子矮小肥碩,像樽木樁子,站在眾人身後,連腦袋都瞧不見。

  “你去吧。”尉遲炯知曉他的能耐,本不想他出醜,但既然他堅持一試,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尉遲為身體笨重,臂力卻是驚人,他拉滿弓弦,瞄准目標,第一支箭離弦而出,銳不可當。只可惜失了准頭,箭從老蔡的頭頂上方飛過,驚的他一腦門的冷汗,而圍觀眾人哄堂大笑。

  尉遲為漲紅了臉欲拿第二支箭,被尉遲凌喝止,“還不退下,少在這給我丟人現眼。”

  尉遲為訕訕退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嘲笑,有幸災樂禍,也有同情,但顯然前二者要比後者來的多。

  尉遲炯搖了搖頭:“接著是誰上場?”

  從尉遲駿身後閃出一人,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笑,“孫兒獻醜了,”他是尉遲淵之子尉遲青。他已在尉遲炯手下當差,素有神箭手之稱,他的出場,箭在弦上還未發,已然博得陣陣喝彩聲。

  尉遲青自信的笑了笑,將三支箭同時抓在手中,緩慢並攏五指,眯眼凝視,只聽“嗖”一聲,三箭齊發。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那三支箭不偏不倚全部釘入靶心,毫不含糊,真乃眾望所歸。

  箭術精准,著實了得,連尉遲駿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為他喝彩。他高超的箭術挑起了尉遲駿爭強好勝之心,珠玉在前,此時應戰絕非大好時機,但尉遲駿骨子裡的驕傲容不得他退縮,愈是困難,愈是敢於挑戰。他緩緩出列,目光流轉,神采飛揚。

  憂思刻上尉遲炯的眉目,方才尉遲青所露那一手,已是登峰造極,尉遲駿要用什麼方法來迎戰,即便他也可以做到三箭齊發,然先入為主,他仍是敗了。

  尉遲駿眼中隱有笑意,他握住弓,抽出一支箭扣於弦上,動作慢條斯理,彎弓搭箭的姿勢也最是尋常不過。他忽的拉開弓,張如滿月,驀地一松,箭如流星,迅捷而出,緊接著他取過第二支箭,破空而去,在第一支箭即將沒入紅心之時追上,第二支箭釘在第一支箭尾,使得第一箭借由隨之而來的衝力穿透靶心,而緊接著的第三箭亦是如此,三支箭連成一線皆穿透紅心,且不差分毫。

  全場一片肅靜,這等技藝超乎想像,簡直聞所未聞。良久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尉遲炯滿意的捋了捋胡須,漸露贊許的微笑,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其後又有尉遲淵的第二子將三箭射入靶心,但在他之前已有兩次出彩的表演,相對而言他中規中矩的表現毫不引人矚目,由此可見,勝者必定是尉遲青和尉遲駿之中的一人。

  在判定誰為最終的勝利者時,尉遲炯犯了難。尉遲青和尉遲駿平分秋色,二人的支持者在人數上也基本持平,尉遲炯心底深處是希望尉遲駿能夠得到家傳寶刀,但畢竟眾目睽睽之下,尉遲青的能耐不容忽視,他實在是難以作出決斷。

  尉遲炯和他手下的幾名將領商議後,清了清嗓子,“青兒和駿兒的表現難分高下,但寶刀只有一張,這樣吧,”他照舊頓了頓,賣了少許關子,“晚上你倆再比試一場,題目嘛,稍後我再告訴你們。”他朗聲笑了,誠然,無論誰勝誰負他都應該滿足,因為他二人都是尉遲家族的榮耀。

  ============

  “……北辰國純婉公主儀態端莊,賢良淑德,今冊立為後,欽此。”立後詔書上只短短幾句,場中所有人的命運已遭遇改變。

  純婉公主,竟然是純婉公主。蕭予墨冊立北辰國純婉公主為後,別說顏菁想不明白,就連純婉本人也是一頭霧水。

  顏菁的思緒在短暫的停擺後,重新恢復了思考能力。君無戲言,聖旨頒下,一切已成定局,雖然陣腳被打亂,但畢竟還沒演變到最壞的那一步,只可惜了夏侯熙那天衣無縫的周密計劃。

  顏菁沉得住氣,純婉公主卻按捺不住了。大婚就安排在十日之後,她需盡快和顏菁商量。

  用過晚飯,純婉在房中來回走動,心情無法平靜。她換來侍女小玉,“你去請顏菁姑娘過來。”

  小玉頷首,“諾。”同為侍女的身份,她和顏菁見面還是較為容易的。

  為防止嫻琳公主起疑心,顏菁愣是捱到嫻琳和其他婢女睡熟後才偷偷溜去了純婉的房中。

  一進門,她就被純婉拽至角落,神情焦灼,“怎麼辦,怎麼辦?”

  顏菁睨她一眼,“船到橋頭自然直,公主無須驚慌。”

  “你說的倒是輕巧,”純婉沒好氣道,“我可不願嫁給蕭予墨。”

  顏菁也不知怎的,居然開起了純婉的玩笑,“公主做了皇後未必是件壞事,或許蕭予墨會為公主改變初衷,放棄攻打四國的念頭。”

  “你……這樣的事也能拿來說笑的嗎?”純婉不願再理她,跑到一邊獨自生悶氣。

  顏菁並非有意同她過不去,只不過惱她明明知曉從前的那段恩怨情仇,卻故意隱瞞不說。話出口她已後悔,她不該意氣用事,現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她慢吞吞的走去,抱歉的話難以說出口,只用胳膊撞了撞純婉,“公主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計較顏菁的無心之過吧。”

  純婉自有公主的氣度,她抿嘴一笑,伸手在顏菁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罰你趕緊想個萬全之策。”

  一時半會,顏菁又哪裡想的到辦法。

  純婉心念一轉,“不如,索性你替了我的身份接近蕭予墨,然後……”她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不可,”顏菁皺眉道,“公主忘了我當日所說,萬一失手,北辰國將被推到風口浪尖,從而萬劫不復。”

  純婉冷哼,“枉你一身武功,瞻前顧後,對自己竟毫無信心。”

  顏菁垂首低眉,“若只是我自己的事,拼了這條性命又何妨。但這關系到國家存亡,這不僅是顏菁的事,公主的事,聖上的事,更是北辰國所有百姓的事。聖上信任顏菁,將這等大事交付我手中,我不可以逞一時之氣,置北辰國百姓生死於不顧。”她聲音雖低,然字字鏗鏘,自有懾人氣勢。

  純婉公主眼底含了一抹贊賞之意,她肅然起敬道,“你說的對,是我考慮不周。”

  顏菁目光自她姣好的面容上劃過,“公主也無需太過焦慮,請給顏菁幾天的時間,我一定會想出妥善的方法來。”

  “你年紀比我小,但心思細膩,有勇有謀,難怪父皇放心將大事交給你,”純婉雙眸黯淡,慚愧道,“與你相比,我差的太遠。”

  顏菁語氣輕柔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我所處環境不同,性子也自然不同。公主自小生長在深宮禁地,不知人間疾苦,不識人心險惡,情有可原。但公主有膽量,有氣魄,還有感懷天下的慈悲,這點,讓顏菁很是欽佩。”

  這席話大約是說到了純婉的心坎上,她神色間頗為動容。

  顏菁笑著撫了撫她的肩頭,“時辰不早,公主早些安歇。”

  純婉順從的點點頭,“你有了主意要盡早告訴我。”不知從何時起,她對顏菁多了一份依賴。

  顏菁沒有回屋,而是去了夕華公主的房裡。

  如她料想的那般,夏侯熙早已等候多時。顯然,天闃國嘉禾帝要迎娶北辰國純婉公主為後的消息已傳遍了大街小巷。夏侯熙眉間隱有憂色,蕭予墨的一道聖旨影響了多少人的命運,連他也是猝不及防。只是,他進出宮門如若無人之境,這皇宮的守衛實在算不上稱職。

  夏侯熙仿似看出顏菁的疑問,唇角略微上揚,清淡如水的一笑,“皇宮裡有我們的人接應。”

  既然有內應,為何不直接下手,還繞了這樣一個彎,甚至要同她聯手,顏菁略帶了絲詫然,她的話還未問出口,夏侯熙神態自若道,“他只是名普通的護衛,無法近蕭予墨的身。”

  顏菁這才明了,用手撐了額,慨然道:“如今將軍有何打算?”

  “尚無頭緒,”夏侯熙目光清明,以試探性的口吻道:“除非純婉公主願意參與到我們的計劃中來。”他眼角有意無意的掃過顏菁,眼底笑意淡淡。

  他心中原是雪亮的,顏菁暗道,看來她剛從純婉那裡過來的事也瞞不過他的眼睛,索性大方的承認,“將軍是否早就懷疑小女子的身份?”

  夏侯熙斂去笑意,蹙緊了眉頭,“姑娘是什麼人熙尚不清楚,只不過湊巧瞧見姑娘進了純婉公主的房裡。”他微微低首,嘴角噙了一抹淺笑,“姑娘膽識過人,談吐文雅,想必和純婉公主是舊識,當然這僅僅是熙的猜測,姑娘可以否認,但必須給熙一個信服的解釋。”

  顏菁悠悠長長的嘆了口氣後方道,“若我不說,將軍難道還要嚴刑逼供不成。”

  夏侯熙清淡的眸子驟轉犀利,“熙並未對姑娘有所隱瞞,姑娘也應該坦誠相待才是。”

  顏菁眸光幽深,低頭思索他的話。她心中的天平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夏侯熙和她抱有相同的目的,他的為人又是值得信任的,而且西茗同北辰已結成盟軍,按理說,她的確不該對他有任何的隱瞞,可是……顏菁重重的咬了下唇,她直視夏侯熙,有些事一旦說出口,最初的過往浮出水面,原本的平靜就要被徹底打破。

  “姑娘,說出實情就這麼困難嗎?”夏侯熙語調溫和,然神情淡漠,看不出是喜或是怒。

  顏菁眼中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她尋思良久,舒了口氣,輕輕揭掉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纖細動人的臉龐,俏麗如秋月滿輪。

  “清霜。”夏侯熙低喃,不自覺的伸出手去觸碰她的臉,顏菁反應奇快,閃過一邊,雲淡風輕道:“夏侯將軍,你又認錯了人。”

  “原來是顏菁姑娘,”夏侯熙面上是來不及掩去的失望。

  “是我。”顏菁的口吻亦是淡的聽不出任何的變化。

  “熙當日看走了眼。”他指的是未試出顏菁會武功一事,臉上浮起淡淡的自嘲的哂笑。

  “將軍過謙了,顏菁服用了藥物抑制住內力,看走眼的並不只有將軍一人。”顏菁刻意拖長了尾音,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停留在唇畔。

  燭光映射在顏菁明暗不清的臉上,夏侯熙有一瞬間的恍惚。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與之並肩作戰的是雲清霜,該有多好。

  “姑娘是北辰國人?”

  “正是。”

  “姑娘與純婉公主如何相識?”

  “在北辰國時便是好姐妹。”

  “姑娘是如何得到東裕國嫻琳公主的信任的?”

  “動之以情,勉之以義,剖之以理。”

  “姑娘師從哪位高人?”

  “這個並不重要。”

  “對於刺殺蕭予墨一事,姑娘可有把握?”

  “只有五成。”

  一問一答,顏菁極為配合。她深諳真假參半的道理,在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不妨全部吐露真言,但涉及隱私或是違背她個人意願,她絕不會松口。

  夏侯熙幽幽一笑,“姑娘擅於易容,你的主意打的是很好,如今皇後的人選從嫻琳公主變成了純婉公主,對你而言不是更為有利了嗎?”

  顏菁不答,反而盈盈而笑,“顏菁有一事想請教將軍。”

  “姑娘請講。”夏侯熙從容不迫道。

  “如果將軍刺殺蕭予墨不幸失手被擒,將軍會說出自己是西茗國人嗎?”顏菁黑瞳閃了下,蕩漾起波光漣漪。

  夏侯熙忽然笑起來,“熙會承認自己是東裕國人。”

  顏菁攤一攤手,“所以說,我們是同一類人。”她淺淺嘆了口氣,“顏菁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這個險我不可以冒。若我有把握能夠一擊即中,又何必大費周章,兜這麼大一個圈子。”

  夏侯熙頓住腳步,笑的莫測高深,“姑娘不會是打算提前行動吧?”

  顏菁臉上凝重,聲音冷然,“大婚之後,其余三國公主都將返回故裡,我們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

  夏侯熙沒有看她,聲音略顯沉重,“姑娘大可以留在純婉公主身邊伺機而動。”

  “以犧牲公主終身幸福來達成目的,我做不到。”顏菁閉了閉眼,冷淡道。

  夏侯熙低哼一聲,“她被送來乾定城之時,就該有這樣的心理准備,何況,國將不保,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那聲音冰冷的沒有絲毫的溫度,是顏菁完全陌生的冷血無情。

  “道不同不相為謀。”顏菁眉間隴上淡淡的愁緒,靜靜的道。

  夏侯熙眸光一寒,“你剛說我們是同一類人。”

  “你比我想像中要冷血的多。”顏菁直截了當的道。

  夏侯熙長笑,“姑娘冒充嫻琳公主欲行刺蕭予墨,安的又是哪一門子的心,這招嫁禍他人的手法姑娘用的爐火純青,令熙也不得不佩服。”他一直在笑,但話語裡的犀利分毫沒有減退。

  顏菁臉上血色盡褪,唇動了動,半天沒有出聲。夏侯熙沒有說錯,她利用嫻琳的單純和善良博取她的信任,卻從來沒有替她考慮過,一旦事情敗露,嫻琳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也曾產生過除掉嫻琳取而代之的念頭,她根本沒有資格指責夏侯熙,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何其的相像。

  “沒話說了?”夏侯熙並不打算放過她,眼皮一抬,冷笑道。

  顏菁面上陰晴不定,“沒有將軍的幫忙,未必不能成事,顏菁心意已決,到時將軍大可袖手旁觀。”她說話也是一點不客氣。

  “我想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夏侯熙反手站立窗前,面無表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切不可擅自行動。你要提前動手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事先知會我。”

  顏菁平了氣息,輕若無聲的點頭。

  夏侯熙垂首淡淡一笑,“既然下定決心鏟除蕭予墨,就得做好充分准備,如此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他微不可查的輕嘆,“你大概覺得生死是你自己的事,大不了舍了這條性命,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的行動失敗,皇宮守衛必定更為森嚴,前車之鑒,蕭予墨不可能給予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他漆黑如墨的眸中轉過一絲輕愁。

  顏菁倒是真沒有深入的考慮過這個問題,誠然,機會僅此一次,她飛快又低聲的道:“抱歉,是我誤會了將軍。”

  夏侯熙溫潤的眼眸深邃如海,“你我都是為了最大程度的維護本國的利益,熙以為我們會是最適合的盟軍。

  顏菁的語氣有些生硬,“是我魯莽,沒有領會將軍的意圖,這是我的錯。”

  “每個人都有特別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在這件事上沒有對錯。”從夏侯熙喉嚨裡吐出的聲音模模糊糊的,顏菁聞言似一怔,她神傷的轉過身,沉默了一下,“我要如何聯絡將軍?”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夏侯熙倒是聽懂了,他拂了拂衣袖道:“你在錦華宮門前多掛一盞燈籠,我就知道了。”

  她點了點頭,繼續沉默。

  “你還有話要說?”夏侯熙奇怪的瞥她一眼。

  顏菁語調平淡,“不,顏菁先行告退了。”

  她並沒有回屋,而是折到錦華宮門前,尋了一隱蔽處藏好,隨即,她瞧見蒙上面巾的夏侯熙無聲無息的走出,提一口氣,躍出數十步,再躍起,又是數十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經在十丈開外了。與從前相比,他的輕功亦精進了不少。

  ============

  尉遲炯手輕撫刀鞘,沉吟了許久,旁人的目光也隨了他許久。他倏然抬頭,高聲道:“我會在子時將寶刀藏到後院,以一炷香為限,誰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尋到,這把刀也就歸他所有。”

  他掃視堂下一眼,復又說道:“記住,真正的寶刀只有一把,不要被假像迷了眼。”

  眾人竊竊私語,尉遲駿和尉遲青兩位主角不為所動,他二人相視一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下去准備准備吧。”尉遲炯含笑道。

  尉遲駿心中明了,這不僅是考校輕功、武藝,還有眼力。聽祖父的口氣,必定是設下了圈套,誘惑他二人上當。他平心靜氣的在屋裡坐了會,忽聽見有人在窗欞上拍了兩下。

  尉遲駿驚疑的打開窗,蕭予墨利落的飛身躍進。

  “聖上。”尉遲駿忙要行君臣大禮,蕭予墨制止了他,微笑,“孤微服而來,不想驚動他人。”

  “諾。”尉遲駿讓出一張椅子,表情有一絲愕然。

  “孤在宮裡悶的慌,找你說說話。”蕭予墨展顏一笑。

  此時剛過亥時,夜晚幽沉、朦朧、迷幻,天空似被輕紗覆蓋。尉遲駿唇角蕩起笑意,“聖上是一人出宮的嗎?”

  “嗯,好不容易甩了那幾名討厭的侍衛。”蕭予墨眨了眨眼,帶了幾分孩童般的促狹和淘氣。

  尉遲駿斂緊眉心,“聖上太過大意,如今四國在乾定城均布有眼線,若被他們得知聖上孤身一人前來,豈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

  “孤這一路上小心著呢,”蕭予墨略略一笑。

  “聖上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和純婉公主花前月下,互訴衷腸嗎?”尉遲駿打趣道,白天他人雖在校場,也聽說了嘉禾帝那道令所有人意外的聖旨。

  蕭予墨若無其事的笑,但隨之滋生一縷微澀憂傷,“你也很奇怪為何孤突然改了主意對嗎?”

  尉遲駿恬然道:“聖上必有深意,微臣不敢妄自揣測。”

  蕭予墨笑中含一抹苦澀,“什麼深意,不過是孤突然想到純婉公主的名諱中有一個婉字罷了。”

  尉遲駿略一思索,已知其意。他微噓了口氣,這世上的痴情人,又何止他一人。

  “孤下了這道聖旨以後,太後質疑,鄭親王也來質問孤,這一整日就耗在慈寧宮了。”蕭予墨以拳掩口打了幾個哈欠,滿面倦容。

  尉遲駿也不知該如何勸慰,這道旨意的確出人意表,別說太後和鄭親王,就連他乍一聽到也是大吃一驚。東裕國同天闃國有盟約在先,迎娶嫻琳公主乃眾望所歸,而嘉禾帝曾在北辰國有過八年人質生涯,這對他而言一直是洗刷不掉的恥辱,將來一旦開戰,北辰國定然首當其衝,誰都不會想到,蕭予墨會立北辰國的公主為後。蕭予墨給出的理由太過匪夷所思,只有尉遲駿能夠理解他這一近乎瘋狂的舉動。

  “聖上無需煩惱,這倒也未必是壞事。沒有人能猜得出聖上真正的用意,微臣相信純婉公主那裡業已陣腳大亂,或許還能蒙蔽一部分人。”尉遲駿款款而笑,娓娓道來。

  嘉禾帝仔細聆聽,不時點一下頭。

  尉遲駿默然片刻後又道:“聖上身邊是多了位美嬋娟還是毒蛇猛獸,猶未可知。聖上需倍加小心。”

  蕭予墨迅疾笑道,“興許孤的這一道旨意下的正是時候,有些人按捺不住了,比如相國寺的刺客,再比如前夜潛入皇宮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微臣明日即加派人手,保護聖上的安全。”

  “尉遲,有時你實在過於謹慎了。孤的武功用於自保還是綽綽有余。”嘉禾帝神采飛揚,自信的道。

  尉遲駿但笑不語。

  “怎麼你不信嗎?”蕭予墨微眯了眼,“我們比劃比劃?”

  尉遲駿還未接上話,虛掩的房門被急急推開。“小公子,子時了,你還不……”想是老蔡乍見嘉禾帝,怔愣了下,趕忙撲通一聲跪下,“不知聖上駕臨……”

  蕭予墨打斷他,“不必多禮。”虛扶了他一把,“子時要做什麼?”

  “小公子與三公子的比試馬上就要開始了。”

  “哦,什麼比試?”蕭予墨興致盎然的問道。

  尉遲駿輕咳一聲,提醒道:“聖上若有興趣,可隨微臣一同去往前廳,不過,”他頓一頓,“聖上深夜造訪的事兒可就瞞不住了。”

  蕭予墨摸了把鼻子,“那罰你明日一早進宮,向孤稟明此事,如有不詳盡的地方,以欺君之罪論處。”說罷,他跳上窗台,一溜煙沒了蹤影。

  “聖上慢走,恕不遠送。”尉遲駿一回頭,見老蔡瞠目結舌,久久才合上嘴。

  尉遲駿整了整裝束,正待出門,老蔡扯住他的衣袖,以口型比劃道:“柴房。”

  尉遲駿一愣,目光在老蔡臉上轉過,他泰然處之,仿似從未開過口。

  尉遲炯一聲令下,比試正式開始。

  尉遲青直奔後院,尉遲駿緊緊跟住。兩人心意相通,目的相同,同時往有多人把守的佛堂而去。

  那些人全是尉遲炯的部下,見到二人,態度不卑不亢,“兩位公子若要取得寶刀,需先過我們這一關。”

  尉遲駿抱一抱拳,“得罪了。”身形一晃,玉簫挾風,刷的一指,竟將來人震翻在地。

  尉遲青使一口長劍,劍光霍霍展開,力道奇猛,衣袂飄揚,如柳絮翻飛。

  那些武將在戰場上個個以一當十,驍勇善戰,但近距離的搏殺卻非尉遲兄弟的對手,不過交手幾個回合,就被他們闖入了佛堂。

  寶刀就掛在佛堂的橫梁上,十分惹眼。

  將士將他二人團團圍住,尉遲駿不急不躁,尉遲青冷靜應對,要麼不出手,一出手迅若閃電,隱隱有風雷之勢,逼退眾人,尉遲駿高高躍起,右手眼看著就要夠到寶刀,說時遲那時快尉遲青雙手一揚,銀光一閃,將手中長劍擲了過去,阻了阻尉遲駿的動作。

  奇怪的是,那些方才還拼命攔阻他們的將士此刻卻無動於衷,任由他們爭搶。尉遲駿先自察覺不對勁,尉遲青雖不若他心思縝密,稍加思索,也知其理。他半真半假道:“我明白了,這把刀是假的。”

  尉遲駿配合的回應道:“依三哥看,真的會藏在哪裡?”

  “在……”尉遲青滴溜溜的轉著眼珠子,將士們不知所以,往後退了退,尉遲青何等精明,立刻丟下尉遲駿,率先衝出了佛堂。

  尉遲駿動作也不慢,緊隨其後,眼見尉遲青進了祖父尉遲炯的臥房,他遲疑了下,沒有跟隨,而是拐進了柴房。扒開柴堆,有一道銀光閃過,尉遲駿順手撈起,正是之前亮相過的家傳寶刀。

  得手太過容易,就好像事先安排好似的,不由得讓人心生疑惑。尉遲駿將刀拿在手中細細觀察,瞧不出任何不妥。

  走出柴房,恰好撞見尉遲青,他同樣手執一把寶刀,表面看來同尉遲駿手中的並無差異。尉遲青一驚,凝視良久,丟下手中寶刀就去搶尉遲駿所有。

  尉遲駿哪裡會讓他得逞,一個“挑”字訣,手腕一帶,避過尉遲青的掌風,腳跟往後一踢,他並未用力,但尉遲青卻不得不閃避,如此一耽擱,尉遲駿已占得先機,運起輕功,將他遠遠甩在身後。

  尉遲駿並不輕信好運當頭,他手裡的這柄便是貨真價實的御賜寶刀,同樣他也不認為尉遲青從無人看守的臥房拿走的就是真品,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祖父的安排必是極難識破的。他始終記得尉遲炯說過的話:真正的寶刀只有一把。他拔下刀鞘,在刀身上仔細摩挲片刻,驀地睜大雙眼,雙肩微微一震,暗道:原來如此。

  此時尉遲青追了上來,二話不說,呼呼揮出兩掌,尉遲駿笑意淡薄而溫煦,“三哥,你想要這把刀是嗎?”

  尉遲青一臉莫名:“你什麼意思?”

  “三哥想要,做兄弟的自然成全。”尉遲駿將刀往前一送,唇角揚起輕緩的弧度。

  他如此大方,尉遲青反而不敢用手去接,他眉心微皺,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在自個身上。

  尉遲駿笑容極其明亮,他腳步一滑,將手心的勁力往外一翻,尉遲青只覺手腕酸麻,手中已多了一柄刀。

  “三哥,拿穩了。”尉遲駿似笑非笑,目光瞥過從佛堂一直緊追不舍的守衛。長笑一聲,淡定一拂袖,他輕功卓絕,身姿輕盈優雅,輕易的從眾人頭頂上越過。經過柴房前,嘴角的笑意輕輕一漾,順手撿起被尉遲炯丟棄的刀,只足一跳,又進了佛堂。他飛身上梁,動作利落,疾如流星,瀟灑寫意。

  尉遲青稍一躊躇,跟著進了佛堂。他見尉遲駿雙目直直的盯著梁上寶刀,心念一動,尉遲駿素來狡猾多端,險些上了他的當。他再沒有猶豫,一飄身攀上大梁,目標正是懸在屋梁上的寶刀。尉遲駿身體一沉一縱,也隨之躍起,兩人在半空中即交起手來,你一拳我一腳,毫不相讓。

  一眾人等魚貫而入,將本就狹小的佛堂擠的水泄不通。

  尉遲炯入眼所見便是兩個孫兒爭鋒相對的場面,不覺蹙緊眉頭。

  “兩位公子,時間到了。”老蔡提醒道。

  尉遲駿雙掌一並,抽身而出,穩穩落地。尉遲青見機不可失,忙摘下寶刀,抱在懷中。

  尉遲炯一眼瞧見他懷中抱著一把刀,手中還提著一把,輕輕搖著頭冷淡道:“你到底要哪一把刀,想清楚了。”

  尉遲青沒有時間再考慮,一咬牙,將先前從尉遲駿處得來的那柄刀扔下。

  尉遲炯的臉在燭影下忽明忽暗,他眼角掃過站立於牆角邊上的尉遲駿,難掩失望的情緒。“你們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嗎?”

  尉遲青搶前一步道:“請祖父大人查驗。”

  尉遲炯一擺手,“不必了。”他指著尉遲駿道:“我讓老蔡分別告訴你們寶刀藏在柴房和臥房中,你倒是深信不疑了。”

  尉遲駿面色不改,淡淡而笑。

  尉遲炯輕哼一句,“你就只會逞匹夫之勇,一味強取豪奪。”這句話是對著尉遲青說的。

  尉遲青面色白裡泛青,狠狠瞪了老蔡一眼,後者嚇的縮了縮脖子,尉遲駿依舊不說話。

  “你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以為輕易得到的,便是假的,卻不明白虛就是虛,實就是實的道理。”尉遲炯臉色黯沉,他對尉遲駿寄予極大厚望,如今輸的不明不白,怎不叫他傷心失落。

  尉遲駿仍舊保持沉默,仿佛是錯覺,他唇邊的笑意似乎更甚。

  “你心存僥幸,勝之不武。”尉遲炯緩緩道。

  尉遲青慚愧的低下頭。

  “現在罰你二人面壁思過三日,服不服?”尉遲炯沉聲道,原以為這兩個孫子聰明絕頂,將來必成大器,卻是捧不起的劉阿鬥。

  “孫兒不服,”一直沒有做聲的尉遲駿站出來朗聲道。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包括一臉沮喪的尉遲青。

  尉遲炯不悅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真正的寶刀刀身上是否刻有‘尉遲’這兩個小字?”尉遲駿臉上的笑容在不斷的擴大。

  “不錯。”

  “請祖父大人查驗。”尉遲駿恭敬的將寶刀遞上。

  尉遲炯拔下刀鞘扔在一邊,手指在刀身上婆娑,良久,他長出一口氣,道:“這柄確實是御賜寶刀。”刀身上的小字是先祖在得到賞賜之初,請能工巧匠花費數月時間雕刻上去的,有此為證,假不了。

  尉遲駿嘴角勾起一抹幽深的笑意。

  底下像是炸開的油鍋,眾人交頭接耳,有人暗自稱贊,有人替尉遲青惋惜,有人置身事外,有人唯恐不亂。

  尉遲青更是後悔莫及,亦真亦假,亦假亦真,以假亂真,他腦袋已是一片混沌。

  “駿兒,你是如何做到的?”尉遲炯開口相詢,也替大多數人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尉遲駿倒也坦白,簡短的吐出幾個字,“調虎離山,偷梁換柱。”他在回到佛堂之初,就已將兩把刀調換,他輕功絕佳,有登萍渡水之能,踏雪無痕之妙,他的這一舉動,竟無一人發現。

  尉遲炯半是懊惱,半是歡欣,懊惱的是連自己都被他騙過去,歡欣的是憑尉遲駿的智勇雙全,足以光耀門楣。

  尉遲青氣的咬緊牙根,自己機關算盡,不過如跳梁小醜,陪他玩了場雜耍罷了。

  “寶刀歸你所有了。”尉遲炯笑吟吟道。

  “多謝三哥承讓。”尉遲駿眸中隱隱含笑。

  在尉遲青聽來,那是比祖父的斥責更為惱人的譏諷,他恨不得一拳打掉尉遲駿的笑臉,可表面上還得裝作渾不在意,握一握尉遲駿的手,“恭喜六弟了。”這一下用足了十分的功力,一股熱力源源不斷的傳去,但對方不為所動,掌風所及,如沉入一團棉絮中,反倒是自己被他的掌力一震,差點站不穩。

  松開手後,尉遲青手上起了兩道紅印,胸口亦是像被重物壓的透不過氣,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

  尉遲駿轉過身後,唇邊只余一絲冰冷的笑。

  ============

  尉遲駿如約來到皇宮,將夜半的那場比試如實稟明了嘉禾帝。蕭予墨聽到精彩處不禁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你堂兄一定氣壞了吧。”

  尉遲駿的笑淡薄如霧,“隨他怎麼想。”

  “你平日可不是這樣的性子。”嘉禾帝抿一口茶,溫文笑道。

  “他平日也從未拿我當兄弟看待。”尉遲駿淡泊的聲音中透著一股蒼涼。

  “你又何必捉弄他,這樣一來,你們兄弟間的關系豈不是更糟糕?”蕭予墨口中雖在替尉遲青說話,神色可沒有流露半點的同情。

  尉遲駿笑容中透著無奈,“若今日拿到寶刀的人是他,聖上覺得他會如何對待一名失敗者?”不等嘉禾帝應聲,他自問自答,“我對他們而言是噩夢般的存在,不除掉我,怕是連睡覺也不得安生吧。”

  蕭予墨極少見到他這般神情,頹廢,茫然,飄乎如遺世獨立,絲毫沒有得到祖傳寶刀應有的喜悅。這種情緒迅速感染到蕭予墨,那種感覺,就好比當你歷盡艱難站到了最高峰,身邊卻無人與你分享,他的心空蕩蕩的。

  蕭予墨默然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尉遲,有一件事非得你去做不可,旁人孤信不過。”

  “承蒙聖上厚愛,微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予墨呼吸逐漸沉重,“前幾日嫻琳公主奏請太後,說是有一名宮女家中親人病重,懇請立即返回東裕國,望太後能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太後仁慈,當即答應了她的請求。”

  尉遲駿一驚,“聖上也允她離宮了?”

  蕭予墨搖搖頭,神情稍顯凝重,“孤知曉以後,急忙命恆安去阻止,幸好在宮門口攔下了她。”

  尉遲駿眉心急促的一跳,腦中毫無緣由的閃現那一抹熟悉的倩影。

  “孤以為欲置孤於死地的會是純婉公主或是夕華公主,一直忽視了嫻琳公主,沒想到她才是最可疑的人。”蕭予墨雙眸微眯起,更見氣勢凌人。

  “聖上希望微臣怎麼做?”

  嘉禾帝招了招手,“你且附耳過來。”

  尉遲駿聽罷,含笑道:“聖上這是要引蛇出洞了。”

  “太後若是得知,必定強加阻攔,也只有你泰然自若,渾不當回事。”嘉禾帝臉色稍顯疲憊,然面容猶帶微笑。

  尉遲駿略帶深意的一笑,“狐狸久久藏匿宮中終是隱患,既然它還不願露出尾巴,微臣就助他一臂之力。”

  “說的好。”嘉禾帝拊掌大笑,“尉遲,你從錦華宮歸來時不妨將這消息有意無意的透露給蕭予涵。”

  “聖上的意思是?”

  “該來的總是要來,逃避無用,不如乘此機會一並解決了。”蕭予墨全身散發著森冷的寒意,狹長眼眸泛著冰涼死寂的氣息。

  尉遲駿鎮定如常,他眉目低垂,嗓線清澈的回道:“臣遵旨。”

  朱顏拉扯著顏菁的衣袖神秘兮兮的道:“你怎麼打聽這事兒,是不是你也聽到了什麼聲響?”

  顏菁只得順著她的話輕輕“唔”了一聲。

  朱顏來了興致,搬了張凳子挨著顏菁坐下,“你聽我說,你可不能進去,那裡有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顏菁自不會相信這話,但又不能反駁,面有難色,朱顏卻當她是害怕,柔濕滑膩的手握著她的道:“進去的人從來沒有一個能出來,這大活人平白無故的失蹤了,不是教惡鬼吃了是什麼?”

  她說的帶勁,唾沫橫飛,顏菁叫苦不迭,都怪一時好奇心起,如今又不能趕她走,當真是傷透了腦筋。

  恰在這時,有一人邁著矯健的步子走進了錦華宮,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他的到來,解救了顏菁,使她早已麻木的耳根子暫時得到了清淨,可他的出現,又使得顏菁凜起了萬分精神,像只刺蝟似的全身武裝起來,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松懈。

  “尉遲大人,”朱顏趕緊福了福身。

  顏菁也欠了欠身,態度不亢不卑。

  “朱顏姑姑,有勞你去請四位公主出來。”尉遲駿灼灼目光掃過顏菁,落在朱顏身上。

  朱顏領命而去,隔了老遠就能聽見她洪亮的嗓音。

  顏菁輕輕吐了口氣,“大人,奴婢先行告退。”

  “姑娘且慢。”尉遲駿沉沉的看住顏菁,他不說話時,那份壓迫感更加的強烈。

  顏菁陰著臉,腦中霎時轉過千百種念頭。

  “姑娘是哪位公主的婢女?”尉遲駿終於開了口,唇角掛一縷若有似無的笑。

  顏菁緩過一口氣,“奴婢是東裕國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

  尉遲駿突然問道:“姑娘瞧著面善,我們是否在哪裡見過?”

  “大人曾經到過東裕國皇宮?”顏菁裝作不諳世事的樣子,喜出望外道。

  “那倒沒有。”

  顏菁捏了一把汗,悠然不迫的道,“那想必是在相國寺,奴婢跑進跑出的,大人瞧見過也未為不可。”

  “興許吧。”尉遲駿聲音平平。

  靜默使人窒息,長久無止盡的沉默更是給了顏菁極大的壓力,她忍不住仰首,對上了一雙沉靜的黑眸,深邃探不到底。

  尉遲駿臉上的輪廓很深,線條勾勒分明,微風吹的他腳邊的袍角飛揚,那麼的不真實,讓人心生恍惚。

  顏菁低下頭,掩去眼底所有的彷徨和迷惘。

  所幸朱顏回來的及時,還帶來了四位公主以及一眾侍女。

  尉遲駿斂去僅有的淡淡笑意,清凌凌的道:“公主遠道而來,我天闃國一直沒有好好款待,令聖上深感不安。聖上打算三日後在紫宸宮辦一場宴會,並且請了乾定城最出名的戲班子青樂坊入宮,算是替三位公主踐行,聊表心意,如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公主海涵。”

  四國公主均無疑議。

  顏菁心中一動,手輕顫了下,然故作鎮定,往身旁挪了挪位置。

  尉遲駿一邊說,一邊細細留意眾女神色,北辰國純婉公主微微變色,呼吸急促,東裕國嫻琳公主睫毛微閃,若有所思,西茗國夕華公主眉頭微蹙,只一瞬便恢復到雲淡風輕,南楓國芷蕾公主置若罔聞,似是事不關已。而那位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則笑容淺淡,沉著冷靜。一時之間,仿似所有人都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須臾,又全無破綻可尋。尉遲駿不由暗嘆:這幾位看似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公主也非池中物。

  尉遲駿前腳走出錦華宮,顏菁後腳跟著出了門。

  “姑娘要去哪裡?”尉遲駿似專程在門口候著她,閑適的道。

  顏菁面不改色道:“公主吩咐奴婢去浣衣局取回昨日拿去的衣裳。”

  尉遲駿頷首,“在下剛好與姑娘同路。”

  掌心中有略微的汗意,顏菁握緊拳頭,告誡自己切不可放松警惕。

  尉遲駿不時出言試探,顏菁謹言慎行,這一路走的煞是辛苦。

  行至一半路程,迎面走來數人,為首一人,錦衣玉袍,五官精致,趾高氣揚,囂張跋扈,身後眾人唯唯諾諾,阿諛奉承。

  他手臂上還纏著包扎傷口所用布條,顏菁表情一滯,咬了咬唇,冤家路窄,流年不利。

  他是鄭親王獨子,也就是方才嘉禾帝所說的蕭予涵。

  “世子,”尉遲駿打了個千。

  顏菁跟著福了福身。

  蕭予涵一雙賊眼溜溜的在顏菁身上打轉,不陰不陽的道:“尉遲,你的眼光越發的差勁了,這樣的貨色也瞧得上眼?”

  顏菁一想起當日的情景就感覺一陣惡心。她別開頭,容色淡淡。

  尉遲駿並未反唇相譏,他將之前在錦華宮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末了輕扯起嘴角,“微臣往慈寧宮給太後老人家請安,恰好與這位姑娘同路,僅此而已。”

  蕭予涵聳聳肩,看情形並不相信。他的眉目其實很漂亮,笑起來愈加迷人,但落在顏菁眼裡,永遠只有“輕佻”這個詞。

  “世子若無其他事……”

  “去吧。”蕭予涵不耐煩的打斷,擺了擺手。

  顏菁神情舒緩,她寧可面對尉遲駿可洞察一切的凌厲目光,也好過與這好色無恥的偽君子周旋。

  走過金水橋,浣衣局隱隱在望。顏菁松口氣,忙欠身,迅速逃離。

  尉遲駿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游離。

  顏菁直到他離去,才抱著衣衫現身。方才尉遲駿接連提起有關北辰國的民俗,雖被她搪塞過去,但她知曉,尉遲駿已然對她起了疑心。

  入夜後,顏菁在錦華宮門前掛上一盞燈籠,三更時分,她果然等來了夏侯熙。

  “姑娘是否打算在那一天行事?”夏侯熙也不拐彎抹角,一見她就直接問道。

  “不錯。”

  夏侯熙與她相對而視,“熙會盡力配合姑娘。”

  “顏菁若不幸失手,絕不會供出將軍的。”顏菁臨風而立,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依然可以看得出她的驕傲與倔強。

  夏侯熙微微一笑,這女子還在惱他前一次言語上的衝撞,這脾氣這性子同清霜第一次和他在將軍府見面時簡直一模一樣。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地方被觸動,他笑道:“熙為上次的出言不遜向姑娘道歉。”

  “不必,”顏菁疏淡道,“就如同你所說,我們都有特別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這件事沒有對錯,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

  夏侯熙只笑不語,挺了挺背脊,眼眉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傷痛,忽的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顏姑娘,小心為上。”

  顏菁身體似震了震,“多謝將軍關心。”

  夏侯熙送走了顏菁,眸光暗了暗,一時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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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寸寸劫灰

  四位公主依次入席。

  顏菁站在嫻琳公主身後,視線往殿中一掃,嘉禾帝坐於屏風之後,聽聞他昨夜偶染風寒,太醫叮囑不可見風,而太後身體抱恙,早早離了席。

  一旁的黃門內侍上前幾步道:“青樂坊的班主請聖上點戲。”

  “你將戲牌拿給純婉公主,問她想聽什麼?”蕭予墨懨懨道,他的嗓音略嫌沙啞,精神也似不濟,這對顏菁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遵旨。”內侍領旨,因純婉公主坐在嘉禾帝左首邊較遠的位置,內侍繞了一圈,才將戲牌畢恭畢敬的遞給她。

  純婉公主隨意翻了翻,挑挑嘴角,“就點一出《貴妃醉酒》吧。”

  內侍忙下去傳話,純婉公主若有似無的瞟了眼顏菁。按照事前的部署,戲一開唱,她就要動手了。顏菁眼神專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風後的那個人身上。

  戲台是早就搭好的,有四人走上台,其中一人著一身白衣,風采翩翩,他抱著琴靠邊而坐,撥了撥琴弦試音,另有一人,身段窈窕,舉手投足,媚態叢生,自有一番風味,剛一露相,已贏得陣陣喝彩聲,他應該便是青樂坊的名伶趙從寒,以扮相好,身段佳,唱功精湛聞名。其余二人,一高一矮,打扮成醜角的模樣,是給趙從寒配戲所用。

  《貴妃醉酒》唱的是楊貴妃在百花亭設宴邀請玄宗共同飲酒賞花,豈料玄宗鑾輿久久未至,忽的聞報玄宗已駕臨梅妃宮中,貴妃萬般哀怨難以排遣,借酒澆愁,以致醉酒失態。

  趙從寒口未開,身先舞,彩衣飄然,婀娜多姿,“獨坐皇宮有數年,聖駕寵愛我占先。宮中冷落多寂寞,辜負嫦娥獨自眠。妾乃楊玉環,蒙主寵愛,欽點貴妃,這且不言。昨日聖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擺筵宴……”他以扇遮面輕啜一口酒,嗓音哀戚,將失望,怨恨,孤獨的復雜心情一點點的展露。

  顏菁冷眼旁觀,眾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已全然沉醉於趙從寒的精彩表演,琴師手腕一轉,驀然拔高了音量,顏菁就在這時突然出手。

  她雙臂一振,嗖的拔出一柄寶劍,身形疾起,撲向屏風。這一驚變,太過意外,顏菁一掌推開屏風,內侍才反應過來,尖聲驚叫:“有刺客,快保護聖上。”顏菁志在蕭予墨,其他事充耳不聞,挽起一朵劍花,嬌叱道:“拿命來。”屏風被她凌厲的掌風震的碎片紛飛,寶劍挾風,卷起幾道劍光,顏菁凌空而下,劍勢如虹。

  蕭予墨伏地一滾,堪堪避過,顏菁的第二劍又跟著刺去,出手之快,迅如電掣,這一劍是她從平生所學的劍法中領悟而來,看似平淡無奇,其中暗藏有三種變化,無論是閃避或者招架,都在她算計之中,若被她劈中,不死也得重傷。然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倏地一頓,竟生生收了手,青鋼劍挾帶著風聲,刺入旁邊的一張案桌內,劍身沒入其中,僅剩下半截劍柄尚留在外頭。

  顏菁面色灰敗,咬住下唇,為何會是他。

  身前一人一躍而起,一襲青衫,豐姿雋爽,一雙如墨玉般黑黝的眼眸,湛然若神。

  顏菁棄劍轉身便走,尉遲駿怎會給她逃跑的機會,大喝一聲,“哪裡走,”身形疾轉,森森劍氣已到她頸後,顏菁只得將身體微向前傾,氣聚丹田,借勢一躍,飛出一丈開外,尉遲駿的輕功亦是出神入化,緊追不舍。

  與此同時,那白衣琴師與聞風而來的禁衛軍困鬥在一起,游目四顧,眼角余光掃到顏、尉遲二人,他情知不妙,劍光抖動,驟下殺手,每出一招,必有一人倒下。

  顏菁失了劍,本就落了下風,她又無心戀戰,只求快快離開此地,尉遲駿將深厚的內力貫注於劍身,一口劍翻騰飛舞,劍影縱橫,又將功力潛運左掌,迎面劈去,顏菁急於撤退,猝然出掌回擊,尉遲駿一掌由右側橫掃過去,只聽蓬的一聲,正中她的肩胛骨,這一掌力道不小,顏菁只覺左肩一陣劇痛,冷汗淋漓,她緊咬牙關,一個後翻,又退了幾步。

  尉遲駿人如飄風,將劍氣化作一圈銀虹,掌風若怒海生濤,破空而來,勢不可擋,顏菁左肩受傷,半邊身子受到牽制,手臂轉動不靈,被他的掌力逼的無處可退,又站立不穩,險像環生。

  顏菁支撐著出掌回擊,若是此時有一柄劍在手,顏菁未必不是尉遲駿的敵手,但女子因為天生體質的限制,論掌力總是不如男子雄厚,掌風甫一交換,有一股吸力將她的掌力引開,兩股掌風竟全反擊到她的身上,她懸空的身體被震退了七八尺遠,落地後仍是後退了四五步,耳中長鳴不絕,一口鮮血噴射而出。

  尉遲駿哪裡料想得到她便是顏菁,也沒有時間思考方才她為何突然收手,他一心只想擒住刺客,逼問出幕後指使,以求一網打盡。

  至此,顏菁已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她茫茫然的望著尉遲駿,苦笑,就這樣死在他的手裡也好。

  尉遲駿全身一震,這樣的神情,這般的眼神,他太過熟悉,哪怕她改了容貌,換了裝束,縱然隔了那麼久,他還是能夠一眼認出。“你是……”

  “姑娘,接劍。”不知誰喚了一聲,一柄長劍從半空中掉下,不偏不倚的落在顏菁面前,她順手接住,本能的使出畢生絕學,那招“萬劍歸宗”如一團銀光,當頭罩下,寒光交掣,精芒如電,勁道之強,劍勢之快,實屬少見。

  尉遲駿周身被劍光罩住,竟不能分心說話。他好不容易避開了這一招,“落雲劍法,你是……清霜。”他似有疑問,又似是肯定,面色陰晴不定,指尖微顫,拿不穩手中的劍。

  “萬劍歸宗”耗盡了顏菁渾身的氣力,她又吐出一口鮮血,身體搖搖欲墜。

  白衣琴師在人群中一掠數丈,像只大鳥似的飛撲而來,“嗖嗖”攻出數劍,抱起顏菁飛奔出紫宸宮。

  禁衛軍一擁而上,將他圍困於御花園內,白衣琴師不慌不忙,足尖輕點,飛身上樹,手腕揚處,幾點寒芒電射而去,疾走弧線,將最前面的數名禁衛軍掀翻在地。

  武功倘若練到最高境界,可以摘葉傷人,飛花殺敵,白衣琴師的功夫驚世駭俗,禁衛軍心頭一顫,鬥志全失,被白衣琴師逮到了機會,三縱三躍,跳上圍牆,一轉眼沒了蹤影。

  “你是?”顏菁精神不濟,仍執意問道。

  白衣琴師一把扯下面具,“是我,夏侯熙。”

  “去西華門,那裡有人接應。”顏菁唇角輕扯動,盡管這一笑極為勉強。

  “你……真是清霜?”夏侯熙遲疑著問道。

  顏菁虛弱的點了點頭。

  一時無話,不管是夏侯熙也好,顏菁也好,都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境況下相認。

  夏侯熙甩掉追兵,抱著顏菁取道西華門,宮門外不遠處果然停著一輛馬車。一名個子矮小,皮膚黝黑的小男孩迎上前來,瞥一眼重傷的顏菁,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姑娘你沒事吧?”

  “我的傷不礙事,小烏鴉趕緊走,追兵很快會追上來。”顏菁目光平靜如水,抬手擦去嘴邊的血漬。

  “姑娘,我們去哪裡?”

  沉吟片刻,顏菁斬釘截鐵道:“去白馬寺。”

  小烏鴉一揚馬鞭,馬車絕塵而去。

  車速極快,顏菁在車內坐立不穩,整個人東倒西歪。她竭力平息體內翻騰的內息,一張臉慘白無人色。

  夏侯熙無言的看著顏菁,幾次想攙扶住她,終究還是沒有伸手。他驀地想起了什麼,霍然站起,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玉瓶,塞到顏菁手中,“快服下。”

  顏菁依言打開,聞一聞,這一整瓶都是治療內傷極好的靈藥七竅玲瓏丹。倒了兩枚在手心,沒有水幫助吞服,顏菁費力的咽下,慢慢調息,良久才道:“多謝。”

  “不用謝我。”見顏菁詫異的抬頭看他,他局促的笑了笑,“這藥還是你讓向倫交給我的,我不過借花獻佛罷了。”

  憶起前事,仿若已隔了一世那麼久,顏菁眼底似有晶瑩的淚意隱約閃現。

  “清霜,”夏侯熙低低喚了聲。

  “嗯。”顏菁抬眸。

  “你可知我在心裡喚了你千回百回,你卻為何要一直瞞著我?”夏侯熙幽幽的道,他壓抑著情緒,一雙眼悲憤莫名。

  “我……”顏菁無言以對,她不願向夏侯熙坦露身份,就是怕面對如今這樣的局面。

  夏侯熙長嘆一聲,“西茗和北辰已結成盟軍,你卻還信不過我。”

  顏菁心中澀澀的疼。“不是這樣的。”

  “清霜,”夏侯熙摟過她,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溫柔似水道,“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顏菁背脊僵硬,又動彈不得。她緩慢的抽身,夏侯熙將她抱的愈緊,一遍一遍的在她耳畔喚著她的名字,仿佛要訴盡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夏侯……大哥,你先放開我。”顏菁呼吸困難的道。

  夏侯熙松開她,手緩緩撫上她的面頰,摸到她耳後用力一拉,如他所料的扯下一張人皮面具。絕麗容色,攝人心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雲清霜。

  夏侯熙俯下身,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流連不已,“清霜,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

  顏菁猛地警醒,大力推開他,“夏侯將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你……心裡是否有了別人?”夏侯熙不確定的問,他清楚的知道,尉遲駿是他最強有力的對手,無論是將來在戰場上,還是在雲清霜的心中。

  雲清霜死死咬著下唇,貝齒在她唇上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那個人是不是尉遲駿?”夏侯熙並不笨,早在當日尉遲駿從客棧帶走雲清霜始,他便看出些許端倪。

  顏菁眼裡分明有絲惆悵,千裡同行,生死與共,那樣情深意重;山賊以她性命相脅,他忍辱負重,不惜在人前下跪;推宮換血,以命換命,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這些深重的記憶,夜夜出現在她的夢中,她如何不想忘卻,可她不能忘也忘不了。

  “是他,”夏侯熙一句嘆息,不知是在嘆雲清霜的傻,還是自己的痴。

  顏菁強顏歡笑,但笑中難掩寥落蕭索。

  夏侯熙突地來了氣,他的手背重重敲在門板上,呵斥道:“你不要忘了自個是什麼身份,尉遲駿又是什麼身份。”

  顏菁眸光回復到冷絕,“顏菁一時半刻都沒有忘記,無需將軍提醒。”

  夏侯熙扳過她的肩頭,沉沉道:“他除了帶給你傷害還能給你什麼,你為什麼執迷不悟?”

  肩胛上的傷口被牽動,顏菁痛的全身都蜷縮起來,仍強自忍著,倔強的不肯瀉出半分呻吟。

  夏侯熙猶自未覺對她的傷害,抓著她的雙肩一陣搖晃,顏菁眼暈目眩,先前調穩的內息再度紊亂。

  夏侯熙恨恨道:“倘若他真在乎你,方才在皇宮就不會痛下殺手,那一掌凝聚了他畢生的功力,分明是要置你於死地。”

  這一下准確的擊中顏菁的軟肋,她心內痛楚難當,一股腥甜之味衝上喉間,終於支持不住,頭一歪,軟軟的倒在夏侯熙的肩上。

  “清霜,你怎麼了?”夏侯熙這才發覺不對勁,輕拍她的臉,可她無知無覺。手指微顫著搭上她的脈搏,心跳微弱,仍有氣息,許是急怒攻心,一時閉過氣。

  夏侯撫著她嬌麗的容顏,愁容滿面,眼神如痴如狂。

  “你醒了。”夏侯熙淡淡道。

  顏菁極輕的“唔”了一聲。

  夏侯熙唇微動,“方才的事,是我口不擇言,抱歉了。”

  顏菁並不答話,只輕輕搖頭。

  夏侯熙適時轉移了話題,“小烏鴉很機靈,在城裡繞了幾圈,這才到的白馬寺。”

  “我們這就進去吧。”

  進了後殿,顏菁將夏侯熙帶進一道小門,正中站立的一人正是雲清霜的師父柳慕楓。

  顏菁,也就是雲清霜徐徐跪下,“徒兒辜負了師父和聖上的厚望,沒能完成任務,請師父責罰。”

  柳慕楓默默凝神片刻後道:“起來吧。”他指了指角落裡的幾張椅子,“霜兒,坐。”又道,“夏侯將軍也請坐。”

  “多謝柳前輩。”

  “我已聽說了宮裡發生的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蕭予墨太奸詐了。”柳慕楓擰了擰眉毛,目光中含了一絲清冷之色。“虧得夏侯將軍救下小徒,霜兒,你可有謝過將軍的救命大恩?”

  “北辰西茗兩國同仇敵愾,熙加以援手,是應該的。”夏侯熙聲音隱有干澀之意,其中的深意唯有雲清霜才能細細體會。

  柳慕楓眉心凝成一個川字,“如今只寄希望於蕭予墨沒有識破你的身份,否則北辰國就要大難臨頭了。”

  雲清霜亦攏一攏長眉,“我的身份是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他應該會認為刺殺一事出自東裕國國君的授意。”

  “這是按常理推斷,而蕭予墨不是個簡單的人。”柳慕楓目光悄然劃過雲清霜,方緩了口氣,“今日替他身份引你入局的那個尉遲駿也非等閑之輩,他的祖父乃天闃國大將尉遲炯,父親亦是將帥之才,可惜英年早逝,師父李笑曾在多年前與為師交過手,武功不在為師之下,李笑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你敗在尉遲駿手中也不算太丟臉。”

  尉遲駿這個名字被突兀的提起,夏侯熙與雲清霜同時震了震,兩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對方,在空中短暫的交換了一下視線,雲清霜低下頭,心中一陣鈍痛,夏侯熙握緊了雙拳,徹骨的寒冷悄無聲息在他周身蔓延開。

  “霜兒,你暫且在白馬寺住下,避避風頭。”柳慕楓憐惜的瞧著她,“先把傷養好再說。”

  雲清霜卻驟然面色大變,“糟了,快送我回聽雨軒,晚了就來不及了。”

  “霜兒,出了什麼事了?”柳慕楓忙追問。

  雲清霜焦急的說道:“尉遲駿若對我生疑,一定會四處追查我的下落,若我此時不在聽雨軒中,不但落實了這項罪名,更會牽連到其他人。”

  “他要是真對你起了疑心,你回去聽雨軒豈不是自投羅網。”不等柳慕楓開腔,夏侯熙忍不住先道。

  雲清霜淡淡然而道,“沒有真憑實據,他不會拿我怎樣。”

  “聽雨軒魚龍混雜烏煙瘴氣,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應該待在那種地方。”夏侯熙臉色一沉,語氣是少有的凝重。

  柳慕楓雙眉暗蹙,心頭有絲絲悵然,當日命雲清霜潛伏在聽雨軒,是他的主意,他當真做錯了嗎?

  雲清霜大義凜然道,“夏侯將軍,還記得你在宮裡和清霜說過的話嗎。國將不保,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她將這句話分毫不差的還給夏侯熙,後者只能暗自苦笑。

  “再者,”雲清霜目光銳利的似可以刺透他的心,“聽雨軒也並非單單只是將軍所想的煙花柳巷風月場所,在那裡能輕易得到即便將軍費盡心思也未必打聽得到的有用訊息。”

  這便是柳慕楓一心將雲清霜安插在那兒的真正目的,青樓就好比一個情報機構,不僅能傳遞消息還可賄賂達官貴人,如果安排的巧妙興許還可以套出各種重要的機密。

  夏侯熙悶聲不語,一張冷峻堅毅的臉上更添幾分陰郁。

  雲清霜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再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朝柳慕楓的方位拜了拜道,“師父,徒兒這就去了。”

  “霜兒,”柳慕楓權衡許久,道一聲:“萬事小心。”

  “我會的。”雲清霜眼中掠過如水光澤。

  “我送你回去。”夏侯熙突然出聲道。

  “也好。”雲清霜並未拒絕,她傷重未愈,不能動用輕功,無法自行駕馭馬車,也著實需人幫助。

  夏侯熙將雲清霜攙扶上馬車,只說了一句“坐穩了,”便不再言語。

  風過簾動,帶起無邊落寞,一路無話,直到馬車停在聽雨軒的背街小巷中。

  夏侯熙揭了簾子,對上雲清霜的盈盈目光。後者臉上則是平靜的淡然,虛抬了下手臂,“到了?”身子一動,就要往外走。

  夏侯熙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將她抵在門板上,扣住她柔軟精巧的下巴,輕啄她微顫的眼皮,雲清霜神色慌張,手抵住他的胸膛,試圖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夏侯熙將她的手高舉過頂,唇蜿蜒而下,劃過她小而挺的瓊鼻,泛著紅暈的面頰,他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沙啞道:“清霜,不要離開我,”驀地傾身覆住她的兩片紅唇,將她的驚呼聲吞入了唇齒間。

  雲清霜驚恐之下,手足並用,拼命的想逃離夏侯熙的控制,然夏侯熙不為所動,他的唇是干燥而灼熱的,熱切的親吻著並期待她能回以同樣的熱情,但雲清霜狠狠的咬了下去,夏侯熙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放開手,唇齒間有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來,漸漸化為苦澀的味道吞下肚去。

  雲清霜心跳得撲撲,嬌唇上還有他的觸覺,卻並不敢回視他的注目。那種既癢又酥的感覺讓她的防備有些松動,四周滿是夏侯熙的氣息更是讓她眩暈。

  夏侯熙再度俯身而下時,雲清霜緊緊閉上了眼,可那股蓬勃的熱氣停在她面前一瞬就遠去了。夏侯熙背過身,“清霜,我相信你只是一時的迷惑,我願意等你回心轉意。”

  雲清霜平了平氣息,艱澀的笑了一下,“家國福禍難料,你和我都沒有資格談兒女私情。”

  夏侯熙灼灼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的眉眼間,“希望你能記得今天所說的話。”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雲清霜咬了咬唇,心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煩悶。

  雲清霜身心俱疲,回到聽雨軒後,隨意用了些點心,就伏在榻上休憩。

  風嬤嬤急步走進屋,見雲清霜睡的正香,不忍打擾,可事情緊急,不叫醒她又不行。正猶豫著,雲清霜仰起頭看她,“嬤嬤有事嗎?”她入眠很淺,在風嬤嬤進門的瞬間她其實就已經醒來。

  “尉遲駿來了,指明要見你。”

  雲清霜淺淡一笑,他果然來了。

  “姑娘若不想見她,我還是以你生病為由回絕他。”

  “見不到我他會生疑的。”雲清霜微喘了口氣道。

  風嬤嬤沉吟道:“前些日子他一直見不著姑娘,而如今宮裡剛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姑娘就出現了,太過巧合,他未嘗不會懷疑。”

  雲清霜怔了怔,“他來找過我很多次?”

  “大約有兩三次,”風嬤嬤笑,“我瞧他對姑娘挺上心的。”

  雲清霜笑容中帶一絲惆悵,“如此,我更不能閉門謝客了。”她想了想,“麻煩嬤嬤取活心丸來。”

  “姑娘,”風嬤嬤驚道,“你受了內傷,如何能用活心丸。”

  “不用擔心,我服用了七竅玲瓏丹後,傷勢已大好,倘若不用活心丸,我怕瞞不過他。”雲清霜眼中波瀾不興,語調卻有些壓抑的凝重。

  風嬤嬤將盛藥的玉瓶遞給她,眼底憂心忡忡。活心丸能抑制內力,使得旁人無法試出其武功的深淺,但這種藥對身體有害,不可多用,雲清霜又有傷在身,身體本就虛弱,強行用藥勢必大病一場。

  雲清霜比她更清楚這藥的危害性,但此時她已顧不了這許多了。

  大批訓練有素的禁衛軍沒能逮住區區兩名刺客,令嘉禾帝火冒三丈。

  宣德殿中,他神情嚴肅的質問尉遲駿,“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事前向孤保證定能將刺客擒獲,如今他們毫發無損的逃出皇宮,你需給孤一個交待。”

  尉遲駿神色黯了黯,垂手而立,“臣無話可說,請聖上降罪。”

  蕭予墨眼風掃過他,“孤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不明白你的部署如此周密為何會功虧一簣。”

  “百密終有一疏,這兩人武功之高,超乎臣的想像。”尉遲駿眸中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

  嘉禾帝眉毛一挑,“那名女刺客可是嫻琳公主的婢女?”

  “依微臣所見,是有人嫁禍東裕國,欲挑起兩國之爭,他們便能坐享漁翁之利。”尉遲駿聲音平穩,面色冷峻。

  蕭予墨眼底目色暗沉,“何以見得?”

  “在沒有徹底反目之前,東裕國始終與我天闃國有盟約,哪有引火上身的道理。”尉遲駿笑意單薄,似乎在笑,又顯得那樣的飄渺虛無。

  “那麼……是北辰國還是西茗國?”嘉禾帝悵然嘆息。

  “是北辰國亦或是西茗國都不重要,他們早已結成盟軍,興許這次的刺殺行動,還是他們聯手的傑作。”不知為何,尉遲駿面上在笑,然眼中一絲笑意也無,讓人無端覺得他的笑容空洞而無力。

  嘉禾帝默默頷首,專注的出神。

  “聖上,那大婚的事?”尉遲駿定定心神,問道。

  “一切照舊。”蕭予墨神清氣爽道。

  尉遲駿低眉一笑,“表面上刺客確實是嫻琳公主身邊的人,聖上就這樣不管不問嗎?”

  “孤不但不問罪與她,還會讓她回歸故裡,教那些妄想魚目混珠之人失望了。”他呵呵一笑,蓬勃的朝氣在他年輕而俊逸的臉上映出淡淡紋路。

  尉遲駿眉心一動,不再言語。

  嘉禾帝忽地蹙眉道:“蕭予涵倒沉得住氣。”

  尉遲駿當即領會,慨嘆道,“此人心機深沉,若無一擊即中的把握,不敢貿然行動。”他謹慎的斟酌著用詞,“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這一點臣從來不擔心。不過純婉公主入主中宮後,與聖上接近的機會大大增加,聖上務必萬分當心。”

  “孤明白的,孤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嘉禾帝不覺哂笑,先前因刺客逃離而籠罩的陰霾此時一掃而空。

  尉遲駿欠身道:“聖上若無他事,微臣告退,這就去追查刺客的下落。”

  “去吧。”蕭予墨揚了揚手。

  尉遲駿踏出的步子有些沉重,若顏菁當真是雲清霜,他該如何是好。一向果敢堅毅的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尉遲駿走入顏菁的繡房時,她正站在一張案幾旁沏茶。見尉遲駿走近,她抿唇一笑,“公子請坐。”溫壺,潤茶,澆壺,運茶,一氣呵成,將第一杯捧給尉遲駿,面上帶了三分笑,“公子請用茶。”

  “怎麼,連杯水酒都舍不得,這便是顏菁姑娘的待客之道嗎?”尉遲駿斜她一眼,半真半假道。

  “公子說笑了,顏菁還不是怕公子在府上山珍海味吃膩了,以茶代酒換一換口味,”雲清霜笑容嫵媚,無一絲不悅,“公子也別小瞧了這茶,是用我前些日子收集的一壇雪水衝泡而成,如此才能將茶葉的甘醇和清香盡數保留。”

  “噢?姑娘如此有心,在下倒是要多品幾杯。”那茶葉碧如溫玉,熱煙裊裊蒸騰,尉遲駿不緊不慢的啜上一口,唇齒留暖,津澤生香。“果然是好茶。”他贊道。

  雲清霜芊芊玉手一揚,亦給自己滿上一杯,“公子喜歡就好。”

  “姑娘身體無恙了?”尉遲駿似乎是不經意的問道,然雲清霜知曉,這場心理戰正式開場了。

  “已經無礙,顏菁纏綿病榻許久,倒讓公子記掛了。”雲清霜扯了扯嘴角,神色如常。然話音剛落,左肩上的傷口被牽動,她竭力掩飾,仍溢出幾絲輕咳。“這病就是這樣,時好時壞,攪了公子的雅興,顏菁真是不該。”

  尉遲駿關切道:“在下略通醫術,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十分樂意效勞。”

  雲清霜一早料到這是無法避免的局面,幸好她已服下活心丸,有恃無恐,她大方的伸出手,“有勞公子了。”

  尉遲駿不料她如此大膽,一時躊躇。

  雲清霜笑著問:“公子這是怎麼了?”

  捉住她手腕的一剎那,那柔若無骨的觸感讓尉遲駿心神蕩漾了一下,抬頭看向顏菁,她雙眼波光粼粼,容色無波亦無瀾,看似心無旁騖。

  尉遲駿平一平氣息,半側過臉,不過是替人診脈,怎麼驀地心猿意馬起來。好不容易穩住了情緒,伸出三指搭在她脈搏上,傾聽須臾,她的脈像平穩,只隱約有一些波動,想來是病未痊愈,氣虛體弱的緣故,尉遲駿運起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她體內,長驅直入,沒有遇到任何屏障,尉遲駿面部表情逐漸柔和,她全無內功根基,自然不會武功,當然也就不可能是雲清霜。

  “公子,公子,”屋內沉靜如水,尉遲駿遲遲不說話,雲清霜低低喚了他兩句,“顏菁究竟患了什麼厲害的病症,竟讓公子欲言又止。”

  尉遲駿回過神,唇角揚起淺淺笑意,“沒什麼要緊的,姑娘多休養幾天便能痊愈了。”

  “有公子這句話,顏菁真正放了心。”雲清霜撫了撫胸口,仿佛真的安心不少。

  尉遲駿自個倒了一杯茶喝盡,神色舒展,“姑娘還需多加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

  “請。”雲清霜作勢起身。

  “不必送了,你好生將養著吧。”尉遲駿一笑置之,大步流星而去。

  雲清霜眸中已不見了笑意,她方才站起的時候發現雙腿麻木不堪,已快失了知覺,若是尉遲駿執意要她相送,她恐怕當場就要失態。氣息在胸口凝滯,一股腥甜之味湧上喉間,猩紅的血自嘴角汩汩溢出,她如風中之燭,搖搖晃晃的倒下,被奪門而入的風嬤嬤慌亂的抱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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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漫天星鬥被遮在厚厚的雲層內,閃射黯淡光芒。雲清霜發了一身汗後,身子舒坦了許多,她不喜歡別人伺候,也不願意旁人與她親近,寧可在病發時一個人捱著,咬咬牙撐過去,幾度昏迷,幾度醒轉,是柳慕楓一次又一次的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

  雲清霜嘴角挑起一絲冷然又苦澀的笑意,那是一種無法掌控命運的無言的疲憊。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柳慕楓驚訝的望著坐在桌前的雲清霜,“霜兒,你怎麼起來了?”

  “躺了幾天,是時候活動下筋骨了。”雲清霜頷首笑道。

  “也好,這些日子也把你憋壞了。”柳慕楓眸中隱有憂慮,“來,先把藥喝了。”

  雲清霜乖巧的接過芙蓉碗,輕噓熱氣,皺著眉頭“咕嚕嚕”的喝盡。

  柳慕楓輕輕搖首,撫上她的嘴角,溫熱的指腹替她娑去點滴余下的藥痕。

  雲清霜心頭莫名的一跳,柳慕楓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所不妥,以輕咳掩飾,“早點歇著吧,身子還沒完全好透,不要累著。”

  雲清霜對著他背影怔怔出神,突然開口問道:“師父,我們隱藏身份,隱匿行蹤,這樣的日子究竟要過到什麼時候?”

  柳慕楓沒有轉身,挺直了背脊義正詞嚴道:“除非蕭予墨打消一統天下的野心,或者北辰國有了獨立對抗百萬大軍的戰鬥力。”

  雲清霜低喃,“那何時才是盡頭?”

  “身為北辰國子民,你有義務保護國家城池免受侵略,百姓免受戰亂之苦,窮盡一生,這都是你的責任。”柳慕楓沉著臉,雲清霜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猜想得到。

  她垂下眼簾諾諾道,“徒兒明白了。”

  “好好養傷,”柳慕楓終於回過頭,眼中流露出慈愛與平和,可惜雲清霜低著頭沒有瞧見。

  師父走後,雲清霜又獨自出了會神,暗暗懊惱,自己怎會問了個如此愚蠢的問題。既違背了她的本意,又傷了師父的心。師父對北辰國及朝淵帝的衷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鑒,他帶著義子和愛女在乾定城落腳,伺機而動。雲清霜在尉遲駿離開雲蒼山後,來到乾定城與師父師兄會合,被安插在聽雨軒做眼線。柳慕楓是她最敬重的人,為他分憂解難是理所當然的事。

  雲清霜向柳慕楓坦言,她曾與尉遲駿照過面,唯有易容才可以瞞天過海。對於這一點柳慕楓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讓她以真面目示人。一來,再高明的易容術也有缺陷,無法改變眼睛和面部輪廓。二來,再完美的妝容都及不上雲清霜原本的國色天姿,在聽雨軒這樣的地方,擁有絕世容顏比什麼都重要。

  當然柳慕楓力求盡善盡美,不留下任何破綻,頗費了一番心思。他用藥物洗去雲清霜唇角及耳後的小痣,並且命她加緊練習如何自如的轉變嗓線,這樣比一味的改容易貌更讓人捉摸不透。

  所以,不但夏侯熙沒能認出雲清霜,連尉遲駿也被她騙過。

  雲清霜披上一件衣衫走出臥房,天邊疏疏朗朗的閃著些微的星光,星星似沾滿霜花,周身散著寒氣,她不覺緊了緊衣領,手縮進寬大的衣袖。

  天際劃過一道流星,雲清霜不由自主的抬了抬頭,被烏雲遮蓋的圓月似乎剛剛脫水而出,由群星簇擁著,晶瑩如玉,清輝四射,朦朧月色惹人遐思,雲清霜低嘆,竟又是十五月圓夜了,每到這一夜,她總是分外感傷。

  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她和尉遲駿之間不該有任何交集,偏偏天意弄人,在早已注定結局的情況下還要讓他們相識相知,相戀相思。

  她臉上滿是深深的哀痛,一手撐在了園中的樹杆上,身體還未完全康復,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喘口氣。

  尉遲駿,她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

  刺殺嘉禾帝未果後,她更是深切的感受到她同尉遲駿之間背道而馳愈行愈遠。

  身後不遠處傳來幾聲刻意放低的腳步聲,雲清霜下意識的轉過身,一道黑影隱藏在樹影下,一動不動。

  “是誰在那裡?”雲清霜心下一動,想見又不敢見的矛盾情緒極度困擾著她。

  無人出聲。

  雲清霜眼尖的瞅見黑影往更為隱蔽的地方躲閃,她來不及多加考慮,腳上已先一步作出反應,她撥開繁茂的枝葉,裝著漫不經心的道:“還不出來。”

  一個瘦小的身影畏畏縮縮的挪出半個身體,只一眼雲清霜便分辨出那絕不是尉遲駿,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你是誰?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做什麼?”雲清霜冷冷的問道。

  他在雲清霜的催促下,不情願的探出腦袋,雙手還緊抱著樹杆。雲清霜雙目灼灼的看過去,他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臉上髒兮兮的,只余下一雙眸子黑的發亮,一只手中尚抓著半個沒有啃完的燒餅。

  雲清霜怔了怔,怎麼都不會想到對方竟是個小叫花子,她不由多看了那塊燒餅幾眼。

  小叫花忙將手中的燒餅往身後藏了藏。

  雲清霜忍俊不禁,“你別怕,我不會和你搶的。”

  小叫花趕緊把燒餅往嘴裡塞,許是吞的急了,燒餅卡在喉嚨裡上不來下不去的,他翻了翻白眼,使勁捶著胸口,才勉強咽下去。

  瞧他的模樣,總有三四天沒有吃過飽飯了,雲清霜想了想,柔聲道:“餓壞了吧,我帶你去找東西吃。”

  小叫花警覺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餓肚子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他躊躇片刻還是乖乖的跟著雲清霜走了。

  雲清霜將他帶到廚房,這個時候廚子都已回房歇息,雲清霜點起燭火,找遍灶台,連一點殘羹冷炙都沒有留下,就連米缸也是空的。雲清霜犯了難,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好不容易在鍋灶裡找到幾塊鍋巴,小叫花的眼睛亮了亮,眼巴巴的直瞅著,雲清霜笑著遞過去,他雙手並用,狼吞虎咽,等到雲清霜給他倒了一杯水回來,他已是兩手空空了。

  “還餓嗎?”雲清霜愛憐的問道。

  小叫花遲疑的點了點頭。

  雲清霜從米缸裡刮出剩余的一小撮糙米,煮了一鍋米湯。

  小叫花將米湯喝了底朝天打著滿足的飽嗝之際,雲清霜舀來一盆水,幾不可察的笑了笑,“洗把臉吧。”

  那小叫花子挽起衣袖,露出兩截芊芊玉臂,出奇的白皙水嫩,和他又黑又髒的臉蛋全然不相稱,他彎下腰,把整張臉埋入水中,沒一會兒,那盆清水變成了墨汁。

  雲清霜忍住笑,又打來一盆水,如此接連換了三盆水,那小叫花才將自己拾掇干淨了。他仰起臉,笑的只見牙齒不見眼,脆生生的道:“謝謝姐姐。”

  那張洗淨後的臉,細潤如脂,粉光若膩,眉目清秀,楚楚動人,雖不若雲清霜那般絢麗奪目,也是個討人喜歡的美人胚子。“你是姑娘家?”雲清霜驚訝的問道。

  她的雙目似一汪清泉,眨了眨,“嗯。”

  雲清霜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吞回肚裡。每個人都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她也不例外,何必強求他人。

  “姐姐,我叫沐婉如,你呢?”

  “顏菁。”雲清霜簡潔道。

  沐婉如只隨意頷首。填飽肚子後她舉手投足斯文了許多,溫婉的笑道:“顏姐姐是這些日子來唯一幫過我的人。”

  雲清霜微微一笑。

  “姐姐一定奇怪我為什麼會弄成這副模樣吧?”沐婉如苦笑道。

  既然她主動提及,雲清霜也就不再避諱,“你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我來自北辰國,到乾定城來找一個人。”

  一聽說她是北辰國人,雲清霜先自多了幾分好感。

  沐婉如眼瞼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一雙如水明眸,“可惜剛到這兒還沒安定下來,身上的銀子就被偷走了。幸得青樂坊的班主收留,替他們打掃庭院,洗衣做飯,維持生計。”

  她未說明來乾定城尋找何人,雲清霜自然也不會追問,她的心思已被沐婉如先前所說的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你之前在青樂坊?”她需再一次確定。

  “對,”沐婉如奇怪的飛速的瞥了她一眼。

  雲清霜大致可以猜到她為何會如此狼狽的出現在這裡了。在她患病的這段日子裡,雖很少外出,但風嬤嬤總會將外界的一些消息帶給她。例如青樂坊的戲子,琴師,因涉及入宮行刺一事,被盡數打入大牢,這些人能否平安歸來,還是個未知數。沐婉如大概僥幸逃過一劫,在外流浪了數日,今日偷溜進聽雨軒,陰差陽錯的站在了這裡。說到底,還是雲清霜連累了她。

  沐婉如隨之所說,印證了她的猜測。

  “先去我房裡吧,”雲清霜淡淡道,她大病初愈,體力不支,在這裡站了一兩個時辰,已是極限,但她性子倔強,不願給人看出她的弱點,哪怕是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雲清霜強自撐著取了一套新裁制的衣裳,讓沐婉如進她的臥房換上,她倒在椅子上,腦門上起了一層薄汗,腳都在微微顫抖。

  換上新裝的沐婉如,神清氣爽,她比雲清霜更為嬌小,穿著她的衣裳略微寬大,倒是添了幾分嫵媚和韻味。

  “沐姑娘,你很美。”雲清霜是由衷的稱贊,她的美清麗脫俗,目光清澈,而自己,已沾染上世俗的塵埃,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之相比的了。

  沐婉如唇角輕揚,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顏姐姐說笑了,你才是美麗不可方物,在你面前,無人敢誇誇其談。”

  雲清霜粲然一笑,雖不至心花怒放,畢竟還是歡喜的。又有哪個妙齡女子,不願意聽人稱頌她漂亮呢。

  “沐姑娘,你今後有何打算?”雲清霜深吸了口氣問道。

  沐婉如心不在焉的捏著衣角,“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對將來沒有預計,雲清霜卻已替她做了打算。既然事情是因她而起,她有義務為沐婉如做最好的安排。聽雨軒是風月場所,不是一個姑娘久留之地,她長久思索後才做了決定。“沐姑娘,”雲清霜嘴角掛著柔和笑意,“我師……我的一位長輩在城南開有一家醫館,平時缺少人手打理,沐姑娘若不嫌棄,明日我送你過去如何?”

  沐婉如不是傻子,自然懂得雲清霜的好意。當即笑吟吟道:“如此小妹先謝過姐姐了。”

  雲清霜為人處事一貫淡然,與世無爭也很少主動與人示好,她也不知為何單單對沐婉如傾注超乎其他人的關注。事實證明,這世上的因果循環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雲清霜今日的善舉在以後得到了回報,當然這是後話了,暫且按下不表。

  雲清霜於第二日把沐婉如帶到了柳慕楓處。一五一十的向他講述了昨晚的經歷,以及對她的愧疚。

  柳慕楓沒有多說什麼,他答應了留下沐婉如,只是對於雲清霜抱病出門,略加薄責了幾句。

  雲清霜不願與柳絮碰面,將沐婉如安頓後匆匆離去,孰料還是在門口與采藥歸來的柳絮不期而遇。

  “師姐。”

  雲清霜本想裝作沒有看見一走了之,但柳絮既已出聲,她不得不停下,還要堆滿笑容,故作親切的道:“師妹,你回來了。”

  “聽說師姐病了,不過我這個做師妹的不方便上門探視,還望師姐見諒。”柳絮唇角噙笑,嘲諷意味極重。

  當日若雲清霜不答應去聽雨軒,這份重任就要落在柳絮的頭上,如今卻成為她譏諷的籌碼,簡直讓人哭笑不得。雲清霜涵養極好,瞧在師父的面子上也不願與她計較,她裝出沒聽懂的樣子,一本正經的答道:“多謝師妹關心,我心領了。”

  雲清霜如此豁達,柳絮反而無話可說,她揚了揚眉,“師姐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雲清霜簡明扼要的將之前同師父所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並拜托柳絮對沐婉如多加照顧。她對這個師妹了解甚深,她不過是對自己懷有心結,難以開解,除此之外,同旁人的相處還稱得上是和睦。

  柳絮輕哼了句,“你倒好心。”不再贅言。

  雲清霜毫不在意的一笑,轉身而去。

  幾日以後,雲清霜再度來到醫館時,卻被告知沐婉如不辭而別,找尋許久沒有她的下落,只得放棄。時間久了,沐婉如的事也就被逐漸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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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6: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醉月迷花

  其實在這座繁華的城池裡,他們有過很多次可能的遇見,只不過在有機會面對面的瞬間,都被她故意錯過了。

  一個月前,她同琴雙一起從廟會回來,途徑將軍府時,尉遲駿正從馬背上躍下,英姿颯颯,威風凜凜,一襲青衫,衣袂飄飛,他還是那麼的風姿卓絕,只不過清減了幾分,在他回頭的瞬間,雲清霜將自己隱入了人群,面對琴雙詫異的目光,她的笑中也含著絲絲寂寥。

  三天前,她在風嬤嬤的房裡無意間望向窗外,遠遠的,尉遲駿牽馬經過,仿佛能感受到雲清霜的目光,他往這個方向看過來,四目相接,兩兩相望,雲清霜先自挪開了視線,等到再抬起頭,尉遲駿已經不見了蹤影。唇畔揚起淡淡的嘲笑,她以為自己夠灑脫,卻原來一直是自欺欺人。

  昨夜,雲清霜受柳慕楓之命,企圖混入皇宮與純婉公主見上一面。雲清霜對皇宮地形較為熟悉,她仗著蓋世輕功獨身一人闖入御花園,腳未著地,就被一隊禁衛軍團團圍住。原本還想拼死一搏,然尉遲駿隨即趕到,雲清霜頓時沒了與之對抗的勇氣,在同他正面交鋒之前,倉皇而逃。

  ……

  他們之間的距離,時而很近,時而很遠,但無論多近,都被雲清霜生生的錯開了。

  而這一夜,尉遲駿的突然造訪,讓雲清霜本就亂成一團的心緒更加迷惘。

  尉遲駿認定那一日,在紫宸宮內與他交手的女子便是雲清霜。他曾經陪同雲清霜踏遍千山萬水,並且在雲蒼山上朝夕相對,對她的熟悉程度,無人能及。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認出易過容的清霜,則非他莫屬。更何況,天下間除了邀月山莊的人,誰還會使落雲劍法。

  他深信雲清霜必定躲藏在乾定城的某個角落,他卻遍尋不著。

  對於顏菁,他已然疑雲盡釋。兩次試探,都未試出她有會武的跡像,而且,清霜曾被他的內力震傷,哪怕有人願意犧牲自個的功力為她運功調息,也不至瞧不出一丁點的破綻,他哪裡會知曉夏侯熙身上恰好帶有治療內傷最好的良藥七竅玲瓏丹,機緣巧合,實際上也是雲清霜救了自己。

  他毫不懷疑顏菁不過是一名同雲清霜容貌相似的女子,仍按捺不住與之相見的渴望,或許他希望在她身上找到清霜的影子,聊以慰藉相思之苦。

  從門口到窗前,短短的距離他一共走了三十六步,因為相距越遠,顏菁身上的淡泊清冷愈發同雲清霜相似,他卻不知道,對於無法相認的兩個人而言,有時咫尺便是天涯。

  一個竭力撫平氣息,“公子好久不見。”

  一個克制滿心酸澀,“姑娘近來可好?”

  一個笑容得體,鎮定從容。

  一個波瀾不驚,冷靜淡然。

  表面看似平靜無波,內中洶湧如潮,又有誰人能夠排遣。

  “在下想再喝一杯姑娘親自沏泡的清茶。”尉遲駿微蘊起一絲笑意。

  雲清霜瑩然一笑,“公子有命,顏菁豈敢不從。但儲存的雪水前幾日已用盡,現今只能以尋常山泉衝泡,若口味欠佳,公子不要介意。”

  “姑娘的手藝在下自然信得過。”尉遲駿笑容稍嫌懶散,與往日的溫潤平和略有不同。

  雲清霜但笑不語。

  尉遲駿托起茶盅先細細觀察,那茶葉纖細,蜷曲成螺狀,色澤碧綠,輕啜一口,味道芳香,爽口,他贊不絕口道:“好茶,姑娘亦是好手藝。”

  雲清霜垂眸,長長的睫毛能遮蓋住所有真實的情緒,“公子過獎了。”

  不過是幾句淡到極致的場面話,卻自有股暖意在二人間緩緩流淌過,時間在剎那間凝固,仿似天地間唯有他二人。

  雲清霜在對方的眸中能清晰的看見自己的倒影,容貌依舊,然已不復當日少艾心境,憶起往昔的情分,倍覺感傷。

  尉遲駿痴痴凝望,塵封的往事如流水般湧入腦海,那些記憶的碎片拼湊成一幅幅絕美的畫面,如夢似幻,迷惑了他,他伸出手,在碰觸到雲清霜面頰的一剎那,他驀地醒悟,無論容貌和性子再相像,眼前之人畢竟不是他心心念念牽掛的雲清霜。兩人皆無聲沉默下來。尉遲駿突然有些坐不住了,放下茶盞,匆匆話別。

  雲清霜冷清的神色掩不去那眼角眉梢的疲態,臉色越發蒼白。

  “尉遲公子對姑娘如此上心,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風嬤嬤的聲音在廊檐的另一頭飄來,帶著意味深長的審視。

  雲清霜沉默著,笑意疏離。

  此後,尉遲駿成了聽雨軒的常客。他指明見顏菁姑娘一人,若是恰巧顏菁脫不開身,他也願意靜靜等待。每次他在顏菁房裡待的時間並不長,頂多不會超過一個時辰。有時下幾盤棋,有時說說話,有時喝一杯清茶,有時默默瞧她幾眼也好。只不過,他注視顏菁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深邃犀利到如今的溫柔眷戀,讓雲清霜莫名惆悵。究竟他是想通過顏菁尋找雲清霜的影子,還是將滿腔柔情轉移到了顏菁身上,大約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了。

  無風不起浪,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有關將軍府的小公子迷戀一名風塵女子的閑言碎語在乾定城傳遍開。

  尉遲駿依然我行我素,絲毫未覺他此舉給雲清霜帶來多大的困擾。

  顏菁聲明大振,有人慕名而來,只為一睹佳人風采,也有人專為找茬而來。

  就比如今夜帶著一身寒氣踏入聽雨軒,滿面笑容,然笑意未曾真正到達眼底的夏侯熙。

  雲清霜將他迎入房內,闔上門,厲聲道:“夏侯將軍,你若不想害我身份暴露,請你馬上走,今後也不要再來。”

  夏侯熙似笑非笑,“怎麼,你怕被尉遲駿知道?”這種嘲諷的語氣,以前從未有過,不知何時起,他也變的尖酸刻薄起來。

  “他若知曉你來這裡,我如何還能在聽雨軒立足。”雲清霜簡潔明了道。

  夏侯熙換上平日的微笑,“我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兒。”

  “現在如何和從前相提並論,我在紫宸宮大意使出落雲劍法,你留在乾定城遲遲不歸國,而你又頻繁出入聽雨軒,如何不讓人懷疑。”雲清霜徑直道,因為心急,這一段說的甚是爽利。

  夏侯熙淡笑,“你究竟是怕他知道與我往來的是雲清霜,還是顏菁?”

  “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雲清霜心下猛烈的一顫,挑了挑眉道。

  夏侯熙笑一笑,別轉開頭,“莫要忘記你說過的話,你和我,都沒有資格談兒女私情。”

  “這句話清霜時刻謹記心頭,不敢有片刻忘懷,無需將軍提醒,也無需將軍掛心。”雲清霜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膚色微漾出一抹惱怒的紅暈,語氣也重了幾分。

  “你和他……”夏侯熙話未完,就被雲清霜打斷,“請將軍盡快離開,恕清霜不能遠送。”

  夏侯熙不怒反笑,嘆一口氣,“清霜,你的性子愈發急躁了,你可知我來找你所為何事?”

  雲清霜輕飄飄的瞥他一眼,“那就請將軍明言。”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如此生分?”夏侯熙口氣軟下來,他的本意也並非要逞口舌之爭,他希望能重新贏回雲清霜的心,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一見面沒說上兩句,便冷嘲熱諷,互相傷害。

  雲清霜沉吟不語。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不可能再回頭。

  夏侯熙手指並攏成拳,越攥越緊,語調輕柔,“清霜,你能不能還像從前那樣喚我一聲大哥?”

  雲清霜仰面看他,睫毛忽閃著,低低道:“夏侯……大哥。”

  “你我相識在先,本以為……”

  “不要再說了。”雲清霜緩緩垂下臉,抿緊了唇。他不懂,縱然時光能夠倒流,他們也已回不到從前。他們之間,不是沒有過默契,不是沒有過感動,不是沒有過真情流露,不是沒有過海誓山盟,也不是沒有過生死與共的考驗,但她更難以忘懷的是,筆架山下兩杯酒,一杯無毒,一杯劇毒,那青衣的男子毫不遲疑的一口飲盡,把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為了救她,驕傲如他,竟忍受了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的屈辱,雲蒼山上,驚心動魄的一夜,他承受住萬般苦痛,用自個的性命來換取她的生,他明知道前路艱難,仍每每救她於危難之中,他比誰都清楚兩人沒有將來,仍是義無反顧。這樣強烈的情感,雲清霜在沈煜軒處沒有經歷過,在夏侯熙的身上也未曾感受到,情到深處,無怨無悔,生死相隨,不離不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怕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忘懷的了。

  夏侯熙對雲清霜又是惱怒又是疼惜,怒的是她愛上不該愛的人,自作自受,疼的是她在愛與痛的邊緣不斷掙扎,日漸消瘦。

  他對尉遲駿又是嫉妒又是痛恨,嫉的是他輕易的得到雲清霜的心,恨的是他不好好守護這顆易碎敏感的心,任她在理智與情感間苦苦煎熬,同時也有一點佩服,尉遲駿有一種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的氣勢,榮辱不驚的氣度,坐懷不亂的君子風範,盡管他不願承認,這確是事實。

  夏侯熙閉了閉眼,緩緩溢出一絲苦笑,輕輕拍了下雲清霜的肩,“清霜,你是否在打聽純婉公主的事?”

  雲清霜輕吁一口氣,“你如何知曉的?”

  夏侯熙卻說了一句看似與此事無關的話,“明日一早我就會離開乾定城,”他頓了頓,“如你所願。”

  雲清霜似有所悟,“夕華公主現在何處?”

  “已離開皇宮,暫居驛站。”

  雲清霜點點頭,“多謝指點。”

  夏侯熙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不必。”甩了甩衣袖,大踏步而去。

  雲清霜無暇理會他過激的舉動,純婉公主的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緒。她們之前還斷斷續續有過聯系,但自從大婚後,她音訊全無,雲清霜不免憂心忡忡,擔心是那一次刺殺不成反而害了她。

  她陷入沉思,寄希望於可以在夕華公主處打探到純婉的近況。

  風嬤嬤笑吟吟的陪著一名男子走進雲清霜的房間,囑咐一句切勿怠慢了蕭公子後,翩然離開。

  雲清霜心下一沉,剛送走一位菩薩,又來一尊瘟神。

  說實話,對於他,雲清霜連敷衍的興致都提不起來,無論她的身份是聽雨軒的頭牌顏菁,亦或是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那段經歷並不愉快,雲清霜不願再回憶,但鄭親王世子的地位擺在那裡,她得罪不起,聽雨軒亦得罪不起,即便滿心的不情願,還是要強顏歡笑,做好本分。

  “果然國色天香,難怪一貫清心寡欲的尉遲駿也動了心。”這是蕭予涵見到雲清霜後的第一句話,他肆無忌憚的打量著,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

  雲清霜吩咐下去,“給蕭公子預備酒菜。”

  “顏姑娘太見外了,你可以叫我涵。”蕭予涵輕佻道,抬手欲捏雲清霜的臉頰,後者不動聲色的退開兩步,正色道:“請公子自重。”

  “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蕭予涵的手停留在半空,不落痕跡的伸回摸了把鼻子,“你一個青樓女子讓我自重,不覺得很可笑嗎?”他面色隱隱泛青,大概是從來沒人拒絕過他,抹不開面子。

  “青樓女子也有做人的原則和底線,聽雨軒的女子賣藝不賣身,相信公子早有耳聞。”雲清霜不溫不火道,清和的眸中無風亦無浪。

  “是嗎?”蕭予涵面色陰沉不定,一把拽了雲清霜入懷,“我偏要如此,”猛地扼住她的下巴,竟要吻上她的唇。

  雲清霜大驚失色,她空有一身本領卻不能施展,匆忙間只得將頭偏向了一邊,蕭予涵的嘴唇擦著她的臉頰劃過。驚魂未定,他再度湊過來,雲清霜咬咬牙,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蕭予涵額上青筋突突的跳,聲音寒如冰雪,“很好,很好。”

  雲清霜強作鎮定,“公子若執意如此,可以依照聽雨軒的規矩,挑戰三關。”

  蕭予涵眸中精光閃動,“哪三關?說來聽聽。”

  雲清霜暫緩口氣,“詩詞,武功,還有樂器。”

  蕭予涵略牽了簽唇角,“規矩還不小。”

  “只要公子能按照規矩過了三關……”雲清霜字斟句酌。

  “過了三關是不是我想怎麼樣都可以?”蕭予涵咄咄逼人。

  雲清霜咬了咬唇,輕輕吐出一字,“是。”

  蕭予涵挑起意味深長的笑意,“可有人曾過關?”

  “從沒有過,公子是否想做第一人呢?”雲清霜淺笑怡然,完全放下心,她在聽雨軒的這段日子,看過不少人不自量力,結果都鎩羽而歸,相信蕭予涵也不會是例外。

  蕭予涵輕哼一聲,“沒那個必要。”誠然,他貴為親王世子,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女人,何必將心思浪費在這裡。

  雲清霜唇角淡勾,高聲道:“小瑜,送客。”

  蕭予涵深深瞥她一眼,“顏姑娘,我記住你了。”

  雲清霜笑顏明媚,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蕭予涵轉身就走,重重的關門聲敲打在雲清霜心頭,她心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馬車徐徐啟動,黑衣男子濃眉一軒,冷著臉道:“你找顏菁姑娘做什麼?”

  蕭予涵懶洋洋的掃了他一眼,反問道:“去妓院還能干什麼?”

  黑衣男子眼底冰冷刺骨,“你想做什麼都行,但不要騷擾顏姑娘。”

  “噢?”蕭予涵笑了,頗有深意的看他,“你同她究竟什麼關系,竟這般護著她。”

  黑衣人冷冷的目光似能噬人一般,“這個你無須知曉。”

  “若是我不答應呢?”蕭予涵負手而立,滿不在乎的說道。

  黑衣人也不惱怒,淡淡道:“世子應該很清楚,是皇位重要還是一個小小的女子重要。”

  蕭予涵神色一凜,似要發作,但轉念之間,扯出一絲譏笑,“但這名小小的女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顯然非同尋常。”

  黑衣人眼角一掃,未說話也頗見幾分氣勢。

  蕭予涵語氣軟化下來,換了一副笑臉,“顏姑娘既是將軍心尖上的人,我自不會奪人所愛。”

  黑衣人沒有接話,只高深莫測的一笑而過。

  他在路口下車,七拐八彎的拐入一條長街。

  蕭予涵眸色如晦暗的夜空,一直盯著黑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角,他才放下簾子,命車夫重新啟動馬車。

  ============

  夜深人靜,雲清霜換上一件深色衣衫,慢悠悠的從聽雨軒後門走出。

  四下張望,無人跟蹤,她加快了步伐。

  各國來使居住的驛站在城西,離這兒有段距離,騎馬太招搖,輕功易惹人注目,雲清霜只得盡最大可能的趕路,趕到驛館時,額頭已冒出密密的汗珠,身上的小衣也被汗水打濕。

  她並不知夕華公主住在哪一間房,當時只想夏侯熙盡快離開,也沒有細問,如今只得誤打誤撞了,幸好這不是在皇宮,守衛相對松懈,她對自己的輕功還是相當有信心的。

  她縱身飛上二樓,守夜的兩名侍衛甚至還沒看清來人長相,就被雲清霜點了昏睡穴,如一灘爛泥般倒在地上。

  雲清霜尚在躊躇該往哪一頭走,走廊最盡頭的一間房門悄無聲息的開了,就像是專門為她指點迷津。許是篤定夏侯熙事前已同公主通過氣,她再無猶豫的走了過去,一靠近門,她就被一左一右兩股力道拉了進去。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那聲音卻不是來自夕華公主,燭光下,雲清霜看清了拽住她胳膊的兩個人,正是嫻琳公主和她的婢女小懷。

  雲清霜溫煦一笑,然心中還是稍有詫異,她從未以真面目示於嫻琳,她又是如何判斷出是她的呢。

  “這便是你真實的容貌嗎?”嫻琳望著她,怔怔的出了好一會神。

  雲清霜微微頷首。

  嫻琳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純婉公主沒有誇大事實,果真是美若天仙。”

  “她還說了什麼?”雲清霜問道,聽她的口氣像是純婉向她描述過自己的容貌,所以她才得以在第一時間認出,興許還受了純婉的委托,有話傳遞。

  嫻琳似乎輕嘆了口氣,“她的處境很不好。”

  雲清霜一驚,追問道:“她到底如何了?”

  “她錯就錯在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你說什麼?”雲清霜瞠目結舌道,完全沒有預計到會是這個結果。

  “這是她親口對我所說。”嫻琳道,眸光黯沉。

  “可是……可是……”雲清霜話不能成句,眉心緊鎖。

  嫻琳瞟她一眼,“你也見過蕭予墨,他儀表堂堂,談吐風雅,拋開彼此對立的身份,純婉愛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

  嫻琳再度搶白:“感情這東西若能操控自如的話,世上還會有這許多痴男怨女嗎?”

  雲清霜啞口無言,她是最沒有資格評判的人。她和尉遲駿之間何嘗不是處於敵對的立場,她無法管住自己的心,又怎麼能夠以此要求純婉。

  “但蕭予墨娶她並非是出自真心,不過想以此緩和同北辰國愈來愈激化的矛盾罷了。大婚之後,他極少踏足皇後寢宮,承恩殿就好比冷宮,這在皇宮裡早已不是秘密。”嫻琳平和的話語中多少還是透出一絲憐憫。

  雲清霜多少可以理解純婉的心情,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同病相憐。唯一不同的是,雲清霜和尉遲駿兩情相悅卻無法在一起,而純婉同蕭予墨,雖有夫妻之名,但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雲清霜小心翼翼的藏好情緒,只覺得胸口窒悶,不知是為了純婉公主,還是為她自身。

  嫻琳公主目光深遠,“宮中女子若沒有帝王的庇佑,哪怕貴為皇後一樣受人欺凌,何況她還是位敵國的公主。”

  雲清霜語塞,斟酌許久才道:“她想要我怎麼去做?”

  嫻琳搖搖頭,“她並不要求你為她做什麼,只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什麼話?”雲清霜順勢問道。

  “她曾經有機會置蕭予墨於死地,可她下不了手。她愧對你,愧對她的父王,愧對北辰國百姓,但她絕不後悔。”

  雲清霜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此刻的心情,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聲低嘆。

  “話已帶到,她囑托我的事已完成,你可以走了。”嫻琳公主撇撇嘴,下了逐客令。

  雲清霜上前握住她的手,“蕭予墨有沒有為難你?”她雖沒有明說,但所為何事兩人皆心知肚明。

  嫻琳甩開手,慢條斯理的理了理鬢發,“你不覺得現在關心稍稍遲了點嗎?”

  雲清霜默然,在這件事上,她確實對不住嫻琳,也無話可辯駁。

  “蕭予墨准許我離開皇宮,是不是讓你失望了?”忍了很久,嫻琳終於還是憤憤然的說出口。

  雲清霜無言以對,挑起東裕國和和天闃國的爭端,正是他們的目的,但她也不願見到嫻琳公主無端受到牽連,她就是在這樣的矛盾心理下,日復一日的煎熬與掙扎。“不管你相不相信,看到你平安無事的站在這裡,我真的很高興。”

  嫻琳只是不住的冷哼。

  雲清霜心底的惆悵一點一點的彌散開,她背過身,低低道:“公主保重。”身形一動,人已經從窗前飄然躍下,身姿曼妙,如彩蝶翩翩。

  今夜的月色如同青煙一般,慘淡無光,遠處漂浮著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縹縹裊裊。雲清霜回程中又耽擱了不少時間,回到聽雨軒,風嬤嬤將她拉到一邊,悄聲道:“你去哪兒了?尉遲公子等了你很久。”

  純婉的話言猶在耳,雲清霜心緒難平。若有朝一日,她必須面對同樣的境況,她手中的寶劍是否真能揮的出去。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欠了欠身,“讓公子久等,顏菁心中難安。”

  “姑娘若是身子不爽快就別硬撐著,早些請個大夫來診脈。”尉遲駿目光沉沉注視,語帶關切之情。

  想必風嬤嬤又是以她身體不舒坦為由,將尉遲駿擋在了外頭。雲清霜眼波流轉,笑容稀薄,“多謝公子關心,都是陳年舊疾了,不礙事。”

  尉遲駿臉上寫著不贊同,搖了搖頭,“陳年舊疾更是不可掉以輕心,姑娘還是小心的好。”

  “公子說的有理,顏菁記下了。”雲清霜垂眸,神色柔順。

  尉遲駿蹙了眉,似是不經意的道,“聽聞今日早些時候有貴客盈門?”

  雲清霜輕笑,“公子不就是聽雨軒的貴客嗎?”

  尉遲駿目光自她臉上迅速滑過,笑容清朗和悅。

  “公子的消息甚是靈通,是鄭親王世子。”雲清霜在他無害的迫視下,面頰染上紅暈。

  尉遲駿緊接著問道:“可還有其他人?”

  “沒有了。”雲清霜回的干脆利落。

  笑意在尉遲駿眼底凝滯,他淡瞥了雲清霜一眼,沒有再追問。

  雲清霜絲毫未覺,她笑道:“公子想喝什麼茶,顏菁馬上去准備。”

  “不用了,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視線裡,他的背影修長挺拔,清傲寂寥,雲清霜心如輪轉,笑意收斂,記憶流成苦澀的長河。

  “人都走遠了何必再看。”突然冒出的聲響嚇的她一哆嗦。

  他來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麼,雲清霜不禁懊惱自己陷入過多情感,導致喪失了原有的警覺。

  夏侯熙抱肩倚著門口,嘴角輕揚起弧度,帶幾分嘲弄幾分失望。

  “怎麼是你?”驚嚇過後,雲清霜神色恢復如常。

  “公主在驛館等了你一整晚,怕你出事,命我來一探究竟。”夏侯熙的笑容一分分的淡去,直到化為虛無。

  雲清霜挑一挑眉,“我已去過驛站,並見過嫻琳公主。”

  夏侯熙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雲清霜疑是錯覺。“她怎麼說?”

  雲清霜略略提了提純婉公主的現狀,但隱瞞了她對蕭予墨的那份感情。

  夏侯熙神色稍稍松弛,平靜道:“大致同公主所說相仿,但嫻琳公主漏了一件事,純婉公主染上重疾,而蕭予墨不聞不問,任憑其自生自滅。”

  雲清霜驚的幾乎跳起,“他怎麼可以如此對她。”

  “蕭予墨本就不是良善之輩,他納公主為後也並非出於本意,只苦了純婉公主,一個人深陷後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夏侯熙明明是在替純婉惋惜,偏偏語氣漠然的緊,說不出的古怪。

  哪怕被現實的殘酷消磨了內心的良知,雲清霜還是無法理解蕭予墨的所作所為,即便他和純婉之間沒有刻骨的相思,可她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百年之後也唯有原配皇後有資格與他同葬,他再不情願,命運的枷鎖也已將他倆緊緊扣在了一起。

  雲清霜眼底滑過復雜的情緒,低眉半晌才點了下頭,“若無其他事,我回房了。”

  夏侯熙目送她離開,幾次張嘴想要喚住她,卻十分悲哀的發現,哪怕他用盡全身的氣力,終究沒有辦法留住她的腳步。蕭瑟的涼風從他臉上刮過,刺骨的疼痛,忽然明白,無論他怎樣努力,終其一生他都無法再贏回雲清霜的心。敗給尉遲駿他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夏侯熙神情落寞,唇角一抹笑意只余無邊的蒼涼。他從後門離去,腳步踉蹌遲緩。未察覺有一道灼灼的視線停駐在他身上良久,一聲嘆息輕的似一縷過耳的悠悠清風。

  ============

  雲清霜在次日就將從嫻琳公主處得來的信息告知柳慕楓,並在他的授意下,於幾日後再度夜闖皇宮。

  憑借模糊的印像,摸到承恩殿也頗費了一番周折。雲清霜輕功了得,雖有幾十名侍衛巡邏,但沒一人發現她。房內燈火通明,窗前依稀映出兩個人影,她一個倒掛金鉤躍上屋頂,用腳尖勾著屋檐,探頭內望。

  殿中二人似在爭執,雲清霜伸頭一窺,那二人赫然是嘉禾帝和純婉公主。

  蕭予墨神色凝重,負手而立。

  純婉公主端坐一旁,姿容高雅,雖面有倦色,但無疾病纏身之相。

  雲清霜略微放寬心。

  “孤自問待你不薄,你卻還要害孤。”蕭予墨疾言厲色道。

  純婉單薄的身軀一震,“無論聖上信或是不信,臣妾寧可自己死,也絕不願傷害您。”

  雲清霜忍不住眉頭微蹙,這到底怎麼一回事,看眼前的情形似乎與嫻琳公主所說有很大出入。

  蕭予墨連聲冷笑,極是動怒:“你和菀妃名字裡都有一個婉字,心性卻南轅北轍。她心地純良,而你心如蛇蠍。”

  “臣妾百口莫辯,也不願再辨。”純婉閉了閉眼,心如刀絞。“臣妾只有一句話,臣妾對聖上的情意不比任何人少,包括菀妃。”她唇角一絲安然的笑意,流淌出無限依戀。

  如此神情感染不了蕭予墨,卻給雲清霜帶來極大的觸動。這樣辛苦的愛一個人,到底值不值得。雲清霜神思恍惚,指尖微顫,發出些微聲響。

  蕭予墨失聲道:“誰?”

  雲清霜早在他出聲的剎那,人如離弦之箭一般彈射出去,待蕭予墨喚來禁衛軍大肆搜查,她已經逃出了皇宮。

  嘉禾帝和純婉公主的一番對話,讓雲清霜倍感疑惑,她徹夜難眠,翌日天剛擦亮,她就來到醫館尋柳慕楓商量對策。

  柳慕楓也是困惑不解,純婉公主的性子,敢作敢為,若她真對蕭予墨下手,斷不會否認,而在她將一顆真心奉上的同時,又怎會再下殺手。

  柳慕楓拍了拍雲清霜的肩頭,道:“霜兒,這件事為師會派人打聽,你先別理會了。”

  雲清霜點點頭。

  柳慕楓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雲清霜有些奇怪,“師父還有何吩咐?”

  柳慕楓專注於她,“整個乾定城都在傳,尉遲駿與你走的很近。”

  雲清霜靜靜一笑,“那您覺得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

  “尉遲駿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怕你應付不了。”柳慕楓盡力淡了語氣。

  雲清霜悵然而笑,若師父知曉他們曾經的過往,怕是更要擔心了吧。“請師父放心,清霜自有分寸。”

  “那就好,你回去吧。”

  雲清霜輕輕“嗯”了一聲,出門前,回頭問道:“師兄……和師妹呢?”她幾次來都沒有看見沈煜軒,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師兄被聖上召回北辰國委以重任,你師妹嘛,一早便出診去了。”

  雲清霜目光沉靜如水,昔日的情懷雖已湮滅於塵世中,她對沈煜軒仍然關心。但也只到此為止罷了,時光無法回轉,只能永埋藏於心間。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雲清霜隨人群湧動,人間百態,喜怒哀樂,盡收眼底,然縱是風景無限,到底意難平。

  從人堆裡突然竄出一個小女孩,直直的撞在雲清霜身上,兩人都險些摔倒。雲清霜定住身形,同時拽住她的手臂,柔聲道:“你沒事吧?”

  小女孩搖搖頭,滿臉驚恐的望著她的身後。

  雲清霜轉過身,視線所及處,是四名彪形大漢。小女孩直往她身後躲去,雲清霜撫了撫她的腦袋,“別怕,他們是什麼人?”

  小女孩怯生生的抬頭,小聲說:“我爹欠了他們的銀子,用我抵債,我不願伺候那傻子少爺,趁他們不備逃了出來。”

  這小姑娘大約十來歲的樣子,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是一雙撲閃的大眼睛,靈動有神,像墨子星辰般能夠點亮夜空。

  “姑娘是要管這檔子閑事嗎?”說話間,那四名壯漢已走近,其中一人仗著人多勢眾,大刺刺的道。

  雲清霜淡淡一笑,她並不好管閑事,但既已被卷入其中,斷無退避的道理。她摸出一張銀票扔給為首那人,揚臉道:“夠了嗎?”

  為首那人捏著銀票仔細查看良久,喝一聲:“我們走。”

  雲清霜緩緩吸一口氣,蹲下身,拍去女孩膝上的污泥,並且替她理好散亂的發辮,和善道:“你家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姐姐,我願做牛做馬來報答你,你不要趕我走。”小女孩頭搖的似撥浪鼓,帶著哭腔道。

  雲清霜訝異道:“你不願回去陪伴爹娘嗎?”

  小女孩拉扯著頭發,臉上閃過一抹厭惡的神情,“我娘過世的早,爹娶了後娘以後,就再沒人過問我的生活。爹又好賭,家裡欠下不少的賭債,姐姐若把我送回去,我遲早會被再次賣掉。”

  雲清霜心頭浮起一絲憐憫,但又左右為難。送她回去,是害她,如果把她留下,聽雨軒那樣的地方,豈不更是送她入火坑。

  那小姑娘是個機靈人,見雲清霜神情略有松動,立即乘熱打鐵道:“姐姐,我叫南溪,洗衣做飯,打掃劈柴,我每一樣都能做,你就收留我吧。”

  雲清霜唇角輕勾,罷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造化,她執意跟隨,就由得她吧。她牽起南溪瘦骨嶙峋的手,“走吧,但願你今後不會後悔。”

  風嬤嬤見雲清霜無端帶回一小姑娘,驚詫過後,為人謹慎的她,還特特派人查探她的身世是否真如她所說那般,在得到確定的答復後,才放心的撥到雲清霜房裡供她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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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7: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暗潮洶湧

  直至很多年以後,這幅美麗的畫面仍存在於柳絮的記憶深處,長久難忘。

  她痴痴凝望,不願打破這份寧靜和平和。

  尉遲駿卻已有所察覺,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微微一笑,“原來是柳姑娘。”

  “公子怎會在這裡?”他還認得自己,柳絮心中歡喜,表面上還要裝作波瀾不驚。

  尉遲駿尚未答話,林恆安從臥房走出,笑著道:“既然二位認識,倒省了我多費唇舌。”

  尉遲駿唇角微揚起,“姑娘是為嫂夫人診脈而來的吧。”

  柳絮點點頭,不時的朝尉遲駿瞥去幾眼。

  林恆安瞧在眼中,只做不知。

  “嫂夫人的身子還好吧?”尉遲駿隨口問道。

  這廂林恆安臉紅了一瞬,支支吾吾了半日,卻沒說出話。

  柳絮噗哧笑出聲,“這是天大的喜事,林公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尉遲駿何等精明,正一正神色,淡笑:“恭喜林兄。”

  林恆安連連擺手,“見笑了,見笑了。”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是怎樣都掩蓋不住的神采。

  尉遲駿笑意閑適,回眸不期然撞進柳絮毫不掩飾的目光,他心念一動,脫口道,“柳姑娘若無其他緊要的事,能否幫在下一個忙。”

  柳絮正愁沒有接近他的機會,自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公子請說,柳絮定當竭盡所能。”

  尉遲駿笑容淡的似天邊掠過的輕淺浮雲,“在下想請姑娘替我一位朋友診脈。”

  “舉手之勞,”柳絮微笑道。

  尉遲駿和柳絮一前一後踏入聽雨軒,惹來眾人頻頻注目。

  從來都是男人尋歡的場所,如今卻有女子闖入,怎不讓人覺得怪異。

  柳絮無暇顧及那些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揣摩的,疑惑的目光,暗暗心驚,師姐雲清霜化名顏菁便是潛藏在此,尉遲駿帶她來這兒是否與她有關。

  尉遲駿步子沉穩,心裡盤算的卻是要如何試探顏菁同柳絮的關系。自從他在聽雨軒門外無意間見到夏侯熙,而顏菁又矢口否認起,本已盡釋的疑惑再次湧上心間。如果當日顏菁大方承認也就罷了,畢竟她同雲清霜容貌相似,夏侯熙想借此追憶往日情懷也未嘗不可,但顏菁急於撇清關系,反倒惹人生疑。

  雲清霜在見到他二人的瞬間,臉色發白,有一絲寒意滲透進四肢百骸之中,虧得她臨危不亂,神色很快恢復如昔。依禮見過,故作輕佻狀,掩口吃吃笑道:“公子怎麼還帶了位姑娘來,莫非是嫌棄聽雨軒的姑娘招呼不周嗎?”

  柳絮惱怒的斜她一眼,雲清霜只作沒瞧見。

  “這位柳姑娘可是乾定城的名醫,我特意請來為顏姑娘診病。”尉遲駿漫不經心的口吻,軒一軒濃眉。

  雲清霜眼底湧出無限笑意,“公子如此美意,顏菁若是推辭豈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她盈盈一笑,努力維持聲音的平靜,“公子屋裡坐,柳姑娘也請吧。”

  尉遲駿冷眼旁觀,顏菁客客氣氣的,柳絮臉龐弧度柔和,表面上看不出絲毫不妥。

  心內緊張,柳絮給雲清霜號脈的右手,手心汗濕,另一只手緊攥成拳,心跳有些難以控制。雲清霜則若無其事的燦然一笑,稍稍緩解了緊迫的氣氛。

  柳絮道:“顏姑娘並無大礙,只是身體有些虛弱,我給她開幾服藥靜心調養幾日就完全沒事了。”

  “多謝姑娘。”這話竟同時出自雲清霜和尉遲駿兩人之口。

  柳絮咬了咬唇,心中患得患失。

  “顏姑娘好生養病,我們改日再叨擾。”尉遲駿眼底閃著溫柔的光澤,目光所及處卻是柳絮。

  柳絮精神為之一振,兩頰微紅。

  胸口仿佛有利器刺過驀地一痛,明知那也許是尉遲駿試探她的手段,雲清霜的情緒仍受到了影響。

  當晚,雲清霜與柳絮相約於白馬寺。

  這場談話勢在必行,即便柳絮不約她,雲清霜也會尋找適當時機向她痛陳利害關系。

  “不要靠尉遲駿太近,對你沒好處。”雲清霜開門見山道。

  柳絮眼中情緒復雜難言,“你這是擺出師姐的架子命令我嗎?”

  雲清霜垂眸,一抹苦笑在唇畔隱現,“我是為你好。”

  柳絮一襲白衣飄飛,略顯單薄,她不以為然的低哼了一句,雲清霜沒有聽清,問道:“你說什麼?”

  “師姐,你管的太寬了。”柳絮毫不示弱的頂撞道。

  “尉遲駿接近你是有其他目的的,你不要被蒙蔽了。”

  柳絮嘴唇急促開闔,表情森冷。

  雲清霜索性今日一股腦兒的說清楚,“他一直都在懷疑我的身份,如今不過是利用你來試探我。”

  柳絮不信,懷疑的目光在雲清霜身上游移,“他怎會知道我與你的關系?”

  雲清霜啞然,她又怎麼能夠告訴柳絮,尉遲駿曾在護送她回北辰國的途中見過她及沈煜軒。

  柳絮眼中盡是凌厲,雲清霜不敢直面這份□裸的逼視。

  “師姐,你在怕什麼,”柳絮冷笑,“怕我搶走尉遲駿嗎?”

  “休得胡說,”雲清霜怒斥,可明顯底氣不足。

  柳絮笑的花枝亂顫,“乾定城都在傳尉遲駿迷上了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但依我看,卻是你對他動了真情。”

  雲清霜把目光轉向別處,“我永遠記得自己是北辰國子民,希望你也是。”

  “師姐,”柳絮忽拉低了嗓音,如夢囈般,“喜歡一個人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會在想起他時唇角微微上翹,對視時心跳加快,他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便不由自主的泛上酸意,這是柳絮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

  雲清霜警覺道:“柳絮你清醒點。”

  柳絮眼神黯然,她一直在暗中同雲清霜較勁,只要是她喜歡的,拼了命也要搶過來,可到最後發現,她其實從來都沒有贏過。

  一個黑影從暗門走出,“你們都在這裡。”他的詫異只維持了一瞬,便沉聲道:“出事了。”

  “爹,出了什麼事?”柳絮搶著問。

  柳慕楓面上覆上一層冰雪,“純婉公主……昨夜歿。”

  雲清霜眉心猝然跳動,驚的背脊僵硬,臉上定是一點血色都無,喃喃低語:“怎麼會,怎麼會。”驀然醒悟,厲聲道:“蕭予墨,一定是蕭予墨殺了公主。”

  無邊無盡的悲愴排山倒海般的襲來,雲清霜頹然道:“都是我的錯,昨晚我不該離開皇宮的。”

  “霜兒,你無須自責,這事和你無關。”柳慕楓嘴角的線條抿的緊緊的,這件事實在太過出人意料,純婉公主的死,使得北辰和天闃兩國本就劍拔弩張的局勢更為撲朔迷離。

  雲清霜心底仿佛才下過一場大雪,柳慕楓沒有責怪她,但她無法逃脫內心的譴責,若是她拿定主意帶走公主,純婉就不會慘遭毒手。雲清霜一臉決絕,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這也是她頭一次真正意義上恨一個人。薛雨嬋在她身上下了穿心跗骨針,她代母受過,無悔無怨,可純婉是如此美好單純的女子,為什麼要她來遭這份罪。

  “爹,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相對雲清霜的悲傷難言,柳絮和純婉公主並無交情,要平心靜氣的多。

  柳慕楓低頭深思,神情極為凝重。

  大婚之夜,發生了什麼事,使得純婉公主改變初衷全心全意愛上蕭予墨,將成為隱秘,永遠湮滅於盛世繁華中。

  雲清霜心內一陣陣的絞痛,純婉公主的悲慘遭遇,成為她心頭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似乎也昭示著她和尉遲駿的將來,要麼彼此傷害,要麼漸行漸遠。

  “霜兒,”柳慕楓面色一凜,倏地開口,“蕭予墨秘不發喪,決意將純婉公主的死訊隱瞞,其居心叵測。茲事體大,你馬上收拾行裝回北辰向聖上稟明此事。”

  冬的氣息已過,然春寒陡峭,雲清霜的心仿若也被冰凍,種種的委屈和多日積蓄的隱痛噴薄而出,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為何是我?為何總是我?”

  “霜兒你怎麼了?”柳慕楓奇道,她一向言聽計從,從不忤逆,今日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樣悲苦的情緒在一剎那迸發了出來,雲清霜口不擇言,“師父,那麼你告訴我。為何當日要遣我前往西茗遞送書信?雲蒼山後山那塊寫著清霜名字的墓碑裡究竟是何人?司徒寒到底是不是我的生父?還有,雲靜庭又是我什麼人?請您回答我。”

  “你竟然直呼聖上的名諱,師姐你瘋了。”柳絮驚叫。

  柳慕楓凄然一笑,“原來你都知道了。”

  雲清霜忽地淚流滿面,“清霜一知半解,請師父解惑。”

  柳慕楓只是沉默,柳絮沉不住氣,扯了扯他的衣袖。

  雲清霜直挺挺跪下,“師父。”

  “你先起來。”柳慕楓伸手虛扶了一把,悲憫道。

  雲清霜神色倔強,搖了搖頭。“師父倘若不說,徒兒只能長跪不起。”

  柳慕楓沉吟片刻,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你起來吧,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告知你真相。”

  雲清霜被一股霸道的內力托起,不由得不站直了身體,到底不甘心,急促問道:“那何時才是時機成熟之日?”

  柳慕楓像是懷有沉重的心事,看向清霜的眼神卻是憐惜的,“等為師拿到錦繡草,這段幾十年的恩怨就該做一了斷了。”

  “師父,錦繡草有何用處?”雲清霜跟在柳慕楓身邊幾十年,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這種草藥。

  “錦繡草……”他停一停,雲清霜靜待下文,柳慕楓神色漸漸冷寂,“別再問了,為師只能明確告訴你,司徒寒並非你的生身父親。”

  雲清霜未免失望,但也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她從未用這種口氣與師父說過話,方才的魯莽已是她的極限,她臻首微垂,頗多歉意,“清霜不該頂撞師父,請師父責罰。”

  柳慕楓神情疲累,擺一擺手,“你去吧,和風嬤嬤打聲招呼,她會替你打點好一切的。”

  雲清霜除了答應下來,再無他法。

  雲清霜將師父的話交待了一遍,風嬤嬤也沒有多問,笑容得體,“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會替你遮掩的。”

  “嬤嬤操心了。”

  風嬤嬤笑一笑,“這都是小事,只不過那個尉遲公子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你還得想個辦法先瞞過他。”

  雲清霜眉間有不可捉摸的淡淡憂色,前次她潛入皇宮時以患病為由,屢次將尉遲駿拒之門外,而這回,哪怕日夜兼程,也未必能在十天半月內趕回,要找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太難。

  還沒等雲清霜想出辦法,尉遲駿又一次來到聽雨軒。

  白衣勝雪,溫文儒雅,雲清霜凝眸於他,心口突突跳的厲害,這樣互相算計的日子,她倦怠了,她多麼想向尉遲駿坦陳所有,再問一句,是否願意帶她遠走天涯,避開塵世的紛擾。

  可她不能。

  “顏姑娘都不請我去屋裡坐坐嗎?”尉遲駿的語氣是溫和從容的,唇邊滲出的笑意有些難以捉摸。

  雲清霜回過神,微笑:“公子請進。”

  尉遲駿笑意愈深,微微掀起袍角進了屋。

  “近來有一些閑言碎語,公子可有聽聞?”雲清霜緩慢看進他的眼裡,那雙眼清澈如水,又深邃如海,有時雲清霜覺得怎樣都無法看透他的心思。

  尉遲駿笑問,“乾定城每天都有數不盡的流言蜚語,顏姑娘指的是哪一樁?”

  “尉遲公子終日流連花叢,樂不思蜀,不務正事,給家族蒙羞。”雲清霜掩唇輕笑。

  尉遲駿悠然笑了,“那姑娘覺得在下確如流言所指控的那樣嗎?”

  雲清霜笑答,“公子從來只在顏菁這兒喝茶下棋,偶爾吟詩作畫,大約是將顏菁當做紅顏知己看待。”

  “凡事只需問心無愧,何必管他人說什麼。”尉遲駿喉間溢出一絲輕笑,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照亮人。

  雲清霜品味話中深意,施施然笑了。

  “不過在下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喝姑娘沏的好茶了。”尉遲駿蹙眉道,形容甚是感傷。

  雲清霜臉色煞白,神色一個恍惚,她第一反應便是嘉禾帝下達了出兵的命令,尉遲駿不日就要帶兵出征。

  尉遲駿遞上關切的目光,“姑娘怎麼了?”

  雲清霜面容因震驚而有些微的扭曲,她努力平復心境,勉強調笑道:“聽雨軒的生意還需仰仗公子扶持呢。”

  尉遲駿深深的望住她,“我以為你會說,若是我從今往後不再出現,你會相思成疾。”他從來都是溫潤有禮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語出輕狂。

  雲清霜怔了怔,很快回道:“公子真是會說笑。”

  尉遲駿掩飾般的一笑,眼底飽含深重難言的情緒。

  “公子是要出遠門嗎?”雲清霜小心翼翼的問,這話是帶著試探性的意味的,盡管她知道其實在尉遲駿那裡她根本不會打探到什麼。

  “嗯,”尉遲駿含糊其辭,雲清霜忐忑不安。

  過了片刻,尉遲駿又似不經意的道,“姑娘還記得我們相識之初的事兒嗎?”

  雲清霜唇微啟,嘴上說的是被錯認的事兒,心底想的卻是大雨滂沱的那個夜晚,那座破廟。人生若只如初見,他仍是那個弱不禁風的迂腐書生,她依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雲清霜,該有多好。

  “我曾經答應那位姑娘,”尉遲駿沒有點名道姓,但他二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要幫她母親找到驅毒的解藥,如今有些眉目了。”

  雲清霜微動容,極力掩蓋起伏的心緒,她不好強行追問,只得期盼尉遲駿能明言。

  尉遲駿眸光燦若星辰,“在南楓國的雪山之巔,生長有一種錦繡草,需幾十年才能長成,極為珍貴,是治愈早衰症一味不可或缺的良藥。”他邊說邊細細觀察顏菁的表情,沒有忽略掉她一絲一毫的變化。

  雲清霜眼皮一跳,心跳也驟然加快許多,錦繡草,早衰症,師父的承諾,原來如此。她不敢答話,只垂眸做最好的傾聽者,以此來消散內心的緊張和不知所措。

  尉遲駿視線灼灼,幾分期盼,幾分彷徨,幾分疑惑,幾分迷惘,他復又說道:“今年恰是錦繡草成熟的時節,我打算盡快出發去往南楓國,摘得錦繡草,了卻她的心願。”

  “公子待那位姑娘這般真心實意,她真是好福氣,讓顏菁羨慕不已。”似有眼淚在眼眶中閃動,雲清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尉遲駿微眯了眼,直視顏菁,仿佛能從她身上瞧見另一個人的影子,“只可惜她心有所屬,我並非她心中的良人。”

  雲清霜猛地抬頭,他竟是這般看待她的,心中宛若空缺了一塊,苦澀難言。

  “在下不該和姑娘絮叨這麼多的,讓姑娘見笑了。”尉遲駿笑容澀澀的,明明是在笑,然一抹輕愁悄然攀上眉梢,怎麼都遮不住。

  一時惆悵滿溢,雲清霜的心底像是被撥動的琴弦,再也無法平靜。

  待得尉遲駿告辭,雲清霜悵悵的輕嘆口氣,明知不可為,何苦再自尋煩惱。

  翌日晌午,一個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的閃身進了城南一座已荒廢多時的宅院。她一身的黑衣黑褲,顯得整個人越發的瘦弱。

  院中已有一人等候多時,黑衣人輕喚了聲,“尉遲大人。”

  那人臨風而立,轉過身,笑容淺淡,赫然便是尉遲駿。

  “大人,果真如你所料,顏菁姑娘一早便出了門,隨身帶了換洗的衣衫,應該是出遠門的打算。”

  尉遲駿心頭百味陳雜,難以言表。“她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屬下跟著她出了城門,她一路往北走,屬下怕被發現,不敢再追蹤。”

  “你確定她是往北走,而不是往南?”尉遲駿神色間微露詫異。

  “屬下能肯定。”

  尉遲駿沉吟須臾,沒有頭緒。他將錦繡草的事透露給顏菁,就是為了探明她是否為雲清霜假扮。依照清霜對母親的深厚感情,她一定不會錯失為其解毒的良機。但現在看來,事情並非他所想的那樣。

  “對了大人,這是我在顏菁姑娘離開以後,從她床下的檀木箱中找到的東西。”黑衣人從背上解下一個背囊,殷勤的遞給尉遲駿。

  尉遲駿打開背囊,取出一只長木匣。木匣中的物品被一層厚厚的綢緞包裹著。

  “這是什麼好東西,顏姑娘竟這樣寶貝。”黑衣人調笑道。

  除去綢緞,一頭露出精致的劍柄。尉遲駿拔下劍鞘,一時間光華懾人,宛如秋水芙蓉雍容清冽,他手指輕顫,撫一撫劍身,中間刻有“秋水”二字,清晰分明,尉遲駿唇微彎,只一瞬,心裡湧起無法抑制住的深深的惆悵。

  “大人,這把劍好漂亮。”黑衣人贊嘆不已。

  尉遲駿沒有接話,而是不由自主的撫過自己隨身攜帶的寶劍。當日師伯丁逸贈劍的場景仿若就在眼前,兩柄名貴的寶劍,一名“秋水”,一名“行雲”,乃一位前輩高人的遺物,師伯為了撮合他與雲清霜的姻緣,還將雙劍合璧的劍譜分別傳授於他二人。他卻不知,他們各自的身份注定了永遠都無法走到一起。

  尉遲駿微闔了闔眼,深深呼吸後,語氣如平常一般淡淡,“回去後把東西放回原處,別讓顏菁姑娘瞧出了破綻。”

  “是,大人。”黑衣人極有分寸,眉宇間刻著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

  尉遲駿一拂袖,“你去吧,有事我會再找你。”

  黑衣人告退,尉遲駿陷入沉思。他費盡心機要獲知顏菁的真實身份,而真相大白之時,他反而沒有一絲喜悅。雲清霜隱姓埋名潛伏於聽雨軒,柳慕楓亦和女兒柳絮來到乾定城以醫館為掩護伺機而動,這表明聖上及天闃國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昨夜純婉公主突然離世,盡管嘉禾帝想盡方法百般掩飾,恐怕也瞞不過北辰布在乾定城的眼線,兩國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在時機尚未成熟,戰略部署也還未完善的情況下,戰爭極有可能會提前。而他和雲清霜下一次相見或許就是在戰場上。這不是他願意見到的,但在命運那雙翻雲覆雨的大手面前,有時再多努力也是枉然。

  ============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去南楓國為母親尋找解藥,但一來柳慕楓已然和她提起過錦繡草的事兒,她相信師父定然不會教她失望,二來,她也擔心這是尉遲駿為逼她現身所設下的圈套。

  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遵照師父的囑咐,將純婉公主過世而蕭予墨秘不發喪的消息帶回北辰,該如何應對,還需聽從朝淵帝的指示。

  丁逸所贈秋水劍她當時拉在了司徒別莊,到底舍不得,她下山後,特特去了趟司徒寒的別院將劍取回,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連司徒寒她都只是遠遠望了一眼。同樣是世間難尋的寶劍,臨別時師父交給她的那把純鈞劍,她卻從未想過要從夏侯熙處要回。

  她面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但個中緣由,她心中比誰都清楚。

  出了城往北行了約莫二十裡有一片竹林,雲清霜在林中步行,此時嫩竹剛冒頭,蒼翠欲滴,有和風拂過,發出凄涼的呼嘯。

  少時,呼嘯中隱約傳來兵刃交接聲,先前被風聲掩蓋,雲清霜走近了才聽的分明。她不敢輕舉妄動,也不願多管閑事,隱到了大片竹枝密集處。

  打鬥的動靜漸小,很快竹林恢復到平靜。有腳步聲緩慢靠近,雲清霜把身體藏的更為隱蔽。一行人魚貫而出,雲清霜匆匆掃了一眼,大約有十幾人。

  “二哥,你不該阻止我拿那把劍,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寶貝。”

  “你少廢話,我們的目的不在於此。”

  “大哥,你說尉遲駿他……”

  這些人在竹林中做了什麼,雲清霜並不感興趣,然這個熟悉的名字突地鑽入她耳中,她驀地一驚,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那些人卻再沒說起。

  雲清霜確信他們提到了尉遲駿的名字,但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曾見過。

  不過提了尉遲駿的名字而已,這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她用力咬住下唇,只想撇開這惱人的情緒。

  待腳步聲完全消失,雲清霜這才現出身形,繼續趕路。她心頭惴惴,步履匆匆,一不留神一腳踩著一物,險些被絆倒。

  雲清霜定睛一看,那是一把寶劍,寒如霜雪,光照逼人。雲清霜認得這把劍,若是她沒有認錯,這把龍淵劍該屬於殺手王子湛所有。

  而此時寶劍的主人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死氣沉沉,一只手還緊緊抓著龍淵劍,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個合格的殺手,必定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流盡最後一滴血。

  雲清霜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然沒有了呼吸。

  拋開他殺手的身份,他的武功造詣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個人物,落得如此下場,雲清霜不禁為之欷歔。

  雲清霜不忍看他曝屍於荒郊野外,但憑一己之力也無法掩埋他,她尋思片刻,取了塊帕子遮在他臉上,嘆口氣,背過身不忍再看。

  “姑娘。”

  寂靜無人的竹林深處傳來這樣的呼喚聲,並伴有隱隱約約的回聲,饒是雲清霜素來膽大,心裡也慢慢升起恐慌,像是有什麼東西緊緊的扼住了她的喉嚨。她驚恐的睜大眼,四處尋覓聲源。

  “姑娘。”這聲音又一次響起,有些沙啞有些氣喘。

  這響聲分明是從已死去的王子湛嘴裡發出,遮蓋在他臉上的帕子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是人是鬼?”雲清霜聲音微顫。

  “自然是活人。”王子湛虛弱的道,帕子終於吹落在地。

  雲清霜壯起膽子看過去,王子湛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面色慘白如紙。

  “方才你分明已沒有了氣息,”雲清霜驚駭無以復加。

  王子湛急促的喘著氣道:“我用龜息功騙過了那些人,才堪堪保住這條性命。”

  龜息功是一種極難練就的閉氣法,運功後,人的生機立停,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和死人無異。這是門邪門功夫,江湖人一般不屑去學,也不屑使用,王子湛驕傲冷血,依雲清霜看來,他是個寧可一死以保全名聲也不會詐死給旁人留下笑柄的人。

  似是能夠猜透雲清霜的心思,王子湛苦笑,“若非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我斷不會苟且偷生。”

  雲清霜輕聲道:“有時活著比死更不容易。”

  王子湛神色黯了黯,大口喘著粗氣,勉強抬了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漬。

  “你怎麼樣?”雲清霜略通醫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但最嚴重的應該是內傷,從他破裂的衣衫隱約可見背上那個朱紅的掌印,想必是被朱砂掌之類剛猛的外家功夫所傷。

  “死不了。”王子湛簡短道。

  雲清霜揚了揚眉毛,“那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請姑娘替我帶一個口訊給尉遲駿。”說還未完,王子湛大力的咳嗽起來。

  雲清霜臉上逐漸陰沉,只一瞬,她笑的雲淡風輕,“我為何要替你送信?”

  王子湛笑著道,“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乃尉遲駿唯一的紅粉知己,乾定城中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雲清霜稍稍安心,笑容沉靜。

  “據我所知尉遲駿今夜將會動身前往南楓國,他的叔伯和堂兄弟已在他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欲致他於死地,你一定要設法通知他,讓他務必小心。”王子湛愁眉緊鎖,鄭重其事道。

  雲清霜的震驚只延續了片刻,很快道,“你的消息確切嗎?”

  王子湛方才一口氣說完,又止不住的咳嗽,鮮血啐在脆嫩的竹枝上,觸目驚心。雲清霜遞上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帕子,王子湛虛弱的道一聲:“多謝。”緩過氣後他才道:“方才那些人就是為了這個要將我滅口。”

  “他們便是尉遲駿的……親人?”雲清霜想到他們剛才的對話,渾身打了個冷戰。

  “沒錯,為首那人,是尉遲駿的二伯父尉遲淵的兒子尉遲青,我背上的那一掌也是拜他所賜。”

  “可是……”雲清霜眉心不易覺察的皺了皺,欲言又止,終還是吞回肚中。王子湛是一名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殺手,他同尉遲駿素來沒什麼交情,甚至常年陰魂不散的追蹤他,誓要取他性命,而今似乎世道顛倒了過來。

  王子湛嘴裡彌散著重重的血腥味,冷冷的道,“作為一名受雇於人的殺手,本不該透露雇主的名字,但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屢次追殺尉遲駿均未成功,他們終於忍不住要親自動手了。”

  雲清霜又是一驚,“手足之情,他們怎麼下得了手。”

  王子湛嗤地一笑,“姑娘太天真了,那樣的家族容不下他。”

  “為什麼?”明知不該投以過分關注,雲清霜還是不能做到無動於衷。

  王子湛瞥她一眼,“因為傳承老將軍衣缽的只能有一人,而尉遲駿各方面都太出色了,早已成為其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何況尉遲駿又一舉奪得家傳寶刀,並且深得嘉禾帝的信任,早晚要隨老將軍出征,待立下赫赫戰功,旁人再無翻身的機會。”

  他說的輕描淡寫,雲清霜聽的心驚肉跳,她從不知道尉遲駿生長於這樣的環境,表面風平浪靜,然事實上無時無刻都要提防被人算計,這般錯綜復雜的關系,讓她沒來由的惶恐。

  王子湛又道,“本來他們兄弟之爭,家族矛盾,輪不到我插手,但他們為謀求私利竟與敵國勾結,既然被我聽到,我自然要阻止這樣的事發生。”

  雲清霜極力壓制心內的翻滾如潮,出口的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嘲諷,“瞧不出你倒是條血性的漢子。”

  王子湛也不解釋,“尉遲駿於我有數度不殺之恩,這次權當是我報答他吧。”

  雲清霜自幼在雲蒼山上長大,平和從容,與世無爭,對於家族爭鬥甚至自相殘殺的人間慘事無法理解。尉遲駿向來只以最美好的一面呈現與她,他受過的委屈,遭過的罪,被人視為眼中釘的苦悶,又有誰人來為他排解。雲清霜心底湧起的陣陣疼痛,大概便是叫做感同身受。

  “姑娘,該說的我已全都說了,你趕緊走吧,再晚恐怕就遲了。”

  雲清霜醒神,她不能再耽擱了,當務之急是要阻止尉遲駿離開乾定城。她點一點頭,已走出數步,又折回,“你的傷勢要不要緊?”

  “姑娘放心去吧,尉遲青他們以為我已死,我留在此處暫時不會有危險。”王子湛一笑置之。

  雲清霜自懷中掏出一瓷瓶,放在王子湛的腳邊,也不說話,只婉然一笑。

  王子湛微微一怔,“是傷藥嗎,我用不到。”

  雲清霜的聲音漸行漸遠,“用不用隨你,但凡我送出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

  王子湛打開玉瓶,一縷淡淡的清香飄來,那是天山雪蓮特有的香味,王子湛忙湊近一看,顏菁贈予他的竟是整瓶的七竅玲瓏丹。他眸色漸深,不知不覺,一貫冷硬的線條,彎起一絲柔和的弧度。

  她在王子湛面前未流露出過多情緒,其實早已是心急如焚。

  回到乾定城,雲清霜突然茫茫然不知所措起來。從前都是尉遲駿來聽雨軒小坐,她從未起過找他的念頭。

  雲清霜銀牙一咬,如今迫在眉睫,管不了這許多了。

  半柱香的功夫,她站在了將軍府的門口。

  大門緊閉,有種威儀肅穆之感。

  雲清霜深吸口氣,上前叩響大門。

  來開門的是一位年過半百,頭發花白,佝僂著身軀的小老頭,他以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雲清霜,扯一扯嘴角道:“姑娘,你找誰?”

  “請問尉遲駿尉遲公子在不在府上,我有要緊的事必須要見他,煩請老人家代為通報一聲。”雲清霜沉靜有禮道,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笑意。

  老管家老蔡是將軍府的老人了,看人的眼光是相當犀利的,但他觀察雲清霜許久竟瞧不出的她的來歷。尉遲駿雖名聲在外,但很少有姑娘家找上門來,這姑娘容貌極為出眾,神態端莊嫻靜,卻登門指明要見小公子,要說她膽大也不盡然,令老蔡百思不得其解。

  “老人家。”老蔡半晌不說話,雲清霜不由輕喚了他一聲。

  老蔡笑了笑,“請姑娘隨我來。”

  雲清霜神情淡淡,“抱歉,我就在這兒等他。”

  老蔡一個怔愣,這姑娘方才還是彬彬有禮的,怎麼驟然變的不近人情,老蔡挑了挑眉,“那姑娘總要告訴我姓名,我才好通報。”

  雲清霜睫毛一跳,從容道:“顏菁。”

  這名字如此熟悉,老蔡如何不曾聽過,到底經歷過不少風浪,他不動聲色道,“請姑娘稍待。”他虛掩上門,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走。

  雲清霜靠著門邊的紅牆,心情仿佛翻飛的棉絮,一會被拋上半空,一會又跌落深谷。

  一聲輕咳倏然傳入耳中,雲清霜側過身,來人並非尉遲駿,而是一名臉色紅潤,銀髥飄拂,雙目炯炯,精神矍鑠的老者。

  “姑娘,這是我家老將軍。”老蔡道。

  雲清霜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對於老管家為何請來尉遲炯,也能料到幾分。她眼底漾起稀薄的笑意,“既然尉遲公子不在,小女子先告退了。”

  “姑娘請留步,”尉遲炯嗓音洪亮,絲毫瞧不出他已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

  “老將軍有何吩咐?”雲清霜只得止步,轉過身,喉間干澀。

  尉遲炯語帶譏諷,“姑娘倒有面目找上門來。”

  雲清霜背脊僵直,眼中一絲光芒轉瞬即逝,冷淡道:“老將軍何出此言?”

  “你是什麼身份,我尉遲家族又是什麼樣的門庭,你想入我尉遲家,不過是痴心妄想罷了。”尉遲炯捋了捋胡須,看向雲清霜的眼神難掩厭惡之色。她和尉遲駿的事在乾定城傳的沸沸揚揚,他曾幾次明示暗示,尉遲駿當面應承,背後卻仍是我行我素。

  “老將軍怕是誤會了,顏菁從來沒有過此奢望。”雲清霜說的是實話,無論她是顏菁也好,雲清霜也罷,她和尉遲駿都不會有結果。

  尉遲炯語調依舊冷的冷人心寒,輕蔑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沒有最好。”

  “告辭。”雲清霜心情沉重,仿若蕭瑟的枯葉,片片墜落。盡管早有心理准備,尉遲炯毫不留情面的話語還是影響到了她。

  她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哪裡找尋尉遲駿,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雲清霜步伐極其緩慢的往醫館方向去,大概只有那裡才是她避風的港口,師妹柳絮雖然和她水火不容,但在此時大約也會覺得親切。

  然,醫館內空蕩蕩的並無一人。柳絮不在尚且說的過去,但柳慕楓向來深居簡出,這樣的情形有些詭異。雲清霜又尋到白馬寺,也沒有發現師父留下的任何記號。

  雲清霜犯了疑,按理說,師父在沒有接到朝淵帝的指令前是不會輕舉妄動的,而且,即便是有行動,一般也會事先交待她,但昨日她離開前師父並未提及,莫非是……師父和師妹同時了遭遇不測。

  雲清霜被這樣的揣測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武功蓋世,師妹本領亦不弱,屋內沒有打鬥過的跡像,不可能有人擄走他二人而不留下任何痕跡。思及此,她安心了不少。

  時間點滴過去,柳慕楓和柳絮仍舊未歸,雲清霜一方面擔心師父和師妹,另一方面又關心尉遲駿的安危,坐立難安。她驀地站起,在這裡傻等不是辦法,她側頭沉吟許久,又重新折回將軍府。

  令她驚訝的是,她卻在將軍府門前意外遇見了同樣一臉焦灼不安的柳絮。

  雲清霜又驚又喜,她給柳絮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兩人退到僻靜處。

  “師妹你怎會在此?師父呢?”雲清霜急切問道。

  “爹他,”柳絮頓了頓,“師姐你不是出城了嗎?”

  柳絮目光躲閃,避而不談,雲清霜了然的笑一笑,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點穿,只要師父沒事,她也就放心了。“我拉下了重要的東西,生怕留在聽雨軒會惹出事端,特地又趕了回來。”雲清霜隨便扯了個謊,如此駕輕就熟,她自己也沒想到。

  柳絮輕輕“哦”了一聲,拖著長長的尾音。

  涼風拂面,寒意刺骨,雲清霜道:“起風了,夜晚寒氣重,回去吧。”

  柳絮撇了撇嘴,“好。”

  但是誰都沒動。

  “師姐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來找尉遲駿的?”柳絮神色冷冽,咄咄逼人。

  雲清霜容色平靜不帶絲毫的感情,“不是。”她啟唇輕笑,“你愛在這兒站著,盡管站吧,我不奉陪了。”背過身,心中卻是一陣苦澀。

  雲清霜漫無目的游走在大街上,從這一頭踱到另一處盡頭,最終還是回到了聽雨軒。

  “顏姑娘,”聽到身後有人在呼喚,聲音萬分的熟悉。一轉過身,雲清霜唇角微微揚起,一雙剪水明眸眨了眨,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現實,好似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公子怎麼來了?”鼻腔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不知為何,雲清霜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

  尉遲駿一雙幽深眼眸牢牢鎖住她的身形,“蔡伯告訴我,你去了將軍府找我。”

  雲清霜雙唇緊抿,良久,點點頭,“是的。”嗓音疲憊,連帶笑容也是蒼白無力的。

  若無急事,雲清霜決計不會登門造訪,尉遲駿得知消息後,立即趕了來,然足足等了兩個時辰才等到她。當然這些話不會對她明言。“找我有事?”尉遲駿含笑道。

  “我們一定要站在這兒說話嗎?”雲清霜笑,她意識到或許這是攔阻他離開唯一的機會。

  尉遲駿眼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來。

  雲清霜將他讓進屋,“公子請隨意坐,顏菁去給公子沏茶。”

  尉遲駿注視她平靜無波的面容,總感覺她今天有些反常,平日雖不至冷淡,卻也極少這般殷切。

  飲了口茶水,尉遲駿稍作思量,道,“姑娘找我何事,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雲清霜霍然抬眸,一雙眸子盈盈流轉,深深沉默以對。

  尉遲駿失笑,“就這麼難以啟齒嗎?”

  雲清霜低頭啞然,動了動唇,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她默默出神,倘若她實話實說,尉遲駿問起她為何會出城,又為何會經過竹林巧遇王子湛,她又該如何作答。要是臨時編造一個謊言,勢必要用更大的謊言來彌補先前的漏洞,尉遲駿不是柳絮,稍有不慎則滿盤皆輸,不但救不了他,反而更加惹他懷疑。

  尉遲駿眸光幽暗,目光貪婪的游離於雲清霜面上,無論她是如何去除唇角和耳後的小痣,不管她又是如何將武功隱於無形,他只知道,她是清霜,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境中,叫他魂牽夢縈,難以忘懷的雲清霜。

  雲清霜在尉遲駿熾熱的凝望下,雙頰若薔薇般嫣紅。她輕輕垂首,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心中半是喜悅半是恍惚,在他眼中看到了誰,是雲清霜,還是顏菁?雲清霜心情復雜,輕嘆一聲,她是咎由自取,活該在矛盾中痛苦掙扎。

  尉遲駿眸子深如點漆,趁尚存一絲理智,他輕噓一口氣,“既然顏姑娘無事,我告辭了。”

  尉遲駿已走到門前,雲清霜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小跑幾步,從身後緊擁住他,喃喃道,“別走。”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能讓他走,不能看著他去送死。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後,尉遲駿全身一震,他一把抓住雲清霜的手腕,用力將她往前一扯,反客為主的摟過她,手指穿過她的發,小心的碰觸她的唇,下一刻,他的吻伴著灼熱的呼吸密密麻麻的輕落下來。

  從前他的吻總是發乎情,止於禮,很少有這般的狂熱,幾乎奪走了雲清霜胸腔內所有的氣息,也奪走了她僅存的理智。

  綿長的思念,就像是一棵微不足道的種子,悄然無聲的被埋在心中,生根發芽,待發現時,早已瘋長成了一片森林。

  又或者是干涸已久的山泉,終於再次流淌出清甜的甘露。

  尉遲駿抬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眼眸深處,那雙眼干淨清澈,毫無雜質,雲清霜義無反顧的迎合,伸手便攬上他的脖頸,尉遲駿臂彎一緊,俯身又將她吻住。

  尉遲駿抱起她走向床榻,雲清霜長發如水,披散在枕畔,媚眼如絲,微微喘息。處子的皎潔之軀散著蘭芝般的清香,誘人迷醉。

  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那霸道的吻落在她的脖頸間,酥麻難耐,雲清霜嚶嚀,他用口堵上,躲閃,被他吻的更深入。這吻太過霸氣,讓她無處可逃,這吻又那麼的輕柔,讓她意亂情迷,雲清霜腦中只余一片空白,任憑在狂風駭浪中顛簸,搖擺,心底最柔軟的一塊被完全攻陷,這份感情太過強烈,以至於奉上整個身心和靈魂都來不及容納。

  尉遲駿的手在她□的肌膚上游走,雲清霜的皮膚像烙印般燒著,他的唇吻上她鎖骨間微凹的一點,流連不止,羅衾香暖,重帷低垂,終淪陷在他攻城掠地般的愛撫之下。

  他們是這樣的契合,仿佛生來便該如此。

  尉遲駿吐出的氣息灼熱而潮濕,埋首於她的頸窩,發出滿足的低嘆,“清霜。”

  雲清霜眉心微曲,隨之又釋然。是清霜還是顏菁,又有什麼關系,重要的是彼此擁有,心上的空缺被填的滿滿實實的感覺。

  這一刻,沒有誰去想國家利益,民族大義。他們是三生石上命定的姻緣,是月老祠裡紅線兩頭的牽絆,是佛前那盞長明燈的燈芯,生生世世纏繞在一起,任誰也無法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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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7:35 |只看該作者
卷四:難說恩仇 柔腸寸寸 誰解悠悠心

第二十三章 我心昭昭

  雲清霜不住的搖頭,淚流滿面。她不是北辰國的罪臣,她只是一個渴望真愛,渴求得到幸福的平凡女子,她背不起這樣重的責任。

  畫面一變,師父師兄他們不見了蹤影,唯有尉遲駿仍陪伴在她身邊,並且發誓會愛她一生一世。

  雲清霜為之感動,投入他的懷抱。但方才還是溫柔體貼的愛人忽露出猙獰的獠牙,舉起手中的劍狠狠的刺入她的胸膛。

  雲清霜尖叫著驚醒過來,額上滿是汗水。

  “做噩夢了?”尉遲駿摟她入懷,輕拍她的後背。“別怕,有我在你身邊。”

  雲清霜捂住胸口,輕吁一口氣,幸好,幸好只是一個夢。

  尉遲駿輕吻她的眼角,那裡尚有殘存的淚滴。“做了什麼夢,就這麼害怕?”

  雲清霜張了張嘴,突然兩頰緋紅,猛地推開尉遲駿,像條泥鰍似的動作飛快的滑入被窩,將自個裹的嚴嚴實實。她將一床被衾全部占去,使得尉遲駿未著寸縷的挺拔身軀完全呈現在她眼前,她驀地一聲驚叫,趕緊閉上眼。

  耳畔傳來一聲調侃意味極重的嗤笑,尉遲駿扯了扯嘴角,揶揄道,“你是要存心凍死我嗎?”

  雲清霜手松動了下,尉遲駿趁機掀開一條縫隙,鑽了進去。被下的二人袒裎相對,雲清霜的整張臉都快燒起來。盡管已也有過一次肌膚相親,她依舊無法坦然面對。

  “我……”雲清霜話還被出口,櫻唇就被他堵上。

  雲清霜徐徐回應,尉遲駿呼吸緊促,薄唇沿肩而下在她身上的每一處點起一把烈火。雲清霜再度被他壓在身下,環在她腰際的手愈收愈緊,他的手因長年練武手心中有薄薄的繭子,撫過她光潔柔滑的身軀帶來奇異美妙的感覺。

  尉遲駿暗沉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呢喃,“我愛你。”

  雲清霜閉了閉眼,但願就此沉醉不醒。

  倦極睡去,再度醒來時,雲清霜發覺自己被尉遲駿緊緊的抱在懷中,仿佛是要將她狠狠的揉進他的身體。雲清霜抬手觸摸他蹙緊的眉峰,細細描繪他出色的五官,不知從何時起,這個男人深深的融進她的生活,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遲駿似乎動了一下,雲清霜急忙合上眼,半晌沒有動靜,她睜開眼,正對上一對猶帶睡意的深邃眼眸,心跳頓時漏了半拍。

  裝睡被逮了個正著,雲清霜面色微紅,尉遲駿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動容道:“我帶你去一處地方。”

  雲清霜微不可察的點點頭。

  兩人都等著對方先行起床更衣,然,誰都沒有先動。

  須臾,尉遲駿笑著披衣而起,先穿好自己的衣物,又將昨日落在床榻下的衣衫遞給雲清霜。雲清霜羞澀的伸手去取,尉遲駿往回一收手,雲清霜身體整個跌入他懷裡。

  雲清霜面上紅的幾乎滴出血來,聲音低到塵埃裡,“你……快放開我。”

  尉遲駿置若罔聞,拾起衣衫一件件的給她穿上,動作小心翼翼,呵護備至,雲清霜眼角忽地閃出了淚花。

  尉遲駿拉著雲清霜一溜煙的跑出聽雨軒。

  此時微白的天空尚散布著幾顆小星星,天邊猶掛著一鉤光芒慘淡的曉月。朝曦東升,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尉遲駿毫不避諱旁人的眼光,一直牢牢牽著雲清霜的手。

  雲清霜甜蜜中帶著不安,她總覺得一個人的幸福是有限的,若這麼快用盡了,豈不是只剩下悲哀。

  “公子,你要帶我去哪兒?”雲清霜微覺疑惑道。

  “你信不信我?”尉遲駿笑容舒展。

  “信。”雲清霜毫不猶豫的點頭。

  尉遲駿低聲在她耳邊說,“那就別問了。”

  雲清霜耳根火辣辣的燙,不由自主的頷首。

  “不要再叫我公子,”尉遲駿又道,低頭看住她,“叫我駿。”

  “好。”雲清霜回眸一笑,恍若積雪消融。

  尉遲駿打了個呼哨,稍待片刻,追風飄忽而至,看到雲清霜歡快的跑到她跟前,用鼻子蹭她的衣角。

  尉遲駿笑中綻放真切的欣喜,“追風很喜歡你。”

  仿佛又回到那個雨夜,栓在廊檐下耳鬢廝磨的兩匹絕世名駒。雲清霜笑容恬靜,當時誰都不會預料它們的主人今生會牽出如此之深的羈絆。“許是和它有緣分吧。”雲清霜眉舒目展,笑意更深。

  她撫摸追風的雙耳,它乖巧的依偎著清霜,不時伸出舌頭親昵的舔舐她的手掌。

  尉遲駿躍上馬背,把手伸給她,“菁兒,上馬。”

  雲清霜一個激靈,是,她是顏菁,她得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

  尉遲駿揚鞭加速,策馬奔騰,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一片開闊,雲清霜似有錯覺,這條路能走到地老天荒,永遠沒有盡頭。

  大約行走了一個時辰,尉遲駿勒馬緩緩停下。這裡,荒無人煙,寂靜無邊,若不是尉遲駿一聲“到了。”雲清霜幾乎以為他會帶她遠走天涯。

  尉遲駿在前面領路,雲清霜忐忑的跟在他身後。四周陰氣森森,像是一片從無人跡的荒涼的義塚。

  尉遲駿停在一塊松柏參天的墓地前。墳頭並沒有如其他墳前布滿荊棘野草,地上還有些糕點水果及未完全燒盡的紙錢,看來此處經常有人來打理。

  尉遲駿上前撫了撫墓碑,壓抑著內心的苦悶,“這裡埋的是我的母親。”

  雲清霜微微屏息,開口道:“伯母她……”

  “她不能遷入尉遲家的祖墳,不能進尉遲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因為我的祖父不承認她。”對於尉遲炯,尉遲駿心裡大概是又愛又恨的。

  雲清霜心口一跳,聯想起昨日在將軍府門前尉遲炯對她說的那番話,門第觀念在他那樣的家庭裡是多麼的看重。

  尉遲駿聲音落寞,“我沒有用,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沒能說服祖父。”

  雲清霜低嘆一句,主動將柔若無骨的小手塞進他寬厚的手掌,溫言軟語道,“你有這份心,伯母不會怪你的。”

  “不過不要緊,總有一天我會做到。”尉遲駿緊握著她的手道。

  雲清霜對著墓碑盈盈施了一禮,神情鄭重又莊嚴。

  “母親看到你,會很歡喜。”尉遲駿握住她的柔荑放在嘴邊印上一吻,幽深雙眸仿佛道盡千言萬語。

  “為什麼?”雲清霜瞥一眼他,臉頰處罩上一小片淡淡的紅暈。

  尉遲駿攬住她的雙肩,淺笑間神采飛揚,“明知故問。”

  雲清霜以為他不會說,尉遲駿眉梢眼角均帶著濃濃的笑意,頓一頓道,“她有這樣好的兒媳,定然十分欣慰。”

  雲清霜紅著臉啐道,“誰是你媳婦了?”

  尉遲駿故作詫異,對著雲清霜深深的一揖,“原來是我會錯了意,請顏姑娘恕罪。”

  雲清霜惱的跺腳,一轉身不再理他。

  尉遲駿大笑著將她納入懷抱,溫情脈脈以對,“我從未帶任何人來過這裡,在我心中,早已視你為我唯一的妻子。”

  雲清霜心底不知是喜還是悲,若顏菁是他唯一的妻子,那他將雲清霜又放在什麼樣的位置。明知不該糾結於這件事上,她終是不能釋懷。

  “菁兒,你怎麼了?”尉遲駿與之十指相扣,溫然一笑。

  雲清霜靠在他胸前,默默將手收回袍袖裡。輕輕咬唇道,“你的祖父既然不承認你母親,同樣也會抗拒我的存在。”

  “我做下的決定,任誰都不能改變。”尉遲駿面色隱隱發白,然句句鏗鏘,堅實有力。

  雲清霜默然在心底嘆息,“那麼,你母親的靈位怎麼辦?”

  些許的沉默。

  雲清霜淡笑,“很難取舍對吧?”

  “可你明明不是……”尉遲駿倏地住口。

  雲清霜愕然,“不是什麼?”

  尉遲駿含糊不清的扯開話題。

  雲清霜唇角微彎起,一垂眸,待仰起頭時,緩緩道:“駿,帶我走。”

  尉遲駿凝神看她,“你說什麼?”

  “帶我走,離開這裡。”雲清霜重復了一遍,她的語氣是堅定的,仿佛做下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尉遲駿遲疑不語,雲清霜一顆心登時冷卻下來,方才的勇氣,悄然無蹤了。她偏過頭,勉強一笑,“我只是隨意一說,你不要當真。”

  尉遲駿收緊了臂彎,突然抬起了她的臉,細細密密的吻鋪天蓋地的印了下去,許久之後,他攬住氣喘吁吁的雲清霜道,“給我一點時間。”

  他的眼神熱切灼烈,雲清霜點點頭,那是他的承諾,盡管這份承諾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兌現,但她給予他足夠的信任。

  雲清霜累極,蜷縮在尉遲駿的懷裡沉沉睡去。

  尉遲駿不忍喚醒她,在城外轉了幾圈才將她送回聽雨軒。小坐片刻後道,“你累了大半日了,早些歇息。”

  雲清霜憶起昨夜的瘋狂,臉又一次紅了。

  尉遲駿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走了。”

  雲清霜貪戀他懷抱的溫暖,仰頭小聲道:“今晚你還會來嗎?”

  尉遲駿手撫上她的面頰,“你希望我來嗎?”

  “嗯,”雲清霜的聲音低似蚊吶,俏臉愈加紅艷。

  尉遲駿不覺輕聲笑了出來,扳過她的身體,鄭重其事道:“好,你等我。”

  雲清霜送他出門,恰好風嬤嬤迎面走來,見到尉遲駿微微一怔,很快滿臉堆笑道,“尉遲公子這便走了?”

  尉遲駿淡淡“唔”一聲,算是回答。

  風嬤嬤只是笑。

  尉遲駿望著清霜的目光中盡是笑意,握了握她的手,策馬離開。

  雲清霜掌心尚留有他指尖的溫度,嘴角挑起一抹微笑,心中亦是暖暖的。

  風嬤嬤一直暗自留心雲清霜的表情,見她如此這般,在心底嘆了口氣。

  “姑娘,”雲清霜在房門口被她喚住。

  雲清霜轉過身,以眼神相詢。

  “柳莊主讓你去過去一趟。”風嬤嬤語氣平和。

  雲清霜心驀地往下一沉。“嬤嬤知道是什麼事嗎?”

  風嬤嬤緩慢搖了搖頭。

  雲清霜頹然苦笑,大概同尉遲駿脫不了干系,他留宿在此的事竟傳的這般快。“我這就過去。”

  “姑娘。”風嬤嬤再次叫住她。

  “嬤嬤想說什麼?”直覺告訴她,風嬤嬤有話要交待。

  風嬤嬤眯起眼睛,“嬤嬤相信你是有分寸的。”

  雲清霜低頭,手指忍不住絞緊了衣衫一角。

  “去吧,柳莊主等著你呢。”

  該來的總要來,逃避也是無用,雲清霜緩一緩氣息,整了整衣衫,信步走出門。

  醫館內僅柳慕楓一人在,他眼中針尖般的冷意刺到了雲清霜。

  “師父。”雲清霜咬了咬下唇。

  柳慕楓放下手中的書卷,面無表情的掃了眼清霜,漠然道:“你應該在回北辰國的路上,為何還滯留在乾定城,你給一個讓為師信服的理由。”

  雲清霜垂首,默然不語。

  柳慕楓難掩滿面的沉痛,“霜兒,你可知為師為何要讓你回北辰,就是擔心你感情用事,壞了大事。”

  雲清霜猛地一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她沉沉道:“原來師父一直是不信清霜的。”

  “你冷靜又理智,比絮兒的衝動浮躁更合我心意,可為何會在情字上參不透。”柳慕楓喟然嘆息,臉色泛青。

  雲清霜很想問一句,若師父參透了情字,她怎會遭致柳絮的嫉恨。若非薛雨嬋為情所困,她不必代母受過,大約也就不會和尉遲駿相交相知了。到底是不敢問出口,話語在舌尖打轉,還是咽了回去。

  “天闃國和我北辰國勢不兩立,為師絕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你若執迷不悟我只能將你逐出師門,一輩子你都別再回雲蒼山。”柳慕楓疾言厲色道。

  師父對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哪怕是一句重話都很少有,雲清霜神色一凜,凄苦的笑容蔓延到唇角,為何非要她做這樣殘忍的抉擇。

  “師父,一定要如此嗎?”雲清霜迷茫張口,越想越是揪心,急紅了眼圈。

  她的眼中有淚光盈盈閃現,眼神格外悲涼哀戚,柳慕楓胸中一窒,多年前,也曾有一個女子苦苦跪地哀求,可他不為所動,終於鑄下大錯。但他不可以心軟,事關北辰國存亡的大事,他必須狠下心腸,哪怕將來遭致報應,也無怨無悔。他扶起她,“你想清楚了再答話,為師不逼你。”

  師父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尉遲駿和她生死相依的情意,在她腦中依次回轉,無論哪一個都是她難以割舍的。嘴唇被咬的發紫,雲清霜眼前蒙上霧氣,她終抬頭正視柳慕楓,一字一句說的極是費力,“徒兒從今往後不再與他見面便是。”

  柳慕楓似是松了口氣,神色稍緩,但立刻道,“不,你要和他見面,並且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異樣。”

  “這是為何?”雲清霜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但事實卻並非她想像中那樣簡單。

  “我們已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現在還有最後一個機會,但必須要你的配合。”柳慕楓口吻輕描淡寫,雲清霜暗自心驚,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

  “尉遲駿為人謹慎,如今只有你才能接近他,這裡有一包無色無味的毒藥,你拿去放在他的茶水裡,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他,你就是北辰國的大功臣。”柳慕楓目光若刀鋒般凌厲,語氣不帶絲毫的溫度,如三九嚴寒天,寒徹心扉。

  雲清霜腳下一軟,心口驟涼,之前的猜測得到印證,她的師父竟是這次暗殺尉遲駿的主謀,王子湛口中與尉遲青等勾結的敵國人。涔涔的冷汗順著背脊湧了出來,手心亦捏了一把膩滑的汗水,心中痛的如針挑刀挖一般,她緊握著手指,握到指節泛白,臉色一定極差。

  柳慕楓眉間籠上一層陰影,清霜對尉遲駿用情之深,已超過他的意想。這些年朝夕相處,名為師徒,其實早已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看待,像她這般品貌,這樣如花的年紀,理應得到最好的歸宿,他這樣逼迫她,甚至不惜以養育之恩拴住她,到底是對是錯。

  雲清霜不得不強作冷靜,她略略沉吟,局促道,“師父,徒兒不明白,尉遲駿既無官職又無兵權,為何要下大功夫在他身上?”

  柳慕楓冷漠的聲音沉沉入耳,“你莫要忘了他是尉遲炯的孫子,他得了家傳寶刀,二十萬尉家軍都將歸他統帥,他又深得蕭予墨的看重,加上這個人心思縝密,武功高強,留著終成大患。”

  “徒兒願意再入皇宮刺殺蕭予墨。”雲清霜說的急了,呼吸急促,嗓音略嫌嘶啞。

  “尉遲駿斷不能留。”柳慕楓一句冷冰冰的話,生生斷了雲清霜的念想。

  “師父。”她驚呼,她如何能親手將親密無間的愛人送上黃泉路。

  柳慕楓唇角微動,眼中抖現殺機,“殺了尉遲駿便是斷了蕭予墨的左臂右膀,他必須死。”

  雲清霜無力的跪跌在地,凄然低頭。

  “若你不答應,為師只能自己動手。”柳慕楓狠狠心,又下一劑猛藥。

  雲清霜背過身拭了拭通紅的雙目,“我答應。”

  柳慕楓心下一松,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用時只需以指甲挑一些即可。”

  雲清霜手微顫著接過,牽出一縷苦澀笑容。

  雲清霜面無表情的靠著冰冷的牆壁,手中端一杯沸騰的茶水,直至完全冰冷她也沒有喝上一口。心底的希望和絕望在做激烈的鬥爭,手止不住的顫抖,水一滴滴的灑落在地。

  “想什麼這麼出神?”低沉帶笑的嗓音傳入耳際,不及回頭,腰上一緊,已被牢牢圈住。

  雲清霜手一松,茶盅應聲落地。一地的碎片,就如同她破碎的心。

  尉遲駿柔聲道:“嚇到你了?”

  雲清霜慌忙點頭,臉色蒼白如雪。

  “不舒服?”尉遲駿手探上她的額頭,關切道。

  雲清霜低聲道,“我沒事,”蹲下身體去揀那些碎片,“嘶,”她低呼,心不在焉的結果是被割破了手指。

  尉遲駿顰眉,“這麼不小心。”忙將她受傷的手指納入口中,細細吮吸。指尖的感覺酥酥麻麻,癢癢暖暖的,雲清霜臉上一濕,摸一摸,全是淚水,伸手去擦,卻怎麼都擦不干淨。

  “傻姑娘,怎麼哭了?”尉遲駿薄削的唇吻上她的耳垂,略沙啞的嗓音帶些許的誘惑。

  “只想痛哭一場,沒有緣由。”雲清霜心中苦悶,卻無法同他訴說。

  尉遲駿吻了吻她柔軟的唇瓣,從身後環抱住她,溫熱的氣息撩撥著她的感官,雲清霜只覺渾身乏力,無法抵抗他溫柔又強勢的入侵。

  尉遲駿打橫抱起她,雲清霜大窘,扯住自己的衣襟道:“別……別……”

  尉遲駿夾了絲玩味的笑,將她小心的安置在床上,“好好躺著,我來收拾。”

  雲清霜將頭埋入枕間,整張臉火燒火燎的。

  清理干淨後,尉遲駿躺到清霜的身邊,攬了她入懷,“好好睡一覺。”

  雲清霜暫時摒棄雜念,鼻尖嗅著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耳邊伴隨他有力的心跳,這一覺睡的極為踏實。

  清晨雲清霜是在半夢半醒間被吻醒,她睜開眼,尉遲駿放大的俊臉就在眼前。

  綿長的呼吸縈繞在周身,尉遲駿蜻蜓點水般的吻過她的唇,“我趕著去上朝,你多睡一會。”

  雲清霜驀地拽住他衣袖,怯生生道,“駿,不要離開我。”

  “傻丫頭,我很快就會回來陪你。”尉遲駿未語先笑,疼惜的親了親她如蝶翅般撲閃的睫毛。

  衣角從她手中滑出,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前。雲清霜爬到床頭點燃了蠟燭,沒有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

  先是耳語一番,尉遲駿神色百轉千回,頗見凝重。

  交待完正事,蕭予墨道,“老將軍向孤告狀來了。”

  尉遲駿挑了挑眉,“哦?”

  “你不想知道是為了什麼嗎?”蕭予墨頗有興味的調侃這位老友。

  “大致能猜到。”尉遲駿笑中透著沉著。

  “尉遲駿,你不該是這樣荒唐的人呢。”蕭予墨輕嘆一句。

  “聖上也認為駿荒唐嗎?”尉遲駿眼神澄淨無波,只是笑。

  蕭予墨與他對視一眼,“孤記得你心中有一位傾慕的女子。”

  “如果我說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聖上信嗎?”尉遲駿微揚起唇角,心中一蕩。

  “竟有這事?”

  “確定無疑。”

  “那她……”蕭予墨狐疑的瞥向他。此女子隱匿身份,置換姓名,藏身於乾定城中,定有隱情。

  尉遲駿無聲一笑,目中的光芒燃盡,換上成竹在胸的了然,“微臣不會讓她傷害到聖上的。”

  “有你在,孤自然放心,只是……”蕭予墨頓了頓,神情轉為肅然,“孤只是擔心你。”

  “微臣進退自有分寸,聖上無需掛心。”尉遲駿快人快語,打消了蕭予墨的顧慮。

  蕭予墨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深知他這位臣下兼摯友素來清心寡欲,一旦動情,必定傾注全部心意,如今面臨兩難境地,著實為難他了。

  尉遲駿心中何嘗不是撕心裂肺般的痛,然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嘉禾帝的期望又不負清霜的情深似海。

  尉遲駿沒有食言,出了皇宮,甚至沒有回府,立即趕到聽雨軒陪伴雲清霜。

  他進門的時候,雲清霜正端坐於窗前,手捧一盞茶,保持著昨晚的姿勢,好似從未離開過一般。

  她也是滿腹心事的吧。互相傾慕,卻不得不算計對方,這就是目前二人的心境,太過悲哀。

  “怎麼坐在這裡發呆?”尉遲駿扶住她單薄的雙肩。

  雲清霜眸光溫柔,娉婷一笑,“想你何時歸來。”

  不必回頭,便叫他一把攬入懷中,緊緊相擁,力道驚人,幾欲窒息。

  他的臂彎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清霜眸瞳微微一縮,心中砰然心跳。

  “還沒有用飯吧,我去給你預備酒菜。”

  “不用,”尉遲駿像是孩子般的纏住她,扯住她寬袍的袖子,“只要你陪著我就好。”

  “盡說傻話,”在他額上輕輕一點,雲清霜笑中帶著萬般的無奈。

  尉遲駿扣著她的手,送到唇邊吻了吻,“有你在身旁,秀色可餐。”

  雲清霜哧的笑出聲,脫口道,“以前為何沒有發現你這麼貧嘴。”

  “以前?”尉遲駿蹙緊眉頭。

  雲清霜知曉說錯了話,引起他的疑心,忙改口,“你我相識總有數月了吧。”

  尉遲駿似笑非笑。

  雲清霜費心遮掩,“初識那會兒,看似正人君子,卻原來是個不正經的。”

  尉遲駿輕抬起她的下巴,嬉笑道,“我也只對你一人不正經罷了。”

  雲清霜面紅耳赤,原本是想調侃他一番,反倒著了他的道兒。狠瞪他一眼,輕輕轉了臉去,“不與你胡扯,我去沏茶。”

  尉遲駿含笑凝視她。

  出了臥房,雲清霜面上笑容褪盡。辰時,師父又遣人來催促過她,被她打發走,但也明白,她是無法再拖延了。

  白色的粉末入水即化,無色無味,雲清霜雙唇哆嗦了下,這是致命的毒藥,一滴便能腸穿肚爛。她真的下得去手嗎?

  從廚房到臥室,她走了很久。手中的托盤,足有千斤重。

  尉遲駿拿眼一掃,揚起笑意,“去了這麼久。”

  “費心沏泡一壺好茶,自然會久一些。”雲清霜竭力不泄露半點情緒,只不過周身陣陣發冷,掌心的溫度亦失了溫暖。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再一杯送給自己,眼中平靜如水,然心如死灰。

  尉遲駿緩緩覆上她的手,細碎纏綿的印上一吻,“我們繼續方才的話題。”他捻起一縷秀發在指尖纏繞,神情無比認真,“菁兒,有你,便是全部。”

  雲清霜驀地一震,有一陣暖意融融的春風吹拂過她的心頭,又似一道清泉潺潺流淌過,心境猶如從黑暗漫長的甬道剎那見到出口一般,豁然開朗。她輕輕踮起足尖,主動獻上的紅唇如甘甜的丁香。

  溫存過後,雲清霜柔順的伏在尉遲駿的肩頭微微喘息,尉遲駿端起茶盅往嘴裡送。在此電閃雷鳴的一霎那,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翻湧而過。就讓他飲下這杯毒茶,自己也便跟了去,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然,她最終還是將茶盅奪了去,用力的搖一搖頭,“不要喝。”

  尉遲駿像是並未察覺自個已在鬼門關上走了個來回,笑容閑適,“怎麼,不舍得了?”

  “方才我惱你言語輕佻,這水,是隔夜的。”雲清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尉遲駿忍俊不禁,“膽敢捉弄於我。”

  雲清霜擋開他伸到腰際的手,失笑,“我去重換一壺來。”

  心跳的厲害,手心一直在滲汗,直到她將茶盅連同茶壺全部丟棄,才重重吁了口氣。

  雲清霜調勻了氣息,重新沏了茶端進臥房,目光撞進尉遲駿清亮的眸子時,心中的愧疚延綿起伏,慢慢占滿了整個心緒。然更令她揪心的則是師父斬釘截鐵的態度。她意識到,她下不了手,不代表師父也會心軟。若知曉她沒有動手,定然會親自出馬並且想方設法的除掉尉遲駿。現今,唯一的可能便是用柔情打動尉遲駿,央求他帶她走,從此遠離是非之地,才會有一線生機。

  雲清霜垂眸,再抬頭時淡淡牽起嘴角,撫住尉遲駿的手,靜靜的道,“駿,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與我聽,好嗎?”

  尉遲駿很少見到她如此神情,知曉必定有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他冷眼瞅著她,卻是笑道:“哪一句?”

  “有你,便是全部。”雲清霜將笑意隱於心間。

  “我也是。”尉遲駿飛快的說道,眉眼彎彎,笑容愜意。

  雲清霜沒有理會他話中的揶揄,只是望住他,深深的,滿含無限的深情。

  尉遲駿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再緊了緊,隨後捉起她的手,吻了下,滾燙的唇像塊烙鐵般燒灼了雲清霜,她撲入了他的懷抱,低喃,“駿。駿。”

  “我在這裡,”尉遲駿一迭聲的應著,帶著一絲的壓抑和焦灼,一遍遍的碾過她的唇。

  雲清霜回抱住他,輕聲道,“駿,帶我走。”這是她第二次提出這樣的請求,心情卻遠比上一次急迫。

  尉遲駿背脊明顯的一僵,他輕撫著雲清霜的如雲秀發,“去哪裡?”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雲清霜長長一嘆,“駿,天涯海角,無論你去哪裡,我當誓死相隨。”

  尉遲駿吻著她的掌心,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柔情繾綣,讓人怎能忍心拒絕,他微微頷首,“菁兒,給我一點時間。”

  他仍舊是這般回答,讓雲清霜略略失望,睫毛輕顫,失卻了再度開口的勇氣,手不自覺的推開他。

  尉遲駿怎會讓她逃開,陡然將她拽入懷抱,溫熱的呼吸貼著她的耳畔拂過,“三天,三天後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你信不信我?”

  雲清霜喉頭一緊,“我自然信你。”

  尉遲駿的深吻驀然而下,吞噬了她唇齒間逸出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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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8: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浮生若夢

  柳慕楓不動聲色的收起圖紙,語調冷然,“霜兒,交待你的任務完成了?”

  雲清霜臉上有一瞬失了血色,“徒兒還未尋到適當的時機。”她垂眸,低低道。

  柳慕楓挑眉道,“你需抓緊時間了,記住為師的話,為免除後患,尉遲駿必須死。”

  雲清霜心中大痛,熱淚盈睫,“是,徒兒謹記。”

  夏侯熙將視線徐徐投注雲清霜身上,若有所思。

  “師姐。”柳絮從另一道門內走出,面無表情,“我有話和你說。”

  雲清霜眉心微動,柳絮沒有給她遲疑的機會,也不顧柳慕楓和夏侯熙疑惑的目光,拉著她進了臥房。

  柳絮闔上門便問,“師姐,你真能下得了手?”

  雲清霜定定望了她,眼眸中含著悲哀和絕望,“我不知道。”

  柳絮張了張嘴,似是費了很大勁才說出口,“師姐,你和尉遲公子走吧。”

  雲清霜萬萬沒想到柳絮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不能相信。

  “師姐你不要誤會,不是爹爹命我來試探於你,這是我的真心話。”柳絮坦然道,眼中有淡淡光澤閃現。

  “你……”雲清霜訝然,這絕對不像柳絮的為人啊。

  柳絮面上喜怒不變,聲音卻是堅定的,“師姐你若愛他,就隨他走。若大錯鑄成,再難挽回,不要以後後悔莫及。”

  雲清霜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此刻的心情,柳絮的猝然改變,好似在她心頭拂過一絲漣漪,輕微的,卻是動容的。

  “師姐,”柳絮黯然深嘆,“如果他愛的是我,我會毫不猶豫的跟他走,只可惜,他心中只有你。”

  雲清霜握一握她的手,心下感嘆,有的時候,她遠比不上柳絮對感情的純粹和堅決。

  “師姐,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我爹他,”柳絮停了停,雙目倏的一睜,“我爹為了北辰國,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雲清霜心中的不安已演變成恐懼,柳絮的話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她眸瞳縮緊,淡扯了嘴角,“謝謝你。”

  這是她第一次和柳絮之間心平氣和的談話,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出了醫館,雲清霜跨上馬車,聽到身後有人低低喚了她一聲,她偏過頭,一抹黑色撞入眼簾,唇角微勾起,然笑的不甚自然,許久不見,他略顯清臒,只聽得又喚了句,“清霜。”

  是夏侯熙。

  “將軍有何指教?”雲清霜重拾起笑容,神情淡然。

  夏侯熙兀自揭了簾子上車,“也請小烏鴉送我一程。”

  “我們並不順路,”雲清霜從容道。

  夏侯熙笑容一頓,很快恢復到波瀾不興,“順路,我就住在聽雨軒的背街小巷中。”

  “哦,”雲清霜點點頭,不再多話。

  氣氛沉悶,蕭索至極。

  雲清霜忽然道,“師父要我給尉遲駿下毒,這件事你可知道?”

  夏侯熙頷首道,“方才聽說了。”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雲清霜咬著嘴唇道。

  夏侯熙笑了,“我並不是你,所以我可以拒絕回答。”凝眸於她,目光深沉。

  那眼神刺得雲清霜心中針扎一般,她默默垂首。

  “清霜,你是不是想問我如何看待這件事。”夏侯熙輕嘆,終又開了口。

  雲清霜長舒口氣,“是,你如何看待?”

  “無論你信或是不信,就我個人而言,我絕不願意看著尉遲駿就這樣死去,”夏侯熙坦然迎向雲清霜愕然的目光,極淡的笑了笑,“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雲清霜唇角揚起的弧線冷峻而無奈。

  “他是一個很好的對手,無論在戰場上或者江湖中。”夏侯熙輕快的瞥了眼雲清霜,補充道,“少了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敵手會相當的可惜。昔年有獨孤求敗將劍術練到天下無敵,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只得寂寥一生,那樣的人生是多麼的無趣。”他眉宇間一抹深雋的灑脫和自負,仿佛進退游刃有余,運籌帷幄,江山萬裡盡在他掌控中。

  聽了這話,雲清霜眉目間的憂思絲毫未減。

  夏侯熙又道,“令師是站在整個國家利益的角度,以大局為重,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雲清霜知道他的話有理,也知道師父要她這樣做的無可奈何,更加知道北辰國與天闃國開戰幾乎沒有勝算,所以師父才要掃清一切可能的障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一切她都知道。只是這個人為什麼是尉遲駿,她願意豁出性命刺殺蕭予墨,願意上戰場殺敵,願意為成全師父的忠義做任何事,但她如何能對尉遲駿下手,且不說他們如今情意深重,便是數度救命之恩,雲清霜這輩子也難以報答,她怎麼可以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夏侯熙瞧她神情,心頭亦是復雜難言。旁觀者清,雲清霜怕是還沒有意識到她早已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對尉遲駿他無疑是嫉恨的,同時也羨慕他能夠得到雲清霜的青睞,甚至是死心塌地傾心相隨,他也曾抱有幻想,也想殘存些微的希望,如今他省悟了,雲清霜終是他這一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夢想。

  “你在這兒下吧,被人瞧見我與你在一起會叫人起疑心的。”馬車停在離聽雨軒尚有兩條街時,雲清霜柳眉微蹙,婉然道。

  夏侯熙只悲憫的一笑,卻也不再為難她。

  當晚尉遲駿並沒有來聽雨軒,雲清霜守著兩人的記憶,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終於進入夢鄉時,記住的是尉遲駿眼中閃耀的光芒,比流星劃過,或者萬盞燭光還要炫目。

  翌日夜晚,一輪皓月當空。

  尉遲駿姍姍來遲,一進門就道:“菁兒,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雲清霜意興闌珊,如今在她心中大約只有一件事才稱得上是好消息,那便是尉遲駿能和她一起離開這裡。她隨意一回頭,漫不經心的應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明日我就帶你走。”尉遲駿輕輕撫摸她披散在肩頭的秀發,笑容明淨。

  雲清霜凝住了神,轉瞬欣喜若狂,“真的?”

  “我何時騙過你?”尉遲駿愛憐的撫上她愈發尖瘦的下巴,淡聲道。

  柔聲細語,直潤心田,幾日來積累的陰霾,忽然全散了。“駿,我們去哪裡?”雲清霜開始憧憬美好的未來。

  尉遲駿擁住她,眉目在燭光下有些黯淡不清,“如同你所說,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

  雲清霜點點頭,含笑嫣然,她要的其實很簡單,只要心愛的人能平安的活著就好。略一思量,她開口道,“你的事兒都辦妥了?這麼快。”

  尉遲駿深深吸一口氣,“該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剩下的我也就不參與了。”

  雲清霜心似明鏡,她小心翼翼的試探,“駿,你做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幾天內要將這些事解決,確實匆忙了些,”尉遲駿仰頭微笑,“不過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雲清霜粲然一笑,斟酌著用詞,“我今兒聽風嬤嬤說,可能要出兵了是嗎?”

  “嗯,”尉遲駿簡短道。

  雲清霜心底的嘆息好似有千斤重,目光閃爍不定,她背棄師父背棄北辰國,也該為他們盡最後一份心力。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也是她唯一的機會。她緩緩偎入尉遲駿的懷中,含一抹甜甜的笑意,溫婉道,“駿,和我說說。”

  尉遲駿呵呵一笑,“這等枯燥乏味的事,你也有興趣聽嗎?”

  雲清霜眸光晶瑩,堅定頷首。

  尉遲駿刮一下她精致小巧的鼻梁,“你想知道什麼?”

  雲清霜挑了挑秀眉,“街頭巷尾都在傳,聖上曾在北辰國有過八年質子生涯,現今的皇後是北辰的公主,卻死的不明不白,北辰國必定要為她討回一個公道,聖上本著先發制人的根本,定是先出兵攻打北辰,有這麼回事嗎?”

  尉遲駿心中黯然,她終是問出了口。雖是在他計劃內的事,多少還是難受的。吻一吻她的發鬢,微笑如常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

  “只是好奇,”雲清霜笑容恬適而安靜。“聽說城中最出名的永盛賭坊設下了賭局,押注北辰國的是最高的。”

  “那他們大概要失望了。”尉遲駿深深一笑,帶一絲狡黠。

  雲清霜眉心一跳,“怎麼說?”說話太急,沒有覺察到尉遲駿眼中一閃而逝的淡漠。

  “純婉公主的不幸,是西茗國一手造成的,他們為了挑起北辰和天闃的矛盾,不惜害了她的性命。”

  雲清霜心跳如鼓擂,急急打斷道,“竟有這等事?”

  “千真萬確。”尉遲駿語氣淡淡的,“所以聖上下旨,三日後即出兵攻打西茗國。”

  雲清霜噤若寒蟬,屏住呼吸,幾乎能聽見自己凌亂的心跳聲。

  尉遲駿像是未覺出雲清霜的異樣,自顧自道,“大軍將繞過幕府山,取道峪嘉關,若能順利通過,將大大縮短行軍時間,但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乃兵家必爭之地,按常理推斷,無人敢冒險激進,我們則要反其道而行,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說到痛快處,意氣奮發,神采飛揚,那是自信凜然的氣勢,經由歲月的沉澱,打磨成志在必得的桀驁不屈。雲清霜可以想像他立於千軍萬馬前是何等的威風凜凜,睥睨天下,所向披靡。

  他也有過名垂青史的豪情壯志,也想在史書上留下厚重的一筆,終究是她阻了他的前程。雲清霜滿懷歉意道,“是我拖累了你。”

  尉遲駿眸光駐留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移開,柔聲道:“你又忘了我曾說過的話了。”他在熱切堵上她的櫻唇之前道,“有你,便是全部。”

  這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

  良辰美景奈何天,千般愛,只向一人。

  雲清霜沉醉在他的深吻中,情難自禁。

  然,尉遲駿剛走,雲清霜迅速披衣下床,草草整理了下妝容,繞到後門,喚來小烏鴉,“快去趕車,我們馬上去城南醫館。”

  小烏鴉也不多問,應了一聲,動作不慌不亂。

  一路疾趕,風馳電掣,用了還不到平日一半的時間。

  “小烏鴉你在這裡等著我。”雲清霜匆匆丟下一句話,飛也似的跑了進去。

  柳慕楓大約是剛起,一雙眼猶帶著睡意。“出什麼事了?”

  雲清霜剛要開口,夏侯熙也揭簾而入。

  來到正好,雲清霜暗道。她定了定神,質問道:“夏侯將軍,關於純婉公主的死,請給我一個解釋。”

  夏侯熙濃眉一蹙,“什麼意思?”

  “純婉公主的死,與西茗國有關,當然,你一定會否認。”雲清霜冷聲道。

  “簡直一派胡言。”夏侯熙大概是氣急了,一掌將木桌擊裂。他猛然醒悟,對著柳慕楓施以一禮,“柳莊主,晚輩失態了。”

  “無妨。”柳慕楓似有怒氣,“霜兒,不可對夏侯將軍無禮。”

  雲清霜咬一咬唇,倔強道:“徒兒說的全是事實。”

  “你從何處得知?”柳慕楓把臉一沉。

  “……尉遲駿親口所說。”

  “荒謬,他的話如何能信。”夏侯熙搶在柳慕楓前憤憤然道。

  “他沒有必要欺騙我。”的確,要帶雲清霜遠走高飛的尉遲駿沒有騙她的必要。

  “你未免太天真了。”

  柳慕楓抬手,制止住夏侯熙,若有所思的盯著雲清霜道,“他還說了什麼?”

  “師父,蕭予墨將出兵討伐西茗國,時間就定在兩日後。”雲清霜急急道。

  “什麼?”卻是夏侯熙和柳慕楓異口同聲。

  夏侯熙先自開口,“北辰西茗牽一發則動全身,柳莊主,我們要早做應對。”

  柳慕楓沉沉點頭,這個消息極為重要,但又來的太過突然,他與雲清霜對視一眼,“霜兒,尉遲駿為什麼會對你說這個?是在何種情況下所說?這消息可靠嗎?”

  身上有些涼意,只一瞬的恍惚,雲清霜即平靜坦然,“師父,你信我。”

  “我信你。”柳慕楓眉微皺,神情似有一絲未明的冷寂。

  “柳莊主,雲姑娘,西茗與北辰國立有盟約,若是一方有難,必定竭力支持。但,至少請姑娘給熙一個信服的理由。尉遲駿誣陷敝國殺害貴國純婉公主,這樣的罪名,熙擔不起。”夏侯熙肅然道,眉目間瞧不出是何等的神色。

  雲清霜決然望向他,厲聲道:“信與不信,在你一念之間。蕭予墨現今要對付的是你西茗國,而非我北辰國。”

  夏侯熙太陽穴“突突”直跳,額上青筋暴起,他努力克制著火氣,神色傷懷,“雲姑娘是已將熙定罪了嗎?”

  雲清霜扭頭,“事實真相究竟如何,你心裡有數。”

  夏侯熙冷漠的一笑,“這樣做對我西茗國有什麼好處?”

  “挑起北辰和天闃的爭鬥,貴國可坐山觀虎鬥,坐享漁翁之利。”雲清霜清冷的嗓音,咄咄逼人的目光,似能穿透人心。

  “你……”夏侯熙驟然變色,氣急反笑,“雲姑娘,你莫要忘了北辰國若戰敗,西茗國也劫數難逃,這個道理連東裕國嫻琳公主尚且懂得,熙難道會坐視這樣的事發生而置之不理嗎?”

  雲清霜唇一動,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

  柳慕楓濃眉緊蹙,雲清霜的話不無道理,但夏侯熙所言也在情理之中。他笑容一閃,立於兩人中間,適時分開對峙的二人,“夏侯將軍息怒,小徒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將軍多擔待幾分。”

  “柳莊主,熙只問您一句,您是信我還是信尉遲駿?”夏侯熙臉色陰沉似烏雲籠罩,雖是在同柳慕楓說話,雙目卻一直死死盯著雲清霜。

  雲清霜心頭一震。

  柳慕楓雙手按在夏侯熙肩頭,穩穩道,“夏侯將軍,過去的事現在追究無益。但兩日後出兵的事,你需盡快拿定主意。”

  夏侯熙緊緊迫視雲清霜,眉間忽多了些蕭索,他揀了張椅子坐下,沉思須臾,道,“雲姑娘還知道什麼,一並說了吧。”

  雲清霜回憶尉遲駿和她提過的路線,整理了下思緒道,“天闃國軍隊將取道峪嘉關,聽聞那裡地勢險要,但可縮短行程,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夏侯熙微扯了扯嘴角,“倒是符合他的個性。”

  柳慕楓一言不發,似在思量這話的可信程度。

  夏侯熙含一縷意氣煥發的笑,良久笑意斂去,“柳莊主,到時你我聯軍在峪嘉關布下天羅地網,管教天闃國軍隊有來無回。”

  “不錯,”柳慕楓道,隨之沉默。

  雲清霜抿了抿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看一眼沙漏,時辰已不早,她必須在尉遲駿回來前趕回聽雨軒。

  雲清霜心神不寧,柳慕楓只道她是心焦,安慰道:“霜兒,你立下了大功,北辰國和西茗國的百姓都會感激你的。”他撫一撫她鬢邊的發絲,“孩子,辛苦你了。你快些回去,不要讓尉遲駿對你起了疑心。”

  雲清霜點下頭,唇角卻有些微的苦澀湧了上來。

  夏侯熙執意將雲清霜送出門,柳慕楓猜測他是有話要和清霜單獨說,沒有強加阻攔。

  “清霜,你為什麼不願相信我?”夏侯熙目光銳利如劍。

  雲清霜緩緩的笑起來,“師父並沒有在意這事,你怎麼還不放過我。”

  “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嗎?”夏侯熙負手而立,喜怒不辨。

  “方才是我把話說重了,”雲清霜悵悵然一笑,面有躊躇之色,“我抱歉。”

  夏侯熙心底無限酸楚,再也問不下去。

  夏侯熙遠遠的目送雲清霜走進聽雨軒,他緩步折回,輕聲問正在給馬喂草的小烏鴉,“尉遲駿是不是還經常去找顏姑娘。”

  小烏鴉到底年少不諳世事,他認定了夏侯熙是自己人,毫不含糊的笑道,“是啊,幾乎是每晚都來,清晨才走。”

  尉遲駿早已是雲清霜的入幕之賓,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夏侯熙凄然一笑,驚的小烏鴉不知所措。

  夏侯熙同柳慕楓究竟布下怎樣的陷阱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清霜回去以後的事。

  尉遲駿早已等候多時,一見清霜,薄責道:“你去了哪裡,讓我好找。”

  雲清霜狀似無事的指了指手中的包裹,“我出門買了些東西。”

  尉遲駿笑,“傻姑娘,東西哪裡不能買,帶著也不嫌重。”

  “都是必需品,不可缺少。”雲清霜低下臉,柔柔道。

  “我回來不見你的蹤影,以為你後悔跟我走了。”尉遲駿平靜的目光中竟然透著幾分恐懼,他緊緊抱住清霜,埋首於她馨香的秀發中。

  雲清霜臉上騰得一熱,緩慢伸手回抱住他,“除非你失約,否則你趕也趕不走我。”眼旁有淚珠未干,原來他同她一樣,也是患得患失,生怕會失去對方。

  尉遲駿長久的抱住她,捧起她的臉頰,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印上深情一吻。

  尉遲駿牽著清霜柔若無骨的小手,帶她騎上馬背。雲清霜依偎著他廣闊的胸膛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裡?”

  尉遲駿想了想說,“先去和我母親告別。”

  雲清霜沒有異議。此次離別,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這樣做,無可厚非。

  同乘一騎,彼此的呼吸縈繞在耳畔,伏於他胸前,心跳清晰分明。

  “駿,我好歡喜。”雲清霜唇邊的笑容,止不住的擴大。總以為是沒有將來的,不曾想還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他的手臂緊一緊,再緊了緊。

  這條路很漫長,雲清霜慶幸能同他一直走下去。

  可為何眼皮這樣的沉重,思緒這般的模糊,好像連他的臉都看不清了,她還不想睡,她有許多的話想要告訴他。不過沒關系,他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慢慢說。有他的保護,她感到很安心。

  雲清霜低聲說了句,“駿,我突然感覺好困。”便再無知覺。

  尉遲駿勒住韁繩,凝視她安詳的睡顏,帶了一抹凄楚的笑意,“清霜,對不起。”

  乾定城傳出令人震驚的消息,尉遲炯最寵愛的孫子,嘉禾帝最親近的臣子尉遲駿昨晚突然患病離世。平地驚雷,不僅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就連柳慕楓乍一聽到也是吃了一驚。

  消息傳到醫館的時候,柳絮正在繡一塊帕子,針尖刺入掌心,鮮血淋漓,她渾然未覺。“死了?不可能。”她一笑置之,重拾手中的針線,須臾,她衝出門去。

  “絮兒你去哪裡?”她狀似瘋癲,柳慕楓根本攔不住她。

  “柳莊主,令千金怎麼了?”夏侯熙與柳絮撞了個滿懷,被她狠命推開。柳慕楓木然地搖了搖頭,“不川管她。”

  “莊主可聽說了?”夏侯熙微微笑道。

  柳慕楓了然地一笑。

  “莊主覺得可信嗎?”

  “恐怕要問過霜兒才知道。

  夏侯熙低沉道,“我已問過小烏鴉,雲姑娘昨日和尉遲駿離開聽雨軒後,再沒有回來過。”

  柳慕楓眼中精光一閃,“這……”

  “柳莊主,不能排除尉遲駿假死與雲姑娘私奔的可能。”夏侯熙淡淡道,然而心中有一塊綿軟的地方仿佛正在被撕裂。

  柳慕楓握緊了拳頭,松開,再度握緊。“也有一個可能。”他頓了頓,“霜兒遵從師命殺了尉遲駿,但她也不願再見我了。”

  夏侯熙心中千頭萬緒,怎麼都無法理清。他自以為對雲清霜很了解,其實從來沒有看穿過她的心思。

  柳絮垂頭喪氣地推門而人,雙目通紅,“爹,我找不到師姐了。”

  “她會回來的。”柳慕楓的聲音平平傳人耳中。

  柳絮心裡亂成一團。她可以坦然接受尉遲駿愛雲清霜的事實,但無法平靜面對他的死訊。她的性子好強不服輸,當初要說出那樣一番話需下多大的決心,若雲清霜不休珍惜,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要知道尉遲駿是真死還是假死,一也不是件難事。柳莊主,今晚我會夜探將軍府,到時一切自有分曉。”夏侯熙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衣角,深邃的眸中透出誰也看不懂的情緒。

  “我和你一起去。”柳絮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夏侯熙竟也答應了下來。

  “務必小心行事,萬一中了圈套就得不償失了。”柳慕楓不免擔心。柳絮的性子衝動冒失,幸好有夏侯熙一同前往,縱然不能打探到什麼,平安歸來總是不成問題的。

  “爹爹放心。”經此一事,她已不是從前的柳絮。她懂得取舍,懂得什麼是愛,懂得讓愛的人幸福。

  是夜,有兩條黑影一前一後潛入將軍府。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一年前,柳絮和夏侯熙也曾潛人司徒別莊,為找尋雲清霜的下落。而今,卻是為探明尉遲駿的生死真相。雲清霜又和尉遲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世事果然是無常的。

  柳絮嘴角嘀一絲笑,那時她一心想要拆散雲清霜和夏侯熙,自己取而代之。如今物是人非,就連心境也是完全不同的。

  將軍府內靜得可怕,偶爾有幾下斷斷續續的啼哭聲,更是令人毛骨驚然。柳絮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怕了?”夏侯熙忽道。

  柳絮冷哼,破天荒地沒有回嘴。

  過了須臾,“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什麼。”終還是忍不住反駁,夏侯熙卻掩住她口道,“噤聲,有人來了。”

  柳絮暗道慚愧,她的警覺性和輕功造詣遠遠不及夏侯熙,難怪爹不放心她。夏侯熙拽住她隱到花叢中,輕喝道:“蹲下。”

  遠遠走來幾人,腳步聲漸近,柳絮稍稍抬頭望了下,見兒個人簇擁著一人緩慢走來。那人相貌威嚴,目光冷靜犀利,步伐沉穩,極有氣勢。

  柳絮不認得他,夏侯熙卻不陌生。蕭予墨親自前來,莫非尉遲駿當真命喪黃泉了不成?

  “跟上。”夏侯熙定定注視著蕭予墨的背影道。

  施們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以瞧得見最後一人的一片衣角為界,前面幾人一無所知。

  、

  “也們要去哪裡?”柳絮問。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去拜祭尉遲駿。”夏侯熙沉吟後道。柳絮心頭一緊,“他沒有死。”

  “跟著去就什麼都清楚了。”夏侯熙不願費力與她爭辯。

  蕭予墨等人進了一問小屋,夏侯熙和柳絮在暗處稍待片刻,移到窗前。柳絮緊張得無以復加,好似在等待某種宣判。

  夏侯熙亦然,心情晦澀復雜難言。

  屋內仍是極安靜,崢到窗前一只蛾子翅膀撲動的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屏住呼吸,生怕溢出一絲聲響被人發現。

  只聽得蕭予墨低沉有力的嗓音在房內回蕩,“尉遲,孤定會為你報仇,你安心走吧。”

  柳絮面色大變,緊摸住領口才遏制住驚叫的衝動。

  夏侯熙小心地在窗上戳了個小洞,往裡窺探。

  正中一個鬥大的“奠”字,前方設有牌位、香案和蠟燭,此時蕭予墨正站在靈樞前,滿面沉痛。

  “讓我看看。”柳絮極輕地道。

  夏侯熙覷她一眼,往邊上一閃。

  柳絮只瞧了一眼,退開,咬住了唇。

  一個渾厚蒼勁的嗓音驟然響起,“聖上,請聖上為駿兒做主。”

  夏侯熙又將眼貼上去,這個聲音原來出自尉遲炯。

  蕭予墨道:“老將軍有話就直說吧。”

  尉遲炯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臉蔔的線條冷硬至極,“駿兒並不是病死的,而是中了劇毒。”

  “是……師姐。”柳絮上下牙齒打戰,臉色極其難看。

  蕭予墨整眉,“可知下毒的是何許人也?”

  “是個青樓女子,來歷尚不清楚。臣已將她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只等聖上發落。”尉遲炯咬牙切齒道。

  “果然是師姐。”柳絮喃喃道,怔怔落下淚來。

  夏侯熙一驚~喜,喜的是尉遲駿已死,如同卸去蕭予墨的左臂右膀,驚的是雲清霜被捉,死生難料。

  蕭予墨尋思片刻後道:“老將軍,不可打草驚蛇,暫且留她兒天性命吧。”“臣遵旨。”尉遲炯悻悻道。

  蕭予墨目光瞥向棺梓,面上出奇的平靜,出口卻是:“尉遲,孤會讓整個西茗國給你陪葬。”

  若說之前夏侯熙對雲清霜所言尚有疑慮,現下則是深信不疑。其一,尉遲駿不死,尉遲炯怎會知道他是因毒發而死?其二,尉遲炯老態畢露,悲痛欲絕,絕不像是裝出來的。既已得知真相,再無流連的必要,夏侯熙道:“我們

  回去。”

  柳絮渾渾噩噩地應了一聲,腳步虛浮,雙腳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拖著她往回走,直到將她拋上牆頭,她才算清醒了兒分。

  “師姐……真的殺了他。”她的嗓音嘶啞得連自己都無法相信,偏偏夏侯熙

  能夠聽懂。

  夏侯熙不語。

  柳絮烏沉沉的眸子黯淡無光,沉默許久道:“夏侯熙,你有多愛師姐?”“夏侯熙苦笑,“你問這個做什麼?”

  “有多愛?”柳絮堅持道。

  “比我生命更重要。”夏侯熙面上無喜無悲。

  柳絮輕笑,“如今她身陷牢籠,你會去救她嗎?”

  “不會。”

  “那是為何?”

  “第一,我不知她被關在何處;第二,憑我一人之力無法救出她;

  第三,我有遠比這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夏侯熙坦誠得令人周身發寒。

  柳絮嘴角微帶冷笑,“男人的心深沉似海,口口聲聲說愛她,卻永遠有比感

  情更為重要的事。尉遲駿和你是同一類人,所以師姐最終還是下了手。”夏侯熙低下頭,“興許吧。”

  柳絮一直在笑,然而唇邊的涼意漸深。

  夏侯熙將柳絮送到醫館門前,“麻煩柳姑娘向柳莊主說明一切,熙就不進去柳絮心不在焉地道:“好。”

  夏侯熙施展輕功,拐過幾條小巷,停在一座深宅前。以三長兩短的節奏敲響大門,他被迎人其問。

  “主人在書房等您多時了。”

  夏侯熙點點頭,熟門熟路地摸進書房。

  一人背窗而立,薄唇輕啟,“你來了。”

  “尉遲駿已死,情況有變,我們的計劃也要稍作變動。”夏侯熙無聲無息地一笑。

  那人道:“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夏侯熙冷淡道:“事成之後,我只要你幫我救一個人。”

  “誰?”

  “一顏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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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8 17:18: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情何以堪前路末知徒悵惘

  從混沌中醒來,身處陌生的環境,雲清霜怔了征,這是哪裡?

  手腳俱無力,嗓子干涸欲裂,全身軟綿綿的,用盡氣力也動不了分毫。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隨之又被她否認。

  有人揭簾而人,“姑娘醒了?”語氣帶一絲驚喜和釋然。

  那聲音有幾分耳熟,雲清霜的神志仍不太清醒,努力抬了抬眼。“南溪?”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她驀地一驚。

  “是我,姑娘。”南溪溫柔地絞了塊帕子敷在她額頭上,慧黯的大眼忽閃忽閃的。

  “哦。”雲清霜腦袋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這兒不是聽雨軒,而她,也不該躺在這裡。“尉遲……公子呢?”

  “姑娘偶染風寒,公子守了幾天幾夜,我勸了很久他才答應去歇息。姑娘要叫醒他嗎?”南溪笑著答。

  “不必,不必。”雲清霜一迭聲道。

  南溪呵呵一笑,替她掖好被角。

  還是有哪裡不對勁,雲清霜又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南溪你又怎會在這裡?”

  南溪答得飛快,“姑娘病了,公子就找了我來伺候姑娘。這是哪裡,南溪也不太清楚。”

  原來如此雲清霜額首。身上忽冷忽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來是病得不

  輕,自己又一次拖累”了他。

  雲清霜身體一動,南溪急忙問:“姑娘要做什麼?你還病著呢。”雲清霜失笑,“你也太緊張了,我不過是躺久了有些不舒坦罷了。”南溪紅著臉,不過一也放下心來,“姑娘昏睡了好幾日,可把我急壞了。”,.辛苦你了。”雲清霜頭一低,微笑道。

  “不,不。”南溪連連擺手,“照顧姑娘是我分內的事兒。”

  雲清霜欲抬起胳膊,手腳依舊虛軟,遂道:“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姑娘你好生歇著,我先把粥熬上,等你醒來就可以吃了。”

  雲清霜笑一笑,眼皮沉沉,如同在打架。

  她並不知道的是,這一會兒,便是十幾日之久。

  再度醒來,依然渾身乏力,病症非但沒有消除,倒好像更加嚴重了。南溪喂她喝粥,才幾日就咽不下去,一雙眼直直望著房梁,心下感傷不已。南溪背地裡抹一把淚,回過頭好言相勸,“姑娘多少吃點兒,不吃東西怎會有力氣呢。”

  好說歹說,雲清霜勉強又吞下幾口。她情緒低迷,頭痛欲裂,總感覺有事發生,但如何都抓不住端倪。她忽抓過南溪的手,手臂愈收愈緊,“尉遲駿呢?他為何不來見我?”

  “公子今兒有事出門去了,他一回來我就讓他來瞧姑娘。”南溪賠著笑臉道。雲清霜狐疑地看著她。哪怕她精神不濟,神志不明,南溪古怪的態度,尉遲駿遲遲不現身的事實,還是讓她起了疑心。她松開南溪,手撐在床沿上,一點點地直起身體,但成效不大。“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雲清霜手上使不上力,急得兒乎將唇咬破。

  “姑娘,姑娘。你不要折磨自己。”南溪快急哭了。

  “你扶我下床。”

  南溪不敢駁她的意,攙扶起她,雲清霜示意往門外走。

  “姑娘。”南溪驚道。

  雲清霜沒有說話,但她的舉動已表明了她的決心。

  艱難地走到門前,被兩名高大的男子攔住。“姑娘一請留步,沒有尉遲大人的命令,你不可以離開這裡。”

  這兩人分明身著天聞國禁衛軍的服飾,雲清霜頓感一陣天旋地轉。本就虛

  弱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下,耳邊掠過南溪的驚呼聲。

  雲清霜眼角品瑩的淚珠不斷湧出,南溪,心疼地替她揉著因捧倒而在額角留下的傷疤。

  雲清霜冷漠地掃她一眼,“你是尉遲駿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了?”南溪極輕地點下頭。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雲清霜眉日深鎖,“我自問從沒有虧待過你。南溪老老實實地道:“姑娘在大街上買下我並非巧合,這是尉遲公子的安排。”

  雲清霜面無表情,“風嬤嬤查探過你的身世。”

  “依公子的地位和能耐,要捏造一個身世,也不是什麼難事。”南溪小聲道:雲清霜無力地閉上眼又睜開,苦笑,“我真是個傻子。“

  南溪跪著不敢說話。

  “你跪著做什麼,作踐自己,沒有人會在意”雲清霜好似在說南溪,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姑娘,南溪對不起你。””不用你惺惺作態。”雲清霜心力交瘁.不想再見到她。

  “姑娘。”南溪忽然抱住她的腿失聲痛哭。

  眼淚在眼眶裡中打轉,雲清霜強忍著不讓它流出:,即便是南溪背叛得如此理直氣壯,尉遲駿無情無義得這般輕而易舉,她有自己的尊嚴,她不能被擊垮。只是那恨意一點一滴地湧上心頭,像是一把烈火,燒得五髒六腑無一處完整。不知坐了多久,南溪的聲音再度傳來,“姑娘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靜默。

  就在南溪以為她不會開口時,雲清霜道:“我吃不下。”

  “都是些清淡的菜,也是平日你喜歡的,吃幾口,可好?”南溪幾乎是在哀求她。

  雲清霜慢慢仰起臉,冷冷地道:“一定要我說出來嗎?”

  “什麼?”南溪不解地問道:

  “軟骨散。”雲清霜淡淡道:

  南溪手顫了下。

  “拿走吧,我不會吃的。”

  “這些菜裡沒有下藥,姑娘信我。”南溪急急道,“姑娘現在還不能動彈,是麼前遺留下的藥”比再過幾天可自行恢復。”

  雲清霜唇動了動,沒有吭聲。

  “那喝口湯好不好?”南溪舀一勺送到她嘴邊。

  雲清霜機械地含在嘴裡,又盡數吐出。

  “姑娘。”南溪淚水漣漣。

  “你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雲清霜下了逐客令。

  南溪含淚退出。

  屋裡一片黑暗,思緒一點點地飛離身體,雲清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自己還能丙做利‘麼,將頭深深地埋入雙臂,眼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滑落。須蔔的傷口大概是沒有得到及時處理的緣故,一直隱隱作痛,但比起心上的痛,這又算得了什麼!

  哭得累了,雲清霜又笑了起來,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愚蠢。

  風吹散了她的鬢發,她毫不在意,指甲深深地嵌人掌心,已感覺不到疼痛。原來只是她一個人將感情看得這樣重,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甚至開始懷疑,尉遲駿是否曾經真心地愛過她。

  而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把他當成了全部。

  流光容易把人拋,當深愛上的時候,卻回憶不起是如何愛上的了。心碎了,夢就醒了;心碎了,也就不疼了;痛到麻木,也就沒有了任何知覺。

  如果可能,她希望從未遇見過他。

  如此又過了幾日,雲清霜身體逐漸恢復,南溪果真沒有欺騙她。除了還不能動武,走動已完全不成問題。

  雲清霜穿戴整齊,理了理鬢發,走到門口,沒有懸念地被攔下。還是那句話,沒有尉遲大人的命令,她不得離開。

  雲清霜沒有退縮,依舊往外走。

  其中一人道:“我們不敢違抗尉遲大人的命令,請姑娘不要為難我們。”另一人道:“姑娘再不止步,我們只能無禮了。”

  那二人舉起刀劍,雲清霜瞧都不瞧一眼,直直迎著過去。她美目一沉:“你們最好把我殺了。”

  眼看著她纖細的身體就要撞仁刀刃,那二人只得收了手。

  雲清霜輕蔑地冷笑,義無反顧地走出門。

  “南溪姑娘,我們該怎麼辦?”

  南溪凝視著泥濘山路,良久才道:“讓她走吧。大人那裡由我察告。”

  雲清霜問頭遠望,原來這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別院,和她打小居住的邀月山莊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座不知名的小山,前些天剛下過雨,山路濕滑,雲清霜走了幾步已是狼狽不堪。

  她顧不得這許多,二步並作兩步,在天黑前終於摸到山腳下。

  有過路馬車.見她形狀可憐,又是剛巧趕往乾定城,遂答應載她一程。馬車顛簸,泛起心事無數,事到如今,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進了城,雲清霜謝過了車夫。她不願意回聽雨軒,也不敢去醫館,伸手摸出幾枚銅板,想了想,找了間茶館,尋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

  叫上一壺清茶,她躲在角落裡自斟自飲,倒也不引人注目。

  心情難以平復,她盼望能聽到一點兒什麼,可又害怕聽到她最擔心的那個結果,一顆心懸在半空不蔔不下。如果事實真是如此,讓她情何以堪。不知何時,茶館忽然熱鬧了起來。

  有人攀在二樓窗前向外張望,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雲清霜把玩著手巾的茶盅,回想起曾經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美好的、微苦的往昔,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來了,來了!”趴在窗上那人回過頭興奮地道。

  眾人一窩蜂地擁至窗前。雲清霜個子瘦小,臨窗而坐的她反而被擠了出去。她也沒有放在心上,往旁邊挪了挪。

  “是尉遲駿將軍,好威風啊!”

  “尉遲將軍凱旋,聖蔔一定重重有賞。聽說初雲公主對他青睞有加,或許明天天他就是附馬爺了,哈哈哈。”'

  “老將軍後繼有人了。”

  背上的冷汗順著瘦削的肩呷骨淌下,雲清霜死死咬住嘴唇。

  “咦,尉遲駿不是死了嗎,怎麼又帶兵出征?”有人提出質疑。

  雲清霜一愣,扭頭看向那人。

  “兵不厭詐,你懂什麼。”

  “那是迷惑敵人的手段,你小子回去多讀兒年兵書。”

  先前那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

  真相呼之欲出,雲清霜手足冰涼,失了血色的唇不住的發顫。

  “你們快來瞧瞧,聽說還生擒了北辰國的國君,應該就在馬車裡吧?”

  “嘖嘖,沒錯。後面是家眷,人數還真不少。”

  雲清鑽腦中嗡嗡作響,身仁一瞬問沒有了溫度。她衝到窗前,費力擠人人頭攢動的人堆,只一眼,面色蒼白如雪。

  尉遲駿騎在馬上,為數人簇擁著,神清氣爽,志得意滿。他身後是一列的車隊,不少於二十輛,均由重兵守衛。

  腦中一霎間轉過數種念頭,是欺騙、利用、反間計、借刀殺人,一時無從分辨,只是胸中慘痛得似要咳出血來。往前走,看不到出口;朝後退.亦無後路。她白勺世界轟然坍塌了。

  手無力地垂落,她緩慢退出茶館,視線所及,背脊猛然一僵。

  柳慕楓就在不遠處注視著她,眼底滿是血.絲,神情哀坳、絕望。

  “師父。”她腳下一軟,就這麼跪跌在他面前。

  柳慕楓沒有攙扶她,只冷冷丟了一句,“你隨我來。”

  雲清霜跌跌撞撞地跟著,柳慕楓始終沒有回頭看她。

  柳慕楓負手而立,背影蕭瑟。

  雲清霜眸色黯淡無光。

  “霜兒,你太讓我失望了。”站立許久,柳慕楓道。

  雲清霜一言不發,只斂衣低身跪下。”你背信棄義,謊報軍情,你置北辰閏百姓於何地,代聖L於何地,又置為師於何地?”柳慕楓劈頭蓋臉地斥道,措辭極為嚴厲。

  不是這樣的,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啊!雲清霜驚恐地抬起臉.

  .你是北辰國子民,尉遲駿給你下了什麼迷藥,你要幫著他殘害同胞?”柳

  慕楓看向她的目光難掩厭棄之色。

  雲清霜拼命搖頭,盈盈含淚。

  柳慕楓呼吸沉重,壓抑著滿腔的悲憤和怒意,生生克制住在她臉上摑一巴掌的衝動,恨恨拂袖道:“如今聖上被俘,北辰被滅國,百姓飽受戰亂之苦聊生,軒兒戰死沙場,你可滿意了?”

  如遭五雷轟頂,雲清霜眼神空洞無神,無意識地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師父您說什麼?師兄他怎麼了?”

  柳慕楓厭惡地拂開她,“你害了軒兒,害了聖上不夠,是不是還想害為師和絮兒?”

  雲清霜悲痛欲絕,“師兄武功高強,足以以一當百,他怎麼傳承師父衣缽會死?”

  “天聞國兵力乃北辰十倍之多,他雖浴血奮戰,仍是寡不敵眾。”柳慕楓長長嘆息,老淚縱橫。

  雲清霜渾身的力氣似被抽去,淚水洶湧而下。她再說不出話,只余嗚咽聲。柳慕楓一把揪起她,怒極之下氣力極大,抓在她手腕上留下大片青紫。雲清霜不敢呼痛,死死咬住嘴唇,心底一片涼意,“師父您殺了我吧。”柳慕楓見她如此神情,心中軟了幾分。他松開手,語氣依舊森冷,目光如利劍,“我問你,你送來的情報乃是天聞國將出兵攻打西茗,為何尉遲駿會帶領數十萬兵馬攻進北辰國皇宮?尉遲駿為你所殺,毒發身六的他如何帶兵?如何打仗?北辰國援軍在撞關遭遇尉家軍堵截,全軍覆沒;西茗國兵馬苦守峪嘉關,卻一無所獲。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徒兒全然不知情。”雲清霜除了搖頭,臉上神色越發慘淡。

  柳慕楓眼中赤紅一片,“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他鄙棄道,“你同尉遲駿設下圈套,以他假死來迷惑眾人。隨後他帶領一部分兵馬趁夜悄悄潛人北辰國境內,搶得先機,而聖上因事先得了你的假情報,早已派遣重兵趕去西茗國援戰,皇宮內只余老弱殘兵。尉遲駿率兵乘虛而入,聖上含恨被俘。尉家軍又事先在撞關設下埋伏,截斷後路,軒兒他……”

  耳邊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眼前所有的景物仿佛皆失了顏色,雲清霜身體晃了晃,強自支撐著沒有倒下,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緩緩流淌。

  柳慕楓沉沉一嘆,“霜兒,我教徒無方,你讓我有何面目再見聖上?”

  那恨在心底滋生蔓延,一發不可收拾,雲清霜忽地面朝柳慕楓鄭重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徒兒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給您看,徒兒並沒有背叛聖上,背叛北辰國。”,

  柳慕楓那一聲嘆息低得兒不可聞,“是尉遲駿利用你的情意,借你口傳遞假情報,是嗎?”

  雲清霜微微領首,恨不能就此死去。

  “如今你能放得下他了?”

  長久的沉寂。

  雲清霜聲音淡薄如霧,“師父,徒兒再不會記得他了。”那終生無望的悲涼,絲絲刻骨。恨他入骨,也恨自己入骨。

  最初不相識,最終不相認。

  幾日後,將軍府張燈結彩,格外熱鬧。

  正值尉遲炯七十大壽,加上祖孫兩代掃平北辰國,立下赫赫戰功,正可謂雙喜臨門。嘉禾帝一高興,下旨晚宴將親臨將軍府為老將軍賀壽。一閏之君親臨.非同小叮,這是多人的面子。府內僕人從天亮便開始忙碌,打掃庭院,預備晚宴所需一干食材用具,並幾請來歌舞和戲班助興。

  酉時,熹禾帝攜如今後宮最得寵的莞妃,在一干宮女內侍的簇擁下,徐徐步.入將軍府。所有人跪地恭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嘉禾帝人座,抬手道。

  “謝萬歲。”

  眾人依次人席。嘉禾帝左邊為尉遲炯,右首是尉遲駿。尉遲炯是今天的壽星,坐在上座無可厚非,而在場官職在尉遲駿之上的官員比比皆是,他被擁到上座,一來,一舉攻下北辰國他功不可沒,二來,他是燕禾帝身邊的紅人,眾人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壽星公才是主角,孤也是為賀壽而來,大家都不要太拘謹了,孤先敬老將軍一杯。”蕭子墨笑著舉杯,眉宇間盡是一派自信從容。

  尉遲炯慌忙站起,“謝聖上。”一飲而盡,態度謙卑。

  嘉禾帝皺肩,“都說無須拘謹,老將軍真是太見外了。今日暫且廢除規矩,大家就當是在家一樣隨意。”

  底下有人輕笑。

  尉遲炯凝神,“君臣之禮不可廢,規矩……”

  嘉禾帝轉身對著苑妃笑,“你瞧,老將軍就是這麼迂腐不化。”

  苑妃笑容甜美柔和,“本宮也敬老將軍。”她淺嘗即止,形態優雅雍容。“折煞老臣了。”

  緊接著又有人輪番向尉遲炯敬灑,幾輪下來,他已然有了些微的醉意。相較於場中活躍的氣氛,尉遲駿的安靜格格不人。昨日南溪向他察報了雲清霜離開的事,她的盛怒在他意料之中,想來,任誰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背叛吧。將她軟禁其實也是為了保護她,她現今的身份極為尷尬,北辰國遭此變故以後.恐怕已容不下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與人無爭,偏偏旁人不願放過他。

  尉遲青冷言冷語道:“此次出征六弟不僅大獲全勝,還生擒朝淵帝,立下大功,我這個做兄長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遲駿意興闌珊地舉了舉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興致不高。”尉遲青唇邊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遲駿淡淡地瞥他一眼,懶得理會。

  座上的嘉禾帝聽到此間的動靜,神色不改,只低頭同苑妃說了什麼。苑妃會意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道:“尉遲將軍。”

  場中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苑妃神色柔和恬靜,唇微彎起好看的弧度,“聖上說,將軍這次勞苦功高,除卻一概封賞,還可滿足將軍一個心願,無論是什麼,請盡管開口。”尉遲駿似笑非笑,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遲青等人面色隱隱隱發白。他們各懷鬼胎,生怕尉遲駿會說出對他們不利的要求,畢競他們不止一次動過除掉他的念頭。

  尉遲炯心裡希望他能夠提出娶初雲公主為妻,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孫兒自有主見,從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這一點,像極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眾大臣議論紛紛,猜測這大好的機會,他會怎生利用。

  尉遲駿目中微露精光,他緩緩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擺,施禮道:“微臣懇請

  聖上准臣將母親骨灰移人尉遲家祖墳,並且將她的牌位接進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無人注意到,底蔔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鬢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紛遲青等人松了一口氣,暗地裡譏笑他將大好機會平白浪費。.

  尉遲炯表面沉靜,心內激蕩如潮。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選在這樣的場合提出,讓他一償夙願。

  尉遲駿怎能不對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飲了一口清茶,帶一絲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謝聖上,謝娘娘。”尉遲駿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覷一眼尉遲炯,後者則面無異樣。

  莞妃眼波流轉,笑靨如花。

  這小小的風波很快過去,轉瞬又有人開起林恆安的玩笑。

  “體大人捉拿叛賊有功,聖上給予的賞賜一定也不少吧?”

  林恆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蕭予湧逃脫了。”

  豁禾帝低哼道:“無妨,諒他一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此時,慶雲坊的舞娘上台載歌載舞,絲竹聲響起,眾人聚精會神地欣賞,暫時無人開口說話。

  之前那名丫畏趁此時機,捧著酒壺又往裡推進幾步。

  一曲舞罷,掌聲雷動。

  舞娘退下,戲班上台。

  嘉禾帝點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時了》,唱的是國破後,亡國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將至,同小周後惜別,隨後抒發胸臆寫下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戲台上的女子耐音哀哀,凄婉動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紅齒白,哀戚神情始終縈繞在周間,將這可憐可悲的帝王心態刻畫得入木三分。

  那丫餐正給尉遲青斟酒,聽得那一句“國破山河在,人欲歸何處’”,舉者酒壺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不小心將灑撒出幾滴,引得尉遲青憎惡道:“你怎麼回事?”

  這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尉遲駿無意瞥過一眼,面色大變。這名丫鬟正是雲清霜喬裝改扮而來。她為報仇,在將軍府門前守候三日三終於逮到這樣一個機會。她潛入府電將真正的將軍府丫鬢打暈,換過她的,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場中。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標後拔出藏在腰際的短刃,力求一擊即中。不料這出戲觸動心境,情緒難以控制,終究露出了破綻。

  “快保護聖上。”尉遲駿立即往這邊走來。雲清霜為何而來他十分清楚,他

  必須趕在她動手之前將她帶離。

  雲清霖知曉尉遲駿已經認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時機稍縱即逝,再不出手後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雙手各執一把一柄對准尉遲駿,一柄對准熹禾帝,用盡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剎那,場中便傳出了陣陣驚呼聲。說時遲那時快,林恆安眼疾手快,以灑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雲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頭,飛向了尉遲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遲駿廷去。

  尉遲駿身手不凡,往旁邊一閃,躲過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則深深扎進了因薄醉而反應遲緩的尉遲炯的胸膛。

  “老將軍。”

  “祖父大人。”

  “父親大人。”

  一迭聲的叫喚中夾雜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拔出刀劍。

  雲清霜來不及多想,身形一縱,一躍數丈。在場大多是武將,在戰場上殺敵可以,近身格鬥卻非專長,加之輕功差她好大一截,雲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唯有尉遲駿緊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剛毅,聲音寒冷如冰雪覆蓋,“清霜,我知道是你。”

  雲清霜索性停了下來,轉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領賞。”四目相觸,雲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無神采。短短一瞬,他們之間仿佛己隔開千山萬水。

  “我們非要如此嗎?”尉遲駿面露悲戚。

  “這是你一手造成的。”雲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遲駿眸色黯沉如斯,如隕落的星子再無光芒。

  雲清霜眸中漾著嘲諷,她一字一頓道:“恭喜你,尉遲將軍,從此青雲直上,有享不盡的榮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為你會懂。”尉遲駿面容灰敗,幽幽嘆道。雲清霜猛地拔高了聲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嗎?”

  “對不起……”

  雲清霜打斷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沒能早一些認清楚你的真面目,錯把虛情假意當做真心實意。”她眼圈泛紅,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將湧起的淚意逼回。

  “原來你竟是這麼看我的。”尉遲駿心灰意冷道,聲音聽來有絲恍惚,“除了這件事,我從來都沒有欺騙過你。”

  “是嗎?”雲清霜冷哼,語中的寒意似乎能透進骨髓深處,“那麼,南溪呢?”“她……”

  “沒法狡辯了吧。”雲清霜搶白道。

  尉遲駿剛要開日,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來,為首的正是林恆安。尉遲駿驟然變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雲清霜雙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氣躍上牆頭。

  林恆安眼尖地瞧見雲清霜的背影即將沒人暗夜,喝道:“刺客在那裡!”他舉起手中青鋼劍奮力向她一擲,正中她右腳小腿部位,雲清霜慘呼一聲跌下牆來,立刻被數十把刀劍指住。

  “尉遲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麼處置?”林恆安問道。

  尉遲駿心中大急,卻還需竭力保持鎮定,他一揮手,“刺客是衝著聖上而來,交由聖上處置。”在短時間內,他已做好打算。雲清霜傷了祖父,若將她留在府中,恐難以活過今夜,唯有押入皇宮,他再設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許能保住她一條性命。

  雲清霜被五花大綁押解而去,不經意地回眸,尉遲駿澀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雖早已心存死志,剎那的黯然和苦澀仍將她吞噬。

  林恆安觀察尉遲駿許久,在心裡無聲嘆一句,隨即道:“尉遲兄,老將軍恐怕不好了。”

  尉遲駿呆若木雞,良久,雙肩不可抑制地輕顫,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還來不及感到疼痛,渾身已被凍結成冰。

  深夜,將軍府內依舊燈火通明。

  尉遲炯七十壽辰,本是件喜事,到頭來卻演變成一場喪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來宮中醫術最高明的幾位御醫,命他們務必盡力救回老將軍的性命。

  然而,把脈及檢視傷口後,兒位御醫均搖頭嘆道:“傷勢過重,回天乏術。”嘉禾帝震怒,下令連夜傳訊刺客,在苑妃的勸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遲炯彌留之際,日中喃喃自語。

  無人聽得懂他在說些什麼。

  管家老蔡一直守護在旁,他伺候了尉遲炯兒十年,對他的心思相當了解,在仔細傾聽須臾後道:“老將軍是在依依喚著三少爺的名字。”

  三少爺便是尉遲駿的父親。

  尉遲駿心頭一痛,眼中飽含熱淚。

  “駿兒。”尉遲炯忽然睜眼道。

  “孫兒在。”尉遲駿忙上前道。

  尉遲炯緊握住他的手,“不要難過。”

  尉遲駿對他的情感極其復雜,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馬一生,為國為民操勞了一生,應受到尉遲氏族所有子孫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終不承認母親的存在,害她魂魄無依,和父親生不能同裊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態龍鐘,原本精光畢露的雙眼毫無神采,尉遲駿原有的一點兒恨意也隨之消失殆盡了。

  “人誰無死,我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尉遲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聲音低沉有力,蒼白的臉上微微泛紅,似是回光返照。尉遲駿心中難受至極,開不了口。

  “駿兒,我知道你恨我。”

  “不,孫兒沒有。”尉遲駿矢口否認。

  尉遲炯苦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年的事我很後悔。如果不是我執意不准你母親進門,也不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尉遲駿攬一攬他肩頭,忍住淚,“您不要說了。”

  “我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尉遲炯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但仍堅持把話說完,“等我走後,你就把你母親骨灰遷進祖墳與你父親合葬。其實我早在心裡承認了她,不過是抹不開面子開口罷了。”

  “祖父。”尉遲駿一時硬咽難言。

  “聖上。”尉遲炯撐著最後一口氣喚道。

  嘉禾帝其實一直坐在床頭,“老將軍,孤在這裡。”

  “老臣往後不能再侍奉聖上了,聖上請多加保重。”尉遲炯喘著氣道。“孤會的。”嘉禾帝深深嘆息,不忍再瞧他。

  尉遲炯終於合上眼,最後的神情是安詳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遠處擊響喪音,哭聲叫喊聲四起,尉遲駿神情悲坳,長跪不起。

  窗外一輪明月清冷異常,照得人遍體生寒。

  不知誰低聲說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鵝毛大雪紛紛落下,轉眼問,樹上、屋頂上已被銀裝素裹。煙花三月,本該是春暖花開,卻意外下起雪來。

  不知是為祭奠尉遲炯的離世,還是在慨嘆雲清霜的處境凄涼。

  尉遲駿在靈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難料,前幾日將軍府還在大擺慶功宴,今日卻敲起了喪鐘。

  數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騙過柳慕楓等人,使之疏於防範,他得以帶兵潛人北辰國腹地;而今日,雲清霜為報仇而來,卻誤殺了他的祖父。

  有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底,怎麼都喘不過氣來。

  祖父屍骨未寒,雲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勢必會引起整個尉遲氏族甚至是尉家軍的不滿;若要眼睜睜看著她走上斷頭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難受的事。尉遲駿左右為難。

  於國家之義,他已盡了全力。

  但對清霜而言,一次欺騙足以抹殺從前的情意。

  從一開始,他就不斷地試探她,而當懷疑顏菩便是雲清霜時,他安排了一場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將南溪順利安插在她身邊。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劍,她屢次去醫館和柳慕楓密談,那一包可以奪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藥,每一樣皆是通過南溪之門傳到他耳中。

  很多時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雲清霜沒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還是會心甘情願地飲下那杯毒茶。也許那時死了,他不用面對情與義的抉擇,清霜不會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遠是美好的。

  只可惜,雲清霜在最後一刻還是下不了手。

  於是他將計就計,放出他被毒殺的風聲。這計劃只有嘉禾帝知道,一開始祖父尉遲炯也被蒙在鼓甩。

  計謀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楓和夏侯熙的疑慮。

  而後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遲駿領兵直搗北辰國皇宮,一路由尉遲炯率領在漳關攔截北辰國援軍,另一路則是由林恆安緝拿早有異心的鄭親王一黨。而司徒寒則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國出動全部兵力固守峪嘉關之際,帶著他苦心訓練了蔔多載的劍陣衝人皇宮,救走了被軒轅瀕強搶入宮的徐婕好。北辰國滅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頭之恨;一直對嘉禾帝即位心懷不滿的鄭親王當場被誅殺,其子雖僥幸逃脫,但與之勾結的西茗國如今孤軍作戰自身難保,再也掀不起風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劍,只為奪回愛妻,終得償心願;尉遲駿經此一役,名聲大振,尉遲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為穩固。似乎是一個極完美的結局,可為何他心似枯井,竟覺了無生趣?

  夜涼如水,他心裡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蕪。

  雲清霜被押人皇宮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極為陰森可怖,地牢守衛森嚴,每一道門均有重兵把守,劫獄,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雲清霜手腳俱被鎖了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錚錚作響。她右腿為林恆安所傷,鮮血直流,腳一抬便是鑽心的疼痛。她強忍著痛楚,但獄卒顯然嫌她動作緩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聲粗氣道:“還不快走。”

  雲清霜腳步踉蹌,險些摔倒,挑眉看過去,那獄卒五大共粗,凶神惡煞一般。她無畏無懼,嘴角還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將軍,就等著給他償命吧。”獄卒力氣極大,一把拽起雲清霜的頭發將她丟進一間牢房。

  雲清霜從散發著腥臭味的稻草堆裡抬起頭,只是望著他笑。

  “你這女人莫不是瘋魔了吧?'’獄卒被雲清霜盯得頭皮發麻,草草鎖上牢門,溜之大吉。

  雲清霜斂去笑容,手扶著冰冷的牆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遲駿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終卻使尉遲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師兄沈煜軒命喪尉家軍之手,這樣也算是替他報了仇,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師兄,”她低低道,“你在那裡一定很是寂寞。不過你放心,霜兒很快就會來陪你。”恍惚中,依稀還是那年桃樹下,兩小無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鬧嬉戲。

  心倦了,淚也干了,身體亦是疲憊不堪,雲清霜就這麼枕著手臂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了說話聲。

  “娘娘,這可不是您來的地方呢。”

  “放肆!本宮要進去,誰敢阻攔!”

  是誰在擾人清淨?雲清霜睜不開眼,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痛,渾身發燙。牢門還是被打開了,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雲清霜驀地睜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難受。一盞油燈就擱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適應了光線,她注意到牢房裡多了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女子。她頭昏腦漲,視線有些模糊,只覺得她的身影有兒分眼熟。

  “娘娘,這地牢裡終年不見陽光,陰暗潮濕,您還是請回吧。”是獄卒的聲崖藝

  “本宮想單獨和這位姑娘說說話,你先出去。”嗓音嬌柔,溫文爾雅,聽來很舒服。

  “這……”

  “還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輕女子靠近雲清霜,將她一縷散在額前的亂發撥到耳後,驚道:“你果然是顏善顏姑娘。”

  “你認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無力,雲清霜撫著額頭,笑道,“我竟這般不中用。”

  “顏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記得我了嗎?”沐婉如輕輕抱住她,隱約有淚從眼中滴落。

  雲清霜注視她,不確定地道:“我方才好像聽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將軍府見到雲清霜,雖不能肯定,仍好言勸說嘉禾帝,暫且把她押入皇宮,擇日再行提審。

  病痛幾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雲清霜的聲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塗了。”

  “治好了傷再慢慢想不遲。”雲清霜已瘦得脫形,沐婉如攬住她,好似攬過了一把骨頭。

  雲清霜神志逐漸清明,她愴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遲駿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山嗎?”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敗,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識的時候我還不知蕭予墨乃一國之君,更不曉得尉遲駿的身份。”沐婉如聲音柔和溫婉,握一握雲清霜的手臂,“請你相信我。”

  雲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沒多大的分別,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她已沒有什麼能被騙的了。

  “顏姑娘,你身體很虛弱,我先帶你離開這裡。”沐婉如轉過身,尖聲道,“開門,本宮要帶她走。”

  牢門被大力推開,映入眼簾的卻非獄卒,而是面色鐵青、怒氣衝衝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當真在此。獄卒來報,孤還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發絲,坦然道:“臣妾來探望恩人,有什麼不對嗎?”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弄,“孤想聽你的解釋。”

  “臣妾要帶顏姑娘離開,她傷得很重,這裡不適合她養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嚴肅,出口卻是帶了兒分柔軟,“你先隨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替顏姑娘做主不遲。”

  “謝萬歲。”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禮,走到門前不放心,又回頭囑咐道,“你們好生照看顏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著腦袋來見木宮。”

  身處風口浪尖的雲清霜沒有任何反應,好似這事與她毫無關系。

  嘉禾帝臨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發現她雙目緊閉,身體瑟縮如一頭受傷的小獸,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失去了意識。

  回到錦瑟宮,沐婉如將如何結識雲清霜一五一十地說與嘉禾帝聽。“若是沒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餓死;沒有她,尉遲駿不會在醫館遇見臣妾,臣妾更不可能和聖上重逢。”

  嘉禾帝輕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來,孤還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當予以報答。”沐婉如坦蕩蕩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縷嘆息鑽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費力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遲老將軍,尉遲駿的祖父,孤的老師,天闃國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過她,莫說孤不答應,尉遲駿不會答應,尉家軍也不會答應。”

  沐婉如只溫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說,但尉遲駿,他必定是希望顏姑娘安然無事的。”

  “此話怎講?”嘉禾帝不解地問道。

  “顏姑娘在將軍府被擒,按理說將她關押在府中提審也方便,尉遲駿為何要命林將軍把她送入皇宮?還不是想求聖上網開一面嗎?”沐婉如眼波迷離,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惱他的不解情理。

  嘉禾帝一擊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便是尉遲的心上人無疑,孤怎麼竟忘了這一茬。”

  沐婉如輕噓一口氣,“聖上現在記起也不遲。”

  “只是……”嘉禾帝面有難色,“這事著實讓孤頭疼。”

  沐婉如輕輕地依偎住他,柔柔道:‘聖上不想成全他們嗎?“

  “孤當然想,只不過……”嘉禾帝一個勁地嘆氣。

  “聖仁,尉遲駿為您出生人死,如今他也不過是想要一個傾心相愛的女子。”沐婉如目光微微一閃,依戀繾綣道。

  “婉兒,她是北辰國人。”嘉禾帝不贊同地道。

  “誰都沒有選擇出身的權利。聖上難道忘了臣妾也是北辰國人嗎?”沐婉如低眉垂首道。

  嘉禾帝皺一皺眉頭,“她如何能和你相提並論?”

  沐婉如笑容明麗動人,“臣妾有幸蒙聖上寵愛,但在尉遲駿心中,她也是無人能及。”

  嘉禾帝輕柔地撫著她的背,“孤總是辯不過你。”

  沐婉如嬌羞地扯著他的寬袖,俯下身,伏在他的肩頭,“那聖上是不是認同臣妾的話呢?”

  “罷了罷了,只要尉遲駿親自來求孤,孤就順了他的心意。”嘉禾帝長眸微眯,臂彎一緊,已將她摟到懷裡。他與婉兒歷盡艱難才能在一起,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成眷屬。

  沐婉如扯出一絲淡淡微笑,心中道,顏姑娘,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出乎嘉禾帝的意料,尉遲駿遲遲沒有現身,聽聞他終日守在靈堂,迅速消瘦,容顏憔悴。

  嘉禾帝私底下同沐婉如道“看來顏姑娘在尉遲的心中並不如你我想像的那般重要。”

  沐婉如目蘊笑意,意味深長,“已經是第三日了,最遲今夜他一定會入宮。”

  “你就這麼肯定?”

  “聖上可以和臣妾賭一把。”沐婉如笑言。

  嘉禾帝搖頭,“孤不上你的當。”

  沐婉如一笑置之。

  沐婉如所料未差,尉遲駿果真如期而至。

  戌時,嘉禾帝正在宣德殿批閱奏章,沐婉如陪同在旁,取一本書隨意翻著。內侍來報尉遲駿求見,兩人相視一笑,了然於心。

  尉遲駿屈膝施禮。嘉禾帝目光輕淺地掠過他臉龐,不過兩日不見,他精神差了許多,愁緒鎖眉,看來這幾天內心備受煎熬,苦不堪言。

  “坐吧,這兒沒外人。”嘉禾帝朝著對面的椅子努一努嘴。

  “謝聖上。”尉遲駿胡子拉碴,失魂落魄。

  沐婉如被他眼中的血絲嚇到,略略遲疑後道:“尉遲駿,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嗎?”

  她一個勁地衝著尉遲駿使眼色,示意他快些開口求情。尉遲駿雖不了解她為何對雲清霜的事如此上心,此時也顧不得多想了。他一跪到底,語氣帶著某種決然,“請聖上開恩,饒恕雲姑娘的無心之過。”

  “雲姑娘?”沐婉如錯愕道。

  “是。”尉遲駿目光越過她,“她本姓雲,顏菁乃化名。”

  沐婉如淡聲“哦”了一句。

  嘉禾帝摯眉道:“在場眾人都瞧見她是有備而來。”他噓一口氣,“你讓孤如何相信她是無心之過。”

  沐婉如扯扯他的衣擺,嘉禾帝只做不知。

  尉遲駿神色頹然,“她想殺的人其實是我。”

  “你是我天闃國的大將,刺殺你同樣是死罪。”嘉禾帝沉聲道。

  尉遲駿遽然震動,嘉禾帝每說完一句,他面上慘淡一分。

  “聖上。”沐婉如急了,忍不住開日。

  嘉禾帝瞪她一眼,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望著尉遲駿輕嘆,“尉遲,你可知你給孤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啊。”

  尉遲駿呼吸一重,他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只是,除了嘉禾帝,這世上再無人能夠救雲清霜。他悶悶地道:“微臣知聖上為難……”

  嘉禾帝沒有讓他繼續往下說,擺手道:“你的事,再難孤也給你辦。”他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尉遲駿愕然。

  嘉禾帝將手覆上沐婉如手背,深情款款,委婉而笑,“何況孤還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在他記憶深處,一直保留著他與婉兒重逢的美麗畫面,再度相遇的狂喜,甚至讓他願意拿他所擁有的一切去交換。

  尉遲駿自然知道他所指,“這是微臣應當做的。”他平和回答。

  “孤會想一個萬全之策,總之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雲姑娘便是。”嘉禾帝笑道,斜眼膘向沐婉如,意思是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

  沐婉如臉上綻開粟然喜悅的笑容。

  尉遲駿心中動容,低了頭道:“謝聖上成全。”

  有內侍通報,沐婉如的近身侍女求見。

  沐婉如哧哧一笑,“來得正好。尉遲,本宮遣了錦瑟去瞧顏……雲姑娘,讓她給你說說她的近況,免得你牽掛。”她忽一整眉,“這丫頭就這麼等不及,居然尋到宣德殿來了。”她福一福身,“請聖上寬恕那丫頭的莽撞。”

  “無妨。”沐婉如是嘉禾帝心尖上的人,連帶對她的侍女也是另眼相看。尉遲駿嘴上沒說什麼,心底還是迫切渴望聽到雲清霜的消息的。

  錦瑟一溜煙地跑進來,撲通跪倒在地,神色惶恐道:“聖上,娘娘,顏姑娘……顏姑娘她……她……”她的聲音不大,帶著顫音,偏偏話到一半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讓所有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裡。

  “你倒是快說啊。”沐婉如急得幾步上前,結巴的人愈是緊張愈是沒法說出連貫的語言,只能瞧著她干著急。

  錦瑟定定神,“奴嬸奉娘娘的旨意給顏姑娘送水和食物,但到了地牢,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沐婉如一呆,她總算是一口氣說了出來,中問沒有半分停頓。“什麼叫做她不在那裡?”

  “原本關押顏姑娘的牢房,現在空無一人。”錦瑟趕緊回道。

  沐婉如眉頭一松,笑著作勢捶嘉禾帝一拳,“原來聖上已釋放了雲姑娘什麼隱瞞得這樣緊?”

  “孤並沒有這麼做啊。”嘉禾帝一臉莫名,看似毫不知情。

  尉遲駿知事情不妙,臉色大變。

  “這是怎麼一回事?”沐婉如跺了跺腳。

  嘉禾帝立刻命心腹內侍前去打探。三人焦急等待,神色凝重。

  半晌,內侍回稟道:“是公孫問將軍將雲姑娘帶去了京畿大營。”公孫問是尉遲炯的副將,亦是攻陷北辰國的功臣。

  嘉禾帝面色一沉,大怒道:“沒有孤的旨意,是誰給他的膽子!”

  “是哀家。”殿門被緩慢推開,太後著一身青色家常寬袍,踏夜色而來。

  沐婉如和尉遲駿齊齊跪下,嘉禾帝起身相迎,恭敬請安。

  太後擇一張椅坐下,冷淡掃一眼跪著的二人,並不叫平身,轉向嘉禾帝,“是哀家准公孫問帶走刺客的,你有異議?”

  “兒臣不敢。”嘉禾帝暗暗叫苦,這事情怎麼就傳到了太後耳中?沐婉如面有懼色。自她入宮以來,太後對她的態度始終是不鹹不淡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後並不喜歡她,因為身為一國之君,須雨露均灑,方能子嗣綿延,專寵一人乃後宮大忌,任何一個太後都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太後只和嘉禾帝說話,仿佛殿中就只他二人,“三月飛霜,這是天閱國百年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天生異像,國之必有禍事。公孫將軍、於承相、文大人等皆上書奏請將刺殺尉遲老將軍的凶手正法,你為何屢次不允?”

  沐婉如心頭一震,咬住了唇。蕭予墨身負太後和朝臣雙重壓力,他為何從來不說?

  尉遲駿又驚又愕,為一名女子勞師動眾,究竟是對他不滿還是對聖上不滿?

  嘉禾帝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術士大驚小怪,一派胡言亂語,母後不必放在心上。”他以眼色示意沐婉如萬事有他,無須擔心。

  “大驚小怪?胡言亂語?”太後眼角余光在沐婉如身上冷冷一掃,“哀家倒不這樣認為。後宮有人妖言惑眾,媚惑君主,這不是我天闃國的禍事,是什麼?”

  那冰寒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沐婉如越發將頭低下。

  嘉禾帝未及回話,太後又瞥一眼尉遲駿,“老將軍出師未捷身先死,他的孫兒為美色所惑,替敵人求情,這不是我天闃國的禍事,又是什麼?”

  尉遲駿斂眉閉目,心中無限傷神。

  嘉禾帝眉頭聚攏,太後所為何來,他心知肚明。雲清霜的事不過是被她尋到一個契機,借機發作罷了,真正的誘因是婉兒的受寵。他沉默以對。

  沐婉如臉色漸白,嗓子像是被灌進沙礫,晦澀難言,“太後,是臣妾的錯。”

  “不關婉兒的事。”嘉禾帝將她護到身後,保護的姿態很明顯。

  沐婉如苦笑。這個時候,他愈是護她,太後的怨氣則愈甚。

  果不其然,太後重重地推倒了身前的椅子,眼中盡是懾人的鋒芒,“你眼裡還有哀家這個毋後嗎?”

  “母後息怒。”嘉禾帝徐徐一笑,那笑容淡得只是一掠而過,“兒臣敬重母後,但若是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兒臣這個帝王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你……”太後氣得渾身發抖,霍地站起,一根手指幾乎戳到他額頭上。

  “兒臣只想要一個愛我這個人、而非愛我身份地位的女子,如是而已。”嘉禾帝似乎笑了笑。沐婉如從身後緊握住他的手,這只手,牽住了再也不放。那幾個字已深深印在她心中,此生永難忘懷。

  太後迫視他須臾,旋即平靜下來,“你好自為之。”一轉身,拂袖而去。

  嘉禾帝長出一口氣,順勢將沐婉如拽人懷裡。兩人旁若無人,道盡甜言蜜語。

  尉遲駿尷尬地背過身,念及雲清霜,心頭湧過一絲酸楚。

  良久,沐婉如才想起尉遲駿的存在,羞得躲在嘉禾帝懷抱再也不一肯露出臉。

  嘉禾帝神色松弛,悠悠一笑,一字一句,“尉遲,明日一早你隨孤去趟京畿大營。你放心,孤一定助你帶回雲姑娘。”

  尉遲駿領首而笑。這還是祖父離世、雲清霜被俘後,他臉上露出的第一絲笑容。

  雪仍在下,歷經三日三夜,冰霜滿地,人在外面走上一圈,已是全身濡濕。嘉禾帝與尉遲駿走進京徽大營時,營內炭火燒得正旺。

  “公孫問呢?叫公孫問來見孤。”嘉禾帝道,聲音不大,神情也算平靜,然而不怒自威,驚得守夜的將士跌下椅來,又跪又拜,磕頭請安。

  公孫問來得匆忙,不及盔甲加身,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衣,睡眼惺松,但見嘉禾帝便嚇得睡意全無。“聖上。”他舌頭打結,戰戰兢兢道。

  嘉禾帝在正中間一張椅上坐下,言簡意賅道:“公孫問,將人犯帶上來。孤要親自審問她。”

  公孫問不敢違背聖旨,清一清嗓子下達了命令。

  “尉遲你也坐。”嘉禾帝道,沒有在人前避諱他對尉遲駿的另眼相待。

  尉遲駿輕輕垂首,靠牆而坐,眉間隱約露出憂愁之色。

  嘉禾帝以手指輕敲椅背,神色自若而平和。

  須臾,有人揭簾而人,恭聲道:“聖上,尉遲將軍,殺害老將軍的人犯已經帶到。”

  尉遲駿身體微顫了下,面部表情僵硬,往營帳外瞥去幾眼。

  雲清霜被四名彪形大漢押進營帳,咚的一聲,被推倒在地。

  尉遲駿猛地站起,嘉禾帝低聲提醒:“冷靜點兒。”尉遲駿又再次坐下,手指並攏成拳。

  雲清霜身上巨大的鐐銬和她單薄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反差,一張臉只余巴掌般大,面色蒼白如紙,身上還是之前那一襲白衣,沾染.仁了點點血跡。她唇邊泛起一抹笑意,神情淡定從容,雖衣衫髒亂,身負刑具,卻無損於她的天姿國色。她重病未愈,被狠狠一摔,額頭著地,痛得幾乎昏死過去。她勉強抬起頭,笑容稀薄,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尉遲駿。

  他神色凄惘,幾日幾夜未曾合眼,一雙眼赤紅,下巴泛青,不復往日的神采。

  她眉心一動,牙根被咬得發酸。

  嘉禾帝是頭一次見到雲清霜,哪怕他心有所屬,仍為她的驚世容顏所驚嘆。“堂下何人,見孤為何不跪?”他道,語氣溫厚。

  雲清霜傲然一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拜我師和父母,你是何人?”

  公孫問呵斥道:“放肆。’,他伸腿在雲清霜後膝部位狠踢了一腳,鑽心般的疼痛使得雲清霜膝蓋一軟,身體前傾,單膝屈地。但她很快搖搖晃晃地站起,依舊將背脊挺直。

  “不得無禮。”嘉禾帝對雲清霜大義凜然、視死不屈的性子倒是頗為欣賞。

  公孫問表情不自然道:“是,是。”

  嘉禾帝目光灼灼道:“說,是誰指使你刺殺老將軍的?”

  雲清霜早已心灰意懶,生無可戀,她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

  嘉禾帝偏過頭,壓低嗓音道:“尉遲,你去勸勸雲姑娘,這樣倔強對她沒好處。哪怕是供認受朝淵帝或者誰人指使,孤也好順水推舟帶她回宮再行審理。”

  尉遲駿步子遲緩,邁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他的呼吸和步子一般的沉重,短短幾步距離,他走了很久。“雲姑娘,”他終於行到她身邊,“說出主謀,聖上可饒你不死。”

  他目中帶有深切的哀求,是雲清霜從未見過的凄苦神情。她閉了閉眼,心跳在這一刻驟停,心念百轉,往日種種全都浮上心頭。然而只彈指一瞬,她倏然張開雙目,眸光如電,冷然一笑,“沒有主謀,只我一人。”

  “雲姑娘,你想清楚了再答。”尉遲駿急得面色發青,汗流浹背。

  眾人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嘉禾帝瞧在眼中,無可奈何地低聲輕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理智如尉遲駿,也會方寸大亂。

  “我已說過,沒有主謀,只我一人。”雲清霜木然地重復。她一心求死,往事如煙,她再也不會有一所牽掛了。

  尉遲駿急得跳腳。若雲清霜不配合,縱使他與嘉禾帝想盡辦法救她,也是枉然。

  嘉禾帝眉心微皺,眼下的處境對她極為不利,再這樣下去,恐怕連他也無能為力。他才要開口,有人風風火火地闖人營帳,神色慌忙,心急火燎。“出什麼事了?”嘉禾帝英挺的眉頭皺緊,直覺告訴他,怕是有大事發生。

  那人急急道:“啟察聖上,二十萬尉家軍齊集東華門,請求聖上即刻下令處斬人犯,並將首級懸掛於城門之上,以告慰老將軍在天之靈。”

  嘉禾帝憂慮更甚,一平視尉遲駿的眸光中有深深的無奈,尉遲駿驚駭不已。“來人。”嘉禾帝沉悶地喚道。

  “聖上!需三思啊!”尉遲駿臉上血色消退得無影無蹤。

  雲清霜炯炯目光直探他心底,“尉遲駿,不用你虛情假意。”她眼神憂惚不定,“殺人償命,理應如此。”笑容還未泯於唇邊,她忽然飛身撞向身旁的立柱。情勢突變,碎不及防,一切快得只在須臾之間,尉遲駿來不及做出反應,看守雲清霜的四位護衛也沒有任何反應。

  頃刻間,衣衫遍染鮮血,整根立柱亦被染紅。

  尉遲駿心神欲裂,“清霜!”他疾呼道,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鮮血順著額角蜿蜒而下,一滴滴地灑在她白色衣襟上,雲清霜雙眼忽地亮了亮,虛弱的笑了笑,“尉遲駿,殺人償命,我欠你的都還清了。你欠我的……”她的聲音緩緩低下去,愈來愈輕,漸漸再聽不到一絲生息。

  尉遲駿思緒停頓,腦中只余蒼白混沌的記憶,一顆心殘缺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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