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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蒂.德佛奧]追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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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48: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追夢 作者:茱蒂.德佛奧
   
三個生日在同一天又即將滿四十歲的好朋友,計劃在緬因州的一間夏屋共同度過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聊聊她們生活中的愛糖情仇,曾經有過的歡笑與失落。
但是她們沒一個料到在夏屋裡等著她們的是什麼樣的生日禮物:一個讓她們把「若是」轉變為真實的機會。
安蕾茜、畢梅萩,還有羅愛莉十九年前在一個非常特殊的場合認識:她們都在同一天到紐約監理所排隊等候換發駕照。
等候當中,她們不僅發現那天正是三個人的生日,也進而聊出了各自生活中的小秘密和對將來的展望。
青春正盛的她們是天之矯女,正準備憑借各自的天賦征服全世界。
但是生活並不是永遠按照年輕人的夢想演變。
結婚生子的蕾 茜現在是個中產階級的家庭主婦,她不肯面對有關她丈夫和他美麗助理的閒話,卻暗自追蹤一個大學時期曾經追求過她的男孩的事業進展,現在他己經是可能參選總統的國會議員。
若是當初她做了不同的選擇,她的生活現在會是什麼樣的局面?梅萩放棄了璀璨的模特兒事業回到家鄉,幫助曾經甩掉她的高中男友恢復健康。
幾年後,他又能走路了,她也認識了默實——一個梅萩夢想中的男人。
但是當時她就知道她無權得到默實的愛。若是她在舊日情人打電話向她求助時拒絕了他,狀況會變成怎麼樣?愛莉習畫不成反倒成了舉 國知名的暢銷小說作家。
當她受夠了她那不事生產、自怨自艾的丈夫,她訴請了離婚。
但是離婚法庭所做的判決不僅奪走了她所有寫書所賺的錢,也讓她喪失了自信。
愛莉急須知道為什麼司法對她如此殘酷 ,而如果有機會重回現場,她可有辦法防患?
現在,就在蕾茜,梅萩和愛莉在這棟夏屋重聚的日子,她們都發現到一張奇特的「佐拉夫人」的名片,名片中表明可以提供人生中不可錯失的機會:任選過去歲月中的三星期重新度過。
那條當初沒走的路會是較好的選擇嗎?她們必須自行決定怎麼走,才能滿足深埋在內心裡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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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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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4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賀安蕾茜隔著廚房窗戶望著坐落在後院的夏屋。現在正值初秋,那叢老玫瑰糾結的枝啞幾乎掩蓋了整座房屋,但是到了冬天,它那玻璃鑲嵌的門廊就會完全露出來。你可以看到它油漆斑駁的門牆和前門上方圓窗上龜裂的玻璃。兩扇側門中的一扇只剩下一個鉸煉,亞倫說它對任何走過的人都是一種威脅。事實上,亞倫說那整棟夏屋都太危險,應該全部拆除。

  想到這,蕾茜轉頭,看看她那漂亮無瑕的廚房。就在去年,亞倫才打掉她的舊廚房,重新換上了眼前這套新的。「這是錢能買到最棒的了。」他針對那些楓木櫥櫃和實木流理台表示。蕾茜也確定那是市場中最好的廚具,但她仍然想念她那座破舊的韋爾斯流理台和角落的早餐桌。「那些桌子和椅子看起來像是孩子在工藝課的習作。」亞倫如是評論,而蕾茜也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他們對美的觀點顯然大異其趣。

  一如往常,蕾茜對丈夫讓步,讓他將廚房重整得像間樣品展示室。現在每當她烘烤餅乾,弄髒了那些非常容易刮傷的面板時,她都覺得自己是在損壞了一件藝術品。

  她再替自己從壺中倒出一杯茶——正宗英國茶葉泡出的濃烈紅茶。接著她又轉頭,再次望向庭院中的夏屋。今天是回憶的好日子,因為再過三天她就要滿四十歲了——而她要和另外兩個已經十九年沒見面、也沒聯絡的女人一同慶生。

  在她身後的玄關,她的兩箱行李已經收拾妥當等在那裡。她帶了很多衣服,因為她不知道另外那兩個女人會穿什麼衣服,而愛莉的信寫的非常簡略。「以一個有名的作家而言,她的話實在不多。」亞倫用不甚愉快的口氣說。當他發現妻子竟然有一位暢銷小說作家的朋友時,他相當懊惱。

  「我原來也不知道愛莉就是費艾莉,」蕾茜驚異地看著信說。「最後一次看到愛莉時,她是想成為藝術家。她——」

  但是亞倫沒有在聽。「妳可以邀她到俱樂部演講,」他自顧自地說。「就在去年,我的一位客戶說他妻子是倪喬妲的死忠。」每個美國人都知道倪喬妲是費艾莉所創造出來的英雄人物。倪喬妲是那種女人都想模彷,男人則想……總之,那套神秘浪漫故事大賣。蕾茜拜讀過全輯卻不知道它的作者就是多年前、她所認識的那個可愛的年輕女人。

  現在,在這清晨的安靜時分,趁著亞倫和兩個孩子還沒下樓,蕾茜回想一下自己這十九年究竟做了什麼。乏善可陳,她想。簡單地說,她嫁給了鄰家的男孩,生育了兩名子女,分別是十四和十五歲的卓明和貝佳。他們不再是小嬰兒了,她想,喝口茶,眼睛仍盯著窗外的夏屋。

  或許是愛莉的邀請——一個那麼多年都不曾再見面的女人——令蕾茜認真地想起了從前。但是,正如愛莉在信中表示的,她們那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的會面,對愛莉的生活有過重大的衝擊,而她想再次和蕾茜及梅萩見面。

  對呵,蕾茜想,那次的相會對她的生活也形成了衝擊。自從十九年前的那天下午,她時常想起愛莉和梅萩。現在她就要遠從俄亥俄州的哥倫布斯飛到緬因州的一個小鎮和另外兩個女人共度一個長週末。

  但是今天早上院中的夏屋又為什麼引起她的注意?昨晚她緊張毛躁得睡不著,因此到了清晨四點,她已下了床,躡著腳下樓,著手準備蘋果鬆餅的配料。其實沒有人會吃它,她歎口氣地想。貝佳會對它所含的卡洛裡大驚小怪;卓明只會下樓幾秒就急著去趕校車;而亞倫只吃麥片粥——某種高纖、低卡、低膽固醇、低——總之,沒味道的食物。蕾茜想,在她的家裡,想要做地道的美食是一種浪費。

  再歎一口氣後,蕾茜拿起一塊溫熱的鬆餅,把它掰成兩塊後開心地吃了起來。上星期她收到愛莉的信時,她曾希望信是在六個月前就送到,這樣她就有時間甩掉身上多餘的七公斤贅肉。花園俱樂部的每位會員都說他們羨慕蕾茜的身材,而這麼多年來她的體型一直保持得非常好。但是蕾茜心中自有一把尺。十九年前她是個舞者,有著一具玲瓏但堅實的身軀。現在,她想,她雖然算不上肥胖,肌肉卻已鬆弛。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拉筋練舞了。

  她聽到樓上傳來貝佳急促的腳步聲。她會是第一個下樓的人,第一個質問母親為什麼要做一個只消吃上一口,就會導致動脈阻塞的東西的人。蕾茜歎口氣。貝佳的個性就像她父親。

  卓明則比較像她。而如果蕾茜可以把他自他朋友身旁拖開夠久的時間,他們可以坐下來聊天並且——像她曾告訴他的——「聞聞玫瑰花香」。

  「像妳的壁紙。」他在九歲時曾說過。過了半晌,蕾茜才領會出他指的是什麼,接著她窩心的一笑。夏屋裡頭。她在夏屋裡鋪的是玫瑰圖案的壁紙。

  現在回想起來,她還記得在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坐在充滿陽光的廚房,隔著那張老舊的餐桌望著對面滿臉雀斑的兒子。卓明是個隨和的孩子,才幾個月大時就能一覺到天亮。不像貝佳,她似乎不論到什麼地方總能引起混亂和困惑。蕾茜不敢確定貝佳這輩子可曾睡過一晚的好覺。甚至到現在,已經十五歲的她仍會在半夜三點毫不考慮地闖進父母的房間,宣佈她聽到屋頂有「怪聲」。蕾茜會告訴她回床上去繼續睡覺,亞倫卻把她的「怪聲」很當一回事。鄰居早已習慣看到亞倫和他女兒半夜拿著手電筒在屋外搜尋。

  蕾茜重新望向夏屋,她仍然可以看到上面部分的粉紅色漆。十五年了,那些漆仍在苟延殘存。

  她兀自一笑,想起她買回漆時,亞倫的表情。「如果妳想把這個地方漆成粉紅色,我可以瞭解。但是甜心,妳買了五種深淺不同的粉紅。店裡的男人沒有提醒妳嗎?」

  亞倫深信女人該受男人照顧,不論是在家裡或是油漆店。

  那時蕾茜懷著貝佳五個月,肚子已經大得藏不住了。當時她並不知道貝佳會在每件事上都搶先,從讓她母親知道她的存在到……呃,讓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存在。

  當時蕾茜笑著告訴亞倫,她計劃將那五種粉紅全都用在夏屋上。現在,十五又半年之後,她仍能回想起他的表情。蕾茜的母親曾說亞倫的身上沒有一根創意的骨頭,而經過這些年,蕾茜發現這句話再真實不過。但在那時候,他們倆都那麼年輕,很開心剛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她想用粉紅漆塗抹那棟就要倒塌的夏屋只是引出一陣笑聲。

  是蕾茜說服亞倫在一個趕不上潮流的老小區買下這棟維多利亞式大宅的。亞倫想要的是新房子,某個有白色外觀、白色內景的時髦公寓。但是蕾茜受不了亞倫喜歡的那種房子:一大塊完美的方盒子中隔出的幾個完美的小方盒子。「但那就是我喜歡它們的原因。」亞倫說,完全不懂她的抱怨。

  蕾茜的母親給了她對抗新婚丈夫的勇氣。「房子屬於女人,」她母親說。「那是妳時間花得最多的地方,也是妳養兒育女的地方,值得妳為它一爭。」在她的娘家,她母親是家中的鬥士。蕾茜就像她父親比較喜歡順勢而為。

  後來蕾茜曾說是腹中的貝佳那股剛烈的精神才給了她勇氣。她打出她的王牌。「亞倫親愛的,我們是用我父親留給我的錢買房子。」亞倫沒有吭聲,但他臉上的表情令她自此再也沒有說出類似的話。

  話又說回來,在此之前她不曾、後來也沒有想要任何東西像她對這棟急需整修的老房子所有的強烈企圖。她父親是個建築包工,她知道哪些部分需要重整,而整修工作又該如何進行。

  「那個必須拆掉。」亞倫看到半遮在五十年老樹下的古舊夏屋時說。

  「但那是這棟房子最美的部分。」蕾茜反駁道。

  亞倫張嘴欲言,但貝佳選在這個時候踢出她的第一腳,有關夏屋命運的爭論從此就沒了下文。後來,不論亞倫對房子的整治發表任何意見,蕾茜總是回答:「相信我。」他就將房子的事留給她處理了。畢竟,那時亞倫才開始拉保險,而他的野心非常大。他早出晚歸地工作、加入俱樂部、參加各式聚會。當他發現鎮上最時髦的教堂,就坐落在蕾茜說服他買下的那棟恐怖房子的同一條路上時,他可是開心極了。

  而就在做禮拜時,他發現人們對他具有遠見地買下「貝維爾老屋」並重新裝修它感到相當滿意。「那是絕對上算的投資,」某個老頭子抓著亞倫的肩膀說。「像你這麼年輕的人很少有這等智能的。」後來那個老人向亞倫買了一張大保單。自此,亞倫像蕾茜一樣對這棟房子感興趣起來。當蕾茜的時間被兩個三歲以下的娃兒綁得死死的時候,亞倫接下了老屋的重建工作。

  最初他們會有爭吵。「這裡又不是博物館!」蕾茜氣急敗壞地說。「它是個家,就應該有個家的樣子。卓明的玩具車會毀了那張昂貴的桌子,而貝佳會在那面絲質壁紙上畫圖。」

  「那麼,妳就必須教會他們要守規矩。」亞倫咆哮回來。

  一如面對所有爭論的場面,蕾茜退讓了。像她父親一樣,她寧願退讓而不選擇戰鬥。那也是她兒時的家是由她母親當家,而結婚後的家是由亞倫主政的原因。因此亞倫將這棟漂亮的老屋塞滿了不能坐也不能摸的骨董。屋裡有三個房間整年都是門窗緊閉,只有在需要打掃、或是亞倫替他的客戶舉辦盛大的耶誕晚宴時,才會開啟。

  廚房是保留原貌到最後的部分,但是去年亞倫還是將這個房間順了他的意,徹底地改造了。

  蕾茜喝完茶,沖洗過茶杯,再度望向那棟夏屋。它曾經是她的。它曾經是她躲避世界的避難所——一個她可以繼續練舞,或是碰到下雨的午後,卷在沙發上看本好書的地方。

  現在,看著那棟小屋,她不覺微微一笑。在有孩子之前,女人會幻想在下雨的午後,她會想要做什麼。但是曾幾何時,她的時間表裡必須取代了想要。她必須洗衣服、必須去買食物、必須將貝佳從暖爐旁拉開。

  不知怎麼的,蕾茜已經失掉了她的夏屋。不知怎麼的,那棟房子已從她的變成了他們的。她知道這種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那時她懷著八個月的身孕,肚子大到她走路時,必須用手捧著才能支撐住貝佳不時的拳打腳踢。

  他們才拆掉了屋裡的起居室,屋頂又有一處裂縫。亞倫邀了他哥哥和三位同事到家裡喝啤酒、看足球轉播。但那天下雨,屋裡根本沒有地方容他們坐下來看電視。亞倫建議將電視架在夏屋中、「就這麼一個下午」時,她為了難得的安詳寧靜感激得忘了要抗議。她一直很怕一屋子的男人抽煙喝酒的味道,因此當他說要把那些人帶開時,她可是打從心眼裡的高興。

  接下來的週末,亞倫帶了兩名客戶進夏屋討論新保單。道理也說得過去,因為他們的起居室仍然是一塌糊塗。「我們需要一個可以坐下談事情的地方。」他說,看著蕾茜的表情彷彿在說,修理屋頂的材料仍未送到都是她的錯。

  兩星期後,貝佳誕生了,接下來整整一年,蕾茜忙得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貝佳在求取她疲憊不堪的母親的注意力這件事上永遠無法滿足。整整過了三個月,蕾茜才有辦法安撫住她那哭鬧不休的女兒出門辦事。等到貝佳十個月大開始走路時,蕾茜又懷孕了。

  懷著卓明三個月時,蕾茜緩步走向夏屋。自從亞倫在那裡架上電視的那天起,蕾茜幾乎忘了她的避難所仍然存在。打從懷孕的第一天,卓明就比貝佳來得輕鬆,而蕾茜的母親也開始幫她帶她的小外孫女進鎮上閒逛。「照顧不會走路的嬰兒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她母親曾以一貫直率的口吻說。「當她開始走路並對外婆以外的東西感興趣時,我才會對她有興趣。」

  因此,在感覺上她是一年來頭一個自由的下午,蕾茜終於走向後院中的夏屋。或許這一次,她將可以窩在她在古董店裡找到的籐條躺椅上,悠閒地看本書。但是當蕾茜推開門,她的呼吸當下停住。她也曾依稀納悶亞倫為什麼只用過夏屋幾次後就沒再提到它。

  有人沒把門關好,雨水打濕了她的傢俱。在她第一次懷孕之前,她曾親手替那張躺椅和兩把單人椅做了防塵套。她還做了相同布色的窗簾並且親自把它掛上。但現在老鼠已在躺椅的泡綿中做了窩,而鄰居的貓也在沙發扶手上留下了爪痕。

  她掉轉頭,覺得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她跑回大屋,甚至沒有再把門關上。

  後來,她試圖找亞倫理論,但他表示生氣對孩子有害,蕾茜平靜了下來。「妳生下孩子後,我們就把它重新整理一遍,」他說。「我保證。憑童子軍的名譽發誓。」接著他吻了她,又幫她打理貝佳,最後又和她甜蜜的做愛。但是他沒有整理夏屋。

  後來,蕾茜忙著照顧孩子,協助亞倫在小區中建立地位,她根本沒時間休憩一下。時間一年年過去,她的夏屋也變成了儲藏室。

  「嗯,我的老姑娘今天早上感覺如何?」亞倫在她背後問。他比蕾茜年輕兩個月,而他總是拿兩人的年齡差距開玩笑。不消說,蕾茜看不出其中的幽默。

  「我做了鬆餅。」她說,把臉偏在一旁擋住她蹙攏的眉頭。她還沒接受自己就要滿四十的事實。她登上巴士前往大蘋果紐約市、用她的舞蹈征服全城,不是才上星期的事嗎?

  「嗯,」亞倫說。「希望我有時間,但今天的行程排得滿滿的。」

  她轉回頭,他已經在看報紙,全神貫注在金融版裡。在他們結婚的十七年中,亞倫沒有改變多少。至少體型方面。他的頭髮已經灰白,但在他頭上顯得相當好看。他說保險經紀人看起來老一點比較能讓人信任,而他也定期上健身房保持體態。

  唯一改變的是,他看起來不再真正的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他的眼中沒有他的妻子,也沒有兩個孩子。不錯,貝佳會用逼迫的手法強取他的注意力,但是卓明和蕾茜的個性隨和,多數時候他們也就被他忽略了。

  「妳應該離開他,」蕾茜的母親說,甚至比父親活著的時候更直言無諱。寡婦生活很適合她。「如果妳離開他,他會發現他有多需要妳。妳必須搖撼一下他那完美的小世界,讓他知道什麼是真正重要的。」

  但蕾茜看過她這種年紀的女人離開她們英俊多金、事業又成功的丈夫的下場。蕾茜不想住進一間陰沈的小公寓,到本地的折扣店做收銀員。

  「媽,」蕾茜通常用誇大的口氣說。「我沒有謀生技巧。我可以做什麼?再回去跳舞?」她不時仍會為自己搞砸了在世界上唯一揚名立萬的機會而懊惱。

  「我是哪裡生錯妳了?」她母親會呻吟歎氣。「如果妳離開他,他會崩潰。妳是這個人整個生活的重心,妳替他做了一切。一旦妳走了,他會——」

  「和斑比私奔。」蕾茜迅速接腔。

  「妳是個呆子,讓他僱用那個婊子。」她母親回斥。

  蕾茜轉開頭。她不想母親知道她是如何抗議丈夫僱用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的。「你僱用了一個名叫斑比的女孩?」蕾茜在他告訴她的那晚不可思議地笑著說。「她滿十二歲了嗎?」

  對蕾茜來說,那是個笑話。但當她看到亞倫的表情,她看得出來他並不認為他新僱用的秘書是個笑話。「她非常能幹。」他回斥道,眼睛挑釁地直瞪著妻子。

  一如往常,卓明對任何爭議都非常敏感,他當下推開餐盤。「我要去做功課了。」他咕噥著離開餐桌。

  貝佳似乎永遠不會注意到她自身以外的事物。「我有沒有告訴你們那個可怕的瑪嘉今天對我說了什麼?我們正在上化學課,而——」

  蕾茜終於移開視線不再和丈夫對視,自此她也不再說任何有關斑比的俏皮話。但蕾茜的好奇心已經被引起。她打電話給一個在亞倫公司上班的高中女同學,邀她共進午餐。午餐會後蕾茜回家,替自己倒了一杯烈質琴酒端到浴室。葆拉告訴她,亞倫在六個月前僱用了斑比,而她不僅是他的秘書,更像是他的「貼身助理」。這位和蕾茜在高中時同在拉拉隊的同學似乎樂在其中的警告蕾茜。「我可以告訴妳,如果他是我丈夫,我會立刻結束他們的關係。」葆拉強調地說。「亞倫去任何地方都有那女孩做陪。我只能說幸好我們沒有那種兩性共享的廁所,否則她——」

  「要不要來點甜點?」蕾茜相當大聲地說。

  現在斑比己經替亞倫——或者謠言可信的話——在亞倫「身下」工作超過了一年。老實說,蕾茜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的每個朋友對此都有意見,而且她們也不吝賜教蕾茜。

  有一天貝佳在一旁聽到某個女人對蕾茜建言,該如何處理這個和亞倫走得如此親密的年輕女子。回家後,貝佳就對她說:「媽,妳應該叫她們去死吧!」

  「貝佳!」蕾茜嚴厲地喝斥。「我不喜歡妳用那種語言說話。」

  「妳丈夫可能和他的秘書有姦情,妳卻在這裡擔心我的語言?」

  蕾茜只能站在那裡茫然地瞪著女兒。到底誰是大人?她的女兒是怎麼知道——

  「教堂和俱樂部裡都傳遍了。」貝佳說,口氣像是三十五歲而不是十五。「媽,妳瞧,男人最沒主見了。他們的褲襠會癢,那是很正常的事。妳該做的是打個結套在他的——」

  蕾茜倒抽一口大氣。

  「好吧,妳儘管活在十九世紀好了。但那個斑比是個婊子而她的目標是老爸,我認為妳應該反擊!」說完貝佳掉頭走人,蕾茜只能瞪著她的背影。

  如何應付此種狀況,蕾茜毫無頭緒,因此她假裝根本沒聽到那些話。事實上,那似乎就是蕾茜近來的生活寫照:假裝一切正常,沒有任何不對勁的事發生。

  有些事她實在做不到,像是打電話到亞倫辦公室,告訴他的助理要提醒他某某的宴會之類的。相反的,蕾茜只是假裝這個名叫斑比的年輕女人並不存在。當她上教堂或到俱樂部碰到女人意圖警告她時,蕾茜會淺淺一笑讓她們明白,她完全不在意此等低俗的臆測。但現在,看著俯身看報的亞倫,她胡猜他不肯吃她的鬆餅,是因為他擔心體重會增加而斑比因此會不喜歡他。

  「媽!」貝佳邊說邊走進廚房。「妳們三個老女人打算如何過這個週末?妳想會不會是和許多有著古銅色肌肉的年輕男人,來一場狂歡大會?」

  部分的蕾茜想斥責她那油嘴滑舌的女兒,但是撇開母親的角色,身為女人的她也想和女兒說笑。「愛莉會帶梅爾吉勃遜和哈里遜福特過去。」蕾茜說,瞟了丈夫一眼。

  但亞倫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相反的,他只是看看手錶。雖然才早上七點,他卻說:「我該走了。」

  「你真的不要吃片鬆餅再走?」蕾茜問,心裡清楚得很她的聲調哀怨。她真正想說的是——「你可惡的至少可以在趕到你那婊子那兒之前,和你的家人共聚一小時吧!」

  但蕾茜沒那麼說。相反的,她試著露出微笑。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但今天下午我要見一位客戶,而在會面之前,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

  雖然他沒提到任何名字,他們全都知道「我們」意思是指亞倫和斑比。

  亞倫走向蕾茜,在她頰上吻一下。「希望妳玩得開心,」他說。「對了,妳的生日……」他丟給她一個幾年前她曾經抗拒不了的調皮表情。

  「我知道,」她強逼出一抹笑。「以後你會買給我。沒關係,反正我的生日是在三天之後。」

  「謝謝,甜心,」他說,再次吻她的面頰。「妳真體貼。」接著,他就抓起椅背上的上裝出門了。

  「妳真體貼,」貝佳模仿父親的聲調,一面舀起一匙看起來像是木屑的麥片粥。「你才是個呆子。」

  「不准這樣說妳父親,」蕾茜說,凶巴巴地瞪著女兒說。「也不准這樣說我。」

  「很好,」貝佳推椅站了起來。她和母親同高,因此現在她們是隔著早餐桌平視對方。「妳在乎的就是一個好字!好聽的話、好的禮貌、好的想法。但這個世界並不好,而老爸和那個吸血鬼所幹的事也不好。」

  突然間貝佳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難道妳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那個女人會拆散我們家。她想要我們擁有的東西,但不是這個家,而是我們家的錢。她想要這套純銀茶具,還有……還有這間價值五萬元——妳所憎恨卻懦弱得不敢告訴老爸——妳不想要的廚房。我們會失去一切,就因為妳是如此可惡的有教養。」說完,貝佳掉頭跑出了廚房上樓。

  緊接著,屋外響起汽車喇叭聲,蕾茜明白那是載她去機場的巴士到了。一時間,她有點猶豫。她應該去找女兒。她的女兒正在難過,需要她的安慰。而做母親的不是永遠都在付出?一個好母親不是永遠有時間照顧她的孩子?一個好母親——還有好妻子,蕾茜想。那就是她的身份:母親和妻子。

  突然間蕾茜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妻子,或任何人的好母親,她想要搭飛機去看兩位在她非常年輕時認識的女人,那時她還沒為人妻、為人母。

  蕾茜可以說是用跑地出了廚房,從玄關的地板抓起兩箱行李,打開前門。她望著樓梯對她的兩名孩子叫道:「再見,星期二見。」但她沒有等他們響應。一分鐘後,她已經上了車,駕駛發動引擎,蕾茜這才想到她沒有刷牙。記憶中,自從三歲起她就沒有餐後不刷牙,現在她幾乎想叫駕駛掉頭了。

  但蕾茜卻靠向椅背兀自微微一笑。沒刷牙似乎象徵著她就要展開一段冒險。前面等著她的是整整三天完全屬於她的時間。自由了。自從十九年前的那趟紐約行,她就沒自己一個人出門旅行過。沒有人追著她問:「我的領帶在哪?」、「我另外一隻鞋呢?」、「甜心,妳打電話到櫃檯替我叫些東西吃好嗎?」、「媽!妳說沒帶我的紅短褲是什麼意思?沒那些短褲,我怎麼玩?」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時間,蕾茜閉上眼,想到即將來臨的三天自由時光;接著她爆出了輕笑。吃驚之餘,她睜開眼,看到駕駛正透過後視鏡看著她,而他的臉上掛著微笑。

  「很高興能跑開?」他問。

  「不說你也看得出來。」蕾茜真心地說。

  「妳的另一半最好不要讓妳跑出去太久。」駕駛說,仍然用那種調情的眼光看著她。

  蕾茜知道她應該對他露出那種貝佳形容為「最佳教堂淑女」的面孔,但現在蕾茜並不想那麼做。這位駕駛是個長相不錯的年輕人,而他只是在恭維她。她對他微微一笑,接著頭向後靠,閉上了眼睛,感覺好久、好久以來心情就沒這麼好過。


  羅愛莉靠著機艙座位,閉上眼睛心想,我這是在搞什麼鬼?

  她又把身體前傾,拿起折迭桌上裝著汽水的塑料杯,但在她試著將杯子湊到唇邊時,她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放下杯子,她試著望向窗外好安撫神經。

  她搭乘的是一架螺旋槳式飛機到百格鎮,而她暗自慶幸這架飛機並沒有分等級,因為她不再搭乘頭等艙旅行了。根據愛莉的看法,她不值得頭等艙的待遇,是因為她已不再是那個一連五本暢銷書的作者費艾莉了。

  的確,愛莉已經有三年寫不出半個字來。她腦中的故事已經停頓了三年。自從她離婚並且受到美國司法體系迫害已經有三年了。

  愛莉再一次試著端起塑料杯,但她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杯裡的汽水差一點就要濺出來。她緊張地瞟一眼坐在走道那一邊的那位男士,但他似乎沒在看她。而且,幸運的是,他沒露出任何他知道她是「誰」的表情。

  或者該說她以前的身份,愛莉想。就像那些老牌電影明星會在半路被人攔下來問:「你是不是以前那個某某人?」

  雖然愛莉又恢復了她的本名「羅愛莉」,不再冠夫姓,但她不再感覺自己仍是那個暢銷書作家「費艾莉」

  「妳不可以自己一個人過這次的生日。」她的心理醫生說。珍妮是愛莉現在唯一定期相見的人。三年來愛莉逃離了全世界,告訴大家她需要時間「休養」。但八個月前,當她第二次嘗試經由司法平反她的委屈卻又失敗後,愛莉開始尋求心理輔導。

  「我不想見任何人,」愛莉說。「每個人都當我還是以前的那個人。」

  珍妮歎口氣。不論她怎麼說,任何話似乎都穿透不了她在心理築起的城牆。「妳仍然是同一個人。該是妳將那件事拋開繼續過日子的時候了。」

  「但是誰會認出現在的我?」愛莉語氣沉重地說。

  珍妮瞇起眼瞧愛莉一下。「妳可以減重。妳需要上健身房。誰知道,或許妳在那裡會認識一些人——」

  「不要再一次了!」愛莉急吼道。「我永遠不要再經歷那種事了。而且又有誰會要我?我既肥又有錢!」

  珍妮對著愛莉猛眨了幾下眼睛,接著兩個人同時為愛莉那種荒唐的說詞笑出聲來。沒有許多人會將有錢視為罪過。

  「妳知道我的意思,」愛莉說。「有過前次的經驗,我擔心人們想要我是因為我的財產。」

  「嗯,我知道。」珍妮說,暗暗地瞟一眼掛在愛莉身後的鐘。幾個月以來她們在讓愛莉既往不究方面少有進展,而離婚帶給愛莉的傷害令她對生命裡足,無法繼續前進。三年前愛莉是天之驕子,名傾一時的作家,但現在她幾乎足不出戶。令狀況更糟的是,她放棄了所有形式的體能活動,因此她胖了十八公斤,而對於一個身高只有一五五公分高的人來說,十八公斤是太多了。但儘管她不斷勸說,珍妮就是無法讓愛莉動起來,出門,走出越來越嚴重的陰霾。

  「好吧,一定有人可以和妳共度四十歲的生日。如果妳不想和出版界的朋友見面,老家那邊呢?」

  「裡奇蒙?妳的意思是我該打電話給某個高中舊識,要她和我分享一個粉紅色生日蛋糕?妳想我能找出一個女同學穿上她舊日的拉拉隊制服、鼓舞我一番?」

  珍妮太熟悉愛莉的嘲諷。「一定有什麼人適合,」她加強語氣。「在某個地方、某一個人!」

  「事實上……」愛莉說,看著她不再由專業美容師修剪的指甲。

  「說下去。」珍妮鼓勵她。

  「在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在紐約的監理所認識了兩個女人。那天也是她們的生日,我們……」

  「怎麼了?」見愛莉沒繼續說下去,珍妮催促她。這是愛莉第一次提到這兩個女人,如果有可能愛莉願意走出她的公寓和她們相聚,珍妮情願親自寫邀請函。「妳如何可以聯絡上她們?妳們三個可以共度生日嗎?」

  「我根本不知道她們現在在哪。我們在那一天認識,共度了幾小時。妳知道的,就是那種人們常會碰上的偶發事件。我們會待在監理所好幾小時,是因為——」愛莉忽地打住,想到當時的情形忍不住地微微一笑,而就是那抹笑讓珍妮乘勝追擊。

  「打電話給她們,把她們找出來。妳知道她們的名字和生日,到網上查出她們的現址。不要,更好的辦法是妳把她們的名字告訴我,我會找出她們。妳們三個可以一起慶生、聊聊以前的事。」

  愛莉丟給她的心理醫生一個厭煩的表情。「兩個人其中之一是個舞蹈家,有著妳所見過最不可思議的身材,而另外一個是模特兒。」愛莉沒說出口的是,她不可能讓她們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珍妮狠狠地瞪愛莉一眼,接著從身後的架上抽出一本相簿,翻開後遞給愛莉。

  愛莉看著相片卻不明白箇中的涵義。相片中是一名芭蕾舞女郎,個子修長高雅,是個漂亮的女孩。過了好幾分鐘,愛莉才領悟到她看到的正是這位心理醫生。「是妳?」

  「是我。」珍妮說。

  愛莉對她乏力地笑笑。珍妮現在已經六十出頭,有著馬鈴薯般的身材。

  「人不只是一具軀殼,」珍妮說。「如果那時她們喜歡妳,現在她們也會喜歡妳。此外,已經十九年了。妳可曾在廣告板上看過那兩個女人的臉或名字?」

  「沒有……」愛莉柔聲說。

  「那麼顯然她們並沒有在舞蹈或是走秀上成名,因此誰說得上她們現在的外貌又如何?或許她們胖了四十公斤而且——」

  「嫁了個酒鬼。」愛莉說,精神顯然被鼓舞起來。

  「說的是,」珍妮微微一笑。「往好的方面想,或許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比妳的還糟。」

  愛莉想了一下。「或許……」她說。

  珍妮坐在那兒望著愛莉一會兒,接著她按下電話的對講機。「莎拉,取消我的午餐約會。」接著她轉向桌上的手提電腦打開電源。「愛莉,親愛的,我們一起上網找出這兩個女人;然後妳要邀請她們和妳一起共度生日。」

  「心理醫生都這麼鴨霸嗎?」

  「只有當她像我關心妳一樣關心她的客戶時才會。此外,我想看到倪喬妲更多的續集。嘿!這麼辦吧,妳們可以到我在緬因州的房子度週末。那裡只有兩間臥室,但是起居室裡有張坐臥兩用沙發床,妳們中的一個可以睡那個。現在,告訴我,她們的名字。」

  那就是為什麼愛莉現在坐上飛往緬因州、百格鎮的飛機,而另外有兩個十九年來不曾見面的女人要去會她,而她們三個將要在這濱水之都共度生日的原因。

  現在她已經上了飛機,事實上,飛機即將降落——但以她過去三年來的運氣判斷,或許飛機會降落不成。不!珍妮曾要愛莉發誓在這一星期中,她要盡量不做負面想法。

  總之,現在她真的就要飛抵會面地點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讓珍妮威逼成行。愛莉確信另外兩個女人都快樂似神仙,只有她過得慘不忍睹。

  我必須停止這樣,我必須停止這樣,愛莉對自己叨念著。我必須強迫自己往正面思考。至少,這樣可以制止旁人對我說那個白癡的半杯水道理,她想,接著她又告誡自己別再凡事嘲諷。

  往好的方面想,她想,往快樂的方面想。往……

  向後靠回椅背,她閉上了眼睛。飛機製造出一種近乎聲音的魔繭,除了引擎的怒吼,愛莉什麼都聽不清楚。座位後面她能聽到一個男人用單調的口音一直叨念著什麼。幸好我沒嫁給他們,愛莉想,開始回憶第一次看到那兩個女人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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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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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49: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事情都是從紐約市政府車籍資料監理所裡的那個小個子男人開始的,愛莉微笑著回憶。她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紀依萊。他的名字標明在他胸前的名牌上,而名牌與愛莉的眼界同高,以愛莉嬌小的身材來判斷,這意味著他的身高不會超過一六二公分。

  「坐在那兒等。」那個小個子男人對愛莉說,她看得出來他真的愛那種讓人等待的權力。

  她皮笑肉不笑地拿起架上的表格掉頭走開。她和靠牆而立的長椅之間站著幾個人,但當他們移動開來,愛莉看到了她們。各據一張綠色長椅兩頭,互不相視地朝著相反方向坐著的,是兩個愛莉生平所見最惹眼的女人。

  左邊那個穿著一件黑色套頭衫和一條輕裹著她的腳的暗綠色絲質長裙。暗褐色頭髮緊緊地梳向腦後結成一個髻。她看起來像是個舞蹈家,剛剛練舞完畢,而她有具地球上任何有神志的女人都願意為之殺人而換得的身軀。她就像是一具人類身體可以有多美的活體示範。

  她有張漂亮的臉蛋,而她的長頸項優雅地向下彎曲來到寬闊有力的肩膀,接著是圓潤的胸脯和平坦得可以在上面玩銅錢的小腹。勁瘦有力的臀下面是兩條必須親眼目睹才敢相信的腿:修長、勁健、優雅。甚至那個女人的坐姿都像是舞蹈的一幕,雙腳高雅地微微外翻,兩手輕鬆地下垂。

  多麼傑出的女人!愛莉想;接著依依不捨地將視線移往另外那個女人。如果以優雅形容那個穿著套頭上裝的女人,這一個就是一個美字。她是如此的美,事實上愛莉還真的眨了幾下眼睛好確定自己看到的沒錯。這個女人至少有一八○公分高且相當瘦,但瘦不見骨,令妳想長得像她一樣。而她實在太美了。不,應該有一種比較不那麼通俗的說法來形容她。世界上有許多女人長得很漂亮,但這一個……這一個……可以說是完美。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吊帶裙裝,胸前有著一長排荷葉邊,一件可能是在中西部小鎮買的、而到了紐約這種時髦的都會城市,就顯得格格不入的衣服。但這個女人讓那件裙裝看起來像是名家設計之作。她洋溢著一種氣質,令人覺得那件普通的衣服,是多麼地感激自己竟然能被這位仙女眷顧、穿在身上。

  這個女人有著一頭暗金色長髮,如絲般的大波浪垂在背上。她的臉……她有一張女神的臉,愛莉張口結舌地瞪著那女人暗想。高挺的面頰骨、完美的鼻樑、豐潤的唇。她的眼睛外型像杏仁,兩條弧度優美的眉毛下有著濃密的睫毛。細膩無瑕的肌膚、完美的手指,而裡在那雙小巧的涼鞋裡的腳,就像大理石雕出的傑作。

  一時間愛莉只是站在那裡來回看著那兩個女人。接著,她慢慢地轉向矮冬瓜紀依萊。她的眉毛疑惑地上揚,彷彿在問,她們是真的人嗎?

  依萊對她聳聳肩並且微微一笑,接著朝那兩個女人的方向點點頭,彷彿是在告訴愛莉,她應該坐到她們倆中間去。

  愛莉慢慢地走向那張綠長椅。當她在那兩個女人之間坐下時,她們都背對著她沒加予理睬。愛莉試圖在不碰到任何一個美人的狀況下,將表格放在腿上,但那麼做並不容易。她又扭又挪卻始終找不到能同時坐好又寫字的方法。當她終於設法擠進位子中間、並且架起一邊的膝蓋當做桌子,她帶來的那枝廉價筆卻寫不出字來。

  一時間愛莉無奈地舉目向天。為什麼,她為什麼沒在離家之前就申請換發新的駕照?但是今天是她二十一歲的生日,如果她沒在今天請領新的,原來的駕照就過期了。雖然她在紐約並不需要駕照,但萬一她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她或許需要開車,而誰會想要再考一次駕照?

  「抱歉,」愛莉對著兩邊的背影低聲說道。「妳們兩位中可有任何人能借我一枝筆?」

  兩具背影都沒有回應。「太棒了,」她低聲呢喃。「我又能指望什麼?美女也有大腦?」

  她沒指望任何人聽到她的低喃。她自小在一間屋子不大、但有四個兄長的家庭長大,而他們隨時像是在比賽誰能發出最大的噪音。愛莉對抗他們的唯一方式,就是低聲咕噥一些刻薄的評論。那是一種相當刺激的的遊戲,因為萬一任何一個哥哥聽到愛莉辛辣的批評,她必會招來一頓抓頭扭手——任何她那些好鬥的哥哥們可能想出的折磨。

  但她身旁的那兩個女人卻聽到了她的話,而愛莉過了一會兒才領悟出她們都在笑。她可以看到那名舞者的背肌起了波動,而另外那個女神頸上的荷葉邊似乎正隨著一股看不見的微風飄動。

  愛莉低垂著頭,微微一笑。「妳們兩位識字嗎?」她用細微的聲音說。愛莉慢慢地感覺到那名舞者轉過身來。愛莉抬起頭一看,那名舞者正笑得開心。

  「我略微識字。」她說,眼睛充滿了笑。

  愛莉回她一笑。妳在哪裡弄到那具身體的,我也可以買一具嗎?這句話已經到了舌尖,但她還是克制住沒說出來。就在她離家到紐約來之前,她母親才小小地告誡了她一番,要她把嘴巴閉緊一些,想過後再說。

  就在愛莉能開口前,她感覺到坐在另外一邊的那個女神轉身了。舞蹈家抬起頭,視線跳過愛莉落到她身旁的金髮尤物身上。當愛莉轉回身,她的呼吸屏住。

  難道這個女人近看之下比隔著遠觀更動人?她沒有任何化妝,但她的皮膚卻呈現出使用化妝品所為何來。女人付出千百萬金錢,為的就是得到那種完美絲滑的肌理、細緻的紅暈——那個女孩突然地笑了,燦爛動人的笑容——愛莉的眼睛震驚地睜得老大。她的一顆牙齒不見了!在原來該是門牙的地方露出一個大黑洞。如此完美的女人竟然有如此的缺失…

  「我不會看,不會寫。」大美人用一種鄉下人的口音說,接著咧嘴一笑。

  愛莉仍然震驚莫名時,她聽到身後的那名舞者爆出了笑聲。

  「畢梅萩。」大美人說;接著她伸長手繞過愛莉和那位舞者握手。

  愛莉知道事有蹊蹺,但她還沒悟出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大美人看看愛莉,接著向她伸出手。「畢梅萩。」她說,但愛莉沒有移動。

  接著,大美人彎下腰,從她嘴裡拿出了什麼之後,對她微微一笑。

  愛莉這才領悟這位高個子美女剛才是拿了一個黑色橡膠套罩在門牙上,製造出缺齒的效果。而一向容易上當的愛莉並沒有那名舞者的反應快。但一旦弄清楚了狀況,她微微一笑、並且立刻喜歡上那個女人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肯拿她的外貌開玩笑,很合愛莉的個性。

  她握住那女人的手。「可惜妳不是真的缺個門牙,」愛莉微笑著說。「但我認為每個人都該有點缺點。」

  「沒有大腦算不算是缺點?」梅萩問,眼中帶笑。

  「我以為我們只是沒有筆。」那名舞者自愛莉身後說。

  「缺筆又缺腦,」梅萩說。「或許我們應該巡迴演出。」

  夾在兩位美人中間的愛莉猛眨幾下眼睛。通常一群人中最會說笑的人是她,現在她們倆卻壓過了她的鋒芒。「團名就叫『臉蛋和美腿』如何?」

  「那妳又想扮演什麼角色?」梅萩反詰她,挺直的鼻樑對準了愛莉。

  「天才。」愛莉立刻回答;接著三個人笑成一團。

  那就是當時我們對自己的感覺,愛莉想,更往椅背窩過去。她已經拉下遮陽板、拿了一個枕頭撐在窗上,準備閉上眼好好地回憶一下,她第一次見到梅萩和蕾茜那天時的情景。

  舞者借了她一枝筆後,愛莉填好表格拿去給依萊。「妳們倆為什麼會到紐約來?」愛莉回到座位後問。「掃街?」

  蕾茜微微一笑。「百老匯的燈光,」她夢囈般地說。「我拋下了家鄉等在禮壇前的男孩。」話才出口,她的眼睛驚愕地睜大了。「我不是說我真的臨到結婚才逃跑,但……但也差不多到足夠讓我明白這麼做實在太差勁的程度。」她的口氣像在背誦一篇演講稿。

  「而妳看起來非常悔恨自己的行為,」梅萩鄭重地說,接著三個人都笑開了。「小鎮?」

  「俄亥俄州,哥倫布斯郊區。」蕾茜說。「妳呢?」

  「蒙大拿州、厄斯金市。聽說過這個地方沒有?」

  愛莉和蕾茜都搖頭表示沒有。

  愛莉抬起頭看看梅萩。「我該假設我們即將在雜誌封面上看到妳的臉孔嗎?」

  「我昨天才到這裡,因此還沒時問做任何事。今天我準備出去轉轉,拿照片——」

  「妳有沒有把照片帶在身上?我們能看看嗎?」愛莉急切地說。

  「大概可以吧!」梅萩不大熱中地表示,接著彎下腰拿起一個黑色扁平、四周有拉煉的大型筆記遞給愛莉。

  愛莉迫不及待地拉開拉煉、打開筆記本,蕾茜也傾肩看。裡面大約有十來張梅萩的照片,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臉上也仔細地化了妝。大部分是大頭照,也有兩張全身相,全都姿態優雅且打光充足。每張照片旁邊都印著一行蒙大拿州、厄斯金市攝影師的名字。

  「妳本人比這些照片還漂亮。」愛莉說,皺著眉頭合上相簿。她不想說出來,但這套照片實在呆板無聊。

  梅萩只是聳聳肩,朝仍在文件上蓋章的依萊望過去。

  在那裡坐了一段時間後,愛莉開始察覺人們都在看她們。他們會從入口進來,在大廳來回走上一趟,掉開頭,接著再回頭望過來。不然就是乾脆停下來直直地往這兒瞪,直到被人推擠,這才繼續前進。

  「我開始覺得我應該向那些偷看妳們倆的人收費。」

  「我們倆?」蕾茜錯愕地看著愛莉。「我想妳說的是我們三個吧?」

  「說的也是,」愛莉諷刺地表示。「夾在妳們倆中間,我看起來一定像個侏儒。」現在愛莉已經有點習慣梅萩的美,她領悟到這個年輕女子有一種平靜的特質令她感覺很舒服。

  「難道妳們不知道那個小個子做了什麼?」梅萩問。

  「妳說誰?」愛莉問。

  「妳是指依萊?」蕾茜問。

  「對,就是他。」就在梅萩望著依萊時,他抬起頭來,一時間,他拿著橡皮章蓋到一半的手頓住了。「他把我們放在這裡為的就是要看我們。」

  愛莉嗤笑一聲。「妳們倆是肯定的啦,我卻不是。」她認為她們倆會附和她的看法,但是她們沒有。

  梅萩用那種愛莉已經漸漸習慣的冷靜瞧她一眼。「妳也很好看呀!有點像歌蒂韓那種溫柔可愛的好看。」

  愛莉猛眨一下眼睛。在有四個哥哥的狀況下長大的她,這一輩子從沒聽過任何讚美。多數時候她的哥哥們總是告訴她,她是個討厭鬼,如果她不走開他們就會讓她後悔。「我?」終於,她說道。見梅萩只是看著她,愛莉轉向蕾茜。

  「我相信正確的說法是,像一頭花斑狗一樣可愛。」蕾茜笑著說。

  「嗯,」愛莉仔細地想了一想。「但可愛不能持久。妳們能想像歌蒂韓五十歲時的模樣嗎?」

  梅萩又再望向依萊了。「我猜他打算把我們留在這裡一段時間。而我敢打賭他每天都會把幾個女人放在這裡乾等。」

  愛莉就要發表她的看法,就在此時依萊示意她上前。他的手上拿著三張駕照。在某一方面,愛莉很高興證實梅萩的推論不正確,但她又為無法和這兩個女人相處久一點而覺得惋惜。她隻身住在紐約,而她已經和這兩個人建立起一種親切的感覺。她們全是到這裡來開展一段新生活。

  此外,她真的很想聽聽蕾茜把一個男人留在禮壇前的故事。如果說這個世界有任何值得她喜歡的事,那就是好聽的故事了。愛莉覺得梅萩的故事都寫在她的臉上,而蕾茜顯然經過長期的苦練才造就出那具美軀。

  愛莉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我去拿。」她說,接著走向依萊,取回三張駕照後返回所坐的長椅。蕾茜已經將外套掛在手臂上並拎起了一個大黑布包,準備拿了新駕照就離開。但是梅萩一動也不動,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愛莉。

  「都在這兒了。」愛莉低頭看著駕照說。最上面的一張是梅萩的。甚至她在駕照上的照片都是那麼動人。

  但是當她將駕照遞給她時,梅萩說:「先檢查一下。」

  「什麼?」

  「將駕照檢查一下,確定裡面的資料都弄對了。」

  「好吧!」愛莉慢條斯理地看了梅萩一眼,彷彿她的神經有點不正常。「安梅萩,十月九日生。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哩。」

  「我的生日也是十月九日,但我們不同姓。」蕾茜說。「姓安的是我。」

  至此愛莉查看了所有的駕照,發現駕照上的姓名全弄混了。她自己的那張上是「畢愛莉」,而蕾茜的姓氏卻誤植為羅蕾茜。

  愛莉睜大了眼睛看著梅萩。「妳怎麼知道?」

  梅萩聳聳肩。「我經常碰到這種事。都是把妳留下來的一些手段和借口。」她說,移開了視線。

  愛莉瞟一眼蕾茜,接著將駕照送回給依萊。至少他沒有假裝為自己的錯誤抱歉。「看來妳們三個只好再等一陣子了?」他笑著說。「就還是坐那張椅子吧!而且妳們最好不要離開大樓,萬一我有話要問妳們。」

  愛莉就要說出她對他的看法,或許甚至要求見他的上司,接著她的虛榮心佔了上風。她竟然被挑出來和兩個像蕾茜及梅萩的女人並肩而坐,有點像是活廣告,嗯……她的感覺並不是真的那麼糟。事實上,當她走回長椅時,她的背脊甚至比平常挺得更直一點。

  她重新坐回兩個女人之間。「好吧!」她說,轉向了蕾茜。「說說看妳甩掉的那個男孩。」

  蕾茜大笑。「所有的紐約客都像妳這樣坦率嗎?」

  「我也不知道。我是從維吉尼亞的裡奇蒙來的。」

  「那麼我們都是外地人了,」蕾茜說。「而我們都是來這裡試圖闖天下的?」

  「不是試圖,」愛莉說。「我們會做到的,對吧?」

  「太對了!」蕾茜堅定地說,但是梅萩沒吭聲。

  愛莉轉向梅萩。「那妳呢?妳又拋下了多少個絕望的少男跑到這裡來?」

  「一個都沒有。事實上,我是被我的男朋友甩了。」

  梅萩沒有多做解釋,愛莉也就沉默地瞪著她。她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她看看蕾茜,發現她也是一陣錯愕。「我無意冒犯妳,蕾茜,」愛莉說。「但我必須先聽她這個故事。」

  一時間梅萩只是沉默不語,接著她開口了。「哦,管他哩!厄斯金市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它也算不上什麼秘密。」

  愛莉咬牙忍住就要脫口而出的評語:或許厄斯金市的每個人都知道生命的秘密,但對於全世界的人來說,它仍是神秘難解。

  「我的故事是個標準的高中戀情案例,」梅萩說。「阿傑念的高中距我的學校大約五十哩,我是拉拉隊員而——」

  「我也是!」蕾茜說;接著她們都詢問地看著愛莉。

  「我不一樣,」愛莉說。「我參加的是辯論社,拉丁文社團。」

  「嗯,」梅萩說。「總之,阿傑和我在高中時期是出名的一對。除了阿傑我沒和任何人約會過。我們的計劃是高中畢業後一起上大學,然後結婚,自此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我們甚至把孩子的名字都挑好了。」

  一時間,梅萩轉開了頭,當她再轉回來時,她的表情和先前一樣平靜,但她的眼中看得出痛苦。她習慣掩飾她的情緒,愛莉想,在那一刻,她可以看透梅萩漂亮的臉蛋,見到她真實的內心世界。

  「我早該知道會有問題的。要知道,阿傑的家很有錢,而我媽和我則一貧如洗。」

  「妳父親呢?」愛莉問,顧不得禮貌和她母親要她不得刺探旁人的隱私的諄諄告誡。

  梅萩聳聳肩,姿態漂亮極了。她應該上大銀幕演出的,愛莉想。

  「有婦之夫。」梅萩說。「在我母親告訴他,她懷孕的那一刻,他就走了——事實上,跑掉了。我只知道他姓梅。我名字中的那個梅字就是我母親對他的報復。她不能擁有他的姓,因此她把它給了我。她說他無法否認她終究對他還有這麼一點小小的權利。」

  一時間四周的空氣被梅萩氣憤的口氣凍得沉重起來。

  「總比『愛莉』這個名字好,」愛莉振振有詞地說。「我母親說她已經被那些吵鬧不休的粗魯男生搞得好煩,她想要一個小女孩,因此她給我取了一個小女孩的名字。」

  「妳沒有其它的教名?」蕾茜問。

  「沒有,就是愛莉。我想以後我會改名為莎夏。繼續說,妳和阿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愛莉問梅萩。

  梅萩吁出一口大氣。愛莉對她名字的輕鬆評論打破了凝重的壓力。「就在我高中畢業前兩星期,醫生診斷出我母親得了乳癌。」

  「啊呀!」愛莉驚呼。

  蕾茜伸長手臂繞到椅背後輕輕捏了一下梅萩。

  「除了阿傑,我母親就是我生活的重心,」梅萩說。「她和我是搭檔。是她把我養大的,同時做兩份工作應付生活所需。每天晚上她會到一家雜貨店當收銀員,而因為她負擔不起保母費,通常我都是跟她一起去,然後躲在後面的儲藏室。因此我也學會了許多有關如何經營雜貨店的知識。」她原意把它當笑話講,但愛莉和蕾茜都沒有笑意。

  「總之,」梅萩繼續說下去。「母親病了之後,我的大學夢也必須延期。」再一次,梅萩轉開頭一會兒。「長話短說,我母親死了,但那是在拖了四年之後。到她死時,我的大學學費也在醫院中消耗殆盡。」

  這下子愛莉無話可說了,而由蕾茜的表情看,她也是同樣的感覺。「阿傑呢?」愛莉柔聲問。

  「大好人阿傑,我生命中的最愛,由大學回來——我得補充一下,他是拿全額足球獎學金的。他們家很有錢,但他的父母卻是世界上最廉價的人——阿傑從學校回來,手臂上掛著一位未婚妻。」

  「什麼?」愛莉叫道。「為什麼有人會不要妳而另娶他人?」她沒意會到這句話說得是那麼大聲,直到整行排隊的人都回過頭感興趣地望向她們。

  「美麗並不能代表一切。」梅萩淺笑著說。

  「我說的不是美麗。妳放棄了學業待在家裡照顧母親,這是一種值得人欣賞的內在美德!」

  梅萩訝異地看看愛莉,接著她微微一笑,整個臉都隨之亮起來。「我想我喜歡妳。」她說,愛莉也回她一笑。

  「繼續說下去,」蕾茜催促。「那妳怎麼辦?而我同意愛莉的看法,他為什麼會想要別人?」

  梅萩做個深呼吸。「他說既然他已經大學畢業,他需要一個能說話的對象。一個受過教育的人。」

  聽到這句話,愛莉轉頭看向蕾茜,接著回望梅萩。「把他給閹了算是便宜了他。」她輕聲說。

  梅萩扮個鬼臉表示贊同。「那時我也是這麼想,尤其是一想到整個高中期間他大部分的功課都是我替他做的。以前他一星期總有三天會開車到我家,每次都會帶著滿滿一盒的作業要我『協助』他解決。而真正的情況是,我寫作業他卻在一旁看電視的足球轉播。我們的約會通常是我替他寫功課,阿傑則在和別人玩球。到了大學,碰到要交報告的時候,他通常是把任務分派下來讓我去完成。」

  「那麼做,他過得了關嗎?」愛莉問。「一碰到考試,他不就穿幫了?妳不大可能也替他考試吧?」

  「為什麼不可能?」梅萩揚起眉反問。「阿傑是他念的高中有史以來最棒的足球健將,幾乎每場比賽都全靠他才能贏球。校長告訴他的老師,如果阿傑拿不到足以進入大學的成績,不管有沒有合約,這個老師就準備捲鋪蓋走人。我沒上大學,但想來他所讀的那間大學校長的態度應該也差不多。」

  蕾茜失笑。「這麼說是妳把他保進了大學,接著又幫他能在那裡待得下去,在這同時妳還得做守護天使。」

  這句話把梅萩逗笑了。「照顧我母親的守護天使?妳們知道嗎,其實我樂在其中。」見那兩個女人又有話說,梅萩抬手阻攔。「不,不,我不是樂得看到我母親痛苦。但我對她病情的醫療方面很感興趣,我甚至到一家醫院兼差。要到那家醫院兼差,我必須開上七十五哩路,但是——」

  「每天?」愛莉問。

  「一星期三天。但蒙大拿不像維吉尼亞,」梅萩笑著說。「妳可以腳踩著油門、然後睡著都不會有事。我們那兒的路況大約就是這樣。阿傑不在家鄉的那四年,我學了很多。事實上,一位醫生甚至建議我從事護士這一行,但後來他……」

  「讓我猜,」愛莉扮個鬼臉。「他在辦公室裡追著妳跑。」

  梅萩低頭看看她的手。「結果追進了一位昏迷病人的病房。但他真的應該注意到我手上還拿著便盆。後來,我『不小心』地將盆裡的東西倒了他滿身。」

  聽到這,愛莉爆出了大笑,惹得四周的人再次轉頭看向她們。蕾茜用手摀住自己的嘴,但是她也在笑。

  「這麼說妳曾經喜歡護理這一行,為什麼又沒有繼續深造?」蕾茜問。

  「因為……」梅萩的話聲逸去。她怎麼能告訴她們,她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或許對她來說自己再怎麼美也是徒然,但她這一生人們就是愛看她。她母親曾說甚至在她剛生下來時,她已經是個惹人注目的漂亮嬰兒。上學之後,梅萩永遠被選出來扮演話劇中的公主。到了五年級時,梅萩求老師讓她扮演巫婆,而當她的老師答應時,她簡直樂歪了。梅萩一直很喜歡尖聲怪叫。但後來她的老師回家重新編寫劇情為:那位巫婆竟然是美麗的公主化裝的。梅萩抗議時,老師告訴她,她的臉能提升票房,因此她不能抱怨。

  梅萩長大後,她的美貌仍在,而她的身高已經衝到一八○。「我不是一百八十幾公分!」她經常暗示自己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麼高。她母親曾說梅萩受到阿傑吸引的原因,有一半是因為他比她還高。

  梅萩該如何告訴這兩個女人,身為一個小鎮用來吸引觀光客的標的物是什麼情形?那就是她少女時期的身份——至少她那些高中同學是這麼稱呼她的。厄斯金市沒什麼看頭,只有一條主街上的幾間商店。但是厄斯金市的主街正巧和一條通往一處有名的度假聖地的道路相連,於是鎮上的六名店家聯合組成一個委員會,意圖找出讓那些疾駛過他們鎮上的車輛停下來買東西的方法。委員會想出了好幾個主意,其中之一是建一座大型監獄且大開超速罰單。他們可以將駕駛拘留在監獄,如此一來他們的親人在此等候期間就能刺激消費。這個主意沒被採納,因為他們擔心遊客或許會氣憤得不在厄斯金市買東西。「更別說這麼做可能違法。」一名委員補充。

  委員會還想出了其它的主意,例如舉行嘉年華會或是電影節之類的。「史匹柏不會只因為你邀請他就出席,」有人說。「誰會想到厄斯金?」

  另個人則說:「我們不想要他們搬來這裡長住,我們只是想要他們暫停一下買東西就好。」

  聽到這句話,有個人咕噥道:「可惜我們不能叫梅萩站在馬路中央,那樣絕對可以讓他們停下來。」

  一個主意就此成形,接下來,梅萩只知道委員會給了她一個分發廣告單給過往車輛的工作。

  「我只需要散發廣告單?」她問。

  「沒錯。」是他們給她的簡單回答。

  自此厄斯金市的生意人在當地的唯一主街設下一盞紅綠燈,而就在紅綠燈旁邊他們搭了一個有點像老式公車站的遮陽亭。紅燈亮時,梅萩就走到車窗前去散發廣告單。

  這份工作聽起來相當簡單,而且只有在週末交通流量較大時才需要,因此她接受了。但這麼做也產生了不好的副作用,大量的車子在厄斯金市停留,諸多趁著週末前往外地尋歡的男人則趁亂偷襲梅萩,警長不得不派兩名警員坐在她附近加以保護。到頭來,厄斯金市決定還是放張有梅萩照片的廣告牌比較安全。廣告牌中的她穿著一條剪短的牛仔褲,紅襯衫繫在腰際,邀請過路行人在厄斯金市暫停一下四處看看。

  對梅萩來說,這種情形令她萬分尷尬,但她需要錢付母親的醫藥費,而阿傑外出上大學後,她也覺得形單影隻,能和過路行人說說話也不是件壞事。

  「後來呢?」愛莉催促她。「妳又是怎麼到紐約來的?」

  「市議會認為他們欠我的情。」梅萩在愛莉又想說話時揮手阻止。「原因為何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總之在阿傑甩掉我後,他們決定送我來紐約開展模特兒生涯。」

  梅萩沒告訴她們,有一天轄區牧師的女兒大罵她的話。那個女孩一向嫉妒梅萩,不僅因為梅萩長得漂亮,她還很聰明。而一旦人們對她的瞭解超越了美貌那一層,他們也會喜歡上梅萩本人。這種情形是那位大小姐吞嚥不下的恨事,因此她告訴梅萩一樁秘密。送梅萩到紐約的錢的確是市議會出的。「如果她出了名,厄斯金市也會沾光。」他們如是找理由。但那女孩的父親——也就是梅萩和她母親一向做禮拜的教堂牧師——說他們湊到的錢還不夠。一天那女孩「剛巧」聽到她父親撥電話,而她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說:「梅公館。」她那位牧師父親告訴接電話的人。「請找你父親接電話。」半晌之後,一個男人接了電話。「哪一位?」他說。「你女兒需要一萬元。現在就要。把錢送到教堂來。你記得我的名字和地址嗎?」電話那頭陷入短暫的沉默,接著回說:「嗯,我記得。」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但梅萩沒有說出她父親送錢的這個部分。那是私事她不想告訴別人。相反地,她只是簡單地解釋市議會送她到紐約做模特兒。

  愛莉感覺到梅萩隱藏了部分實情沒說,因此她發出一連串的問題。但梅萩只是微笑並沒有回答。

  「妳呢,蕾茜?」梅萩問話的口氣讓愛莉明白到,不管自己再怎麼哄,她是不會再透露什麼了。「妳丟下一個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亞倫。」蕾茜說,試著露出悲傷的表情,但她眼中閃著快樂和期盼的亮光。愛莉不認為真有任何事會令她悲傷。「我們原打算結婚,但我臨陣脫逃了。我知道我已經二十一歲,已經大到可以定下來結婚生子,但是……」

  「妳想看看外面的天空。」愛莉熱切地說。

  「答對了!」

  「因此妳甩掉了男朋友跑到紐約來。」愛莉微笑著說。

  「大概是這樣。雖然亞倫對此非常生氣。他說如果他早知道我會變心,他在大學也就不用那麼——」蕾茜低頭看看她的手。「總之當時的情形並不好看就是了。」

  一時間三個女人全都沉默下來;接著梅萩說:「妳有沒有他的地址?或許亞倫和我可以湊成一對。」

  一句話讓凝重的氣氛頓時化解,三個人同時爆笑起來。「那妳呢?」蕾茜看著愛莉問。「到目前為止,我們當中有一個是負心人,有一個是傷心人。妳又是哪一種?」

  「什麼都不是,」她回答,接著很快地補充說:「我是說我沒有任何可以和戀情沾得上邊的故事。打從小時候我就想做畫家。每個聖誕節或生日,我最想得到的禮物就是顏料、蠟筆和彩色鉛筆,任何可以用來畫圖的東西。高中時期我想我有過三次約會。我有四個哥哥,他們的腦袋裡全是漿糊。我是說,我很愛他們而他們也都是好人,但是——」

  「卻很愚蠢。」梅萩說。

  「對,」愛莉歎口氣。「他們全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所有的運動都很專精的人,但非得我母親拿起鞭子才能逼使他們打開書。像妳的阿傑,他們——」

  「拜託,」梅萩說。「他不是我的阿傑。」

  「對呵,抱歉。總之,像妳一樣,他們也是讓女性朋友替他們做功課。而我得強調『女性』這兩個字。他們和臉蛋漂亮,身材姣好到可以穿無肩帶洋裝的女朋友約會,卻讓某個容貌平凡的小可憐替他們做功課。那就是為什麼剛才第一眼看到妳時……」愛莉的話聲逸去、移開了視線。

  「妳會假設我像妳哥哥約會的那些對像一樣笨的原因。別擔心,這種事時常發生。」

  「妳沒有男朋友?」蕾茜問愛莉。「但妳看起來——」

  「我知道,很可愛。」愛莉歎口氣。「我想我們家的男性荷爾蒙已經多到超過我能應付的程度,因此我不想再加上一些。我只想畫畫,那也是我在大學的主修科目。今年五月我才從藝術系畢業,夏天時我回家裡住,並在裡奇蒙的一間畫廊工作。我家後院有棟我母親稱為『夏屋』的小屋,因為她原來的計劃是,叨念我父親直到他替小屋裝上門窗,好讓她有個能安靜地坐下來好好看本書的地方。但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叨念了近三十年而夏屋仍沒有實質進展。」愛莉說這句話時面帶微笑,彷彿它是一個家族之間廣為流傳的大笑話。至少除了她母親,這個笑話對家裡每個人都有效。

  「她應該自己裝修。」蕾茜堅定地表示。「我父親是建築包工,有時候他會帶我去工作地點。我用起鎯頭和螺絲起子和男人一樣好。」

  因為她說得那麼自信,愛莉和梅萩都忍不住對她微微一笑。

  「我是個女人,請聽我的怒吼。」愛莉低聲唱出,接著三個人笑成一團。

  「總之,」愛莉說。「今年夏天我把小屋改裝成我的工作室,只要不在畫廊的時間我都在那裡畫畫。到頭來……」她沒把話說完反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紐約有人看中了妳的畫作。」梅萩柔聲說。

  「對!」愛莉說,她抬起頭看著梅萩,眼裡星光閃爍。「對,對,還是對!畫廊的老闆美黛將我的畫拍成照片後寄給她在這裡的朋友,幾經轉折下來,格林威治村的一家藝廊租給了我一個工作室公寓。它很醜又潮濕,並且有座看起來像恐怖電影裡的電梯,但它的光線充足,空閒寬廣,而且——」

  愛莉喘口氣。「那是個機會,」心情平穩後,她才又說。「我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四個哥哥當中只有一個去上大學,因此我父母說我可以花其它三個的大學教育費用。但我想……」愛莉再次中斷她的話,低頭看著手。

  「他們幫妳是因為他們愛妳。」蕾茜柔聲說,捏了一下愛莉的肩膀。

  愛莉看看蕾茜,心想,她真浪漫。總體看起來,她畢竟是個浪漫的人。

  「大概吧!」愛莉笑著說。「我媽和我常說我們必須團結才能對抗那些男生。」

  梅萩緊盯著愛莉。「妳真的沒有對任何一個男孩感興趣過?高中和大學時都沒有?」

  「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妳指的是這個。」愛莉說。「我曾和人約會過,但外形討我喜歡的男人分不出梵谷和雷諾的晝。他們以為魯本斯是達拉斯牛仔隊的一員。而那些主修藝術的傢伙……」她抬起手扮個無奈的手勢。「其中一半只愛他們自己,另外一半看起來則像從來不洗澡。」

  梅萩向後靠著椅背。「我不能想像沒有男人的樣子,」她柔聲說。「也許是看到了我母親的生活有多艱難,於是我緊抓著阿傑不放。甚至在他移情別戀時,我——」她中斷話語,接著看看另外兩個人。「我還求他不要丟下我。」梅萩幽然一笑。愛莉再一次看到她眸中的痛苦。

  愛莉想要讓梅萩別再回憶以前的事。「但現在我們都到了紐約,從前的通通都可以拋到後面去了。」她輪流看著蕾茜和梅萩。「妳逃離了亞倫,而妳逃離了阿傑。對他們倆來說也是種解脫。」

  「她會是我們當中第一個愛上男人、並且為他拋開藝術的人。」梅萩鄭重地說。「三年後她會住在某間小屋子裡養出半打孩子。」

  「至少半打。」蕾茜說。

  「哈!」愛莉說。「唯一能贏得我心的男人要比我有才氣一千倍,因此……除非我碰上了米開朗基羅再世,我安全得很。」

  「米開朗基羅不是同志嗎?」梅萩對蕾茜說。

  「還是瘋到割掉自己耳朵的那個?」蕾茜回答。

  「妳們兩個,夠了吧!妳們儘管可以取笑我沒交過男朋友,但眼前我們可都是一樣。」

  「等一下!」蕾茜說。「說到一樣,今天不是我們的生日嗎?而——」

  「我的也是。」愛莉說,而梅萩的答案和她一致。

  「我們得弄個蛋糕。」蕾茜堅定地說。

  「她會是個非常棒的母親。」愛莉告訴梅萩。

  蕾茜不理她們的調侃。「我要去問那個不懷好心眼的依萊最近的蛋糕店在哪,我要去替我們三個買個蛋糕。」

  說完,她站了起來,愛莉和梅萩正想開口阻止,但話到嘴邊,便硬生生地停住,因為看蕾茜走路就像是看美女活了起來。她走起路來像是在飄浮,薄薄的裙子裡住她修長有致的腿。

  「哇,」愛莉在蕾茜到達依萊的窗口時,低聲驚歎。「哇!」

  「哇得好。」梅萩附和道。

  蕾茜走出門時,向她們揮揮手,長椅上就剩下愛莉和梅萩,她們卻發現彼此無話可談。雖然蕾茜是三個人中最安靜的一個,她卻有種能讓三個人都想說話的特質。她的溫馨隨和創造出令人願意訴說秘密的氣氛。

  沉默的空氣令愛莉緊張,但梅萩只是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如果說愛莉是個活力充沛的小辣椒,梅萩則擁有全世界的耐心。

  幾分鐘後,愛莉抬起頭,看到蕾茜拿著一個小白盒走了進來,她著實嚇了一跳。她才去沒多久哩。

  「妳們絕對不會相信。」蕾茜在愛莉身旁坐下、打開盒子,露出裡面的一個撒著白色糖霜的小蛋糕;糖霜上面則是用粉紅色糖晶寫出她們三個人的名字。

  「妳的動作可真快。」愛莉抬起頭說。

  蕾茜的眼中帶笑。「隔壁就有一家蛋糕店,而每天他們都會為『依萊的女孩』烤上一個蛋糕。」

  愛莉不解地眨眨眼。「妳是指我們?我們被稱為『依萊的女孩』?」

  蕾茜笑出聲。「梅萩,妳說對了,那個小黃鼠狼每天都會挑出兩到三個年輕女人讓她們坐在這張椅子,他則弄出一大堆錯誤讓她們一直乾等。因為有很多人是在生日那天到監理所辦事,似乎有許多人都曾有過買一個蛋糕一同慶生的念頭。」

  「他是不是從蛋糕店有回扣可拿?」愛莉問。「而紐約市政府又為什麼讓他得逞?」

  蕾茜傾身向前且放低聲調。「我也是這麼問他們的。不是關於回扣,而是為什麼他可以這麼做。看到上面的那扇小窗戶沒有?」她說,轉頭望向依萊背後的牆面。

  就在她們的頂頭、依萊窗口的上方有扇小窗戶,它是如此的髒,令人懷疑任何人能隔著它看清楚窗外的情形。

  「依萊上司的辦公室。」蕾茜說。「聽蛋糕店的人說,他們心照不宣,但依萊之所以能如此做而沒被指責,是因為他的上司像他一樣喜歡窗前的景觀。」

  「我應該為此大為光火的,」愛莉說。「但話又說回來,我也是因為他才認識了妳們。」她聳聳肩。「總之,這是什麼口味的蛋糕?」

  「椰子。糕餅店的人說巧克力太黏了。妳們瞧,她還給了我紙盤、紙巾和叉子。因此,『依萊的女孩』,我們開動吧!」

  她們真的就此吃起蛋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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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4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請繫上安全帶準備降落。」擴音器傳來空服員的廣播,愛莉回到了現實。

  那位好美、好美的女孩現在怎麼樣了?愛莉納悶。過去十九年中愛莉只要看到時裝雜誌就會想起梅萩。「她沒有梅萩漂亮。」愛莉如是說了那麼多次,她的前夫就曾說:「讓我猜,不論這個人是誰、做什麼職業,管他是男是女都沒有梅萩漂亮。」聽到他的挖苦後,愛莉自此不再提起梅萩的名字,但她仍不時想到梅萩。她可曾回到蒙大拿的家鄉到護理學校唸書?或許她嫁了一位醫生並且生了半打孩子?

  想到孩子,愛莉推起遮陽板望向窗外。她最好不要想起孩子的事。事實上,孩子就是導致她婚姻觸礁的原因。聖誕節過後的那一天,愛莉看著前夫心想,我為了這個自私的傢伙放棄了孩子。當時她並不知道,但她就是在那一刻離開他的——在心理上離開了他。身體上的離開和離婚官司耗了她近乎一年的時間,但她的心靈是在那一瞬間離開了他。

  飛機降落,愛莉又恢復了緊張。和兩位這麼多年都沒再見過面的女人碰頭似乎很愚蠢。就像那種可怕的高中同學會。妳懷著老同學的舊日形象赴會,在看到他們臉上的皺紋和腰際的贅肉時,必然會大吃一驚。接著妳到了洗手間,看到鏡中的反影,這才明白妳也有同樣的皺紋和贅肉。

  飛機停下後,她拿起旅行袋、站了起來。等著下機時,她的思緒又回到那天在紐約監理所的情形。那天梅萩對於自己的事有所隱瞞,她想。那時候,愛莉是如此地充滿自信、如此地確定她將能用她的畫征服全世界,而她也堅定地相信蕾茜和梅萩同樣也會成功。只要是見過梅萩的人都認為可以猜得出她的一生。她會是舞會女王、學校中最受歡迎的女孩。她當然會嫁給學校中的足球隊長。

  梅萩符合那些圖像中的一部分,但顯然後來事情有了改變。她為什麼沒有在伸展台闖出一片天地?愛莉納悶。為什麼過去十九年中,她都沒看過梅萩的照片?依愛莉看,梅萩只需往紐約街上一走就會有攝影師求著替她拍照。那種事不是經常發生的嗎?藝能界不是仍在餐廳或是雜貨店或是什麼地方發掘他們的新星嗎?

  等候旅客魚貫移動的當兒,她想到了蕾茜。舞蹈家比較難追蹤,尤其愛莉並不常看百老匯的演出。蕾茜可是在百老匯跳舞,在認識了某個迷人的富家子後嫁給了他?或者這只是愛莉看多了黑白老電影之後的異想。

  愛莉做個深呼吸。答案就要揭曉了,她想。當她向那兩個女人提出邀約時,她要她們在接受邀請後告知她們的班機時間。這是珍妮的主意。有了班機時間,愛莉安排了車子到機場接機,然後送她們到珍妮位在百格鎮東北的房子。

  或許是懦弱使然,愛莉安排了一架最後抵達的班機。或許這意味著她必須睡沙發而沒有單獨的房間,但她寧願付出這種代價。當她到達珍妮的屋子時,蕾茜和梅萩應該已經在那裡了。

  愛莉走進機場大廳,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人,手持一塊寫著「羅愛莉」的名字的牌子等在那裡。她將旅行袋和行李條交給他,跟著他走到領取行李的轉台。

  終於上了車,而他也將車駛離機場,愛莉卻想叫他掉頭往回走。她怎麼能夠告訴她們她的過往?她曾經成功過,但現在一切都是往日雲煙。她讓一個男人毆打她、讓司法欺凌她。一生當中認識愛莉的人都說她是只鬥狗,說她從來放不開,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她一定全力以赴。「而老天爺幫助那些擋住她的路的人。」她母親曾說。但現在愛莉放棄了。愛莉沒有堅持下去,到頭來,她徹底的失敗了。

  愛莉終究沒有叫駕駛掉回頭。過去三年中她一直活在持續不斷的恐懼中,現在是她開始反擊的時候。

  某種方式的反擊吧,她想,轉頭望著窗外的緬因州。路樹的葉子已經為秋陽染成金紅色。難道每個人最喜歡的月份都是她生日的那一個月?空氣清涼,落葉繽紛的十月的確是愛莉的最愛。經過了懊熱昏沈的夏季,秋天似乎更能令人精神一振。

  沒有關係的,愛莉安慰自己。我是老了十九歲,她們也一樣。就算是梅萩也會老大一些。或許如果我不告訴她們自己的遭遇,她們就不會為我抱屈。如果…

  「來過緬因州沒有?」駕馭問,一把將愛莉抓回了現實。

  「沒有。你住在這裡?」

  「住了一輩子。」

  「那就請你介紹一下了。」她說,想要藉助外力忘掉即將到來的會面,而一個愛說話的駕駛就具有這種功能。

  愛莉在她們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們。一見到她們,掛在心上的千斤重擔也隨之消失。她大大地鬆口氣,向前邁出第一步,但她又停了下來,想給自己一點時間觀察並且思考。

  駕駛將她載到目的地後,從行李廂中拿出她的行李,愛莉乘機打量一下眼前的房子。珍妮曾說這棟屋子相當老舊,大約是在十八世紀初期由一位木匠所建,但她並沒有告訴愛莉,它風味十足。屋子佔地不大,是兩層樓建築,前面看過去有個深深的門廊。令這棟房子特立不群的是,它那裝飾在房子四周美麗的姜餅飾邊。總體看起來,這棟房子就像是旅遊雜誌會稱之為「緬因州最上鏡頭的房子」。單單看到它的外貌就令愛莉微微一笑。

  給過駕駛小費後,愛莉拎起她的旅行袋靜靜地打開前門。小起居室的地板上躺著三個尚未打開的旅行箱,因此看起來還沒有人選定她的臥室。

  起居室的擺設極具風味,幾件殖民時期古董,摻合著多樣本地工藝和兩件正宗藝術品。入口處上方置有一艘模型船,而室內的一堵牆面被一座巨大的石頭壁爐佔據。其它的傢俱約略呈現出殖民風格,更重要的是,它們看起來都非常舒服。暗綠和深棕的主色調,夾雜著點點淺黃,和窗外的秋色完全相配。

  「難怪妳肯出借這裡。」愛莉低聲咕噥,想到她的心理醫生炫耀的心態。

  正前方是個寬廣的門廳,由那裡愛莉可以看到一間有著明亮黃色櫥櫃的廚房,越過廚房她可以看到後院。那兩個女人就坐在院中一棵紅葉滿枝的樹下。她們面對著主屋,圍著一張小木桌靜靜地交談。木桌上面則擺著一隻看起來像是裝有檸檬水的玻璃壺。

  愛莉穿過起居室,進入廚房,在水槽邊佇足向外觀望。她原以為那兩個女人會立刻看到她,但因為陽光從她們身後反射到廚房的玻璃窗上,她們看不到屋子裡面。當她領悟到她可以看出去、而她們卻看不進來時,她忍不住誘惑地站在那裡觀察起來。

  蕾茜不再那麼出類拔萃,她看起來就像個平凡的中產家庭的中年婦人。她的身材仍然修長,但已經沒有了那種願意為之一死的味道。她的頭髮似乎喪失了暗金的光澤,看起來只是普通的褐色,而且由其間冒出的縷縷銀絲來看,她並沒有染髮。她的皮膚保養得不錯,但眼睛四周已經露出了細紋,而她的鼻子下方還有兩條深溝直通嘴角。

  她非常不快樂,愛莉想。

  愛莉望著蕾茜,心裡浮現出她少女時期的模樣。現在,那麼久之前她所認識的蕾茜唯一還保留的就是她的體態。蕾茜仍然坐得筆挺,背脊直得像根木棍。

  若非在這裡,我可能認不出她來,愛莉眉頭一皺地心想。

  她知道,她遲早必須掉轉頭去看梅萩。但是愛莉不想那麼做。當她第一眼瞟到那個曾經是那麼美的女人時,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往下看了。

  一時間,愛莉閉上眼,暗自默禱上蒼給她力量;接著她睜開眼,將視線轉向梅萩。

  看到梅萩就像看到一幅飽受風吹雨打、被霜雪浸濕了十九年的莫內名畫。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慘遭時間及忽略的摧殘。

  梅萩仍然很高,但她的背脊已略微彎曲,彷彿她曾長時間埋首桌前。而她在抽煙。在愛莉站在那裡的幾分鐘內,梅萩已經抽完一枝後又點上了一枝。在她面前有個已經放滿一堆煙蒂的大型玻璃煙灰缸。

  如果仔細打量,愛莉仍能在梅萩身上看出昔日那個大美人的風采。但現在她的眼睛下方有著黑眼圈;那些一度散發著青春健康氣息的皮膚現在呈現出死灰。她仍留著長髮,但愛莉仍看得出來那些頭髮已經失掉了光澤。

  梅萩原就苗條的身材現在更是瘦削。她穿著一件薄長袖針織衫覆蓋住兩條太過細瘦、缺乏肌肉的臂膀。裡在直筒褲裡的腿甚至填不滿那條窄小的褲管。

  以愛莉看,蕾茜看起來很不快樂,梅萩則像是曾遭生活的卡車無情的輾過。

  愛莉的心頭浮現珍妮說過另外兩個女人或許比她過得更不如意的話。想到這,愛莉釋然了。她不會被這兩個人評頭論足,她不會遭她們指責竟然胖了十八公斤。而她不再能寫作,喪失了人生的方向也不會惹她們訕笑。

  她也不認為她們會同情、憐憫她——這令她著實地鬆了一大口氣。

  一時間,愛莉轉開視線不再觀察那兩個坐在樹下等她的女人。這場戲她該如何演下去?堆出快樂的表情說她們一點沒變?撒謊說自己過得很好,快樂富足,並且正著手在寫一本又會暢銷的新書?

  愛莉回想起她們在紐約監理所認識的那天。那時候的她充滿了嘲諷和傲慢。沒錯,一種充滿自信的傲慢,深信自己就要征服全世界。換句話說,那就是她的真性情。而當時她們喜歡她。現在,她該做的也是表現出真實的自己。

  深吸口氣後,她伸手握住後門把手、向前推開。

  她走出廚房,那兩個女人停止交談抬頭望著愛莉。她看得出來她們見到她的體型時震驚的表情。她比她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重得太多。

  蕾茜努力恢復鎮靜開口說話,但愛莉先她一步。「可惜我們沒準備頒發一個三人當中誰看起來最糟獎。」愛莉輕快地說道。

  「那我一定得獎。」梅萩說。她坐在椅子上,一根煙夾在指間,瘦長的腿向前伸直,她對愛莉微微一笑。就是那時,愛莉依稀看出了昔日的梅萩,那個笑起來能令陽光黯然失色的青春美少女。

  「這可難說,」愛莉在蕾茜身旁坐下時說。桌上還有一個空杯,她自行斟上檸檬汁。「我想肥胖的震撼力可是非常驚人的,它顯示出這個人缺乏自律。」

  「至少妳的生命是成功了,」梅萩說。「妳是個大作家,全世界都買妳的作品。我則是獸醫院的小助手。哪隻狗生病了,我負責牠的清洗工作。沒有丈夫、沒有孩子。什麼都沒有。」

  她的告白實在淒慘,但她愉快的聲調令愛莉忍不住微微一笑。知道別人也有問題的感覺實在不錯。過去三年中她所碰到的人似乎都過著完美無缺的生活。他們或許都在撒謊,但就算這樣想也無法紓解愛莉的痛苦。

  現在她可以對她的生命抱之以微笑了。「妳認為那叫做不好?我已經是過去式了。江郎才盡。三年中寫不出一個字來。一場離婚官司奪走了我十年寫作所賺的錢,全都判給我那整天不事生產的前夫。」

  「至少妳還有東西讓他們拿走,」梅萩輕鬆地說。「我從來沒賺過大錢。從來沒有任何足以讓人拿走的東西。」

  「那樣不是比較好嗎?」愛莉問。「不會到處有人問妳以前的種種。」

  「不對,」梅萩認真地說。「有過總比從來沒有好。我想尼采這麼說過。」

  「柏拉圖,」愛莉堅定地說。「那句話是柏拉圖說的。但是我更同意蘇格拉底的看法,他說——」

  愛莉胡謅一通時,心想,我喜歡這樣。我喜歡這種有來有往,逗笑式的交談。這些都是我錯過了好久的生命中的喜悅。而能夠不用在某人的眼中看到同情的感覺是這麼、這麼的舒暢。梅萩的眼中沒有流露出半點為她過去所認識的愛莉——那個體態嬌小,滿眼自信的愛莉——抱屈的神色。事實上,愛莉在梅萩的眼中所看到的,幾乎令她相信自己仍是那個準備展翅飛翔的女孩。

  「抱歉。」蕾茜終於插入。

  愛莉和梅萩停止討論誰的生活過得最糟,轉頭看向蕾茜。

  蕾茜對她們倆露出甜甜一笑。「我嫁給了鄰家男孩,生了兩個孩子。現在大部分的鎮民都在說,他和他那名叫斑比的秘書有染。我住的房子是一棟巨大的維多利亞建築,房子裡面被我丈夫用碰不得的古董填滿。去年他拆掉我的廚房把它重新裝潢成一件藝術品。我母親要我和他離婚。我女兒要我『反擊』,不論那是什麼意思。而我兒子只要一見到任何衝突跡象就逃之夭夭——那意味著我甚少見到他。而至於我自己在做什麼,我的生活全奉獻給了他們三個,離開那個家,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找工作,更別說如何去做它。還有……」她頓口氣,彷彿在等鼓聲暫歇。「我是三個募款會的委員。」

  一時間梅萩和愛莉只是坐在那裡對著蕾茜眨眼。接著愛莉轉向梅萩,再回望蕾茜。

  「妳贏了。」梅萩說。

  「或者是輸了。看妳從什麼角度去看它。」愛莉說。

  「好吧,晚餐吃什麼?」梅萩說。「我餓扁了。」

  愛莉瞇著眼打量她。「如果妳告訴我,妳就是那種吃什麼東西都不會胖的女人,我會殺了妳。」

  「把妳的槍拿出來吧,甜心。」梅萩笑著說。

  蕾茜在她們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前站了起來。「得了,妳們兩個,別再試著比下對方。下個月我的俱樂部要舉辦慈善舞會,我需要定出一個主題。妳們倆可以幫我出些主意。」

  愛莉一邊起身一邊望著梅萩。「確定妳是我們當中日子過得最糟的一個。」愛莉說。

  「的確,絕對是。」梅萩望著蕾茜。「俱樂部?請告訴我,妳至少還有教小孩子跳舞。任何和舞蹈有關的事!」

  蕾茜微微一笑。「我那巨大的維多利亞房子裡有一棟漂亮又浪漫的夏屋。現在它就快要倒塌,但多年前我曾經把它整理妥當的。當時我正懷著孩子。但我丈夫將電視搬了進去,接著他——」

  「別說了!別說了!」愛莉說,兩手遮在臉上彷彿在擋住凌空飛來的利箭。「我受不了了。妳們說我們出去大醉一場好不好?除非妳們當中已經有人變成了酒鬼。」

  梅萩拿起她的香煙。「這是我唯一的惡習。」

  愛莉一手拍拍屁股。「巧克力。」

  她們兩人轉向蕾茜。「毫無惡習。什麼都沒有。」她說,微微一笑。

  梅萩和愛莉發出呻吟。「她永遠要贏,是不是?」愛莉說。

  蕾茜展開雙臂,手肘微彎。「我們去找個地方把這個城漆成紅色吧?」

  愛莉和梅萩挽起蕾茜的手臂,三個人齊步走向屋旁的小門、走到街上。

  她們在一家餐廳吃晚餐。

  「說說妳孩子的事吧!」梅萩用一種正式的口吻告訴蕾茜。

  餐前的那種熟稔感不見了,她們只是三個生活經歷大不相同的陌生人。日子被教堂、學校和委員會填滿的蕾茜,和仍在約會、尋找白馬王子的梅萩過得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愛莉的日子更和她們兩個的毫無類似之處。

  「我們離開這裡好嗎?」不久之後,愛莉問道。

  出了餐廳後,壓力仍未解除。她們在街上閒逛,看著櫥窗裡的商品,愛莉和梅萩都沉默不語。

  首先跳出來做和事佬、將凝重的氣氛紓解開來的是蕾茜。「我以為我們說好要喝醉的。」蕾茜說。

  梅萩和愛莉都沒回答,只是淺淺一笑,仍然望著街上的櫥窗。

  「愛莉,妳是名人,所以酒錢由妳出。」蕾茜說,終於把愛莉逗笑了。

  「或許她可以用簽名照交換。」梅萩說,口氣裡暗藏著一絲揶揄。

  「除非那張照片是附在信用卡上面。」愛莉立刻響應,挑戰地看梅萩一眼。

  「如果妳們倆就此吵起來,妳們想我該賭誰贏?」蕾茜問,一句話解除了空氣中的緊張。然後,蕾茜笑著指指一家仍在營業的小雜貨店和對街的酒品經銷商。三十分鐘後,三個女人抱著滿懷的食物和一瓶酒笑著走回那間姜餅屋。

  回到屋裡後,她們的好心情恢復了。和外界接觸時,她們敏感地察覺彼此的陌生,各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結局。然而一旦進到了這間姜餅小屋,她們又恢復了當年的身份——依萊的女孩——而她們是平起平坐、不分高下的朋友。她們的未來仍有待自己去開創。

  愛莉打開兩袋裝在塑料盒中的醬料和三包點心,蕾茜則到廚房搜尋軟木塞開瓶器。梅萩在沙發前的地板上鋪好靠墊,拿出兩包香煙,歪著身體坐下來。

  愛莉看了一眼那兩包香煙,走過去將梅萩附近的窗戶打開。蕾茜帶著杯子和已經開封的白酒從廚房出來。

  「好,誰先?」蕾茜問,同時也扔了幾個靠墊到地板之後坐下。愛莉則在梅萩身後的沙發上斜躺了下來。

  「誰先什麼?」愛莉問。

  蕾茜的眼睛發亮。「好像妳並不急著知道所有的事。」

  愛莉微微一笑,撈起一大塊奶酪餅乾。「妳怎麼會停止跳舞的?」

  蕾茜沒能回答,因為梅萩望著眼前的煙霧幽幽說道:「我們何不直接跳過去,先說說我們的男人?」

  「在這方面我沒什麼好說的。」愛莉說,又吃下一片奶酪餅乾。

  「我也是,」蕾茜說。「我嫁給了亞倫,如此而已。這些年來對他一直忠心不貳。」

  這項宣佈似乎將這個話題就此打斷。

  愛莉翻成仰躺,抬眼望著天花板。「妳們曾經想過那些失之交臂的男人?那些原來有可能交往卻錯失機會的男人?」

  聽不到回答,愛莉翻成側躺望向另外兩個女人。蕾茜和梅萩都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沒有和任何人對視。

  「我真的那麼棒嗎?」愛莉說,笑著拿起酒杯。「到這裡不過幾小時,我已經找到了一個故事題材。所以,誰先說?」

  「何不從妳開始?」梅萩半瞇著眼睛盯著愛莉。

  愛莉正想回答,接著似乎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她轉頭看著蕾茜。「妳呢?可有許多憾事?」

  蕾茜自滿地笑笑。「不盡然。我很滿意我的生活。沒錯,我的丈夫和孩子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有時候我會懷疑如果我倒斃在廚房裡,他們是不是仍舊這樣跨過去,但——」她停下來,對那兩個向她投以驚恐表情的女人微微一笑。「好吧,我承認我是個踏腳墊,但我真的很愛他們。」

  「妳沒有任何想改變的事?」愛莉問,顯然不相信蕾茜的說法。

  「不是改變……」蕾茜說。

  「但是?」

  「亞倫是我唯一上過床的男人。」

  「這一點我就不予置評了。」梅萩捺熄手中的煙蒂。

  「大學裡曾經有一個男孩對我有興趣,但是……呃,他很有錢。」

  「有錢有什麼不好?」梅萩問。

  「他的有錢不是計算機新貴型,而是世家子弟,肯尼迪家族式的有錢。」蕾茜說。「老實說,他的家庭嚇到了我,因此我拒絕了到他家度春假的邀約。」

  「後來他怎麼樣了?」

  「現在他是國會議員。有人認為他可能成為總統。」

  「我的天。好吧,總統夫人……」梅萩說,又點燃一枝煙。

  愛莉緊緊地盯著蕾茜。「接下來呢?」她問。

  蕾茜喝下一大口酒。「就這樣了,什麼都沒發生。我回絕掉他的邀約後,他也對我失掉了興趣,而我也沒有再想到他。除了……到了去年,每次亞倫提起斑比,我就會胡思亂想如果當年我接受了那個年輕人的邀約,事情會變得怎麼樣。至少,我想給亞倫一些競爭對手應該是一件好事。」

  「他沒有競爭對手?從來沒有?」梅萩問。

  「一個都沒有。」蕾茜說;接著她的眼神不再幽遨,她再次露出了笑容。「好了,那妳們兩個又有過多少個男人呢?」

  「成千上萬,」愛莉立刻回答。「沒錯,至少好幾千個。妳知道的,名人總是有辦法的。」

  蕾茜笑出聲,轉向梅萩。「那妳呢?」

  「像她一樣。好幾千個。」

  「是這樣啊!妳知道嗎?妳們倆實在不善撒謊。」

  愛莉和梅萩爆笑出聲。

  「好吧,或許就只有兩個,」愛莉說。「我的前夫和一個高中同學。」

  「三個。」梅萩說。「我結婚過幾年,另外又交過兩個。」

  「我們不是在宣揚性革命吧?」蕾茜說。

  「那妳呢?」梅萩問愛莉。「妳的生命中又有哪些錯失交臂的男人?」

  「一個都沒有。」

  兩名聽眾對這個答案都嗤之以鼻。「不可能。妳只是不肯說罷了。」梅萩說。

  「不,真的,我仍然在等我的傑西。」愛莉說。

  「這個傑西又是誰?」

  「他誰都不是。在『綠寶石』那部電影裡,凱瑟琳透納飾演的那位作家把她所有愛情故事中的男主角全都取名為傑西。她說她是在等他出現。我也是。」

  「除了妳嫁的那個人,妳從來不曾有過……」梅萩對愛莉揚起眉毛。

  「真的沒有。」愛莉回答,而她們都聽出她話中的真誠。「我生命中的男人都藏在我腦袋裡,而我把他們寫出來、賣掉。我和全美國的人分享我的夢幻。幸運的話,就和全世界的人。」

  「為什麼我覺得妳有所隱瞞?」蕾茜說,用剛才愛莉瞪著她的方式反瞪回去。

  愛莉端起酒杯,嘴唇抿成一直線。「事實上,曾經有個男人對我有興趣。我很喜歡他,也相當崇拜他。他結了婚,有兩個女兒。當他向妻子要求離婚時,每個人都爭相指責。他們不敢相信他會對他那親愛的妻子做出這等差勁的事,只有我替他辯護。我告訴他,我瞭解他的苦處。我想我是在幻想他會說我是個多好的女人,並且進而將我從不愉快的婚姻中拯救出來。但是……」

  愛莉放下酒杯,聳聳肩。「幻想沒有實現。他和別人結了婚、搬到別州去了。」

  蕾茜看著梅萩。「妳一定拒絕了一百萬個男人。」

  「是這樣就好了。」梅萩說,彷彿她們是在說笑話。

  愛莉和蕾茜並沒有笑。相反的,她們只是瞪著她。

  「好吧,我接過許多人求婚,其中多數都是要我做妾,而我對任何一個都不感興趣。」梅萩低頭看著她的香煙,接著又回望那兩個女人。她們看著她的臉沒有絲毫相信的表情。

  「好吧,是有那麼一個,」梅萩說,一邊又點上一枝煙。「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我認為那只是環境使然。若非那年夏天我們剛巧碰到一塊兒,我不認為他會注意到我這種女人。」

  聽到她的話,愛莉起了反彈。「這話什麼意思?我這種女人?妳是說一個美到足以讓星星嫉妒的女人?」

  梅萩大笑。「我看得出來妳的謀生技巧了。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人。當時他才讀完醫科三年級,而我……呃,總之,那是個無聊的故事。」

  「我不覺得無聊。」愛莉說,順手抓起一把玉米片。「蕾茜,妳覺得無聊嗎?」

  「一點也不。事實上,和我那個不是對著空床就是對著電視的故事比起來,我認為這個故事聽起來迷人極了。」

  梅萩再次大笑出聲。「妳們倆真會鼓動我的自大。好吧,事情是發生在我流產之後不久——」

  「什麼?」兩個女人同時驚呼。

  梅萩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兩個女人都注意到當她將煙湊到唇邊時,她的手抖了一下,只是她們都沒有點明。梅萩長吸一口,向後靠著沙發,仰起頭慢慢吐出煙霧。「我從來沒做過——心理治療——不是說我不需要,我只是負擔不起——但我想或許和妳們相聚也可算是一種團體治療。」

  「所以妳就把事情全說出來吧!」愛莉急切地說。

  「好,」梅萩用香煙指著愛莉說。「不過,如果我在妳的書裡讀到任何一個相關的故事,我會控告妳。」

  愛莉把視線移開半晌,彷彿她必須考慮後才能回答。當她再回過頭來時,蕾茜和梅萩已經憋住笑半天了。「好吧,我同意。」愛莉假裝很不情願地說,其實她想聽故事的意願正如想把它們寫出來一樣高。

  「流產其實和這個故事無關,但是——」梅萩在蕾茜和愛莉就要抗議時舉手阻攔。

  梅萩做個深呼吸,又再狠狠抽上一大口煙。「那是個意外,就像每個意外事件發生時的狀況一樣。當時阿傑仍得坐輪椅,而——」

  「等一下!」愛莉說。「輪椅?阿傑?就是那個妳替他做功課、他卻為了某個大學女孩甩掉妳的傢伙?」

  梅萩對著裊裊煙霧微微一笑。「妳們讓我把整整十九年都忘掉了,現在我又像是坐在紐約監理所裡的那張綠長椅上。沒錯,就是那個人。我到紐約後不久,阿傑出了意外。他騎腳踏車時被一輛車撞到,車子輾過他的骨盆,所有的骨頭都斷了。」

  「哎呀!」愛莉驚歎。

  「妳就拋下紐約的模特兒事業回去找他?」蕾茜柔聲問。

  梅萩熄掉煙蒂。「嗯。但在妳們倆開始數落我放棄了什麼之前,我要提醒妳們,做模特兒並非我的理想。那是我所住的那個小鎮的意思。」

  「妳想做的是護士。」蕾茜說。

  「嗯。」梅萩對她們微微一笑。知道別人對她的事記得這麼清楚的感覺真好。「阿傑從醫院打電話給我,說醫生判定他再也無法走路。接著他告訴我,他仍然愛我,而他已經把他的未婚妻打發走了,因此我直奔回家。對我來說,放棄模特兒生涯並不是多大的犧牲。我恨……」她頓口氣,點燃另一枝煙。

  「我不喜歡做模特兒,」過了半晌,她繼續說道。「因此我很高興有任何回家的借口。而阿傑說了一切該說的話。他將拋棄我的事怪罪給他父親,說是他父親威脅他,如果他娶了一個像我這樣沒受教育的女孩,他會剝奪他的遺產繼承權。」

  「難怪妳對沒上大學如此耿耿於懷。」愛莉低聲說。

  梅萩假裝沒聽到愛莉的話。「因此我回到家鄉,嫁給了一個仍躺在醫院裝著支架的人。接著……我該怎麼說呢?接著我掉進了地獄。對,我想這種說法很正確。」

  梅萩等著愛莉和蕾茜失笑,但她們沒有笑。

  「阿傑是個糟糕透頂的病人。他一直是非常活躍的運動員,因此很不能適應躺著不動的生活。而他的父母——」梅萩停止說話,改為喝了一大口酒;接著她抬起頭看著她們。「阿傑的父母非常有錢,但他們的人格也極為低賤。他們不肯出任何錢給阿傑做復健。我不能確定,但我想我那兩個前任公婆要阿傑娶我是要我做他的免費護士。畢竟,我有多年照顧我母親的經驗,我甚至曾在一家醫院工作過。」

  愛莉和蕾茜看得出來梅萩試圖淡化那個顯然是非常恐怖的狀況,但她倆沒有笑;她們笑不出來。生命對梅萩實在不公平,先是放棄大學好照顧生病的母親,接著又放棄伸展台照顧癱瘓的丈夫。

  「那個錯失交臂的人呢?」蕾茜問,一面將梅萩的酒杯重新添滿。

  「對呵,」梅萩說,臉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默實。」

  她端起酒杯;蕾茜揚起一眉看向愛莉。梅萩說出那個名字「默賣」時,口氣有點特別。

  「雖然阿傑受了傷,他仍然能,妳們知道的,」梅萩放下酒杯說。「因此,在我懷了六個月的身孕的某個週末,阿傑的父母不在家——」

  「你們是和公婆同住?」愛莉驚恐地問。

  「嗯。阿傑沒有錢,我也一樣。我是說,我有一點鎮上給我學模特兒的錢,但那很快地就花光了。」

  愛莉張嘴就要說出她的想法,但蕾茜拉著她的手臂阻止她。梅萩為了母親的病花掉了她上大學的錢;看起來她也會為了那個有錢卻驕縱、不知感激的丈夫花掉她的模特兒基金。

  「那個週末阿傑的父母外出,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像我說過的,當時我懷了六個月的身孕。接下來發生的事其實非常簡單。我推著阿傑去廁所,一個輪子卡到了地上的昂貴地毯。我怕牽動的地毯會拉倒某個花瓶。」梅萩仍然美麗的嘴抿成一條直線。「他的父母逼得我求他們才肯花錢在浴室裡裝護欄,卻到紐約去買一萬元的中國骨董花瓶。」

  她必須再點一根煙才能繼續說下去,蕾茜和愛莉則是默默地看著她。空氣中似乎已經充滿梅萩的苦痛,不論她如何假裝她不再氣憤,她顯然仍無法克制心頭的恨。

  「阿傑的腿逐漸復原,常會不自覺地痙攣踢動。我身上的好幾處瘀青就是當他痙攣時被踢到的。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彎下腰去拉開輪子下的地毯時,沒有想到他那雙腳。」

  她抬起頭看看那兩個女人。「要知道,當時我是停在樓梯頂端,當阿傑的腿踢出來時,我失去了平衡,直接掉下了樓梯。」

  說到這,她停了下來,專注地吸著香煙。另外兩個女人只是看著她。她們無話可說,因為「我很遺憾」這種說法完全不足以表達她們的感覺。

  「我昏了過去,而二樓裡唯一的電話是在阿傑父母的房裡。他的輪椅無法通過門坎,因此他必須用爬的。他的上半身相當強壯,但仍花了他一些時間。而我卻……血流不止。」梅萩再深吸一口,接著慢慢吐出煙圈。「最近的醫院在五十哩外。而當時是蒙大拿的冬天。阿傑設法找到了鄰居,他們雖然過來了卻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擦拭血水而已。」

  梅萩低頭望著已經裝滿的煙灰缸。「等到救護車到達時,孩子已經要出來了。他沒有活很久,他實在太小了。」

  梅萩轉頭看著窗外一會兒。「到了醫院後,醫生唯一能將血止住的方法,就是摘除我的子宮。」

  至此,愛莉伸出手握住蕾茜的手腕。她不敢碰梅萩,因為她認為這個驕傲的女人不會願意有人為她心痛。

  隔了好久,梅萩才回頭望著蕾茜和愛莉,對她們淡淡一笑。「現在妳們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孩子的原因了。不過,我們談的不是另外的事嗎?」

  「那年夏天妳認識了一個男人。」蕾茜柔聲說。

  「哦,對呵。就在我流產後的那個夏天,我的情緒仍然相當低落。我瘦了許多,而且老實說,我的外貌實在很糟。而我和阿傑的父母比以往更常爭吵。他們對兒子的傷勢感到難堪,他不再是他們心目中完美的兒子,因此他們把他關在二樓,我連同也一起遭殃。屋裡沒有輪椅步道——不是我沒爭取,但是他們說那樣會破壞『屋子的線條』。」

  「因此妳和阿傑形同坐監。」蕾茜說。

  「差不多。而我可以告訴妳們,我們已經厭倦了彼此的陪伴。但老實說,我想其中我的錯多過他的。我想我是,呃,對孩子的事一直不能釋懷。」

  「有自殺傾向的情緒低落?」愛莉問。

  「正是!」梅萩回答,終於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容。「簡單地說,我已經快被悲傷和寂寞逼瘋了。而我疲倦得開始大量掉發。」

  「那可是真的非常疲倦。」愛莉說,很高興梅萩聽到她的打趣時,笑容更深了。

  「沒錯。」梅萩說,聲音輕快了一些。「總之,當阿傑的大學同學打電話約我們到紐約和他的家人共度兩星期的假時,阿傑和我都欣喜若狂。那個人是阿傑大學時期的室友,他在不久前打足球時摔斷了腿。打電話來時,他已上了石膏,而阿傑也已能用枴杖走路,因此他們倆計劃互相打氣一下。」

  「而要妳在一旁侍候他們兩個。」蕾茜的口氣說明她很清楚侍候人的情形。

  「事實上,一開始我也是那麼想。事實上,我確信這趟度假之旅就會是那樣,我求阿傑一個人去就好。」

  「妳的意思是,妳求阿傑就憑他那殘弱的身軀自己吃飯、自行穿衣、自己去上廁所?」愛莉譏誚地問。

  梅萩笑出聲。「妳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時我既累又悶,腦子裡唯一想得到的就是睡覺。我告訴阿傑,我願意和他父母吵上地球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架,逼使他們僱用一名看護跟他一起去,只要我能留在家裡休息就好。」梅萩按熄煙頭,接著屈起一腿,抱在胸前。

  「但阿傑打定主意時是很有說服力的。他說我不去他就不去,說我是他的生命,如果我不陪他去,他甚至不想活了。」

  「想當然耳,」愛莉苦澀地表示。「所以妳就陪他去了。」

  「嗯,」梅萩柔聲說。「我去了,而真實的情況和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妳們要知道,其實我是害怕。阿傑的這個朋友和他的父母都是有學位的人,他還有個哥哥在讀醫科。當我聽到這些人的背景時,我真想掉頭逃走。」

  她瞪著地板微微一笑。流產的痛苦在回憶中淡去,代之而起的是,在格實家的夏屋度過的美好時光。還有默實。有關默實的美麗回憶。

  梅萩再次抬起頭來,繼續說下去。「飛機在紐約降落時,我已經緊張到極點。我非常確定那些人只消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沒受過教育,因而認為我一文不值。」一時間,她閉上眼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但實際的狀況卻一點也不像那樣。格實的母親就像我母親的美夢成真,只除了我母親沒有丈夫卻有一個女兒要養。藍太太很愛餵飽每個人、照顧每個人。我根本無事可做。」

  「除了侍候阿傑。」

  「哦,那倒沒有,」梅萩對兩個女人咧嘴一笑。「阿傑受不了我。到了那裡之後,他不想和我扯上任何關係。他說我令他想起『某人』,意思是我,必須替他換尿布的那幾個月。」

  「啊,那個不知感激——」愛莉就要開罵,但梅萩打斷了她。

  「不,不,他那種反應對我來說卻是一種解脫。我從來沒勇氣老實面對自己,但真正的情況是我已經厭倦了阿傑,厭倦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照顧他,除了他沒有別的同伴。照顧他比養三胞胎還累,成天只會抱怨——」梅萩乾笑一聲。「總之,現在那些都結束了。」

  見她沒再繼續說下去,蕾茜和愛莉全都睜眼看著她。

  「那麼,」愛莉說。「後來呢?」

  梅萩展顏一笑。「在那裡的時候,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格實的哥哥默實在一起。」

  愛莉就要說話,蕾茜抓住她的臂膀制止她。「你們都做了什麼?」蕾茜柔聲問。

  「泛舟、登山、野外露營。」

  愛莉微微一笑。「快把經過從頭說清楚。按照先後秩序一個字都不能漏。」

  梅萩將腿抱得更近胸前。「好,」她慢慢地說道,接著眼睛閉了一會兒。「他們家很有錢,他們家的夏屋很大,建於一八四○年,然後逐代增建。不過它只有兩套衛浴設備,因此有時候也引發出一些問題……不,妳說過要按照順序的,對吧?好,讓我想想。格實的父親開著小卡車到機場接我們。那是一輛舊得可怕,幾乎要銹穿的老骨董。我還以為他是藍家的園丁,但阿傑告訴我這個人是耶魯大學教中古世紀的教授,還是系主住。然而藍先生並不像我心目中以為的教授形象,而我倆立刻相互產生了好感。事實上,藍先生要阿傑坐在卡車後面,我則和他坐在前座。我可以告訴妳們,阿傑可是一點也不喜歡那種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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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50: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妳聽好,這個人可是個正職教授,」阿傑的口氣彷彿梅萩愚蠢得不懂得其中的重要性。「還是耶魯的耶。梅萩,妳可知道那代表什麼嗎?」

  「我怎麼忘得了?」梅萩回斥。「你每十分鐘就提醒我一次。」

  「我就知道帶妳來是個錯誤。」阿傑低聲咕噥。

  梅萩就要響應,藍弗然正巧在這個時候下了車向他們走來。他看起來並不像大學教授,梅萩想,當然更是不像一個擁有半哩長頭銜的社會名望。相反的,穿著舊法蘭絨襯衫和牛仔褲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平凡的長輩。他的眼睛四周浮著梅萩確信那是由於時常面露笑容得來的絲絲細紋。

  梅萩立刻喜歡上他,而她的笑容也對他傳達了這個訊息。「嗨,」她溫馨地表示。「真麻煩你大老遠地開車來接我們,其實我們可以叫出租車——」

  「那怎麼行。」弗然說,但他的視線輪流在撐著枴杖的阿傑和梅萩身上穿梭,彷彿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阿傑以前也曾去過他家過暑假,但他從沒見過梅萩。

  弗然微微一笑,伸出手表達歡迎之意。「我不知道阿傑要帶女朋友來。」

  錯愕之餘,她領悟到阿傑根本沒有告訴他們的主人她會來。梅萩緊繃著聲音說:「我是他的妻子。」接著握住弗然的手。她不敢望向丈夫,否則她可能氣得殺了他。

  「恭喜,」弗然說,接著他轉身對阿傑微微一笑。「你早該告訴我們的。新婚夫婦永遠受歡迎。」

  「我們已經結婚兩年了。」梅萩說,仍然不肯看向丈夫。

  「是這樣的啊!」弗然好脾氣地說,接著轉身掩飾他的笑意,因為他看得出來梅萩的怒火就要燒到阿傑身上。「讓我把你們的行李放到車上。」

  藍弗然將兩個皮箱拎往小卡車時,梅萩轉身面對丈夫。「你沒告訴他們我要來?」她嘶聲質問。

  「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好嗎?」阿傑說,用頭點點弗然的背影。

  梅萩不願就此罷手。「你甚至沒告訴他們你已經結婚了。」梅萩必須力持鎮定,否則她或許會氣極爆炸。「如果你不想承認你結了婚,為什麼要說盡好話要我陪你來?我原來一心想留在蒙大拿的。」

  「呃,事情有點複雜,我以後再解釋。」

  「你最好解釋清楚。」梅萩見弗然已然回頭向他們走來時說。

  「抱歉沒說清楚,」阿傑對弗然說。「但我可沒辦法將這個老太婆留在家吧?」

  他試圖用輕鬆的口氣將事情一語帶過,這麼做卻沒有得到梅萩的迴響。只見她瞪著丈夫,所有的怒氣全寫在眼裡。

  弗然拎起另外一隻皮箱,一面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梅萩。「阿傑,你一定是老了才會忘記提起你有這麼一個絕世美女的妻子。」

  至此,梅萩感激地對弗然微微一笑。已經很久沒有人讚美她漂亮了,更別說還在前面加上「絕世」兩個字。依她自己看,她太瘦、頭髮太焦乾,而她的悲哀明顯地寫在臉上。此時聽到這種讚美尤其令她窩心。

  「梅萩,親愛的,」弗然說。「妳何不到前面和我一起坐?阿傑可以和行李待在後面。」

  「樂意之至。」梅萩高興地說。

  但阿傑伸出他的枴杖擋在梅萩和弗然之間。「我想,換做別的情況,那會是絕佳的主意,但是……」他歎口氣,滿臉的悲慼。「不幸的是,我發生了這件意外,我去坐卡車前座會比後車廂的硬鐵板要舒服得多。那些沒有綁緊的行李或許會進一步對我造成傷害。」

  早已習慣這種說詞的梅萩只是無奈地翻個白眼,接著就抓住卡車護欄,準備跳上後車廂和行李為伍。

  弗然的笑聲制止了她。「喲,你這個人可真會自怨自艾,嗯。不過,我們在山上可容不下憐憫,不論是自發的或是別人給的。你可以坐卡車的後面,而這位可愛的年輕小姐可以和我坐在前面。」

  一時間,梅萩驚愕地傻在那裡。打從結婚起,她就被孤立在阿傑父母家中,只有阿傑和他父母作伴。他父母的關心從來就只針對阿傑,不曾對她付出。如果阿傑整夜沒睡,他們只會注意到他的痛,從不在乎她可是樓上樓下地跑了八個小時。

  她流產之後,他們只說:「或許這樣最好。」

  聞言她幾乎瘋掉。「最好?」她嘶叫。「對誰最好?對你們最好嗎?一旦我有了孩子要照顧,或許你們就必須花點錢替你們的兒子請個看護。一旦我有了孩子,他可能得花上你們買個骨董花瓶的錢,是不是?」

  聽到這裡,阿傑的父母掉頭離開,而阿傑擋在門口阻止她追出去。後來,梅萩將自己鎖在房裡整整哭了兩小時。

  如今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卻不同情阿傑。更甚的是,他挽住梅萩的手,帶領她來到卡車的客座,替她打開門,扶她爬上座位。對於阿傑,他只是任他獨個兒自行爬上後車廂。

  等到弗然坐上駕駛座且發動了引擊,梅萩開口道歉。「抱歉攪亂了你們的計劃,我不知道你們沒邀請我,而我明白平空多出一位客人一定會造成你們的負擔,因此——」

  弗然聽到了她的話,更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因此他在她道歉的話還沒說完、在她自動請求離開之前,就沒讓她再說下去。「我們家的人認識阿傑很多年了,因此我知道他和我的小兒子非常相似。他們都想當世界之最,因此他們不願意讓任何人認為他們被一個女人『逮到』了。為人還不夠成熟的表徵。」

  梅萩轉開頭,眼淚就要掉下來。他是個非常仁慈的人,她想,輕鬆一句話就把一個非常尷尬的狀況化解。而他是幫著她來對抗阿傑的。

  「我的長子默實正在學醫,他對我們解釋過阿傑的狀況,還有他做過的復健治療。我確信妳一定幫了許多的忙。」說到這,弗然瞟一眼梅萩,觀察她的反應。只是她轉頭讓他看不到她的臉。

  無疑地,這個善心的人相信阿傑有僱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而他的妻子則是成日在鄉村俱樂部打網球,偶爾才回家查看一下受傷丈夫的進度。這就是梅萩這一輩子每每遇到的狀況:人們總是假設美貌會帶給妳輕鬆愜意的生活。

  「所以,梅萩,妳有多凶悍?」弗然問,卡車駛上了高速公路向北急行。

  「凶悍?」她不明白他的問題。「你是指我能和那些男生玩美式足球?那種凶悍嗎?」

  弗然大笑。「當然不是。我認為如果妳和那些傢伙玩美式足球,他們一定猛撲上去,遊戲就此結束。」

  「你太會滿足我的虛榮心了。想不想外遇呀?」

  弗然轟然爆出的大笑惹得縮在後車廂、用枴杖支開行李的阿傑轉頭隔著後車窗怒目窺視。

  「樂意之至,」弗然說。「但我想我的心臟會受不了。」

  「或是你的妻子。」她說,享受調侃逗笑的滋味。長久以來她除了阿傑的身體狀況就沒和人談論過別的話題。

  「她或許會很高興能把我甩掉幾天,或是一星期,端看我能撐多久。」

  「為什麼我不相信你的話呢?」梅萩說,向後靠著椅背上下打量他。

  弗然的眼睛望著前方的路,但他一直在笑,整張臉散發出和美麗女子調笑時愉快的溫馨。「不,我說『凶悍』是指妳多能應付嫉妒。」

  「嫉妒?」

  「我想我最好讓妳有點心理準備。我兒子和阿傑上大學時有過相當多的女朋友。」他由眼角餘光瞟視她的反應。

  「我認識阿傑很多年了,你要說的事我全知道。以前他的功課就是我做的。」

  「我有個女兒比阿傑和格實小一歲,她帶了一位遠房表妹和女性朋友過來。她們三個會和我們一起在夏屋度假。」

  梅萩等他說下去,他卻沒有了下文,因此她望著窗外,想了一想他告訴她的話。過了半晌,她微微一笑,接著回頭看著他。「我懂了。她們不知道阿傑有女朋友遑論妻子,而她們當然不知道她還陪著他一起來,因此見面後可能會有一些……怎麼說呢?雞貓子打架?」

  弗然回頭對她咧嘴一笑。「妳真的很聰明,嗯?」

  「我以為你是大學教授。難道你不知道有一條物理定律:『美女無腦』?」

  「妳會應付得很好的。」他說,再次望著前方的路。

  「還要多久會到?」梅萩問。

  「大約十五分鐘。」他回答。

  「你能拖到二十分鐘嗎?」她間,一面拿起她扔在車底板的旅行袋開始翻找。

  看到她搜出一條口紅,弗然說:「路上會經過一家餐廳,妳看我們在那裡停一下,好不好?」

  「謝謝。」她說,五分鐘後,弗然將車駛離高速公路,轉進一家老式餐廳的碎石停車場。梅萩進入餐廳時,他等在外面、站在阿傑身邊心不在焉地聽他抱怨。

  進了餐廳,梅萩詢問洗手間的位置。櫃檯後的服務小姐眉頭一皺,但她還是用頭朝左側的一扇小門點點。

  進到小洗手間後,梅萩將旅行袋放在馬桶座上,拉開了拉煉。或許是弗然的逗笑使然,或許是即將面對三個視她丈夫為禁臠的年輕女人所代表的潛在威脅,梅萩想要在她走進藍家夏屋時,呈現出她最好看的一面。

  望著牆上的小鏡子,梅萩不確定她是否記得如何化妝。幾年來她唯一掛在心上的就是阿傑和他的復原情況;她沒時間想到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女人。

  但就在她的眼線筆觸及眼皮時,昔日的記憶全復活過來。不要太誇張,她想,只要重點強調一下。半晌後,她解開幾粒襯衫扣子直到稍稍露出胸罩邊緣,接下來是豎起後衣領,讓敞開的牛仔布外套微微掉下肩頭。接著她挺胸直背,走出了洗手間。經過餐廳時,她保持視線向前,但她明白自己已經吸引了小餐廳裡每個人的注意。

  她打開門走了出來,弗然和阿傑一起看了過來。弗然的嘴張大了,阿傑卻皺起了眉頭。

  梅萩走向弗然,彷彿阿傑根本不在場。

  「我可以見她們了嗎?」她柔聲問。

  一時間弗然只是瞪著她,接著他仰頭大笑。「我太太一定會很喜歡這次的假期的。想想看,上星期她還建議我們今年去巴黎過暑假,不要到山土的木屋了。她說到木屋度假每年都一樣。」

  梅萩只是微微一笑做為回答,接著她就要自行打開卡車客座的門,但弗然先她一步。替她關好門後,他繞過車頭來到駕駛座。

  嫌上下車麻煩的阿傑仍然窩在後車廂,此時他將上身探出護欄對著梅萩敞開的窗口質問。「妳以為妳在做什麼?要知道,妳要去的地方不是什麼單身酒吧。這些人是——」

  她微笑地看著丈夫。「阿傑,你知道嗎?受過教育的人也喜歡漂亮女人。」說完,她搖上車窗,轉頭對爬上駕駛座的弗然粲然一笑。


  藍家的夏屋正如梅萩想像中的那樣,它看起來就像某種羅斯福家族會擁有的產業。那是一棟全用原木構成的平房建築,因為年深久遠,木屋的外表已呈暗棕色。正前方的門廊至少有二十呎深、六十呎寬。門廊上散置著許多木頭椅,每張椅子上都鋪著厚厚的棉布椅墊。

  「他們的椅墊看起來都不是新的。」梅萩低聲說,但阿傑卻狠狠地瞪她一眼,彷彿在提醒她,不要洩漏自己的出身。一時間,梅萩停下了腳步,想要求弗然載她回機場她好回家。但她接下來想,她的家在哪?母親死後她唯一的家就是和阿傑共住的地方。

  弗然的臂膀碰到她的手肘將她拖回了現實。

  「好地方。」她對他虛弱地笑笑,隨著阿傑踏上台階。她正要去攙扶丈夫,他卻扭頭走開,她因而走在弗然身旁。

  來到前廊後,梅萩望著夏屋後方的那面湖。放眼過去全是晶藍的湖水,巨石大樹點綴著湖岸。視線所及不見任何其它的房舍或遊人,湖面上也看不到任何船隻。梅萩相信在這裡,只要是他們看得到的地方全歸弗然的家族所有。

  「還過得去,」弗然悶吭一聲。「它是我岳家傳下來的,不是我家族的。」他低聲說。「我父親是個水管工。」

  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感激之餘,她回報他一個燦爛的笑。

  一時間弗然愣得對她眨眨眼。「我母親則替人洗衣。」他說,把梅萩逗笑了。她知道最後那句話是騙人的,他這麼說只是想讓她開心。

  「我還有個開出租車的叔叔。」

  梅萩走到門前時都還在笑,她很高興因為她需要好好地笑上一笑。此時屋裡跑出了兩個漂亮的女孩,她們的注意力全投注在阿傑身上——她們的外表則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個「錢」字!她們穿著那種十年都不會褪色的無彩服裝,但梅萩知道那些衣服的價格值得上她母親一年做三個工作的所得總和。

  兩個女孩都很漂亮但不突出。如果她們有化妝也是淡得看不出來。她們是那種按著金科玉律生活的女孩,例如,什麼衣服只能配什麼珠寶。當然,她們所戴的珠寶都是祖父母傳下來的真品。

  梅萩後退一步看著她們,突然間覺得自己太高、太造作、太膚淺。她再一次地想逃離這個地方。她不屬於這裡。

  接著,木屋裡跑出另一個女孩,這一個身材嬌小苗條,有著一頭短俏的黑髮,大大的棕眼。她出現後,前面那兩個女孩自動讓開。

  「阿傑,親愛的。」她輕聲說;接著用絕對是飽經訓練的姿勢,她踮起腳尖,一手勾住阿傑的脖子,將他的頭拉下來,親吻他的嘴唇。

  梅萩可以感覺到身旁的弗然身體一僵,奇怪的是梅萩卻沒有感覺。部分的她像是站在一旁觀察這一幕並且發表心得。「有個女人在親吻我丈夫。我應該非常嫉妒。我應該把她推開才是。」但是相反地,梅萩只是站在那裡觀看。阿傑挽著未婚妻從大學返鄉時,梅萩嫉妒得幾乎要發瘋。單單是看到那個女人站在她愛得要死的男人身旁,梅萩差一點就失去了理智。

  但現在梅萩腦子裡想的是,或許有別人可以照顧他,我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是弗然打斷了那場好戲。「苔麗!」他大聲喚道。「我想這裡有個人妳應該認識一下。這位是阿傑的妻子。」

  「妻子」這兩個字把三個年輕女人的頭全轉到梅萩身上。苔麗的手仍搭在阿傑的肩上,看起來並沒有要拿開的跡象。

  「妻子?」其中一個低喃,眼睛轉向阿傑。

  阿傑只是聳聳肩,彷彿他有老婆是件很自然的事,根本不值得他掛在心上。

  弗然盡可能保持自然地介紹三個年輕女人給梅萩認識,她們分別是,他的女兒妮娜,妮娜的表妹苔麗,和妮娜的朋友若萍。

  三個女孩抬頭望著梅萩——她畢竟比她們都高上幾吋——她歎口氣,因為她們的眼裡全是敵意。梅萩心裡唯一想到的是,可惜,她本來是想和她們交個朋友的。

  我不需要這個,梅萩想,長途飛行之後,今天實在不適合演出雞貓子打架這種場面。她轉身對弗然微微一笑。「我想搭飛機讓我累壞了。或許你可以帶我去我……我們的房間?」她的自尊令她忍不住小小地強調了一下。

  「當然好。」弗然說,帶頭穿過三個女孩,梅萩緊跟在後。

  來到一處走道,弗然打開一扇門示意她進去。裡面有張床、一座壁架、兩張小桌子,及一張椅子。「我們得替你們換個房間,因為我們起先不知道……」

  「這間很好。」她說,不讓他感到為難。

  「別把她們放在心上,她們都認識阿傑很久了,而他……呃……」

  「他是個獵取的對象,」梅萩說,對弗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既有錢,長得又好看。女孩子還要求什麼?」

  弗然的眉頭稍微一皺,接著他回她一笑。「如果妳需要什麼東西,儘管告訴我。」他說,一面幫她把皮箱放進房裡的地板上,接著他離開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幾分鐘後,阿傑進來了。正在打開行李的梅萩抬起頭,看出他就要挑起爭端。

  「我看不出妳為什麼不能有禮貌一點,這些人都習慣了社交禮儀。或許妳不像他們那樣有教養,但是——」

  她可不會上當。很久以前她就學到當阿傑知道自己錯了時,他會用攻擊做為反制。她開口時,口氣平穩冷靜。「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沒告訴他們你結了婚、並且要帶你的妻子同行。」

  阿傑從走道過來時,她聽得很清楚他運用枴杖可以走得敏捷而精確,但現在屋裡只有他們倆,他又跛了起來。他像是疼痛難耐地癱坐在床邊。「我會很感激妳不要現在要開始跟我吵架。」

  她必須猛咽兩口大氣才能開口回答。她不打算再被他玩弄了。阿傑不是衝動型的人,他的每個作為都是有原因的。「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如此而已。我以為自己是受邀的客人,但到了這裡才發現他們對我一無所知。」

  「好吧,妳不要激動,」阿傑說,彷彿梅萩就要歇斯底里起來。「我從來沒告訴格實或是他家的人妳的事,是因為,呃,就是男人嘛。我們——」

  「沒結婚讓你顯得更有男子氣概?」她柔聲問。奇怪的是,她並不生氣。事實上,她的感覺是好奇。

  「對!」阿傑說。「那又有什麼傷害?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感覺到自己像個男人了,就算我讓好朋友認為我仍是自由之身又有什麼不對?」

  「自由之身?」她低聲感歎,她為他放棄的東西一一在心頭浮現。「如果你想要自由,你只要說一聲就可以。」

  「梅萩,甜心,妳知道我無意傷妳的心。」他向她伸出手,但她閃開了。

  「不,阿傑,我不知道你無意傷我的心。事實上,近來我認為你加諸於我的痛苦多數是故意的。」

  阿傑用手摸摸臉孔,彷彿極為緊張。「我們能不能有幾天不用聽妳嘮叨?妳有可能放開心胸享受一下?我知道妳對流掉的孩子感到難過,但是——」

  「不只是那個孩子,阿傑,還有所有我再也無法生出的孩子。」

  「那都是我的錯嗎?妳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已經盡可能去打電話,我——」

  梅萩掉開頭不讓他看到奪眶的眼淚。這種她的生命已經結束的失落感,她可有克服的一天?沒錯,她失去了子宮,但她還有其它的東西。人不一定要有孩子才能過得圓滿無缺。

  她轉回頭面對阿傑。「好吧!」她說。她無法勉強自己道歉,但或許她能緩和一下房中的氣氛。總之,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和他爭吵。「好吧,我們停戰講和。只要是在這裡的期間,我們不吵架。這樣好不好?」阿傑顯然放寬了心。

  突然間梅萩再也無法忍受和他共處於同一個房間。如果她再和他待在一起,她就要失聲尖叫了。手已經抓到了門把,她又停下了腳步。有件事她必須搞清楚。「如果你根本不想告訴他們你已經結了婚,為什麼還堅持要我一起來?我原本想留在蒙大拿的。」一時間阿傑只是坐在床沿沒有說話。

  她太瞭解他了。「你直說無妨。」她說。

  「老爸和老媽說他們需要休息。」

  「原來如此。」梅萩說,掉頭走開了。她不要自己一頭再向那句不公平的話裡栽過去。她離開紐約回到蒙大拿照顧他們受傷的兒子,她日以繼夜地侍候他。梅萩唯一能「休息」的時間就是閱讀她的朋友歐桃樂借給她的教科書,學習如何讓他們的兒子得到更好的復健。現在他父母卻宣稱他們需要逃離梅萩一段時間。

  「梅萩?」阿傑呼喚,當她回頭看著他時,他卻沒有說話。

  「還有什麼事嗎?」她問,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有件大事要有求於她。

  「讓我好好享受一下,」他柔聲說。「就只我們在這裡的時候。」

  過了半晌,她才明白他的意思。「好好享受一下」對阿傑的意思是:喝酒、說笑,再當他的高中足球英雄。那也意味著女孩子——為數眾多的女孩——全都仰望他、愛慕他,當他是個偉大的情人。但梅萩知道阿傑大部分只是愛現。他偶爾會玩一下性愛遊戲,但為時不長且過了就忘。他最喜歡的是女人的愛慕——那是梅萩不再給他的東西。

  「沒問題,」她說。「你好好享受一下吧。我會——」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自己,但若她能坐在一塊岩石上不受打擾地看著湖水一小時,對她來說那就已經足夠了。「我不會打擾你。」過了半晌,她才又說:「還有什麼嗎?」

  「沒別的了,」他說,接著用多年來沒對她展露的表情微微一笑。一時間她又是拉拉隊長,他也回復足球隊長的身份,而一切都完美極了。梅萩回他一個微笑。「謝謝。」他說。

  「不客氣。」她回答,而且說的是真心話,接著她打開門、離開了房間。

  或許是出於怯懦,而這麼做絕對不是好客人該有的行為,梅萩還是在沒有告知她的主人並表達謝意前,找到一扇側門溜了出去。屋外的樹林中有條看起來像是山鹿攀行的小徑,梅萩順著它走了過去。

  她走了大約一小時後,才察覺她最好還是該往回走了。藍家無疑定有開飯時間,想來他們現在一定是在討論她這個不懂得幫忙的壞客人,但走上這一段路對她有益。

  當她走回夏屋時,她感覺好多了。

  「妳一定是梅萩。」她一踏進屋內時,一個女人現身歡迎她。梅萩當下明白她就是弗然的妻子,那個繼承了大筆財富的女人。她的個子嬌小,全身保養得美麗宜人。

  或許是新鮮的空氣,再加上阿傑沒在旁邊訓斥她讓他難堪,她不假思索地說:「怎麼,沒戴珍珠項鏈?」

  話一出口,梅萩驚恐地用手摀住嘴,但藍太太只是大笑,接著熱情地擁住梅萩。「弗然說過妳很討人喜歡,現在我可看出來他為什麼這麼說了。啊,快進來吧!所有的女孩都追著妳丈夫不放哩。」

  「追到了又有什麼好?」

  這句話讓藍太太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梅萩一眼,她的表情嚴肅下來。「哦,我的天!嗯,這個嘛……」她若有所思。

  「我無意——」梅萩急著解釋。「我的意思是——」

  「不需要道歉,親愛的。」藍太大說,腳步再次移動。「妳餓了嗎?請告訴我妳沒在節食好保持這麼苗條的身材。」

  「我沒在節食,」梅萩笑著說。「我有空吃下的食物都在將阿傑抱上、抱下床時全耗光了。」

  「原來如此,」藍太太嚴肅地表示。「我不知道,不過我多少認識阿傑的父母。妳也知道這是個八卦滿天飛的世界。聽說他們喜歡將錢花在看得到的東西上。」

  「沒錯。」梅萩說,而她也只能這麼說。

  「親愛的,妳在這裡的期間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那些女孩可以替妳招呼阿傑。」

  「她們實在太仁慈了。」梅萩說,感覺越來越輕鬆。這個教養好又來自富貴世家的女人,給了她長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好心情。

  藍太太再次精明地看她一眼。「進來吃飯吧。準備好替自己辯護唷。」

  「我會盡量。」梅萩回答,兩人走進了餐室。

  每個人正要落座,但當他們抬起頭看到梅萩時,臉上的表情彷彿被神話故事中的黑毯當頭罩了下去。擠在阿傑和一位金髮男人身旁的三個女孩頓時分開,愧疚之色溢於言表。

  梅萩想說:「別為了我停止妳們正在進行的事。」但她終究沒說。相反的,她只是在藍太太指定的位置坐下。每個人都坐好後,梅萩發現她的位置是在桌尾的藍太太旁邊,對面是那個色迷迷地親吻她丈夫的年輕女人苔麗。苔麗旁邊是那個自稱是格實的金髮男人,阿傑則坐在桌首弗然的旁邊。

  每個人都拿好食物後,藍太太開心地說:「默實明天會到。」

  這個宣佈似乎讓在座的人嚇一大跳地安靜下來,梅萩忍不住抬頭觀望。陰鬱的氣氛在席中蔓延。

  「默實是誰?」梅萩問。

  「我的長子。」藍太太回答,眼中滿是笑意。

  梅萩好奇地看看桌上其它的人。藍太太的眼中舞動著有趣的光芒,但阿傑、格實和那三個年輕女人全都埋首盤中,沒有吭聲。

  這種景象大大地鼓舞了梅萩。「說說看有關他的事。」她高興地說,對藍太太微微一笑。

  「我該如何描述我的長子呢?」藍太太拿著叉子表示。

  「他像是我太太那邊老一輩的家族。」弗然說。

  「對,」藍太太說。「溫家似乎可以分成兩種人,賺錢一族和花錢一族。」

  「我以為在餐桌上是不可以談錢的事。」妮娜說,她是藍家最小的一個孩子。

  「那是在公共場合,親愛的,」藍太太說。「私下裡我們要說什麼都可以。」她轉向梅萩。「我丈夫的意思是,我的長子是屬於會賺錢的人。默實對嚴肅的事一向比我們敏感。他已經讀完醫科三年級,以後打算專攻復健醫學。」

  「而且他或許會做出一番高貴的大事。」格實低聲說;接著其它的人包括阿傑在內——全笑了起來。

  阿傑和這個家庭熟悉到能聽懂他們的私人笑話的事實令梅萩怒氣橫生。他為什麼沒告訴過她有關藍家的事?

  「聽起來他是個好人。」梅萩說,眼睛看著藍太大。

  「我也這麼想,但我是有偏見的人。不論好不好,默實的確非常獨特。」藍太太驕傲地道。

  「默實會討厭妳。」

  梅萩轉頭面向發話的人。「妳說什麼?」

  每個人都看著若萍,被她的粗魯嚇了一大下。「我的說法非關個人。只是默實對漂亮的女孩不感興趣。」

  「那是經驗之談?」格實問,接著他和阿傑對看一眼,和阿傑分享他的笑話。

  「我幹麼對默實有興趣?」若萍用力駁斥。「我又不是被虐待狂。」

  格實看著梅萩。「若萍會口出惡言,是因為去年她試圖勾引我哥哥,他卻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她腦袋裡的東西構不上他的標準。」

  梅萩心不在焉地聽到更多有關藍家長子的事。似乎他做什麼都很行。

  「默實根本不會嘗試任何他做起來達不到第一名的事。」妮娜不屑地表示。梅萩不自覺地抬起頭看著她。

  「那總比每學期都在換主攻科系要好。」格實回敬她一句。

  「我們幹麼要談默實?」若萍用小女孩撒嬌的口吻說。「就算他是耶魯大學的足球隊長、就算他在班上永遠是第一名,但這個人可愛嗎?」說到這,她害怕地看一眼藍太太。「我的意思是……」她的臉脹紅了。

  格實看著梅萩。「妳看我妹妹的朋友可是自取其辱。去年夏天她在我哥哥面前出盡了洋相,但默實甚至連瞧她一眼都沒有。」

  「我才沒有!」若萍叫道,似乎快哭出來。「我只是看他孤獨無聊,所以找他聊聊天,如此而已。」

  「是了,當然,」格實說。「那就是妳為什麼會帶四條那種……妳們怎麼叫它來著的?」

  「我相信它們的名字是丁字褲比基尼。」藍太太笑著說。

  「我不要再聽你們取笑!」若萍推開座椅跑離了餐桌。

  藍太太拿起麵包籃遞給梅萩。「親愛的,現在妳可明白為什麼我不戴珍珠項鏈了。如果我戴了,或許我會拿它勒死什麼人。」

  梅萩為這個只有她和藍太太懂得的笑話,笑彎了腰。

  我喜歡這些人而我喜歡這個地方,梅萩想。那些女孩或許不包括在內,但這對老夫婦我絕對喜歡。

  就在那一刻,她發誓要好好享受這段難得的假期。她將不理會阿傑的所言所行,放開心懷地自愉。想著的當兒,她看向桌子的另一頭,她看到阿傑正在和妮娜調情。

  什麼樣的女人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她的丈夫和別的女人調笑、卻無動於衷?梅萩想,心裡立刻浮現出了答案:一個想要退出的妻子。

  領悟出這個道理,梅萩的心也為之一寬。她回來找阿傑是個錯誤。她放棄了有可能璀璨亮麗的模特兒事業,回來找一個說是愛她的男人,這卻是個錯誤的決定。

  為了那個錯誤,她已經付出了代價。過去幾年中她為了阿傑放棄了一切,她想,她甚至失去了生育能力。但她不可以繼續往牛角尖鑽,那種痛是她怎麼做也彌補不了的。

  但現在,就在她看著丈夫與人調笑的當兒,她覺得輕快而舒暢。她仍然年輕漂亮,雖然沒有之前那麼美,但還過得去。至少,她仍然還有希望。

  「梅萩,親愛的,」藍太太用手按著梅萩的手腕。「妳還好吧?」

  「事實上,我好得很。如果我明天去釣魚,妳會介意嗎?」

  「釣魚?」藍太太訝異地問。「我絕對想不到妳……」

  「除了給我的皮膚擦美容用品之外,會對任何事有興趣?」梅萩笑著說。

  藍太太的眼睛發亮。「我們彼此還有許多需要瞭解的,是不是?」她壓低聲音不讓其它人聽見她們的交談。「對了,當然沒問題,妳喜歡做什麼都可以。妳可要人陪著一起去?」

  「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了。那是說如果妳認為可以。」

  藍太太知道梅萩真正的問題。她是否必須參與所有的社交場合?他們是不是必須隨時攪和在一起進行團體活動?

  「絕對可以,」藍太太說。「明天我要介紹妳認識我兒子默實。他也喜歡釣魚。」

  梅萩瞟一眼桌子那頭的阿傑。現在妮娜和苔麗都湊在桌邊聽他講故事了。或許在說他高中時期的某次瘋狂逃學事件,梅萩想。她回頭看著藍太太。「謝謝妳,但我想我寧願要個沒有男人的假期。」

  「我完全明白,」藍太太笑著說。「把這裡當成妳的家。不過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梅萩謹慎地問。

  「妳要叫我的名字露琪。我所有的朋友都是這麼叫我的。」

  一時間梅萩愣住了。她原就對藍太太和她的丈夫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沒想到藍太太的感覺也是一樣。

  「那是我的榮幸。」梅萩柔聲說,接著和露琪相視一笑。

  「到前廊喝茶吧?妳去拿件厚毛衣,我來準備白蘭地。」

  「太棒了!」梅萩說,和藍太太同時站了起來,丟下同桌的三名男士和兩個年輕女子。

  梅萩回到房裡時心想,為什麼我的公婆不能像這對夫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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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50: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梅萩在默實看見她之前先看到他。就在那一瞬間,她立刻明白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人像他如此地吸引她。她的母親一直不喜歡阿傑。她總說梅萩會和阿傑在一起,是因為他對她的要求不高。「他在任何方面對妳都不是一種挑戰,而他令妳安於現狀。」她對女兒如是說。她母親說因為梅萩大部分的孩提生活不是一個人就是在幼兒園度過,梅萩因而很想有個歸屬的人或地方。阿傑代表的就是安全。和他在一起,保證可以讓梅萩打進高中裡任何「正確」的團體。而梅萩早有先見之明,如果她沒和阿傑在一起,以她的身高和外貌,她會被其它的女孩排斥,並且成為男孩惡作劇的對象。因此,和阿傑在一起,她就安全了。

  但是捫心自問,阿傑從沒有像她看見藍默實時,那樣令她的心跳劇烈。

  而她會受到這個人吸引也相當奇怪,因為默實一點也沒有那種能讓女人產生激情的外貌。他不像是浪漫小說裡的英雄人物。最明顯的一點,他的臉上似乎永遠掛著一副陰鬱的表情。或許他的眼睛很大而它的顏色也恍似藍寶石,但是沒有人看得出來,因為默實的眉頭總是深深地皺在一起,在他的眼睛中間形成兩道深溝,眼睛也瞇成了兩條細縫。

  不過,他眼睛上的睫毛倒是又密又長,看起來像是黏在洋娃娃眼睛上的假睫毛。他有道短鼻,接下來是一張原本柔軟飽滿的嘴唇,但就像他的眼睛,默實總是把它抿成一直線。

  至於他的體型,默實身材高大,約有一百八十三公分高,而且比例均衡而勁健。從後面看,他相當養眼。他的肩膀寬闊,背脊強健,一雙經由多年踢足球練就的粗腿。梅萩聽說過他的身體曾經吸引過許多女人向他搭訕,但她們全都無法忍受默實的正面。他那陰鬱的表情和永遠蹙攏的眉頭嚇走了所有的人。

  但令梅眾慌張躲藏的並不是他深蹙的眉頭。不,促使她躲起來的,是那種受他吸引的感覺。當時她正要踏進廚房,才清晨五點,廚房裡已是活動頻繁。

  「默實少爺。」藍家的廚娘招呼道,梅萩在昨天曾瞥見過這個身軀龐大的女人。

  「阿雅,」默實回應,對廚子皺起眉頭。「有東西可以吃嗎?」

  聽到這番對話,梅萩沮喪得想哭。今天早上,她希望在任何人醒來前溜出夏屋,因此她輕悄悄地行動,去到露琪指出貯藏釣魚用具的地方拿了一些裝備,準備出發。

  不幸的是,她選擇穿過廚房,根本沒料到這種清晨時間廚房裡還會有人。而梅萩確信阿雅是那種一想到有人竟然會空著肚子出門就會昏倒的人。因此,為了不想讓她看到因而損失釣魚的時間,梅萩溜到冰箱和碗碟櫃中間躲藏。

  梅萩自冰箱後面探頭窺伺,試圖判斷她什麼時候能夠安全地溜出屋外。就在此時,廚房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無疑就是藍家的長子藍默實。看到他以後,梅萩就動彈不得了。

  「當然,親愛的,我永遠有許多可以吃的東西。」阿雅說。「你坐下,我去弄一盤給你。」

  「不要燻肉。」默實說。

  「你想我會不記得嗎?」阿雅說,有點受傷的口吻。「而我的吻呢?」

  她說完後,梅萩瞧見默實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就是那時候,她看到他的真性情。皺眉的他像是換了個人。而這一面的他幾乎令梅萩雙膝一軟。他的眼睛的確很大,嘴唇真是柔軟得恍如嬰兒。

  「真高興見到妳,」默實說,接著真心地抱了阿雅一下,然後在她的臉頰上印下一個重重的吻。「妳都好吧?」

  阿雅將他推開。「你可不能拿我做你行醫的對象。現在,坐下吃東西,讓我告訴你每個人的近況。」


  梅萩驚駭牠看到默實就在她正前方的一張舊松木桌坐了下來。現在她該怎麼辦?走出來說:「抱歉,我躲在那裡是因為我不想……」不想什麼?不想吃東西?眼前阿雅放在默實面前的食物看起來色香味俱全。梅萩現在真的是進退兩難。如果她就此現身,讓他們看到她像個六歲小孩般躲在暗處,她會永遠擺脫不了那種尷尬。

  此外,歸根究底的是,她並不真的想就此離開。她想再多看一下、多聽一點這個在她小腹引起陣陣怪異感的男人。

  「說吧,來了哪些人?」默實問,拿起叉子叉了些奶油炒蛋。

  「你爸媽,格實和妮娜,當然還有你表妹苔麗和若萍。」說到這個名字,阿雅暫停一下,對默實笑了起來。

  「嗯哼!」默實悶哼一聲,仍然埋首進食。「這一次她可帶了任何衣服?」

  阿雅大笑。「希望有。不然有你在這裡的時候,她可能會凍死。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她哪一點。該是你安定下來的時候了。」

  「若萍是個少不經事、時間太多、錢太多的小討厭。媽媽可好?」

  「你母親很好。她看起來非常開心。看起來很喜歡那個高個子女孩。」

  聽到這,梅萩倒抽一口氣並屏住了呼吸。如果她真的想光明正大的現身,現在就是她該行動的時候。但她明白,此時就算有條響尾蛇在咬她的腳趾頭,她也無法移動。

  「高個子女孩?」

  「你知道那個叫阿傑的男孩,幾年前曾經來過這裡的那個?」

  「格實的死黨?」默實譏誚地問。「那個足球英雄?」

  「就是他。現在他也拄著枴杖。你媽說他曾經受過嚴重的傷,但現在已經好多了,所以既然格實也弄斷了一條腿——」

  「他們倆可以一起同病相憐。」默實說,梅萩必須咬住舌頭才能制止自己大笑出聲。

  「這麼說阿傑來這裡了?」默實說。

  「他和他老婆。」阿雅得意地奉上這則最新八卦。

  「什麼樣的呆子會嫁給阿傑?」

  這一次梅萩必須咬緊牙根。現在我明白了,她想,有多少女人曾經受他吸引卻被他的冷嘲熱諷射中受傷?梅萩覺得自己受夠了阿傑是一回事,但這個男人有什麼權利去批判他——或是她?

  「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她真的很養眼,」阿雅說。「漂亮這兩個字並不足以形容她。我真懷疑那個女孩住的地方是拿什麼東西給她吃的,因為她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高。」

  默實悶笑一聲,拿起一塊鬆餅吃了起來。「阿傑並沒有那麼高吧?」

  總是比你高,你這矮冬瓜,梅萩很想告訴他。什麼一百九十公分!她才剛滿一八○而已。

  「那麼阿傑娶了一個高個子的蒙大拿女牛仔,現在他到了這裡和我弟弟混在一起。他想要的是什麼?」

  阿雅似乎考慮了一會兒才回答:「可以確定的是,他想的不是他那高個子老婆。他根本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我猜他想要的不是你妹妹就是苔麗。你知道阿傑的。那年暑假他成天追著露西,但她不要他。」

  「沒錯。他太笨了,配不上露西。但苔麗或許會要他,她喜歡把她擺在身邊的男人。因此,如果他想甩掉他的女牛仔,為什麼又帶她來這裡?為什麼不把她丟在家裡和他父母做伴?他不是仍然和他父母同住嗎?我想阿傑絕不會離開他們或是他們的錢。阿傑不像是那種會出去找工作賺錢的人。」

  「據我所知,他仍和父母同住,而他受傷得太嚴重以至於不能出去工作。但我卻說不上來他為什麼要把他那可愛的妻子一起帶來。他們倆之間沒有愛,她看阿傑總是像這樣。」

  令梅萩大為吃驚的,阿雅仰起起頭、翹著鼻尖垂視默實。這個姿勢表達的意思相當明確。梅萩看到阿雅的模仿,臉龐在一瞬間血色全失。如果她總是拿那種態度看阿傑,難怪他會生氣!

  「阿傑又是如何看他妻子的?」默實問。

  「好像她並不存在,」阿雅說。「換做是我,如果一個男人用阿傑對待那個漂亮小妞的樣子對我,我會潑他一盆熱油。不然就是把他的枴杖搶過來,用它去打他。不然——」

  「老爸可好?」默責問。

  「他可樂著哩。我想他有點愛上了那個高個子女孩。他說你媽媽原本不想再到這裡來度暑假的,現在他們都很高興他們來了。昨天晚上若萍和他們吵了起來,沒吃完晚餐就跑掉了。後來那個高個子女孩回她房裡,苔麗就纏上了阿傑。我可以告訴你,他可沒推拒。」

  「那個高個子女孩又和誰在一起?」

  聽到這,梅萩幾乎想從碗碟櫃後現身,告訴默實,她對他的看法。

  「誰都沒有。她直接睡覺去了。」

  「就她一個人?」

  「就她一個孤孤單單的。」阿雅說。「你有興趣取代她丈夫的位置?在我看,她可餓著哩。」

  「妳看每個人都覺得他們很餓。」默實說,推開吃光的餐盤。

  「事實也是如此,不是缺食物就是缺其它的東西。嗯,這一次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不很久。我要考試了,要唸書。」

  「像你這樣的天才還需要唸書?」

  「不像我弟弟,我不花錢請打手替我考試。現在我要去睡了,我昨晚熬夜讀了一晚上的書,接著又開車來這裡。告訴老爸和老媽,我來了,但不要讓任何人叫醒我。」

  「包括若萍小姐?」

  「尤其是那個小鬼。」他站了起來,伸個懶腰,接著問阿雅是否可以叫查理去他的車上拿下行李。

  「他還在睡覺,一等他起來我就叫他去拿。」說完,她轉身離開了廚房。

  仍然躲在暗處的梅萩明白現在廚房裡就剩她和默實了。當然他並不知道她在這裡,她自己可是清楚的很。她屏住呼吸怕他聽到,緊張得甚至連眼睫毛都不敢翕動。

  他站在桌邊半晌,背對著她走向門,梅萩幾乎就要喘口大氣了。但他在門口又停了下來,仍然背對著她。「下一次要偷聽時,妳應該躲在一個影子落不到地上的地方。」說完,他離開了廚房。

  一時間梅萩傻住了,過了好一晌,她才轉頭看著廚房地板。她的頭上有扇小窗,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照到她的頭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圓形的暗影。對一個不熟悉廚房的人,他不會注意到這個影子有什麼特殊,但藍默實自小就在這間廚房穿梭,他清楚屋裡的每道暗影。

  深感懊惱又羞愧難當的梅萩慢慢地挪出碗碟櫃後面,步進了廚房。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該找到藍默實並向他道歉?解釋她並不是存心要偷聽?或者她該去找弗然,告訴他,她想立刻回蒙大拿?

  梅萩看看仍然握在手中的釣竿。話又說回來,她仍然可以溜出屋外,找條小溪一個人過上一天,不要去想藍默實、或是她丈夫、或是世界上任何人。

  到頭來,釣魚贏了。她從剛出爐的烤盤上抓起半打小麵餅,接著帶著調皮的微笑,她又拿了六條燻肉、幾張紙巾,這才離開了廚房。


  默實穿出樹林旋即停下了腳步。前面——就在他最心愛的釣魚地點、那個打從他六歲起就專屬於他的地方——站著一位……一位……維納斯。

  背他而立的她看起來像是「釣魚雜誌」中會標明為「秀色可餐」的一幅圖。她的身材高挑、曲線玲瓏,穿著一條合身的牛仔褲,高及大腿的綠色防水長靴。靴子上方是渾圓而堅實的臀,向上收攏出一個用寬皮帶繫著的細腰。她穿著一件陳舊且窄小的牛仔布襯衫,背長僅及腰部。

  她那蜂蜜色的長髮大波浪地垂在背上,當她甩動釣竿,她的頭髮雲湧般地舞動。

  默實唯一能做的就是瞪著她看。他無法前進或後退——更糟的是,他似乎無法思想,滿腦子裡都是一些幻象。有的是他走向她,將她擁在懷裡,脫掉她的衣服,就在這條多巖的溪畔和她做愛。另一個幻象則是,他們在距離夏屋半哩路的草原做愛。還有一個他們在馬背上的;還有他們在廚房的松木桌上;還有——

  他用手遮住眼睛。

  「老兄,自我節制。」他告訴自己。他這一生都奉行自律,現在可不能失控。他不能像他弟弟或妹妹,或是那個因為太過放肆幾乎導致家族破產的外祖父。

  默實深吸兩口人氣,再次望向她。她正專心地甩竿,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什麼樣的女人會喜歡釣魚?他憤怒地想。早幾年前他曾遇到過幾個女人告訴他,她們喜歡釣魚,但他很快就發現她們真正愛的是,受邀到藍家的夏屋作客。難道這個女人聽說過他喜歡釣魚,然後哄騙他母親說出他最喜歡的釣魚地點?

  就在他努力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的同時,他看得出來她的確懂得釣魚。由她操作釣竿的手法,看得出她對甩竿並不陌生。

  轉回頭,他沿著小徑往回走了兩步。他的情緒並不好。熬了一夜的他需要睡眠,但阿雅告訴他的家中最新動態令他睡不著。他不喜歡阿傑,因為格實就是在阿傑的鼓動下,才變成了默實討厭的那種人:虛榮、懶惰、自私。

  現在阿傑又來了,這一次他和格實都因為不良於行又有了新一層的惺惺相惜感。這一次阿傑又懷著什麼目的?上次來這裡時,他拚命追求露西表妹,卻被她譏笑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地打了回票。苔麗就不同了。去年她被一個身材高大、外貌英俊,準備參加奧林匹克比賽的傢伙甩了,現在她似乎決心另找一個。問題是阿傑已經結婚了。難道默實是唯一一個對阿傑既然要來追女人卻又帶妻子同行心生懷疑的人?轉回頭,默實望著那個站在溪水中的高個子女人。現在她已經向深處移動,釣竿甩得更遠。這輩子總是有人說他疑心病太重,但默實發現不論自己如何多疑,事後證明那些都不是多慮。他看到這個女人的影子映在廚房的地板上,因而知道她是躲在那裡偷聽。她是在探查什麼?她和阿傑是一夥的嗎?阿傑或許是想要追求苔麗或是妮娜。而這個女人想要捕捉的又是誰?格實?

  或是我,默實想,接著一抹微笑爬上他的臉。只是笑意始終沒到達他的眼睛。

  「如果她認為她可以釣到我,她就要大吃一驚了。」默實大聲說道,接著他收起笑容向她走去。


  「釣到什麼了嗎?」梅萩身後傳來人聲令她嚇了一跳。

  「你嚇到我了!」她說,轉身看到那個男人。梅萩並不常為男人心動;通常她都是盡量躲著他們。但是現在——就像今天早上看到默實時——她的心中卻是一陣騷動。為了遮掩情緒,她垂視手中的釣竿。「一些,」她說。「你呢?」

  「妳佔到了我的位置。」默實說。

  「抱歉,我沒看到任何標示。」梅萩說,頓時領悟這麼說並不高明。他凶巴巴的眼神令她開始緊張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他。兩人之間大約隔著二十呎,而溪水蟲鳴組成的天籟顯得何其懵雜。「聽著,我很抱歉今天早上的事。我無意偷聽。我只是想在沒人看到的情況下溜出屋外,因此當我看到廚子進來,我直覺地溜到——」

  「阿雅。她的名字是阿雅。」

  「哦,抱歉。當阿雅進到廚房時,我躲了起來。接著你又進去——」

  「妳就留下來聽個高興。」

  她猛眨幾下眼睛。他的口氣像是她存心躲起來偷聽。「我無意偷聽任何事,」她說。「當時會躲在那裡只是狀況使然。」他只是瞪著她,眉宇之間的皺紋陷得更深。梅萩想要讓氣氛輕鬆些。「總之,我聽到的也只是每個人都認為我有一百九十幾公分高,所以我是學到教訓了。」她笑著說。

  但是默實沒有回應她的笑容。「阿雅說的是一百九十公分正。而妳也聽到了妳丈夫和我表妹苔麗黏在一起。」

  一時間梅萩只是欲言又止地站在那裡,像極了她才釣到的魚。「哦,」終於,她說道。「你想我聽到這種消息能拿它怎麼辦?」

  「打離婚官司時提出她的名字。或是暗示她給妳些好處,這樣她的名字就不會出現。」

  過了一會兒梅旅才領悟出他的意思。「勒索?」

  「妳要這麼說也可以。」

  他的揣測是她從來沒想到過的,經他這麼一點,她不禁失笑出聲。只見她站在那裡對著他大笑,接著轉回身開始收拾釣線。「你知道嗎,以前我總走因為家裡沒錢而有點自怨自艾。我曾經多麼羨慕其它女孩穿著漂亮衣服,愛死阿傑家的華廈。但後來我長大了,現在也住進阿傑家的華廈。它的裡面有許多昂貴的擺飾,但卻沒有愛。一點都沒有。」

  她一手持著釣竿,彎下腰用另一手探進溪裡撈起一串肥魚。數量比默實得花三天才能釣到的魚獲總和還多,而她卻在兩小時中辦到了。

  「現在我到這裡和一群有錢人一起度假,卻得到了什麼樣的指控?勒索。」她看看那串魚,接著再看看他。「你知道嗎,藍先生?你可以保住你的錢,你也可以保住你的釣魚地點。」說完,她將整串魚甩到他的臉上,轉身,朝她來時的路走回去。


  「默實,」他母親柔聲說道,但聽得出來她的話軟中帶硬。「這一次你做得太過分了。不論你說了什麼,那些話已經使梅萩要求你父親立刻開車送她去機場。她要搭機回蒙大拿。」

  「或許吧!」默實平靜地說。「但我的揣測也可能是對的,所以她才會立刻要走。」

  藍弗然站在他們倆的一側,小起居室裡就只有他們三個。「未經證實的揣測是個災難。」弗然低聲說。

  藍露琪緩和一下口氣。她是唯一能和默實溝通的人,他的個性一向頑固。「你可知道昨晚誰打電話給我?」

  默實丟給她一個他可不想和她玩猜謎遊戲的眼神。

  「我妹妹打電話來問我和她的好朋友梅萩相處得如何?」

  這句話讓默實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

  「對,我妹妹,」露琪繼續說。「歐桃樂大夫。你該記得她吧?」

  默實站著沒動,不理會母親的諷刺。

  弗然向前一步,置身妻兒之間。他是家中的和事佬。「對我們來說,這一次只是很單純的格實邀請他的大學老朋友一起來度個假,但聽桃樂說起來,其中卻還有許多內幕。兩年前阿傑剛受傷時,他打過電話給格實。格實提到他的一個阿姨是物理治療師。阿傑告訴格實,他需要『最好的』。」

  「而你知道我妹妹的確是業界最好的一位。」露琪驕傲地說。

  「沒錯,但是……」弗然猶豫一下接著看看他的妻子。「阿傑的父母……」

  「極為膚淺,」露琪說。「我不願意明講,但他們就是那種人。他們的作法真……呃,不入流。弗然,你來說,不然我的火氣又上來了。」

  「似乎是阿傑的父母找上你阿姨咨詢阿傑的病情,他們甚至請桃樂飛到蒙大拿。但就在她告訴他們,阿傑需要哪些復健器材,而他甚至永遠不能走路,還有——」

  「還有這些種種復健的花費。」露琪補充。「聽完後,他們馬上告訴桃樂:『謝謝,但妳不用來了。』桃樂說他們過了六個月才付她的咨詢費。」

  默實知道他的父母說出這些往事一定有它的目的,但他猜不出他們究竟要兜到哪兒。

  露琪氣憤地又說:「桃樂認為阿傑的父母鼓勵阿傑打電話給他舊日的女朋友梅萩——一個被他無情甩掉的女孩並且求她回蒙大拿,這樣他就有個免費的護士。她有過照顧病人的經驗,因此他們知道她做得了這個工作。」

  一時間他的父母沉默下來,默實知道他就快要得到一些內幕。「後來呢?」

  「她答應了,」露琪說。「這個可憐的女孩回到阿傑身邊、嫁給了他,過去兩年中,全心全意做他的復健治療師。」

  默實低聲吹聲口哨。他動容了。

  「沒錯,」弗然說。「在阿傑復健期間,梅萩似乎和你阿姨交上了朋友。因此,只要桃樂和她的家人飛到蒙大拿去度假,她每次都會盡可能抽出時間和梅萩相聚。」

  「聰明,」默實說。「這樣她大部分的旅費都可以報銷。」

  弗然瞇著眼警告地瞪兒子一眼,接著繼續說下去。「你阿姨認為和不相關的人討論病人的狀況有違醫德,因此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這些事。不過,桃樂看到她的朋友需要[——而且也該得到——一個假期,因此她灌輸了格實邀他的老朋友阿傑到夏屋度假的念頭。當然你阿姨作夢都沒料到阿傑根本沒告訴格實,他已經結婚的事。她的出發點只是要讓梅萩能休息一下。」

  「原來如此,」默實說。「現在我卻破壞了這個目的。」

  「所以,你想你可以做什麼將狀況改回來?」露琪間兒子,半瞇的眼神像極了他。

  「當然我會向她道歉,」默實說。「反正那只是誤會。她……」現在回想起來,她對於為什麼會溜到碗碟櫃後面的解釋似乎也說得通了。老實說,默實自己也常爬出臥室的窗子藉以逃避他父母邀請到夏屋的客人,這樣他才能早點去到他最喜歡的釣魚地點。「我會很認真地向她道歉。」

  「道歉過後,你想她會怎麼做?」露琪問。

  默實滿臉不解。「我不知道。我不瞭解女人。我想她大概會停止收拾行李並且……做些女人喜歡做的事吧。」

  露琪搖搖頭。他怎麼會長到這麼大卻對女人這麼不瞭解?「我們來看看,她以為自己在受邀的行列,到了這裡卻發現她丈夫根本沒告訴任何人他結婚了。你妹妹、表妹和若萍,自從她到達後,除了鄙視她之外什麼善意都沒表示。就算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梅萩的美足以讓女神嫉妒——」

  「維納斯。」他說。

  「嗯,很高興你也注意到了。」露琪諷刺地說。「現在,在我其它客人——還有她那到處留情的丈夫——用可憎的方式對待她之餘,我的長子又對她做了某些令她無法忍受的事,導致她要求離開。如果你不嫌我過分,能否告訴我你究竟對她說了什麼?」

  默實望著地板。小時候,她是世界上唯一能嚇到他的人,現在他覺得自己又像個犯了錯的四歲小孩。抬起頭,他看著母親說:「勒索。」

  「你說什麼?」露琪說,不可思議之情溢於言表。

  他挺起肩膀。「那是個很自然的錯誤,」他說。「我以為她或許——」

  露琪舉起手打斷他的話。「我聽不下去了。那個可愛的女孩,而你……你……」她後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一張厚墊椅子上。

  「我想我們應該省省那些濫情的話,」弗然打斷他的妻子,接著轉向兒子說:「聽著,現在的狀況是,你做錯了事導致那個美麗的女孩要離開。若她真的走了,這個假期會變得很無聊。但更重要的是,你母親會很難向她妹妹交代。如果那個女孩氣唬唬地離開了這裡,而事情的真相被你阿姨聽到了,我們家可會爆發家庭大戰,幾年內都不得安寧。」

  默實的眉頭皺得更深。「我說過我會向她道歉。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如果我道了歉,而她仍然要走,那就不是我的錯了,對吧?」

  仍然坐著的露琪張口欲言,但她丈夫搶先一步。「兒子,女人和邏輯並不是永遠扯得上關係的。」

  「弗然!」露琪叫道。「你怎麼這樣教兒子的。」

  「總該有人教他一些事!」弗然反叫回去。「得了,默實,你是個聰明人;想想看你能做什麼讓她願意留下來?」

  一時間,默實滿臉茫然。露琪心想,能看到他解開了永遠深鎖的眉頭實在很好,但是她可不希望他真的那麼笨。不幸的是,弗然說得沒錯。當桃樂聽到她的朋友在和他們共處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走掉了,一定不會讓她好過。

  「買根新的釣竿送她?」默實說。

  一時間露琪和她的丈夫都沒說話,接著他們互視一眼,失聲大笑。露琪在丈夫轉身望著窗外時率先回過神來,他則不可思議地搖頭歎息。

  「默實,親愛的,」露琪說,所有的不悅都消失了。「我該怎麼說呢?你闖的禍,你就必須處理好。當梅萩離開這裡時,我要她告訴我妹妹的是:她過得非常愉快。事實上,我希望她說這是她這輩子中最快樂的日子。」

  默實不喜歡被人譏笑的感覺。他不想解釋他看過梅萩釣魚,或許她真的會喜歡一套新釣具。相反的,他只是將手插進口袋,眉頭皺得更深。「我懂了,妳是想要我離開。」

  弗然回身面對他。「剛好相反。由我們昨天看到的,就算你沒出現橫加侮辱,我確信梅萩原就會在一、兩天內離開。她的丈夫似乎決心冷落他這位美麗的妻子,而你是知道你弟弟的。如果梅萩和他們混在一起……」他看看妻子。

  「我懂了,」默實說。「你們希望她玩得愉快,卻不希望她和我弟弟身旁的那群野獸為伍。你們不想讓梅萩這樣純樸的人接觸到無止盡的酒精和——」他狠狠地瞪母親一眼。「和任何格實及他的黨羽會做的事。我不很瞭解她,但我懷疑一個在蒙大拿鄉下長大的女孩,應付得了我弟弟那夥人。」

  弗然和他妻子都不想正視他們次子的真實行徑,但他們也無法否認。終於弗然說道:「那就是我的意思。」

  「因此,」默實硬邦邦地說,他仍在為他們的笑而氣惱。「你們要我帶著她好好地玩一下,並且別讓她和格實那夥人碰在一起。順便躲開那兩個尖酸刻薄、嫉妒成性的小丫頭。還有什麼嗎?既然她和她丈夫互相看不順眼,我也得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對吧?」

  露琪心虛地對兒子笑笑。「我想你把狀況掌握得很好。」

  「我不瞭解的是,」默實說。「如果我沒有侮辱她,你們倆又要怎麼辦?」

  「那只好用求的了。」弗然愉快地說。「默實,你是唯一能做這件事的人。她還年輕,不會喜歡和我們老傢伙待在一起。而格實的朋友又會把她活活給吞了。我們原本打算今早和你談的,沒料到你——」

  「竟然先找上了她。」默實轉身離開他們倆。他很愛桃樂阿姨,是她鼓勵他讀醫的。桃樂是物理治療界的巨擘,她所寫的教科書為全國的醫學院所採用。

  因此當這位對默實啟發良多的阿姨得知,這位受她庇護的女孩在他家作客幾小時後就不高興的離開時,他該如何面對桃樂?

  他重新面對父母。「好吧,我會處理。交給我辦吧。」他說,接著離開了房間。他已經受夠了彷彿還是四歲小孩在聽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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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51: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們叫你做什麼?」梅萩說,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藍默實。幾分鐘前,他敲了她的房門,她響應「請進」,以為是弗然來幫她拿行李了。沒想到,打開門後出現的是面貌嚴肅、眉頭深鎖的默實。他踏進房內順手關上房門。

  只是她的手仍握著門把,眼睛則狠狠地瞪著他。「他們叫你做什麼?」她再說一次,這次的口氣緩和一些。

  「只要妳在這裡的期間,我得做妳的奴隸。」他說,聲音中沒有一絲幽默的味道。

  她不瞭解他,但他眼睛向旁一瞟的樣子令她起疑。「為什麼我不相信你的話?」她問。

  默實歎口大氣,更往房裡走。「聽著,如果我保證不騷擾妳,妳能關上門嗎?這個場面讓人看到可能很難堪。」

  「對你還是對我?」

  「對我。」他說。

  「很好,」她說,接著關上了門,但她沒有走離房門。「把你要說的話快點說完。你父親在等我。」

  「他是在等但也沒在等。」默實說。

  她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所呈現的面貌和許多人看到的並不一樣。她認為真正的默實大多數時候都充滿了自信,但現在他表現得像是他寧願面對槍擊手也不想和她單獨待在這個房間。這正是我的虛榮心所需要的,她想。

  「首先,我該向妳道歉。」他說。見她沒回答,只是雙手抱胸站在那裡,他擺擺手,在窗前的椅子坐下。「好吧,妳可想聽實話?」

  「那會是個不錯的改變。」

  默實露出一抹微笑。「妳可認識歐桃樂大夫?」

  「認識,」梅萩保守地說。「但她和我藉著離婚官司勒索妳表妹有什麼關係?」

  「嗯!」默實的口氣彷彿她打到他的痛腳。「她是我的阿姨、我母親的妹妹,而似乎妳和妳丈夫會受邀到這裡,是我姨媽想讓妳有段愉快的假期。」

  聽到這句出人意表的宣佈,梅萩的敵意消失了,她在床角坐了下來。「我?」她的心裡一陣混亂。自從到達這裡,她一直覺得自己像個私自闖入的外人,好像這並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根本沒料到真正受邀的人是她而不是阿傑。

  「你何不從頭說清楚?」梅萩說,靜靜地聽他訴說。等他解釋完畢,她才說:「那麼,如果我就此離開,你會惹上天大的麻煩?」

  「當然那不會像是被國稅局盯上,或是考試不及格之類的——」

  「你下一次見到你阿姨是什麼時候?」梅萩微笑著問。

  默實扮個鬼臉。「感恩節吧!」他看著她。「如果妳就此離開,我就是那天晚餐桌上的火雞。」

  梅萩笑出聲。「原來如此。那麼,你的家人告訴你要怎麼做?」

  「等妳真的離開這裡時,他們希望妳能真心地告訴我阿姨,妳在這裡度過了有生之中最愉快的假期。」

  一時間梅萩只是瞪著他,接著她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默默地考慮。接著,她停下腳步,轉身面向他。「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母親沒有說明,但我想它的意思是:妳要什麼我就給妳什麼。」

  「空白支票?」

  「如果那就是妳想要的。」他僵硬地說。

  「或者它的意思是,你得帶著我玩?陪著我吃飯喝酒之類的?」

  「一切隨妳的意。我們可以飛到紐約去買東西、到那裡的俱樂部坐坐;然後我們可以回到這裡,讓我帶妳到某些妳能穿著妳在紐約買到的衣服所能去的地方。」

  她又轉身,假裝考慮他的提議。她很明白那就是他以為她會想做的事,或者,那就是「像她這種人」會做的事。「好吧,」她轉身看著他。「我會告訴你,我想要做什麼。」

  他揚起一眉。「敬請賜教。」

  「什麼都不做,」她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是想不用去負擔責任幾天、我想賴在吊床上一整天、我想看浪漫小說、我想玩拼圖、我想大吃大喝卻只要躺在太陽下什麼都不做。我要做的最耗力的事就是端起杯子、喝口檸檬水。」

  由他的表情,她知道她的確嚇了他一跳。顯然,這並不是他意料中她會說的話。那就像精靈給了你許三個願望的權利,你卻把它給回絕掉了。

  「妳確定嗎?」他柔聲問。「我弟弟會去參加許多宴會,而我相信阿傑會跟他一起去。妳會需要一些衣服,因此我可以——」

  「不,我不需要宴會服,因為我不會參加那些宴會。聽著,我知道這棟屋子裡的每個人都看出來,我和阿傑之間已經沒什麼感情可言。我不認為任何人可以在經歷過我們過的日子後仍然相愛。因此告訴你也不要緊,我和阿傑同意各度各的假。他可以參加所有他想去的宴會;我卻從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對那種地方也沒興趣。」

  她看得出來他並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她惱怒地說:「打從你第一眼看到我,你對我的觀感就沒好過。我究竟做了什麼讓你有那種看法?」

  他開口時,聲音柔和低沈。「通常有妳這種外貌的女孩,心裡想到的只有鑽石和可以戴著它出席的場合。」

  這句話把梅萩逗笑了。「這種想法在你佳的世界或許沒錯,我的世界則不然。不論你相信與否,藍先生,我的外貌下還是同個人。」

  他瞪著她看的樣子令梅萩認為她是否忘了穿衣服。

  「妳知道嗎?我想或許妳說得對。」他說,接著慢慢地站起來走向房門。「我會負責妳得到妳想要的東西。」他說,然後離開了房間。

  他走了之後,梅萩洩了氣。他有一種特質令她一靠近他時,就像充了電般情緒特別激動。被他氣到時,她似乎是氣得要命。當他逗她開心時,她似乎笑到全身的細胞都會抖動。而當他讚美她時,梅萩確信那是她這一生中所聽過最動聽的讚美詞。

  阿傑的靴子突出了床底,梅萩狠命地踢了它一下。「小姐,鎮靜!」她告訴自己。「妳已經結了婚,而且……而且……」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只除了像藍默實這種男人,又出自這等家庭背景,絕不是她可以高攀的。


  梅萩在撐了整整二十四小時後,終於覺得無聊了。過去兩年中,她除了醫學叢書外什麼書都沒看,現在她沒命地想看一些輕鬆愉快的書,某種不會詳細告訴你人體會發生什麼可怕的狀況的書籍。但當她挑出一本被歸類為「海灘閱覽書籍」,她又覺得無聊至極。她怎麼可能仍然相信浪漫故事?她怎麼可能相信「永遠幸福快樂」這種結局?戀人一旦結了婚,剩下的全是工作。戀人一旦結了婚,他們甚至不再交談。

  她答應放阿傑自由,絕不干涉他在這段假期之間的生活。當時,這似乎是個絕佳的主意。但現在,當她躺在離那座大型游泳池幾呎的吊床上,她幾乎希望自己能加入那些正在池裡嬉鬧潑水的人。水中的阿傑不再需要用枴杖,所以他活蹦亂跳得恍如小孩子。當然全都有那些「女孩子」相伴。

  昨天稍晚梅萩曾經試圖加入他們。原先她是獨個兒待在房間,試圖看她的言情小說,但屋外的嬉笑聲不斷傳了進來。她因而換上那件樸素的白色連身泳衣,走向游泳池。但她一出現,所以的嬉鬧聲頓時停止。穿著牛仔褲的梅萩已經讓人歎為觀止,穿著白色高叉泳衣的梅萩更叫人停止了呼吸。

  她到達後十分鐘,阿傑從池水裡冒出頭來。「妳為什麼要破壞這裡的氣氛?」他說,梅萩馬上掉頭回到他們的房間。她沒看到當時默實正坐在那群人的外圍,一本教科書攤在身前。


  第二天一大早,梅萩輕悄地下床。她不是擔心會吵醒阿傑,因為他的鼾聲正響——畢竟他昨晚又出去了一整夜——她只想在不為人注意的狀況下溜出屋子。她穿上牛仔褲、套頭衫、法蘭絨襯衫,再來是她幾乎磨穿了底的登山鞋。但她輕悄的動作幾乎是白費了。一打開門,她差點一頭撞上某個白癡頂門而放的長形綠色帆布袋。

  梅萩在袋子倒下吵醒一屋子人之前實時接住它。觸及帆布袋的那一剎那,她當下知道袋裡裝的是一根新釣竿。就算隔著帆布袋,她仍能感覺得出來這根釣竿就是那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拉動馬林魚的超輕桿。這種釣竿向來她只有在體育用品店看著乾流口水的分。而她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那裡的。

  帆布袋把手上用粉紅色緞帶繫著一個小信封,她打了開來。「這是道歉禮物。請接受。到魚洞來找我。我有個提議讓妳考慮。」

  信上沒有簽名,其實也沒那個必要。一瞬間,梅萩從害怕這又是無事可做的一天變成興奮莫名。她幾乎是用跑的去到露琪存放其它釣魚用具的地方。而當梅萩打開櫃門,她倒抽了一口大氣。櫃子裡面有一雙全新的防水靴,不用查看她已經明白靴子一定是她的尺寸。她上次穿的那雙太大,她穿起來幾乎無法走路。櫃子裡還有一件新背心,那種有許多小口袋可供存放魚鉤、誘餌的釣魚專用背心。而地板上還有一個老式魚籃——那種非常好看但比起塑料籃貴上二十倍的手編柳條籃。像釣魚竿袋,它的上面也綁著一條粉紅色緞帶。

  「我不應該這麼做,」就在她穿上背心、拿起魚籃時,她還兀自低喃。「我不該接受陌生人的禮物。我不該——哦,管他去死吧!」她說,抓起了那雙防水靴,從側門跑了出去,刻意避開了此時一定已經忙成一片的廚房。

  幾分鐘後,她走近了默實所稱的「魚洞」,但就快到達時,她猶豫了。他說的「提議」是什麼意思?

  一穿出樹叢,她看到他並不在那裡,霎時間她的心沈至谷底。

  「早。」他在她身後冒了出來,嚇了她一跳。

  「你總是這麼做嗎?」她脫口指責,其實是在氣自己為什麼只因他在這裡,就顯得如此高興。

  「我喜歡佔上風。妳要吃點東西嗎?或是妳在來這裡之前,已先到廚房轉了一下?」

  「真好笑。」他走了開來,她抱著滿懷的禮物跟了過去。他在小溪邊停下並拿起他的釣竿時,她說:「你聽我說,對於這些禮物,我不可能帶回家。就當我在這裡期間借我使用好馬?」

  他沒有抬頭,兀自專心地在釣竿頭裝上人造蒼蠅。「隨妳便。」他說。「食物在那裡。我帶了熱巧克力,所以希望妳沒有在節食。」

  「我從不節食。」梅萩老實說,放下防水靴和釣竿走向冰桶;一個大型保溫瓶立於冰桶旁邊。她自行倒了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再從冰桶中拿了一個奶油蛋卷和幾顆草莓。默實並沒有離開溪邊,現在他正背對著她,開始第一次甩竿。

  手裡拿著食物,梅萩在他附近的一塊大圓石坐下。「說說你的提議吧!」她試圖說得輕鬆,但連她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的尖銳。

  「不是妳想像的那樣。」他說,專心釣魚沒有看她。「話又說回來,妳一定時常碰到人向妳提議。」

  「嗯。」梅萩簡單地回答。

  他的魚線纏住了東西花了他幾分鐘解開;接著他放下釣竿走回她身後的冰桶。他遞給她另一個蛋卷,自己也拿了一個,接著在多巖的溪畔坐了下來。「我認為妳和我是兩個不巧湊成的一對。」

  梅萩就要反駁卻又找不出論點,所以她又閉嘴不說了。

  「至少在這裡是。這個地方已經被我妹妹、弟弟,和他們的朋友統治。順便提一句,這裡並不是永遠都是這樣的。小時候我最喜歡到這裡過暑假。方圓二十五哩,每一寸的土地我都走過。也在大多數的溪中釣過魚。但到了我那些手足也長大了……」

  他聳聳肩,身體斜倚著手肘。梅萩看著他。他戴著一頂老舊的帆布帽遮住了眼睛,但梅萩敢發誓當他看著溪水時,他眉宇之間的皺紋沒那麼深了。

  「總之,他們喜歡宴會甚過大自然。事實上,他們計劃今晚就要舉行一個晚宴。」

  至此梅萩歎口氣。對她來說,宴會代表的是:喝醉酒的人試圖對她上下其手。

  「嗯,我也有同感。」默實說。「我受不了宴會。聽著,我才在想或許……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妳說過妳只想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看書,但我想或許妳願意和我一起去登山。」

  部分的梅萩真想大叫「萬歲」!但另一部分的她卻保持沉默。

  「有一個條件,」默實說。「不可以有浪漫遐想。」

  「你說什麼?」梅萩從回憶跌回現實。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女人總是想嫁我。」

  「真的?」梅萩說。「你一定覺得很煩。」

  他扮個鬼臉,重新望著溪水。「我就猜或許妳會瞭解。珍奧斯汀是不是曾說過『有錢的男人一定得有個妻子』之類的話?總之,我很有錢而那些女人一發現這個事實後就開始計劃婚禮。而依我看,男人一看到妳,他就開始計劃——」(譯註:珍奧斯汀是「傲慢與偏見」一書的作者。

  )

  「蜜月旅行?」梅萩說。

  「完全正確。」

  她也望著溪水。「我沒那麼想過,不過我想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是不巧湊在一起的人。那麼你的提議是什麼?」

  「我們兩個都自由一下。這一輩子我和女性在一起時,從來就沒真正有過可以稱之為『玩得盡興』的時候。每次都是她們精心計算的結果。妳無法想像有多少女人告訴過我,她們喜歡釣魚,後來我卻發現是她們研究過我,發現我喜歡釣魚,因此她們……」他的話聲中斷,接著他聳聳肩。「其中有一個甚至花錢去上釣魚課。」

  「那麼我們自由一下的意思是……」梅萩問,眼睛直視著他。

  「盡興的玩。沒有任何瓜葛。妳不喜歡的東西似乎和我一樣,因此我想或許妳的某些喜好或許也和我相同。我看得出來妳喜歡釣魚,因此我想或許我們可以登山、釣魚,呃,做個正常人。妳忘記我有錢,我也不去注意妳是我平生見過最美的女人。」

  他的話不由自主地在她體內引出絲絲興奮,她真想說:「真的?最美的?或者只是最美的其中之一?」但梅萩終究沒有說出口。

  「妳覺得這個提議如何?」他問。

  梅萩清清嗓子,害怕她會激動得聲音沙啞。「不錯,」她說。「聽起來很不錯。」

  「除非妳寧願在剩下的幾天仍留在夏屋看書,或是和妳丈夫去參加宴會。或者妳可以晚上陪著老爸、老媽坐在前廊上——」

  「不,」梅萩很快地打斷他。「我寧願把時間花在——」她沒說出「你身上」。她不想讓他認為她和那些追逐他的女人沒兩樣。「大自然裡。」終於,她說道。「你究竟認為我們可以做什麼?」

  「登山。除非妳是那種懼怕野外的都市女人。」

  聞言,梅萩笑開了。「我是蒙大拿人。你們在紐約的小山怎可能和我家鄉的相比?」

  默實對她微微一笑,而當他這麼做時,他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很好。讀了太久的書,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們可以小小地泛下舟。沒什麼危險的行程,所以不需要嚮導,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順水而下、在野外紮營,這是說……呃,如果妳不怕單獨和我在一起。還有如果妳丈夫允許妳這麼做。」

  在我替阿傑做了那麼多之後!是梅萩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想法,但她沒有說出來。「我確定沒問題。阿傑和我之間有君子協議。」她幾乎被這個謊言嗆到。

  「那就太好了。」默實說,接著站起來、伸個懶腰。

  仍然坐在石頭上的梅萩抬起頭看著他,朝陽自他身後射過來,勾勒出他高大強壯的身軀,顯示出他衣服下的肌肉。她有多久沒碰觸過一個不需要醫療的身軀了?她有多久見他低頭看向她,梅萩將空杯湊至唇邊,視線移到地面。她最好掩飾一下方纔的思緒和感受。

  「再喝一點巧克力吧!」他愉快地拿下她的紙杯,從保溫瓶中倒出一些液體。「我想對我們兩個來說這都會是一個很棒的假期。沒有任何瓜葛、不用擔心我們之間會發生任何肢體關係。我知道妳和妳丈夫之間處得並不很好,但我想妳是那種會尊重婚姻誓言的女性。」

  見他沒有了下文,她抬起頭,看到他似乎正在等她回答。

  「呃,的確,」梅萩說。「非常尊重。」她喝下巧克力,心中暗自納悶阿傑和苔麗會不會也尊重他的婚姻誓言。

  「太好了,」默實說。「完美極了。現在,妳想先做什麼?有何建議嗎?」

  「你比我清楚這裡可以做什麼。」她說,抬頭看著他。

  「或許妳會認為我太過自負,不過我認為妳會喜歡這個主意,因此我事先就計劃了一下。兩小時後,『非常』會在這座山的另一邊和我們碰頭——或者對妳而言它只是一座小山丘——她會駕著一輛裝滿補給品和一艘橡皮筏的貨車過去。我們從那裡出發做一趟野外之旅。不須太久的時間,三到四天而已。妳想妳能應付嗎?」

  梅萩只能眨眼望著他。和一個在她看來極有魅力的男人,在美麗的大自然中單獨相處三到四天?三到四天不用經常鼓勵一個男人得要認真復健?

  「誰煮飯?」她問,瞇著眼看著默實。

  「我們平均分擔。多數食物阿雅都已經做好並收在真空袋裡了。」

  梅萩知道自己應該說不。理智告訴她,她應該回到夏屋和阿傑討論這件事,畢竟,他仍是她的丈夫。雖然他表現得並不像是,並且還清楚表明他——

  「好,」梅萩說。「我非常喜歡這個計劃。」


  「那麼,後來呢?」愛莉追問,一面端起杯子讓蕾茜重新加滿。

  梅萩再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後,才又開口說話。「我度過了生平最愉快的假期。」

  見她沒往下說,愛莉的表情像是她就要掐死梅萩般。「細節!我要聽細節。妳和妳那懶惰無用的丈夫去到那裡,接著和一個想和妳維持柏拉圖關係的男人,到野外好幾天,而——」她的話被梅萩的笑聲打住。

  「怎麼了?」

  「默實沒說實話,他提議裡的每一個字都是騙人的。後來他告訴我,他想要我去想得手掌都汗濕了。但當他看到每個人對我的反應,他知道若是他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表達,他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懂了,」愛莉說。「這道理說得通。我是指,以作家的觀點來看。原來他是想給妳時間去喜歡他。」

  「對,」梅萩柔聲說。「他就是那個意思。他要我在沒有他的家人環繞、沒有外力影響的狀況下去瞭解他。而他也想瞭解我,我的內心而不只是我的外表。」

  「是呀,我也有那種困擾。」愛莉說。「妳也是吧,蕾茜?」

  見蕾茜沉默不語,愛莉轉頭看向她。「不管妳們相不相信,有一段時期我也是那樣。這不是說我的臉蛋有身體那麼吸引人。不過那麼久以前的事,現在實在回想不起來了。」

  梅萩瞇著眼隔著煙霧盯著愛莉。「妳少裝成妳不漂亮不會讓男人著迷的樣子。」

  「或許我是能吸引某些男人,但我從來不能讓男人產生像妳們兩位能挑出的激情。知道男人想和我做什麼嗎?」

  梅萩揚起眉毛。「妳真的想說給我們聽?」

  「或許妳的秘密都是個人隱私,我的夢想卻都印刷出版了。總之,男人總是喜歡和我說話。不,我說得是真的。男人和我獨處十分鐘後,他就會告訴我,他不需要任何心理醫生了。」

  「男人和我在一起就會有性凌虐的念頭,」蕾茜歎口氣說。「妳們不會相信大學裡的男生對我提出的要求。」

  見梅萩和愛莉企盼地看著她,蕾茜微微一笑。「愛莉或許把她的秘密都寫了出來,我卻想保有我的小秘密。所以,還是講妳的故事吧!」

  梅萩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如果男人能瞭解一件事,他們就能贏得世上任何女人的芳心。甚至最醜的男人也能娶到最美的新娘。」

  「我錯過了什麼嗎?」愛莉說。「男人需要知道的是哪一件事?」

  「給女人她想要的東西,而不是他認為她想要的東西。」梅萩幽然說道;接著她看著另外兩個女人微微一笑。「默實領悟到,在我這一生中,男人總因為我的外貌而想佔我的便宜。因此我當然很想有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我曾經幻想愛上一個瞎子,一個看不見我的人,因此他會待我一如其它女人。」

  愛莉悶哼一聲。「我則正好相反。高中時,我讀的是資優班,因此每個人看到的都是我的腦袋。而我最想要有的卻是身體。現在我的生活都花在思考上。如果我有過戀情——不是說我還想戀愛——但若我真的有過,我會只想全憑感覺行事,狂風暴雨地愛上一場。」

  她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樣子令其它兩個女人笑出聲來。

  「我可不會,」蕾茜說。「我是那種需要鮮花、愛心、香檳的人。用瓷杯喝茶,穿著蕾絲裙野餐,行吻手禮。不可以非禮。當然絕不會有狂風暴雨!」

  至此,三個女人全笑開了。

  「但至少妳得到了妳想要的,」愛莉對梅萩說。「妳找到一個肯和妳說話的人,我卻仍在等我的狂風暴雨。」

  「而我可以告訴妳們,亞倫不是那種愛心、鮮花類型的人。」蕾茜說。「我們結婚十週年紀念日,他送給我的是一份老人退休基金。」看到那兩個女人疑問地看著她,她聳聳肩。「這是個很理智的作法。我想要的鮮花會枯萎,老人基金卻可以永久保存。」

  「話又說回來,」梅萩說。「鑽石比發放老人基金的公司更能持久。」

  再一次,三個人同時爆笑出聲;接著蕾茜突然滿臉嚴肅地看著梅萩。「抱歉我要問一個非常私人的問題。妳為什麼沒和阿傑離婚去嫁默實?」

  一時間,梅萩轉開頭,眼中似乎浮現出淚光。

  「好吧!」愛莉重新躺好。「回到剛才的故事。告訴我們後來的發展,每個細節都要講。如果妳沒嫁他,我相信妳一定有個好理由。」

  「嗯,」梅萩柔聲說。「我是有個好理由。他——」

  「且慢!」愛莉說。「妳必須把這個故事按照先後順序的講,回到紐約美麗的大自然,告訴我們——」愛莉突然坐了起來。她指指梅萩。「妳坐著說就好。告訴我,默實的腿真的很好看嗎?」

  「美極了,」梅萩說,向後靠著沙發腳。「他的每個部分全都美極了。」


  「妳年紀多大了?」默實皺著眉說,單手握著梅萩的腳翻過來觀察她流血的水泡。「瞧妳竟然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妳應該不會超過六歲。」

  雖然他的口氣嚴厲,梅萩感受到的卻是他的關切。他們花了三小時越過默實所稱的高山來到「非常」等候他們的地方。整個登山過程當中,默實一直鼓勵梅萩說話。他告訴梅萩,說他母親告訴他,是梅萩替阿傑做的復健,因此他想知道所有的細節。

  最初梅萩不是很想談論這件事。原因之一,她沒有和男人說話的經驗。她曾經試過和男人交談,但一旦他們看到了她,就變得「心不在焉」起來。結婚之後,她試著和阿傑談論她所看過的書,但阿傑說他必須做出她所看到的動作已經夠難了,他可不想再聽她說。

  只是帶頭而行的默實卻堅持要她說。「我就要開始決定專攻項目,或許我會想走『物理治療』這一行。」


  等他們走到貨車停放地點時,梅萩這才尷尬地領悟到,自己這一路上可是說個不停。

  貨車裡沒有人,只有一艘等著充氣的橘色橡皮筏和兩個看起來相當沉重的背包。

  「『非常』……在哪裡?」梅萩問,四下張望。

  默實背靠著一截樹幹檢查補給品。「她就在附近,但妳或許看不到她,她很害羞。」

  梅萩向他靠近。「她為什麼會名叫『非常』?」她低喃。

  他仍埋首檢查貨車廂裡的補給品,而他的回答流暢得彷彿這個答案他已經重複過許多次。「因為她非常害羞、非常有用、非常不肯讓人看見。隨妳怎麼想。」他抬起頭看著她。「看來東西都齊全了。妳背得動背包嗎?」

  梅萩的頭一偏,對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說背不動,你會替我背嗎?」

  她是在調侃他,但默實並沒把她的話當玩笑。「會。」他簡單地說。

  一時間,他們四目互鎖,梅萩覺得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緊張地移開視線。「我背得動。」終於她說。

  說完,她就背了一個背包。默實則背著他的背包,再加上那個橡皮筏走了一哩後,找了個地點放下它來充氣。

  她看著默實將每樣東西綁好在橡皮筏裡,然後他示意她坐進橡皮筏;接著就在他將橡皮筏推進水裡時,他說:「像妳這種美貌是一種天賦,就像彈琴或繪畫。妳是如何處理妳的天賦的?」

  梅萩抓著橡皮筏上的安全帶,看著他跳上船。她從來沒想過她的外貌是一種「天賦」。

  默實拿起槳開始操縱橡皮筏。陽光自樹葉間穿射而下,水面一片安靜。

  將船弄直後,他直視她。「說啊?」

  「我家鄉父老曾送我去紐約學習做模特兒。」她脫口而出。

  「後來呢?我是說,撇開妳嫁給了阿傑這部分。」

  這句話讓梅萩不解地看著他,因為他的話顯得涵義很深。自從嫁給阿傑,她已搬離了家鄉,但每當碰到從厄斯金市來的人,她會告訴他們,為了她所愛的男人,她放棄了模特兒事業。

  「你為什麼不認為我是為了幫助一個我愛的男人恢復健康,因而放棄了可能會光輝燦爛的事業?」

  默實一面將橡皮筏劃開一座突出在水面的大巖一面說:「妳對所做的復健工作所表現出來的熱切告訴了我,妳熱愛護理工作。但我沒看到或聽到妳對阿傑有同樣的熱切反應。根據這兩點,我猜妳愛護理這一行甚過伸展台。」

  她忍不住地笑出聲;接著她向後靠著橡皮筏,伸出手到水面。「你說得很對。我知道很多女孩對光鮮亮麗的模特兒生涯非常嚮往,我卻恨透了它。做模特兒讓我覺得自己很醜。」

  聽到這句話,默實停止划水,抬起頭看她。他的表情讓梅萩感覺很舒服。他的臉像在說,她不漂亮是不可能的事。

  瞪著溪水一會兒後,她轉頭面對他。他看人的樣子很能逼使對方說出實情。「我無法讓你接受我為愛奉獻的說法?」

  「不能。阿傑是個混球,而妳並不愛他。老實說,我懷疑妳從來沒愛過他。然而當妳談到替他復健,妳的臉就會發光。妳會回去找他是因為妳想要那麼做。話又說回來,我們不都是做些我們想做的事,不是嗎?所以,妳為什麼不想做模特兒?」

  「你可真固執。」她說,轉開頭一會兒後,再度面對他。「在紐約,像我這種女孩比比皆是。我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我不相信,」默實平板地表示。「我就住在紐約,而我就沒有每天都能看到像妳這樣的女人。」

  「或許你沒看過,但她們的確在那裡。她們每天早早起床、晚晚睡覺。在這其間,她們受人指揮如何站、如何坐、眼光該落到哪裡……總之,擺出任何人想得出來的姿勢。」她扮個鬼臉。「然後飽受批評。這就是我的自我無法忍受的部分。」

  一時間,默實只是划著槳沒有說話。「他們怎麼可能批評妳?」

  「我一邊的眼睛比另一邊略小。看到沒有?」她說,傾身向他。「而我的臀部稍嫌肥大。」

  「哈!」默實反應。「妳很完美。」

  「但你不是攝影師。」

  「如果連妳都有瑕疵,那麼雜誌上其它那些模特兒一定也都有瑕疵。」他說,專注地看著她。

  梅萩看著他們經過的河岸,心想,默實說得對。她會離開模特兒事業是因為她想那麼做,而不是為了阿傑。

  她轉身面對他。「我們何不談些你自己的事?」她說。「你為什麼會選擇讀醫?」

  「小時候我看到一個表弟被淹死,那時我才九歲,但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了我要學會如何讓人保命之道。」

  「那種情形真不好受,」她說。「在替阿傑復健之前,我曾看著我母親去世。前後總共花了四年時間。」

  默實沉默地劃著。溪水平靜無波,陽光將所有的景物照得閃閃發亮。「妳的大學四年就是這麼過的?」

  梅萩對他搖搖頭。「我開始認為你有透視眼了。」

  「不!」他咧嘴一笑。「只是看多了神秘推理小說。我喜歡觀察人並且揣測他們的個性。我喜歡收集各種線索,然後試圖得出結論。」

  「哦?你第一次看到我時,你以為我是打算向你詐財、或是向你妹妹勒索?」

  默實偏開頭,她想,或許他是想掩飾他的臉紅。「我被妳的外貌分了心。」在她能對此響應之前,他繼續說道:「哈!妳還想知道我什麼?我是個很有趣的人。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世面的。」

  她認為他是在取笑她。「讀醫還可以這樣?那種學校不都是讓你一年到頭忙到都無法睡覺嗎?」

  「我已經三十一歲了,除了上課我還做過許多別的事。」

  對二十三歲的梅萩而言,三十一歲顯得相當老大、非常成熟。「告訴我,」她說。「我只待過蒙大拿和紐約。但是我會很想去……去……」

  「地方任妳挑,我會一一告訴妳。」他說,一面將船繞過一截倒在溪面一半的樹。

  「任何地方……」她睜大了眼睛說。

  因此,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梅萩都在聽默實講述他所去過的地方,見過的風土人情。整個過程她都沒想到自己的腳。但等到夕陽西下,默實將橡皮筏劃向河岸,說他們可以在此紮營,梅萩跨出皮筏時,這才發現她的腳痛得嚴重。

  默實看到她一個瑟縮,看到她的跛腳。他要她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下,抬起她的腳放在他膝上,替她解開了鞋帶。「我應該注意到妳的登山鞋已經很舊了,」他說,眉頭像往常一樣地蹙攏。「妳瞧瞧!」他抬起她的腳讓她看看腳趾和腳後跟的水泡。「妳可知道皮破了可能會感染細菌?」

  「就是一些水泡罷了。」她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

  默實沒有笑,只是用乾淨的水將紗布沾濕,然後清潔破皮處冒出的血水。接著他突然開口說:「妳可曾想過從事醫學這一行?」

  「你是指做職業護士?」

  「我想的是妳可以當醫生。」他靜靜地說,開始包紮她的腳。

  「我?醫生?」她不敢置信地說,聲音透露出她對這個主意的真正想法。

  默實眉頭一皺。「妳已經醫治了兩個人,為什麼不能再醫一些?」

  「我的母親死了,而另外一個……」她放低了音量。「阿傑憎恨我對他的所作所為。他說我的護理技巧就像石製棒球棒一樣精緻。」

  默實悶哼一聲。「阿傑是嫉妒妳。」

  「嫉妒我?」梅萩的反問話中帶笑。

  「當然。他因嫉妒而口出惡言,就像一條在太陽下曬了一星期的魚一樣臭氣沖天。」

  梅萩微微一笑。「你說得我好窩心,讓我覺得自己很聰明。」

  「妳不需要我讚美。阿傑知道妳比他聰明,長相和性格方面也比他高明。他怎麼能和妳這種人競爭得了?」

  「像我這種人,」她柔聲說。「蒙大拿女牛仔。」

  默實沒有回應她這句話,也沒對在見到她本人之前就如此稱呼她而加予道歉。相反的,她看著他的頭頂、看著他濃密的黑髮,心裡在想,他替她包紮腳似乎用了太長的時間。至於她自己,她願意讓他握著她的腳——或是碰到她身體的任何部分——永遠。

  天色愈見昏暗,他們的一邊是溪,另一邊則是高大的岩石。四下旁無一人。

  她專注地看著他。如果他對她採取行動,她會怎麼反應?如果他將手順著褲管裡面爬上她的腿?除了阿傑沒有別的男人像那樣碰過她,而和阿傑在一起時,她卻沒有像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感受。現在她身體的每個細胞似乎都活了起來。

  是默實打破了魔咒。他猝然地放下她的腳,站起來,接著低頭看著她。「我們有兩個睡袋,但只有一個帳篷。這是說,如果我們是住在同一個帳篷裡,妳會試圖佔我便宜嗎?」

  他說話的口氣令她發笑。「這得看你的內褲是什麼顏色。」她說,跟著站了起來。

  「紅色。」他立刻響應。

  「那就不會,這個顏色對我不起作用。」

  「抱歉。我忘了。是黑色。」

  梅萩再次失笑。「不會。那個也沒用。」

  「綠色?」他企盼地問。

  她微微一笑。「今晚有什麼吃的?我餓得吃得下一匹馬。」

  「哦,現在我想起來了,我的內褲是用那種小馬布做的。妳知道的,就是白底棕點的那種。讓我看起來像匹馬。迷死人了。」

  梅萩大笑。「少來。我要吃東西,還有我在哪裡可以……你知道的?」

  「我帶妳去。」他說,眉毛揚了起來。

  「『不搞男女關係』的禁令到哪裡去了?」

  「那是在我喜歡上妳之前。」他說,對她微微一笑。

  一時間她只能看著他。「我敢打賭你到處旅行的時候,一定和女人有過某些有趣的邂逅。你只需要解開眉頭的皺紋,她們就——」她說不下去了,因為默實正咧著一張大大的笑臉看著她。他的皺眉沒有了,因此露出了大大的圓眼睛,不再是瞇成一條縫;而他的嘴唇看起來的確柔軟豐潤。

  就是在那一刻,梅萩領悟到如果——非常不可能的如果——他們之間會發生任何事,她必須、絕對必須,不讓它發生在這趟旅程中。儘管他時常調侃逗笑,直覺告訴她,她必須將這趟旅程保持輕鬆愉快。

  「嗯,我也喜歡你,」她的口氣像是在對小男孩說話。「但我已經是名花有主了。」說完,她提腳走向樹叢。

  「分享,」默實在她身後叫道。「人們應該有福同享。如果大家都拿出自己的玩具和眾人分享,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

  梅萩的笑聲在山巖之間迴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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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4-12-31 16:52: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喜歡他。」蕾茜說,一面吃掉最後一口披薩。

  愛莉則瞪著天花板仔細思索。「你們倆都相互承認了彼此對對方的好感之後,你們相處起來一定更融洽。」她若有所思地說。

  「嗯,」梅萩同意她的說法,順手再點燃一根煙。「的確。但我們似乎也達成了默契,那就是我們不會憑衝動行事。」

  「對你們來說那樣一定很難。」蕾茜說,隔著可樂杯瞧著梅萩。「我原以為既然到了那種地方,四下又只有你們兩個,要你們不去碰對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或許,」梅萩說。「事實上,我也不認為我們辦得到。那是說,如果我們繼續單獨相處下去。第一晚我們是單獨住在帳篷裡,而若非我一閉上眼就睡著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可能會整夜想著默實。」

  「妳說『如果我們繼續單獨相處下去』,」愛莉說。「事實上沒有?」

  「嗯。第二天早上我們在溪上碰到了幾個默實的朋友。」梅萩按熄她的煙。「妳們知道嗎?我認為有旁人在場比我和默實單獨相處來得較好。」

  「是嘍。」愛莉說。

  「總之,你們碰到默實的朋友之後又怎麼了?」蕾茜趕緊開口問,避免愛莉又打岔。

  梅萩回想起那件陳年往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默實和我有點……呃,我們沒說實話。在溪上碰到他的朋友時,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和默實是一對。我正要把話說清楚時,默實阻止了我。後來我也想到,如果默實告訴他的朋友,他是和一位有夫之婦單獨在山林中玩,旁人一定會有許多不好的揣測。呃,總之那對默實和我都不會是好事。」

  蕾茜說:「梅萩,後來怎麼樣了?」

  「我想,妳們可以說,接下來的那兩天,默實和我像是在玩扮家家酒。至少我們在真實世界上假扮了一場。」梅萩深吸了一口大氣,閉上眼回想了一下,接著再睜開眼睛,點燃另一枝煙。「默實的朋友以為我和他是一對,而他們也用那種方式待我們。對我來說那是一種……啟示。要知道,阿傑是我唯一約會過的男人,而他的父母視我如垃圾。他們有錢,我卻是……」

  「私生子。」愛莉氣憤地說。

  「沒錯。」

  「妳從來沒有試圖查出有關妳父親的資料?」愛莉問。「至少他是誰?」

  「他一直知道我在哪,他卻沒有試圖聯絡我,因此我為什麼要去煩他?」梅萩說。

  愛莉眉頭一皺。她不喜歡梅萩說「為什麼要去煩他」的口氣,好像梅萩並不值得和生父取得聯繫似的。

  「我要聽妳把故事說完。」蕾茜不耐地說。

  「好吧,」梅萩說。「默實和我在他朋友的木屋過了一晚。默實的朋友名叫埃力,他是和他的未婚妻卡蘿在一起。他們在六星期後就要結婚。埃力的父母和他的妹妹寶麗也在那裡。」


  在第一天晚上,雖然梅萩對自己和默實之間的關係,以及她的婚姻狀況沒說實話,對於自己的出身,她卻毫無隱瞞地對巴太太說。那時候,廚房裡只有她和巴太太,兩個人正一起摘豆子準備熬湯。

  聽完她的身世,巴太太只是微微一笑。「妳會燒飯嗎,親愛的?」

  「我會替任何食物解凍。」梅萩笑著表示。

  「那麼,妳就在我燒飯時留下來陪我說話吧。那些男生還要一陣子才會回來,我們可以乘機會多認識一點。」巴太太仔細地盯梅萩一眼。「我想默實對妳或許是認真的。」

  「我可不這麼想,」梅萩說,同時低下了頭掩飾她臉上的紅暈。「他和我隔著兩個世界。」

  「也沒差那麼多,」巴太太柔聲說。「我認為妳有不為人知的嚴肅一面。妳那漂亮的臉蛋只是一個面具,嗯?」

  梅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廚房門開了,默實和巴先生走了進來,她也就不用回答了。

  默實出其不意地用手圈住梅萩的腰將她抱了起來。「女人,晚餐吃什麼?我餓得吃得下一頭熊。」默實說,將她放下地後,又在她脖子上磨蹭了幾下。

  梅萩明白她應該將默實推開,但是他輕鬆的舉止是她從沒見過的。

  「綠豌豆。」梅萩說,領悟到廚房裡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們。她不知道他們從來沒看過默實表現得如此輕狂,甚至在孩童時代他就非常嚴肅。

  「就這個?」默實問,對她展顏一笑。「只有綠豌豆?我相信那得好幾小時才煮得好,所以我們何不到外面去抓些螢火蟲等豆子熟透。」默實調皮的口氣把眾人全都逗笑了。

  梅萩踮起腳隔著默實的頭向後看。「哪一個可以救我逃出這個色魔的手掌嗎?」

  「我們全都看傻了眼,動不了了。」巴太太用梅萩看得出來是她一貫的誠懇說。「你走吧,默實。把她帶出去在月光下好好的銷魂一番。」

  「親愛的,妳又看多了浪漫小說了,是不是?」巴先生對他那豐滿圓潤的妻子微微一笑。「妳可能沒注意到,現在才六點,又是夏天,屋子外面還有許多天光。」

  「對情人來說任何光線都是月光。」巴太太瞧著巴先生說。

  「去吧!」巴先生告訴默實,接著走向他的妻子。

  默實抓起梅萩的手將她拉出廚房來到前廊。

  「你是不是假裝得過了頭?」只剩下他們倆時,梅萩緊張地問。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她退到前廊欄杆旁,背對著他。

  「我不是在假裝。」他柔聲說。

  梅萩沒有看他。「我不認為我們應該——」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默實將她拉進懷裡吻了她。那一吻是梅萩從來沒有嘗過的滋味,它既深入又徹底且美妙極了。

  一吻中止,第一個浮上她心頭的想法是,我這一生實在錯過了太多!

  她迫切地想要圈住他的頸項回吻他,但她終究強迫自己退了開來。「這又是為什麼?」她問,試著讓聲音顯得氣憤。但若真的有氣,那也是針對她自己,不是對他。

  「只是要知道。」默實說,將手插進了口袋。

  如果他開始吹口哨,我會拿起椅子扔他,她想。「知道什麼?」她凶巴巴地駁斥,這一次怒氣是真的了。

  「妳喜歡我是否和我喜歡妳一樣深。」他說。

  他誠懇的聲調令她的怒氣頓時蒸發一空。「而你的答案是?」她問。

  「嗯,妳也喜歡我。」

  她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怕自己洩漏得太多。她不要像個呆傻的鄉下女孩,支支吾吾地告訴他從來沒有任何男人像他對她這麼好。不,那會使她看起來像個來自男人揪著女人頭髮的原始社會。

  相反的,她轉回身,兩手放在欄杆上,眺望著遠處的森林。

  「那我們又該拿它怎麼辦?」梅萩柔聲問。

  「怎麼辦都可以。」他回答,她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緊張。

  她做個深呼吸。「你不瞭解我。你只知道了——」

  他沒讓她說完。「我需要瞭解妳的地方我都瞭解了。妳有很好的幽默感。妳聰明,肯照顧別人甚於照顧自己。這是很難得的德行。大多數人——」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大吸一口氣後放低了聲量。「妳喜歡釣魚、登山。雖然我計劃替妳買雙適合的登山鞋和——」

  她轉身面對他,眉頭皺了起來。「你打算什麼時候執行你的計劃?在我回去找我丈夫之前或是之後?

  「之後。」默實說,一點不為她脫口而出的衝動言語所動。「在妳告訴他,妳要退出之後。」

  「你假設得太多。」她說,挺直了背脊,試圖擺出不屑的表情。

  「沒錯,我是那麼假設。」默實柔聲說,接著他握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掌。

  「喔,該死!」梅萩低喃,接著她歎口大氣,抽回手放在欄杆上。「我們不能這麼做,這樣做不對。你是——」

  「如果妳又要開始說什麼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現在就走。」默實說,輪到他生氣了。他也將手放在欄杆上,望著草坪外的森林。「聽著,我為自己的速度太快道歉,只是我一直習慣了做出快速決定。」

  「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我是個罪犯,一個來自和你居住的世界差上十萬八千里的人。」

  「妳的美貌讓我盲目,」默實回答。「為此我一時沒看清楚。還有,我必須澄清的是,罪犯特質並不是由一個人的家庭背景是否有錢、或是有否受過教育來決定。」

  「我們該查一下監獄中窮人和富人的統計數據?」

  「我們怎麼扯到這件事上了?」默實問,轉身看著她。「還是妳只是想分我的心?」

  梅萩轉開視線,瞟一眼寬大的前廊。「發生了太多的事,速度又太快,」她轉回身,但仍不看他。「給我一點時間。幾年來我一直過著平淡的生活,現在就在幾天內,我……」

  「碰到妳夢想中的男人?」默實的問話中帶著希望。

  梅萩失笑。「我只是需要時間。」

  「妳儘管慢慢考慮,」默實說,接著瞟一眼手錶。「一個小時夠嗎?四十五分鐘如何?」

  木屋的門適時打開,巴先生走了出來,一手端著一瓶啤酒;不久埃力也來到前廊。幾分鐘後他們全進屋吃晚餐。從那時起她就沒機會和默實單獨相處,甚至在他們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時,他們之間也夾著旁人。那天晚上梅萩一度認為默實曾試著向她暗示,稍晚與他在外面會合,但她望著窗外的月光,假裝沒看懂默實暗中向她傳達的訊息。


  「梅萩!」愛莉歎息。「妳要把我逼瘋了!這都是十五、六年前發生的事,而我知道妳並沒有嫁他,但是為什麼呢?後來是怎麼搞的?」

  梅萩看著手中的香湮沒有說話。

  「孩子,」蕾茜打破沉默。「就是這個原因,對不對?」

  梅萩抬頭看著蕾茜,她眼中的痛苦令愛莉不忍地轉開頭。感觸敏銳對一個作家來說是有幫助,而愛莉現在就能感受到梅萩的痛苦,過了那麼多年仍然生澀流血的心頭大痛。

  「我懂了,」過了半晌,愛莉說。「我還以為阿傑舊病復發,懇求妳留下來。或是……」她的話聲中斷,因為事情的真相比她猜想的更糟糕。

  「妳怎麼告訴默實的?」蕾茜柔聲問。

  梅萩拿著香煙的手微微顫抖。「是寶麗提起孩子的話題。她說她不要生孩子,要做個自由人,全神去傷男人的心。接著巴太太說——」

  梅萩再抽一大口煙,接著按熄它後,又點燃了一枝。「卡蘿、埃力,巴氏夫婦一致同意生命中最重要的莫過於孩子。默實說了類似的話。男人可以辛苦一生而毫無成就,但若他沒有孩子可以延續香火,他的生命也就毫無意義。他那麼說時,臉上的表情是在說他希望和我生孩子。」

  望著梅萩,想到她的失落,蕾茜和愛莉都想不出有什麼話可以安慰她。若是她沒有回去找阿傑……若是她留在紐約……若是……

  「妳們倆是在同情我嗎?」梅萩問,試著減輕凝重的氣氛。

  但是蕾茜並沒有笑。「當時妳怎麼辦?我是指在妳聽到他們的話後,妳是怎麼撐下去的?」

  「埃力和卡蘿開車送我們回默實的家。我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不很成功。默實知道事有蹊蹺。我告訴他我很不能接受破壞婚姻誓言這種事。」

  「喲!」愛莉叫道。「我無法想像妳當時的感覺。妳可曾想過找默實談談——」

  「沒有!」梅萩半是叫嚷。「我沒有考慮告訴默實我……沒了子宮。我不能讓他必須做出那種抉擇!我也不認為我可以告訴他,我們可以收養孩子。他是個完整的男人,我卻只是半個女人。我不能用自己的遭遇去懲罰他。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可以——」

  梅萩猛地住口,穩定自己的情緒。「事隔多年這件事想起來仍歷歷在目,似乎中間的這些年並不存在。但那的確是陳年往事。」

  空氣一時間岑寂下來,梅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默實第二天早上必須離開,而我……我躲了起來以免和他道別。接下來的假期,我成天在山中漫步,一哩又一哩,而阿傑……」她抽口煙。「我真的不知道阿傑都做了什麼。」

  見梅萩沒再說下去後,蕾茜柔聲問:「後來妳和阿傑又怎麼了?」

  「大約四個月後,他訴請離婚。不用枴杖之後,他跨出的第一步就是到律師事務所。後來他娶了苔麗,但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三年。我想他是厭煩了向父母要錢,因此想到娶一個有錢的老婆來取代。但苔麗的錢都綁在信託基金,因此阿傑根本動不了一毛錢。」

  梅萩淡淡一笑。「我不確實知道,但聽說苔麗的家人告訴他,他必須找份工作時,他立刻訴請離婚。」

  一時間她移開了視線,但隨即又轉了回來。「但是到頭來,事情都很順利。因為大約兩年後,他的父母在一次船難中喪生,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他。阿傑賣掉了房子,將他父母的骨董收藏拿到蘇士比去拍賣,賣到了一百多萬元。阿傑將錢交給一位朋友投資。我最後聽到的消息是,阿傑現在擁有好幾百萬的資產,而且——」她深吸一口氣。「又結了婚,有三個孩子。最小的今年才五歲。」

  「混蛋!」愛莉咬牙切齒地罵道。

  「附議。」蕾茜應和,一時間各自想到了梅萩所受的傷害。

  「默實呢?」愛莉問。「他後來怎麼了?」

  梅萩才點上一根煙,只是她又打開煙盒再拿出了一根點燃。現在她一次得吸兩枝煙,但她似乎並沒有察覺到。

  「默實……」梅萩慢慢說道。「卻沒得到公平的待遇。幾年後,在阿傑和苔麗離婚之後,我又見到歐大夫。自從阿傑和我分手後,我和她沒多大聯絡,但那天我正巧和獸醫老闆去了滑雪勝地,剛好撞見了她。最初我是想轉身躲開,但她堅持我留下來和她一起吃晚餐。」

  梅萩拿起第二根煙。現在她是一煙在手,另一煙在口。「我試著不問,但仍忍不住想知道默實的狀況。她告訴我,他從醫學院畢了業,但沒有像他說的專攻復健。相反的,他改讀了熱帶疾病。她說他決定走研究的路而不是醫病。」

  梅萩按熄一根煙。「我不知道默實的家人是否有人知道默實和我——總之,歐桃樂告訴我那年夏天默實在夏屋度過假之後就變了。他變得更內縮、更孤僻。」

  一時間梅萩專注地抽著煙,沒有看坐在對面的兩個女人。但她知道她們都在等她開口。

  「那麼多年前的事了,」梅萩的聲音輕得她們幾乎聽不見。「但我認為時間再久也無法減輕我心裡的痛。」

  她仰起頭看著她們。在看到梅萩的臉時,倒抽一口氣。梅萩——那個曾經那麼美的女人——現在看起來彷彿有一百歲、彷彿是一具行屍走肉。

  「默實搭乘一架小飛機送藥到巴西的雨林。或許是被閃電擊中,飛機墜毀。三名乘客當場死亡。」

  聽到此話的兩個女人全部說不出任何話來。

  「多可惜!」幾分鐘後,愛莉說。「如此浪費了幾條生命。而那個無賴阿傑卻過得飛黃騰達,令我……」她想不出任何強烈的字眼來形容她的感受。

  梅萩猝然站了起來。「我們上床休息好嗎?時閒不早了,我想睡覺了。」

  愛莉想要繼續談話。獨自一個人過了三年,腦子裡擠不出半點大綱,她渴望聽到更多的故事。但蕾茜也站了起來,愛莉只好打消了念頭。

  「上床?」愛莉邊說邊從沙發站了起來。「誰睡哪裡?」

  和事佬蕾茜提出解決辦法,排出時間表讓她們三個輪流睡床和沙發。第一晚就由蕾茜睡沙發,十五分鐘後三個女人全都入睡了。梅萩這一覺是多年來最沈的一次。彷彿說出了她的故事後,她也卸下了心頭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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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52: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愛莉在此味只應天上有的香氣中醒來,一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她離開臥室進入浴室。胡亂地擦上一堆化妝品後,她換上黑便褲和一件其有遮蔽效果的大套頭衫。她每增加一磅,她的衣服也隨之變大。她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的作法,但她希望如果她把全身都包起來,別人就看不出她已經變得有多胖。

  廚房光潔明亮,餐桌上放著漂亮的綠黃色桌巾,中間的盤子上堆放著鬆餅和新鮮草莓。蕾茜正在爐灶旁邊,穿著一件印著櫻桃的鮮黃色圍裙。

  愛莉瞟了一眼餐桌,再看看蕾茜。「妳願意嫁給我嗎?」她問,眼睛睜得老大。

  「我已經先妳一步向她求過了。」梅萩說,同時走進廚房。剛才她是在屋外,可能抽煙去了。

  蕾茜微微一笑,將一盤藍莓鬆餅放在愛莉面前。「我真無法形容替喜歡食物的人煮東西吃的那種愉快感。」她說。

  梅萩剛在愛莉對面的桌邊坐下,蕾茜立刻在她面前放下一碗草莓再淋上新鮮奶油。

  愛莉發出呻吟。

  梅萩慧黠地一笑,拿起一顆肥大的草莓,舔掉上面的奶油。

  「我希望妳發胖。」愛莉咕噥,開始進攻她的鬆餅。

  「妳又是為什麼會變胖的?」梅萩吃著草莓問。

  「梅萩!妳真是的,」蕾茜說。「那麼說可真沒禮貌。」她的口氣像是在對她十來歲的女兒說話。

  梅萩不為所動。「昨晚我告訴了妳們,我為什麼會變醜的故事,現在輪到她說出她為什麼會發胖了。」

  梅萩的直率讓愛莉猛眨幾下眼睛,但她接著笑了。老實說,比起其它女人不夠婉轉的暗示什麼色拉、健身房及個人訓練師之類的話,梅萩的問題其實較容易回答。

  「我被司法制度打敗了,委屈難伸,因此意志消沈沮喪,」愛莉說,同時不停地吃著食物。「現在我是個被社會淘汰的人,過氣份子。三年來我沒寫過一個字,我甚至連自己腦中的故事都聽不見了。」

  「昨晚妳聽我的故事可是聽得津津有味。」梅萩說。

  「我一直試著去寫,但是……」愛莉抬起頭。蕾茜正背對著她們在水槽洗杯子,但她也留神地在聽。「我也不懂……我想我的心已經不見了,而我似乎再也找不到自信。」

  蕾茜轉回身,在愛莉前面放下一杯剛搾的柳橙汁。「我原以為妳是要做畫家的。」

  愛莉失聲一笑。「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我好像都記不得了。我認識了個男人——」

  聞言,蕾茜和梅萩同聲一歎。

  「為什麼所有女人的故事都是從『我認識了個男人』開始?」蕾茜問。她終於將一盤鬆餅放在愛莉和梅萩之間,然後才坐下來開始進食。

  愛莉微微一笑。「他是個音樂家,有著兩倍於我的才氣,打從一開始我就明白我碰上了一個天才。」她簡單地說。

  「我懂了,」梅萩說。「因此妳放棄了自己的藝術事業去輔助他,他卻從來沒有發揮他的天賦做出任何成績。相反的,妳卻發現自己必須賺錢養家、清潔打掃、為他煮飯——」

  愛莉笑著用手遮住臉頰做出保護狀。「好吧,我承認我的生活就像西部鄉村歌謠裡所形容的樣子。但是那時他真的是非常傑出。」

  「非常會找人崇拜他。」梅萩說,直視愛莉的眼睛。

  愛莉想要抗議說她並不像梅萩暗示的那麼愚昧,只是她卻找不到辯解之詞。「妳怎麼這麼瞭解?」

  「我的一位女同事有過相同的經歷。她嫁了一個很有才氣的當代雕塑家,有朝一日他定會飛黃騰達。但在他功成名就之前,他需要她『幫上一點忙』。現在她有三個孩子,而他已經有四年不曾工作。她曾說過一個像他那麼有才氣的人不應該找個普通的工作。」

  「沒錯,」愛莉說,推開吃到一半的鬆餅。「我的故事就是那樣。這些年來我回想了不僅一千次,我仍然不知道事情是怎麼變成那樣的,但它的確變成了那樣。前一刻鐘我還在紐約計劃開拓自己的事業,後一分鐘我卻和一個男人同居,接下任何我能做的工作,一心只想賺錢好讓他能有機會在音樂界出頭。」

  「愛情。」蕾茜歎口氣說,將盤子拿到水槽。

  「問題就在這裡,」愛莉迅速響應。「我不確定我真的愛過這個傢伙,我不確定——」

  她抬起頭看著梅萩。「如果我說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有所選擇,妳聽起來是否會覺得我太笨?」

  「我只想知道的是,妳怎麼成為作家的。」蕾茜說,技巧地將話題導入較快樂的方向。

  「我用寫作紓解痛苦,」愛莉說。「至少那是我的心理醫生珍妮說的。對了,這房子是她的。她幫助我看清——」愛莉頓住,做了一個深呼吸。「妳們真的要聽完下文嗎?」

  「不能漏一個字,而且要照先後順序。」梅萩笑著說。

  一時間愛莉望著水槽前的窗戶。不,她還沒準備好告訴任何人「整個」故事。現在還不能。她回頭看著另外那兩個女人。但,和這兩個一度是陌生人卻又是老朋友的女人同處在活在這棟屋子裡,她知道她不需要找借口、不需要道歉。

  「總之,」愛莉說。「馬汀,那是我前夫的名字,紀馬汀,是個才氣洋溢的音樂家。他擅長吉他,彈奏出的曲調可以使聽者為之一哭,或是大笑。」愛莉的頭抬了起來。「總之,我以為我是那個發掘他的聲音給世人聽的人,接著,當他風靡全世界之後——」

  「妳才回來照顧自己的事業,」蕾茜說。「男人永遠保證女人『以後會輪到她』。」

  「說的是,」愛莉扮個鬼臉。「當他要求我離開紐約搬到洛杉磯郊外的一個小鎮去住時,我立刻同意了。馬汀說他只有在洛杉磯才有成名的機會,因此我——」愛莉吸口大氣。「我賣掉了做畫用具和所有的作品,陪他起飛到洛杉磯。

  「最初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他在某些傑出的樂團找到了很棒的工作,大家都興奮極了。我在一家二手車公司做接待員,日子過得乏善可陳。但是到了晚上馬汀會活靈活現地告訴我,他那天見了哪些人、做了什麼音樂。」

  愛莉看看自己的手。「但是漸漸地,狀況變得不對了。他辭掉了一個又一個的工作,而每辭掉一個工作,他似乎越來越內縮。最初他的工作都有相當不錯的入賬,但隨著時間過去,他似乎認為賺錢並不是他該做的事。他說生命並沒有給他什麼,所以他不覺得該做什麼回饋。」

  愛莉微笑地看著另外兩個女人。「因此我決定幫他。我決定幫他成功。我開始替他和洛杉磯的大人物接洽,我得說那時我真是一點尊嚴都沒有。我又哭又求,編出一些荒唐的故事,就是要求得他們答應聽一下馬汀的音樂,不論是用帶子或是本人演奏。但是——」愛莉沮喪地兩手一攤。「他不肯抓住我替他找來的機會。」她說,雙手不自覺地握緊。蕾茜遞給她一杯茶,一時間愛莉只是喝著茶藉此穩定她的情緒。

  愛莉放下茶杯。「我學到了光有才氣並不能讓人成功。你可以寫出很棒的軟件程序,但除非你能將它賣掉,多棒的程序都沒有用。我的前夫就是這種情形。我想他可能是受不了成名後會隨之而來的競爭壓力和批評,因此他先破壞所有可能導致那種情形的機會。我替他約到肯聽他的帶子的音樂DJ,或是願意給他機會開始的樂團關係人。一開始馬汀會對這個機會興奮莫名,頭天晚上他會和我熱情地做愛,告訴我他對我有多感激,我又是個多棒的妻子,等等的話。」

  「讓我猜,」梅萩說。「接著他會失約,根本沒去赴會。」

  「正是!」愛莉回答。「而他總有一大堆的理由。他之所以沒抓住那次機會,是因為他正在幫助某個人抽不出身。」

  「因此妳無法生他的氣,」蕾茜說。「總不能生一個這麼好心腸的人的氣。」

  「而妳是過了多久才放棄為他而活的念頭,轉而發現自己的才能?」梅萩接著也問,一面喝下她的濃黑咖啡。

  「事實上,我不認為那是出於我的選擇,」愛莉說。「我想它只是在無意中促成的。不是事先的規劃;馬汀外出拜訪他的朋友……」一時間愛莉沒再往下說。

  「女人?」梅萩問。

  「我知道妳們一定認為我像個白癡,但那時候我根本沒想到,他多次出門去幫助某位老朋友……事實上,都是去和他不同的情婦約會。」

  「因此家裡就只剩下妳一個,」蕾茜說,鼓勵她繼續說下去。「那時妳又開始畫圖了嗎?」

  ,「沒有。」愛莉的頭抬了起來。「我的心理醫生珍妮認為我之所以不再繪畫,不是因為哪個人比較有才氣,而是因為我非常的不快樂,還一直加以壓抑。不論馬汀在家或是外出,我都沒有真正的生活。當他在家時,我們過著……我該怎麼說呢?」她看看梅萩。「妳說過妳的婚姻生活像是在地獄,我的則是……我猜妳可以稱為悲慘。我們過得很悲慘,因為馬汀是這麼的有才氣,卻沒有人肯給他任何機會。」

  「這句話是否包括那些被他爽約的人?」梅萩問。

  「哦,當然包括,」愛莉微微一笑。「尤其是他們。」

  「因此當家中只有妳一個時,妳開始了寫作。」蕾茜說。

  「差不多是這樣。馬汀不在時,我開始寫下腦子裡想到的故事,」愛莉說。「我虛擬出一套完整的人物,男的名字是麥克,而——」

  「而妳就是書裡的倪喬妲,」蕾茜說。「妳的每本書我都看過。」

  「這麼說這些書寫的就是妳對婚姻生活的幻想。」梅萩說。

  「我想是吧,」愛莉說。「寫下故事的時候我並沒想那麼多,我只是想用看電視以外的方式打發晚上的時間。還有週末。那些時間是最難熬的。」

  蕾茜又在梅萩面前放下一大碗的草莓,旁邊則是一大盤的鬆餅。

  「妳丈夫對妳寫作有什麼看法?」蕾茜問。

  「最初我一個字都沒對他提,」愛莉說。「妳們必須明白,我們的生活中除了馬汀的悲慘什麼都容不下。我們靠著他的痛苦而活。我們之間的『交談』——如果那可以稱之為交談——都是有關這個世界有多糟糕,因為它就是不給一個像他這麼有才氣的人任何成功的機會。我無法告訴他當他如此受苦的時候,我正快樂地寫出幽默懸疑小說。」

  「而在這個期間,妳還得賺錢養你們兩個?」蕾茜尖銳的口氣令另外兩個女人訝異地看著她。「抱歉。只是我一直以為女人對男人多方讓步,是因為他在賺錢養家。」

  「看起來若是妳來處理馬汀的事一定比我處理得好,」愛莉說。「話又說回來,根據他的說法,他的確為這個『家』付出了代價。偶爾他會找到樂團的工作,飛到某個我甚至沒聽過的地方,一待就是幾個月。唯一的問題是,他把賺來的錢全都花在電子器材上。馬汀說他買的東西都是為將來所做的投資。」

  「我聽不下去了!」梅萩說。「我們女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竟然碰到這種傢伙?昨晚我告訴了妳們阿傑的情形,現在這個傢伙……」她的話聲逸去,彷彿想不出有什麼惡劣的話足以形容紀馬汀。

  愛莉聳聳肩。「一旦脫離了某種惡劣的情況,妳永遠無法讓人理解為什麼妳能忍受那麼久。我自己就不明白。當我身處其境時,我從沒加以質疑。日子就那麼過了。」

  「但妳知道那種日子不好,因此妳替自己虛擬出另一種生活。」蕾茜說。

  愛莉朝她窩心地一笑。「正是!我就是那麼做,只是那時候我並不懂得其中的意義,我只是喜歡寫出腦海中的故事而已。」


  一時間梅萩和蕾茜都沉默下來。雖然梅萩沒看過愛莉的書,不過,她仍然知道迷上倪喬妲浪漫神秘故事的人數與日俱增。

  現在,聽過了愛莉的丈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梅萩無法想像他對妻子的成功是何種反應。

  「多麼精彩的故事。」蕾茜說。

  梅萩皺著眉頭,又開始抽煙。「那麼,對於妳的成功,他怎麼想?」

  「一副受苦受難的樣子,」愛莉兩手一攤地說。「他說他很高興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得到『賞賜』。我無法形容他讓我感到多大的愧疚。幾年來我們之間唯一的話題就是他將如何紅遍全世界,他將如何登峰造極,沒想到,功成名就的人卻是我。他讓我感覺很糟糕,非常、非常的糟糕。我無法享受我的成功,因為我覺得這些成就都是犧牲了他才得到的。」

  她吸口大氣平復自己的情緒。「因此我用盡一切想得到的方法讓他覺得我的成就也屬於他。我將每本書都獻給他。每次接受訪談,我都說是他給了我靈感。當然我也把賺到的每分錢都交給他管理。但是他卻不肯『管理』那些錢。我還是得洽談所有的合約,決定做哪些投資。我成立了公司,一切的一切都得我自己處理。馬汀唯一做的就是花錢。但面對外界時我們心照不宣地假裝他是公司的『經理』。我沒有認真想過,但我認為我是希望這麼一來,他會相信是他在控制家中的錢、因而相信那是我們共同創造出來的財富……」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話聲暫歇。

  「但那種男人是任妳怎麼做都無法取悅的,」梅萩說。「妳做得永遠不夠。我的任何成就對阿傑都是一種威脅。他訴請離婚時——有好幾個人,包括歐大夫——都作證說若非我的護理,他不會再走路,阿傑卻說若非我拖累他,他更早就能走了。」

  「沒錯,」愛莉說,頭抬了起來。「我越成功,馬汀就越攻擊我。而他攻擊到的都是我的要害。他說是我使他無法成為音樂大師,若是他沒有因為我而離開紐約,他定會出人頭地。相反的,他為了我放棄他的成功,我卻強迫他放棄他唯一的夢想。一連幾天我曾試著和他談,但不論我怎麼說,馬汀的認知總是不一樣。他認為我會放棄繪畫是因為我畫得不好,而他之所以會拋下紐約的光明前途搬到洛杉磯,是因為我想要生活裡多一些陽光。」

  愛莉吁出一口大氣平穩情緒。「我盡可能地忍耐。然而到了最後,我終於不再在乎他的認知和真實情況是否有所不同。而我厭倦了他花我賺的錢。就在他不斷花錢的當兒,他同時也向我哭訴我賺錢的速度不夠快,金額也不夠多。等我再也無法忍耐時,我訴請離婚。」

  說到這,愛莉必須暫時歇口氣。「直到我們那座小鎮的離婚法庭開庭,我這才發現法官竟然站在我丈夫那一邊,」她柔聲說。「馬汀帶著我的書和接受訪談的錄音帶出庭,做為他在我的寫作方面也有功能的證據。而法官相信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法官告訴我的律師,加州是個夫妻財產共有制的地方,所以馬汀擁有我寫的書一半的權利。」

  愛莉必須再深吸一口氣才說得下去。「到頭來,為了能掌控我的書,我同意讓出所有我賺到的錢給馬汀,以及一切用出書的版費買來的東西,另外我還必須永遠供應他的生活所需——豪華的生活所需。」

  「妳在開玩笑。」梅萩說。

  「我沒有。這種事我可說不出笑話來。我甚至必須買下巨額保單以防萬一我死了或是破產——他仍有錢可領。」

  愛莉說完了,梅萩和蕾茜都想不出任何話可以響應。一個像愛莉賺了那麼多錢的人上了離婚法庭,通常不是都非常有力嗎?俗話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嗎?

  開口打破一屋岑寂的是蕾茜。「我們何不暫時忘掉自身的煩惱到這個小鎮轉轉?或許我們可以相互買些生日禮物。有人知道在年滿四十大壽的日子,她會想要什麼嗎?」

  「生命重新開始?」梅萩問。

  「嗯!」愛莉悶哼一聲。「我只想復仇。不!我想要正義!」

  愛莉說完話站了起來。接著,就在她轉身看向廚房窗外時,她覺得自己已經輕鬆了許多。或許說出她的遭遇多少抒發了司法制度對她造成的不公。當然她也曾將所有的細節對珍妮全盤托出,但是不知怎麼的,將內心的感受說給一個一小時收費一百五十元的心理醫生,並不像告訴兩位老朋友來得那麼令人滿意。

  「我會和妳們一起去逛街購物,但有一個條件。」此時蕾茜開口說。見梅萩和愛莉都轉過頭望著她時,她兩手插腰、凶巴巴地瞪著她們。

  「什麼條件?」梅萩和愛莉異口同聲地問。

  「妳們任何一個——我是說真的——妳們任何一個都不能要我坦白說出我的婚姻狀況。」

  聽完她的條件,愛莉看看梅萩。「她總是要贏,嗯?」

  「那可不!」梅萩說,接著對蕾茜微微一笑。「那麼,當妳丈夫佔據了妳修復的夏屋之後,妳怎麼說?」

  「當時她還懷著身孕,」愛莉對梅萩說。「別忘記那個部分。」

  蕾茜瞇著眼瞪著她們。「下一個再談論我的人今晚的盤子歸她洗。」

  「這個鎮上有任何事可做嗎?」梅萩問。「我的意思是,現在妳們已經聽過我的故事,而我們也聽了愛莉的。如果這位烹飪大師不肯說出她生活中的點滴,剩下的兩天我們要做什麼?」

  蕾茜只是微微一笑,挽起兩個女人的手臂、帶領她們走向姜餅屋的前門。


  到頭來,她們決定分頭探索這個小鎮,到了午餐時間再會合。「那樣,或許我們除了生活中狼狽的一面,還有其它的話題可談。」蕾茜說。

  當然三個女人都同意了這項動議,因為如此一來她們各自都可以有單獨的時間,為另外兩個女人購買生日禮物。她們決定在一點鐘時到名為碼頭的餐廳會合。

  蕾茜走向她早先在一條小巷裡看到的二手書店,暗自希望愛莉並沒有注意到它。對於一個全國知名的作家,妳能買什麼禮物送她?她歎口大氣地心想。

  一直到進入書店時,她仍然沒有找到答案。書店門在她身後關上,她覺得像是進到了另一個時空。店裡的四面牆上都是書架,椅子上、地板上、小桌下,到處擺滿了書籍。天花板上懸著幾盞吊燈,牆上也有兩盞,而除非蕾茜看錯,那些燈都是骨董而且非常名貴。

  「我能為妳服務嗎?」一個聽起來像是古人的聲音問。

  蕾茜過了半晌才適應了店內的陰暗,一旦視線清明了,她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小老頭。

  她對他粲然一笑。「我在替兩位女性朋友找禮物。她們明天都要過生日。」

  「能不能說說妳這兩位朋友的喜好?」

  「我並不真正那麼了——」她停住了話。她打算說她並不真正那麼瞭解梅萩和愛莉嗎?在她聽過她們的遭遇之後?不對。

  「治療,」她說出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她們之中的一個對醫學有興趣,而另外一個……」蕾茜稍顯躊躇。愛莉會對什麼有興趣?換做別的人,蕾茜會買本有關「女性沈思」,某種能令她平復情緒、消除怨懟的書送她。但蕾茜想像得到愛莉對這種書的反應定是嗤之以鼻。

  蕾茜對小老頭微微一笑。「你該不會有任何教人如何復仇的書吧?」

  小老頭回她一笑,彷彿她的說法並不離譜。「或許有。」他說,接著轉身走向書店後面。蕾茜跟著他走,見他站在一座小書架前,拿起一本書遞給她。

  接下書後,她看看書名。「戀戀一生」。蕾茜困惑地看著那本書。這種書和復仇或是醫學有什麼關聯?但當她抬起頭來,卻發現小老頭已經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書店後面一角。

  「戀戀一生。」她拿著書大聲念出書名。它有著綠色封皮,沒有書套,而且看起來非常古老。

  這本書名令蕾茜想到自己的生活,還有她的丈夫是否和他的年輕助理有染。她又想到,一旦她真的面對了他的外遇事件,她會被迫採取的行動。她必須離開他嗎?還是將他趕出那幢他也逐漸愛上的維多利亞房子?貝佳說「他們這個家終將四分五裂,只因為蕾茜不肯反擊」的話浮現在她腦海。

  現在蕾茜希望她仍和那兩個女人待在一起,至少聽她們訴說她們的問題令她忘了自身的煩惱。如果沒能忘記,至少也可以暫時將之推在一旁不去處理。

  或許她的想法太過自私,不過蕾茜認為她的問題比她們倆的都嚴重。她們都不再為情所困。她們被兩個實在太壞的男人所傷害,但現在她們已經超脫了那個過度使用的字眼——愛情——不再受制於男人。愛莉當然不愛她的前夫,梅萩亦然。

  但蕾茜仍然像她認識亞倫的第一天那樣深愛著他。許久以前她就知道,若是她嫁給一個像她愛亞倫那麼深的男人,等著她的會是什麼樣的未來。就因為如此,她曾試圖逃脫。她甚至不惜甩掉他,藉此切斷自己的後路。雖然當年會那麼做並不是她處心積慮的後果,但隨著年歲漸長而增添的智慧,她明白自己可是在自認「永遠不會再回去」的狀況下,當眾羞辱了他。

  她去了紐約,發現了一個事實——待在家鄉,她或許算得上有天賦,但到了紐約,她根本不具備做為職業舞者的才情。因此她回家了,回去找亞倫,他們就像任何事都沒發生地結了婚。而她很服氣他的一點也就是,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曾拿這件事當面質問她。

  儘管如此,蕾茜一直心存愧疚。「妳為什麼不向他抗議?」她母親常說。「妳究竟怕他什麼?」

  蕾茜很想尖叫說:「我怕會失去他。我已經看過沒有亞倫的生活是什麼樣,而我不想過那種生活。」

  只是現在她很確定她和亞倫的生活已經結束,失去他只是遲早的事。

  她拿著那本小書獃站了好幾分鐘,然後她才打開書的第一章,映入眼簾的第一句是——「我從來沒結婚,因為我知道愛情會帶給我伽鎖,而最重要的,我想要自由。」

  蕾茜倏地合上書頁。書上這句話太像她的真實生活。轉回身,她瞟向小店的前半部。她聽到繫在門上的鈴擋清脆地響起,因此她知道另外有顧客上門了。那小老頭是怎麼預先就知道的?她納悶。

  不,她告訴自己,他不可能事先就知道。但,他為什麼給了我一本我自己需要的書,蕾茜又想。

  她打算等上一會兒直到新來的顧客離去。但是幾分鐘過後,那人仍在,蕾茜只得四下張望一番。在房間一角,在一迭一呎高的書下面是張老舊的木椅。蕾茜移開椅子上的書坐了下來。她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沒有就此離開書店,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無法離開。時間還沒到。

  她打開書開始閱讀。


  「妳買了什麼?」愛莉問蕾茜。

  她們都坐在碼頭餐廳裡的一張長木桌旁,面前已經堆放了半打的食盒。

  梅萩和愛莉趁著食物送上之前的空檔,拿出她們買的東西給對方看。

  只有蕾茜沒有滿載著禮物而歸。她應該為她們或是她的孩子,還有亞倫買些禮物的。是不是斑比也要有一份?她暗想,接著強迫自己面對同桌的兩個女人。她們都在等著她亮出她手上唯一的小袋子裡的東西。

  「抱歉,」她說。「我原是存心挑選禮物地去了一家舊書店,沒想到我——」

  「找到某本有趣的舊書,因而整段期間都花在讀那本書了。」愛莉說。

  蕾茜展顏一笑。「妳怎麼知道?」她靦腆地問。

  「職業病。因此?妳買了那本書嗎?」

  「嗯,買了。」蕾茜說。

  看她沒往下說,愛莉催促道:「妳要不要告訴我們那是什麼樣的一本書?」

  蕾茜打開了小紙袋,將書拿出來放在桌上。「它說的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她到世界各地旅行,」蕾茜說。「在這期間她有過幾段情,但只有一次亙久不變的真愛——一個她在十八歲時就和他訂了婚的男人,她卻拋下他到全世界旅行。」

  「聽起來很像妳。」愛莉說,伸手拿起了那本書。

  「不盡然像,」蕾茜迅速接口,希望自己的口氣並沒流露出她自己也曾有過類似想法的樣子。「我離開過,但我回去了。」

  「妳會再那麼做嗎?」梅萩問,一面將一個油炸食物扔進嘴裡。

  「妳是指,離開亞倫?」

  「不,我是指回去找亞倫。如果妳可以重來,妳會離開紐約回去找家鄉的舊男友?」

  蕾茜微微一笑。「我就直說吧,紐約不是我這種水平的舞者待得住的地方。而我除了跳舞,什麼都不會。」

  「我在藝術學校時就是這麼想的,」愛莉說。「那時,繪畫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唯一,但是看看現在的我。」她正要吃一塊油炸干貝,繼而猶豫地將它扔回紙盤中。「或許這句話說得不得體。不要看現在的我,而是看看四年前的我。」

  「妳是指看看妳有一個對妳嫉妒得要死的丈夫的時候?」梅萩問,一面拿起愛莉扔下的干貝。

  愛莉看看蕾茜。「她的心眼好壞,嗯?」

  不論是梅萩間的私人問題或是愛莉的搞笑,蕾茜對兩個人的問題都加以迴避。「妳呢?」她問梅萩。「如果妳必須重來一遍,妳會怎麼做?」

  她還沒能回答,愛莉說:「這得看妳事先知不知道後來會發生的事?」

  「此話怎講?」蕾茜問。

  「從一個作家的角度看,如果妳突然間掉進了時光隧道,被問到相同的問題時,或許妳會做出同樣的決定。除非妳已經有了不同的認知。」

  梅萩揚起眉毛。「那麼妳是在問,如果在我明知後來的結果時,我是否會接受阿傑的電話求情,回到蒙大拿替他療傷,然後做那件事?」

  「那正是我的意思,」愛莉說。「事實上,這個問題還是妳起頭的。」

  「讓我想想看,」梅萩嘲諷地說。「嫁給阿傑,或是真正的生活。」她的雙手像天秤地上下搖動。「阿傑,生活。嗯,我該選哪條路呢?」

  蕾茜笑出聲。「妳們倆都很簡單,妳們都知道該選哪條路。梅萩會留在紐約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超級名模;愛莉,妳則會開始寫作,因為妳知道那才是妳真正的才能。而我呢我有什麼選擇?

  「認識亞倫以外的男人,」愛莉立刻回答。「妳甚至不知道外面有些什麼樣的男人。」

  「阿傑和馬汀。」蕾茜回敬她一句。

  愛莉大笑。「言之有理。」

  梅萩轉動她的叉子。「但外面的男人並不是全都不好,」她靜靜地說。「默實就曾經在那裡。」

  梅萩說「曾經」的樣子,令另外兩個女人頓時想到他的亡故,而說不出話來。

  梅萩抬頭看著蕾茜。「我會去找默實,」她說。看到另外兩個露出震驚的表情,她嘲諷地瞪她們一眼。「不,不是妳們想像的那樣。不是來個通靈大會之類的。我以為我們在說的是第二次機會。如果我可以回到從前,例如我們三個第一次認識的那天,又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會盡可能地找到默實。我不認為當時他已經進了醫校就讀,話又說回來,或許……」她把話打住,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

  蕾茜打破沉默。她拿起買來的書說:「我想我會願意試看看其它的可能性。」她柔聲說。

  「妳可以和那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共度春假,」愛莉說。「那個可能會競選總統的人,嗯?」

  「沒錯,」蕾茜堅定地說。「我會。」

  「那是什麼?」梅萩突然問道。

  蕾茜看看梅萩指著的方向,滿臉不解地說:「那是我買的書呀!」

  「不。我指的是突出書頁的那個東西。」

  蕾茜將書翻個面,望著書的上沿。一小張紙片從書頁中突出了小小的一角。蕾茜將書打開把紙片拿了出來。是一張乳白色的名片,蕾茜看得出來名片上的文字是用老式銅雕的手法壓鑄上去的。

  未來公司

  可曾想過重寫你的過去?

  佐拉夫人可以助你達成心願

  永遠街三三三號

  蕾茜眉頭一皺,將名片交給了梅萩。「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在看書時,沒注意到有這個東西。」

  梅萩看著名片一會兒,將它放在桌上。接著她打開手袋,拿出另外一張名片放在蕾茜書中的那張旁邊。兩張名片一模一樣。

  「奇怪我們倆都有同樣的名片,」蕾茜說。「不過,我猜這位佐拉夫人只是想促銷生意。在一個像這樣的小鎮要謀份生活或許很不容易。或許——」

  她把話打住,因為愛莉也在她的購物袋中一陣翻找後,拿出第三張相同的名片放在另外兩張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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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6:53: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看手相的。」梅萩說,同時吃下另外一塊油炸海鮮。

  「塔羅牌,」愛莉說。「或者,事實上她會返老還童術。」

  「過去的生活?」梅萩揚起一眉。「嗯,我倒真想搞清楚我的前世,都做了什麼愚蠢的行徑。」

  「我們走。」蕾茜說,不等她們回答,她開始收拾她的東西。

  「回姜餅屋?」愛莉問,蕾茜猝然的舉止令她不解。

  梅萩傾身向前。「我想她的意思是,我們去找這位佐拉夫人。」

  蕾茜已將毛衣外套和手袋掛在手臂上,一手拿著那本書,另一手則捏著那張名片仔細地打量。

  愛莉從她手中拿下那張名片。「重寫你的過去。」她念道。「我願意回到我開始發胖之前,」她激烈地說;接著她將名片還給蕾茜。「我們去找找看。」

  兩個女人同時看向梅萩。

  「妳們倆不會真的相信這種事吧?這一定是某種噱頭。如果有任何人可以把人送回過去,她就可以上『六十分鐘』了。而既然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集節目中……」她的話聲暫歇,希望能搏得愛莉和蕾茜的些許微笑。

  「何不妳們兩個去就好,我會……」梅萩就要推辭,但蕾茜和愛莉的表情令她打消了念頭。「好吧,去去又會有什麼損失?我的未來不會比過去更糟糕了吧!」

  「當然可能更糟,」愛莉說。「妳可能變得有名又有錢,而妳認識的每個人都棄妳不顧,因為他們認為妳是個勢利眼。」

  「不然妳或許會當選鎮上的冬季嘉年華會主席,負起籌款及推銷的重責。」蕾茜說。

  「或者——」愛莉又要瞎掰。

  梅萩豎起一手。「我認輸,妳們贏了。說吧,我們該怎麼去找這條永遠街?」

  蕾茜並未回答,只是率先向前走,愛莉緊跟其後,不甚情願的梅萩則殿後尾隨。

  「這麼做實在荒唐,」梅萩說。「我不知道妳們倆想要找到什麼——」

  梅萩一路說,她們仍一路往前走。放眼過去,這條小路似乎空無一人。道路兩旁沒有任何房舍,看起來全是尚未開發的處女林地。接著道路向右轉,一座大型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赫然出現,它的外觀令梅萩倏地停止發表她的言論。

  那棟房子並不算巨大,卻非常精緻。它細膩的色澤通常只有在油漆公司散發的宣傳單上才會看到。這棟屋子用灰綠色做它的主調,再搭配著深棕和暗綠。一座小陽台上的細長護欄巧妙地三色並呈。

  「真希望亞倫可以看到這棟屋子,」蕾茜低聲說。「他愛死了維多利亞房子。」

  「或許是假的。」梅萩咕噥。

  「不,」蕾茜說。「我對建築略懂一二,而這棟屋子真的是有點歷史了。看到它的窗戶不很對稱嗎?那可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讓一棟房子演變成那樣。」

  「妳們看那些紫丁香。」愛莉說,指著屋子右側那株十呎高的花叢。

  蕾茜轉身面對愛莉。「紫丁香不是都在春天開的嗎?現在是十月耶。」

  一時間兩個女人睜著不可思議的眼睛互視對方。

  「妳們倆要開始懷疑這是某種超自然現象了嗎?紫丁香是植物的一種。植物的開花時間大可不同。佐拉夫人的紫花在十月開,妳們兩位的紫花在五月開,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妳們就別大驚小怪了吧!」

  蕾茜和愛莉都沒有回答,梅萩將她們倆拉到那棟屋子的前廊。等她鬆開手,三個人都只是站在那兒四下張望。蕾茜是在檢視前廊的天花板,愛莉則在研究它的鞦韆。而梅萩則轉身按下門鈴。

  前來應門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是某人肥胖快樂的祖母,只除了她的頭髮被染成誇張的橘紅色。

  「請進。」她優雅地說,將門大開。屋子裡採用的是所謂的法式鄉村造型,首先躍入眼簾的是,花色鮮明的布料和鬆軟的大型沙發。

  老婦人笑笑,看著蕾茜的臉。「我的亡夫是維多利亞迷。」她說。她有著很好聽的聲音,柔和而溫馨;一種令人願意相信的聲音。一個有著如此甜美聲音的人怎麼可能傷害人?

  她對三個人微微一笑,彷彿在等她們的回應。但蕾茜和愛莉都在忙著打量屋子的每一角落,只有梅萩看著那個老婦人。

  「妳就是佐拉夫人?」梅萩問,聲音中透著一絲不屑。

  但那個婦人並不以為忤。「那是我的藝名,我的真名是柏蒂。現在,我可以為妳們三位年輕小姐服務嗎?」

  那一聲「年輕」的形容令蕾茜和愛莉微微一笑,一時間她們都沒開口。說出她們前來的理由無異是承認她們相信她真能……呃,她究竟說她做什麼來著的?

  「我們,呃,發現了妳的名片,」愛莉說,接著清清喉嚨。「妳,呃,能替人看相?」

  「哦,不是,」佐拉夫人說。「我只是把人送回過去改變他們的生命。對於一個人的未來,我可是一竅不通。對他的過去也一無所知。我只會做一件事。」

  「只會做一件事?」愛莉眉毛挑高地問。

  「正是,」佐拉夫人開心地說。「如果妳們都有興趣,我們可以去陽光室,一旦付清費用,我們就可以開始了。」

  「啊哈,」梅萩說。「費用。」

  佐拉夫人猛地扭頭,視線凝在梅萩臉上。「是的,親愛的,」她的聲音堅定。「我像妳們一樣也有開銷,因此我必須收費。」

  梅萩心虛地笑笑,退開了一步。

  「我想先瞭解一下這種事的細節,」蕾茜笑著說。「畢竟,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有妳這種本事。」

  佐拉夫人看著蕾茜,高興的表情又出現了。「我所做的正如名片上寫的,我幫助人重寫他們的過去。」

  輪到愛莉上前發言了。「我們真的不懂它真正的意思,或許妳可以從頭解說一下。」

  佐拉夫人快速地解釋。「我可以把妳們送回過去三星期,如此而已。當然妳們可以選擇要回到什麼時間和地方。時間屆滿,妳們會回到這裡卻沒損失任何一秒。那時妳可以做選擇。妳可以保留妳現在的生活,或是依照妳所創造的新未來過日子。不過,我必須警告妳們,新的未來會有未知的風險。在妳現在的生活裡,妳或許已經逃過車禍意外或喪親之痛,但誰知道新的生活裡會發生什麼事?但那也是唯一的風險。現在,妳們還有問題嗎?」

  蕾茜和梅萩呆立在那兒猛眨眼睛,仍然沒有全盤瞭解佐拉夫人所說的話。但是習慣聽故事的愛莉卻很能適應這種速記式的說話方式。「如果她們選擇保留現在的生活,她們還記不記得那段她們沒選擇的新生活?而當她們回到過去時,現有的知識會不會一同帶過去?」愛莉發出連番問題。

  「由妳自己決定,」佐拉夫人說。「不論要記得或是忘記,一切隨妳。沒錯,妳可以帶著現在的知識回到從前。妳可以又恢復到十八歲卻有著歷經滄桑的智能。很多女人都選擇了那條路。」

  梅萩並沒有完全瞭解佐拉夫人的話,但她聽懂了「忘記」這兩個字。「我倒是願意忘記我們三個相識之後,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她低聲說。

  佐拉夫人聽到了她低喃。「隨妳的意願。怎麼樣,妳們要做嗎?」

  「費用怎麼算?」愛莉間。她沒有經紀人,對於和人談論價碼並不陌生。

  「一百元。」

  三個女人不解地眨眼,蕾茜首先回過神來。「妳是說妳可以用一百元就把我們送回過去?」

  佐拉夫人的眼睛閃著愉快的神采,她直視著梅萩。「這種事妳在『六十分鐘』可沒看過吧,親愛的?」

  梅萩對她心虛地笑笑,困窘地移開視線。她在前廊裝有竊聽器以便探聽每個訪客的私下談話嗎?

  「管他,」愛莉說,手伸進皮包裡找皮夾。「我請客。就算沒效——」背對著佐拉夫人,她對蕾茜和梅萩擠眉弄眼,表示她很確定這整件事一定是博君一笑的大笑話。「我也可以用研究之名義報銷這筆費用。」轉回身,她將三張鈔票遞給佐拉夫人。

  老婦人笑著接下鈔票、塞進她淺紫色的洋裝口袋,接著指著起居室那頭的走道。「我的辦公室在那裡,」她說。「請跟我來。」

  「大家都把手握緊了?」愛莉對蕾茜和梅萩低語,像是她們就要搭上雲霄飛車去冒險了。

  佐拉夫人帶著她們走進屋子後頭的一間小房間。房間兩面有窗,面對的是綠蔭深濃的花園一角。濃密的爬籐自高牆掛下;枝葉茂盛的綠樹錯縱其間。入眼所及不見任何花朵,除了濃郁的綠不見任何色彩。

  房間裡唯一的對象,是三張款式相同的椅子——安妮皇后式、有著墨綠色座墊的扶手椅面對著窗外。地板上則鋪著一塊有著枝葉纏繞圖案的厚地毯;淡黃色的牆面沒有掛任何圖書裝飾。

  愛莉試著說笑解除緊張的氣氛。「如果我們只有兩個人想重回過去,」她笑著說。「妳會先跑過來拿掉一張椅子嗎?」

  佐拉夫人沒有微笑。「我的客人都是經過仔細挑選的。我早知道妳們三個都需要我。」

  聽到這句話,梅萩幾乎轉身走掉,但蕾茜和愛莉抓著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回來;接著她們將她帶至中間的那張椅子半推地按著她坐下。

  「會痛嗎?」梅萩問。

  「當然不會,」佐拉夫人說。「唯一會痛的就是妳生命中的經歷。我是不會帶給妳任何痛苦的。現在,妳們得告訴我,妳們想回到哪裡去。」

  「妳是指回到什麼時候?」愛莉問。

  站在她們面前的佐拉夫人用一種彷彿她不很聰明的表情看著愛莉。「我指的當然是時間。我又不是巴士駕駛,對吧?」說完,佐拉夫人放聲大笑,彷彿她才說了一個超級笑話。而那三個女人並沒有回應她的笑話。「對了,我還有一個要求忘了告訴妳們。」

  聽到這句話,梅萩對愛莉和蕾茜投以「我早說了吧」的眼神。

  「我要替妳們照張相。我收集客戶從回去之前和之後的照片。它能幫我記憶。」

  「我們能看看妳的照片簿嗎?」愛莉立刻發問。

  「妳是那個作家,嗯?」佐拉夫人笑著說。「作家都有一種特質——他們永遠試圖將話語變成文字,然後那些文字又會替他們帶來財富,是不是?」

  以她說話的口氣,彷彿愛莉的一生都是在錢中打滾。愛莉疲軟地對她笑笑,感覺她的臉脹紅了。

  「我一會兒就回來,希望到那時候妳們已經拿定了主意。」

  佐拉夫人一離開房間,三個女人全吐了一口屏了很久的大氣。

  「妳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梅萩首先發難。

  「妳指的是愛莉還是我?」蕾茜冷靜地問。

  「那有什麼關係?」梅萩問。「這整件事都荒唐極了。我這就離開——」

  「如果她是江湖術士,我的三百元就泡湯了。假如她真的可以——」愛莉瞄著門口低聲說。「如果她真的可以做到她所說的,妳可以去找默實。」

  「在妳流產之前。」蕾茜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這句話令梅萩重新坐回椅子,直直望著窗外的綠蔭,震驚的心情全寫在臉上。

  「妳?」蕾茜問愛莉。「妳想回到我們三個相識的那天嗎?在妳認識妳的前夫之前?」

  「不!」愛莉堅定地表示。「那樣一來誰知道我會發生什麼事?或許我會認識一個正常的好男人,到現在已經養了五個孩子。真若那樣,我將絕不會有時間搞清楚我會寫作。不,雖然他是個痞子,我卻因他而知道我能寫。我不想錯過這種平衡。不,我只想改變離婚官司對我的判決。當初他可是有備而去,我則被他的無情攪得驚惶失措。妳呢?想回到哪個時段?」

  蕾茜微微一笑。她正要回答時,佐拉夫人拿著一台廉價的拍立得相機回到房間來。「來,親愛的,笑一個。」她說,接著將她們一一拍照入鏡。

  她沒有把顯影出來的照片拿給她們看。事實上,她自己也沒看,只是將照片和相機放在窗欞上。「妳們都拿定主意了嗎?」她問,好像她們是在決定午餐要吃什麼。

  「嗯。」蕾茜回答,梅萩和愛莉只是點點頭。

  佐拉夫人看著梅萩。「親愛的,妳先說。我覺得妳失落得最多。」

  「我們三個認識的那一天,」梅萩堅定地說。「一九八一年十月九日。」

  佐拉夫人沒有置評,只是轉而看著愛莉。「妳呢?」

  「三年七個月又七星期之前,」她說。「我的離婚官司開庭之前三星期。」她很想早一點回去以便有時間收集證據,但她必須回到一個她已經提出離婚申請的日子。

  佐拉夫人再看著蕾茜。

  「我不知道確切日期,」蕾茜說。「但應該是一九八○年的四月,我從大學畢業的那年。」她放低聲音。「春假期間。」她低聲說。若是被另外兩個聽到她想要去會一個二十年不見的男孩會有多尷尬,但她怎麼解釋得了自己的心結?不論如何,和她們比起來,她的問題似乎並沒有那麼嚴重。丈夫不忠和梅萩與愛莉的遭遇根本不能比。假如——她拒絕去想這是必然的結宋——她和亞倫離婚,她確信亞倫會公平、誠實地對她……「騙子。」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在說。

  「妳確定了嗎?」佐拉夫人間蕾茜。「絕對確定了嗎?」

  「嗯,」蕾茜堅定地表示。「我絕對確定。」

  「那麼,好吧,各位小姐,背靠著椅子,閉上妳們的眼睛,心中想到妳要去的那個時段。」

  一霎時,她們三個覺得自己像是飄浮了起來。那是一種很好的感覺,她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過了一會兒,飄浮感停止了,她們似乎被推過一處隧道。

  就在梅萩來到隧道盡頭之前,她記起她們談到她在電視上看到的節目時是在路上,而不是在這棟屋子的前廊。因此佐拉夫人是如何聽到她所說的話的?然而,在她還沒想出答案,就已經睜開眼,看到自己坐在紐約的監理所的長椅上。而愛莉——一個非常年輕、非常苗條的愛莉正向她走來。


  一九九七年五月加州洛杉磯

  愛莉放下筆再一次瞄向那扇門。這位私家偵探的門上留有字條說——十分鐘後回來。但她已經等了三十二分鐘仍然不見他的蹤影。她再次看看她的筆記本。她正在擬定一個有關三個女人走進時光隧道改變她們的生命的故事大綱。這本書會脫離她以往那些有關倪喬妲的冒險故事,但是這個題材很好,她相信一定能博得讀者的青睞。

  三天前她正要過四十歲生日,但就在三天前她回到了舊日生活,恢復了昔日窈窕的身軀。但更重要的,她又恢復了靈活的想像力。幾年來頭一次,愛莉的腦子裡又想出了故事。她充滿了活力,覺得好事就會發生。這種快樂的感覺有點怪異,因為她知道即將到來的離婚官司會帶給她什麼樣的痛苦。但是既然它尚未發生,她也還未有離婚後她所經歷過的沮喪。

  「多少時間都在沮喪中浪費掉了。」她低聲說出她的感觸。

  她聘用了私家偵探孟喬治來調查即將成為事實的「前夫」。現在她就是坐在孟喬治門外的木椅上。回來之後的第一天,她就找上這位私家偵探,而她有很多資料可以提供給他。她所說的事多數是她在離婚之後才發現的,但現在,這一次可不一樣了,她已經知道她的前夫打得是什麼樣的算盤。

  第一次拜訪這位偵探時,她坐在他辦公桌對面,打開她的筆記本,逐項念出她知道日後上法庭時會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會說我的書都是他會同撰寫的,因此我需要你記錄他的每日行蹤,顯示他成日忙著用我賺來的錢交際,根本沒時間幫助我寫作。而你說過你認識一位法學會計師?我需要人幫我找出這些年來,我丈夫都把我賺來的錢藏在什麼地方。」她告訴那位私家偵探。

  他迅速記下她的指令,只是不時抬起頭疑惑地看看愛莉。她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多數瀕臨離婚的女人就只會痛哭流涕、自怨自艾。愛莉就曾那樣,結果她失去了一切。

  「他會說他替我的書做研究,我之所以可以成書,他有一半的功勞。」她繼續說。「而他會說他把我賺到的錢管理得很好,因此我需要一位會計查出我賺得的錢和存款賬目裡的差額。另外,我也需要一位非常能幹的人讓我前夫說出真相。」

  「什麼?」孟喬治問。

  「我那狡猾的前夫——我是說即將成為的前夫——會告訴法官,他沒有私藏任何錢。但我知道他有,因為離婚之後我發現——」

  「『離婚之後』,這話什麼意思?」偵探問。

  「對不起,一時口誤,」她說,微微一笑。「我只是太想離開他以至於總覺得那已經是事實了。」

  她看得出來他並沒有接受她的解釋,但她不會擔心他猜得出真相。「你可有人能和我的前……呃,丈夫私混一下?」她繼續指示。「這個人必須是個男的,最好看起來像個酒鬼,或者真的是個酒鬼就更好了。」

  偵探放下筆。「請解釋一下酒鬼和他藏錢有什麼關係?」

  「我的前——」她試過,但就是無法讓自己再稱紀馬汀為「丈夫」。「他常在晚上到酒吧尋歡作樂,我相信他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女人。」

  「我懂了。」孟喬治說,接著俯身桌上再次拿起他的筆。

  「不,你不懂。這事和女人無關。」她深吸一口大氣,靠回椅背,試圖平撫她的情緒。「孟先生,我可以對你說真話嗎?」

  「那對事情會有很大的幫助。」他說,靠回椅背。

  「真實的情況是,當你擁有像我去年所賺得的那麼多錢時,法官和律師都不會管誰在和誰睡覺。就算我拿出一張放大照片,上面顯示我那前夫同時和兩個男人、三個女人,外加一頭猩猩睡在一起,法庭上也沒有人會加以理會。

  「他們在意的就是錢,別無其它。除了錢還是錢。加州是個夫妻財產共有制的地方,我也不在乎把所賺的一半錢都給他——雖說他一毛都不值得給——因為我可以接受那個規定。只是我很懂這個人,他會告訴法官,沒有他我寫不出那些書。而法官只會聽信他的片面之辭、進而裁決他的價值遠遠超過我所賺到的總和。法官會說紀馬汀該拿到所有我以前所賺到的錢,和以後收入的一半,因為是他造就了今日的我。我必須做的且動作要快,就是收集證據顯示紀馬汀並不是他自稱的那種自我犧牲的高尚人士。我要讓法官看到他剽竊我的錢、並且偷偷地藏了起來。我只需要查出他把錢藏在哪裡。」

  一時間那位偵探只是看著她。他知道她的名聲有多大,而他也曾和幾位作家打過交道,因此他知道版費收入可以非常可觀。「妳在爭的可能是好幾百萬,是不是?」

  「好幾百萬的錢和無以計價的自尊。」她柔聲說。「他要的是錢,但我要爭的是我的神志、我的未來。」

  他繼續注視她片刻,接著再次拿起筆。「那麼,妳憑什麼認為他會把錢的事,告訴一位陌生人?」

  她對著他的頭頂微微一笑。「我的前夫是個大嘴巴而他又愛酒鬼,」她說。「因為世界的輸家令他相形之下覺得自己很行。」

  「而妳想誘他說出錢是藏在什麼地方?」

  「嗯。這些年來他從我銀行賬戶裡偷出來的錢都藏在哪裡?你瞧,我自己稍微算了一下,雖然他很會花錢,我賺得更多。但我不知道錢藏在哪裡。過去三天中我已經翻遍家裡所有的紙張,卻什麼都沒找到。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讓他自己說出來。」

  孟喬治疑惑地揚起眉毛看著她。「而妳認為他會對一位陌生人說?」

  「沒錯,」愛莉堅定地表示。「馬汀最愛吹牛,最愛說自己有多精明。如果你能派人混到他身邊,說些他慘遭妻子欺騙的悲慘故事,馬汀就會說出他如何倒打妻子一耙的手法。」

  偵探悶哼一聲,搖搖頭,又開始記錄。「好,妳言之成理。派出酒鬼一名。還有其它的嗎?」

  愛莉將所有能幫她證明的細節,全都告訴了孟喬治。不過,就算她能找出那些錢,他也不會因偷竊而受到起訴;拿妻子的錢完全合法。雖然多數人都會認為那麼做不道德,但她已經見識過司法根本不管什麼道德問題,只管合不合法。如果她能證明他藏有私房錢,她就能強迫他拿出一半給她,因為夫妻財產共有制規定所有的錢財都得平分。因此,如果她能證明馬汀是那種會私藏錢的人,或許法官就不會相信馬汀說他幫助愛莉寫書的鬼話。

  第一次和私家偵探會面之後,她開車回到家中、回到她和馬汀共有的家。第一次裁決時法官將房子判給了馬汀,卻要愛莉繼續支付房屋貸款。判決的理由是:愛莉現在是在「強迫」馬汀重拾幾年前他因為她而放棄的職業,而既然這棟屋子裡裝有錄音間,房子當然歸他。

  愛莉剛進屋時,她很高興馬汀並不在家;她不認為她能忍受再看到他一眼。事實上,她連房子都不忍一顧,因為她知道這一次她會把上次離婚後,所有變成馬汀的私人物品全都賣掉。所以她直接穿過房子,跑出後門,下山來到她的工作室。她知道若是歷史重演,法官也會奪走她心愛的工作室。愛莉也知道就在她簽下房產轉移協議書之後幾個月,馬汀會將房子出租、搬到佛羅里達,用愛莉必須支付的錢過著舒服的生活。

  回到過去後的前三天,她忙得不可開交以至於什麼都沒注意。再次工作的感覺真好!整整三年時間,她什麼都沒做,只會懊惱自己身受的屈辱。一連好幾個月,她的腦中想的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法官會相信馬汀的說辭?

  不過,或許這一次她可以抵擋得住。第一次時,她對那些不實指控沒有任何準備,她只會哭訴司法不公。

  當她重新出現在她和馬汀共住多年的小鎮時,過了一陣子愛莉才想起來在她訴請離婚後,她就搬到一家小旅館等候開庭。那段期間她除了哭就是用電話和律師聯絡。她的自尊不容許她將自身的問題丟給朋友或親戚,因此她一個人狐獨地躲在房間裡等待。

  但這一次她可不會坐以待斃。而且,她提醒自己,她和馬汀一樣有權進入她的家,就算會看到他也沒關係。只是到目前為止,雖然她已經回到這棟屋子好幾次,有一次甚至在裡面待了好幾小時搜尋文件,她從沒看到他。

  過去三天中,她花了很多時間寫信要求證明文件,並翻遍所有的文件,盡可能將自己武裝起來。馬汀的律師會說她申報的收入不實,因此她要求出版公司列出她每年的收支摘要。

  這些文件在幾分鐘後就傳了過來,愛莉將它們和往年的報稅單訂在一起。

  現在,等這位私家偵探回來後,愛莉可以再次和他逐條核對她的清單。而她要和他討論她的神智問題。至少看看他有什麼建議,她該如何證明自己神志清楚。第一次離婚時,馬汀說在他們婚姻期間愛莉至少有兩次看心理醫生的記錄,這證明了她神志不清——由此無法處理她自己的錢。聽到這項指控時,愛莉失笑了。如此荒謬的事實在匪夷所思。但法庭中的其它人沒一個跟著她笑。

  法官裁示她必須拿到那些心理醫生的聲明,證實愛莉神志清明、有能力管理她自己的錢。然而愛莉是在生氣的狀況下和她的心理醫生斷絕來往,她明白那位醫生絕不會將證明書開給她。

  甚至是現在,在她已然知道將會發生何種狀況時,她的神志狀況仍然是個棘手問題。她該如何證明自己精神狀況正常?

  她太專心思考這個問題,以至於沒注意到有人沿著鋪著地毯的樓梯上樓來。不經意地抬起頭,她看到一個人斜靠著門坎,她跳了起來。「哦!抱歉。我沒看到你上樓。」

  他是個高個子,年近七十,或是已經超過七十但保養得宜。像加州許多男人一樣,他穿著簡潔的牛仔裝。通常穿這種衣服只是一種風尚,但愛莉直覺上認為這個人真的是個牛仔。他的多數時間或許都是在馬背上度過,而他最喜歡的動物無疑是長角公牛。

  「我無意嚇到妳,」他輕聲說。他是那種會引起女人嫉妒的男人,因為年齡非常善待他。那些自他眼角散開的細紋使他比年輕時來得更英俊。他穿著名牌牛仔褲、米白色飾有珍珠銀扣的棉質襯衫、牛仔靴,手上則拿著一頂棕色牛仔帽。「不過妳想得那麼專心,就算我趕一群牛穿過這裡,妳也不會看到。」

  她對他微微一笑。彷彿是多年老友,這個人有種特質讓她覺得輕鬆自在。「我只是在想如何證明我沒發瘋,你可有任何建議?」

  她原只是順口說句玩笑話,就像她一向應付嚴肅的題目,或是緊張時刻會有的行為。然而她沒料到那個男人沒笑,他嚴肅地看著她。「如果妳是來找孟先生的,那麼我猜為的是一場官司。如果妳需要證明自己沒瘋,妳一定很有錢。沒有人會管窮人是否神志清明。所以,是誰想控制妳的錢?」

  一時間愛莉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沒錯,」終於,她說道。「我的前夫。我是說,我們很快就要離婚了。」

  「說得通。」那男人說。「他打得是什麼策略?說是他一直『經管』妳的錢,既然妳瘋了,就算妳甩掉他之後,他也必須繼續經管下去?而因為妳是女的而他是男人,法庭可能會聽信他那方的證詞。」

  或許是他說話的方式,或許是由於過去三天中她做了太多的事,或許只是因為再次面臨那種萬劫不復的慘狀,愛莉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那個男人像個古代的騎士在她身旁坐下,掏出一條乾淨的藍色手帕遞給她。「抱歉,」她說,仍然抽泣不已。「我通常不會在人前哭的,只是那種情形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人們相信美國司法既公正又公平,上法院打官司一定可以平反冤屈。而他們認為既然我賺了那麼多錢,我一定也有權。但是我沒有權,因為沒有人相信我。他們全相信他。我不懂。不論我說什麼,他們都認為那是謊言,而不論他說什麼,他們全都採信。我告訴他們,他私藏很多錢,但我的律師,他的律師,或是法官都不相信我。他說他協同我寫了我的書,他們全都當它是事實地接受。而那個人甚至說不出三本我的書的書名,更別說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們卻相信他曾幫我寫出那些書。當我說如果我的神志清楚到能出書賺錢,當然有能力經管我的錢,他們卻說不對,這個推論站不住腳。畢竟,作家不過是美化的說謊家,不是嗎?現在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大談這些苦水!」

  愛莉用那人的手帕擦乾她的淚。假若這個男人是她前夫僱用來套她的話、好到法庭上做不利她的證明,她可就糟了。

  「原來我就是在那裡看到過妳的。」牛仔說,俯身仔細看她。

  愛莉全身一僵。「什麼?哪裡?」

  「一本書的封面。我妻子把屋裡擺得到處都是。妳就是那個……那是什麼名字來著的?她時常念到的。」

  已經有好幾年不曾有人從書的封面認出她來了。第一個理由是,愛莉胖了那麼多,她的外貌再也不像她的宣傳照;而另外一個理由是,如果三年來妳都沒有書出版,公眾也早就把妳給忘了。

  她再次抽泣。「什麼名字?費艾莉或是倪喬妲?」

  「就是它們!」那男人說。「兩個名字都提過。我妻子愛死了妳的書,真的愛死了。她說,她想做妳書中的那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來著的?」

  「喬妲。」愛莉說,眼淚止住了。

  他朝她的筆記點點頭。「別告訴我,妳又要寫一本了?」

  「或許不是有關倪喬妲的,但的確是另一本書。」他看她的樣子令愛莉感覺好了許多。幾年來她周圍的人給她的感受只是同情,同情她變胖、同情她寫不出書來、同情她被男人在法庭上打敗。

  「太神奇了,」那個男人說,接著向她伸出手。「我是伍華德,」他說。「但每個人都叫我阿德。」

  她握住他溫暖乾燥、被太陽曬黑的手。「羅愛莉,」她說,旋即糾正自己。「不過,在離婚生效前還是姓紀——」

  「嗯,羅小姐,」他對她笑著說。「很高興認識妳。妳可願意和我一起回家?」

  她不解地愣住了。已經有很久沒有男人試圖勾搭她了。

  「喔,妳別會錯意了。」他說,微微一笑。「我住在北邊一個牧場裡,今天是星期五,因此或許妳願意陪我一起飛到北邊,和我妻子、小孩共度週末?我弟弟和大約五十個牧場工人也會在那裡。」見愛莉沒有回答,他低下頭羞澀地瞟她一眼。「或許妳寧願留在這裡挖掘妳丈夫的醜事?」

  聽到這,愛莉笑開了,真正、真正地笑開了。「你真懂人心,嗯?」她說,咧嘴一笑。「你看到了一個你想要的東西——一個可以當成禮物送給你妻子的名作家——因此你就採取了行動,是嗎?我可真不願意和你上法庭打官司。」

  他揚起頭回她一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敗訴過。」他說。「哪,把妳的筆記本給我。」

  她依言而行,他在筆記木上寫下幾個人名後,將本子還給她。那幾個人全是洛杉磯的名望。事實上,其中幾個還令她睜大了眼。

  「這些人妳可認識?」他問。

  其中一個是她認識多年的銀行家。「嗯。」

  「那就打電話給他們,向他們打聽我這個人。他們或許甚至可以傳真一張我的照片給妳看,一旦妳摸清楚了我的底細就不會認為我是個壞人。」

  愛莉看看她的筆記本。結婚這些年來,她一直對丈夫保持忠貞,她甚至從來不曾和別的男人調情。

  「妳怎麼說?」阿德問。「去還是不去?」

  愛莉抬起頭看他,心跳到喉嚨。對她來說這麼做實在是瘋狂。接受一個她在走道遇見的男人的邀約?

  「好啊,為什麼不去?」終於,她說。

  阿德微微一笑,站了起來。他的身材好高,愛莉必須仰起脖子才能看著他。「四點時和我在本地機場碰頭。但我要妳先打電話給那些人向他們查證我的為人,這樣妳就不會擔心我會攻擊妳。」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閃著亮光彷彿在說,他是很想突襲她。但他會克制住衝動。

  他把她逗笑了——而且他也讓她感覺到幾年來不曾有過的輕鬆。「我該帶什麼衣服?」她問。

  他眼中的閃光更燦爛了。「妳現在先花錢以後就不用和他平分,因此我建議妳買一整箱新衣服,連同裝衣服的皮箱。只要確定帶些能夠騎馬的衣服。」

  愛莉的眼睛恐懼地睜大。「騎馬?你是指活生生的馬?」

  阿德大笑。「我們可以替妳安排一頭公牛,但我認為——」

  「真好笑,」她說。「好吧,我想我會到。」她仍然不敢相信她會答應陌生人的邀約。

  阿德拉起衣袖看看他的表,再望望那位偵探仍然鎖著的大門。「我得走了。但若是妳看到孟喬治,告訴他我來過、還有他搞不清楚十分鐘到底是多長。」

  「樂意之至。」愛莉說,看著阿德走開,對她揮揮手後,下樓去了。

  一時間愛莉呆坐在木椅上。一等她和偵探對完她的清單,她就要——做什麼?像阿德說的,將週末花在翻查馬汀對她不起的地方?

  突然間愛莉受夠了將她的生命耗在紀馬汀身上。自從訴請離婚,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太過自怨自艾,以至於她的前夫比他們還有婚姻關係時,更深深地控制了她的生命。

  她看看仍然緊鎖的辦公室大門,再望望那條通往室外、通往洛杉磯城中心的大路。打從回來後,她打開手袋只有拿出過車子鑰匙,現在她開始往裡翻尋。信用卡匣裡出現幾張幾年中她都沒看過的塑料卡:本地錄像帶出租店會員卡、公共圖書館讀書卡。還有她的美國連通白金卡。

  拿起那張銀白色卡片,她仔細看了看。它的額度幾乎沒有上限,而誠如阿德所說的,現在她花得越多,離婚後分給前夫的就越少。愛莉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別管這位偵探了,她想,她要去買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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