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曹小糜走後,「咖啡舍」整日籠罩在一股吊詭氣氛中,所有員工在招呼應接不暇的客人之余,還能偷空私下交頭接耳,然而范威綸的心早沉落谷底,鬱卒的窩在角落發呆,壓根兒沒察覺有何異狀。
「廚房收好沒?」阿輝像個首領般發號施令。
「好了!」
「櫃檯呢?」
「結完帳了!」
「清潔工作呢?」
「做好了!」
「GOOD!」阿輝一彈指,全體員工立即聚集成兩行排列,每個都摩拳擦掌、面露凶光的朝大難當頭的范威綸前進。
人群遮去范威綸的光線,這才後知後覺的瞅了手錶一眼。「現在才一點,你們太早收了吧?」
「不然你想怎樣?大不了把我們都辭了啊!」阿輝挑釁的道。
他蹙眉,視線流覽過來勢洶洶的眾人。「你們在玩什麼把戲我還不懂嗎?別插手管我的事。」他倦怠的站了起來,但人群人卻突然生出一雙手將他推了回去。
「老大,是男人就把話交代清楚!」
「就是嘛!腳踏兩條船是很不道德的行為,我們認為老大你欠曹小姐一個道歉!」大家不停的逼問,將范威綸團團圍住。
「讓開,這不關你們的事!」范威綸也惱了。曹小糜和張易璟相擁的畫面至今仍在他腦海揮之不去,讓他每想一次就痛一次。想忘記,但曹小糜的人像早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教他根本無法擺脫。
「老大,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麼殘忍的人,曹小姐每天從店一開就在這等你,連我們看了都感到難過了!」
「我沒要她等。」揉著糾結的眉心,內心不禁佩服起曹小糜,她不但把他搞得不像人,連店裏的員工都能收服得妥貼,一面倒戈的甘願冒犯他這個老闆。
「媽的!你這還是人話嗎?」張易隆頓時血壓升高,怒氣衝天的跳了出來。
「阿隆,注意你的口氣!」他忍不住遷怒在酷似張易璟的張易隆身上。「回去問問你大哥幹了什麼好事,你們再判斷這一切到底是誰對誰錯!」他憤既的長臂一甩,玻璃花瓶應聲碎裂,他冷著臉往門口踱去。
「我哥都回美國了,最好還能幹什麼好事啦!」或許是看慣了范威綸好好先生的模樣,令張易隆有些畏懼,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回嘴了。
聽此,范威綸納悶的停歇步履。「替我向你哥轉達,如果他又在外頭搞七撚三,我絕對不饒他!」
他的話讓人們疑惑的面面相覷,怪異著范威綸對曹小糜究竟愛或不愛。
「依我看來,目前最欠扁的人是老大才對!何況小糜跟我哥又不是什麼關係。」張易隆給了同事們一個「交給我」的眼神,走到高他將近十五公分的范威綸前方,義正辭嚴的指控著,「老大,我覺得你真是一個王八蛋!」
「你……你們……廢話少說!」好樣的,後頭傳來激烈的鼓掌聲,讓范威綸青筋凸跳。該死!他請的人怎麼淨是些吃裏扒外的傢夥!
「老大,是你太不分青紅皂白了,小糜跟我哥是清白的!」
「哼!我明明看到他們摟摟抱抱的!」鼻孔彷彿噴出兩管火氣,曹小糜的叛離讓他久久不能釋懷,讓他從優雅溫馴的小綿羊變成性格火爆的酷斯拉。
「你自己還不是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
「我是有原因的!」難道他得裝好人衷心成全他們嗎?!
張易隆倏地擊掌。「那不就對了!是誰說兩個人抱在一起就有好情?憲法有寫嗎?還是法律有規定?」
「嘿咩!那我們這樣不就全都有曖昧?」阿輝和一票夥伴還故意抱來抱去的,諷刺著范威綸有多小眼睛、小鼻子。
一堆瘋子!范威綸在心裏嘀咕著,根本不想回頭看那些教人作嘔的畫面。
「老大,我哥都失戀了,而且可能會定居美國,這一個小小的道別式擁抱有必要讓你動這麼大的肝火嗎?還好你沒愛上洋妞,不然我看你肯定早死!」張易隆無聊的睞了他一眼。
「張易隆,看來你很想知道我的拳頭有多硬嘛!」他拗著指關節,面目猙獰的威脅道。
張易隆可說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今日「咖啡舍」員工同仇敵愾,還怕他不成。他帥氣的朝同伴使了眼色。
「你們……」范威綸防不勝防,便感覺後背傳來一股懾人殺氣,一轉頭,眾人如海浪般撲倒的撲倒、壓制的壓制,徹底為曹小糜出一口氣鳥氣。
沒看過老闆被員工圍毆是吧?來、來、來,這裏位子很多,別客氣呀!
***
沒有人明白曹小糜在想什麼,她太正常,也太不正常了。
從「咖啡舍」返家之後,她沒有歇斯底里的哭泣,也沒抑鬱到食不下嚥,整天依舊嘻皮笑臉,無謂得讓人心驚膽戰。
范威綸的抽離,彷彿未在她生命中締造任何意義。
一如往常的,她仍然將重心放在工作上,她強顏歡笑的功力已達登峰造極,甚至讓三位姊妹也瞧不出個端倪。
像是在證明什麼,她不刻意去逃避,照常定時報到「咖啡舍」,同樣的拿鐵、同樣的草莓蛋糕、同樣一個人猛盯著電腦螢幕奮戰。
反觀范威綸呢?只能站在老地方癡迷凝望著她,猶如最初時的他們,這其中最大的迥異之處,是她的目光不再與他交集,他亦不能再從她專注打稿中分來些些微的注意力。
他成了唯一一個被她隱形掉的人物。
「老大,快點付諸行動吧!我們店都快變成『望妻崖』了!」這句話也是這般耳熟,不過這回他該加油的不是追求,而是挽救。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她完全不看不理不聽,將他當成一縷幽魂無動於衷,甚至傳給她的每對簡訊都被她不改內容的傳了回來。
「去跟她道歉啊!」厚!莫怪人家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瞧瞧咱們老大人高馬大,每一束肌肉都貨真價實,可惜愛情學分修不及格,死DOWN!
「我試過了,她都只會說『嗯』……」
「跟她說『我愛你』,哄哄她嘛!」女人都吃這一套吧?
「那正是她最不齒的一句話。」天要亡他啊!
「見鬼了!我看是你信用破產了吧?」阿輝努努嘴,私心是有些同情范威綸的。「老大,你可別輕易放棄啊!」
「我當然曉得。」他柔情眸光追蹤器般跟隨著她,看她走出去講手機那有說有笑的樣子,教他好羡慕與她通話的那個人。
憶起她那日臨走前的燦笑,他更惶然了,原本他是不明白的,但在這幾天,他已想透她笑容背後的含意,更懊惱自己怎會如此糊塗的傷害她至深!
有一種人是天生的演員,傷得越重越會隱藏,曹小糜恰巧是這一類型,當她決意忽略那道傷疤且隻字不提時,就表示她已經將之埋進最不起眼的地帶,才能避免痛楚復發。
他好怕自己將從此被她掩埋,好怕她屢次的冷眼相待,他努力不讓她當成空氣,她卻連一句回應都不願施捨給他……
「小心!」陡地,他覷見她低著頭走了進來,就要和正端著飲料的客人相撞!
他的呼喚沒能讓她反應過來,兩人驚叫一聲,託盤不經強烈觸撞掉落地面,那杯剛煮好的熱騰騰咖啡倒向她,好在她反射性護住自己,熱液全數灑落在她左腕上。
「該死!」他忙不迭箭步飛去,將嚇傻的她抱到洗手槽沖涼。
「老大!冰塊!」阿輝敏捷取來救護用品,便領著另外兩名同事前去處理。
「會不會痛?」焦憂之情充斥在他臉上,他帶著她走進自己辦公室坐好,小心翼翼將放滿冰塊的袋子敷在那片紅腫範圍。
她搖頭,若有所思盯著他溫柔的擦藥動作。
她在顫抖。他緊張的看她,從她閃爍烏瞳想起她童年的不堪往事,趕快迅速包紮完畢,將她怯弱的嬌軀納入羽翼。
「別怕,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他渾厚的嗓音具有安定療效,慢慢洗滌她因灼燙感勾起的恐慌心靈。
片刻後,她不再抖縮,幼時的惡夢被他的氣息所取代,卻引發另一種撕裂般的痛。她面白如臘,不安的掙紮。
「小糜?」稍微鬆開束綁,他憂忡的瞅著她。
「放開我。」冰霜似的容顏毫無情緒。
「小糜,是我混帳,我不該不聽你解釋就妄下斷語,我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與分離那天如出一轍的笑容讓他霎時住了口。
「我記得,要分手的人是你。」
「不是這樣的……」
「是!」她迎視他。「事情就是這樣,我犯賤和舊情人複合,而你也有新伴侶,一切就是這麼簡單,咱們互不相欠。」她忒是輕鬆,三言兩語將糾葛化作兩條平行線。
「不!是我欠你,我不該不信任你,但我那時是真的太震驚才會這麼王八蛋,我不敢奢求你馬上原諒我,但至少別對我視而不見。」他略微激動,亦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才看出其實她過得並不好,那雙靈燦的明眸失去原有的生氣勃勃,皮膚有著粉妝掩飾不了的疲憊線條,宛若一株欠缺滋養愛護的玫瑰,逐漸凋零枯死。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相信你。」她從容回答,一語雙關地將他打下地獄。
「小糜……你……」她的平靜教他無法透徹,卻著實擋掉了他愛情攻擊。
「算了吧!你為我做的也夠多了,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嗯?」她還反過來安慰他,接著起身要走。
「為什麼?難道你不再愛我了?」他破碎的大吼。
「愛。」
「那你……」
「但是我為你流的眼淚夠多了。」她勾起唇角,這帶刺的甜美笑靨,仍舊是那麼教人悚目驚心。
***
曹小糜提著裝筆記型電腦的公事包,腳步緩慢卻沉重的走著,忽地,一輛火紅跑車自她身旁呼嘯而過,刮起龍捲風似的風沙全撲向她。
出乎意外的,她沒有生氣,反而失笑的將亂髮攏齊,她眼神空洞的望向天際,也許是老天爺嫌她還不夠狼狽吧!
腕上的傷處現在才開始隱約刺痛,她隨便找了個可以坐下來歇息的地方,低頭審視自己包裹著紗布的手。
他的關懷已經變成一場夢魘。
心沉甸甸的,像是讓什麼重物壓得她無法喘息。他知道是自己錯怪了她,然真正教她打擊的卻是她可笑的信任。
她以為自己會崩潰的哭開,或氣怒的捶打他,如同和張易璟那次的一般,將悲傷的情緒當成最後僅能做的復仇。
但她沒有,她也不曉得自己怎麼了,震撼之後的她突然感覺自己輕盈得像是透明化,彷彿終於認清了什麼真理,讓她不再存有一絲困惑,毫無怨言接受分離的安排。
上天讓她在愛情途中再次摔跌,她依舊勇敢爬起來了,只是她已決定站在最安全無虞的框框,不想再花費力氣走下去了。
「哎呀!」
陡地,一道痛呼攪亂她沉思,就見一名約六十中旬的老人跌倒在地上,那兒有一塊特別凸起的石頭,看樣子應該是不留意被絆倒的吧!
「老先生,你還好吧?」曹小糜連忙扶起老人坐在涼椅上休憩,老人卻一反常態緊抓她皓腕不放,眼睛晶亮無比的瞅著她胸口。
「呃……」她心一凜,暗忖自己該不會遇到什麼詐騙集團或色老頭了。
「極品!真是極品哪!」老人更興奮了,活似遇到什麼菩薩佛祖顯靈。
「老先生……請先放開我好嗎?」她古怪的流覽老人一身唐裝打扮,看來他興趣喜好頗詭異,連她這種小不隆咚的胸部都能讓他青睞。
「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紅寶石是打哪來的?我還沒看過這麼頂級無瑕的寶石呢!」老人逕自說著。這紅寶石質地純粹且渾然天成,無論從任何角度觀看,皆是舉世無雙的奇跡之物啊!
「啊!」她傻眼。原來人家看中的是她的煉墜啦!
「小姐,我有收藏這類寶石的習慣,只要你肯割愛,多少價錢都任你開口!」太完美了!老人於心中第一百次的讚歎。如此美麗絕品,要他傾家蕩產他都在所不惜。
一聽老人想做交易,她立刻護在自己胸前。「不行!這是我一個很重要的親人留給我的!多少錢都不賣的!」
「這樣啊……」老人露出可惜的表情。他真的好想擁有這紅寶石回家珍藏,但見她這麼寶貝,那饋贈者想必是她很重要的人了。
「對不起喔!老先生!」一向敬老尊賢的曹小糜因為老人散發出的渴望而愧疚,隨即又覷見老人穿著白襪的腳,便自動撿回鞋子替老人穿上。「老先生,你有沒有哪裡受傷?」
「你真是位好心的小姐,我老歸老,骨頭可硬得很,沒事的!」老人笑得慈藹,曹小糜粉撲撲的可愛嬌顏很快獲得老人喜愛,心想自己和她一定是有緣分,才會讓他莫名其妙摔這一跤。
「這只是舉手之勞,你把我講得太好了!」曹小糜不好意思了。
「欸!我看你長得這麼漂亮,肯定很多人追了!」老人試探道。
「還好耶!」她交友圈小得可以,要認識男孩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麼說你是沒男朋友了?」
這無意的詢問卻刺疼了她的心,湖水似的明眸下意識凝望帶傷手腕,殘留著既溫柔又犀利的闕愛氤氳在心坎,不曉得還要多久才能散盡。
「沒有。」眨眨輕盈睫毛,她笑得很甜。
「太好了!」老人非常雀躍,熱烈抓著她的纖手,計畫已在心底成形。「你叫什麼名字啊?」
「你叫我小糜就可以了!」她很放心任由老人握著,因為她能感覺到老人散發出的溫煦氣息,和某個人是那麼樣的相似……
「小糜,我介紹男朋友給你好不好?」
啥?!她愣住,馬上就想拒絕,「老先生,我不缺……」
「可是我缺!」老人再度意外進出一句,像是早料中她會抗拒,皺紋縱橫的老臉慘兮兮的,欲撩撥她惻隱之心。「你都不曉得我家那三個不肖兒女有多過分,搬出去的搬出去,不然就是成天都不曉得野哪去,我老伴兒又在國外敗金,就只剩我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子發傻,我真怕我哪一天會有癡呆症呢!」
「你別這麼說嘛!年輕人總是比較外放啊!」她安撫著老人,畢竟看過電視報導,有太多孤零零的老人缺乏陪伴,教她更是不忍心了。
「是嗎?」老人怯憐憐的模樣又加了幾分。「我本來還想說把我那兩個不肖子介紹給你,如果你有喜歡的就最好不過了……」
「呃……其實若你不嫌棄,我也可以陪你散步談心啊!但我目前真的不想交男朋友……」老人的企圖再明顯不過了,無非是希望能藉由她綁住他兒子,然而她剛結束一段感情,是體內愛情抗體最強的時候,但老人的落寞卻也教她無法撒手不管,便提出這樣的意見。
「真的嗎?」老人樂得快飛上天,和方才的愁悵判若兩人。
「我不會騙你的,我們可以交換手機號碼,等你太太回來,我們還可以一起出去玩。」
一瞬間,老人感歎道:「我果真沒看錯人,你的確是個好女孩,如果你是我女兒就好了……」
「老先生!」她霎時啼笑皆非,覺得老人還真是不放棄,存心要亂點鴛鴦譜。「我現在真的對戀愛一點興趣也沒有,工作對我來講還比較重要呢!」
「我大小兒子都很優秀的,不管你嫁給哪一個,保證都衣食無缺,女孩子總是要懂得把握機會的嘛!」老人言語間不忘誇獎自家寶貝幾句,尤其那劍眉飛揚凸顯出的驕傲,讓她感覺老人絕對是很愛、很愛他的小孩。
「可萬一他們也把我擺在家裏當花瓶呢?」曹小糜忍不住吐槽。
「放心!我兒子有我這好丈夫的優良血統,絕對是愛妻如命,更何況還有我挺你,甭怕、甭怕!」他范勤名號一傳播開來,哪個不是對他既崇拜又敬佩的……當然,只要他老婆別來攪局的話。
「好啦、好啦!改天有機會囉!」說不過老人家,她也只好迅速轉移話題了。
這一老一少相談甚歡,東南西北的暢所欲言。
范勤則是看媳婦般越看越滿意,只求兒子能爭氣些,這樣一來他不但多了個貼心的女兒。還能每天看見他最愛的紅寶石,果然是一舉兩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