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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黑顏]挽香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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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4:4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挽香月 作者:黑顏

內容簡介】:

  娼婦,年華一去,等待著的便是淒涼的晚年

  她知道,可是除了用盡力氣地活著,卻無力抵抗命運加諸在身上的一切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一個如神祇般的存在

  卻因為愛上一個懦弱而自私的男人差點被毀掉

  她當他是天上的月亮,只要能遠遠地看著,便是一種幸福

  他卻當她是沾上身的泥,插入心的刺,不除不能安睡

  直到除去後,他才知道,不是她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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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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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5:0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雨濕桃花,層林籠煙。
  
  幾間簡陋的茅舍靜靜地臥在桃林中,似一個隱者,寂寥中透出幾分悠然。
  
  「你……真要回去?」清冷的聲音,溫柔的語氣,夾著淡淡的憂鬱,從撐起的木窗中飄出來。人影晃動,一個素袍男子來到窗前,幽遠的目光落進桃林深處。
  
  修眉長眸,男人如月一樣清潤動人,眉心血痣一點艷紅如火,卻並不顯得妖嬈,只是為那純淨的溫雅略添了一絲媚色。
  
  「你知道,我不得不去。」低沉渾厚的男聲在屋內響起,有著濃濃的無奈。
  
  素衣男子唇角上彎,一抹苦澀悄然浮上深黑的眸。「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來招惹我?」
  
  「雁北……」滄桑疲憊的歎息聲中,一個黑袍男人來到窗內,從後面緊緊地抱住素衣男子,俊美剛毅如同雕刻的臉,無助地埋入面前人的肩頸中。「你要記著,無論怎樣,除了你,我再不會把別人看進眼裡,放進心中。」
  
  對於身後人的擁抱和愛語無動於衷,素衣男子冷冷地笑,「可曾記得,你也說過,這一世,除了我,你誰也不要?」
  
  黑衣男人僵住,抬起頭,痛苦和矛盾的情緒在臉上交雜,但最終還是回歸了堅毅。
  
  「對不起,雁北,對不起……」似乎知道自己快要失去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他卻無能為力,於是只能慌亂地親吻著懷中人的臉、頸、唇……渴望留下點什麼,「……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我娘鬱鬱而終,沒有辦法……」所以只能選擇犧牲他最愛的人,犧牲他們之間的情。
  
  木然地忍受著男人試圖引燃自己身體的舉動,素衣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斜伸到窗外的一枝濕漉漉的粉桃,回憶一幕幕從眼前流過……
  
  也許是因為記憶過於美好,所以才益發襯托出他現在的痛苦。
  
  「夠了!燕子嘰。」他臉上凝起了嚴霜,一把推開身後的男人,迅速地旁移至對方碰觸不到的地方。想到抱過自己的這具身體很快就要去抱一個女人,而且一生一世,他就覺得心中翻騰著難以平息的怨怒。
  
  「雁北……」燕子嘰伸出手,卻發現再也抓不住眼前的人。
  
  鳳雁北冷笑。「燕子嘰,你當我鳳雁北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娼婦麼?」「娼婦」兩字他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語罷,驀然轉身拉開木門絕然而去,絲毫不理會燕子嘰的呼喊。
  
  木然看著那修長俊拔的身影消失在濕透的桃花林深處,很久……燕子嘰無力地垂下手。
  
  窗外,細雨紛飛,不時帶落幾瓣粉紅的桃花。
  
  誰知,春方至,而情卻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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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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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日光昏沉,風呼嘯而過,揚起滿天塵沙,薄薄霧霧,籠罩住一切。
  
  數排泥土夯築而成的簡陋房屋安靜地躺在光禿禿的山腳下,與一座荒涼的土城遙遙相望。幾棵葉子稀落的歪瘦楊樹立於屋旁,風動,樹葉沙沙,更增寂寥。
  
  「阿桂,你起了麼?不多睡一會兒?」一個透著睡意的女子聲音從一間矮屋內傳出來,驚擾了蒼茫的寂靜。
  
  「嗯……睡不著……」簌簌的穿衣聲隨著另一個較柔的女聲響起。「我去洗衣服,你有沒有要洗的?」
  
  「在炕頭上……不行,倦死了……腰好痛……」
  
  「你好好歇著,等我回來給你揉揉。」
  
  「哎……這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靜默。彷彿被蒙了一層黃紗的陽光灑在矮小鄙陋的土屋上,非但沒讓人覺得絲毫的暖意,反而襯得凌冽的朔風更加可怕了。
  
  輕微的腳步聲往門邊接近,厚重的門幔被掀起,內裡鑽出一個穿著大花襖褲的女子。端著木盆子,裡面裝著滿滿的髒衣。白淨的臉,有些江南的溫柔,卻細眉細眼的,並不出眾。花信的年紀,低垂的眼角有著淡淡的疲憊。
  
  沿著土屋間的空地而行,一路上偶爾遇到打扮相似的女子,卻並不互打招呼,只是擦肩而過,彷彿素不相識的路人。
  
  走出土屋區,入目的是黃沙與白草相雜的空曠平野,數十個一組的白色營帳像潔白的花朵一樣密佈其上。兵士訓練的聲音以及馬嘶聲被風吹過來,充滿了肅殺的味道。
  
  她早已麻木得不剩任何感覺,只是隨意地掃了眼,便循著荒草叢中縱橫交錯的小路中的一條徑直走下去。半柱香時間,前面出現一條小溪,在稀疏的樹木中蜿蜒細淌。
  
  在平日洗衣的石邊停下,還沒碰那泛著粼粼清光的水,她已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根在南方,即使過再多年,依然是無法適應這裡的寒冷。
  
  深吸一口氣,她挽起袖子,將衣服全部浸濕,泡在石邊淺水中。
  
  清泠泠的笑聲像以前家裡簷下掛著的風鈴,吸引住她的心神。雪白晶瑩的美麗小腳淌水過來,在她面前停下。
  
  「軍營裡是不能有女人的,你怎麼在這裡?」風鈴的聲音從頭頂上飄下來,帶著快樂。
  
  她抬頭。
  
  豆蔻花開的年紀,飛揚的眉,明媚的眼,唇角梨渦一不小心便盈了醉人的甜。
  
  「我……叫香桂……」她不知所措。由下往上的視角,更加讓她覺得自己的卑微與渺小。
  
  女孩格格笑,小腳一揚,濺了她一頭一臉的水。「你別怕,我也是女人來著。我叫莫商。」女人和女孩是有區別的,她懵懂不知。
  
  笑是會感染人的。香桂以為自己看到了家鄉塘邊隨風輕舞的柳條,塘中迎日而紅的荷花,她不是個書氣的女子,卻覺得自己的思想從來沒有這樣詩情畫意過,心中便也有些得意,甚至忘了去擦頭臉上的水。
  
  「你快上來吧,水冷,會病。」她病過,差點再也爬不起來,至今想起仍有餘悸。
  
  「嘻嘻……」莫商笑得天真爛漫,不但沒上岸,反而還故意在水中淌過來淌過去,小巧的玉足踩在溪底的鵝卵石上,反射著陽光的潤澈水流在她白皙晶瑩的小腿肚邊緩緩滑過,炫惑心目。「沒關係,很舒服呢,不信你也下來試試。」
  
  香桂覺得頭皮都起了雞皮疙瘩,搖頭。「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上營的?」除了同樣身為營妓,她想不出眼前的少女有什麼理由堂而皇之地在這個地方玩水。除了上營,她更想不出何處能容下這樣的美麗。
  
  「上營?」莫商有些詫異,恰在此時一聲厲嘯從空中傳來,她被吸引住了心神,抬頭追蹤蒼茫的天宇中那雄健自由的身姿,好半天才回過神,「那是什麼地方?」
  
  樣式簡單的衫裙,卻是上上等的質料,連繡在衣角袖口的翠竹亦非凡品,加上發上僅有的兩樣飾品,一隻手腕所戴的碧藍色鐲子,和腰間垂著的玉珮,以上所舉的任何一樣都不是營中的女人能擁有的,即使是上營的女人。香桂突然有所悟,不再言語,彎下身開始洗衣。
  
  久等無應,莫商不耐地踢了踢水,「喂,你怎麼不回答?」
  
  水又濺在香桂的臉上,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揩了,依舊悶不吭聲地洗自己的衣服。
  
  莫商無趣,上岸,其實有些糊塗,不明白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不和她說話了。可是她不是死皮賴臉的人,不勉強也不生氣,只是雙手抱膝坐在岸邊,下頜擱在膝上,歪著小臉看女人一下又一下地搗衣,清澈的眼中充滿了興趣。
  
  「喂,姐姐,你家住哪裡?我可以去玩嗎?……走到哪裡都是男人,悶也悶死了。」看著香桂洗完衣,端起木盆準備走,莫商突然開口,一臉的乞憐。
  
  即使是這樣的表情,也比上營青雙姑娘冷漠的表情看上去高貴許多。連求人也沒有絲毫卑下的感覺,只有血統真正高貴的人才能做到吧。香桂搖頭,不認為下營是眼前女子能去的地方。
  
  「不悶,怎麼可能會不悶?」莫商提高了嗓音,完全曲解香桂的拒絕,「下午我帶你去軍營裡逛一圈你就知道有多煩了……」
  
  「我是下營的。」香桂認真地看著女孩兒,耐心地解釋,「那裡住的都是最下等的賤奴,你別去哪裡,不好。」而且軍營也不是她能隨便逛的。
  
  莫商眨了眨眼,正欲說話,馬蹄聲起,疏林外數匹馬正離營向這邊馳來。無奈地歎了口氣,她苦笑,「不就是出來逛逛麼,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早知道就偷偷跟在他後面還自由一些。」一邊說一邊飛快地穿上鞋襪。
  
  十二名虎背熊腰的青衣大漢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白衣華服男子,像曠原上一群剽悍的獵豹向兩人撲來,還距得遠,香桂已被那氣勢逼得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自覺往後退,似想將自己藏進草叢裡。沒少看見打仗,她的膽子卻絲毫沒有變大。
  
  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害怕,莫商安慰道:「別怕,那是來尋我的。」話音未落,人已經鑽出了樹林,向來人招手。
  
  近了,一群人的面目漸漸清晰可見。當梟霸之氣滿溢之時,能吸引住人目光的絕對是足與之相抗衡的平和從容。修眉長眸,為首的白衣男人容顏清逸飄灑,一粒鮮紅的眉心痣襯得他如秋月一樣柔潤溫雅。
  
  香桂幾乎看呆,平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恍惚著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一聲呼哨,十二匹健馬在數十步遠處倏然立定,只有白衣男人直趨而前。
  
  「小商。」低柔沉穩的聲音在空中飄散。
  
  莫商抓住那向自己伸出的修長大手,縱身而起,輕盈地落在男人胸前。通體火紅的駿馬馱著兩人彷彿閃電一般在香桂面前凌空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轉身回馳,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停滯。
  
  「鳳雁北,帶我的朋友一起。」風中,遺落莫商嬌憨的要求。
  
  「戰馬之上不帶營妓。」溫柔的聲音,沒有鄙夷,卻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貴氣。賤如野草,即使連顧也不屑,又遑論於其上投注分毫情緒。
  
  「營妓……」隨著疑惑的低吟,莫商回頭,越過男人的肩,留下淡淡惋惜和抱歉。
  
  香桂眨眼,笑,然後衝著莫商使勁地揮手。不是沒有聽到兩人的對答,可是她並不生氣,有什麼理由生氣呢?
  
  兩人一騎越過一排黑駿往前馳去,叱喝聲起,十二名青衣大漢紛紛原地掉轉馬頭尾隨其後。蹄聲轟鳴,漸漸去遠。
  
  「鳳雁北。」傻傻地笑著,香桂以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喃自己聽到的名字,彷彿怕稍大一點聲就會褻瀆名字的主人似的。
  
  是天上的月亮吧。摸也摸不著,碰也碰不到,只能仰起頭遠遠地看,但是只是這樣,就會讓人很開心呢。
  
  是一年中最最美麗的那輪月亮……香桂對自己說,笑得很滿足,端著盆走出了小樹林。
  
  回到下營,香玉已經起來了,正在梳頭。香玉比香桂長得好看一些,也精明一些,所以她總是罵香桂是傻子。香桂只是笑著聽,不惱,她覺得自己的確很笨,於是總是埋頭悶不吭聲地做很多很多能做的事。人笨哪就要手腳勤快一些才好,不然就真的一點用也沒有了。
  
  「阿桂,你看我好不好看?」香玉回頭。她梳了一個別緻的髮髻,又簪了一支不知是誰送的金燦燦的鳳頭釵,看上去倒也娟秀可人,只是眉眼間有著掩不去的風塵滄桑。
  
  「好看。」香桂老實地回答。香玉會打扮,所以來找她的都是一些長得比較好看的士兵,還不時有人送她一些首飾之類的小東西。不像自己……不過,其實也沒差,大多數時間都是黑燈瞎火的,好不好看又有什麼關係?
  
  香玉滿意地笑,沉默了一會兒,「阿桂,我想脫離娼籍。」
  
  正在門口晾衣的香桂聞言,動作緩下來。
  
  「咱倆年齡都大了……這身子漸漸看著應付不來唉……」香玉一向比香桂想得多。
  
  「脫了這個,能做什麼呢?」香桂無力地垂下肩,腦海中莫名浮起那個高高在上的月亮,心思有些懶。她不是不想,只是從十五歲就被配到營中,什麼也不會,常人的生活對她就是一個摸不著邊的世界,陌生得讓人恐懼。「而且……這個籍也不是想脫就能脫的,上次那個秋海棠不是就沒被允嗎?」秋海棠是上營的名妓,深得將領們的喜愛。
  
  「回南邊兒……那兒暖和,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香玉早做好打算,她受夠了這裡的氣候。「我們沒名氣沒長相,比不得秋海棠,還賺不著那干爺們的疼。再早個幾年不好說,那會兒嫩,現如今他們怕巴不得我們快快離開,好弄幼雛兒過來。」
  
  聽著這話,香桂沒了晾衣的心思,挨著門框滑坐在門檻上,看著腳下踩的黃土地,有些惶惑。不像阿玉,她私底下沒存到什麼錢,離開這裡,不要說嫁人,就是能不能回到南邊兒都是一個問題。但是阿玉說的沒錯,年紀大了,早晚都是要離開的,與其等到沒用時被遣散,還不如趁這會兒青春還未完全拋棄她們的時候離開。嫁人也好,出家做姑子也好,總勝過在這裡挨日子。
  
  「阿玉,你看見過像天上月一般的人兒嗎?」莫名其妙地問了句完全不相關的話,香桂輕輕咬住下唇,又想起了那個鳳雁北和莫商。是什麼人呢,竟然生得那樣的好?
  
  「又犯傻了。」香玉搖頭歎氣,「哪裡有那樣的人?快晾好衣服來歇歇吧,挨會兒怕老媽子又要來派事兒了。」她雖然總是好佔些強,大多事都推給香桂做,但心其實不壞。
  
  香桂唉了一聲,從地上爬起。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阿玉也沒有看過的好看人兒,而且一個還同自己說了話,心裡就像是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一邊晾衣服,一邊自個兒偷偷地樂。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料彼此魂銷腸斷。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風顫。燈暈冷,記初見。
  
  樓低不放珠簾卷。晚妝殘、翠蛾狼藉,淚痕流臉。人道愁來須殢酒,無奈愁深酒淺。但托意焦琴紈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淒怨。雲萬疊,寸心遠。」
  
  鳳雁北唇角噙著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看著廳心撫琴而歌的綠衣美姬,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面前的案幾,音止而不予任何置評。他的身旁是笑意吟吟的莫商,兩名青衣大漢按劍跪坐其後,雖未橫眉冷目,卻自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
  
  歌聲消斂,莫商率先鼓掌叫好,惹來兩側將領官員的紛紛附合。綠衣美姬退下,座中站起一中年將領,一臉討好地向鳳雁北道:「六王爺,青雙已準備好,是否讓她來為您侍酒?」
  
  鳳雁北唇角笑紋加深,端起青銅酒杯,指腹溫柔地摩挲著杯沿,卻並不送至唇間。
  
  「早就聽說西北軍營妓中有一個叫青雙的冰雪美人兒,原來竟真有此人……」莫商眼中放出晶亮的光芒,拍手笑道,然後側過臉可憐巴巴地看著鳳雁北,「我很想見她呢。」
  
  誰也不知莫商是何人,誰也不敢小覷她。畢竟能與權傾朝野的六王爺比肩而坐,想來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膽子。
  
  鳳雁北狹長的眸子沉下,美酒入唇,方沖那等著他回應的將領微一點頭算是應允。
  
  「待會兒可別巴著問我誰比較美的蠢話。」在那將領吩咐下去的當兒,鳳雁北向莫商偏了偏身體,以僅兩人可聽到的耳語淡淡道。
  
  莫商輕輕哼了一聲,方要回話,眼前突然一亮。
  
  彷彿狂風捲著大雪,一團白影從門外以極速旋轉進大廳,點點銀光從影心傳來,讓人目眩神迷。
  
  「劍舞!」莫商一把抓住鳳雁北的手臂,驚喜地叫了起來。
  
  鼓點聲驟起,應和著舞者的節奏,一下一下彷彿敲在觀者的心上。
  
  光焰閃動,所有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為那矯健輕盈的舞姿所懾。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何時起,何時止,沒有人想得起,只是回過神時,廳心已裊裊站著一女,雙手持劍,悠然從容。
  
  艷麗奪目,卻也冷傲逼人。鳳雁北目光一閃,與那不卑不亢的眸子對上,而後微微一笑。
  
  「奴婢青雙見過六王爺。」斂目,女子負劍盈盈拜倒。
  
  「青雙姑娘手中之劍森寒迫人,必非凡品,不知有何名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鳳雁北不僅沒有搶上去扶起美人兒,甚至沒讓她起身。
  
  青雙螓首低垂,唇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從容地道:「回六王爺,左手之劍為情斬,右手之劍為恨斷,此二劍原非青雙所有,乃是家姐遺物……」說到此處,她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進鳳雁北的深眸中,臉上浮起濃烈的恨意。「家姐為人所負,以情斬自刎了斷,此二劍沾有她的血,故如此鋒寒。」
  
  兩旁與會之人都察覺到不對,卻無人敢在六王爺發話之前喝退古怪的青雙,只能緊密注意著她的舉動,以防出現意外。
  
  「是嗎?這劍倒是好劍,可惜……」鳳雁北低吟,不無惋惜。
  
  青雙臉色一變,浮起怒氣,「不知王爺是可惜劍還是可惜人?家姐、家姐……閨名可兒,王爺可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質問的聲音中隱含著泣意,那一對豐潤飽滿的唇無法控制地輕輕顫抖著。
  
  「放肆,竟敢對王爺……」原先吩咐青雙上來侍酒的中年將領臉色一變,從座中站起身,想將莫名變得無禮的青雙喝退,不想被鳳雁北一個淡漠卻威嚴的眼神掃得住了聲。
  
  目光回移,鳳雁北一臉興味地看著那張因仇恨而變得分外明艷的臉,溫和地道:「不記得了。」他的記憶中,很少有人能停駐。
  
  青雙俏臉瞬間慘白,握著劍柄的手一緊,冷瑟瑟地笑了起來,「負心薄悻!可兒,你可看清楚了……」語音未落,她已從地上彈起,如脫弦之箭般射向上位的鳳雁北。
  
  在座有數名武將在青雙表情不對的時候就提高了戒備,此時見她突然發難,都紛紛從席中躍起,只是她速度太快,已攔截不及。
  
  眼看著雙劍及身,鳳雁北卻若無其事地一揚頭,飲盡杯中之酒,同時也將自己最脆弱的喉嚨暴露了出來。
  
  青雙神情微動,因他這狀似無意的動作感到隱隱的不安,只是劍勢已老,再無回收的餘地,而她也無心回收。
  
  劍尖只差兩分就可以觸到鳳雁北的肌膚。
  
  一老將大喝一聲拋出手中酒杯欲阻她一阻,旁裡突然伸過一隻如蘭花一樣纖美的小手,在酒杯到達之前曲指連環彈出,不偏不倚恰好彈在離劍尖兩寸的兩劍劍身之上。
  
  兩股古怪的力道從劍身傳至握劍之手,彷彿有魔力一般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青雙灌注在劍身的力量,兩劍如羽毛一樣輕飄飄盪開。下一刻,她雙腿一軟,向前跌去,落進鳳雁北的懷裡。
  
  「啊……啊……竟然用這種方式投懷送抱!」莫商不依地叫了起來,扒著鳳雁北的手臂不肯放。
  
  鳳雁北啼笑皆非地瞪了她一眼,明明是她做的好事,還敢在這裡大呼小叫。垂眼,懷中女人不知是因氣惱還是羞辱,雪膚染上菲色,美得不可方物。
  
  真是個美人兒啊。他微笑,揚眼,看向一乾麵如土色的邊塞官員。而他的身後,兩名青衣侍衛由始至終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可謂池魚之殃,是夜起上中下三營所有營妓全部被監控起來,不僅嚴禁士卒前往尋樂,連出入都受到了限制。下營的女人消息閉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要大禍臨頭了,直是人心惶惶。
  
  莫商找到香桂的時候,她正與香玉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橫禍天降。兩人恐慌的反應大不一樣,香玉比較消沉,成日躺在炕上,梳妝也懶了,香桂卻益發勤快起來,把屋裡屋外打掃得一塵不染,連粗陋的器具也擦得珵亮珵亮的。
  
  「也不知活不活得過明天,你弄那麼乾淨給誰看啊……傻子!」無精打采地看著香桂忙進忙出,香玉裹著棉被靠牆坐著,還不時嘀咕謾罵兩句。
  
  香桂原本就木訥,現在越發不愛說話了,只是做自己的,也不搭腔。一手端起擦洗器具的髒水,一手掀起門幔準備潑出去,不想竟對上一張笑得比春花還嬌艷的臉。
  
  「姐姐!」莫商跳到香桂跟前,興奮地叫。
  
  香桂吃了一驚,忙將手中水放到地上,將莫商拉進屋。「你怎麼來這兒了?這兩日不大安生……你別亂闖啊。」
  
  「我來看你。」莫商笑嘻嘻地道,一點也沒感染到四周緊張的氣氛。「嘻……我有麻煩了,想請姐姐幫忙呢。」
  
  麻煩?她那樣子哪裡像是有麻煩啊,倒似在問你吃不吃飯一般。香桂有些好笑,拉著她坐在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炕上,「我能幫得上麼?」她雖然蠢笨,卻沒忘記這女孩兒不一般的來歷。
  
  窩在炕上的香玉卻傻呆了眼,她怎麼也沒想到香桂會認識這麼一號人,不自覺從被子裡鑽出來,「呃……阿桂,這位姑娘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少女好像是前天傍晚到達軍營的那一路人中的一個,身份似乎不低。
  
  莫商看向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的香玉,禮貌地衝她笑了笑,「我叫莫商,打擾姐姐了。」說著,不等香玉回話,又轉向了香桂。「我悶,想四處走走,姐姐陪我可好。」
  
  這叫麻煩?香桂怔了下,還沒回答,香玉已拋開被子跳下了炕,「阿桂忙,我陪姑娘去吧。」一邊說著一邊就開始收拾起來。
  
  香桂早習慣了香玉的霸道,倒也不以為意,露出一個憨實木訥的笑,「呃,香玉會說話,有她陪著你就不會悶了……」突然想起什麼,她的眼中浮起擔憂,「只是不知能不能出去?」要知道這兩日她們是哪裡也不能去的。
  
  香玉不由翻了翻白眼,覺得香桂簡直笨得沒救了。
  
  莫商雖然沒有說不,但是原本雀躍的表情卻黯淡了下來,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拽著香桂的衣袖不放。香桂遲鈍,沒看出來,只是陪坐在那裡等香玉梳洗,也不會找一兩句話來解悶。
  
  片刻後,香玉梳洗好,來到兩人面前,笑得有些諂媚有些討好。「姑娘,我們走吧。」
  
  莫商咬住下唇不吭聲,也不起來。香桂奇怪,正要開口催,香玉畢竟精明,一下子看出了苗頭,心中不免有些妒嫉香桂,嘴上卻忙道:「香桂一起去吧,多一個人更熱鬧些。」她知道惹得眼前的少女不高興了,誰也不會有好處。
  
  聞言,香桂有些詫異,莫商臉上的陰鬱卻散了開,再次露出陽光一樣燦爛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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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5: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因為長年累月受到沙塵和戰火的侵襲,土城的城牆被磨蝕得斑駁殘缺,在昏黃的日光下,自有一股不可言說的悲壯與蒼涼。
  
  城中大道黃土飛揚,行人一多,便迷了人眼,嗆了口鼻。邊城貧瘠,百姓生活清苦,人們即使互相笑談著,眼尾唇角的皺紋中似乎也夾帶著愁苦之色。
  
  然而即使在這樣的地方,被悶壞的莫商仍一臉的興致勃勃,一雙明亮靈動的大眼不停地東張西望。
  
  路邊也有些做小生意的,賣一些玩具器物,她仿似從未見過一般,對每一樣東西都感到新奇不已。
  
  草莖編織的蟈蟈,紅柳枝編的笸籮籃筐,打磨得明晃晃的鐵器,手工粗糙的毛毯……
  
  「咦,這個真好看!」在一個小玩物攤前蹲下,莫商拿起一個燈草芯做的手環,驚奇地叫了起來。
  
  香桂和香玉面面相覷,不明白這種給孩子玩的小東西怎麼能入她的眼,要知道只有平常窮人家的女子才會用燈芯草這類山野中隨處可見的東西做成首飾戴,一般買的人都很少。而莫商身上隨意的一件小物事,無論是材質還是做工,都不知比這小玩意好上多少倍。
  
  「這個也很好看……」她放下手環,又拿起一個燈芯梅細瞧,逗得兩女也不禁在她旁邊蹲下,好奇地打量起這些平時連她們都不放在眼裡的小物事,想知道它們有什麼特別之處,竟然能夠吸引住見慣世面的莫商。
  
  就在這時,蹄聲乍起,黃土自另一端城門處捲起,向中城滾捲而來,路人紛紛掩口鼻走避。
  
  三女亦受到驚擾,站起身來避到一旁。
  
  「何人如此狂……」莫商低聲自語,瞇起美眸往黃塵中看去。只是除了可看出來者有十來騎及皆為高大的男子之外,騎士面容被塵霧遮住,甚為模糊。
  
  「呀……」香桂驚呼,只因看到一個在大路上玩耍的小孩子在躲閃時跌了一跤,眼看著就要被紛亂的馬蹄踏成肉泥,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兒中。
  
  莫商一聲冷哼,驀然拔地而起,一把拎起趴在地上的孩子往後急速倒退。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當孩子暴出驚天動地的哭聲時,受驚的人們才回過神來,看向被哭得眼淚鼻涕糊在一起的小孩緊緊抱著大腿的莫商,臉上都露出崇拜感激的神色。
  
  莫商任小孩抱著,大馬金刀地站在大路中間攔住來人,臉色極度難看。看清來者是幾個穿著體面的漢子,香桂香玉嚇得趕緊上前一左一右地扯住莫商,想將她拽離街心,然而竟發現拽之不動。
  
  「你們把他帶到一邊去。」莫商將受到驚嚇一直哭個不停的小孩交給兩人,語氣中自有一股讓人下意識服從的威嚴,完全沒了平時的孩子氣。
  
  那一刻,香桂才知道,原來莫商並非平時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天真爛漫。
  
  「好威風啊,燕子嘰!」剛將小孩交給聞風而來的孩子娘親,香桂還沒轉身,那邊已傳來莫商冰冷的嘲諷聲,不由一怔,原來他們認識。
  
  為首的男人,一身黑色長袍,俊容剛毅,面如刀刻,無形之中透出一股威霸之氣。
  
  「小商?」醇厚低沉的男聲,尾音微微拔高,且隱含欣喜之情,顯然沒有料到會在此地遇到故人。
  
  莫商冷笑,看著燕子嘰翻身下馬。
  
  「此處非爾北國,燕南候囂張錯地方了吧。」相較於男人的友善,她的反感顯得讓人有些無法理解。
  
  看出眼前的這幾個人都非一般人,香桂不由為莫商捏著一把汗。倒是香玉眼眸亮晶晶的,心中隱隱明白這個她們陪了一路的丫頭身份比自己能想到的還高。
  
  燕子嘰並不生氣,微微一笑,道:「因為想著馬上就可以見到雁北,所以急躁了些,是我不對。」
  
  此人風度極好,加上長得氣宇軒昂,令原本憤憤不平的路人都不自覺忘記起初的不快,將心偏向了他,希望莫商不要再追究下去。
  
  莫商冷笑,「差點便是一條人命,你只急躁二字便想帶過去?」顯然,她並不打算就此善罷甘休。
  
  「姑娘,算了吧,這位爺也不是有意的。」
  
  「是啊,也沒出什麼事。」
  
  「就是,就是……」
  
  燕子嘰尚未說話,已有路人七嘴八舌地幫腔,那差點喪身馬蹄的孩子母親赫然也在其中。
  
  莫商環視眾人一眼,怒極而笑,驀然甩手而去,絲毫不理身後燕子嘰的呼喊聲,也忘記了招呼香桂二人。
  
  香桂香玉想到沒有她相隨,回營地恐怕會被懲罰,急忙跟上。
  
  走了兩步,香桂突然回過頭,看向開始三人玩賞了多時的玩物攤,微微猶豫了下,便匆匆回轉身,掏了一文錢,將那個燈草芯手環買了下來。      
  
  回到營地,香玉就一直在怔怔地出神。香桂去端了吃的,點燃油燈,這才喊了她一起吃。
  
  「唉,若能陪那位爺一晚,真是死也值了。」香玉臉上浮起迷夢般的憧憬,語氣有些恍惚。
  
  香桂驚訝地停下筷子,為一向精明世故的香玉竟說出這樣的話而錯愕不已。那個燕子嘰是什麼人?天上的月亮和泥澤裡的葦草如何能扯一塊兒。她心中也有自己念想的人,只是於她來說,能看著那個人,已是老天爺的恩賜了。其他的,是想也不敢想。
  
  「阿玉,他不是一般的人。」她開口提醒,笨拙地戳破香玉的胡思亂想。以那位爺的人才身份,想要什麼樣的姑娘沒有,怎麼可能碰她們這種最下等的妓。不過說起來,也許是因為莫商姑娘不喜歡,所以她也對那個燕子嘰沒啥好感。
  
  香玉白了她一眼,一臉的沒趣。「我知道。」
  
  香桂笑笑,重又拿起筷子,開始埋頭吃飯。
  
  「你和那個莫姑娘是怎麼認識的?」香玉咬了口醃蘿蔔,包了口飯,含混不清地問。盯著香桂的眼睛像老鼠一樣亮晶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妒忌。
  
  風從門的縫隙中灌進來,昏暗的油燈撲簌簌抖動著,晃了一牆的暗影。
  
  香桂想到前天初見莫商的情景,咧嘴愉悅地笑了起來。「前天早上去洗衣服的時候在溪邊遇到的。」她不擅言辭,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又沉默下來,但是腦子裡卻不自覺反覆地重溫那天早上的事。嬌美動人的少女,仙人一樣尊貴好看的男子……
  
  在她辛酸而乏善可陳的一生當中,怕也只有這麼一件事值得拿來反覆回味了。
  
  香玉自然不滿意那麼一點點內容,當下不停地追問,但是卻再也問不出什麼來。她知道香桂的脾性,雖不甘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地作罷。
  
  「欸,阿桂,不若你去找莫姑娘,讓她幫我們謀個使喚的活兒,好脫離這賤藉。」香玉腦子轉得快,冷靜下來,立時想到這上面去。「以她的身份,很容易就可以辦到。」有機會就要抓住,香玉很早就學會了。
  
  香桂卻頗為猶豫,「我和莫姑娘也只是見過兩次面……」這樣就去找人家幫忙,人家會怎麼想?
  
  「笨死了,你以為你能有多少機會認識像莫姑娘這樣的人?」香玉反過筷子,在香桂頭上輕輕敲了下,罵道:「你還想過陪那些臭男人睡覺的日子啊?咱們早沒臉了,還怕什麼丟面子?」
  
  香桂怔了怔,看著手中粗黑的土碗,細想想確是這樣。現在談骨氣臉面什麼的,未免可笑。行不行,總要試試,即使被人看不起,也不會比她們現在的處境更糟了。她過夠了這種日子!
  
  「嗯。」含混地應了聲,她沒有多做承諾。
  
  畢竟明天的事,誰也說不清楚,她眼下只能答應,再不能做更多了。
  
  香桂和香玉二人怎麼也想不到,還沒等見到莫商,她們的命運已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源於青雙刺殺六王爺的事,所有營妓均遭波及。為避免再次出現類似的事,以及防止奸細隱匿其中,西北軍中所有營妓都將被遣回南邊。在這之前,若有意願嫁與在戰爭中傷殘的軍士的,可賜予田地半畝,土屋兩間,就在邊地安家。香桂香玉不得不立即為自己的後半生做好打算。
  
  最終,香玉帶著自己攢下的錢及遣散費,回了南方。而香桂,則配給了一個在戰爭中失去一條腿的軍士。沒人知道哪種選擇最好,總之,對於她們來說,都意味著展開了新的人生。
  
  香桂跟的那個男人叫何長貴,曾經是個火長,在最近一次與西夷的戰爭中丟了右腿,卻活了下來。香桂過去以後,才知道他不僅失了腿,還傷到了子孫根,已經不能人道。
  
  何長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莽夫,脾氣暴躁易怒,加上殘廢的窩囊,讓他一不順心就對香桂又打又罵。香桂沒名沒份地跟著一個失去勞動力卻又家徒四壁的男人,原是很委屈,但她想著如果兩人和和氣氣的,也能相互扶持著過完下半生,卻沒想到遇著這樣一個人。她性子雖然溫吞,但也不肯默默忍受。時間長了,便自己搬到了柴房去睡,每日只負責照顧男人的日常三餐,其餘一概不理。何長貴拿她也沒有辦法,畢竟還要靠著她養活自己,也不能真把她怎麼了。這樣子,兩人竟也湊合著過了幾個月。
  
  每夜每夜,當香桂結束一天的勞作躺在柴房那簡陋而冰冷的床上時,她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鄉的池塘和柳樹,還有天人般的鳳雁北和莫商。那些記憶美好得彷彿發生在前世一般,這一世對於她來說,就只是眼前幽暗的柴房以及身下硌得人骨頭疼的床板。
  
  這樣的日子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她從不去想,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活著,並盡己所能地養活那個依靠自己的男人。
  
  邊地暖和的日子總是很短,而寒冷卻持續得很長。初雪過後,便是連綿數月的大雪季。
  
  那天,在咯吱的踩雪聲中,如孤墳般在茫茫風雪中顫抖的土屋迎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黑衣貂裘,白狐披風,顯然都是富貴之人。
  
  是時,香桂正與何長貴難得平和地坐在一起吃午飯。桌上放著一笸籮粗黑的饃,兩碗稀得可照見人影的熱糊糊,正中一碟醬菜。
  
  抖落身上的雪粉,白衣男人取下披風的帽子,露出一張俊美若神人的臉來,只是臉色蒼白,似抱恙在身。
  
  香桂一眼看到,差點驚呼出聲。原來那人竟是她常常想起的鳳雁北。只是看他一臉漠然,顯然早已忘記她,自然,也有可能從一開始他就沒將她看入眼過。
  
  香桂心咚咚跳得急,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低著頭招呼兩人坐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心底不大希望他認出自己來。
  
  另一個男人英偉軒昂,無形間給人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卻是那日在城裡騎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差點踩到小孩子的燕子嘰。
  
  突然之間來了這麼兩個氣度不凡的人,連一向氣焰囂張的何長貴也不自覺變得畏畏縮縮起來。
  
  咚地一聲,燕子嘰將一錠十兩有餘的銀子丟在桌上,「去給我燒點熱水來,再弄點吃的。」他冷冷地吩咐,瞟了眼桌上的食物,眼中露出嫌惡的神色,與那日在大街上面對莫商的謙和判若兩人。
  
  何常貴見到銀子,不由兩眼放光,一邊催促著香桂去辦事,一邊伸手就去拿銀子。
  
  燕子嘰並不理會,轉向已落坐的鳳雁北,臉上的神情立時變得柔和。
  
  「雁北,讓我看看你的傷。」
  
  鳳雁北唇角浮起一抹諷笑,垂眼,「沒必要。」
  
  燕子嘰有些懊惱,「你究竟要惱我到什麼時候?」
  
  吧唧吧唧咀嚼的聲音在簡陋的屋內響起,他眉頭一皺,回頭,恰看見何常貴一手拿著鏌,一手端著碗,正噘唇順著碗沿呼嚕一聲喝了口糊糊。那旁若無人的樣子,讓他胸中無名之火直往上竄。
  
  「滾出去!」冷喝聲中,他揚袖隔空掃飛了何常貴手中的碗。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何常貴被嚇得臉青唇白,不敢言語半句,哆哆嗦嗦撐著棍子挪出了門。
  
  「燕子嘰,你這是做給我看?」鳳雁北抿緊唇,低笑,只是聲音明顯的有些虛弱。
  
  燕子嘰冷哼一聲,暴怒地一把將桌上的碗全掃到了地上。「如果不是因為那臭丫頭,你如何肯隨我……如今又百般冷漠,你終究……你終究不曾將我放在心上!」
  
  鳳雁北彎眼笑,「沒錯。我根本沒將你放在心上過。」溫潤的聲音,平靜的語氣,卻讓人覺得漠然得心寒。
  
  燕子嘰聞言額上青筋暴漲,閉上眼,費了好大勁才控制住自己。
  
  就在這時,香桂端著熱水走了進來,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嚇了一跳。
  
  「我要她幫我清理傷口。」指著香桂,鳳雁北無視燕子嘰強忍怒氣的模樣,淡淡道,語氣中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香桂茫然看著兩人,不知道是什麼狀況。
  
  燕子嘰瞪著鳳雁北絕美的臉,好半晌,才恨恨地吐出一口氣,妥協了。
  
  香桂顫抖著手解開鳳雁北染血的裡衣,不由倒抽一口氣。只見在那原本白皙平坦的胸部,一條尺許長的傷口從右肩直劃到左胸,皮肉外翻,猙獰之極,尚幸血已止,且沒傷及骨。
  
  「不必害怕。」鳳雁北看到香桂慘白的臉,溫聲安慰道。「只要把傷處洗乾淨,敷上藥,再用乾淨的布包紮好就行了。」他總是這樣,對什麼人都很溫柔,卻也對什麼人都無心。
  
  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說話,香桂心跳得又快又急,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一聲悶哼傳進她耳中,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股凌厲的勁道給掃跌到了一邊。
  
  「滾開!笨手笨腳的……」燕子嘰惱怒的聲音在土屋內響起,香桂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右頰火辣辣地疼,腦子嗡嗡地響。
  
  「你若碰我,就等著給我收屍吧。」在她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耳邊傳來鳳雁北淡淡的說話聲。不急,不怒,卻讓人不敢輕易造次。
  
  站穩,香桂這才看清燕子嘰忽青忽紅的臉,只是右眼有些模糊,臉木木地脹痛。
  
  「你過來……把那藥擦在臉上,一會兒就消腫了。」鳳雁北不再理會尷尬地僵於身邊的燕子嘰,沖香桂柔聲道,同時揚了揚下巴點向擱在桌子上的一個翠綠色的瓶子。
  
  「那是給你治傷……」燕子嘰大急,衝口道,卻被鳳雁北冷淡的眼神逼回了後面未完的話。
  
  「我沒事、沒事……」香桂卻已聽明白了,慌忙擺著手,急切而笨拙地推拒。低三下四的她怎麼能用給他治傷的藥?
  
  鳳雁北低笑,也不勉強,「那麼你過來幫我上藥。」
  
  香桂猶豫地看了眼凶神惡煞般的燕子嘰,卻在發現鳳雁北蒼白的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後,打消了一切的顧慮。
  
  這一次,她分外地小心,加上手腳一向利落,很快就幫著鳳雁北處理好了傷口。
  
  收拾乾淨屋子,香桂去給兩人做飯時,何常貴正窩在灶堂前面,手中拿著一個黑饃饃啃著。看到他那可憐窩囊的樣子,她心中又有些不忍,於是在窩中盛了一碗開始剩下的熱糊糊遞給他。
  
  除了一小袋留著過年用的白麵粉,家中並沒有其他好的東西。香桂找出那袋面,用水和了,煮了一鍋削面。放了些醃菜進去調味,還未出鍋,那撲鼻的香味已讓坐在一旁的何常貴差點沒流下口水來。只是開始嘗到了那兩人的厲害,心有餘悸而不敢放肆。
  
  當香桂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削面來到堂屋時,鳳雁北正疲憊地靠在桌子邊,一手支額,闔眼養神。燕子嘰則坐在對面,目不轉瞬地看著他。聽到腳步聲,兩人誰也沒有動。直到香桂將碗放在桌子上,鳳雁北才緩緩睜開眼,卻在看到碗中食物時,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這是家裡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在燕子嘰發作之前,香桂已經先行解釋。她知道兩人身份尊貴,吃慣了大魚大肉,定然瞧不上他們這些窮人平時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只是這冰天雪地的,又隔著縣城老遠,即使有錢也買不到肉,能怎麼樣?
  
  知她說的是實話,即使是燕子嘰也莫可奈何。但對於養刁了胃的兩人來說,這兩碗削面實在難以下嚥,都只胡亂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倒便宜了一直守在灶房鍋邊淌口水的何常貴。
  
  兩人原是打算休息一下便繼續趕路,不料鳳雁北卻突然發起燒來,不得已,只得留宿。何常貴自是睡到了柴房,香桂不願和他擠,於是就在柴草上將究。
  
  半夜的時候,何常貴突然腹痛如絞,迫不得已離開暖和的被窩,到外面解決。回來時經過主屋,聽到裡面有響動,不自覺悄悄湊上去透過門縫往裡窺視。
  
  屋內仍點著燈,昏暗的光線中,可以看見燕子嘰正對躺在床上的鳳雁北做著什麼,何常貴瞧了半天,才驀然反應過來,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等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卻已收聲不及。
  
  何常貴起身時,香桂便醒了,迷迷糊糊很久,卻一直沒聽到他回來,不由有些奇怪。但並沒多想,後來又睡了過去。直到清晨起來時,才赫然發現,小木床上冷空空的,何常貴竟然一夜沒回,這才開始有些不安起來。
  
  連梳洗也沒顧上,她就要去尋,卻在拉開柴房門的那一剎那僵住,原本就不熱乎的手腳瞬間冰透。只見主屋前面的空地上以一種極奇怪的姿勢歪倒著一個人,幾乎被夜雪完全湮埋。
  
  不用走近,香桂已猜到了是誰。她下意識地看了眼主屋緊閉的門,這才猶疑地挪步上前。
  
  是何常貴。已氣絕多時,身體僵硬冰冷……
  
  昨天還好好的人,怎麼就這樣沒了?香桂傻愣愣地蹲在那裡,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她是營妓,自然沒少看過打仗,常常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在下一刻便再也不能說話。按理早該習慣了的,可是……
  
  「女人,打熱水過來。」主屋的門吱呀一聲拉開了條縫,燕子嘰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然後彭地一聲,又被關上。
  
  香桂怔了半會兒,這才翻過何常貴冷硬的屍體,打算拖到柴房內。不想竟看到他臉上驚駭欲絕的表情,以及另一邊唇角凝固的血跡。
  
  倒抽一口冷氣,她鬆開手連著退了好幾步,而後驀然掉頭奔回柴房,手忙腳亂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來。何常貴是被人害死的,除了主屋內那個黑衣人,她想不出還有誰。她還不想死,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我要的熱水在哪裡?」不知何時,燕子嘰來到了柴房門口,目光陰冷地看著香桂。
  
  香桂手一抖,未打好的包袱散開,幾件破舊的衣服落了出來。
  
  燕子嘰俊眸微瞇,冷笑道:「要走也不用急在這一時半刻,等我朋友好了,要我送你一程都沒問題。」
  
  香桂灰白了臉,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甚至想不明白,好好的為什麼會招來殺身之禍。
  
  被逼著將何常貴的屍體拖到了屋後,香桂親眼看著燕子嘰以掌風掃起雪泥將之覆蓋,連心中僅存的那點僥倖也沒了。
  
  端熱水到主屋時,鳳雁北仍然昏昏沉沉地睡著,臉色較昨日越發的差了。看樣子何常貴的死與他沒有什麼關係,想到此,香桂莫名地鬆了口氣。
  
  在燕子嘰的監督下,她小心翼翼地為鳳雁北那不知為何又崩裂的傷口換了藥和布條。在不可避免的碰觸中,察覺他的肌膚燙得嚇人,不由擔憂起來。
  
  「這位爺需要看大夫……」鼓起勇氣,香桂在燕子嘰冰冷的目光下硬是擠出了一句話。
  
  燕子嘰唇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下,卻沒有理會她。
  
  但是到中午的時候,他還是背起了鳳雁北往最近的縣城趕去,順手拎了香桂一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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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6: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縣城很小,找遍了整個城,才有一家簡陋的醫館。
  
  當時天已經暗了,一個穿著又髒又破襖子的老人正佝僂著身體在院子裡生爐子。見到三人,他有些遲鈍地抬了抬眼皮,然後繼續在滾滾濃煙中撥弄著柴塊。
  
  「大夫在哪?」燕子嘰隔著遠遠地問,冷漠而輕鄙。
  
  老人張口欲答,卻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好半會兒才抹著眼淚從煙中走出來,顫微微地挪到三人面前。
  
  「老漢就是。」他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似沙礫摩擦。
  
  燕子嘰瞇眼打量了下他,眸中浮起明顯的不滿。「除了你,還有沒有別的大夫?」他不相信這個連走路都讓人不放心的糟老頭子。
  
  老人顯然沒見過世面,被燕子嘰銳利的目光看得瑟縮了下,「沒……整個髟城就只有我老頭子還在給人看病。其他人,都被征到偁城軍營裡去了。」他的聲音有些打顫,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年齡大了。
  
  燕子嘰閉了閉眼,仰天吐出一口郁氣,「你能不能看病?」
  
  一直悶不吭聲的香桂詫異地看了眼他,大夫不能看病能叫大夫嗎?那一刻,她竟然覺得他比自己還笨。
  
  老人顯然是有些本事的,在重新處理鳳雁北的傷勢過程中動作雖然因為年齡的關係而顯得慢吞吞的,但是手法老道熟稔,讓人無法再質疑他的能力。
  
  香桂幫不上忙,便去幫老人把爐子生了起來,然後提進屋。炭塊燃燒的味道充斥著人的鼻腔,冰冷的屋子漸漸有了一絲暖意。
  
  熬藥餵藥的事自然是香桂來做。當辛苦地在燕子嘰灼灼目光的監督下喂鳳雁北喝下一整碗藥之後,香桂才明白他為什麼要不嫌麻煩地帶著自己上路。在這個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服侍人的,還有一種人是專門被人服侍的。燕子嘰就屬於後者。
  
  晚上的時候,鳳雁北清醒了一些,香桂無意中發現他看燕子嘰的目光異常的冰冷,倒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勉強坐起身,他問香桂,語氣清冷,少了昨日的溫柔。
  
  香桂說了。察覺到他的改變,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古怪感覺,她希望他好好的,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意氣風發。與此相比,何常貴的死在她心中造成的小小惶惑,便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了。
  
  「晚上你就睡我床前。」淡淡說完這句,鳳雁北又虛弱地闔上了眼。  
  
  香桂下意識地偷覷了眼燕子嘰,果不其然,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心中有些害怕,不由想到何常貴,他不過是個沒有絲毫用處的瘸子,定然是昨晚起夜時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不會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而且,也並沒想過拒絕。鳳雁北於她來說,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她雖然出身微賤,但是心中也有自己想要珍惜的美好念想,而這個念想就是他和莫商,還有家鄉那綠柳池塘。於是,即使明知自己力量微薄,她仍然希望能努力讓他露出暖陽一樣的笑。
  
  這一夜,三人相處一室。燕子嘰坐在屋內唯一的椅中,鳳雁北躺在床上,而香桂則倚坐在床前腳踏上打著磕睡,無形中將兩人隔了開。
  
  小碳爐熊熊燃著,釋放出熱氣與刺鼻的碳味。
  
  鳳雁北時睡時醒,睡得極不安穩。每當他稍有動靜,香桂就會立刻驚醒,為他端茶遞水,照理傷勢,直到他再次睡過去。而這個時候,燕子嘰總會緊張兮兮地看著他們,卻因為鳳雁北的抗拒而無法靠近。
  
  有一次香桂無意地回頭,恰看見燕子嘰一臉的關切和無奈,心中一動,想起幾個月前他在街上對莫商說的話,隱隱約約似乎捕捉到了點什麼,卻下意識地不敢細想。
  
  這樣昏昏亂亂,忙忙忽忽地竟然平安熬到了天亮,當老人起床過來看時,鳳雁北的燒終於退了下去。
  
  香桂一直提著的心這才放下了半顆,而另半顆仍為自己吊著。她摸不準,自己什麼時候就會和何常貴走上同一條路。
  
  馬車轆轆地往前駛著,不緊不慢。香桂坐在鳳雁北身邊,以方便適時照顧他。燕子嘰坐在對面,目光幽暗,神色陰晴難定。
  
  這位公子身子仍然虛弱,在房事方面易節制,否則病情恐會惡化。
  
  香桂腦子裡一直反覆地響著離去前老大夫的叮嚀,整個身子都涼浸浸的。身處風月場中數年,什麼樣的淫亂沒聽過見過,大夫話中隱含的意思,她一聽就反應了過來。她終於知道何常貴為什麼會死了,可是她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馬車裡很安靜,誰也沒說話的慾望。鳳雁北頭倚著著車窗,冷冷地看著窗外閃過的曠原,漠然的樣子像是週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香桂不明白,他有那麼多很厲害的護衛,為什麼還會受這麼重的傷,不喜歡又為什麼要跟著這人走,受他欺負。她人笨,腦子裡不能想太多的問題,不然就容易犯糊塗,所以這些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
  
  早上看著鳳雁北燒退了,燕子嘰馬上就去雇了輛馬車,帶著兩人上了路,連多留一刻也不願。這一路向北,越走就越荒涼,真不知道他要帶他們去哪裡。鳳雁北從來不問,似乎壓根不放在心上。
  
  正午的時候,天空又飄起鵝毛般的大雪來,馬兒眼睛被迷濛了,不肯再往前走。不得已,燕子嘰只能讓馬伕就近找一處可避風雪的地方暫歇。
  
  附近沒有人家,亦沒有寺廟之類的建築物,只有稀疏的樹林及一片片收割後的田地,厚厚的雪層將殘留的莊稼根莖和灰黑的泥土覆蓋,白茫茫的一片,幾乎讓人分不清路徑。
  
  馬伕在樹林的邊緣發現了一棟農人用來看莊稼的小土屋,忙駕著馬車馳了過去。
  
  土屋很小,裡面鋪著谷草,香桂理所當然地要跟著進去,卻被燕子嘰擋住。
  
  「你去撿些柴草來生火。」他冷冷地吩咐完畢,便走了進去。
  
  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心狠手辣,香桂不敢抗議,只能硬起頭皮冒雪四下尋找,那車伕憨厚,也跟著出來幫忙。
  
  走到不遠處的樹林子裡,香桂撿拾著被雪覆蓋住的乾柴枝,大雪迷濛住人眼,壓根看不清五步遠的地方,更不用說那個小屋。
  
  如果要逃走,這是最好的時機。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三個大男人,卻讓一個女人來做這種粗活……」車伕的咕噥聲隱隱傳進耳中,香桂怔了怔,抬目四顧,卻看不到人。
  
  她還不能走。那一刻她突然憶起傷勢嚴重的鳳雁北,知道自己無法在他還未好前走掉。雖然那個燕子嘰似乎對他很忌憚,但是,很顯然是不懷好意的。何況,在這樣的大雪天逃跑,四周又無人家,她一個女人家,能活命的機會簡直微乎其微。
  
  她雖然愚鈍,但還不至於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當下也不再胡思亂想,只一心一意地刨開雪層,收集枯枝斷木。
  
  大雪覆蓋下的枯枝仍然乾燥,很容易就生起了火。一直臉色不太好的鳳雁北,因為柴草燃燒散發出的熱力而漸漸恢復血色。
  
  「香桂,你坐過來。」他突然開口,聲音仍然虛乏。
  
  香桂依言從門口的位置剛挪過去,鳳雁北便無力地躺倒在了她的膝上。這樣的親近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同時也讓燕子嘰變了臉色。
  
  然而當事人卻渾若不覺,安然閉目養起神來。那樣平靜的睡顏,任誰也不忍心打攪。
  
  咱們一個雁北,一個燕南,可算是極有緣啊。恍惚中,鳳雁北耳中似乎又響起那個倜儻不羈的男人調笑的言語。
  
  雁北,雁北,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一抹隱約的諷笑浮現在鳳雁北唇角,他翻過身,面向香桂而臥,沒讓任何人看到,卻也使兩人的姿勢顯得更加曖昧。
  
  燕子嘰眼中殺機一閃而逝,香桂不自覺打了個寒戰,但是心卻被因鳳雁北突如其來的親暱而升起的溫柔佔得滿滿的,並沒察覺到危險。
  
  風從門隙中灌進來,火焰撲撲地跳動。坐在門邊的馬伕瑟縮了一下,往旁邊挪了挪位置。
  
  母命難為,雁北,算我負你。鳳雁北咬緊牙,為記憶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明艷的桃花,如酥的春雨……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最後的決裂,無法忘記在那充滿生機的季節,他的世界崩坍。
  
  次季,他勾引了一個天真的少女。
  
  對於他來說,想要一個女人的心,不過輕而易舉的事,何況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丫頭。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當那個女孩輕吟著這句話將一根紅繩繫上他的小指時,他卻殘忍地當著她的面將繩扯斷,冷漠地看著她的臉瞬間蒼白,重歷自己曾經的痛苦。
  
  我不嫁給燕子嘰,咱們私奔吧,小北哥哥。看著躺在血泊中的紅衣新嫁娘,他腦子裡不由自主憶起某個荷風飄香的夜晚,她依在他懷裡,嬌暱的話。
  
  那一夜,雨很大,很快就將新嫁娘身上的血跡沖淨。她躺在那裡,濕衣緊貼著玲瓏浮凸的身體,蒼白,冰冷。
  
  她叫什麼……鳳雁北皺了皺眉,莫名地覺得有些冷,下意識地更加挨近香桂。
  
  可兒……印象中,青雙好像提起過。
  
  可兒。唇角有一粒很俏的小痣,笑起來就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只是那陽光,最終還是被一場大雨給湮沒了。
  
  說不上後悔,他只是,沒有任何報復成功的快感。
  
  沒有……
  
  回到漢南,他如皇帝的願,放棄手中的權勢,將自己流放到西北軍中。沒想到那些過往竟然不肯放過他,陰魂不散地跟到了這裡。
  
  可惡的青雙!可惡的燕子嘰!
  
  沒有人在招惹過鳳雁北還能全身而退的。他唇角那抹殘忍的笑仍然隱沒在了香桂的衣料中。
  
  如果說對燕子嘰尚有餘情,那也在他不顧自己傷勢和意願強要他那一刻完全消失殆盡了。
  
  北風呼嘯過小草棚的頂,如鬼哭狼嚎般淒厲。
  
  身邊這個女人的身子很暖,也很安穩。莫名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然後開始嘲笑自己的莫名其妙。
  
  然而,不可否認,確實是因為那種極樸實的安穩,他被睡意侵襲。
  
  一整日,香桂動也不敢動一下,只怕擾醒鳳雁北。等到雪停,他醒過來時,她的雙腿已完全失去知覺,隨之而來的蟻噬感覺讓她半天無法動彈。還是車伕幫忙,才把她弄上馬車。
  
  越往北走,天氣越寒冷。
  
  三日後,前面出現一條結著厚厚冰層的寬闊河道,馬蹄踏上去,不停地打滑。直到車伕給馬蹄纏裹上厚布,才得以順利地駛過去。
  
  河對面不到半日路程,便是一座堅固的城池。
  
  直到鳳雁北在她耳邊低聲念出望南兩字,香桂才知道原來他們已經出了邊界到了另外一個國家。
  
  北國。一個與漢南比鄰的強國,北國的燕子嘰,漢南的鳳雁北分別屬於兩國的頂梁之柱。也許是惺惺相惜,兩人成為知交,這是天下皆聞的事。因此燕子嘰可以堂而皇之地踏入西北軍營,並在那裡盤桓數月,臨走時還帶走了鳳雁北。
  
  除了少數的幾個人外,沒有人知道,燕子嘰是為青雙而來,更沒人知道如果不是他挾持住莫商,加上顧忌北國的反應,鳳雁北早將之斬於西北軍中了,而不是好飯好菜地供養他幾個月,結果還搭上自己。
  
  一進入望南,就有燕子嘰的人接應,馬車伕便被打發了回去,如果不是鳳雁北堅持,連香桂恐怕也要被遣回去。
  
  香桂不知道鳳雁北為什麼一定要她陪在身邊,畢竟燕子嘰所提供的侍女要比她美麗和伶俐上千百倍。她當然不會自作聰明地認為他對自己產生了什麼感情,所以才會更加霧水。她知道自己笨,所以一向對於想不明白的事是不會再費精神去想的。
  
  何況,能一直陪著他自然是很好,怎麼也好過丟下他一個人,離開後總是惦念著怕他有個什麼萬一。想到此,她倒也安然了。
  
  又馬不停蹄地行了十來日,北國恢弘的都城燕都赫然出現在眼前。
  
  燕南候府位於都城的皇城內,守衛森嚴。從未見過世面的香桂自踏入燕都後便被那皇城的威勢給震得很久都回不過神,直至進了燕南候府,仍處於呆滯狀態。
  
  她無法想像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大的城,這麼好看的宅子,在她簡單的腦子中,即使是皇帝,住的地方也不過比土城裡的大官宅第大一點點,漂亮一點點。燕南候府的華麗與宏偉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
  
  鳳雁北被安排住在他以前來時常住的冷香苑,香桂自也隨他而居。燕子嘰顯然很忙,讓人將他們安置妥當後,便匆匆離開了,直到晚上也沒出現。沒有他在旁緊迫盯人,香桂明顯輕鬆了許多。
  
  室內陳設華美,暖香潔淨。在看到外室那鋪著錦繡被褥的侍女臥榻時,香桂竟然不敢碰觸,生怕自己弄污了它。對於她那副畏首畏尾的鄉下人樣子,鳳雁北沒有任何反應,自從燕子嘰離開後,他便再沒理過她,仿似當她不存在一樣。
  
  侍女奴僕流水般出出進進,上茶水糕果,又送來洗澡用的熱水。如此一來,香桂更加的不知所措。
  
  房間裡燃著熏香,鳳雁北旅途勞頓,沐浴過後便倒在床上睡了。香桂許久沒洗過,忍不住提心吊膽地就著他用過的水胡亂洗了下,然後便站在屋子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有人來將髒水抬走,房間裡終於恢復了安靜。
  
  她又餓又累,看著桌子上香氣盈鼻的糕點果餅,只能暗自嚥口水,卻不敢動一下。
  
  鳳雁北熟睡的呼吸聲從內間傳來,更加惹得她眼皮沉重,頭腦發昏。最終沒能支持住,偏在臥榻上打起盹來。
  
  也許是心中不安,她睡得不是頂好,一個勁地做夢。夢裡有騎在火紅戰馬上,神仙般的鳳雁北,也有變得猙獰嚇人的燕子嘰,還有不知到了哪裡的香玉。
  
  恍惚中,香玉仍如以前那般,用手指點著她的腦袋罵她蠢,轉眼又拉著一根長滿綠色小葉豆的柳樹條,笑嘻嘻地對她說,看看,江南的柳樹都發芽了。
  
  現在才臘月,江南的柳樹還沒發芽。她想,卻不想反駁香玉。香玉比她聰明,也比她凶悍,惹火了很麻煩。
  
  娘親,娘親……一個髻上簪著杏花的女人撐著傘在前面慢悠悠走著,她連忙撇下香玉追上去,一邊追一邊叫,生怕追慢了就會被丟下。
  
  爹愛喝酒,一喝醉就打娘親。娘親不要他們了。她心中明白,所以想叫娘親帶她走,不然她會被爹賣給人伢子。
  
  可是她的腿很短,跑得又酸又脹也追不上,突然腳下打滑,她往前撲倒……
  
  腳下驀地一蹬,香桂從夢中醒了過來。眼中燭火跳動,頭痛得厲害,她伸手,竟摸了一手的冷汗。
  
  而更讓她驚嚇的是,房間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出來。
  
  「姐姐,咱們真有緣,又見面了。」莫商笑嘻嘻地看著以為自己還在做夢的香桂,像是在說,你也來逛街一樣輕鬆。
  
  「啊,呃……」香桂甩了甩頭,仍處在震驚中無法回過神。
  
  一聲冷哼傳進耳中,她回頭,赫然發現鳳雁北竟不知在何時亦來到了外間。他不是睡得很沉嗎?
  
   「你一人?」鳳雁北淡淡問莫商,對香桂視若無睹。
  
   「我一個人足夠了。」莫商輕巧地挪動了下,將身體隱在窗框外,以免燭光將自己的影子印在窗上。
  
  鳳雁北不置可否,端起冷茶緩緩啜了一口,方才道:「他每日都給我吃散功丸,我的功力盡失,你以為?」不然,他又何必一直忍耐。
  
  莫商臉色變了變,「那也得試過才行。」她追蹤了一路,因為燕子嘰始終形影不離,所以直到現在才有機會現身。
  
  腳步聲響,一輕一重,顯然是兩個人。香桂臉色大變,鳳雁北卻無動於衷。
  
  「五王爺,候爺讓張御醫來給你檢查一下傷勢。」少女甜美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未等鳳雁北回答,門已被推開。
  
  香桂驚得差點失口叫出來,卻被一隻突然伸過來的手輕柔地捂去,而後被順勢帶入一堵溫暖的胸膛。等她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壓在了榻上,目光與鳳雁北冷漠的雙眼對上,原本欲要增快的心跳瞬間冷凍住。
  
  「滾出去,誰讓你們進來的。」保持著曖昧的姿勢,鳳雁北低啞卻嚴厲地道。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急,卻有著讓人不得不服從的威勢。他這麼多年的五王爺可不是當假的,即使是在別人的地盤,亦絲毫沒有減弱半分那血液中與生俱來的王霸之氣。
  
  「可是……可……」美麗的侍女看清屋內情況,嚇得趕緊倒退出屋,卻礙於燕子嘰的吩咐,不敢離開,直到鳳雁北冰冷犀利的目光掃向她時,才驚慌地關上門,帶著太醫落荒而逃。看五王爺還有精力做那事,顯然傷勢無大礙。想到候爺懲罰下人的狠辣手段,她和被從宮中特地請來的太醫只得如此互相安慰,誰也不敢將情況如實稟報上去。
  
  等到腳步聲消失,鳳雁北才放開香桂,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伸手按向胸口。剛才動作太大,傷口似乎又裂了。
  
  香桂茫茫然坐起身,張目四顧,尋找突然消失無蹤的莫商。
  
  「就算沒了功力,你的身手仍然很快啊。」調侃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陣微風刮過,兩人只覺眼前一花,莫商已經穩穩當當地站在了面前。
  
  原來在侍女推門那一刻,她已經悄然藏到了房梁之上。除了頂尖高手,極少有人能夠察覺到她的行動。
  
  鳳雁北悶哼一聲,沒有回答。
  
  「此地守衛森嚴,高手如雲。你打算如何帶我走?」這才是他最關心的。
  
  莫商吐了吐舌頭,「不知道。還沒想好。」她武功很高,可是還有小孩子脾氣,做事向來貪玩愛鬧,卻極少考慮後果。這也是為什麼當初會被燕子嘰挾持住的原因。
  
  鳳雁北閉眼,仰天吐出一口郁氣。早知道她會這樣,為什麼還會期待她這一次會懂事一點?
  
  「胡鬧。」他搖頭斥責,卻無可奈何。
  
  莫商也不以為意,沖張口結舌看著她的香桂眨了下眼,才笑瞇瞇地道:「咱們這就走吧。放心,有我保護你,一定可以成功逃出去的。」
  
  「有人接應嗎?」鳳雁北沒有動。
  
  莫商不自覺擦了下鼻尖上莫名冒出的輕汗,臉有些紅,「沒……」她忘記知會阿大他們,自己一個人跑了來。
  
  鳳雁北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丫頭,你越來越笨了。」
  
  莫商自知理虧,也不生氣,只是拉起鳳雁北的手往外扯,「走嘛走嘛,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鳳雁北歎了口氣,知道莫商不是笨,而是太相信他的能力了。「你記得如果我沒逃出去,下次來之前一定要做好完全的準備才行。」明知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逃出去,他仍然決定順從她的意。
  
  他實在是寵壞她了!
  
  莫商忙連連點頭答應。
  
  門吱呀一聲打開,兩人一前一後地閃了出去。外面雪白一片,襯著燈火的光芒,無比明艷。
  
  向後瞟了眼緊跟的香桂,鳳雁北突然道:「讓她留下,不然我們沒有任何機會。」
  
  香桂臉色大變,未等莫商說話,已開口乞求, 「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她知道如果留下,她只有死路一條。
  
  莫商心中不忍,欲要向鳳雁北求情,卻發現他眼中的冷硬和堅持,她知道一旦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無論誰說情都不會有用。
  
  「姐姐,你先留在這裡,等我把鳳雁北弄出去後,再回來救你。」除了許下難以實現的諾言外,莫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相對於鳳雁北的安危來說,香桂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無足輕重的人而已。
  
  香桂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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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6: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終究不出鳳雁北所料,他們連燕南候府也沒踏出去。
  
  燕子嘰與他齊名,自不會徒有虛名,其府內高手如雲,即使莫商武功天下第一,想單槍匹馬自此地安然脫身亦是難事,何況還要帶上近乎廢人的他。
  
  於是,在燕子嘰聞訊趕到之前,他驅走了莫商,自己則老神在在地坐在奚亭居的花園內,等候燕子嘰的駕臨。
  
  「雁北。」本來在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的燕子嘰匆匆趕到,看到鳳雁北仍在,他明顯地鬆了口氣,慇勤趨前,對於四周的手下屍體竟是視若無睹。
  
  鳳雁北笑,「你打算這樣囚禁我一輩子?」他們之間就像一場鬧劇,他千里迢迢跑到西北軍營,難道只是為了把自己帶到此處錦衣玉食地供養?他料定自己不想將此事鬧得太大,所以有恃無恐?
  
  揮退手下,並著人帶走地上的死者,燕子嘰為鳳雁北難得不帶敵意的笑而顯得些微有些激動。「我只是……」他的目光掃到從自己身邊被抬過去的蒼白臉孔,不自覺頓了一下,「……想請你在這裡做一段時間的客。我……我很想你。」不敢造次,他隔著一段距離說出這樣的話,眼中的深情讓人怦然動容。
  
  鳳雁北心中微震,感到那熟悉的悸動,但是轉念又憶及他的背叛,原本稍稍和緩的表情立時凝凍了起來,「是嗎?那在下真要為此感到榮幸呀,尊貴的燕南候。」
  
  燕子嘰臉上露出一抹無奈,「雁北,可不可以暫時拋開那些不快,陪我喝杯酒?」堂堂的燕南候如此低聲下氣,還沒離開的下人不解的同時,紛紛對不近情理的鳳雁北產生了極度的不滿,何況他還欠著候府這許多人命。
  
  這一次,鳳雁北沒有拒絕。因為……不想拒絕。
  
  於是在那暖閣之內,設起了暖酒的爐,佐酒的餚。三年來,在這寒夜中兩人終於重又相對而坐,即使互相凝神的眼中,已不再有當年的靈犀相通。
  
  當壺中開始冒起熱氣,暖閣內開始瀰漫濃郁的酒香時,對坐無言的兩人終究無法再覓曾有的默契。
  
  滾燙的酒入喉,鳳雁北絕美的眉眼間開始浮起不耐,「不要白費心機了……」即使心中惆悵,他亦沒有表現出來。
  
  燕子嘰苦笑,「咱們……真的連朋友也不能做麼?」他自然知道鳳雁北的性子剛硬,最容不得一點瑕疵,此話不過是問出心中最後一點冀望而已。
  
  「朋友?」鳳雁北咬牙而笑,驀然站起身,只覺頭一陣暈眩,想來是受了寒氣。「你應該慶幸我把你當陌路之人!」他性如烈火,對背叛過自己的人從來不會手軟,然而對著燕子嘰卻始終狠不下心,唯有拿他的未婚妻出氣。
  
  燕子嘰垂頭默然不語。良久,再抬起頭,已是一臉冷酷。
  
  「我給了你機會,是你自己放棄的……」他喃喃說著無人能懂的話,一抹茫然在犀利的黑眸中一閃而過。
  
  「你……」鳳雁北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你在酒裡下藥!」暈眩過去,是難耐的燥熱。生於帝王之家,見識過各種爭寵手段的他立時便知自己被下了藥,而且還是烈性春藥。
  
  「雁北,你手中握著整個漢南的兵權哪!功高震主,你皇兄對你的忌憚已甚過了我們北國。不然,你以為我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將你從漢南帶回來?」燕子嘰搖頭歎息,神色之間已無之前的柔情。
  
  「你讓我未婚妻自戕,又害死了我最寵愛的南兒。」他閉眼,想起那張酷似鳳雁北的蒼白臉龐,他自然知道那孩子是因為嫉妒,才不顧他的命令去阻截鳳雁北,企圖趁亂加害,也算是咎由自取。然而當看到那張失去生機的臉時,仍然讓他的心有些許疼痛。
  
  急促的喘息傳進他的耳中,他揚眼,鳳雁北被慾望燒得火紅的臉上佈滿強烈的恨意以及懊悔,卻也因此顯得亦發魅惑,久抑的情慾在體內倏然暴發。他起身,撩起鳳雁北的髮。
  
  「這一切,我都要在你身上討回。何況……你皇兄還說,不希望你太過光鮮……」若有所思的低吟因被鳳雁北不留情地掃開手而中斷。
  
  「廢話!」被背叛的疼痛再次襲上心頭,硬生生扯開上面陳舊的疤痕,鳳雁北幾乎站不穩腳。「原來你和那蠢貨勾搭在了一起,我的眼睛真是瞎了,竟看上你這只見人就發情的狗……」心中的憤懣,除了用惡毒的言語,再找不到其他發洩口。
  
  「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爺?」燕子嘰驀然掐住鳳雁北的下巴柔聲道,鷹梟般的眼中泛起赤裸裸的慾望和狂暴,赫然換了一個人般。「待會兒,你會求著我這隻狗上你。」
  
  「來人。」他轉過頭對著門外厲聲大喝,「給我把那個女人帶過來。」
  
  聽到此話,鳳雁北臉色瞬間大變。他性子高傲,如何能夠忍受在一個女人面前被另一個男人強暴。
  
  然而此時的一切,早已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香桂被一把推進地牢中,頭上響起燕子嘰殘酷無情的譏嘲聲。
  
  「你喜歡她,我就讓她跟你做個伴吧。」碰地一聲,地牢的門被關上,然後是上鎖的聲音。
  
  香桂摔跌在濕冷的地上,好一會兒都趴不起身。她腦海中不停地浮現開始的一幕幕,想著鳳雁北所受的折辱,一股郁氣憋在胸口,怎麼也吐不出來。
  
  地牢中很黑,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於是聽覺便變得異常靈敏起來。老鼠跑動的聲音,人的呼吸聲,甚至是自己的心跳聲,都像是貼著耳邊響一樣。
  
  香桂逼自己靜下心來,想著得先幫鳳雁北看看傷勢,她忘不了他胸口浸透裡衣的大片鮮紅。
  
  「鳳爺……鳳爺……」她低聲喚。但是並沒有得到回應,黑暗湮沒著一切,她發出的聲音更像是自己的錯覺。
  
  在一個女人的面前被另一個男人施以身體上的侮辱,只要是男人,恐怕都會受不了吧。香桂能夠明白鳳雁北現在的心情,因此對他的沉默並沒有任何不滿。
  
  「鳳爺,你幫你看看傷口,可好?」她一邊徵詢著他的意思,一邊憑著微弱的呼吸聲向他所在的方向摸索。
  
  地牢不大,在鳳雁北開口前,香桂已碰觸到了他。
  
  他一動不動地趴伏在地,呼吸時斷時續,對於她的碰觸沒有絲毫反應,原來早已昏了過去。
  
  低低歎了口氣,香桂咬住牙沒讓自己落淚,而是平穩且小心翼翼地為他翻過身,摸了摸他的胸口,發現沾血的衣已經乾硬,血顯然止住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卻又突然省起他的身體還沒清理過,眉頭一皺,猶豫著要不要幫他弄乾淨。如果不弄,估計過不了多久,他又要發起燒來,但是弄的話,想著接下來要為他所做的事,不由一陣彆扭。他身份高貴,而她卻出身低賤,想到自己要用手去碰他尊貴的身體,就讓她覺得那是對他的一種褻瀆。然而事急從權,也容不得她想太多。
  
  她雖然久經風塵,但是當在黑暗中摸索著碰到那男性最私密之處時,仍然控制不住緊張起來,臉耳一個勁發燙。幾乎是屏著氣,以最利落的動作完成了該做的事,便趕緊幫他把衣服整理好。這期間,鳳雁北幾乎沒有抵抗,只是偶爾發出不適的呻吟聲,讓她的心也跟著抽緊。
  
  「冷……冷……」半夜,藥效過去的鳳雁北蜷縮著身體迷迷糊糊地囈語,整個人抖如風中的敗葉。
  
  挨著他的香桂本來就睡得不安穩,立即被驚醒,想著他現在的落魄,再憶及他以前的英姿煥發,終於忍不住心疼得落下淚來,不由張開手臂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希望能借由自己的身子給他提供些許溫暖。
  
  地牢中又濕又冷,兩人即使擠在一起,依然冷得讓人牙關打戰。為了不讓鳳雁北凍得失去知覺,香桂只能不停地用手摩擦著他的臉和手,直到他恢復意識,嘗試著回抱她。
  
  白天的時候,地牢中隱約可以視物。鳳雁北醒了過來,卻一言不發地與香桂拉開了距離,靠著牆坐在角落裡,看守送來的食物也是一點未動。香桂知道他在意前日的事,除了將飯菜端到他面前外,也不多言。
  
  誰知晚上的時候,燕子嘰又將兩人提了出去重施故計,對已經很虛弱的鳳雁北任意侮辱,竟然是一點也不再顧念舊情。
  
  這樣幾番折騰下來,鳳雁北終於還是沒能支撐住,傷勢急劇惡化,連著數天都沒有再睜開過眼睛,更不用說進食了。奇怪的是,第二日之後燕子嘰就沒再出現了,無論香桂怎麼哀求看守找個大夫來看看鳳雁北,亦無人理會。也許燕子嘰打算丟他們在牢裡自生自滅吧。
  
  看著冷硬的饅頭粒擱在他乾裂的唇瓣間,隨著呼吸的動作而滑落,一點也沒吃進去,一如這幾日的情形,香桂控制不住低低啜泣起來,他的生命在眼前一點點消逝,無力和絕望的感覺在她心中悄然蔓延,幾乎要湮沒她的求生意志。
  
  但是她還不想死,更不希望他死。
  
  一般越是出身低賤的人,求生的能力越強。香桂片刻的頹喪之後又振作了起來,想了想,低頭咬了一口饅頭,混合著唾液嚼成食糜,再如同喂嬰孩一般哺給昏迷中的鳳雁北。在這種時候,已無法再去計較兩人身份之間的巨大懸殊,她只想能讓他挨過這一關。
  
  「咱們要活下去,然後逃出這裡。」每天每天,當不需要餵食的時候,香桂就抱著發著高燒冷得發抖的男人,在他耳邊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同時用石塊在牆上畫出一條線,用來計數地牢中的日子。
  
  就這樣,白天靠著哺食,夜裡靠著體溫的取暖,香桂拖著鳳雁北挨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夜晚。在牆上的線條到達第六根的時候,鳳雁北一直高低變化不定的體溫終於恢復了正常。
  
  在鳳雁北真正清醒過來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了自己此次錯得有多離譜。自代替莫商被燕子嘰挾持那一刻起,他就沒太認真地看待整件事。或許在他內心中,並不認為燕子嘰會真正傷害他吧。
  
  他無聲地笑。高傲如他,寡情如他,沒想到竟然會因為愛上一個人而落到此等地步。報應呀,誰讓他一直目中無人,卻獨獨看上了一個懦弱的男人。
  
  「鳳爺?」女人喚。一隻手摸上他的額,有著他早已習慣的粗糙以及溫柔。
  
  是這隻手的主人,在他徘徊在鬼門關前把他拉了回來,也是她,不停地在他耳邊告訴他,要活下去,然後逃出這裡。
  
  是的,他要活下去,然後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羞辱以千百倍奉還。
  
  「香桂,你不怨我?」他自然不會忘記那夜,他們丟下她獨自逃離。
  
  香桂笑了笑,雖然地牢中很黑,但是鳳雁北仍能感覺到她在笑。那是一種只有心地純良的人才有的笑,淳樸,寬容,沒有算計。
  
  「唔……沒什麼啦。」香桂想起這些日子和他的親近,臉有些紅,那晚被丟下的事,她壓根沒放在心上。「鳳爺,你感覺可好些了?」
  
  鳳雁北歎了口氣。「死不了。也許,你……會後悔救我……」他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便勉強坐起來,盤膝運起功來。
  
  香桂撓了撓頭,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巴不得他跟以前那樣好好的,怎麼會後悔救他?
  
  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響起,一隻毛茸茸的小東西拖著乾草從她腳上爬過,引開了她的注意力。
  
  耗子在翻窩了,是要生崽了吧,她想。突然之間有些羨慕起來這些小東西,她也想有孩子,有一個溫暖的小家,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是這一生恐怕是不大可能了的。
  
  原本呼吸漸漸變得勻細的鳳雁北,突然悶哼出聲,然後無力地仰靠在牆上。
  
  「鳳爺,你怎麼了?」香桂想也未想便撲了過去,數日下來她已如驚弓之鳥,他任何一點異常都會讓她心驚膽戰。
  
  鳳雁北任她抱著,沒有動。只是睜開眼睛,看著那因光線不足而顯得有些模糊的臉孔,其眼中所透露出的擔憂和關懷是那樣的赤裸裸,心中不由有些疑惑。
  
  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人無端端對另一個人好?要知道現在的他,生死尚是未知,自然什麼也給不了她,更沒有條件許諾給她任何利益。那麼她是為了什麼?
  
  生在帝王之家的他,根本不相信人會做出不求回報的付出。如果說,他曾經以為愛戀可以的話,那麼這也在燕子嘰的所做所為下完全變成了笑談。
  
  「散功丸的效力還留存在血液中,我的真氣提不起來。」他開口,突然很想知道她能為他做到什麼程度。
  
  「那要怎麼辦?」香桂無措地問,其實她並不明白真氣提不提得起來對他們有什麼影響,然而既然是他說的,那便一定是很要緊的事。
  
  鳳雁北默然。地牢中流動著腐敗潮濕的氣味,若在以前,他是一刻也不能忍受的,如今卻已習慣,可見人的適應力是多麼強大。
  
  從莫商口中,他知道眼前的女人曾是營妓,那麼他即將說出的方法,對於她來說,也許不至於太為難。
  
  「讓我出汗,通過汗液將殘餘的藥力排出來。」
  
  香桂怔住,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要知道此正值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地牢中溫度猶底,連破被褥也無。這些天,兩人一直相互依偎著取暖,連她都無法出汗,更遑論身體虛弱之極的他。
  
  「出汗……出汗……」要怎麼辦呢?香桂喃喃自語,努力在記憶中挖掘能讓人發熱的辦法。
  
  鳳雁北歎息,為女人的愚笨。懶得解釋,他索性示範性地直接將手伸進緊挨著自己的女人衣服之內,溫熱的肌膚接觸到冰冷的手,很自然地瑟縮了一下,寒毛直立。「讓我的身體激動起來。」眼下,除了激發他的性慾,根本沒有其他辦法。只是,他很懷疑眼前的女人能不能挑起他的慾望。
  
  「對哦。」香桂突然醒悟過來。「可是……」那樣便代表著她要與他做那事,他……他不介意?這想法讓她瞬間緊張起來。渾然不覺他冰冷的手仍熨貼著她的肌膚,吸取著她身上的熱量。
  
  「沒什麼可是,若不在燕子嘰出現之前讓我恢復功力,咱們都得死在這裡。」鳳雁北開始不耐煩起來,他都不介意,她婆婆媽媽什麼,又不是什麼良家婦女,貞節烈婦。
  
  「是……是,呃,好……咱們要快點……」想到即將要做的事,這麼冷的天氣,香桂鼻尖和額角竟開始冒起汗珠,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擱。
  
  她不是害羞……她沒有害羞,她只是、只是緊張!
  
  粗糙的手掌,濕熱的唇在身上帶起一陣陣奇異的顫慄,鳳雁北深吸一口氣,閉眼仰靠在牆上,為這個女人竟然能夠挑惹起他的情慾而詫異不已。
  
  不對的人,不對的地方,以及虛弱之極的身體,這個女人克服了這一切的困難,就像種地一樣,雖然過程辛苦,卻終究有了效果。
  
  當被她的溫暖包裹住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那幾夜她親眼目睹自己像個浪婦一樣在燕子嘰的身下求歡的情景,一股強烈的恨意和恥辱感一下子塞滿他的胸臆,加上身體快要爆炸的感覺,像是要找一個發洩口,他突然將她推倒在地,以情慾所致的奇異力量支撐住自己,在她身上狂肆地馳騁起來。
  
  汗,順著他額角滑過下巴,滴在身下女人的臉上,與她的混融在一起。香桂順從地依附著他,承受著他突如其來的狂暴。
  
  一陣急喘,鳳雁北咬牙閉眼,一道白光劃過腦際,爆發出五彩的光芒。沒有讓自己失控地叫出來,但身體卻彷彿在瞬間被抽空一般,虛乏地癱倒在女人的身上。許久緩過神,他才想起,由始至終,女人如同他一樣,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
  
  這樣的女人,怎麼能夠取悅男人?他腦子裡莫名其妙冒出這個念頭,完全忘記自己才在她身上得到滿足。
  
  汗和傷口再次綻裂的血液浸透了裡衣,冰冷地貼在身上,身上的燥熱褪去,他開始無法控制地發起抖。下意識抱緊身下的女人,渴望能從她身上分得一些熱量。
  
  「扶我起來……」他說。一開口,牙關便不受控制地打起架來。但是他也知道,無論再怎麼虛弱,現在都必須開始運功,否則因受涼而再次發起燒來,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白費了。
  
  這一次香桂倒和他想到一塊去了。哦了一聲,趕緊掙扎著從兩人交纏的四肢中爬出來,才吃力地去扶他。
  
  鳳雁北盤膝而坐,調息凝神,這一坐便是整整三天。香桂不敢打擾他,卻又擔心他有個好歹,只能每隔個把時辰便將手指探到他的鼻下,確定他還活著,才放心。
  
  其間送飯的人來了三次,每一次都是把食物擱在外面,然後收起上一次的碗便離開了。並沒有察覺到牢內的情況。
  
  香桂安靜地坐在一邊,除了在送飯的人來時擋在鳳雁北面前外,便沒什麼可做的。閒下來,腦子裡便不由自主胡思亂想起來。
  
  她一向不認為那男女之事對女人會有什麼快樂可言,軍中的漢子都粗魯猴急,只知自己享受,從來不會顧及她們的感覺。然而,這一次……這一次有些不一樣……
  
  她的臉無端發起燙來,似火燒一般,鳳雁北的每一下呼吸在耳中都變得無比清晰和魅惑,刺激著她的每一根神經,嚇得她連忙轉開心中的念頭,好一會兒才平息體內的躁動。
  
  她知道自己的出身,絕不敢癡心妄想,只是當那具火熱的身體覆上她的時候,讓她感到有一種很暖的感覺溢滿了心口,那是一種極陌生的感覺,卻讓她不由自主地貪戀。
  
  不該。她對自己說,手指下意識地摸到右腕上那個燈草芯手環。
  
  這個原本是她買下來,打算送給莫姑娘的,可是莫姑娘沒有要。她到現在仍然記得莫姑娘當時所說的話。
  
  雖然喜歡,但那不代表想佔為己有。
  
  香桂當時其實不是很懂這句話,她什麼都沒有,若喜歡上一件物事,自然想隨時都帶在身邊,好好地珍惜。
  
  我喜歡很多東西,若都要了,不是要弄很多馬車成天跟著?所以,喜歡歸喜歡,但只需要挑最合適自己的,也就足夠了。
  
  最合適自己的……香桂目光落向仍然一動不動坐著的鳳雁北,他的背脊似乎直了許多,呼吸也沉穩了許多。
  
  她愚鈍,很多事都要想好久才會明白,對莫姑娘的話也是這樣。
  
  所以她現在知道了,適合莫姑娘的只有那個價值足夠她們平窮人家豐足地過一輩子的碧藍色鐲子,而她自己,只配有這樣一個燈草芯手環。
  
  「你手上戴的什麼?」鳳雁北低柔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沉穩而有力。
  
  「燈草芯做的手環……」香桂反射性地回答,語音未落,赫然反應過來。「你、你……鳳爺你……」她想說他什麼時候醒過來的,又想問他怎麼知道她手上戴著東西,還想問他真氣能不能提起來。或者是想說想問的東西太多了,又或者是因他的甦醒而心情過於激盪,結果卻是結結巴巴的,竟然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
  
  鳳雁北微微一笑,長身而起,只覺體內真氣充沛。想到一切又都回到了自己掌握之中,被俘以來,他的心情首次轉好。
  
  「香桂,接下來就要看你的了。」他說,眼中精光暴閃,體內的嗜血因子開始活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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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地牢中隱隱約約傳來女人悲傷的哭嚎聲,看守的侍衛互看了一眼,想到獄中人的身份,心中不由有些不安。
  
  「是不是……」接下的話雖然沒說出口,兩人卻心知肚明。雖然候爺特別囑咐不需要善待牢中之人,但是卻也沒說回來準備看到一具屍體。不錯,燕子嘰正是有事出門去了,不然又怎麼容得香桂他們平平靜靜地呆這麼久。
  
  「去看看吧。」想到後果嚴重,兩人終究還是有些害怕,當下便決定讓其中一個人進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火把將黑暗驅散,進去的侍衛來到香桂和鳳雁北所住的那間外面,透過上面監視用的小窗口往裡面看。
  
  那個女人背對著他跪在地上,上身趴伏在橫躺在地的男人身上,哭得聲嘶力竭。男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冷淒淒的,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生命的氣息。由於光線太暗,他無法再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只是這樣,已足夠讓他的背脊骨升起一股寒意。
  
  候爺懲罰犯錯之人的狠辣手段,他們都是見識過的。這個男人的身份非同一般,若死在他們輪班的時候,若真死了……想想那後果,他就覺得不寒而慄。
  
  「喂,怎麼了?」他沖牢裡嚷,語氣凶悍,還有一絲難察的惶恐。
  
  女人兀自哭著,沒有理會他。他又厲聲問了兩次,依然沒有得到答覆。
  
  一聲低咒,他將火把往牢房旁的牆上縫中一插,掏出鑰匙嘩啦一聲打開了牢房門。
  
  半炷香功夫,他從裡面出來,走到從外面上了鎖的鐵門前,啪啪敲了兩下。
  
  「怎麼樣?」光噹一聲,上面的小窗打開,一雙銳利的目光直直射了進來,卻只能看到他低垂的頭頂。
  
  「你快進來,咱們這次麻煩了……」他耷拉著腦袋,聲音有些無精打采。
  
  「可是……」外面的侍衛心一沉,卻仍然有些猶豫,他自然不會忘記規矩。為了防止地牢中的人逃跑,除了送飯,他們誰也不能輕易在裡面進出,就算不得不進去,也一定要留一個人在外面看守。
  
  「別像個娘們一樣,再不想辦法,咱倆都得沒命。」裡面的人暴躁地吼,又像怕被其他人聽到,聲音壓得很低。
  
  想到裡面只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蔫蔫一息不具任何威脅力的男人,何況還有另一道門鎖著。外面的侍衛覺得即使進去,也沒什麼大礙,只要不被人發覺就好了。當下急忙打開了門,閃身而入。
  
  誰知剛掩上門,一股勁風便直襲他的後腦,他也是反應機敏的,當下不及回身,反手便是一掌。誰知身後之人無論速度還是武技上都高上他不止一籌,即使力道稍弱,也足以在他發出聲音之前將他制住。
  
  一聲悶哼,他連偷襲之人的樣子也沒看到,便癱倒在了地。身體被不客氣地翻轉過來,他的眼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心咯登一下沉入谷底。
  
  「多謝閣下這段日子的照顧。」鳳雁北一邊溫柔地說著反話,一邊不客氣地扒著對方的衣服。香桂出來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注意到侍衛的臉因為恐懼而嚇得青白,她不由為鳳雁北孩子似的淘氣而感到哭笑不得。
  
  香桂穿上鳳雁北遞給她的侍衛衣服,由於身型過於瘦小,套在比自己大了將近一倍的衣服裡面,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
  
  鳳雁北瞟了一眼,沒發表任何意見。「你看看外面是什麼情況。」他說,目光又落到了地上躺著的侍衛身上,不知在打著什麼主意。
  
  香桂哦了一聲,悄悄打開虛掩的門,外面已是深夜,只有幾個燈籠掛在長長的簷廊上,散發出昏暗的光。沒有看到其他人,冷風呼嘯過光禿禿的樹枝間,將寒冷散播至每個角落。
  
  香桂打了個寒戰,縮回頭來。
  
  「沒……」她的話嘎然而止,只因開始還鮮活的一條生命,已經再也不能說話了。他驚恐地大睜著眼,其中有著不甘和懊悔,可見在生命結束之前是如何的害怕。
  
  鳳雁北若無其事地在屍體身上擦了擦手,「走吧。」沒有理會香桂眼中的不理解和惶然,率先閃身而出。
  
  香桂怔了怔,看著地上的侍衛屍體,心中突然有些空茫。
  
  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鳳雁北的狠辣一面。在她的心中,他一直是如月亮般溫潤明朗,如神般高貴的人,即使在他主張丟下她之後,在他被燕子嘰那樣侮辱,甚至是在地牢中落魄地需要她為他清理污穢之時,她的感覺也沒改變過。然而現在……現在的他雖然神色之間恢復了以往的風采,卻讓她開始覺得陌生。
  
  她想到死在雪地中的何長貴,想到即使凶狠如燕子嘰也對他處處忍讓,心中莫名地升起陣陣寒意。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鳳雁北。
  
  也許是燕子嘰不在候府戒備比較鬆懈,也許鳳雁北對此地過於熟悉,總之,兩人的逃脫較前次輕鬆許多。
  
  帶著香桂一路逃奔,鳳雁北始終沒有丟下她。香桂心中感動,對於開始心中對他升起的不滿和畏懼感到慚愧,便一直想著如果逃出去後,一定要做牛做馬地回報他。
  
  咯吱的踩雪聲中,兩串雜亂的腳印暴露出兩人的逃亡方向。
  
  鳳雁北自然不知道香桂在想些什麼,就算知道了也只會嗤之以鼻。如今的他,便如躲籠而出的鷹,再也不會讓人輕易捕捉住。
  
  「我不行了。鳳爺……你走吧……別管我。」好不容易爬上候府後面的山頭,香桂彎腰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撲進肺中,如針般刺得人又冷又疼。她雖然已習慣了勞作,但在這樣沒命地狂奔下,仍然大為吃不消。不想連累鳳雁北,她一邊喘氣一邊催促他獨自逃亡。
  
  鳳雁北站住,功力初復的他體力仍然很差,一路走來,其實就是靠著超越常人的意志撐著。回頭看向山下,只見燕南候府燈火通明,人影晃動,顯然已發現了兩人的逃離。他知道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因為這一路兩人壓根沒有時間掩飾行蹤。
  
  原本打算在原地稍稍休息片刻,卻突然發現來路上有幾個黑影正向山上縱掠而來,鳳雁北神色一凝,驀地攬住香桂的腰,向山上林木深處疾速奔去。
  
  香桂驚呼出聲,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裡。冷風從耳邊刮過,雙耳被凍得完全失去了感覺,結冰的樹枝從臉上劃過,引起一下又一下的刺痛。
  
  突然,鳳雁北不知道是力盡,還是踩到了什麼,腳下一個趔趄,兩人同時撲到在雪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其實,你可以不管我,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看著趴在身上喘息的男人頭頂,香桂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動。
  
  鳳雁北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他吃力地坐起身來。環目四顧,這才發現兩人不知何時已到了山頂。怎麼也沒想到另一邊竟然是懸崖,雖然不高,但下面卻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即使在這隆冬之際,依然沒有結冰。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鳳雁北咬牙看向烏雲密佈,顯然隨時都會有暴風雪的天空,一股強大的求生慾望驀然生起。唇角浮起一絲傲然的笑,他走到懸崖邊,俯首下望,飛快地思索著逃生之計。就算老天要絕他鳳雁北,也要看他願不願意配合。
  
  「香桂,你過來。」回頭,他看向愣在原地的女人,心中升起一絲不耐。
  
  香桂哦了一聲,一步三滑地走到他身邊,如同他一樣,往下面望去。卻在看見下面咆哮的怒江時,雙腿一陣發軟,差點站不住腳。
  
  「鳳爺……」他們不是要從這裡跳下去吧?那樣怎麼可能還有命在。
  
  鳳雁北抓住女人的手臂,穩住那瘦小的身體。一聲奇怪的低歎從他口中逸出,引起香桂的側目。
  
  「我說過,你會後悔救我。」遺憾的低喃在又黑又冷的夜中緩緩響起。
  
  香桂失笑否認,「我沒……」然而話音未落,一股大力從她手臂上傳來,將她帶往前方。
  
  香桂低叫一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扭頭迷茫地看向鳳雁北,雙手則胡亂地在空中抓著,渴望能抓住一樣東西。甚至,連思考為什麼的時間都沒有,人已墜下山崖。
  
  鳳雁北木然地看著她的身體變成一個黑點,直到落水的聲音響起,才一個前縱也跟著跳下。但是,他並沒有如香桂一樣直落入水,而是扣著崖下一塊稍微突出的岩石,掛在了上面。由於岩石的遮擋,從上面看下來,根本不會發現他。
  
  腳步聲紛踏而來,他使出全身力道吊著自己,同時屏住了呼吸。十指指尖陷進了石上凝固的冰層中,刺骨的寒冷透指而入。
  
  香桂看到了他畢生最恥辱的一幕,從決定要活下去那刻起,他就沒打算過留她性命。一路帶著她,只是怕她落在別人手中,然後把看到的一切弄得世人皆知。
  
  他本來便是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何況此次還受了這麼大的屈辱,自然更加不再相信人性。
  
  香桂,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營妓而已,死了於他也沒什麼影響。那時,掛在巖下的他是如此認為的。
  
  次晨,鳳雁北成功地避開了追蹤,逃出燕都,沒想到竟然恰好與準備再次入候府救他的莫商一行人遇上。
  
  半個月後,鳳雁北安然回到漢南都城懷安。
  
  一乘白紗飛揚的華美輦輿在金碧輝煌的太和宮前停下,宮前侍伺的太監和侍衛趕緊跪地高呼王爺千歲相迎。
  
  隨輦的莫忘忙趨前,扶出隨意披著一件素色長袍的鳳雁北。他烏髮未束,散於肩背,顯得有些懶散和過於隨意。
  
  阻止了太監通報,他留下侍僕,獨自一人緩步悠然走進御書房,一臉穿街尋柳的調調,哪裡像是在皇宮之中。當看到那個位於書案後面,正在專注地批閱奏章的黃袍男人,他的唇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謔笑。
  
  「臣弟見過皇兄。」
  
  他的語氣無比溫柔,卻驚得書案後的男人驀然抬頭,待看清眼前所站之人,臉上立時血色盡失。
  
  「你、你……」男人指著他,如見鬼魅一般。
  
  鳳雁北輕笑,「怎麼,皇兄,見著臣弟為何如此吃驚?」
  
  男人回過神,勉強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五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不早些通知我,也好為你設宴洗塵。」
  
  瞇眼享受著男人聲音中的顫意,以及那帝王之家的「手足情深」,或許想到了什麼,鳳雁北掛在臉上的笑,在某一刻竟讓人覺得莫名殘忍。
  
  「皇兄的關愛,臣弟將永銘記於心,定無片刻敢忘。」
  
  聽著這像是對臨終人說的話,男人神色大變。「五弟,你……你不必如此見外。」
  
  鳳雁北搖頭歎息,緩步走至御案之前,身體微傾,居高臨下地俯視那布著疲憊紋路有幾分與自己相似的臉,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
  
  「皇兄,燕子嘰說……」就在男人因那名字而惶恐不安的當兒,他的聲音驀然低了下去,對面的男人仿似著魔一般,盯著他絕美的臉,再也移不開眼。
  
  很久之後,鳳雁北臉色有些蒼白地從御書房中出來,從容登上輦輿,返回王府。
  
  因為愛。愛之不得,便欲毀去。
  
  看著兩旁的巍峨宮牆,鳳雁北腦海裡響起在自己的攝魂術下男人的回答,一抹譏諷的笑浮上唇角。
  
  這宮牆之內,怎一個淫亂二字可以形容。
  
  突然之間,他覺得無比的厭煩,厭煩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紗幔如霧,麝馥香暖,華麗的寢帳之內,兩具赤裸的軀體緊密地交纏在一起,陣陣的嬌喘時而低抑如咽,時而高亢近乎窒息。嚴冬仍為過去,室內卻火熱如夏。
  
  突然,女人的尖叫聲起,紗帳飛揚,一具白皙豐滿的女人胴體被踢下了床,狼狽地掉在厚實的地毯上。
  
  「滾!沒用的東西。」盛滿怒氣的男子聲音從紗帳內傳出來,近乎狂暴。
  
  女人被嚇得花容失色,連衣服也沒敢穿,便跑了出去。誰都知道自王爺回來後,性情大變,即使表面上看去仍如以前那樣溫雅如玉,但骨子裡散發出的暴戾和殘忍,讓除了莫姑娘外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沒用的東西……」鳳雁北近乎痛苦地喃喃著,扯過被子蓋住自己絲毫沒有激動的身體,漸漸蜷縮成一團。
  
  好冷!
  
  那次事之後,他的身體落下了病根,異常怕冷,每晚每晚都會因為寒冷而難以睡沉。所以不停地找女人來,試圖讓她們的身體來溫暖自己,然而沒有用。於是,他把目光投向男人,手下給他找了十來個如花般美貌的少年,誰知竟比女人更讓他難以忍受。
  
  寢室內炭火燒得極旺,即使是不懂武功的人也會覺得熱得受不了。但是對於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過去的鳳雁北來說,卻彷彿又回到了那陰暗的地牢中。陰冷,潮濕,散發著霉爛的味道。
  
  一個又一個青春煥發的女人或者少年來了又走,他卻依然常常半夜被冷醒。
  
  香桂。迷迷糊糊中,他依稀感覺到一個女人柔軟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背,一雙粗糙的手不停地摸挲著他的手腳,企圖讓他全身都暖和起來。
  
  女人的唇卑微地隨著手在他的身上四處游移,尋找著能挑起他情慾的方法。
  
  香桂……他全身燥熱起來,難耐地扭動自己的身體,最終控制不住在她口中爆發。
  
  睜開眼,鳳雁北氣喘吁吁地瞪著紗帳頂部,知道自己剛才又在下意識地靠幻想那女人的擁抱來去除寒意了。
  
  為什麼……她不過是個低賤的營妓而已!
  
  他的眼前浮起那個女人被他打落懸崖時的迷茫眼神,以她簡單樸實的頭腦,想必直到死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一股郁氣倏然堵在胸口,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息。而寒意,在幻想的情慾冷卻後,再一次侵骨而入。
  
  鳳雁北裹緊被子瑟瑟地抖著,腦海中閃過一個又一個的人,害他落到此等地步仍逍遙自在的燕子嘰,已被他用藥物控制住的皇兄,還有始終跟隨著他的親妹莫商……
  
  他不是一個容易將別人放在心上的人,但是一旦將那人放上心頭,便是全心全意地付出,因此,對著一再傷他的燕子嘰,他始終無法徹底狠下心,所以才會有這次的可怕遭遇。
  
  以後,燕子嘰再不會有任何機會了。
  
  半年後,北國發生了一件震驚天下的事。
  
  燕南候意圖謀反,被誅九族。一夕間,風雲變動,曾睥睨天下的燕子嘰成為喪家之犬,四處遭到通緝。而原與漢南並肩稱雄天下的北國,也因少了這頂梁之柱,而在國勢上大不如前,自再無力與如日中天的漢南同立於霸主的地位。
  
  「找到人了嗎?」掌心把握著一杯香茶,鳳雁北倚欄而坐,目光落在波光瀲灩的湖面上,淡淡問。
  
  阿大垂手恭立對面,「回主子,興安傳來消息,在一家妓院發現燕子嘰的蹤跡,月河他們已經趕過去了。」
  
  「嗯。」鳳雁北臉上不見任何情緒波動,手心杯舉到唇邊,一口飲下。清冽馥郁的茶水入喉,唇齒間儘是回香。「讓青雙進來。」
  
  阿大應聲倒退而出。半刻後,門被叩響,鳳雁北收回目光,看向那推門而入的絕色美人。
  
  「奴婢青雙見過王爺。」女子行至近前,盈盈一禮,抬起頭,曾經的冷若冰霜早已不見,代之而起的是,無法掩飾的癡迷。
  
  她原被燕子嘰救出,然又於三月前再次闖入五王府行刺鳳雁北。只是這一次,她自己心裡明白,完全是借口。她想見他,想到日夜難眠。自第一次行刺他不成,而被他抱在懷裡那一刻起,她的心就陷溺在了他溫柔而漫不經心的笑裡。
  
  所以,即使明知他無心於己,她仍然沒用地臣服在了他的腳下。
  
  「丫頭。」鳳雁北一把將青雙拉進自己的懷,看著她的粉臉染上紅霞,「給我殺了燕子嘰。」他的聲音清冷,在青雙震驚地抬起眼看向他時,狠狠地吻住她的櫻唇,肆意地憐愛。
  
  即使落到平陽,燕子嘰仍然是一頭老虎,想要殺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也應該讓他嘗嘗被親近的人背叛的滋味了。
  
  半晌,唇分,鳳雁北看著如軟泥般癱在自己懷裡的女子,有瞬間的恍惚。他,好像沒有吻過那個女人……
  
  「好。」第一次被心愛的男子如此親憐蜜愛,青雙整顆芳心幾乎都要融化在他的柔情中,突然明白,如果能得到他的歡心,即使讓她去死她也甘願,何況只是去殺一個人。這時,於她來說,殺誰,都不重要了。
  
  甩開腦子裡莫名其妙的想法,鳳雁北唇角露出一抹滿意的笑,放開青雙。「去吧,我等你回來。」有的時候,對著女人要適當的呵哄才有用。
  
  「是。」青雙眷念地看了心上人比自己還要美麗的俊臉一眼,不捨地退了出去。她滿心希望地以為,只要完成了他的吩咐,就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喜愛。
  
  阿大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跟上她,不准出任何差錯。」茶水從壺口落進杯中,水霧裊裊,帶著撲鼻的清香。
  
  阿大離開,門掩上,雅閣裡恢復了初時的安靜。
  
  鳳雁北只手撐頭倚向窗框,半闔著眼,手中把玩著精緻的硃砂杯,神態悠然自得,方才發生的小小插曲似乎一點也沒有影響到他。
  
  靜,無比的靜。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蘭花香,讓人只想沉溺其中不願醒來。難怪這家酒樓如此出名,雅間敢要到十兩金,只是這香,便值了。
  
  慵懶地倚在窗欞上,他彎起唇,為這想法吃吃地笑。
  
  這裡很暖和,比王府暖。
  
  鳳雁北不由自主依著窗框小憩起來,那一頭烏黑柔亮的青絲披散在雪白的衣上,鮮紅的眉心痣在夕陽照耀下顯得分外妖嬈。
  
  同一時間,靠近燕都的陌陽城外,四月才轉暖,還下著初春的雨。
  
  河邊,一個瘦小的女人挽著褲子雙腳踩在仍刺骨的水中,正冒雨洗著衣服。她的腳邊石上,堆積的衣服直到那膝蓋骨有些外突的腿彎處,而岸上的木盆中,已裝了大半盆清洗過的,顯然她站在這裡已有一段時間了。
  
  「阿水,這裡還有。你洗完再回來吧,我給你留著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撐著傘走過來,將另一隻手抱著的衣服丟在女人人的腳邊,笑容滿面地道。
  
  叫阿水的女人看了眼那堆女子的衫裙,嗯了一聲,沒有再說其它。她自然知道那是少女自己的衣服,不過反正都是洗,也難得計較。何況她的腿已經沒有感覺了,再多站一會兒也沒什麼大礙。
  
  少女沒再看阿水一眼,轉身走了。
  
  阿水蹲著,無暇顧忌手上被凍裂的傷口在水中泡得泛白,還浸出點點血絲,只是埋頭賣力地洗著。雨絲雖然不大,但是在其中站久了,依然浸透了她的衣服。濕發貼著她蒼白的臉,不知是汗還是雨水,順著髮梢一滴一滴落在水中。
  
  她的額角,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直探進髮際,顯示著她是一個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道的人。
  
  直到天黑,阿水才洗完所有的衣服。當她從水中上岸時,已無法站穩,硬是直直摔倒在地上。很久後被凍醒,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穿上鞋襪,吃力地端著衣服一瘸一拐地回到本村土財主為積陰德所修的的善堂,一個專門收容無家可歸之人的地方。
  
  桌子上擺著少女給她留的兩個黑饃饃,和一根醃蘿蔔,早已變得冷硬。
  
  她的手紅腫開裂,使不了筷子,只好就這樣拿起來啃。
  
  人的命有的時候很賤。從那樣高的地方掉下去,在寒冷湍急的河中漂了那樣長的時間,除了差點廢掉一條腿外,竟然沒有其他大礙。
  
  喝了口冷水,將乾硬如石的饃衝下肚,阿水這才起身換下身上的濕衣。
  
  真賤!當她看到那個仍套在手腕上已被水泡得變了形的燈草芯手環時,不由啐了自己一口。
  
  如果沒人將她撈起來,也許她會死吧。鑽進冰冷的薄被中,耳中聽著大通鋪上其他人熟睡的呼吸聲,雙眼瞪著黑漆漆的屋頂,她想。
  
  傻子阿桂。腦海中浮起一個女人輕蔑的叫喚聲,她心中有些哽,可是眼睛幹幹的,沒有辦法用淚水沖掉那種感覺。
  
  她的確是一個傻子。
  
  傻子好啊。過一天就算一天,什麼也別想了吧。在腦子裡浮起另一張面孔前,她趕緊阻止自己。
  
  別想了,別想天上的月亮,也別想江南的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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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7: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又打仗了。
  
  當燕子嘰死在妓女肚皮上的消息傳遍天下時,漢南突然舉兵北上,澤衛,莫氏兩國分別於西南,東北響應,同時攻打北國,意圖將之刮分。
  
  爾時北國正值新舊權力交替的時刻,人心渙散,遇此驟變,立時鬧了個手忙腳亂。
  
  或許是牽怒,鳳雁北對整個北國都充滿恨意,在逃出其地界那一刻曾回頭發誓,要將之踏平。於是先設計利用北國皇帝除去燕子嘰,次以利相誘澤衛莫氏兩國,共討其域。
  
  因此,凡鳳雁北所率鐵蹄踏過之處,幾乎寸草不留。北人聞風喪膽,扶老攜幼亡命而逃。
  
  去了燕子嘰,天下已無鳳雁北可懼之人,其軍威如日中天,一路勢如破竹,直逼北國燕都。
  
  每天天未亮,阿水便要爬起來,推著簡陋的家什走上大半時辰的路去城裡賣煎餅果子。雖然住在善堂,但是他們仍然要靠自己的雙手吃飯,同時養活裡面一些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孩子。
  
  陌陽城不大,不過由於靠近國都,南來北往的行腳商很多,所以做點小生意也勉強能餬口。
  
  這一天早晨,天邊竟然一改往日的陰霾,露出了許久不見的霞光。
  
  阿水撐著痛了一夜的腿,剛把火爐生起,便有人來買早餐。她利落地上鍋,下油,調面,一時之間,盈鼻的油香味頓時飄得整條街都是。
  
  也許是天氣好,早起的人多了,她的生意也跟著比往日好了許多。太陽還在城外的山頭上掛著,帶來的面和餡料卻已賣得差不多。
  
  人少的時候,她就坐在帶來的凳子上,讓疼痛的腿休息一下。看著來來去去的行人,便想著就這樣在異鄉過一輩子吧。
  
  「阿水,把剩下的面全做了,給我送過來。」對面正在賣肉的張屠夫一邊給人砍著腰肋肉,一邊衝著這邊喊。他每天都是最後一個要的,無論阿水剩多少,他都會要完。
  
  所有人都說張屠夫看上了阿水,不然誰會天天早餐都吃煎餅果子。話說回來,阿水倒是個勤快的女人,只是不太會說話,跟個啞巴似的。這樣的女人娶回家,悶也要悶死了。不過張屠夫喜歡,誰管得著呢。
  
  從阿水的煎餅攤子到對面的肉攤也就五十來步的距離,當阿水將剩下的料做成四個煎餅果子,用油紙包了拿著正穿過大街時,急驟的蹄聲突然從東門那邊傳來。
  
  寧靜的清晨被驚心動魄地劃破,太平日子過得太久了的人們連一點危機意識也沒升起,只是習慣性地散往街道兩旁,好奇地往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他們知道打仗了,可是,那對於他們來說似乎是很遙遠的事,平靜而富足的生活會一直跟隨著他們,即使是死亡也遙遠得彷彿永遠都不會到來。
  
  阿水不自覺站住,木然看向街的另一頭。她和他們不一樣,她在軍營中呆了六年,能嗅出空氣中戰爭的氣味。
  
  旭日照射下,數千匹戰騎潮水般湧進城門,散往各個支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控制了整個陌陽城。誰也想不到,城守會連做做樣子抵抗一下也沒有,便將陌陽拱手相讓給漢南。
  
  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冒出來的軍隊,茫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近百騎直直穿過人潮洶湧的大街,往西門急馳而來,鎧甲反射著日光,灼人眼眸。獨為首一人紅馬白袍,黑髮飛揚,高傲似神,詭艷似妖。
  
  阿水呼吸一窒,匆忙別頭往街邊跑去。誰知腿疾竟在此刻發作,劇痛中一個趔趄,向前驀然撲倒,手中煎餅散落一地。圍觀人們驚呼出聲,眼看著馬騎就要近前,卻無人伸手拉她一把。
  
  沒有期待別人會幫自己,阿水咬緊牙掙扎著往路邊爬去。她毫不懷疑,如果她不閃開,那鐵蹄定會從她的身上踏過去。
  
  「阿水……」就在心慌意亂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張屠夫衝出人群,幾乎是半抱半拖地將她扯離大街,讓她僥倖躲過了一難。
  
  帶著馬匹臊氣的風刮過人們的臉龐,高大的駿馬,剽悍的戰士所形成的強大氣勢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馳出一段距離時,那為首之人突然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所有騎士立時勒緊手上韁繩強硬地控制住疾跑中的戰馬。一時之間,戰馬揚蹄而起,長嘶之聲響徹長街。
  
  仍站在街兩旁原本是看熱鬧的人們心中都不由忐忑起來,即使再遲鈍,也知道這些戰騎來得不尋常。他們早就聽過其他地方的戰事,聽過那些讓人肝膽俱寒的傳言,只是一直認為那不過是尋常的邊疆戰事罷了,怎麼也連累不到這天子腳下。所以當這與平時城中兵士不同的戰士硬生生闖入他們平靜的生活時,在做夢般不實的感覺中,一股陌生的恐懼終於開始刺向他們的心臟。
  
  只見為首那神般的白袍人物調轉馬頭,身後戰騎立時讓出一條道來。穿過其中,他輕緩地踱到仍緊抱著阿水一臉緊張的張屠夫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
  
  「香桂。」半晌,他悠然低吟,目光清冷地看著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的女人。
  
  沒死。很好,老天爺這個玩笑可開得大了。
  
  阿水,也就是死裡逃生的香桂站在鳳雁北的帥帳中心,低垂著頭,看著腳下的厚氈,心中一片茫然。
  
  有的事情不想,日子便能照過。想,便是逼自己去死。她不想死,所以從來不讓自己去想太多。人們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你的命很大。」鳳雁北瞇眼打量了她半晌,才悠悠道。他怎麼也想不到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她仍然能活下來。不得不說,活得越低賤的人,命越硬。
  
  香桂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自被善堂的老人救起來後,原本話就不多的她基本上已不大說話了。
  
  「在燕南候府的事,你和哪些人說過?」溫柔地摩挲著拇指上的青銅班指,鳳雁北盯著她的頭頂狀似隨意地問。
  
  香桂聞言,好一會兒,就在鳳雁北耐性將失時,才有所反應。她慢慢地抬起頭,見面以來第一次正視座上的男人。那個曾被她當成天上月亮一樣仰望的存在。只是,雙眼中再沒有了以往的暖。
  
  搖了搖頭,她又垂下了腦袋。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又怎麼會和人說。
  
  「為什麼……」她以為自己不會問,不會說,誰知仍不由自主開了久閉的口。這個為什麼,在她的腦子裡盤旋了半年多,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如今吐了出來,答案是什麼,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重要。
  
  鳳雁北胸口一窒,他自然知道她問的為什麼是指什麼。「你活著,我難安。」他大可不必回答的。思及此,他有些惱。
  
  原來是這樣。香桂的頭垂得更低了,手下意識地去摸那個變形的手環,心中歎了口氣。
  
  「是不是很後悔救了我?」見她不怒不罵不指責,鳳雁北反而更惱,站起身來到香桂面前,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抬了起來。
  
  香桂沉默地與他對視,稍稍搖了下頭表明自己的意思,沒掙脫他的手,也沒避開他凌厲的眼神。
  
  後悔?不,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知道,如果一切從來,她依然不會棄他於不顧。她並非捨己為人的聖人,只是因為,他在她心中,畢竟與別人不一樣。
  
  自經歷過那場劫難後,沒有一個人能如香桂這般與他無懼地對視。她眼中的坦蕩,彷彿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鳳雁北的心上,像沾到了什麼污穢之物般,他大手一揚,將香桂甩了出去。
  
  香桂的腳本來就不好使,如此一來,連站穩也難,彭地一聲,摔倒在了地上。還好地氈厚實,摔得不是很痛。只是腿的問題,一時半會兒也爬不起來。
  
  鳳雁北眼中浮起陰鷙的光芒,踏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俯視著那張沒什麼血色的臉,「你住哪裡?」如果有可能,他打算把半年來一切與她接觸過的人都剷除乾淨,以免留下隱患。
  
  察覺到他眼中的殺機,香桂心中一緊,隱約猜到了他的意圖。咬了咬牙,她知道即使自己不說,他也有本事查出來。這半年來,她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是總也有那麼一些人對她好,她怎能牽累他們?
  
  「我沒對任何人說過……求你別去找他們……」她無法再去顧慮是否會觸怒他,驀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解釋。
  
  一抹輕鄙的笑浮上唇角,「求我,你憑什……」鳳雁北的話因看到她額角深入髮際的疤痕而嘎然停止。
  
  「我憑什麼相信你?」他改口,知道自己終於還是不能對她曾救過自己的事無動於衷,不能忘記她墜崖時的迷茫眼神。這些在過去半年就像惡夢一樣時刻侵擾著他,讓他無法安睡。
  
  香桂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一個字。他憑什麼相信她?憑什麼……
  
  鳳雁北笑,再次掐住她的下頦抬高,看著那雙一直沉默的眼失去了鎮定。
  
  「我倒是有辦法……」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無比,像是對著情人的低喃。
  
  香桂不由自主對上他閃爍著奇異光芒的眼,心中驀地一片迷茫。
  
  香桂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處行軍帳內,身上蓋著毯子。已經快五月了,帳內卻仍放著火盆,熱如炎夏。腦海中有瞬間的空白,隨即她憶起自己是在鳳雁北的帥帳內。
  
  自上次與他自燕南候府逃離時失足落下山崖,距今已經半年多了,沒想到兩人還有相見的機會。按理,見到他,她應該很開心才對,但是……
  
  伸手撫上胸口,那裡異常的平靜讓她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些什麼東西,但細想又想不起來。
  
  帳內太熱,香桂搖了搖頭,甩開那莫名其妙的想法,掀毯坐了起來。直到接觸微涼的空氣,這才發現自己頭額手心竟然都泌出了一層薄汗。
  
  怎麼會在這裡糊里糊塗睡著呢?她有些疑惑,打量了下空無一人的帳篷,心中隱隱覺得不大妥當。坐立難安地呆了大約半個時辰,一直也不見人來,她不由自主地往帳門走去。
  
  鳳爺把她帶到他城外的軍營中是做什麼呢?這會兒香桂才想到這個問題,可是睡著之前的記憶模模糊糊的,怎麼也抓不住。依稀間,她察覺到自己在想起鳳雁北時,除了以往的癡慕外,似乎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也許是因為他殺地牢看守那一幕給她的印象太深吧。她如此對自己解釋。然而不管自己是否曾經和他共患過難,她都沒有理由賴在這裡不走。
  
  「姑娘,請止步。」帳外站著兩排手持鐵戟的兵衛,香桂剛探出頭,便被交叉的鐵戟給止住了。
  
  以前都是住在營妓專門的營房中,香桂何嘗真正見識過軍營中的陣仗,被這樣氣勢地一喝,立時嚇得又縮了回去,規規矩矩地坐在開始睡的地方,心怦怦地直跳。
  
  大約又過了個把時辰,帳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爾時夜幕已經降臨,沒有點燈的帳內完全被黑暗籠罩,只有火盆中的碳塊散發出明暗不定的紅光,卻對視物毫無幫助。
  
  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的香桂聞腳步聲,精神一振,抬起頭往帳門處看去。
  
  帳簾被掀起,明亮的火光立時透了進來,一直處於黑暗中的香桂不適應地用手擋了下眼。幾個兵士走了進來,點燈的點燈,抬水的抬水,鋪床的鋪床,各做各的事,誰也沒理會坐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女人。
  
  等他們都走後,香桂才悄悄鬆了口氣,看著那冒著熱氣的大浴桶,她大約能猜到那水是為鳳雁北準備的,看來他很快就要來了。想到此,竟莫名有些緊張,一整天未進食的胃餓得抽痛起來。
  
  果然,片刻之後,腳步聲再響,一身白袍的鳳雁北撩起帳簾走了進來。
  
  看見他,香桂無措地站了起來。「鳳爺……」她想問他,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卻在接觸到他清冷的目光時,又硬生生把到口的話吞了下去。
  
  「你以後就跟著我。」鳳雁北一邊走向浴桶,一邊扯開自己的腰帶,沒有再看她。「有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落下?我讓人去給你取。」
  
  香桂張了張嘴,結果只吐出一個字,「沒。」她心中其實很不安,只是,潛意識中知道如果拒絕的話,會惹怒他,引起很可怕的後果。
  
  鳳雁北沒有再說話。顯然並不介意香桂的存在,他將自己脫了個精光,然後跨進桶中。
  
  早在他開始脫裡衣的時候,香桂就轉過了身。
  
  水聲響起,她的耳根有些燙,努力控制著讓自己不要去胡思亂想。不是沒見過男人的身體,只是、只是……香桂咬了咬唇,為自己腦海中突然浮現的一些奇怪零碎畫面而感到渾身發熱。
  
  低下頭,她看著自己凍傷開裂的醜陋雙手,唇角浮起一抹不自在的苦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生,竟然產生那樣的幻想,他……他一個高貴的王爺怎麼可能讓她碰他,又怎麼可能抱她?
  
  只是……為什麼那些畫面會那麼真實,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喘息在耳邊迴盪,感到身上仍殘留著那冰冷的膚觸。
  
  臉上血色消失,香桂的身體不可控制地輕微顫抖起來,她害怕腦子裡大不敬的癡戀,害怕變得有些奇怪的自己,渾不覺背後有一雙犀利的黑眸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女人的身體比之前更瘦了。左腿曾摔斷過,沒有大夫及專業的處理,只是善堂的老人用鄉下人的土方子找草藥包過,好是好了,卻留下了畸形。除了嗯哦等簡單的字語,沒有說過其他話,大家都當她是啞巴。
  
  她沒說謊。
  
  鳳雁北閉眼仰靠在木桶結實的壁上,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該取了她的命,以免留下後患,然而卻只是去了她的某部分記憶。是因為他的心變軟了,還是因為那一句話……
  
  鳳爺是天上的月亮,一年中最最美麗的那輪月亮。
  
  即使是被控制了神志,女人在說這句話時,唇角仍露出了一種近乎於幸福的微笑。
  
  是那抹幸福刺痛了他的眼吧。他為自己不合平素行徑的放手解釋。
  
  留下她,在自己的心窩處懸著一把刀,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插進去。這樣的蠢事,他鳳雁北竟然也會做。
  
  歎口氣,他從水中起身,披上白色的軟袍,走向鋪好的臥毯。
  
  「你也去洗洗,我不喜歡我身邊的人太髒。」在躺下前,他隨口道。因為確定掌控住了整個戰勢,目下只等北國皇帝來投降書,所以他才能如此放鬆。
  
  香桂臉色微紅,轉身,跛著腳走到浴桶邊。裡面的水仍冒著熱氣,也仍清亮,顯示出鳳雁北平素的愛潔。
  
  遲疑地回頭看了眼,發現他側著身半靠在枕上,濕潤的髮垂在白衣上,正闔上眼假寐,似乎還不打算睡。知道他沒看自己,她這才稍稍放鬆了些。
  
  他也必然不屑於看她醜陋的身體吧。她嘲笑自己的拘禁,然而解衣服的手仍然不自禁地輕顫。
  
  浴桶太高了,對於腿不方便的人來說。
  
  即使有墊腳的墩子,香桂仍然是用摔的掉進去,很狼狽地灌了幾口洗澡水進肚。好不容易嗆咳著從水中探出頭,竟一眼與正皺著眉頭往裡查看情況的鳳雁北對上。未及多想,她下意識地蜷曲成一團又縮進水中,臉上浮起尷尬的笑。
  
  鳳雁北的反應很冷淡,見沒啥事,又轉身走了,顯然對眼前的女人身體沒什麼興趣。
  
  香桂面紅耳赤地又往下縮了縮,第一次為自己殘缺的身體感到自卑。
  
  因剛才的絆跌,泡在熱水中的左腿傳來刺骨的疼痛,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霧氣輕掩的眼中浮起深濃的蒼涼。
  
  是夜,香桂就睡在鳳雁北的帳中。也許是忘記,也許是根本不在意,鳳雁北始終沒讓人給她送吃的過來,她自然也不會開口去要。
  
  裹著毯子,她蜷縮在角落裡,因為餓和腿疼,久久難以入睡。
  
  夜半的時候,鳳雁北再次被冷醒,腦海中首先浮起的就是香桂溫軟的身子。
  
  「香桂,你過來。」這一次,他不需要再去努力靠幻想來讓自己恢復暖意。
  
  香桂本來就睡得不夠安穩,聞聲即驚醒,茫茫然披了衣服摸黑走過去,也沒去想他大半夜地叫起自己是做什麼。
  
  「睡進來,抱著我。」看著走到臥毯前的人影,鳳雁北清冷的命令語調中夾有一絲無法察覺的懊惱。
  
  香桂驀然清醒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還要我再說一遍?」見她久久沒有行動,再開口,鳳雁北的聲音中加入了不悅。
  
  香桂不敢再遲疑,依言鑽進了他蓋的被中。
  
  也許是曾經的相偎記憶深入骨髓,當她的手碰到那具熟悉的身體之後,很自然地就以慣有的姿勢將他擁緊。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那午夜夢迴常憶及的柔軟身體緊貼著自己的後背,鳳雁北闔上眼,舒服地歎了口氣,原本因寒意入骨而僵硬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
  
  龍涎燃燒的香味在帳內瀰漫,乾淨的人體,溫暖的被褥,以及好聞的味道……
  
  香桂原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得睡不著,誰知那似曾相識相互依賴的感覺竟然讓她睡了一個半年來最沉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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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7: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七日後,澤衛,莫氏兩國軍隊亦到達燕都城外,與漢南軍匯合。五月初五,端陽,三國聯軍開始攻打燕都。五月十七,北皇派使至三軍總指揮營,獻降書。五月二十,北國降。至此,北國從地圖上消失,漢南一國獨霸天下。澤衛,莫氏漸盛。
  
  江南。江南有垂蔭的柳,有鬱鬱的荷塘,還有溫柔的姑娘。
  
  還有溫柔美麗的姑娘……
  
  「你以後就住這裡,沒事別到處亂跑,這裡不比鄉下。」雪琴將香桂帶到鳳雁北所住北苑旁的側院內,指著其中一間朱紅格窗的屋子說。
  
  她是鳳雁北貼身的四大侍女之一,容貌才華都是上上等的,遠勝過一般的官家小姐。跟著鳳雁北久了,說話言行間自然而然具有一股威勢。對於香桂,雖然心中瞧不起,但也沒表現在臉子上。
  
  香桂喏喏應了,手卻緊張地扭在了一起。自進王府後她就沒自在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路過來,即使是小小的一個侍僕看上去似乎也比小地方的財主傲氣。
  
  看到她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雪琴暗暗歎了口氣,不明白主子怎麼會帶這樣一個女人回來,而且還是住在這只有輪值侍女才能住的側院中。
  
  安頓好香桂,她便離開了。
  
  香桂住在那裡,由最初的不安,到漸漸習慣,已過去了半月。這半月來,除了去廚房領吃的,到侍僕的澡間去洗澡外,她沒去過其他地方。也許是因為腿,或者是額角的疤痕,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為了避開這些不算友善的目光,她總是最晚一個去領吃的,洗澡也是等到人都睡了才去。
  
  這半個月來,鳳雁北並沒有再找過她。
  
  也許已經忘記了吧。啃著有點冷的饅頭,香桂一邊回走,一邊想。說不上有多難過,她很少讓自己想太多,何況現在還是住在他的地方,有吃有穿有溫暖的被窩,這一切對於她來說,已經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了。
  
  「香桂姑娘。」一個正蹲在太陽底下整理花草的僕役看見走過來的香桂,咧開嘴衝她友善地打招呼。
  
  香桂認識他。他叫陳和,是這裡的園丁,因常常在路上遇到,所以熟稔了起來。最緊要的是,他是極少不會拿異樣眼光看她的人之一。
  
  看了眼自己手上還剩一小口的白面饅頭,香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走幾步就是自己住的側院,她猶豫了下,沒再往前走。
  
  「我幫你。」在滿頭大汗的陳和身邊蹲下,她笑道。
  
  「不、別……」陳和有些意外,誰都知道香桂是主子帶回來的女人,主子沒發話,誰也不敢讓她做事。
  
  香桂將最後一口饅頭放進嘴裡,鼓囊囊地嚼著,手已開始跟著拔起花叢中的雜草來。
  
  「我是鄉下來的,閒不慣。」等嚥下口中的食物後,她才靦腆地笑道。整天無所事事,對於天生勞碌命的她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何況什麼也不做白吃飯,她也於心難安。
  
  那淳樸的笑讓陳和不由自主也跟著笑了起來,對她的感覺立時親近了許多。當下也不再攔阻,反而簡單指導她認一些剛冒頭的花苗,以免被當成雜草給扯了。
  
  暑熱的風帶著花草以及泥土的味道吹在面上,是久違的美好感覺。陳和是個憨厚老實的人,話不多,但實在。
  
  半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看著面前那塊被清理乾淨的花圃,進王府以來,香桂第一次覺得自己並非毫無用處。
  
  「阿桂,休息一下,喝口水。」一碗清涼的冷水遞到仍蹲著的香桂面前,令人愉快的相處時光讓陳和改變了對香桂客氣的稱呼。
  
  「好。」香桂彎眼笑,接過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才起身。誰知在太陽下蹲得久了,驟然起身,眼前立時一黑,狼狽地就要往旁偏倒,加上左腿本來不便,即使意識仍然清醒,仍然無法控制站穩腳。
  
  「小心。」陳和手快,一下子扶住了她,但碗裡剩下的水卻全灑了出來,濺在香桂的胸口和花草上。
  
  香桂還沒緩過神,只覺手腕突然一緊,一股大力將她往旁扯去。措手不及下,若不是那隻手仍抓著她,她恐怕已經跌倒在地。
  
  勉強站穩,待眼前黑影散去,一個修長俊拔的背影赫然印入她的眼簾。
  
  「主子。」陳和已經喊了出來。
  
  「鳳爺……」香桂微覺詫異,手腕上傳來的疼痛遮擋不住心中那因見到他而澎湃的喜悅。
  
  「你退下。」沒有理會她,鳳雁北冷冷一哼,沉聲命令陳和,而手上的勁道兀自加大,幾乎要捏碎手中細瘦的腕骨。
  
  臨去前,陳和看了眼臉色疼得發白的香桂,眼中浮起濃濃的擔憂。主子的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鳳雁北才陰沉著臉轉身面向香桂,眼神晦暗難明。
  
  香桂本要揚起的笑僵在嘴角,心中忐忑,暗忖是不是自己做錯什麼惹惱了他。
  
  鳳雁北似乎在隱忍著什麼,半晌沒有開口,而後突然放開她的手,大步往回走。
  
  「跟上來。」身後落下他的命令。
  
  香桂不敢怠慢,撐著仍有些酸麻的腿,幾乎是用跑的才勉強跟上他。
  
  不想讓自己依戀一個營妓的身子,回到懷安後,鳳雁北就強撐著不讓香桂如在軍中那樣夜夜陪寢。他原想著天氣已經轉暖,必然不會再如冬日那樣難熬。誰知半月過去,他依然常常半夜冷醒,之後再難入睡。
  
  找御醫看過,卻說他身體沒問題,是心病。
  
  心病藥難醫。他自然知道,但讓他懊惱的卻是,這個能安撫他心病的竟是一個他無法忍受的低賤之人。當然,無論他能不能接受,一夜好眠卻是目前的他最需要的。尤其是在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怎樣可以睡個好覺的情況下,這種渴望就越發難以制止。
  
  所以從御書房回來後,他便讓人去找香桂,傳回的話卻是她去廚房拿吃的未歸。甚至不及等人一去一來地找,他已親自按路來尋,誰想竟會看到方纔的那一幕。
  
  進入北苑,鳳雁北即斥退了所有的侍僕,逕直來到寢居。
  
  「脫衣服。」不等香桂看清楚裡面的陳設,他冷聲命令道,自己已去了外袍躺上床。
  
  香桂臉微紅,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睡覺,而且王府中隨便抓一個女子都比她好看,為什麼他還要找自己。
  
  「我的手……」正要解衣服,她這才發現自己手中仍拿著碗,而且滿手的泥,不由有些尷尬。
  
  鳳雁北閉了閉眼,驀然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拖向另一扇門,另一隻手則搶過她手中的碗揚手丟出了窗。
  
  穿過那扇門,一股熱氣迎面撲來,裡面竟是一個極奢豪的大浴池,其內水霧瀰漫,配上吐水的龍,放光的明珠,飄蕩的紗帷及水池中鮮艷芳香的花瓣,讓人疑似身處仙境。
  
  還沒來得及從震驚中回過神,香桂已經被粗魯地丟進了池中。
  
  熱水瞬間沒頂,她驚恐地瞪大眼,連掙扎也忘記了,任憑熱水灌進口鼻,任憑著自己的身子往下沉,往下沉……
  
  嘩地一聲,在窒息的黑暗即將覆滅她的時候,頭皮一痛,她的身子又被帶出了水面。
  
  「蠢奴才,不知道自己游上來?」鳳雁北站在水中的石階上,一隻手按在她的胸窩,一隻手壓著她的背,拍著,把灌進她肚子裡的水又倒了出來。
  
  香桂臉色慘白,渾身瑟瑟地抖著,許久都沒緩過氣來。直到一具滾燙的胸膛貼上她的後背,再次將她帶入水中。
  
  「鳳爺……」當一隻手撫上她有些畸形的左膝時,她終於發出了聲。
  
  「以後叫我主子。」鳳雁北說,顯然已決定將她留在王府。
  
  「是,鳳……主子。」香桂驚魂未定,卻仍然因那只在她身上游移的手而赫然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在何時已被褪了去。
  
  水氣中有灼熱的呼吸,暖熱的花香,還有身後男子挾著迫人慾望的濃郁麝香。
  
  香桂心口一緊,下意識地想逃,為自己殘缺醜陋的身子,然而鳳雁北突然出口的話卻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不過幾天沒見,你就和那個奴才好上了?」漫不經心的語氣,將因見到兩人親密相依的礙眼畫面而翻攪的怒氣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香桂微驚,不明白他怎麼會這樣以為。「沒……呃……」她試圖轉過身解釋,卻被那突然的侵入而攪亂了思緒。
  
  也許是慾望囤積了太久的原因,鳳雁北的發洩近乎狂暴,措手不及的香桂只能吃力地攀著池壁,默默地承受。她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想要她,正如鳳雁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只對她的身子產生慾望一樣。
  
  軍中夜夜相偎而眠,他一直忍著不去碰她,只是不想讓自己依賴上她的身子。他堂堂一個王爺,權勢如日中天,卻對一個下等營妓的身子情有獨鍾,這傳出去只會讓人恥笑。
  
  然而,這樣的忍耐,在看到她被那個奴才「抱」在懷裡時,終於徹底地崩潰。
  
  熱水迅速地帶走人的體力,很快,香桂便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癱跪在水中供休息用的階上急促地喘息著。還好室中通風良好,雖然熱氣蒸騰,卻絲毫不覺氣悶。
  
  鳳雁北突然伸手將她早已散落的髮撩至一側胸前,俯視著她半闔著眼的側臉,那一刻竟然覺得她似乎並不是太難看。
  
  皮膚是江南女子才有的白皙,此時佈滿紅暈,被水浸泡得如玉般光滑。淡細的眉,彎彎的眼,上翹的唇尾,這原本應該是一張愛笑的臉。只是,在經歷了那樣的生活,即使是再愛笑的人恐怕也笑不出來了吧。
  
  「爺……主子……」察覺到他的異常,香桂努力睜開眼,恰與他奇異的眼光對上,心口不由狠狠一撞,疼得讓她有些喘不過來。
  
  鳳雁北的眼神轉淡,緊抿著唇將她從水中抱了起來,走回自己的寢居。他不會忘記,自己找她來的最初目的,只是為了想得到一次好眠。

  那一日之後,鳳雁北仍然要到熬不住疲倦後才會找香桂過去。因此,即使是他的貼身侍女也沒有發現他這個古怪的毛病。
  
  炎熱的午後,香桂背靠著簷柱坐在陰涼的台階上打著盹兒。相對於鳳雁北的貼身侍女們,她的粗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她不識字,更不用說用什麼琴棋書畫來打發閒暇的時光了。而最僅要的是,這樣的天氣確實適合在一個涼爽的地方打磕睡。
  
  身後的水榭中傳來男女的調笑聲,卻分毫影響不到她。很多事情,只要習慣就好了。
  
  然而,心高氣傲的人卻永遠也學不會這一點。雪琴和綠荑儀態萬方地從榭中出來,卻在竹簾落下遮擋住室內人目光的時候,同時變臉。她們跟著鳳雁北久了,把他的傲氣也學得十足十。
  
  雪琴一把將手上端著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嬌艷的小臉佈滿怒潮。清脆的碎裂聲驚醒了正迷迷糊糊的香桂,她張開眼,茫然地看向不知何時出來的二女。
  
  「不過是個營妓而已,也配咱們伺候!」綠荑向地上作勢啐了一口,臉上儘是鄙夷。
  
  香桂心中一刺,明知她們說的不是自己,卻仍然大為不自在。
  
  「香桂,主子要酸梅湯,你送進去。」一眼睨到不知何事被喚到此地的香桂,顯然看不慣她的粗鄙,雪琴秀眉皺了皺。
  
  香桂木訥地應了,揉著眼站起身,隨兩女去端了一大盅冰鎮的酸梅湯,便獨自一人往水榭送去。遲鈍的她,沒有留意到身後兩女相視的會心笑容。
  
  看到她端著本應該是雪琴綠荑送的酸梅湯走進來,正躺在青雙溫軟的懷中休憩的鳳雁北黑眸一閃,卻什麼也沒說。
  
  「給爺盛一碗過來。」青雙一邊愛憐地給懷中男人打著扇,一邊吩咐道。至於換了人伺候,她並不在意。
  
  用長勺將酸梅湯舀到碗中,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撲鼻而來,香桂只覺舌尖津液直泌。倒不是她嘴饞,實在是酸梅一類的東西很難讓人兩腮不發酸。
  
  端著碗走到榻前,青雙已經伸手接了過去,看她用勺子舀了湯喂鳳雁北,那輕憐蜜愛的樣子,香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像青雙這樣美麗的女子與他在一起,才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先別出去。」看香桂正準備退出去,青雙開口道。語罷,又轉向鳳雁北,「爺,喝了這碗,再盛一碗可好?」
  
  鳳雁北笑得意味不明,張口含住遞到嘴邊的酸梅湯,手突然勾下她的頸項,覆上了那紅艷艷的唇,將整勺梅湯一滴不漏地渡到了她嘴中,手則伸進女人薄薄的夏衣內,技巧地逗弄起來。
  
  青雙被鬧了個臉紅耳赤,手中拿著碗,是推不是,不推也不是。何況她倒是歡喜他這樣對她,如果沒有旁人的話。
  
  「爺,別……有人呢……」她閃躲著他不壞好意的挑逗,卻又怕推拒得真了,惹惱心高氣傲的他。「那你、你先出去。」不得已,她只能專向那個木頭一樣站在涼榭內的女子。
  
  「是……」香桂倒也不想看活春宮,聞言剛鬆了口氣,卻又被鳳雁北的話給吊起了心。
  
  「不必,這裡還要她伺候。」他的聲音清冷,並沒有被慾望控制的跡象。
  
  這一來,兩女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青雙的不知所措很快就變成了情動,而香桂只能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垂著眼,不去看。
  
  耳邊傳來女人難耐的嬌喘聲,她覺得有些悶,是軒閣裡太熱了吧。手下意識地摸到腕上那一直不曾取下的燈草芯手環,輕輕地摩挲著。很早以前,她學會了接受,學會了多做少想,也學會了認命。要不,她定然撐不到現在。人活一遭不容易啊!
  
  也許是想得太出神,也許是將自己抽離得太成功,總之,香桂沒有聽到喊她盛湯的聲音,更沒看到那個向她飛過來的碗。直到額上傳來尖銳的刺痛,她才醒過神,茫然摸上額頭,那裡汩汩冒出的溫熱液體及腳邊的雨花細瓷碗碎片提醒著她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為什麼?她不解地看向已坐了起來的鳳雁北,他正瞪著她,胸口急劇起伏著,顯然氣得不輕。
  
  而衣衫不整的青雙也被鳳雁北這突如其來的怒氣給嚇著了,連半邊凝乳露在外面也沒注意到。
  
  「你耳朵聾了嗎?」鳳雁北怒道,火大地下了榻,就這樣赤著腳來到香桂面前,一把拽住她往外拖去。「沒用的東西,留你在這裡有什麼用!」
  
  香桂張了張口,終於沒說出話來。也許,真的是她做錯什麼了吧。
  
  「給我跪在外面去。」一把將手中的女人丟到台階下,看她狼狽地趴跌在地,他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正在外面躲懶的雪琴綠荑從來沒有見過鳳雁北生這麼大氣,還以為是她們讓香桂送酸梅湯去的事惹怒了他,都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誰知鳳雁北看也沒看她們一眼,便轉身走了進去。
  
  「你也下去吧。」無視衣衫未整,眉梢含春的青雙殷殷期盼的眼神,鳳雁北坐到幾邊椅中,冷冷道。
  
  青雙滿腔熱情瞬間被澆滅,羞慚地拉好衣服,下了榻。
  
  「爺,別氣了。為一個下人氣壞身子,不值。」雖然有些難堪,但是仍然掩不住對心上人的關切,青雙來到鳳雁北身邊,將他摟進懷中,溫柔地安撫。
  
  鳳雁北臉上浮起不耐,一把推開她,「下去。怎麼,連你也不聽話了?」他厭惡未經他允許的碰觸,那讓他有殺人的慾望。
  
  青雙被推得連退了好幾步,不敢相信前一刻還溫柔多情的男人會突然如此冷漠。只道他心情不好,還待上前安慰。「爺……」
  
  「要麼現在離開。要麼就給我滾出王府。」鳳雁北看著軒閣外的一湖碧波,冷漠地打斷她。
  
  青雙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認真,心口一緊,不明白他怎麼能夠無情至斯,那麼開始的熱情又算什麼?咬住下唇,她忍住欲脫口而出的哽咽,落寞地退了出去。
  
  屋外,烈日如火,兩個罪魁禍首耷拉著腦袋,再沒了開始的高傲。青雙的眼被明亮的陽光照得有些眩,閉了閉,她才看清那個跪在太陽底下的女子。
  
  他生那麼大的氣,難道只是這下人沒有及時應他的緣故嗎?
  
  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女子與其他侍女不同的地方。無論是穿著,還是容貌上,都不像一個能在他身邊侍伺的人。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紕漏?青雙不由疑惑地看向那兩個垂首而站的侍女,卻無法問出來。只因她清楚地知道,她們根本不將她放在眼裡。
  
  留戀地回頭,視線卻被落下的竹簾遮擋住,她失望地歎了口氣。想要留在他身邊,就必須得學會委屈自己。她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
  
  聽到那遠去的腳步聲,鳳雁北這才起身,悄然步至竹簾後,透過其間的縫隙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臉色陰沉之極。
  
  他是故意的。故意叫她等在外面聽他和青雙在一起的聲音,故意在她面前挑引青雙,只是為了讓她知道,她於他並不重要。但是他沒有料到,自己會失控。因為她的無動於衷,還有那輕摸著手環的專注。
  
  現在想來他仍怒氣難平。
  
  那個手環……鳳雁北頓了下,突然掀簾而出,在雪琴綠荑兩人驚恐的眼神中大步走下台階,來到香桂面前。
  
  「右手伸出來。」他沉聲命令被太陽曬得臉色紅透一直在不停冒汗的女人。他記起了一件事,那個手環,他和她在離開地牢之前就有看到她那樣出神地撫摩過。看她寶貝的樣子,恐怕是、恐怕是哪個窮酸的男人送的。
  
  香桂被烤得有些昏,也沒多想,依言伸出右手。下一刻,那隨了她近一年的燈草芯手環已被鳳雁北一把扯下,在他手中變成數段。
  
  「這是什麼破爛玩意兒,也往身上戴。」
  
  輕呼一聲,眼睜睜看著他莫名其妙的行為,她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燈草芯的碎段被他撒向空中隨風而散,她的肩無力地垮下。
  
  沒有了。
  
  那東西不值什麼。不值什麼的……香桂對自己說,垂下頭,看著地下白晃晃的石板,有些失神。就跟她一樣,可以輕易地被人毀掉,過後連點痕跡也不留下。
  
  她那接近無聲的抗議讓鳳雁北更加怒火中燒,憤然一腳踢向她心窩,然後甩袖而去,兩個侍女一頭霧水地看了眼被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爬起來跪著的香桂,趕緊跟著也離開了聽濤小榭。
  
  直到人皆無蹤,香桂方咬著牙,揪著胸口疼痛地彎下腰,不值錢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滴落石縫間。
  
  曾經,她以為自己起碼還是一個人,即使再低微卑賤。現在,才明白,她一直高看了自己。
  
  南方的太陽很烈,風吹在身上,也是熱的,但是沒有帶著沙子。南方確實有很好看的柳樹,還有很多很好看的人。南方的人很講究。
  
  以前,在西北的時候,她把夢中的江南當成天上一般的地方。只是這天上,又怎是她配想往的地方?那天上的月亮,又怎是她親近得了的高貴?
  
  阿玉……喉嚨一甜,香桂嗆咳了下,哇地噴出一口腥紅的血。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真心待她,即使會佔她的小便宜,會罵她傻子,可是只有阿玉會當她是人看。
  
  風住了,悶熱的空氣夾著血的腥味,中人欲嘔。
  
  香桂茫然看著地上很快乾涸的血漬,想著一些人,一些事,那些像發生在前世的……不是念想,只是單純地回憶。
  
  人偶爾總會回憶一下,即使那些回憶並沒有什麼值得回憶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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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0 18:27: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什麼時候暈過去的,香桂已然記不起來。等醒來,已夜涼如水。
  
  風中有晚香玉的香氣,有蟲鳴蛙唱。但沒有人聲,顯然都忘記她了。腿完全失去了知覺,挪動一下都是困難。
  
  歎了口氣。她勉強支撐起上身,抬眼,赫然發現廊下有人。
  
  披著白袍,散著發,赤著腳的鳳雁北。他單膝屈起倚坐在廊下石階上,手執一壺,正在獨自飲醉。銀白的月光照著他額間鮮紅的眉心痣,竟是別樣嬌艷。
  
  還是像神仙般好看。香桂癡望著他,明知他的心可沒神仙那麼仁慈,可是終究無法移開目光。
  
  「會喝酒嗎?……過來陪我喝酒。」他的聲音很溫柔,像初識的時候對她說不必害怕那樣。
  
  不必害怕。只要把傷處洗乾淨,敷上藥,再用乾淨的布包紮好就行了。
  
  你過來……把那藥擦在臉上,一會兒就消腫了。
  
  這樣的溫柔一向是香桂抗拒不了的。她忘了胸口的痛,忘了額頭血跡乾涸的傷口,遲緩地撐起自己,挪到他的身邊。
  
  剛坐下,一壺酒便丟到了她的手中。
  
  香桂喝過酒,是西北的劣酒,因為生病,香玉弄來給她暖身的。那酒很烈,喝下去,從喉嚨一直燒到肚腹,身體瞬間便暖烘烘的。
  
  而鳳雁北給的酒不一樣。拔開塞子,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醇香,入口,溫柔得如同江南的人一樣。香桂沒有喝過這麼好味的酒。
  
  「香桂,你心中有想念的人吧。」突然,鳳雁北開了口,聲音中有著醉意。
  
  香桂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剛才的問話,像是她的錯覺。
  
  想念的人……
  
  「嗯。」她輕輕應了。其實,她沒什麼人想念,就像不會有什麼人想念她一樣。她只是,只是不想讓他覺得她很可憐。
  
  鳳雁北頓了一下,朦朧的鳳眼從圓潤的月亮轉到香桂的臉上。
  
  「忘了他。」他緩緩道,語氣柔和,卻霸道。
  
  香桂啞然。
  
  忘記?若真有那麼一個人,她如何捨得忘記?她本是什麼也沒有的人,連一個一文錢的燈草芯手環都捨不得丟,又怎麼可能隨便把印在自己心上的人丟掉。
  
  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酒,鳳雁北沒在此事上繼續追究,彷彿肯定香桂會按他的命令去做一樣。
  
  「我很久沒喝酒了。」他說,唇角揚起一抹笑,有些憂傷,還有些嘲諷。曾經喝酒,是和那個人。最後一場對飲,幾乎毀掉他!如今想起來,那些過往像夢一場,前半場美夢,後半場惡夢。卻都是因為一個人。
  
  香桂悶不吭聲,只是靜靜地喝著酒,靜靜地看著他。
  
  雖然權傾朝野,鳳雁北終究是一個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煩惱和心事,就想要一個傾吐的對象。也許他並不想得到任何安慰,只是想找一個人,聽他說說話,陪他喝喝酒。
  
  「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他低喃,神色惆悵,聲音卻如美酒般醉人。
  
  月灑清輝,粉黃的晚香玉在風中輕輕搖動,馥郁的芬芳在夜色中靜悄悄地瀰漫。香桂無法接口,她不懂酒,更不懂詩。所以,即使找她說話,他一樣是寂寞的吧。
  
  鳳雁北低低地笑了起來。也許是夜色太迷人,也許是桑落酒太美,他的脾氣也變得好了起來。
  
  「香桂,你喜不喜歡我?」突然,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香桂怔住,對上他期待的眼,那裡面已然醉意迷濛。原來如此,她暗暗地鬆了口氣,微笑:「喜歡。」她若不說喜歡,他定然不會滿意。他若清醒,她又定然不敢說這兩個字。也許,這一生,也就這麼一次機會對他說這兩個字吧。
  
  鳳雁北彎眼,笑得開懷。「我知道。」他自然知道她喜歡他,很多人都說喜歡他,喜歡他的權勢,喜歡他的容貌,喜歡他的高不可攀。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對他始終不離不棄。
  
  「香桂……讓我靠靠……」不等香桂有所反應,他已經倒進了她的懷中。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睡在她的懷中。香桂垂眼,看著他半闔的眼,絕美的臉,想起一些過往,不由拿起酒,仰頭灌了一口,眉間登時染上一層薄暈。
  
  她再笨也知道清醒時的他是瞧不起她的。其實那也沒什麼關係,瞧不起她的人多去了。
  
  「主子?」香桂輕聲喚,為自己抗拒不了懷中男人的溫柔而歎氣。胸口被他踢中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她卻已不爭氣地為他的寂寞心疼。香玉說她是傻子,果真是沒錯的。
  
  鳳雁北已然睡沉,玉般溫潤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酒香和著他身上男性的麝香味,撲進香桂的鼻中,引得她心神一亂,不由自主俯下頭。
  
  輕如羽翼的吻悄悄落在懷中男人上挑的眼角,而後便是不敢造次地慌亂退開。
  
  只是這樣,香桂卻已笑得滿足。
  
  那夜的事,彷彿一場夢,夢醒,日子還得照過。
  
  不過就在次日,鳳雁北便離開了王府,據說是要到西吾去迎接他的未來王妃,來去大概要月許。這話是雪琴傳出來的,四大侍女中的紅末與冷柯跟著去了,她和青荑被丟在了府中,為這,她生了好些天的悶氣。只因一向四大侍女若要隨行,都是一起的,從來沒有像這次般只去兩個。她擔心因著上次的事,自己在主子面前失寵了。
  
  鳳雁北走後,王府就開始忙碌起來,就算是一向被閒置在側院中的香桂,也被安排了些事情。看那修繕亭台,整理園林,置辦百貨的架式,都在在顯示著王府很快就要有一場規模不小的喜事。
  
  香桂每天都幫著陳和整理花園,置換各苑的花卉,從早到晚,幾乎沒什麼時間給她胡思亂想。
  
  直到那天,她正在跟陳和給園中的樹修剪長得繁茂的盆栽,結果大管家一聲令下,所有的人都被叫到了王府大門外。
  
  糊里糊塗跟著他們排好隊,香桂才知道原來是鳳雁北回來了,帶著西吾的公主。他們這是來迎接主人呢。
  
  「的的」的馬蹄聲在王府外大街一頭徐徐響起。
  
  「來了。」大總管叫了一聲,其他幾個管家立時肅然而立,原本還有些雜鬧的人群立時安靜了下來。
  
  最前面一排站著大管家以及府內的高級僕役,比如雪琴青荑一類的侍女侍僕。香桂因為月來都是做的雜役,所以只能跟著陳和站在一起,被湮沒在人群中。
  
  跟著其他人的目光,她也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感覺,也許有些期盼吧。
  
  首先是十來匹高大的駿馬出現在人們眼中,為首兩騎,一紅一黑,正從容踱來。馬後轆轆,竟然還接著十來輛華麗的馬車。
  
  紅馬上坐著一名白色錦袍男子,而黑馬上卻是很久不見的莫商。香桂看著那白袍男子臉上溫雅平和的笑,不由有些出神,腦海中浮起第一次見到鳳雁北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這樣的溫潤優雅,讓她想到天上的月亮。這男子與他竟有七八分的神似,只是額間沒痣,倒好分辨。
  
  就在香桂想得癡了的時候,那些騎士及其後的馬車已來至近前,除了上前接馬的僕從以外,以總管為首的所有家僕都低下了頭恭迎,只有她一人仍傻傻地看著那白衣騎士。
  
  那騎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她異常的注視,不由衝著她點了點頭,和善地一笑。
  
  香桂還不及有所反應,第一輛馬車的白色紗帷突然被掀起,一個白影箭般射出,一掌掃向她。
  
   「啪!」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大街上顯得異常響亮也異常突兀。
  
  隨著那聲響香桂飛出了人叢,摔跌在馬前空地上。
  
   「賤奴,誰允許你這樣放肆!」鳳雁北陰鷙的斥罵聲傳過來,眾人都嚇了一跳,想不出香桂好好地站在人群中,怎麼招惹到他了。
  
  香桂跌得暈頭轉向,勉強撐起自己來,茫然對上鳳雁北臉上的盛怒,一頭的霧水。她似乎總是在惹他生氣!這麼久不見,還是沒有改變。她已經懶得去想他是為什麼原因生氣了。
  
  看到她眼中的平靜,鳳雁北的怒氣來得更加狂暴。指著她破口大罵,「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營妓而已,竟敢對十三王爺無禮。來人,給我拖下去,鞭三十。」她竟然敢用那樣柔情似水的眼光去看另外一個男人,她竟然敢無視他的存在!小十三有什麼好?誰不知道在漢南國無論容貌還是權勢才華沒有人能比得過他鳳雁北。而這個低賤的女人竟然用那樣癡迷的眼光去看另一個男人!
  
  人群中傳來抽冷氣的聲音,誰都沒想到香桂會是一個營妓。此時聽聞,吃驚的同時,不免心升鄙夷。
  
  「鳳雁北,你的脾氣變得真壞。」莫商突然開口,她自然是認得香桂的,此時不免忍不住為她打抱不平。
  
  「五哥,沒什麼關係,犯不著生這麼大的氣。」十三王爺看著香桂單薄的身子,有些許不忍。
  
  誰知他的說情,無疑是火上澆油,鳳雁北冷冷一笑,「這種賤奴,不好好教訓一下,她便當自己也是一個人。」
  
  此話一出,其他人都不好再插口。他教訓家奴,天經地義的事,誰敢多嘴。
  
  漢南階級之分極為明顯,貴族階層根本不把家中奴僕當人看。他這翻話,說者理所當然,而聽者也習以為常,即使一旁伺候的侍女侍從,亦沒覺得如何憤怒不妥。只有被拖到一旁開始被鞭笞的香桂在聽到這句話時,心瞬間變得空蕩。
  
  左頰腫脹麻木,連帶影響到左眼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他那一掌出手可絲毫沒容情啊。她想,笑自己的愚蠢。她怎麼會期待他把她當人看呢?
  
  馬鞭落在背上,捲起一條又一條火灼般的疼痛。香桂閉上眼,咬緊牙關,沒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他不當她是人,所有人都不當她是人,那也……那也沒什麼!她總得給自己掙點什麼吧。
  
  人群是什麼時候散的,香桂不知道,自然也沒能夠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王妃。等她感覺到鞭子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自己住的屋子裡。
  
  送她回來的是陳和,他什麼話也沒說,臨去前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卻生生地刺痛了她。
  
  他在迎接的人群裡搜尋她的身影,而她竟然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著他的兄弟……
  
  鳳雁北沉著眼,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目光詭異地打量著對面的十三王爺鳳傾東,試圖找出他究竟有什麼地方吸引那個女人。
  
  鳳傾東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忙舉杯,「五哥,趕了那麼久的路,我還在這裡陪你喝酒,你可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讓人以為我欠了你幾百萬銀子似的。」
  
  鳳雁北冷冷睇了他一眼,「你沒欠我?」
  
  「呃……」鳳傾東冒了一身冷汗,趕緊起身深深作了個揖,「那個,那個多謝五哥成全我和藍兒。」他偷了他五哥的王妃,這個帳看來要背一輩子了。
  
  鳳雁北哼了一聲,淡淡道:「這還差不多。還不滾去看你的未來王妃,少在這裡煩我。」
  
  鳳傾東咧嘴一笑,「是。小弟這就滾。旅途勞頓,五哥你也早些歇著吧。」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湖心亭,鳳雁北驀然拿起酒壺仰頭就灌。若他睡得著,也不會在這裡坐著了。出門一個月,他沒一天好眠過,對於那個西吾公主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小十三喜歡,送他又何妨。
  
  月動花影移,荷風徐徐。轉眼,石桌上已堆了數個空壺。
  
  該休息了。半闔著眼靠在椅背上,鳳雁北對自己說。半晌後,方撐起身帶著一絲醺意幾分疲倦,步履微浮地走向自己的寢居。
  
  推開門,龍涎暖香迎面撲來,他摒退了隨侍的侍女,走向自己的床。那床寬大,華美,溫暖,可是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
  
  在自己的床邊站了片刻,鳳雁北又倒了出去,腳彷彿有自我意識般走向側院。
  
  悄然無聲地推開香桂房間的門,再輕輕合上。
  
  轉過屏風,入目是香桂沉睡的容顏。她側趴在床上,臉頰腫脹,唇角破皮,身上仍穿著那件被鞭得破破爛爛的衣服。
  
  這張臉並不漂亮,也並非正值妙齡,甚至沒有任何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他一定是醉了,才會看這樣一個女人看得入神。
  
  心底有個聲音催促他快點離開這裡,但是他的腳卻不聽使喚。良久,他終於控制不住悄然揭開她的被子,露出那佈滿鞭痕和血污的後背。
  
  他竟然渴望著這個身子,渴望了整整一個月。鳳雁北的手撫上那傷痕纍纍的背脊,微微顫抖著,為心中所交織的慾念及厭惡,還有一些不知明的疼痛折磨著。
  
  剝下那層掛在她身上的破布,指尖傳來她滾燙如火般的膚觸,他閉了閉眼,卻始終壓抑不住心中邪惡的念頭,輕輕爬上了床,躺在她的身側。
  
  睡夢中被人強行侵入的感覺讓香桂不適地醒過來,她昏沉沉地感受著身後一次又一次粗暴地撞擊,恍惚以為自己還在軍營當中。直到屏風上傲骨的梅枝映入眼簾,才突然省起,自己是在鳳雁北的王府中。那麼身後的人……
  
  下意識地掙扎起來,卻在男人鐵箍一般的箝制之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頭往後稍稍轉動,雖然仍無法看見人,但是撲入鼻中那混合在濃烈酒氣中的熟悉麝香味,讓她放棄了掙扎的想法。
  
  是他。他為什麼……
  
  她想不明白之前還被她惹得大發脾氣的鳳雁北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房間裡,而沉重如鉛的腦袋也容不得她多想。背上的鞭傷被牽動,疼得她額上冷汗直冒。然而她卻沒開口求饒,也沒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對於如今的她來說,什麼都不剩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氣。
  
  數翻折騰,香桂終於支持不住,暈厥了過去。
  
  再次迷迷糊糊地醒來,身後的人已經不在,屋內又黑又靜。如不是腿間的粘膩尤在,她一定會以為那是一場古怪之極的夢。
  
  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來碰他眼中連人都不算的她香桂的殘破身子,他一定是醉糊塗了,就像那夜一樣。
  
  想到那夜他罕見的溫柔,香桂眼睛一熱,趕緊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不過是醉了,當得真麼。閉上眼,她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周圍安靜得可怕,這時她才驀然感覺到渾身散了架般的疼,喉嚨乾渴如被火灼過一般。於是吃力地想要撐起身子去弄點水喝,卻發現連手指動一下也覺得困難,最終只好無力地趴伏在那裡。
  
  熱……週身都熱烘烘的,像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太陽烤著她。她知道自己在發燒,可是已沒有力氣去理。
  
  會過去的。她想。她的命太賤,連老天爺都不肯收。
  
  連著幾天,沒有人來看香桂。她就這樣趴在床上,昏昏沉沉,時睡時醒。
  
  也許會就這樣去了吧。偶爾,她有點意識的腦袋裡會冒出這麼一個想法。這樣的結局並不陌生,在西北大營裡的時候,她和那些姐妹們就已熟知這種下場。
  
  年華老去的娼妓,若不出家為尼,便是找個人嫁了,然而無論是哪一種選擇,最終落得的不過是一個淒涼終老的結局。死的時候,就是像她現在這樣,身邊沒有一個人,也許直到發爛發臭才會被發現,然後草蓆一裹,丟到亂葬崗,便算了結。
  
  然而,某一天早上,她卻突然清醒了過來。即使唇已被燒起泡,即使餓得站不住腳,可是卻是完完全全地恢復了神志。勉強從床下下來,在桌上找到擱了多日的水,一氣灌下。
  
  死不了。無力地趴在桌上,她笑得有些無奈。
  
  死不了那就好好活著吧。咬牙振作起精神,香桂找了一件好的衣服穿上,想梳一個髻,可是手實在無力,只能作罷。
  
  打開門,外面已過了午,太陽明晃晃地照著,讓人暈眩。
  
  側院中有一個水井,折騰得幾乎虛脫,香桂才弄了點水上來洗漱。印在水中的臉已經消了腫,除了眼眶凹陷,臉無血色,唇上血泡外,倒也還不算太糟糕。
  
  到廚房裡找了點冷飯胡亂吃下,精神稍稍好了些。途中遇到幾個人,看見她都遠遠地避開,落下的目光詭異而鄙屑。
  
  香桂也並不介懷。
  
  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是好的吧。她對自己如此說。究竟是以前的生活好一些,還是現在的好一些,她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好像都是不能自己做主的。可是,可是起碼還能看到明亮的太陽,即使那太陽刺得她眼睛痛。死後,恐怕只有黑暗吧。人們都說地下又冷又黑,她其實是怕的。她始終是一個人,怎麼能不怕。
  
  如果能離開王府,也許會好一點。她有手有腳,能夠自己掙飯吃。偶爾,香桂腦子裡會冒出這個念頭。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鳳雁北不會放她走。
  
  他不會放她走的……一抹憂鬱浮上香桂的眼,她輕輕歎了口氣。
  
  那以後,她就極沉默了,就如在陌陽的時候。
  
  身上的傷完全好了的時候,已近中秋,王府正準備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預設流水宴,大宴賓客一月。
  
  只是這些罕少出房的香桂並不知道,她沒有被趕出側院,卻也很久沒再見到鳳雁北。這對她來說,也許是件好事。只是,有的夜晚,她仍會不由自主看著天上越來越圓,越來越瑩潤的月亮,想起自己心中曾經的美好念想。
  
  江南的柳樹,天上的月亮……她都曾經那麼近地碰觸過,然後才發現,越美好的東西就會越脆弱,輕輕一碰,便碎了。
  
  「阿桂……」王府太大,人又多。即使盡力在吃飯時間過後很久去廚房,香桂仍不能避開所有的人。
  
  她站住,看向那個王府中唯一對她好的男人。
  
  陳和紅了臉,撓了撓頭,似乎有點尷尬。「阿桂,我給你留了包子……」避而不見多日,他終究覺得過意不去,畢竟和香桂處得最久的人是他,她是什麼樣的人,他又怎會不清。這些日子不去看她,只是害怕府裡那些閒言碎語太難聽。每天躲在一旁,看香桂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他也不由跟著難過。
  
  遞到手中用油紙包著的包子仍然是熱的。香桂眼睛有些朦朧,唇角卻忍不住往上飛揚。終究,還是有一個人會稍稍記掛著她啊。
  
  「阿桂,我覺得你最好是避著主子一點。」這話憋在陳和肚子裡好久了,只是顧慮著背後說主子的是非不太好,所以一直忍著。但是香桂太老實,如果不提醒,恐怕以後還會更加麻煩。
  
  香桂怔住。
  
  「我知道主子長得很好看,就算是男人見著也會忍不住臉紅……但是,咱們畢竟是下人……主子他就像、就像天上的月亮……得遠遠地看,別挨得近了。」
  
  就像天上的月亮……原來他的想法和她一般,香桂點了點頭,笑得有些無奈。原本,她也只是打算遠遠地看的。
  
  見她贊同自己,陳和精神一振,「阿桂,我、我……」他突然脹紅了臉,欲言又止。
  
  香桂雖然有些疑惑,卻仍然耐心地等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深吸口氣,陳和一臉豁出去的樣子,「讓我照……」
  
  「香桂姐姐,你在這裡啊。」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嬌憨聲音打斷了陳和蓄積了極大勇氣的話,剩下的全被噎在了喉嚨裡。看著從另一邊廊道走過來的莫商笑意盈盈的臉,他有些喪氣。
  
  似乎突然之間所有的人都記起來了她一般,香桂有些驚訝地看著一臉天真爛漫的莫商,卻不忘彎腰行禮。
  
  「姐姐,鳳雁北讓人在四處找你,咱們一起過去吧。」無視香桂的疏離,莫商一把挽住她的手就走。
  
  「呃……」香桂只來得及看陳和一眼,便被拖走了。
  
  陳和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未說出口的話一直在胸口迴盪,心有點滿,有點酸。
  
  讓我照顧你吧。
  
  這一句話,究竟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說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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