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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薰]桃花小婢{小婢變主母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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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6:49: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簡薰 -桃花小婢【小婢變主母之二】

當初桃花只想著好好做事,攢足了錢就回家,
根本沒料到會在這江南首富家裡遇上命定的他……
第一次見面時,她還以為全身髒兮兮的他也是下人,
本著雲族人守望相助的精神,她好心提供洗菜水給他梳洗,
見他肚餓,還張羅些稀飯饅頭給他,
而後更用不多的薪餉請大夫,救了發燒生病的他,
她不求回報,只是他不該瞞著少爺身分,騙她許久!
可她後來明白,他並非有意欺騙,也是真心待她好,
不然,他不會每日細心教她寫字讀書,更說要娶她……
若說不開心是騙人的,只是少爺是天,她這小婢怎能高攀?
沒想到,事態發展卻像夢般順遂--
他們真的成了親,他的寵愛更讓她覺得幸福莫過於此,
怎知,當他的未婚妻死而復生後,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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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6:49: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江南,春。

陽光晴好,碧空如洗,吟琴湖上,波光瀲灩,少女搖槳採蓮,儼然一副太平景致。

碼頭邊,牙婆殷殷叮嚀眼前這群丫頭,「等一下會有幾位大戶人家的管家,還有客棧的老闆過來挑人,記得要精神點,如果人家問怕不怕辛苦,要說不怕,主人家供吃供住還給月銀,做什麼都是應該的,知不知道?」

一群十三四歲的丫頭立刻點頭,乖巧回答,「知道。」

牙婆看了看這群離鄉背井的孩子--好命人家的千金小姐,這年紀都差不多要準備成親了,雲族的女兒們,卻因為家鄉遭受蟲害,桑田,棉田盡毀,必須到他鄉謀生。

說是男人們才有力氣整地,已婚的女子則要照顧一家老小,少年是族脈,因此出來的清一色是丫頭。

講白了,就是個重男輕女。

不知道是不是長年居於山谷的關係,孩子們的眼神特別乾淨,因此即便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牙婆,大江南北都不知道走了幾趟,還是覺得微有不忍,破例多叮嚀了幾句。

「都聽好了,這離鴛鴦谷只有兩天船程,接下來就往北邊走,越往北,就離你們家鄉越遠,萬一遠到京城,就算將來主人家給十天省親假也沒辦法回家一次,所以啊,等下好好表現,最好全部落戶在高遠府,偶而能見見面,彼此有照應,我也好對你們家人有交代,懂不懂?」

幾個丫頭看了看彼此,小手握得更緊。

先前在船上,牙婆已經跟她們講過了,高遠府是江南最大的城鎮,南來北往,四通八達,富貴人家多,生意人也多。

如果是有錢人家挑入府中當丫頭,月銀豐厚不在話下,但出入不自由,晚上主人家要喝水喝茶還得起來伺候,萬一主人家脾氣不好,也只能忍,如果是客棧酒樓的幫手,月銀比較少,可是工時也少,關店了,把店裡洗掃乾淨,便可出去溜溜,總之,各有利弊。

「桃花,你想去大戶人家,還是去酒樓客棧?」

叫做桃花的女孩兒想也不想的就說,「大戶人家。」

「可是你沒聽牙婆說,晚上要起來的。」

「不要緊,月銀多就好。」

趕緊存夠錢,便趕緊回家。

她從小到大,不曾出過鴛鴦谷,這次離鄉,實在是萬不得已,江南的繁華景致只新鮮了一天,晚上立刻就想家了。

想爹,想娘,想兩個哥哥跟嫂嫂們,還有那只從小就跟她作伴的大花貓。

小時候聽爺爺說起蟲子,還不覺得怎麼樣,及至自己看到蟲害,才知道那有多可怕。

不過一夜之間,漫山的桑樹,棉田都毀了,原本燦綠綠的山野變得一片荒禿,長老說,得全部砍掉,連根清除,還要讓地乾淨個三年,才能再度下苗。

好的苗子貴,如果不去大戶人家,不知道什麼時候賺夠銀子買苗呢。

她不怕吃苦,只想早些回家……

「桃花。」有人輕拉她的衣袖,「你在發什麼楞,有人來了。」

桃花回過神,看到一個穿著深衣大氅的半百老人,帶著一個少婦,大步朝碼頭走過來,走路的樣子很是氣派。

牙婆一見,低聲說,「這是朱家的大總管,陳福,江南數一數二的人家,機靈點。」說完,立刻堆滿笑迎了上去,「福伯,您老好。」

已經接受兩天訓練的丫頭們立刻有樣學樣,「福伯好。」

名叫福伯的老人家只嗯了一聲,「這些丫頭,怎麼著?」

「家鄉給蟲害了,出來討生活,這裡有她們的名字跟年紀,上面都蓋了官印的證明,全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您老放心。」

福伯接過紙一看,「桂兒,蘭草,喜鵲,河竹……雲族的丫頭?」

「是,您老見多識廣,就是鴛鴦谷那些孩子。」

雲族人雖然不多,但善織繡,尤其是繡在衣裙上的隱圖更是一絕,富貴人家的千金誰不指定要雲族出產的絲帛布匹做幾件春夏衣裳?托天下太平的福,即便價格高昂,還往往供不應求,也因此雖然只是一百多人的小族,但聽過的人卻已經不少,尤其是富貴人家。

雲族最最特別的是女孩都以花草鳥樹為名,不冠父姓,成親後才會隨夫有姓,所以,如果只有名字,就是待字閨中,如果有名有姓,肯定是成親了。

福伯在朱家當了三十年管家,經手大小事物,豪門深院,千金小姐無處可去,一塊布,一支簪子都可以是大事,一看這些名字,便想起來了。

「丫頭們都很單純,也聽話,年紀小小,但都知道要幫家裡的忙,家人整地,她們就出來賺月銀好買新苗,可懂事了。」牙婆知道大戶人家對奴僕的來歷都會問一下,因此盡量說詳細一點,「別看她們年紀不大,打掃,煮飯都行,就算是劈柴那樣的粗活也做得來,不過呢,就一個缺點,全部不識字。」

說到最後,已有點不好意思。

朱家不止是商家,還是官家,對丫頭小廝的要求自然是高的,就算只是一個端茶小婢,也都能寫上百來字……

可沒想到之前一直沒有什麼特別表情的福伯,在聽到「不識字」之後,眉毛倒是動了一下,牙婆又是個有經驗的,知道這是感興趣了,趕忙把重點放在這裡。

「不識字有不識字的好處,譬如說,想讓人打掃帳房,又不想讓人看到帳冊,派丫頭去不就放心了,還有哪,少爺小姐練字寫信,也要個人服侍,磨墨,扇個扇子什麼的,旁邊有個識字的也彆扭,您說是不是?」

福伯聽了連連點頭。

後面一個穿著黃色外襖少婦說,「爹,我瞧她說得也有道理,不如讓她們去三少那試試?」

福伯皺起眉,心想,還試啊?

經歷了前面兩次讓三少爺勃然大怒的「意外」之後,老爺跟夫人可是特別把他叫去,要他這次認真找個老實丫頭,別再惹事。

說實話,一個大管家連個合適的丫頭都找不到也太丟臉,枉費他還是人稱高遠府的第一管家。

「爹,就試試吧,反正高遠府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了。」相對於福伯的雙眉緊蹙,女兒倒顯得寬心許多,「總不能一直讓張嬤嬤去打掃啊,她年紀都這樣大了,傳出去還以為咱們朱家虐待老人家呢。」

「這……也是。」

福伯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找個好丫頭怎麼就這麼難呢。

莫不成真是三少條件太好,所以丫頭就忘了分寸?

朱家家境殷實不在話下,三少年紀也不大,才剛剛二十歲,無妻無妾,相貌又是一表人才,於是丫頭們的妄想就多了,總想爭取表現,結果就是惹得三少不快。

真不明白那些丫鬟想這麼多做啥,少爺早就心有所屬,只是……只是……唉。

話說,這要從幾年前說起。

朱家以茶致富,光是十里茶坡便有四處,湖邊停有畫舫,府中養有駿馬,宅子大到要花上一個時辰才能繞上一圈,更別提高遠府中的諸多商家跟朱家承租的鋪子。

人人都說朱老爺命好,娶了個賢妻,三個孩子也都成器。

朱家大少自小聰慧過人,熟讀四書五經,第一次考試就中了秀才,此後連中三元,二十八歲那年在殿試上由皇上欽點為狀元,現於京城為官,年紀輕輕,便已經官封六品,夫人為老宰相的長孫女,飛黃騰達自是不在話下。

二少爺不喜讀書,但卻善於經營,數年前接手茶莊之後,生意蒸蒸日上,還併購了幾處鄰近的茶園,短短幾年,朱家茶園翻了一倍大都不止,幾乎佔據江南一半的茶葉市場,有個會讀書的大少爺,跟一個會做生意的二少爺,照理來說,三少爺應該很難出頭,可是他們朱家的三少卻也不遑多讓,善雅丹青,有天賦又遇名師,畫人像栩栩如生,畫風景意境深遠,潑墨更是一絕,因此十幾歲便已天下聞名,求畫還得看三少爺心情。

是說三少爺至今未婚,也真是上天捉弄。

三少原本十五歲時要跟表小姐成親--表小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即步成詩,容貌又是沉魚落雁,每年總會隨著母親在朱府小住一兩旬,跟三少爺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人人都看好這門親事,萬事俱備,表小姐卻在婚前半個月得了急病,就這樣走了。

從小就喜歡表小姐的三少自然十分悲痛,因此即便都二十歲了,都未再動過娶妻念頭,書房裡還是掛著他幫表小姐畫的畫像--朱府上下的人都知道那畫像不能動,偏偏上上個丫頭多事,想說春雨不斷,紙卷會受潮,趁著難得放晴,把畫像拿出去曬,以為這樣可以讓三少爺高興,卻沒想到絲紙嬌貴,這一曬就把這幅表小姐的畫像毀了。

萬幸的是,三少爺筆下的表小姐不只這一幅,要不然,只怕連院落的管事都要連帶受罰。

再來的丫頭是個落魄秀才的女兒,覺得自己飽覽群書,又聽聞表小姐是即步成詩的才女,因此在三少新作的山水畫上題了一闕詞,以為會讓三少驚艷,從此飛上枝頭,結果當然是驚怒,當天便趕到廚房去做苦差。

少爺書房中掛有詩詩姑娘的畫像,由小廝掃灑自然是不妥的,但自從玉珠跟眉兒陸續嫁人又生孩子後,還真沒找到乖巧又認分的……

「爹,就讓她們試試唄。」

福伯回過神,就見女兒笑著對他說,「這些丫頭看起來也算單純,應該會好一些,如果連大字都不認得,自然不會多想了。」

唉,福伯歎了一口氣,多想,多想。

外人以為大戶人家難伺候,卻不知道那些是非多半是起因於下人不安分。

他們朱家的月銀可比別人都多,每年還給兩套新衣服,就不知道那些丫頭在想什麼。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她怎麼可能容許一個丫鬟出身的媳婦,別說當正妻,恐怕當妾都不行。

一旁牙婆見他沉思,連忙說,「福伯,這群丫頭只是出來做幾年事情,存夠苗錢便要回家的,好幾個還在家鄉跟意中人訂親了,絕不會惹事的,您老放心。」

福伯的眉毛動了動,「有訂了親的?」

「是啊,有好幾個原本今年就要過門的呢,您也知道,雲族的人,甚少與外人成婚,很多都是才娃娃就給定下親事。」

福伯聞言,似乎是滿意了,再度拿起牙婆給的名紙,「那我看看,桂兒是誰?」

一個女孩怯怯地舉起手。

福伯似乎不太滿意,又問,「蘭草呢?」

又一個女孩舉起手。

「喜鵲在哪?」

一個一個丫頭舉起手,又在福伯的不甚滿意中把手放下,表情自然是失望的,桃花看著看著,突然有些急了。

桂兒這麼漂亮都不合格啊,還有,蘭草可是她們之中最高大粗壯,最能做事的,如果連桂兒跟蘭草都不行,這樣說來,她不就更不可能了。

牙婆說了,下一站還要三天水路,離家就是五天的船程了。

來五天,去五天,從碼頭進鴛鴦谷還得一天,就算給了省親假,也不夠時間來回。

如果她沒能設籍在高遠府,那就意味著賺夠苗錢之前,都不能回家,快的話兩年,慢的話三五年都有可能。

三五年,好久。

爹跟娘都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嫂嫂們應該都生娃娃了……

若不能回鄉,以後得自己一個人過年,還不止是一年,是好幾年,桃花光是想著要這麼久不能見爹娘兄嫂,心裡就難受得不得了。

鴛鴦谷的小徑,山稜線,還有彎彎流過的三千河……

她好喜歡聽太姑婆說那個關於三千河的故事,太姑婆說了好多次了,她總聽不膩,星星特別亮的晚上,她就喜歡跑去找太姑婆,讓太姑婆給她說故事。

「桃花。」

桃花舉起手,「在。」

少婦一見她好像快哭,呦的一聲,笑說,「丫頭怎麼了,兩泡眼淚,是想進朱家,還是不想進朱家?」

牙婆見狀,又好氣又好笑,「您多擔待,這孩子是第一次出鴛鴦谷,又是家裡最小的,大概是想家,每天都要哭上一兩回。」

少婦一笑,「是嗎?」

少婦倒也不生氣,想家挺好,想家,就不會想留在朱家,自然也就老實了。

說實話,當她看到那幅被潤兒題詞的山水畫時,那驚嚇就別說了,三十幾歲的人,第一次體會到天打雷劈的感覺。

潤兒的娘以前也是在朱家做事,跟她是舊識,當年嫁了秀才,那在婢子裡可是大出息,大家都恭喜她,可惜那秀才考來考去,就只是個秀才,落拓才子不得志,晚年開始好酒,家裡能當的東西都當得差不多,連鍋子都只剩下一個。

潤兒的娘一日來求她說,這樣下去,怕有一日丈夫老糊塗,賣女換酒錢,請她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讓潤兒入朱府做事,朱家有錢有勢,大少爺在京城為官,朱夫人也是名門之女,就連高遠府的地方官都讓他們三分,丈夫就算知道女兒在朱家,也絕不敢上門鬧事。

又說,將來若府中有情投意合之人,只要對方人品過得去,就請她代為許婚,讓潤兒別回家。

見潤兒的娘說得可憐,想起兩人數十年交情,便也答應了。

也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所以沒讓她做粗活,想說既然念了不少書,那就去三少爺的書房幫忙打掃,前幾個月都還好,規規矩矩,挺老實,院落管事的秦姨看她也算勤快,因此不再事事緊盯,天天查看,沒想到她會上演這一出。

三少爺的水墨畫啊,那可是比金子還值錢的東西,潤兒那丫頭居然在三少爺的畫上題詞,三少爺當時的冷笑,她到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膽戰心驚……

少婦定了定神,對桃花招招手。

等桃花走到面前後,問,「想家?」

「嗯。」

「多想?」

桃花吸了吸鼻子,「……很想。」

「家裡有些什麼人?」

「爹娘,哥哥嫂嫂們,太姑婆……」

少婦見桃花欲言又止,對她鼓勵一笑,「還有呢?」

「還有我養的貓,叫花花,是我從河邊撿來的,今年八歲了,從小就跟我一起睡……」桃花眨眨眼睛,想起花花對她喵喵叫的樣子,又想哭了,「它現在一定到處在找我……」

「哪,如果我現在給你五十兩銀子,你要做什麼?」

桃花想也不想就說,「回家。」

少婦見桃花含著兩泡眼淚的樣子,一笑,「爹,就她吧。」

轉眼,桃花進入朱府已經一個月,工作也不難,就是掃書房跟洗菜。

負責帶她的是一個叫做春曉的丫頭,跟她一樣十三歲,但是前兩年就入府了,所以知道的事情很多。

春曉的哥哥聽說書讀得不錯,但家裡窮,沒辦法繼續負擔私塾的費用,只好把女兒賣給人家做婢,湊足銀兩,讓兒子上京唸書。

賣了就是賣了,一輩子為僕為奴,但春曉卻不抱怨,說哥哥答應她會考取功名,將來會贖她出府,一起到京城享受榮華富貴,不會讓她一直給人洗衣煮飯,當一輩子丫頭--其他人都笑她癡人說夢,只有桃花很認真的跟她說,以後就算到了京城,也別忘記她這個朋友。

春曉見她真誠,自然也就親熱了起來,也因此,除了工作上的提點,春曉有空就會給桃花「上課」。

家大業大,要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多了,其中不乏八卦--本來嘛,大少爺遠在京城,二少爺已經有妻有妾,三少爺自然就成了丫鬟中的另類希望,小婢變主母這種事情,高遠府也不是沒有,汪家,陳家的主母都是婢子出身的。

一日,兩人正在洗菜,聊著聊著,不知道怎麼著就說到三少爺身上,春曉說,「我看潤兒也不是貪慕富貴,三少爺才二十歲而已,又長得那麼俊,誰不喜歡。」

「三少爺長得很俊嗎?」

「怎麼?你來府裡一個多月了,沒見過三少爺?」

桃花老實的搖了搖頭。

春曉一臉驚訝,「你不是負責掃三少爺的書房?」

「是啊,不過婉姊跟我說,前兩個丫頭都讓三少爺看著生氣,要我機靈點,我就想,既然這樣的話,別讓三少看見我,那他就不會生氣了。」如此一來,她就不會被趕走了。

從碼頭到朱家那段路上,那個少婦跟她說,府裡人都喊她一聲婉姊,讓她跟著這麼叫就行。

又跟她說,老爺夫人年過三十才又有了這個兒子,因此很是疼愛,當家的二少爺跟三少爺差了十足歲,對這個弟弟自然也是很寵讓,所以千萬別惹少爺生氣。

桃花想來想去,於是就想出這個辦法,少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走,唯一確定的是,午時前後一定不在,於是乎,她每天都是中飯時才去打掃,把能擦的地方都擦上一遍,婉姊跟廚房大嬸吩咐了,把她的飯菜留在灶邊,她掃完了,就自己去灶邊拿飯吃。

因此一個多月了,桃花從來沒有見過傳說中的三少爺。

春曉聞言,露出有點可惜,但又有點理解的樣子,「其實也好啦,這樣福伯跟婉姊放心,也省得那些大丫頭嫉妒……」何況她自己也沒見過三少爺,說著說著,突然啊的一聲,連忙站了起來,「夫人應該已經用完早茶,我要去收杯子,不然要被張嬸罵了。」

說完慌慌張張離開廚房。

桃花笑笑,繼續洗菜。

沒人陪著無聊,桃花哼起雲族傳唱百年的定情歌謠:心愛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著我,我便回來你身邊,時光倒轉,讓我們再次相遇……

就在這時,聽見有人進來,桃花原以為是春曉,「來得及嗎?有沒有被罵?」

沒聽見回答,桃花於是抬起頭--不是春曉,是個年輕男子。

見到來人樣貌的瞬間,桃花低下頭,皺眉,忍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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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6:50: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看那丫頭笑,忍不住脾氣就上來了,「有什麼好笑?」

朱時京知道自己今天特別狼狽,就是因為很狼狽,不想惹得那些嬤嬤嬸嬸大呼小叫,爹娘衝出圍著他團團轉,才直接從小門進來,經過廚院,覺得有些渴,當時想,不管裡頭的人是誰,趕緊拿茶水出來給少爺我喝就對了,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在井邊洗菜的丫頭就笑了,而且很明顯的是在笑他一身泥。

說來,都怪那個沈大貴,馬術不佳,偏偏要跟他們一起去城西騎馬,這可不,一上山頭,三兩下就被他口中的西域寶馬顛下來,那馬兒一感覺背輕了,一溜煙就跑個無影無蹤。

少了一匹馬,那滾得一身髒的人當然由他們幾個其中一人負責帶下,猜了幾次拳,這任務就落在他頭上了。

嘔的是回程路上,那匹西域寶馬不知道又從哪跑出來,故意在他前面亂跑一通,揚起陣陣土塵,鬧了一會,才終於離去。

載著一個泥人,又被一匹劣馬惡作劇,身上衣裳能有多乾淨?

居然連輸七局,這可是從沒發生過的事情,說來,今天運氣也真不好,竟然連個小丫頭都笑他。

正預備發作,只見那丫頭站了起來,拿起勺子,從水盆舀了一瓢乾淨的水,又對他招招手,「過來洗洗臉。」

他有沒有聽錯?這醜丫頭要他在井邊洗洗臉?還用洗菜的水瓢?

見他猶豫,桃花不禁奇怪,難道是外族嗎?

在朱府這一個多月,桃花已經長了不少見識,知道這天下是很大的,除了江南人跟雲族人,還有好多種人,而且也不是大家講的話都一樣,像洗衣院的幾乎都是光杳人,她們講的話,桃花從來都聽不懂,而桃花講話呢,要很慢很慢的說,大嬸們才能懂個六七成。

牙婆早說了,江南富庶,很多人都來江南討生活。

眼前這人肯定也是這樣。

看他一身土,說不定才剛剛搭著牛車來呢……

思及此,桃花不由得多了幾分親切感。

「我是雲族人,叫做桃花。」特意放慢語調,「是負責掃洗的丫頭,你呢?」

朱時京原本想跟她說「我是江南人,叫做朱時京,是你主人」,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肚子……非常不爭氣的……發出聲音……

呱嗚~

朱時京頓時語塞了。

這下再怎麼樣也無法擺出少爺的派頭。

他剛剛沒給她好看反而是好事,萬一這丫頭嘴巴不緊,以後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背地裡傳著「三少爺肚鳴的聲音像青蛙」這件事。

呱嗚~

丫頭肯定又笑了吧。

沒想到再度抬起頭,見到的卻是她微有同情的臉,「是不是都在趕路,所以沒有好好吃飯?」

他幹嘛趕路啊?

「還是牙婆苛你飯錢?」

牙婆?等等,是那個「牙婆」嗎?朱時京揚起眉毛,這叫桃花的小丫頭把他當作新來的奴僕了?

沒錯,他現在是比較狼狽,但是他的髮冠,他的衣服,還有別在腰帶上的玉珮,怎麼看都不應該是被牙婆帶來的吧,這實在……

她再度對他招了招手,只是這一次,少了笑意,多了那麼一點點的……姑且稱之為善良的東西,「你先把臉洗洗,早上的稀飯應該還有一些,我拿給你吃。」

笑話,他堂堂朱家三少,用得著以菜水洗臉,還吃稀飯嗎……呱嗚~

第三次!

對於小丫頭有眼不識少爺這件事情,朱時京剛開始有點不高興,現在卻突然慶幸了。

就讓她當自己是個初入府的僕人吧。

反正朱家的宅子這樣大,丫頭又有各自負責的工作不能亂跑,要再次見到,也不可能了。

既然決定了,自然不能再擺譜,於是朱時京生平第一次用水瓢洗臉,然後,接過她端過來的冷稀飯,坐在竹凳上吃。

那丫頭倒也勤快,坐下矮凳後,又繼續洗菜,「你還沒告訴我是哪裡人呢?」

「就江南人。」

「什麼名字啊?」

名字?朱時京靈機一動,把名字顛倒過來,「叫金拾諸。」

只見那丫頭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沒讀過書的,不過我記得了,你叫金拾諸。」

「沒讀過書?」不會吧,他記得自從大哥在殿試上被欽點為狀元之後,為了彰顯書香之氣,爹特別下令了,以後找下人,得找識字的,至於家中那些原本沒念過書的僕人,請了先生來教,至少都學會了主人家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以及朱家各個院落的別名。

這回怎麼來個沒念過書的?

難不成是一些老僕人的親戚,帶進來幫手順便蹭飯?

那也不對啊,這麼大一個人,突然出現,怎麼可能都沒有風聲出來,這廚院是福伯的女兒在管,她眼皮子底下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情。

「你跟著誰進來的?」

丫頭天真的說,「牙婆。」

「不是,牙婆後來把你交給誰了?」

「婉姊。」

朱時京點點頭,那就是福伯的女兒了,「什麼時候來的?」

「一個多月前吧。」

所以婉姊無視他爹的命令,不知道是聘還是買了一個大字不識的丫頭,她剛剛說是雲族人,所以不可能是婉姊的遠房親戚或者故人之女,那就奇怪了,為什麼要破例讓她入府?

雖然說丫頭就是丫頭,識字跟不識字都是丫頭,不過這樣一來,他爹就不能在飯局上炫耀說「朱家從上到下都是讀書人」了。

「你入府到現在就只是洗菜嗎?」

「還有給三少爺打掃書房。」

原來是她。

朱時京知道自己的書房最近來了個新人打掃,桌案,地磚,每天都乾乾淨淨,書架子上也沒有塵,最主要的是,不會亂動他的東西,他上次離開時怎麼放的,回來就是在原處,算是最近半年比較不錯的。

「然後呢,還做些什麼?」

「這兩樣事情就夠多了,三少爺的書房很難掃的。」

朱時京皺眉,他又不是多髒,會難掃到哪裡去?

不行,他得想辦法讓她說出哪裡難掃。

「三少爺不好伺候?」

「哦,三少爺輪不到我伺候,我伺候的是書房。」桃花瀝著手中的竹篩,「不過聽說之前的丫頭都是伺候不好書房所以給攆走的,所以我掃的時候總是很小心,不能有灰塵的。」

「不能有灰塵那有什麼難,我的書房--」

「你的書房?」

糟,「你聽錯了,我說的是,那個書房。」

丫頭也沒跟他爭辯,哦了一聲,略有害羞的說,「我才來沒多久,江南話還聽得不太順,你別介意。」

「不要緊。」因為她其實沒聽錯,「我的意思是,那個書房又不可能大到哪裡去,為什麼會那樣辛苦?」

「怎麼說啊,就是譬如說,我每天都要擦桌子,那假設三少爺今天在上面放了一枝筆,我不能碰那枝筆,又得把桌子擦乾淨,所以我每天都要準備好多乾淨的布簽,繞著東西的邊緣擦,那就很難了是不是?」

朱時京想了想,好吧,這點他無法反駁,的確有點難。

「還有啊,三少爺掛了新畫,我不能去碰畫,可是也不能讓塵埃沾上,所以我每天都用小扇子輕輕的,輕輕的扇,既不用碰到畫,又可以讓畫紙乾淨,那也很難是不是?」

嗯,這他也無法反駁。

「所以別看三少爺書房不大,光是卷小布簽就要一個時辰,掃起來整個午時都不夠用呢。」

這樣掃起來的確費功夫沒錯,但是,是誰要她用這種方式清掃的?簡直是莫名其妙。

肯定有人看這丫頭老實,欺負她吧,他的東西又不是塗了毒,有什麼碰不得。

看著自己手中的半碗涼稀飯,朱時京難得的當了一回好人。

「沒人教過你怎麼灑掃嗎?筆拿起來,擦過桌子,再放下去,怕塵埃染畫,每三天用撣子輕輕撣一下就好。」

原以為那丫頭會恍然大悟,接著感謝他的指點,沒想到她卻睜大眼睛,好像他說的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那怎麼行。」

朱時京被她的嚴肅勾起了好奇心,「為什麼不行?」

他書房中又沒有養咬人的狗。

「婉姊一直跟我說,別惹三少爺生氣,也別亂動三少爺東西,我想了一整晚,才想出這個辦法,現在一個多月,三少爺完全沒有對我發過脾氣,所以要繼續保持,這樣我才可以一直待下去。」

雖然丫頭解釋得不明不白,但他還是懂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嗎?要說他難伺候倒也真冤枉,丫頭們老實點其實什麼事都沒有。

鳳凰要是那麼容易當,那滿街都是了。

那些婢子會那樣積極主動,大概也都是知道他尚未娶妻,也無侍妾的關係--娘也總拿這點嘮叨他,該娶妻啦,該生子啦,可是,這世上又沒有第二個柳詩詩,要他娶誰去?

桃花見他突然低落,以為他是想家了,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難過的時候,找個地方哭一哭,會好很多。」

哭?笑話,男兒有淚不輕彈……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他堂堂朱家少爺怎麼可能為過去那麼久的事情哭,何況,他一點也不想哭。

一點也不。

「我的家鄉有條河,叫做三千河,不過老一輩的人都說那河叫做千滴淚,傳說那條河是先人們的眼淚累積而成。」

「那是故事吧。」

見他直接反駁,桃花也不生氣,「我剛來時,也很難過的,每晚都想家,後來我發現,忍著不哭,反而更難受,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頓就輕鬆了……我不知道江南人是怎麼想,可是在我的家鄉,男人傷心也是大哭,我離開鴛鴦谷那天,我爹跟兩個哥哥都哭得很傷心……就像小時候跌倒吧,記不記得,哭出來感覺就沒那樣痛了。」

哭出來感覺就沒那樣痛了……嗎?

朱時京突然覺得自己不想再去想這件事情,把碗往地上一放,站了起來,「我要走了。」

「你不是來找趙伯的嗎?」她剛剛突然想到,趙伯說過,這兩天會有個小子過來幫忙砍柴。

「不是,我不是這個院子的。」

「等等。」

桃花放下手中的篩子,跑進灶房,抓了兩個白胖的饅頭,用旁邊的油紙包了,又跑出來,遞給他,「喏,給你。」

「這什麼?」

「你剛剛那麼餓,一碗冷稀飯應該吃不飽吧,這給你帶去自己的院子吃,都是早上才蒸的,就算冷了也很好吃的。」

朱時京拿著饅頭,想跟她說自己不愛吃饅頭,但見她一臉單純的關心,眼神真誠,一時之間竟也無法拒絕。

家裡的僕人看到他誰不低頭喊聲「三少爺好」,頂著朱家少爺的招牌出去,又有誰不來打聲招呼。

他很久沒看到這樣單純的表情了。

就只是擔心他可能會餓,沒有目的,也沒有別的意思。

拿著自己不愛的饅頭,他很難得的笑了。

數日後,婉姐讓人來丫頭房,喚了桃花過去。

桃花一驚,不知道有什麼事呢--春曉跟她說過,管事們叫喚,通常沒什麼好事,皮得繃緊。

於是,桃花就繃著緊緊的,隨著來傳話的大丫頭到了管事房。

朱家有十幾個院落,上百奴僕,規定自然是多的,尤其是前院部分,都是一些位階比較高,也念過幾年書,見過世面,伺候比較久的,小丫頭通常都是灑掃,幫忙廚房。

也因此,春天入府,直到夏初,桃花才第一次進入位於前院的管事房。

不知道是哪裡沒做好,希望婉姐別太生氣……

桃花忐忐忑忑的跨過門檻,看到婉姐與另一中年婦女在喝茶說話,連忙彎身問好,「婉姐您好。」接著轉向那位中年婦女,「您好。」

婉姐笑笑,「秦姨,這就是桃花了,桃花,秦姨是三少爺院落的管事,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桃花原本就在緊張,這下一聽,更緊張。

名叫秦姨的女子見她整個肩膀都拱起來,笑道,「別怕,不是要罵你。」阿婉說的還真沒錯,這丫頭看起來真……

明明是山谷裡長大的粗丫頭,但那雙眼睛也不知怎麼的,特別有靈氣,如果不是有牌的牙婆帶來的,一看還會以為是哪家讀書人的孩子。

阿婉說,當時那群孩子,她可是第一限就看中她。

她跟其他的孩子完全不同。

至於哪裡不同,阿婉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都三十多歲的人,在朱府這樣多年,來來去去見過那麼多人,很少有人讓她第一眼就喜歡,甚至覺得可以把事情交代下去的。

事實證明,她沒看錯。

這個叫做桃花的小婢女,的確把朱府的棘手工作做得很好--雖然方法有點笨,但不要緊,潤兒那些女孩兒就是太聰明了,才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想來,也都聽過汪家的事吧。

汪家就一個單傳少爺,十五歲成了親,妻妾數人,但不知怎麼著,一連生了十來個女兒,就是生不出兒子,眼見年紀都過三十了,原本就很老的汪老爺,這下為了煩惱香火的事情更顯老態,想著要不要再給兒子娶幾個妾,沒想到這時候汪少爺卻帶了一個女人跟一個小兒回家,說兒子早幾年就有了,不過兒子的娘是畫舫的陪酒姑娘,怕爹娘不接受所以養在外頭,如果早幾年,汪老爺當然是萬萬不肯的,但現在……當然是肯了。

難聽的猜測自然是有,不過在看到孩子後通通都閉了嘴,那孩子長得跟汪家少爺一模一樣。

此後三年,那陪酒姑娘又生了兩個兒子,這下真的母憑子貴了,那干讀書識字的小妾誰不來討好一番--大家生的都是女兒,將來可都是要嫁人的,得罪了這陪酒姑娘,可就得罪了未來當家,即便是出身名門的汪夫人,也是妹妹長妹妹短的,親熱得很。

這未來主母給出身寒微的人立下新的目標,潤兒剛來時挺老實,後來肯定也是聽了汪家的事才會做出那等事情……

秦姨定了定神。

這丫頭乾乾淨淨,老老實賓,看著就舒服。

「三少爺吩咐--」

桃花深吸一口氣。

「以後打掃,改成酉時過去。」

桃花緊繃著,等「然後」出現。

秦姨跟婉姐看桃花那模樣,都笑了。

「就這樣。」秦姨說。

桃花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就改時間去打掃?就這樣?嚇死她了。

她還以為自己不小心損壞了什麼東西,三少爺不高興了,要換人,這樣的話,她就不能再待在朱府了。

朱府的待遇很好,只要她乖乖的,兩年就能回家。

大前日,廚房大娘放她跟春曉半天假,讓她們去市集逛逛,透透氣,春曉家就在高遠府周圍,因此回家了一趟,桃花則去蘭草設籍的繡紡,蘭草說,她一個月的月銀是一兩。

桃花大驚,剛好是她的一半,後來說起月菊,月菊在客棧幫忙,月銀比起蘭草好一些,但還是比不上朱家。

她們總共有七人設籍在高遠府,說來說去,桃花的運氣最好,看蘭草一臉羨慕,桃花答應她,如果有缺人,再幫她問問。

在朱家,她兩年就能回鴛鴦谷,月菊要兩年半,蘭草則要四年。

她不是怕苦,只是四年真的太久……

原來三少爺不是嫌她手腳不俐落,真是嚇死她。

秦姨看著眼前十三歲的丫頭,一臉驚嚇後又一臉放心,忍不住又笑了。

雖然不知道三少爺怎麼知道這丫頭,不過大概明白為什麼會特別吩咐了,丫頭討人喜歡。

現在剛立夏,天氣還好,等到端陽過後,午時可是熱得不行,別說做事,就算有人幫忙揭扇子,有時都還會熱出一身汗,那時候要幹活,肯定辛苦,換到酉時,那可涼爽得多。

「就這件事。」

「是,那我明日起改成酉時去打掃。」

桃花又給兩人鞠了躬,「秦姨,婉姐,那我回廚院去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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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落下最後一筆,朱時京站直身子,看著這幅畫了兩日的初夏湖景。

遠山,水波,漁女搖槳,暮色靄靄淡淡的和山色掩映,將水墨畫的悠然揮灑得淋漓盡致。

「把畫拿起來。」

園兒玉兒兩個丫頭聞言,立刻一左一右從案頭小心翼翼拿起那幅水墨,退到幾步之外,好讓他看清楚。

把畫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差不多了,要再加點什麼就顯得繁縛,天色的留白,剛剛好,如果是懂畫之人收到此畫,定當十分喜愛--

太平盛世,大戶們喜添風雅,加上他少年成名,不輕易贈畫,更顯希罕,因此到朱府求畫的人,要說終年不絕也不為過。

有些是帖子,有些是親自登門,有些則是採買了禮物讓晚輩攜來,但無論如何,是煩不到他的,他那八面玲瓏的精明二嫂,自會找各種理由替他推辭,該回信的回信,該回禮的回禮,萬一人來,便好好招待,總之,不會讓他被打擾,也絕不落人口實。

他畫畫,是因為自己喜歡,如此而已。

會畫這幅晚湖算是比較少數的例外,因為來信的人是他大哥。

大哥說,過些日子岳父生日,想來想去不知道送什麼好,因此讓他畫一幅江南景致。

自家大哥,當然是沒問題的。

富貴人家,孩子甚少只由一母所生,朱家算是比較少數的例外。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身份本來就比較高,加上肚皮也爭氣,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有人考功名,有人掌家業,自然斷了老爺子娶小妾的意念。

也因為同母所生,他又小兩位哥哥十餘歲,從小備受寵愛,大哥即便是長居京城,每年也都會帶妻子回家省親。

他記得小時候大哥回家省親時,官家出身的大嫂,總會帶上幾車子京城才有的新鮮玩意兒給他,那些東西可以讓他玩上一整年,至於幾個小妾,誰不是自己縫製一些衣服披風帶來,當時還以為全天下的嫂子們都這樣對小叔,後來長大了才知道,也有些嫂子對小叔是不理不睬的,關鍵當然是取決於丈夫對小叔的態度。

大哥疼兩個弟弟,妻妾們為討丈夫歡心,自然就會跟小叔們示好,小時候給他買玩具,長大了便幫他尋文房四寶。

他打算過兩日再畫一福晨曦山景,與這幅晚湖做成套圖,會更有雅趣。

「可以了。」

兩個丫頭再度小心的把畫紙擱回案上,他在畫下方落了款,蓋上朱印,便算完成。

一旁的園兒意會,「少爺,要收筆墨了嗎?」

「收起來吧。」

「少爺……」

見那丫頭喊了他又沒吭聲,朱時京頭也不抬,「以後若沒事,就別喊人,既然喊了就把事情說完,下不為例。」

他最沒耐性聽人支支吾吾。

園兒見他不高興了,連忙把話說下去,「少爺,您這還有一大片空白呢。」

「空白怎麼著?」

「不如畫幾隻鳥兒,漂亮些。」

朱時京聞言,哦的一聲,語氣不冷不熱的說,「園兒什麼時候懂畫了?」

「前些日子女夫子來教小姐們看畫時,我在旁邊伺候了一會。」

「園兒可真聰明,只伺候了一會就懂哪裡該加,哪裡該減了。」

園兒一時沒聽出他話中之意,喜道,「少爺過獎。」

二少爺總共生了六子四女,男孩女孩都一般喜歡,女孩子也讓讀書,約莫一個月之前,府裡住進一位女先生,聽說大江南北都走過,見的世面很廣,專門教小姐看畫以及玩賞藝品。

小姐的院子自有小姐們的丫頭,當時原本是輪不到她去伺候的,但那讀書院的管事剛好是她姨母,便央求姨母讓她過去瞧瞧。

幾次下來,自然也懂了一點。

見三少爺的晝上一大半還空著呢,於是就開口了--她在這書房也待了三個多月,雖然之前秦姨千叮萬囑別惹事,但她覺得也還好,三少爺沒有傳說中那樣的恐怖。

即使脾氣比較不穩定,但也不是永遠只板著臉,偶而還是會跟她們說幾句話,要是當時他心情好,還會笑上一笑。

三少爺笑起來可好看了。

若能讓三少爺喜歡,收做小妾,以後日子可就舒坦。

要什麼有什麼不說,家鄉的弟弟們也可以接來高遠府這裡住,到時候再請她的「夫君」給弟弟們買個宅子,聘幾個人照顧,讓他們專心讀書,說不定,家裡也能出個狀元郎……

入朱府前娘就說了,那汪家的小姨太,以前就住在同一個村子,都是互相認識的,丈夫欠債,被錢莊的人打了兩頓之後,只好把她賣給畫舫陪酒,當時大家都說這女人命苦,誰知道她會搭上汪家的少爺,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

娘還說,那小姨太其實也不美,當然也沒讀過什麼書,但就是懂得討好人,哪怕汪少爺把白菜說成黃瓜,她也會跟著說是,所以迷得汪少爺早早就贖她出來,金屋藏嬌,加上肚皮爭氣,這下真不得了了,就沒看過有人這樣好命。

娘最後說,自己的妹妹在朱府工作,已經請她幫忙介紹進去了,讓她自己想辦法,當不成妻好歹也當個妾,何況,她長得比那小姨太美太多了,沒道理二十幾歲的人都可以當大戶夫人,她卻不行。

說來運氣也好,她才入府,便聽說先前有個丫頭惹事被捻去廚房,姨母就去拜託秦姨,秦姨當時還不太願意,後來是姨母再三拍胸脯保證,才答應讓她來這裡伺候,只不過上個丫頭不知道做了什麼惹得少爺大怒,所以規矩改了,沒人叫的時候她不能進來,等三步爺需要人伺候,她才能進書房。

三少爺嘛,跟傳說中一樣俊俏,脾氣雖然比較不好,不過那也沒辦法,一家子捧著長大的自然是那樣了。

這幾個月,她總在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三少爺注意到她,但又不討厭她,能進朱家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她自然是很小心。

觀察了許久,總算在今天搭上話。

剛剛三少爺說她聰明,看來應該是有希望的。

能讓三少爺看上就好了。

二少爺那房中即便是姨太太,哪一個不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即便四姨太生不出孩子,進出也是好幾人跟在旁邊遞茶遞水,誰又敢對她不恭敬了。

「念過書是吧。」

「是。」園兒喜孜孜回答,「回少爺,四書五經念過一些,《女誡》是從小讀熟的。」

「那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班門弄斧?」

園兒一呆,隔了一會才說,「知道。」

「解釋來聽聽。」

園兒這下才發現三少爺臉色不善,連忙跪下,「少爺對不起,是我多嘴了,請少爺別生氣。」

「來這之前,秦姨沒向你交代一些什麼嗎?」

「少爺,您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你們一個一個惹火我,又一個一個求我別生氣,傳出去好像我多難伺候一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朱時京是妖魔鬼怪,專門吃丫頭,不然怎麼沒隔幾個月就要找新丫頭。」

園兒急得都要哭了,糟糕,她惹三少爺生氣了。

上個丫頭據說被派去廚房,那她呢,該不會也要去廚房吧?廚房又是煤灰,又是油煙,夏天時更是熱到不行,晚上還要輪流起來顧火種,那是苦到不行的差啊,她可不想去那裡,弟弟們的前途還靠她呢……

「茶。」

大概是看園兒被罵,玉兒那一盞茶端得戰戰兢兢,茶杯與杯蓋不斷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朱時京抬眼一看,玉兒的手,抖抖抖。

煩。

一個一臉懊惱,一個滿臉畏懼。

他還真的是妖魔鬼怪嗎?

正當這時候,門外傳來聲音,「時京?」

朱時祥的聲音。

朱時京放下茶盞,「二哥,我在。」

來人大步走了進來。

三十歲,一臉精明,身形也高大得多。

朱時祥一進屋子,見一個跪著哭,一個站著抖,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搖了搖頭--這群丫頭也真是,講不聽,教不會,看不清,好似人人都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天命真女,可以取代柳詩詩。

「時京,來去後院走走。」想想又補上,「蓮花開了。」

朱時京果然起了興趣,「是嗎?」

他昨天才去後院看過,花苞挺飽滿,但沒一朵開。

「我叫你嫂子早晚去荷塘瞧一眼,她剛跟我說已經開了。」

朱府後院極大,有荷塘,有梅林,還有牡丹,紫籐等各種花卉,說來也奇怪,那蓮花總是晚上吟琴湖兩三旬才開。

朱時京習慣讓每年的第一株蓮花入畫,因此一兩日就過去看看,聽二哥說水塘已經花開,便跟著一起朝後院走去。

初夏黃昏,天氣十分涼爽,兩兄弟坐在涼亭裡,喝酒賞花,聊些往事,分外悠閒。

幾巡酒過後,朱時京笑說,「二哥,春末夏初,可是茶莊最忙的時候,得炒茶,競茶,往年這時,你連飯都不在家裡吃的,所以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我本來也就打算喝完這杯跟你說。」放下杯子,已經做了幾年生意的朱時祥難得的為難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該知道的,所以,你聽了自己有個底就行,可別去找娘理論。」

朱時京想,太好了,這下扯到他娘--他脾氣雖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氣最大的人。

聽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讓他們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這個壞處,人多嘴雜,自然有貪賞的傢伙會跑來跟當家的報告事情。

「你記得韻音吧。」

「記得。」

那是詩詩的異母妹妹,他見過兩次,但由於詩詩與韻音的娘鬥得厲害,因此沒有什麼來往。

畢竟詩詩的娘跟朱夫人是親姐妹,跟朱家有關係的人是詩詩,至於韻音長什麼樣子,他現在也模模糊糊,只記得那孩子很活潑,鎮日跑來跑去,其他的就想不起來了。

「韻音十六了。」

「她這麼大了?」印象中明明還是個黃毛丫頭的,轉眼居然已經是二八年華,都可以嫁人了……慢著……嫁人?

朱時京心中浮起一陣不安的感覺,轉向二哥,只見他二哥頷首一笑,「就是那樣沒錯。」

皺眉,「什麼時候?」

「聽說已經啟程,過幾日就到。」

姨母是正妻,但沒生兒子,韻音的娘是小妾,偏偏傳了香火,兩人各有所恃,互不讓步,鬥得很厲害,要說姨丈家被掀翻也不為過,明明身為軍統,卻拿這兩個女人沒辦法。

因為元配跟小妾之戰太可怕,所以他們只去姨丈家作客過兩次,而且都是短短數日而已,反倒是姨母每年都會帶詩詩回江南小住半個月。

照說他們朱家跟那韻音拉不上關係,現下她居然要來家中作客?

姨母不給她寫信,她連朱家大門都進不來,只是姨母怎麼肯,韻音的娘又怎麼會會肯?

「姨母不是很討厭韻音的娘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姨丈前年不是又納了一房小妾,這小妾一口氣就生了雙脆胎兒子,過完年,肚子又大了,姨丈現在最寵的就是她,百依百順,呵護備至。」

朱時京有點好笑,所以元配跟如夫人聯手,要對付這剛進門的小妾?

要想享齊人之福,得像他大哥二哥這樣的才行,不管正房小妾,不管受不受寵,一旦吵了便令其搬去別院,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要是敢使計,便是一紙休書,因此即便是妻妾成群,也從不吵鬧,彼此互相照顧,從不說對方閒話。

「你別說,這小妾很厲害,聽說姨丈已經給了她好幾間鋪子,而且都是光明正大的給,沒瞞誰,她膽子也大,仗著姨丈寵愛,不甩大房,也不理二房,兩個老太太一看還得了,萬一將來這家交給她的兒子當,兩人不就要看她臉色?所以鬥了十幾年,現在姐姐長,妹妹短,親熱得很。」

接下來的發展,朱時京已經可以猜到。

一定是兩人商量過後,想要妹代姐嫁。

對大房來說,可以提醒提醒大老爺,這元配雖然沒傳香火,但娘家勢力還是在的,對二房來說,朱家是不可多得的好親家,一旦成親,那韻音跟宰相的孫女可就是妯娌了啊。

至於朱夫人的想法那就更簡單了,只要門戶別差太多,她都好。

朱時京歎了一口氣,二哥跟大哥的兒子都超過十個了,他成不成親,都無妨香火的延續,爹娘怎麼就這樣想不開。

「別怪她。」

「我知道。」天下父母心。

「你懂就好,爹娘只是不懂你,但又擔心你。」

「我早說過了,他們不信我也沒辦泫。」

當時他想成親的原因是喜歡詩詩,而現在還不願娶妻,是因為還沒找到一個讓自己喜歡的人。

既然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他寧願慢慢等那個命定出現。

如果命中無此人,那就一個人,也不壞。

「我看過幾天出門一趟好了。」

「也好,看你要遊山玩水,還是住畫舫,你不在的話,韻音最多只會待上十天半個月,你自己再抓時間回來就好,至於爹娘那邊不用擔心,我會去說。」

既然準備「離家出走」,朱時京隔天就開始收拾行李。

衣服類已經讓玉兒給裝好箱子,他在考慮的是,這文房四寶該怎麼帶,又該帶上哪些。

考慮許久,總算做出決定。

現在是夏天了,要遊山玩水恐怕有得熱,因此他的決定是先住畫舫,然後行船北上,找大哥去。

提了竹箱,正要離開院子,轉念一想,韻音要來的事恐怕大家都知道,只瞞著他一人,現在從大門走那不昭告天下說三少爺開溜嗎,還是從小門吧。

在小門那工作的幾乎是低階的奴僕,甚少人會到前院去,有人工作十幾年也不知道主人家的樣子……就像……就像那個白饅頭。

那丫頭叫……桃花!

以為他是去找趙伯的,以為他想家,勸他難過的時候哭一哭,還說,家鄉的男人從來不忍--其實那天晚上,他在房中躺下時,還真覺得眼中有淚,很複雜的那種眼淚。

丫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在的話,跟她道個謝,因為他終於知道她說的哭過後會好很多是什麼意思。

多年來累積在胸口的重量在那幾滴眼淚溢出後,奇異的漸漸消失。

從來沒人告訴他難過的時候可以哭,所以他一直忍,一直忍,忍了五年,也不開心了五年。

當然也不是說現在就開心了,只是,他好像可以去思考一些事情。

譬如說,他己經失去詩詩了。

譬如說,他必須面對自己的人生……

「金拾諸?」一道意外又有點驚喜的聲音,「你不是別的院子的嗎?」

朱時京抬頭一看,還真就是那個叫做桃花的丫頭。

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還是在洗菜。

「你肚子又餓了嗎?」

他好不容易忘記那天的窘態,她居然就這樣大刺刺的提醒他,真是……「不餓。」

桃花看著他,一臉奇怪,「咦?你?」

朱時京這才想到,自己的樣子在下人眼中應該挺怪的--拿著行李一看就是要出門,但是現在並不是放省親假的時候。

他正打算說自己準備給帳房先生送幾套衣服出去改,桃花已經先他一步,「你被辭退啦?」

辭退?說自己被辭退會不會方便點?免得等下她問他在什麼院子,他卻答不出來。

於是,他點點頭。

「這樣啊……」桃花一臉替他難過的樣子,「不如你再去求求福伯或婉姐,他們人很好的,趙伯上次說要介紹的人只做了一天就走了,廚房現在還欠人手呢……你若不好意思,我幫你去跟婉姐提吧?你別看廚房辛苦,習慣就好,一點都不累的。」

小小的臉龐,很單純的關心。

朱時京莫名有些慌,「不,不用了。」

他的冷漠倨傲在她面前發揮不了作用,因為她對他,完全沒有其他的想法。

聽說她是雲族少女,在這之前,沒有出過鴛鴦谷……

雲族不過是百來人的小聚落,族人便是家人,如果有人餓肚子,那一定是全族的人都吃不飽,不可能有人三餐不繼,卻有人大魚大肉,有事肯定互相幫忙,有難絕不袖手旁觀--看來這丫頭,把習慣帶出來了。

「真的不用了,我打算去沈家,我有個朋友在那。」就是沈大貴,他打算去吃他的喝他的,再跟他借幾個丫頭小廝上船,然後開船北上。

小丫頭聞言,臉上安心了些,「那你保重。」

「好。」

「你再等等。」

小丫頭出來後,又給他一個油紙包,接著對他揮了揮手。

到沈家之後,就見沈大貴好奇地打開油紙包,拿出一個饅頭,又拿出一個饅頭--果然跟他想的一樣。

正當這樣想的時候,沈大貴咦的一聲,「這是什麼?」

油紙包裡有個小布袋,拿起來還叮咚有聲。

打開袋子往桌子上一例,居然是幾枚大銅錢,數了數,有五百文。

「時京,那丫頭為什麼給你錢?」

五百文對他們來說當然什麼都不是,但卻已經是丫頭幾日的辛苦錢了。

以為他被趕走了,所以給他點錢防身吧。

真是……

傻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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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吟琴湖上,漫天大霧。

朱時京在高遠府住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大霧,晚上睡在房中,都能感覺到霧氣從窗欞進來,不到半個時辰,便覺得頭髮跟枕頭都有些濕,薄被摸起來一陣水氣。

明明是夏日,卻被這霧染出一些秋天的味道。

這個時節船上應該沒有準備烤乾的火盆……算了,不過一晚而已,又不是什麼姑娘家,幸好船還停在湖邊,等市集開了,再讓那些小廝去買個火盆,順便換床新被褥。

濕,朱時京整晚睡得不是太安穩,睡睡醒醒,不知道是第幾次睜眼,天終於亮了……而且他發現,自己應該病了……

富貴出身,他不是那種生了病卻沒有感覺的人,他現在臉燙,手涼,還有點暈,這下可好,不用上京了。

他自小喜靜不喜動,一旦病起來,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調養,為了自己著想,他現在得…一回家。

希望他桌上那封留書還來不及送到爹娘手上。

最好的狀況是,他悄悄從小門進去,回到自己的院落,把那封留書燒掉,更衣過後,差人去請風大夫,一切不著痕跡。

會跟韻音撞上也無所謂,由於他會臥床一陣子,韻音即便是銜命而來,但一個閨女總不好進出男子的房間,所以,雖然跟他想的不一樣,但至少結果是一樣的,避開娘跟姨母的好意。

根據過往經驗,他在半個時辰內會大熱,他得快點回去,因為大熱很難照顧,尤其現在正值夏天……

桃花梳洗過後,紮好頭髮,跟春曉一道到了廚院,大廚娘指著那一籮白菜跟一籮黃瓜說,「把這洗一洗,把那切一切。」

「是。」

兩人一左一右抬起小木桶到了水井邊,打水,洗菜。

大廚娘吩咐完,便去驗菜--都是一大早才從菜田拔出來的,每一棵都長得漂亮,沒有蟲蛀的痕跡,模樣也鮮嫩翠綠,即便一看就知道是悉心照顧的,大廚娘還是一棵一棵,一把一把掌起來細細看。

這些菜,都是主人家要吃的,由大廚娘親自看過,然後其他幾位廚娘洗,煮,至於桃花跟春曉每天早上洗的兩大籮,那些是給丫鬟僕婢吃的。

大廚娘挑完,寫了條子,那些菜販們便自行去找帳房先生取款,剩下的菜再拿到酒樓去賣。

雖然麻煩些,不過朱府出的價錢比酒樓好,給銀也爽快,因此專種富貴蔬菜的菜販們都樂於多繞這一趟。

很快的,廚房前的小院落,又只剩下桃花跟春曉淘水的聲音。

「春曉,這幾日,大家都在忙過端陽,那我想問問……」桃花有點不好意思的小聲說,「端陽……是什麼節日?」

春曉睜大眼睛,「你不知道嗎?」

「我這幾天才第一次聽說。」

不知道是什麼日子,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得大掃除啦,得買東西啦,老夫人跟其他夫人們還選了日子要去上香呢。

原本她還以為是祭祖,但後來看看又不像。

她知道自己見過的世面不多,不敢亂問,怕讓人以為雲族的孩子都是傻瓜,今天剛好幾個廚娘不知道要去倉庫拿籮子還是什麼,沒人在,於是想讓春曉跟她解釋解釋。

春曉自己也是個土丫頭,難得有機會表現表現,很努力解釋著端陽節的由來跟活動,說高遠府這幾年開始有競船,很有趣,接著形容那船身如何,岸邊如何,總之熱鬧非凡,聽得桃花一楞一楞。

桃花問道,「吟琴湖上都是蓮花跟蓮蓬,連小舟子都不好過了,要怎麼划船?」

「湖水有支江的嘛。」

桃花更奇怪了,「支江的水不是都挺小?」

鴛鴦谷的三千河其實也有支江的,可連狗都嫌那水太淺,不愛去。

春曉哎唷的一聲,「你想想看,要造一艘龍船得花多少時間,多少錢啊,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參加,在搶綵頭的都是一些有錢有閒的公子哥兒,公子哥兒嘛,萬一跌到湖裡又不懂水性,那多麻煩,所以乾脆辦在支江,一來是順流,不用劃,船也會前進,最主要的是水淺,萬一真的掉下去,站起來就行。」

桃花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覺得很奇怪,「這樣有什麼好玩?」

鴛鴦谷也有競賽跟祭典,大家都是盡心盡力的,從來沒有哪件事情因為怕麻煩就隨便做做……

「這就是丫頭與少爺的區別。」春曉再度拿起一棵大白菜剝著,「像沈家少爺哪,年年龍船都快得跟飛一樣,也不真的是他在劃,他早先三個月就去湖邊尋了幾個力氣大的漁人,每天訓練,那時間只要去支河都可以看見那隊六人龍船在河裡順流又逆流地練習,別人家都只練一個月,他卻練了三個月,當然就不同了,端陽當天就見沈少爺一聲吆喝,漁人努力划槳,三少爺負責搶綵頭,就這樣。」

「好……」好怪哦。

「不過呢,我也不是在說少爺們壞話啦,那些漁人多虧少爺們愛玩,年年都可以賺這龍船錢,要不那個時節,蓮花滿塘,根本沒辦法捕魚,靠著摘蓮子那點收入,一家老小大概要喝西北風。」

「說不定少爺們辦這活動,只是想幫幫那些漁人大哥。」

「直接給銀子不是快些。」

「那很傷人自尊的,你看先前那個陳嬸,大廚娘瞧她一個寡婦要帶三個孩子,想把她賣的那些爛菜都買下來,陳嬸卻不肯,說要給孩子當榜樣,靠自己一點一點賣,女人家都這樣了,何況是男人,直接給銀子,心裡一定更不錚服的,有個名目,不管給銀子還是收銀子,都舒服一些。」

春曉一副她沒救的樣子,「難怪婉姐要我看著你,這麼傻……還好你是進來朱府,要是到外面,恐怕要被欺負的。」

桃花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別笑我。」

兩人嘻嘻哈哈,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在邊牆聽得入神--朱時京今天依然有些狼狽。

上次是塵土之災,這次則是被大霧浸了一夜,頭髮微濕,衣服也有點潮,因為發熱臉色有點泛紅。

為了不想造成爭相走告的災難,他還是選擇從小門進出,沒想到卻讓他聽到這番話。

--說不定少爺們辦這活動,只是想幫幫那些漁人大哥。

--有個名目,不管給銀子還是收銀子,都舒服一些。

當初他就是跟沈大貴,賀之哉賞蓮時,聽見漁人歎息,詢問才知道原來每逢蓮花開,魚舟便無法行。

岸邊三十幾個漁人,人高馬大,但望著那無邊無際的蓮花,都是一臉無奈。

蓮女笑,漁人苦。

漁婦抱著孩子哄,那孩子哭哭啼啼,怎麼看都是餓了。

當時剛好近端陽,於是他便想,不如就請幾個大戶少爺一起來競船吧。

賀之哉是知府少爺,讓他回去跟他爹說一聲,隔天便差人來說沒問題,爹爹答應了。

沈大貴愛玩,朋友多,於是由他負責放話,高遠府的知府少爺跟首富的朱家少爺要競船,一船六人,有興趣的人可以跟知府少爺說聲,沈大貴又說,他已經請了幾個漁人幫手,一個人十兩銀子,絕對是他贏。

這下那些想競船的少爺們都知道要去哪裡找幫手了,也知道該給多少錢。

連爹娘都以為他跟賀之哉競船隻是貪玩,沒想到……

說不上來心裡的感覺--這丫頭……一點也不傻。

咳……

兩個丫頭齊齊轉過頭。

兩人一般詫異,只不過一個是防備,一個睜眼。

那叫桃花的丫頭小心翼翼的問,「你,怎麼了?」

朱時京清清喉嚨,想講話,合發現喉嚨,嗯,很乾。

見他不說話,桃花走近了幾步,仔細看他臉上神情,問道,「你病啦?」

朱時京點點頭,對她招了招手,想讓她扶自己回竹院,但是喉嚨真的太干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桃花,他是誰?」另一個看上去比較有戒心的丫頭問。

「喔,他叫金拾諸,是別的院落的。」

「那怎麼來這?」

朱府人多,對於這點規矩頗嚴格,誰伺候那個院子,清清楚楚,不能亂走也不能亂闖,就像廚院,除了幾位廚娘跟她們兩個負責洗菜跟劈柴的丫頭之外,是不會有人來的。

桃花被這樣一問,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果說他是被辭掉的,春曉一定會要他快點出去,可他現在生病了,而且看他的樣子,恐怕在沈家那個朋友也沒能力幫他。

「春曉,我扶他到柴房去,如果大廚娘等下問起,就說……說我很快回來。」春曉看出她想要收留的意思,連忙阻止,「你傻啦,他生病了跟婉姐說,婉姐自然會叫那個院子的人來帶走,怎麼帶到柴房……」

等等,柴房?如果是別的院子的人為什麼要去柴房?

春曉睜大眼睛,「這人……這人不是我們府裡的對吧?」

桃花不吭聲。

春曉氣急敗壞,「桃花。」

桃花小聲說,「他以前是的嘛……」

「重點是他現在不是啊。」

「可是你看他現在這樣不舒服,他根本沒辦法照顧自己……」

「你瘋啦,讓婉姐知道,你會被打的。」

「那怎麼辦,你看天色陰陰的,昨夜那樣大的霧,說不定等一下就要下雨了,他一個人在外面,這樣不行的。」

「你跟他非親非故,管這麼多做什麼呢,我們在這逞是當人家的丫頭,人家是要我們在這裡洗菜,打掃,伺候主人家的,不是要你當好人救人,如果是在鴛鴦谷,你喜歡撿什麼就撿什麼,但這裡是朱府,要聽從的是朱家的規矩,你不能把鴛鴦谷那一套用在這裡,被婉姐知道,好的話打你一頓,萬一趕你出去,你要怎麼辦?你爹娘還在等你的苗子錢呢。」

桃花不是沒想過那個最嚴重的後果,可是,從小爹娘就告訴她,要互相幫忙,鴛鴦谷裡沒有人會見死不救,桃花以前在三千河邊看到病得喵喵叫的花花,都把它撿回家養了,何況現在是個人,他們還說過幾次話。

如果她真的這樣趕他出去,別說爹娘一定會罵她,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一輩子都要記掛著這人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安好。

最壞的情況是婉姐趕她出去,那……那也不要緊,如果真這樣,她就去蘭草那兒,那店裡因為月銀少,所以很缺人,最糟最糟,就是晚兩年回鴛鴦谷,無論如何,她不能見死不救。

如果爹娘在,也一定會同意她這樣做的。

「桃花,你如果不好趕他出去,我來。」

「不要。」

「桃花!」春曉提高音量,「我剛剛說那麼多,你都沒聽進去?」

桃花扶住了他,不由分說往柴房走,「我先帶他去柴房,晚點,我會自己跟姐說。」

婉朱時京沒想到自己真的被安置在柴房了。

柴房……

堂堂朱家少爺居然淪落到住在柴房的地步--他好幾次想跟她說,他是少爺,扶他回竹院,但總說不出話,一開口就是咿咿呀呀。

小丫頭見狀,拍了拍他,安慰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婉姐扔你出府的。」

於是他只好放棄了。

坦白說,剛剛見她那樣,也不是沒感覺,非親非故,她都冒著郡樣大的代價要救他……

難怪她能理解他們幾個少爺年年要競船的原因,心地厚實的好丫頭才能想到那裡去,不然,就以為他們只是愛玩而已。

第一次看到她,只覺得這丫頭眉毛怎麼長得這樣難看,活像毛筆畫過似的,還有,頭髮也太糟糕,一個大包綁在腦袋後面,也不梳個樣式,袖子長到在腕上折了三折,總之,大大糟糕……現在再看,卻不覺得那麼難看了。

谷裡來的丫頭,自然是什麼都不懂得。

他決定把她調到竹院來。

到時候讓秦姨把她照竹院丫頭的規矩打扮起來,應該還過得去……會這樣做,一方面是「報恩」,一方面也是覺得她可惜了。

朱時京想,最好等下阿婉親自過來看他這個被桃花撿回柴房的人,阿婉自然認得他是誰,到時他就可以回到他安穩的床上,風大夫很快會來,兩帖藥下去他就會舒服很多……

桃花先把他安置在牆邊,接著他就看她快手快腳的用木板搭了一個矮床,又用粗紙把窗縫塞好,出去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扛回兩床被子跟枕頭,舊舊的,但卻很乾淨。

鋪床,放枕頭,扶他過去,手腳俐落得很。

看他望著自己,小丫頭不好意思的說,「我沒有新的被子,只好先拿自己的給你用,你別嫌。」

朱時京覺得自己這次發熱有些嚴重,一定是太熱了,才讓腦子發昏居然覺得那小丫頭剛剛的表情挺可愛。

「我還是小丫頭,分到的東西當然不會太好,不過你放心,太陽大的時候我都會曬曬,前些日子多雨,乜都用火盆烤過,很乾淨的。」

聽說雲族極度男尊女卑,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明明是她「救」了他,卻還擔心自己不周到。

布料有點粗,不過就像她說的,還算乾淨。

在她的幫忙下,朱時京解了外衣,躺進了那布料有點粗,棉絮也沒展平的舊被子。

見他望著自己,丫頭又問,「要不要喝點水?」

點頭。

於是她又把他扶起,慢慢的餵了他半碗水。

大概是喝了水的關係,他覺得喉嚨好多了,於是試著再講話,「……嗯……被子……嗯……被子給我了,那你……睡哪?」

這次發熱真的很厲害,就在不久前,他還想要她扶自己回竹院的,但現在,卻不這樣想了。

竹院那些位階比較高的丫鬟,總會不遺餘力的在他發熱時力求表現,而且總會等到他發怒之後才收斂。

她剛剛餵他喝水時,他腦中突然想,如果是她來照顧他,應該會好些。

他相信她只是想照顧一個病人,而不是想要爭取什麼機會。

「我跟春曉擠一擠就好。」說完,桃花笑笑,「她只是講話比較急,但人不壞的,你別介意她說的話。」

「你剛剛講,晚點要自己去跟阿……」驚覺自己差點講出「阿婉」,朱時京連忙改口,「跟婉姐說?」

「嗯,在這裡做事,就得守這裡的規矩,沒經過同意,留個人在主人家當然不行,所以我得去跟婉姐說一聲,婉姐最多罰我一頓,不會趕你的,放心好了,等會我去找大夫,讓他來給你瞧瞧。」

朱時京迷迷糊糊中,真的隱約覺得有人來給他診脈,說了什麼也不清楚,沒多久,就聞到藥的味道。

沒力氣起來,有人扶著他,小心翼翼的把藥一點一點的餵進去。

米湯,藥,米湯,藥……

有入每隔著一段時辰就來餵他這兩樣東西。

他發熱時一向是這樣,昏昏沉沉,要三五日才會好上一些。

於是等他真正的睜開眼睛,心裡也有數,是幾天過去了。

剛好這時,柴房門開了,小丫頭端著一碗不知道是米湯還是藥的東西進來,看到他睜眼,一喜,「你醒啦?」

點頭。

「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

「那就好。」小丫頭把碗先放在地上,「我扶你起來坐一會,躺了這麼久,一定很不舒服。」

「我睡多久了?」

「四天。」

朱時京看她那碗黑壓壓的藥,「請大夫……要不少銀子吧?」

「當然,蕭大夫出診一趟要好多錢。」

見她說得坦誠,朱時京笑了笑,「攬錢不容易,不肉痛?」

「肉痛的。」

「那還給我請大夫?」

「我又不會看病,當然得請。」小丫頭笑笑,拿起剛剛擱在地上的碗,用湯匙舀了遞到他面前,「喝吧,大夫說了,你這病是大暑大霧造成的,來得急,去得也快,再喝幾帖藥,就會好的。」

看著她笑語晏晏餵他喝藥,想起她說「說不定少爺們辦這活動,只是想幫幫那些漁人大哥」的樣子,還有她在饅頭包裡塞的那五百文防身錢,朱時京忍不住笑了--接著,又怔住。

他剛剛感覺……感覺……

這丫頭的眉毛好粗,頭髮只綁了一個大包,袖子長到在腕上折了三折,還不識字……典型的粗丫頭。

他不可能會喜歡她。

絕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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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6:50: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說時遲,也不過就是心念一動,轉瞬之後再看她,突然覺得不一樣了。

每每見到她,都是自己狼狽的時候,她總是毫不猶豫就出手幫忙,知道他餓了,給他稀飯墊肚子,又拿饅頭讓他吃飽一點。

以為被趕了,竟拿了攬下的錢給他防身。

見他病了,不由分說就要救他。

雖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但他知道,請大夫很貴,藥也很貴,而丫頭的月銀有限……不知道該說是善良還是傻氣,看上去依然是個粗眉毛,但--還真不醜。

過了一會,心想,其實真的不醜,眼睛就挺好看,總好像映著什麼似的,有種光華……

桃花看他有點發怔,「是不是又不舒服啦?」

「嗯……不是……」

桃花自然不知道這短短一瞬間,朱時京的心思已經轉了數次,從驚愕,懷疑,然後接受了這件事情。

而一旦接受之後,就想知道她這丫頭為什麼總是出手「救」他。

少爺不懂含蓄,因此就直接問了,「你當時為什麼救我?」

丫頭微微一笑,心無城府的說,「因為你生病了。」

洩氣。

就算他有點自以為是好了,他希望她說,「因為你長得好」,或者,「不知道為什麼」也能接受,生病這理由實在太理所當然了。

「如果是別人,你也這樣救?」

「嗯。」

打擊。

所以當他說服自己,粗眉丫頭真的挺可愛之後,卻發現自己在丫頭心中一點都不特別。

「你會這樣做,是爹娘教的?」

「我們族裡人都是這樣的,我有跟你說過嗎,我是雲族人。」

朱時京不記得她有沒有說過,但他記得秦姨跟他說過,接手張嬤嬤的人是個雲族少女。

「我們雲族已經有兩百多年歷史了,可是人一直很少,我離開時,只一百四十個人不到,所以,族人從小就被教導要彼此幫忙,你想,人都這樣少了,若不互相扶持,再過個三五十年,說不定就剩不到一百人了。」

男人想想,也是。

雲族,一個只聽說卻未曾見過的小族。

高遠府是大地方,南來北往也不少外族人,甚至有不少是渡海而來,那些外族,個個人高馬大,但是看眼前的丫頭,外表卻跟江南人差不多,如果她不提,他根本不會知道她是外族姑娘。

「說說你家鄉的事情吧。」

「我家離這裡要兩天水路,碼頭那邊住著鑰族,我們住的地方還要往內走一個時辰,叫做鴛鴦谷,都種著桑樹跟棉樹,家家戶戶都織布,谷底有一條三千河,河的左岸叫鴛山,右岸叫做鴦山,我太姑婆說……」

見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朱時京鼓勵一笑,「說什麼?」

「你可別笑啊。」

「我保證不笑。」

「太姑婆說,我們的祖先是一隻成了精的鴦鳥,不想再自己一個人過日子,有天化了小女娃的人形,見一對農人夫妻經過時就開始哭,農人夫妻以為她是被丟掉的女孩,便帶回家養,那農人家裡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娃,兩人作伴,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十幾歲時兩人成了親,那鴦鳥便在小村落裡生子,務農,奉養公婆,跟平凡夫妻那樣生活。」

桃花說到這裡,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有笑話的意思,才安心繼續說下去。

「可有一天,天上不知哪飛來一隻鷹,那鷹居然看出鴦鳥的原形,飛下來就咬,丈夫趕來相救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兩人感情很好,丈夫思念妻子的時候。就會走到谷底沒人的地方哭,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丈夫對妻子的思念始終沒有減。

「有一天他鋤完地回家時卻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太陽由西升起,從東邊落下,原本種在家門口的樹又慢慢變回幼苗的樣子,他看著自己的手,皺紋慢慢消失,衣服變大,原本要拄著枴杖的爹娘,居然又挺直腰桿自己走路了,原來那鴦鳥之前修習的就是光陰術,可以倒轉時光,轉瞬之間,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朱時京自然覺得這只是一個故事,不過見她一臉虔誠,便順著問下去,「這麼神奇?」

「所以是傳說嘛。」

「那為什麼先前不倒轉,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才倒轉?」

桃花笑笑,似乎很高興的樣子--她之前跟春曉說這由來,春曉別說聽,還一路笑,聽完摸摸她的頭說,桃花你真可愛。

見金拾諸聽得認真,桃花也樂於繼續說明,「光陰術的前提是要三千顆眼淚作為術引,當那丈夫在谷底為妻子流下了第三千滴眼淚的時候,那法術就生效了,時間回到第一次見面之前。」

「那不就是兩個小娃娃?」

「我太姑婆說,時光倒流之後,所有的人都不會記得的,只有施術者會記得。」

只有施術者會記得?「也就是說,只有那只鴦鳥記得所有的事情,而丈夫並沒有那記憶,還是個孩子?」

「嗯。」

「那妻子未免太可憐了。」

「太姑婆說,一人苦一次,三千滴眼淚,數年的傷心之苦,與妻子什麼都知道卻不能說出口的苦,是一樣的,不過妻子既然知道將來會遇見那鷹,自然會避開,兩人便可長相廝守,我們的鴛山跟鴦山,便是夫妻幻化而成的,兩人不只做了七十年夫妻,還永遠攜手而立。」桃花說完,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過都只是傳說,沒有辦法證明。」

「但三千河的確是存在的?」

「嗯,而且,河水還有點鹹。」

「這麼奇怪?」

「因為是丈夫的眼淚彙集而成,自然是鹹的。」

朱時京笑了笑--丫頭雖然口口聲聲說是「傳說」,但心裡是很相信的,河水鹹一定是其來有自,但無論如何,他可不信那是人的眼淚而成。

然後她又說很多家裡的事情。

爹,娘,兩個哥哥,兩個嫂嫂,還有她養了好幾年的貓--花花。

太姑婆沒有孩子,就住在隔壁,她每天都會過去看看,跟太姑婆聊天,順便聽太姑婆說故事。

太姑婆是族裡年紀最大的人,她知道好多事情,桃花從小聽到大,太姑婆那,永遠有說不完的故事。

家裡的房子有點舊,原本哥哥結婚時要整修的,不過當時一個堂伯的屋頂因為年久失修,破了個大洞,於是那些木材便先給堂伯補房子了,嫂子是好人,都能體諒,也說是應該的,畢竟沒有屋頂的房子真的沒辦法住。

接著,就是蟲害了。

太姑婆說,沒辦法,只好讓女孩子跟牙婆去大戶人家賺錢,於是她們一行十幾個女孩子就這樣出來。

朱時京等她說了一個段落後問,「你來這裡多久了?」

「兩個月。」

「朱家好嗎?」

桃花點頭如搗蒜,「好。」

見她說得坦率,朱時京突然想逗逗她--沒有心眼的老實丫頭,捉弄起來應該特別有趣。

為了避免自己發笑,於是他先清了清嗓子,「見過老爺夫人沒?」

「沒有,前院可不能亂去。」桃花的表情好像他問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隨便亂走要被罵的。」

「老爺夫人很凶吧。」

「別這樣說,老爺夫人很好的。」

「哦,怎麼好?」

桃花扳若手指數給他聽,「一日兩頓都有白米飯,若吃不飽,廚房日夜都有熱饅頭可以吃,上哪找這麼好的大戶人家。」

朱時京更覺好笑,「每天給你白饅頭就好啦?」

桃花想想,點了點頭。

她們七人設籍高遠府,多多少少都有些聯絡,她除了月銀多,吃得也好,第一天來的時候吃到肉,還想說剛巧碰到好日子,第二天也吃肉,以為是昨天剩下的,到第三天還吃肉,終於忍不住問了春曉。

春曉說,這有什麼好奇怪,朱府天天都是一菜一肉,據說二少爺當家時就吩咐過了,每天晚飯要吃好一點。

「我以前在鴛鴦谷,是逢年過節才有肉吃的,可沒想到在這邊當婢子居然天天吃肉,回去講給大家聽的時候,一定很有趣。」

「既然在這邊吃好住好,不如就留下來,別回鴛鴦谷了。」

「那不行,我的家又不在這。」

「但你也說了,鴛鴦谷的房子舊了,冬天時會有風,冷得發抖,屋子旁邊就養著豬,有時豬打架吵得不能睡,在這裡多好,月銀多,伙食好,主人家也不刻薄,上哪找這麼好的地方?」

「不行的,爹娘跟哥哥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再破再舊都不要緊,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給我最好的樓房我都不會開心。」

朱時京原本只是逗逗她,但聽她這樣認真的說出這些話,不知不覺,莞爾成了暖笑。

「再破再舊都不要緊,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給我最好的樓房我都不會開心」……

粗眉丫頭……

又過了幾天,朱時京已經好了七八分。

正想著要怎麼跟桃花說明身份,沒想到意外卻先出現--阿婉跟著桃花一起到了柴房。

當時他正看著一本桃花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傳記,看得正起勁,冷不防的聽見開門聲。

以為桃花送茶水過來,一抬頭卻見她身後還有一人,兩人一看到對方,都睜大眼睛。

朱時京想,她來這做什麼?

而她卻想著,三少爺不是要開畫舫北上嗎?怎麼出現在這?

朱時京很快的回過種,以眼示意,她在朱家伺候了三十幾年,自然懂得主人家心思,因此沒開口認他。

「婉姐,這就是我那天跟您說過的病人。」

「你救的人是他?」

「嗯。」

那日,桃花一臉凝重的來跟她說,自己救了個人放在柴房裡,沒問過婉姐就自作主張,所以來領罰。

她覺得奇怪,外人可進不到朱府圍牆裡啊。

桃花說,那人以前是在朱府做事的,前兩天被辭退了,可能是病了又無處可去,所以回來請求幫忙。

她想,朱府的人,如果不是有親戚朋友本身就在裡面工作,要不就是牙婆介紹,基本上都是清白人家,被辭通常也都是因為做不來,不會有偷拐搶騙那類的大問題,因此聽桃花說救了個以前在府中工作的人,倒也不覺得緊張,只交代,如果那人醒了,她要過去看一下。

當時她只是不明白,朱府最近這一兩個月也沒辭退誰,那個「前兩天」到底哪冒出來的?

但要說冒充也說不過去,只聽過人家冒充大爺千金,沒聽過誰冒充奴僕的,何況那人是從小門進來的。

雖然說是小門,沒鑰匙也無法進出,而那鑰匙還得工作一年以上才拿得到,一支一支都刻有編號,斷不可能亂拿。

這事,怎麼想都有點奇怪。

原本她是該當下就去看一看,但一來,桃花說他病昏了,昏了的人無法問話,二來,韻音小姐正在前來的路上,無論如何也算是表小姐,她還得把客院好好整理一下,實在也沒那心力。

於是當下只交代了桃花,那人醒來時跟她說一聲,她要問個話。

沒想到這一看,還真不得了,是三少爺。

看著少爺們長大,三少爺會偶發熱病的事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明白,少爺明顯都醒了,怎麼也不回竹院……

朱時京見狀,清了清喉嚨。

婉姐意會,「桃花,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問他。」

「好,婉……婉姐,他……他病才好,可能有些糊塗,如果說了什麼不敬的話,您別怪他。」桃花跟他相處七八日,發現他每次提起主人家都不是很恭敬,對福伯,秦姨也都是直呼其名,因此先幫他說好話,免得等一下婉姐不高興。

沒想到此話一出,婉姐跟金拾諸卻不約而同笑了--桃花覺得奇怪,自己說錯了什麼嗎?

見她一臉疑惑,兩人笑容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出去吧。」婉姐吩咐,「在門口遠處守著,別聽我說話,也別讓人進來。」

桃花乖乖的出了柴房,把門帶上,接著走到幾尺之外,聽不見裡面的人說話,但也牢牢守住那扇門。

此時的她自然不知道裡面兩人在商議計策,而她昀小婢人生即將興起劇烈的變化。

就在金拾諸病癒離開後,秦姨找人把她叫了過去。

這是桃花第二次被叫到管事院子。

雖然沒有第一次那樣怕,但坦白說,忐忑還是有的--尤其是看到秦姨後面那六個大丫頭。

說「大」丫頭並不只是年紀大,主要是位階。

那些丫頭專門近身伺候,更衣,遞茶,幫少爺磨墨鋪紙,幫夫人們梳妝打扮,這些工作,整體來說,要比較聰明伶俐,能懂主人家心思,至於粗活,就是她或者春曉這類的小丫頭來做。

近身伺候跟洗菜打掃是不同的圈子,桃花也不敢去找她們攀談,一次見到六個,而那六個都看著自己,忍不住又怕了。

「秦姨好。」

秦姨點點頭,對後面幾個大丫頭說,「就是她。」

桃花更驚了,天啊,她是做了什麼事情嗎?

其中一個丫頭見她驚疑不定,立刻笑了,「秦姨,這您哪找來的?這要去伺候少爺,行嗎?」

「少爺吩咐了,把她打扮起來。」那大丫頭一聽是這樣,走過來,繞著桃花轉了一圈,下了結論,「先去洗洗,看那臉髒的,雲族的人不懂得怎麼洗臉嗎?」

桃花即便再不懂事,也知道這話一污辱了族人,見她要來拉,立即格開,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脫口而出,「秦姨,您有什麼事情吩咐下來,我會盡力做好,再困難的事情我也會努力學,我來朱家,是做事情換銀子,光明正大,可沒白拿一分錢,我可以不要在朱家工作,但不能因為這樣讓雲族受辱。」

桃花頓了頓,轉向那丫頭,「跟我道歉。」

那丫頭自然是不管的,「我又沒有說錯,你臉真的很髒。」

「我今日要顧火種,臉上自然有煤灰,這有什麼好奇怪,倒是你,我來江南三個月,從沒見人像你一樣,講話這樣壞。」

那大丫頭看她生氣,立即轉向秦姨,「秦姨您瞧,還沒上位就開始擺譜,那怎麼行?」

秦姨真忍不住歎氣了--這園兒,真的學不乖。

上回聽玉兒說,她在書房「指點」三少爺該怎麼畫畫,惹得少爺不快,不要她服侍,還連累她在小姐們那裡伺候的姨母被福伯叫去罵了一頓。

所以這一陣子,園兒就在管事院這邊,給他們幾個大管家使喚。

三少爺吩咐,把桃花好好整理一下,她想,桃花跟園兒年紀比較接近,因此才叫園兒過來,沒想到這丫頭學不乖,開口閉口就想挑唆,「桃花,少爺吩咐了,讓你梳妝整齊,不過如果你覺得有人說話難聽,不想給她打扮也沒關係。」

「秦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要去洗洗嗎?」

秦姨點點頭。

「那我不要去了,我不要跟她在一起。」

秦姨笑,「好,那你記得,酉時一到,就過去三少爺那裡伺候吃晚飯,飯菜會有人拿過去,你幫忙倒茶揭涼便行。」

「酉時?那打掃怎麼辦?」

「今天開始,會有人在其他時間過去打掃,以後你不用做這工作,知道了嗎?」

桃花點點頭。

「下去吧。」

等桃花離開後,秦姨接著轉向園兒,「把她打扮起來,是你的工作,她現在不想給你打扮,晚一點等她這一身去見三少爺,到時候可不是一身煤灰的問題,而是你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的問題。」

園兒聞言,立刻說,「我現在去叫她回來。」

「叫?你憑什麼叫?你是管事了嗎?還是成主人了?」桑姨語氣逐漸嚴峻,「誰給你權力在朱府使喚人了?」

「那……那怎麼辦……」

「你現在去求人家吧,看看人家願不願意讓你打扮。」

「求?」

「桃花是單純,但是別以為人家單純就欺負她,要讓我知道你嚇她還是威脅她,我這管事院就不要你了,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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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天接近申時末的時候,桃花把臉洗一洗,頭髮重新綁過,換了一件乾淨的短服便往竹院去。

竹院,她是熟門熟路了,天天走,不過,去打掃跟去伺候畢竟不同,以前來來去去,也沒見過半個人,現在一來就是大陣仗--春曉說了,有錢人家最重吃,看廚房那樣大就知道了。

說來也奇怪,怎麼會突然要她過去呢,聽說三少爺脾氣很怪,每隔幾個月就換丫頭,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而且她偶而看到那些近身丫頭,頭插珠釵,身著羅裙,臉蛋也會擦粉,每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至於自己,桃花知道樣子一般般,所以……雖然心中奇怪,但無論如何也來幾個月了,懂得一個道理,吩咐下來的事情,去做就對了,原因不用問,因為那是主人家的事情。

進到竹院,卻沒見到半個人。

奇怪,怎會這樣?少爺小姐們吃飯至少有四五個人遞茶遞布巾,天氣熱了還要揚涼,可竹院現在也就涼亭那兒有人,是秦姨在伺候著。

那背對著她的那個人,就是傳說中的三少爺了。

秦姨看到她,微笑招了招手。

桃花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過去,「三少爺好。」

然後聽見輕笑的聲音。

怎麼……有點耳熟……

「坐吧。」

咦?咦咦?桃花抬起頭,見到人時,睜大眼睛,「金拾諸?你怎麼在這?你病都好了嗎?」

「都好了。」

「那就好,那日你不告而別,我還有點擔心呢……」思,不對啊,她可不是被叫來敘舊的,她是來伺候三少爺吃飯的。

秦姨也在,那……

見丫頭一臉困惑,朱時京揮揮手,讓秦姨下去。

等到涼亭只剩下兩人,他道,「我就是三少爺。」

「你是三少爺?」

「如假包換。」

「就是那個脾氣很差的……」

「的三少爺。」

唉,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難怪她出谷時,太姑婆跟她說,江南人多詐,要她別輕信。

太姑婆年紀這樣大,見識廣,說的話自然不會有錯,但一路行來,牙婆對她們挺好,福伯,婉姐,春曉都是好人,連大廚娘見她十三歲離家賺苗錢,都心生疼惜,每天總是早早就把給她的飯菜留起來,還給熱在灶子上,等她工作一個段落後回來吃。

打掃,洗菜,都不是什麼苦差,灶子的爐火也是大家輪流看著,沒人欺負過她,漸漸的,她也就忘記太姑婆交代她,江南人多詐。

真沒想到那個金拾諸就是三少爺……都怪自己笨,現在想來,「金拾諸」不就是「朱時京」顛倒著念?

如果比較機靈的人,恐怕一聽名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不對,應該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初過那日髒是髒,不過想起來,當時他穿的可是絲綢,還繡有山水圖畫,雖然比不上雲族的隱繡,但也需要功夫,後來說被辭退那日,穿的也是上好的淡黃色衣裳--下人要做事,穿淺色衣服一下就染髒,所以大家穿的都是藍色,黑色,灰色,沒有下人會穿淺黃色袍子……

果然,太姑婆擔心是有道理的。

雲族人少,太姑婆年紀很大,因此這次出來的六七個丫頭都是晚輩,喊她太姑婆或者太姨婆,這些人裡,太姑婆最擔心的就是她。

總說卦象詭譎,祥雲中帶著陰雲,讓她安靜點,最好都別跟誰認輸,乖乖巧巧的,怎麼離家怎麼回來。

平順了三個月,就把太姑婆的叮嚀給忘了。

雖然不到生氣的地步,嚴格上說起來自己也沒有損失,但感覺上就是有那麼一點怪又不舒服。

那日見他眼中感傷,她以為他想家,還安慰過他,但其實他們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家的一部分啊……

「你好端端的,那日幹嘛假裝自己是小廝?」

「那日丟臉。」

「不過衣服髒了些,有什麼好丟臉?」

「我肚子餓時叫起來像青蛙的事,這世界上,只有我娘跟我大哥二哥知道,萬一傳出去,我這三少爺要被笑的。」

桃花心想,江南人真麻煩,肚子餓發出聲音好像很失禮,但是誰肚子餓不發出聲音的?

莫名的又想起那句「江南人多詐」。

太姑婆說,所謂「詐」也不見得是騙人,只是有所隱瞞,那跟雲族人人坦承相對是不同的。

還是鴛鴦谷好,江南人真是太複雜了。

見丫頭似乎有些不悅,朱時京更覺得可貴了。

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一呼百諾,還真沒人給他臉色看過,不過他也明白,爹娘跟哥哥疼他,是天性,嫂嫂們疼他,是討好大哥二哥,至於丫頭們對他,就更不用說了,看他的樣子就像老虎看到肉,恨不得立即撲上,只有這丫頭,單純的以人與人之間平等的關係來看待他。

他隱瞞,她微嗔--

園兒說她臉髒,她要園兒道歉的事情,他已經聽秦姨說了。

這丫頭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其實,那普通正是最不普通的地方。

因為別人一污辱家鄉而不高興,因為別人對自己欺瞞而不高興,坦然的表現出來,而不是一切都沒關係。

朱時京清了清嗓子,「桃花。」

丫頭抬起頭,看著他,眼神乾乾淨淨。

這樣的回應反而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樣開口--易地而處,他也不會覺得萵興。

「我沒有講明我是誰,其實有很多原因,但無論如何,其中絕對沒有捉弄的意思,畢竟幾次見面都那樣狼狽,我當然不想承認自己是誰。」

「那……那你病好了之後,也該跟我說啊。」

「你知道一個遠房表小姐在家裡作客嗎?」

桃花點點頭,「知道。」

聽說這表小姐是京城來的,飲食習慣跟江南人不太一樣,自己帶了廚子,那廚子亦是從京城來的,自覺出白天子腳下,高人一等,每每在廚房嫌東嫌西,讓大廚娘不是很開心。

「老爺夫人希望我娶她,不過我又不想娶她,最好的方式當然是躲起來了。」

「那你現在怎麼不躲了?表小姐不是還在府裡?」

「再躲下去,我就只能一直是金拾諸,可是我知道你把我當朋友,我也喜歡你--這個朋友,所以不想再騙你。」

桃花聽了,有點高興,「是嗎?」

「當然。」不是。

越相處越覺得她可愛。

沒有美貌,也沒有學識,但令人如沐春風。

而當然,經過幾日相處,也大概知道她的個性--性子是好的,就算得罪她,只要好好道歉,她都能接受。

這其中,當然有一些雲族固有的思慮規則--女子天生不太會跟男子爭論,若男子先行退一步,女子幾乎不太會再去追究。

「我知道當時沒說實話是我不好,不是有意,你別放在心上。」

「嗯。」

「那以後,還是跟我當朋友吧?」

桃花微笑,「你是少爺,怎麼跟個丫頭當朋友。」

「我跟你有話聊,自然是朋友了,那和是丫頭還是少爺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們又沒聊過什麼。」

「怎麼會,你跟我說起那鴛鴦谷的傳說就很有趣。」故事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是她虔誠的樣子很有趣。

他從不信這些,什麼傳說啦,天命啦,但是他看得出來,她對那古老流傳下來的傳說,深信不疑。

果然,聽他這樣一提,桃花臉露微笑,「不過鴛鴦谷的故事說完,我就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了,我懂的事情不多,連自己的名字,都是最近才學會的。」

「不要緊,我來教你。」

「你要教我寫字?」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既然喜歡習字,我一定教你遍讀詩書,算是……報答你。」

「報答?」

「我那日生病,連話都說不出來,別人說要把我趕出去,只有你說不能見死不救,這份仁義,對我來說,千金不換。」

兩個月後。

當時朱時京說要教桃花寫字,不過就是想讓她待在自己身邊,但是桃花真讓他另眼相看了。

她很聰明,學東西也快。

教她拿筆,幾次糾正就可以端起樣子,手勢標準,腕部提得很漂亮。

寫字也是,永字八訣,練習兩三日,永字已經可以唬唬人--雖然離收藏還很遠,但側、勒、努、超、策、掠、啄、磔,都有幾分樣子。

他每天花一盞茶的時間寫給她看,她便在旁邊一張一張的練大字,從剛開始的歪歪斜斜,到後來有模有樣。

每次「驗收時間」,看桃花一臉害羞把字拿給他看,那樣子還真是有趣。

「少爺,我寫好了。」

「我看看。」以剛剛學字沒多久的人來說,真的是很不錯了,有些人學了幾年都未毖能寫得這樣好。

他很想說,今天就這樣,不過因為知道桃花很喜歡學字,總是十分認真,所以他也就跟著認真了,每一筆都細細看,「這幾個字寫得不錯,但這個努的地方沒有拉好,這字的磔處也不夠展。」

「那我再重新寫過。」

看著桃花在小案上鋪紙,提筆--這樣聰明,如果是生在富貴人家,從小跟著先生學,應該詩文都不成問題。

看著桃花埋首寫字,朱時京忍不住望向一旁案上詩詩的畫。

詩詩,有個丫頭,沒你漂亮,也沒你有才氣,琴棋書畫都不會,可是,這丫頭在我身邊時,讓我這幾年來第一次感到平靜。

朱時京知道自己大概很難忘記那個從小就喜歡的人,可是他也知道,桃花給他的平靜有多難能可貴。

「桃花。」

「嗯。」

「你們家鄉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幾歲成親?」

桃花聞言,停筆,表情有些奇怪但還是乖巧的回答,「不一定的。」

「怎麼,早成親跟晚成親,差很多嗎?」

「嗯,有些十三四歲就嫁人,有些十八九歲才嫁人,也有一些是不嫁人,跟著爹娘或兄嫂住。」

「有不嫁人的?」這倒稀奇。

「有的。」說起家鄉,平日總是怕失言的桃花就會比較願意開口,「成親是一輩子的事情,有人怕嫁不好,乾脆留在家中,爹爹跟兄弟,總不會對自己太差。」

「你呢?」

「今年初,有個遠房親戚來說親--」

什麼?

「不過爹爹沒笞應。」

還好。

朱時京喝了口茶,緩緩剛剛的驚訝,「怎麼不答應,你的年紀,也差不多該訂親了吧。」

「我後來才知道,是太姑婆跟爹爹交代的,說我別成親,才能平安長命。」

「你爹就信了?」

桃花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嗯。」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太懂的,可是我想,太姑婆有她的顧慮,既然爹爹都聽了,我沒道理不聽。」

她不成親,那他要娶誰?

這兩個月來,他想得很清楚了,他要留她在身邊。

每天早上睜開眼,想著今天要教她什麼……只是這樣而已,就讓他原本以為不會再有其他感覺的人生多了期待的滋味。

是的,期待!

他很久沒有這樣期待一件事情,明,也很認真,教她寫字很快樂。

一個人,或者一段時間的到來……桃花很聰她每次拿字給他批改的樣子,有種樸拙的可愛。

他還想教她讀書,教她畫畫,教她彈琴……也或者什麼都不做,開了畫舫,上吟琴湖釣魚賞景。

這陣子有她陪伴,他真的快樂多了。

他原先還想著,等她會的東西多一點時,再跟爹娘提--娘是官家小姐,有門戶之見,所以他才想讓桃花讀點書,至少不會沒得商量,到時再請能言善道的二嫂去說說,應該就沒問題。

可現在聽起來,她居然是沒那打算。

那個什麼太姑婆的,怎麼這樣跟人說話,桃花才幾歲,居然就讓她不要嫁。

「女孩子家,還是攏個依靠妥當點。」

「我也不是不成親,只是太姑婆既然那樣說,暫時當然是這樣。」

朱時京聽出蹊蹺,「暫時?」

「我現在雖然沒婚配,但以後的事情很難說,太姑婆也是二十幾歲才成的親,聽說跟太姑丈是一見鍾情,因為太姑丈不是雲族人,所以當時受到一些阻撓跟反對,但太姑婆也很倔強,不管一切就是要嫁,鬧了一些風波,老一輩的人提起這事都還會笑。」桃花笑了笑,有點害羞的樣子,「我現在沒有喜歡的人,當然也沒有別的想法,但我雖然才十三四歲,說不定我也會喜歡上一個外族人,然後不管怎麼樣都要嫁給他。」

「你現在沒喜歡的人?」

「沒有。」

「那我呢?」

桃花臉一紅,「你是少爺嘛。」

「少爺也是人,怎麼少爺就不能被喜歡嗎?」

「不一樣的嘛。」

來高遠府的路上,牙婆便千叮萬囑,主人家是天,好好做事就好了,其他的別想太多,主人家不高興了,要多注意,如果主人家對你好了,也別得意,小心謹慎,才能長保平安。

進了朱府,服侍三少爺那些丫頭的事情多少也聽說過,那些喜歡少爺的丫頭,讓少爺很生氣。

雖然桃花不明白,為什麼被丫頭喜歡會這樣讓他不開心,但也知道,喜歡少爺是不行的。

「桃花,你每天早上起來,對於要來竹院,是期待還是不期待?」

「期待。」

朱時京滿意的點點頭,繼續問,「那對於每天都能見到少爺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高興。」

朱時京臉上笑意更明顯,「每天酉時過後要回丫頭房時,覺得時間過得快還是過得慢?」

「過得快了。」

「所以你期待見到我,高興見到我,覺得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過得很快,但是卻不喜歡我?」朱時京難得的壞笑,「不覺得這樣說不通?」

面對他的逼問,桃花只小聲說,「你是少爺,我是小婢,要有分寸。」

「分寸啊……」朱時京搖了搖頭,「別人對我要有分寸,但你不用。」

「不行,萬一讓人知道要被罵的。」

「我在,誰敢罵你?」

現在朱府裡,誰不知道桃花是個例外。

不用打掃,當然也不用洗菜,每天的工作就是進書房讀書寫字。

那些丫鬟小廝,管事還是嬤嬤,各個都是人精,別說罵,現在見到桃花,至少也都是客氣三分。

朱時京走過去,把桃花拉了起來,細細看了她的樣子,笑,「聽好了,我只說一次。」

桃花緊張了起來--雖然不懂男女之情,但本能的知道,現在的少爺跟之前的少爺不一樣。

「我三個月後要跟你成親。」

咦?嗯?天啊,她剛剛是聽到了什麼?

「你若願嫁,明天這時間依然過來習字,若不願,就別來,一樣洗菜打掃,我絕不趕你。」

她好像聽見少爺說要和她成親……一定是最近太熱睡不好,所以聽錯了吧。

成親……

「懂了嗎?」朱時京笑,「粗眉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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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自從二兒子成親後,朱夫人已經不太管家裡的事情了,畢竟年紀也大了,沒那麼多力氣,比起管那一大家子,含飴弄孫有趣多了。

什麼都比不上那些個可愛的孫子孫女。

一日,朱夫人正逗著最小的孫兒玩,卻聽見管事晴娘說,竹院的丫頭在外面,有事稟告。

朱夫人揮了揮手,「有事找清清去。」

清清是二兒子的正妻,家裡是開錢莊的,很是精明,這幾年把家裡都操持得好好的,她很放心。

「說是三少爺的事。」

朱夫人一怔,原先以為是下人之間的吵鬧,現在既然牽扯到自己的小兒子,當然不同。

要說還有什麼事情讓她煩心,就是時京。

若說孩子是生來討債的,她跟丈夫前世肯定是欠了時京不少,這輩子才會為他這樣擔憂。

二十歲了,還不成親,前些日子韻音來家裡住,他居然避不見面,留了書跑去住畫舫,過些日子回來了,卻又說身體不舒服,要休養,不想見人,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想到這裡,朱夫人點點頭,「讓她進來吧。」

管事領了個丫頭進來。

丫頭見到她連忙跪下,「園兒見過夫人。」

「起來吧。」

「謝夫人。」

「有什麼事情要說就說吧,可先告訴你,若是無事生非,亂嚼舌根,不是打幾個板子就算了。」

朱府人多,有些下人不安分,專愛惹事,想從挑撥中得好處,因此她早早定下這規矩,省得有人三天兩頭來向她稟告。

「是,園兒懂朱府的規矩,絕不敢捏造。」

朱夫人看這丫頭,想起來,「你不是在時京那侍書侍畫的丫頭嗎?」

「是。」

「說吧。」

「夫人可知府中數月前來了個雲族的丫頭?」

朱夫人轉頭看了晴娘一眼,晴娘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繼續。」

「是,那雲族的丫頭,不知道施了什麼法術,迷得少爺暈頭轉向,前些日子少爺下令,讓我給她打扮,不過那丫頭性子高傲,見少爺喜歡,於是端起架子不讓我們動她。」

朱夫人皺眉。

時京這孩子,是典型的少爺命,雖然聰明但不愛花心思,這回居然要人打扮個丫頭……

園兒見朱夫人表情,知道她已開始相信,於是更加賣力,「這丫頭當初是來幫忙打掃洗菜的,可現在少爺下令,別命令她做事,最近兩個月都讓她進書房,教她寫字,教她讀書,前幾日,少爺還說要娶她。」

朱夫人一揚眉,「你沒聽錯?」

「園兒當時就在門外,不會聽錯的,夫人若有疑,可請秦姨來,秦姨當時也聽見了,少爺對這丫頭好,府中很多人都知道,最近天氣晴朗,少爺還天天帶出去遊湖呢。」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朱夫人想想,「給我叫陳福過來,我有話問他。」

沒多久,福伯就來了,對於朱夫人的問題,一一回答。

是有個雲族的丫頭,家裡需要錢,所以由牙婆帶來了,剛開始是打掃書房兼洗下人吃的菜,後來不知怎麼的,少爺說以後讓她伺候吃飯,後來又表示,別讓她洗菜,到書房去……大概都跟園兒說的差不多。

丫頭的話,朱夫人只聽信三成,可那福伯在朱府多年,忠心到不能再忠心了,如果他說是這樣,那就應該是這樣了。牙婆帶來的丫頭……

那怎麼行。

朱夫人想得煩,又讓人把媳婦叫來,讓她出個主意。

「我不是不讓他娶,不過,一個丫頭當主母,這像話嗎?何況聽陳福說,還是個鄉下丫頭。」

清清笑了笑,「娘,這事真假都還不知道,您怎麼就先煩心了。」

「陳福都這樣說了,那還能有假嗎?」

「福伯只說三弟讓那丫頭到竹院服侍,可沒說三弟要娶她啊。」清清安慰道,「而且那園兒之前才因為多嘴被三弟責罰過,說不定是氣桃花搶了自己的工作,存心報復。」

「不過她說秦湘也聽見了,還說我若不信,找秦湘來問問,她連秦湘都敢端出來,恐怕不假。」

清清坐了下來,重新給婆婆倒了杯茶,笑說,「您別煩,照我說,如果這事千真萬確,應該開心才是。」

朱夫人微怒,「這有什麼好開心。」

「三弟終於打開心房,這不是件喜事嗎?」

「但是……」

「照我說,還得謝謝那丫頭呢。」見婆婆似乎要發作,清清連忙安慰,「多虧她讓三弟有成家之念。」

造坦倒是……

「至於娘不喜歡,這也容易辦,三弟跟她相處未久,感情一定不深,不如我找個藉口讓她來我這,即便三弟真對她有意,嫂子的地方,總不好過來,您說是不是?」

朱夫人臉上出現寬慰神色,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

「見不著人,再過一陣子,自然就淡了,到時我們再請大嫂看看,親戚中有沒有年歲相當的小姐,送個畫像過來,三弟雖然沒有功名,但也是天下聞名的年輕才子,連朝中大官都來求畫,況且我們朱家富裕,這樣好的對彖哪裡找,讓年輕人寫寫信,等過年時大哥大嫂回來,再請他們帶那位小姐一起到江南,讓兩人相處相處,好事自然就會來了。」

朱夫人聽得頻頻點頭,「就這樣。」

「娘,那您就寬心吧,這事我會辦好的。」

「現在就去,不行,我現在跟你一起過去,順便看那丫頭長什麼樣子。」

「娘,二嫂,怎麼突然來這?」

來的路上,朱夫人跟媳婦已經商量好該怎麼做。

見兒子問話,朱夫人回答,「你姨母寫信來了,對你不見韻音的事情,很有些意見,你自己寫信跟姨母解釋解釋。」

朱時京笑,「又不是我請韻音來的,怎麼要我解釋。」

「可人家是為你才千里迢迢過來,當然是你寫。」

見母親疑似快要發起小姐脾氣,朱時京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退讓了,「好,我晚點便寫信跟姨母說。」

朱夫人點點頭,看了看四周,怎麼沒人。

清清意會,「三弟,怎麼竹院裡一個倒茶的丫頭都沒有?」

「桃花,倒茶。」

一個聲音從裡面傳出,「馬上來。」

朱夫人跟媳婦緊盯著傳出聲音的內室,想,就是那丫頭,就是那丫頭……

然後就看到有人端著茶盤出來了。

朱夫人跟媳婦互看一眼--會不會是她多想了,這雲族的丫頭還真不是一般的普通。

頭髮就扎兩根辮子,衣服是一套短褐,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撿舊的,衣服大,腕子的地方還折了好幾折。

這有什麼特別?不就是朱府中典型的丫頭樣子嗎?

「給夫人跟二少夫人倒茶。」

「是。」小丫頭彎著腰,「夫人喝茶,二少夫人喝茶。」

會不會是弄錯了,其實那個寶貝還茌裡面。

朱夫人拿起茶杯,假意喝了一口又放下,看了四週一會後,「園兒跟玉兒呢?怎麼不見人影?」

「瞧著煩,讓阿婉另外安置了。」

「這丫頭新來的?」

「來一陣子了,是福伯跟牙婆談來的,我應該沒記錯吧。」最後一句話是跟那丫頭說的。

「是,婢子是從鴛鴦谷來的。」

所以真的是她沒錯。

朱夫人怎麼想,都無法把眼前的人跟「不知道施了什麼法術,迷得少爺暈頭轉向」的形象連結在一起。

看了媳婦一眼,清清意會,「鴛鴦谷?那你刺繡工夫怎麼樣?」

「顯繡是自小就會的,十一才學會隱繡。」

「十一歲就會隱繡,那可了不起。」

「谷裡的女孩子差不多都這樣,畢竟我們靠刺繡為生,早點學會,也可以早點幫忙家裡。」

「這樣的話……過些日子我的親爹生日,我想給他繡個披風,不過我自己是錢莊姑娘,算盤打得精,可不會拿針,你來教我好嗎。」清清接著轉向朱時京,「三弟,可以吧?」

「嫂子都開口了,當然沒問題。」朱時京轉向桃花,「嫂子的地方你應該沒去過,等下就跟嫂子回去,明天開始不用到竹院來了。」

「是。」

這下子朱夫人更摸不著頭腦,怎麼看,兒子對她都稱不上特別。

會不會是園兒說謊?

但是既然敢要她去找秦湘問問,可見事情不會假,何況,欺騙她,一個丫頭有那樣大的膽子嗎?

朱夫人真的塗了,這到底是什麼情形?

而她的反應,朱時京都看在眼裡--娘親當然不會知道,那日自己「求婚」讓園兒跟秦姨聽去,秦姨就找時間跟他說了。

說是園兒這丫頭肯定要生是非,讓他有準備。

當了娘二十年的兒子,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娘的想法,他大概都猜得到,一定是棒打鴛鴦。

當下他也想好計策,要人就讓娘要,無妨。

反正他已經想到其他方法,到時娘不但不會討厭桃花,還會催促他娶她。

「對了,我約了大貴去遊湖,時間差不多,要走了。」

朱夫人雖然疑惑,但見兒子似乎也不在意這丫頭,便不再那樣擔心,笑說,「都這麼大了,還整天玩。」

「家裡的生意,還有二哥在呢,根本用不著我幫手。」

「這沈大貴也真是,他家裡就一個少爺,怎麼也每天跟你往外跑。」

「跟我玩比較有趣,自然不想待家裡。」朱時京笑笑,「不說了,我走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二嫂,桃花給你要走了,那你可得給我找個丫頭來,乖巧一點,不要太多話的那種。」

朱夫人之前還有些擔心--原本也想過,兒子會不會就只是裝裝樣子,過幾天就來討人,沒想到都快一個月了,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問媳婦,媳婦說,那丫頭挺乖巧,也聽話,有點老實過頭,不是那種愛生是非的狡詐之人。

朱夫人於是又叫來秦湘,問少爺最近如何?

「少爺最近還是一樣,天夭往外跑。」

「還有呢?」

見秦湘有點欲言又止,朱夫人說,「想到什麼就講吧,你從小看著時京長大,對這孩子怎麼照顧,我都看在眼裡,信不過別人,難道還信不過你嗎?」

秦湘揮揮手,讓丫頭們通通下去。

清清笑說,「三弟是怎麼調皮了,秦姨怎麼這樣謹慎?」

「要是調皮也就算了,夫人,二少夫人,三少爺是我帶大的,我真覺得他最近不太對勁。」

「怎麼了?」

「他這一個月,一大早就出去,太陽下山才回來,有時候甚至不回來,天天跟那沈大貴膩在一起,前幾日還跟我說,沈大貴問他怎麼老穿些湖綠,深藍的袍子,看起來氣色不好,又說他穿淺色肯定好看,結果三少爺就讓我叫師傅來,連夜裁了幾套淺色的衣服。」

朱夫人還沒聽出玄機,笑道,「時京跟沈大貴認識十幾年,交情不一般,這沒什麼,不過從小他就是孩子頭,什麼時候這麼聽沈大貴的話了?」

「夫人,三少爺在打扮自己呢。」

「打扮得體體面面有什麼不對。」

「少爺不是為了打扮體面,他是……是……打扮給沈大貴看的,想沈大貴稱讚自己好看……」

朱夫人一聽,傻了。

秦湘說得再含蓄,她也懂意思了。

高遠府是大地方,南來北往,什麼都有,花街除了青樓女子,也有小倌,生意可好得不行。

有人喜歡女人,就有人喜歡男人,沒什麼好奇怪,只是,聽說是一回事,知道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天啊……

朱夫人一陣頭痛,突然又想到,「不對,時京以前很喜歡詩詩,每年夏天,一聽說他姨母要帶請詩過來小住,就開心得不得了,要成親前也是很期待……可見他喜歡的應該是女人……」

秦湘苦笑說,「夫人,這事難說,我聽虔婆說過,也有人是遭逢巨變後,突然轉了性子。」

「遭逢巨變?」

秦湘歎息,「不就是詩詩那回事嗎?」

朱夫人想,那是巨變沒錯。

明明都定好日子,要進門了,誰知詩詩會這樣香消玉殯,時京好幾個月都不說話。

要說轉了性子……難道……

「清清,你說呢?」

「秦姨這樣一講,我倒想起一個人,娘,您記不記得城西的歐陽少爺,以前也是妻妾成群,孩子生好幾個,當時歐陽老爺還笑說,兒子再這樣開枝散業下去,要蓋新宅子了,可沒想到才幾年呢,歐陽少爺就被個小倌迷得神魂顛倒,給贖了身,還買大房子給他住,夏秋便帶著那小倌遊山玩水,冬雪春雨就待在那宅子下棋,畫畫,連家都不太回了。」

朱夫人這下真的慌了,歐陽家的事情,她自然也是聽說過的。

妻妾求公婆作主,可公婆也沒辦法。

兒子都大了,香火也傳了,要怎麼樣只能隨他去。

他們朱家已有香火,可是,可是……

正當煩惱著,朱時京的聲音卻從外面傳來,「秦姨。」

然後朱夫人就看到穿著淺綠袍子的兒子從外面走進來,「秦姨,你怎麼跑到娘這來,我讓你準備的東西呢?」

朱夫人就見秦湘尷尬的回答,「少爺,您昨天才交代的,那有這麼快好,師傅說了,至少要七天。」

「七天也太久了,讓他趕趕行不行?」

「哎呦,少爺,慢工出細活,趕得急的東西又能精緻到哪去?」

「真是。」兄二嫂也在,笑笑的打了個招呼,接著他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娘,你這是怎麼了,連個丫頭都沒有,人都上哪去了?」

「我想跟你秦姨說幾句體己話,就叫她們下去了。」

「那我豈不是打擾了你們?」

「你是娘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那些個丫頭怎麼跟你比,好好坐著,娘跟你講講話。」朱夫人原想直接問,想想又不妥,於是拐了彎,「你剛剛說要秦姨幫你準備什麼了,這麼急?」

「我想要個潤玉髮冠。」

「你什麼時候在意起這種事情啦?」

「不就是因為那沈大貴嘛,說我臉白,金色髮冠看得臉色變黃,我就想,戴玉冠應該會好一點。」

朱夫人一聽只覺得血都快吐出來。

兒子啊兒子,難不成你真的轉性了?

「那沈大貴不是也成家了,怎麼鎮日往外跑。」

「他啊,說家裡女人多,吵得心煩,跟我在一起遊湖有趣多了。」朱時京喝完茶,便站了起來,「娘我不說了。」

「又要出去?」

「我跟他約好了嘛。」朱時京朝二嫂點頭示意,而後笑著跟秦湘說,「秦姨,你多幫我催催那師傅,越快越好。」

朱夫人就見兒子開開心心的出了門。

頭痛。

「秦湘,他最近都這樣子?」

「已經一個多月了,以前有桃花作伴,還比較願意待在竹院,現在真是每天往外跑。」

「真是……早知道就讓那桃花繼續伺候了……」

見朱夫人煩惱不已,清清在一旁不斷勸慰著,要她別太擔心。

秦姨忍住笑--看來,他們這計晝很成功。

為了避免功虧一簣,秦姨繼續努力,「夫入,那也不行的,我看少爺當時對桃花是有那麼一點意思,然而如果真讓她繼續伺候,少爺要娶她可怎麼辦?小婢成了主母,太不像話了,成何體統。」

「我現在倒寧願他娶那雲族丫頭……」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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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年後。

夏日雨後,消除了一些溽暑的熱氣,也因此,高遠府上不少富貴人家都將畫舫開了出來,遊湖解悶。

遠遠看過去,便有七八艘畫舫爭相競麗。

其中,當然少不了首富朱家。

比起其他家的多層大船,朱家的船顯得小上許多,船身不長,而船高也只有兩層。

據說前幾年,沈大貴曾在吟琴湖上大誇自家船好,彼時朱家的畫舫剛好經過旁邊,沈大貴倚著欄杆往下喊,當朱時京的面取笑了朱家的兩層船。

只見朱時京搖搖扇子,笑說,遊湖想要的是雅興,幾個知心朋友,有酒有琴,足已。

然後抬起頭,反笑沈大貴,說他這船高五層,船前可席開數桌,這樣大陣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高遠府有了水上客棧。

好巧不巧,當時有艘青樓畫舫搖過來,那虔婆在上面喊著,「有沒有白雞肉?給切一盤過來。」

眾人大笑。

此後沈家的大船被稱為雞肉船,而高遠府再沒人做三層以上的畫舫。

說來,也只有沈大貴那人會以大小論好壞,朱家的畫舫雖然不大,但雕樑畫棟,即便只是一扇窗子,都雕有圖案,或高山,或大河,也因船身不高,俯視湖中,可見倒影,極為雅致。

朱時京是個富貴公子,但很有一些飄逸文人的個性,過天氣好時,便會開船出遊,家人也都知道,若早飯時間不見他,前一晚肯定是睡在船上了--早些年,朱老爺朱夫人還會唸唸他,但這幾年已經不會了,尤其是那件事情過去後,都覺得這孩子開心就好。

至於現在,當然就更不會了。

因為朱時京要娶妻了--高遠府除了汪家,陳家之外,出現了第三位小婢主母,朱家三少的妻子。

大家都不知道朱夫人這樣有門戶之見的官家小姐就能容許兒子娶個小婢,但無論如何,這小婢主母,再一次成為高遠府的話題。

據說,這小婢美艷動人,朱家三少一見傾倒,發誓非佳人不可,朱夫人疼子,只好讓步。

又聽聞,這小婢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因此得以同時討好朱府一家老小,沒人追究她的寒微出身。

但無論真相如何,這小婢獲得朱夫人歡心是不爭的事實。

蓋了新的院子,又請了好幾位裁縫縫製喜服。

新娘子出身雲族鴛鴦谷,離高遠府有兩日的水路,朱老爺跟朱夫人居然不辭勞苦,千里迢迢前去提親,成親當天,還在城西擺了上百桌流水席,給人沾沾喜氣,十幾年前朱家大少,二少成親時,都沒這排場。

小婢變主母,又如此受寵,這麼稀少的事情,自然是茶館說書話題。

幾位說書先生說得口沫橫飛,好像親眼目睹一樣,而兩位主角此時,正坐在畫舫上,看著夏日湖景。

依然是兩層的小船,依然只帶了幾個人服侍,不過身邊多了個人,感覺完全不同。

朱時京寂寞了很久,但這一年,他幾乎忘了什麼叫做寂寞……

回過神,卻見桃花望著遠方,臉上有抹淡淡笑意。

走過去,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在看碼頭。」

「碼頭有什麼好看?」

「去年春天,我就是從那處上高遠府的。」

朱時京聞言,一下來了興致,「原來你是從這個碼頭上岸的。」

「嗯,當時牙婆一直跟我們說,讓我們表現好一點,最好通通都設籍在高遠府,一來她跟我們的爹娘有交代,二來,我們都是第一次離家,在同一個地方,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當時只想好好賺錢,快快回家,怎麼也沒想到後來會變成這個樣子。

坦白說,拋也不是不喜歡少爺--天天去竹院習字,朝夕相處,少爺對她好,人又長得好看,怎麼可能不喜歡。

不過她總記得婉姐跟她說的那些話,還有那些丫頭喜歡少爺,惹得少爺不開心的事,所以她又怎麼敢顯露自己的心思呢?

何況,即便少爺不生氣,也不行的,少爺是天,婢子是地,怎麼想都不可能兜在一起,所以當他說要娶自己的時候,真是覺得自己聽錯了,要不就是在作夢,不然怎麼可能?

可後來沒想到,一切成了真。

夫人居然還親自問她願不願意嫁,而後提親,成親,所有的一切都快速進行著,順利得好像在作夢一樣。

那日下船的不知所措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沒想到轉眼之間,她真正設籍高遠府,不是以丫頭的身份,而是寫入了朱家族譜,她的名字被放在「朱時京」這三個字旁邊。

「當時福伯先喊了桂兒跟蘭草的名字,可是呢,對她們似乎不是很滿意,我就想,糟糕了,丫頭不是選漂亮就是選高大,桂兒很漂亮,蘭草很高大,這樣都選不上,那我怎麼辦,急得都快哭了。」

朱時京第一次聽她說起這件事情,興致盎然的聽著,「後來呢,是福伯選上,還是婉姐選上你的?」

「是婉姐。」

「那我今天回去得好好謝謝她了。」

桃花不好意思跟他說,其實自己已經偷偷謝過婉姐,「我當時真的哭了,婉姐大概覺得有趣,便招我過去說說話,還問我,如果給我五十兩,我要拿來做什麼,我回答她說回家,婉姐就挑我了。」

朱時京笑笑,大概知道為什麼阿婉會挑她,一心想回家的丫頭,不會有太多心思。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個有五十兩就回家的人,後來成為讓他朱三少爺花最多心思的人。

也幸好秦姨跟二嫂幫忙演了獻,不然娘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接受桃花--當然,如果他要娶,娘最後還是會讓步,只是那樣一來,桃花的日子勢必不好過,豪門深院,不得婆婆心意的媳婦,還不如一個自由婢子,他不希望讓她委屈。

現在多好,娘對桃花就跟對大嫂二嫂一樣親熱,尤其桃花有孕後,娘更是喜笑顏開,立刻找了有經驗的嬤嬤,專門給桃花煮湯喝。

「我記得你說過,有七個人設籍在高遠府,現在大家還是都在這嗎?」

「桂兒不在了。」

「她這麼厲害,一年半就賺夠錢回家?」

「不是,桂兒喜歡上一起工作的人,那人攬夠了錢要回家鄉,便把桂兒也帶走。」

「那她家人怎麼辦?不是出來賺錢的,有了喜歡的人,就不管家了?」

「其實這也不怪桂兒,她娘很早就走了,爹又娶了後娘,後娘本來就不喜歡她,後來生了弟弟,更嫌她礙事,老欺負她,不給吃飯,身子高了也不給做新衣服,桂兒的爹明明知道,但因為不想跟妻子吵,所以假裝不曉得……桂兒其實一直很想離開鴛鴦谷……所以,我並不意外,她要真的攗夠錢回家,反而比較奇怪。」

聽出桃花語氣中頗有些擔憂,朱時京問,「擔心她?」

桃花搖搖頭,「我不擔心,我知道她過得很好。」

桃花沒說的是,出鴛鴦谷前,太姑婆給桂兒算過命,說桂兒一旦出谷,是雀鳥出籠,會過得很好,不會再回來。

太姑婆也給她算過命,說她是祥雲中帶陰霾。

可以的話別出谷,別成親,一輩子在鴛鴦谷中平平順順最好,一旦出去,免不了有頓苦要吃,而且還是大苦。

她想起提親那日,特別去太姑婆的屋中看她,那時太姑婆摸著她的頭髮,很老很老的臉上,有一抹憐憫的笑。

嘗時桃花覺得自己多心,但也不知道為何,自從有身孕後,她老是想起那一天,總覺得太姑婆有什麼話沒有跟她說清楚。

撫著微凸的肚子,桃花想,要趁著肚子大起來前回鴛鴦谷一趟,問清楚什麼是祥雲中帶陰霾,要如何避,若避不開,要怎麼把傷害降到最低?

桃花回家稟明公婆後,隔天離開朱府。

朱時京原本想跟她一道回去,不過正逢進入秋天,他要去收租--一向什麼都不管的他,成親後終於開始幫家裡的忙,這也是朱老爺跟朱夫人喜歡桃花的原因之一。

朱家在高遠府跟外地都有不少銹子,半年收租一次,不能拖,於是朱時京答應桃花,等收完租,便去鴛鴦谷接她。

走一趟鋪子,大概要十天。

這事他第二次做,雖然不能說熟門熟路,但好歹也有經驗,知道如何點銀,要去哪裡寄金,比第一次快很多,而且也懂得留意,自家鋪子附近還有哪些銹子可以買,總而言之,還算有趣。

一趟時間很快過了。

回家那日,遠遠見到二哥站在碼頭上,他就笑了。

「二哥!」

「還順利嗎?」

「挺好的,而且二哥之前跟我說的事情,我多上了心,還真發現有些鋪子可以買。」

「買了?」

「當然買了。」

朱時祥聞言很是欣慰--怎麼說呢,看這小自己十歲的弟弟,半失意半浪蕩的過了五年,終於開始過得有意思。

朱家雖然不缺錢,但看他成天畫畫,遊湖,騎馬,總不是辦法,也希望他有個事做,娶了妻子果然不同,那日他說要幫忙收帳時,娘當晚還開心得馬上去祖宗祠堂上香,說謝謝祖宗保佑。

「二哥請你喝酒去。」

說著,兩兄弟便往湖邊最大的酒樓走去。

店小二自然知道兩人是誰,立刻上蒔招呼,又安排了一個可以俯視湖色的雅座,很快的,酒菜都上來了。

兩人先是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接著朱時祥很自然問起弟弟何時要去鴛鴦谷。

朱時京聞言,想也不想就說,「明天就出發。」

「你才剛回來,休息一兩日再去吧,我看桃花也不是那種計較的個性,遲個幾天,她不會介意的。」

「她不會,是我自己有點介意。」

「怎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當然是有的,不過最主要的是她心裡不安。」接著朱時京把太姑婆說的話跟哥哥重複了一次。

「不過就是算卦,跟桃花說參考就好,何必這樣當真。」

「我也是這樣勸她,不過偏偏太姑婆的卦子前些日子應驗了一個,而且極準,所以她心裡不安,想再問清楚什麼叫做祥雲中帶陰霾。」

「那你自己呢?」

「我不信這個,我打算去鴛鴦谷後,自己去找那太姑婆一次,請她跟桃花說些好話,讓她放心待產。」

「這也是個方法。」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二哥?」他二哥怎麼了,表情這樣奇怪?順著二哥的眼神看過去,就幾個賣果子的婦人,沒什麼特別。

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二哥。」

朱時祥回過神,表情有點不解--剛才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秀兒。

詩詩的貼身丫鬟,秀兒。

姨母每年冬天帶詩詩來家中小住時,秀兒自然是跟著的,也算是從小看到大,應該不會認錯,可是,秀兒怎會跑到江甫,京城到江南是一段不短的距離,別說一個女孩子家,就算是年輕男子,也是一段辛苦路。

若說跟主人家來也不對,姨母不可能到了江南卻不來看娘……

最簡單的說法是,他看錯了。

夏日陽光刺目,所以一時眼花……可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沒有眼花,他的的確確看到秀兒。

雖然衣衫藍褸,一臉憔悴,但沒錯……

「你看到什麼了?」三哥三十歲的人,也見過不少陣仗,到底什麼事情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剛才好像看到秀兒。」

朱時京手中的杯子一下掉下來。

「我很想說自己眼花,但是,二哥我的眼力跟記憶力都是出了名的好,除非秀兒有失散的孿生姐妹,不然,我看到的的的確確就是她了。」

「她有見到二哥?」

「沒有,她……」朱時祥看到秀兒在偷東西。

躲在賣饅頭的車子旁邊,伸手抓了兩個塞進袖子,而那袖子鼓鼓的,裡面可能已經有其他物品。

她一得手,立刻轉身,若無其事的走,不慌不忙,就好像剛剛只是路過,儼然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看三弟一副想下樓去追的模樣,朱時祥按住他的手,「走遠了。」

「會不會是姨父姨母趕她出來?」若是,看在詩詩與她情同姐妹的份上,無論如何他也要幫她一幫。

「這難說,不過既然她在高遠府,十之八九是為你而來,你自己有心理準備就好。」

饒是心中有諸多疑惑,朱時京還是在隔天一早啟程。

昨夜做了一個不太舒服的夢,桃花挺著肚子,在哭。

夢中迷迷糊糊,只記得桃花拉著自己的袖子說,少爺少爺,可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

他想,自己答應過什麼了?

桃花一臉哀傷,說,少爺,你忘了提親那日,你當我爹娘和兩位哥哥的面前說過,會好好愛護我,即便將來我有什麼不周到的,只會教我,不會嫌我。

自己安慰她,我可沒嫌過你。

是嗎?那少爺可別喜歡上別人。

朱時京在夢中笑說,我身邊不就只有你嗎?

哪,少爺,你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別辜負我……

我不會辜負你的。

剛說完這句話,他就醒了。

胸口悶悶的,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因此一早便催促著那些護院,他要早些出門。

騎上馬,才剛剛轉過街角,便有一個髒兮兮的人不顧危險撲了過來,護院的反應很快,立即拉了那人往旁邊,大聲斥喝,「做什麼!」

朱時京以為只是比較大膽的乞兒,因此沒上心,只做了個繼續前進的手勢。

沒想到這時那乞兒卻叫了出來,「姑爺。」

姑……爺?

秀兒?

他與詩詩預備成親的那一年,秀兒便改口喊他姑爺,他記得當時自己很高興,還賞了秀兒。

朱時京翻身下馬,見那乞兒抬起頭,果然是秀兒沒錯。

很髒,很憔悴,但是……

朱時京沒想過會再見到她--當時他原本要去送詩詩,但是柳家回絕了,只是說於禮不合,此後,他再沒見過柳家人。

秀兒怎麼會在這,叉怎麼會是一副乞兒模樣,她跟詩詩自小作伴,柳家對她十分寬待,應不致於如此。

「站起來說話。」

秀兒卻搖了搖頭,仍舊跪在地上,「求姑爺……救救小姐……小姐……小姐其實沒有死,求姑爺救救她……」

朱時京突然之間有點站不穩的感覺。

六年了……詩詩還活著?

那為什麼姨母要說她得急病?要說不滿意這親事也不可能,他跟詩詩從小青梅竹馬,這事,還是姨母主動提起的。

她總說,自己沒生兒子,以後詩詩嫁進朱家,她就要長住在朱家,比起跟那香火小妾鬥,她寧願跟姐姐還有女兒這兩個至親在一起,到時女兒生了外孫,每天逗小孩,日子該過得多舒心啊。

朱時京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但也明白這是在大街上不適合,於是當下做了決定,打道回府。

不想驚動人,於是從小門進入,讓那些護院們先等著,他帶著秀兒直接進入竹院。

「秦姨,秦姨。」

管事秦姨聞言出來,見是他,笑道,是忘了東西……」

「少爺不是要去鴛鴦谷,怎麼又回來了,話未說完,注意到自家少爺臉色嚴肅,後面還帶了個髒兮兮的乞兒,「少爺,這是?」

「秦姨,你給她梳洗一下,順便找件衣服讓她換上,整理乾淨了,帶來書房。」

「秦姨。」那乞兒怯怯開口,「我是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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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姑爺?」

「進來吧。」朱時京指指自己面前的椅子,「坐下來,好好說清楚。」

秀兒梳洗過後,精神好很多,也不再像剛剛見面時那樣驚恐與慌張,見他要自己坐下,便乖乖坐下。

朱時京告訴自己不可急,不可發火。

他看得出來,秀兒此時十分畏縮,只要他稍稍急躁了,她可能就會害怕得什麼也不敢講。

幾次深呼吸後,他緩緩問,「你說詩詩沒死,那她現在在哪?」

「在城東破廟。」

「你們住在破廟?」

「我們在那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

「怎麼不來找我?」

「小姐不肯的。」秀兒囁嚅道,「她說,不想見姑爺,寧願姑爺想起的她永遠是那個十五歲的柳詩詩。」

不想見他……

見到秀兒時,他以為是個乞兒,那麼詩詩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當時夏日大雨,她在蓮花池旁的涼亭裡,穿著粉色的齊腰襦裙,聽見他的聲音,側過頭對他微微一笑--後來很多次,他夢到詩詩都是這個畫面,傾國傾城。

「她明明還活著,為什麼要說死了?」

「成親前,老爺有個朋友來家中作客,後來也不知怎的,讓他看到小姐,因為小姐長得好,那人居然就這樣生了歹心,趁著晚上闖入小姐的閨房,把我打暈了,就……」

朱時京握緊拳頭。

秀兒撥開頭髮,露出長長的一道疤。

「等我醒來,什麼也來不及了,那人無恥,說小姐既然已經失了清白,就跟了他,但小姐說寧死也不跟他。」秀兒繼續說著,「原本夫人的意思是,想個辦法在新婚之夜瞞過去,可小姐不肯,表示既然如此,無論如何不能嫁你,要老爺寫信跟你說,她病死了。」

傻子……

柳詩詩,枉你聰明伶俐,原來是個傻子--若他知道,只會更加愛護她,有生之年絕不會提此事……

朱時京深吸口氣,緩緩問,「那她這幾年都在哪?」

「那人離開後沒多久,小姐說嚥不下這口氣,要找他算帳,於是我們帶了錢,便沿路找過去,找了兩年多,終於找到那畜生,可那畜生不論出入身邊總是人多,無法下手,第一次失敗後,他更小心了,我們又沒學過武功,不敢貿然上前,只能找機會,就這樣又跟了兩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殺了他……」

秀兒說到這裡,突然哭出來,「姑爺,小姐那五年,想清楚很多事情,聽說你一直未娶,她說等她給自己討了公道,便要來江南跟你解釋所有的前因後果,然後問姑爺還要不要她,可沒想到我們到了江南,卻剛好遇到朱家在城西擺流水席,說是三少爺成親,給鄉親沾沾喜氣……

「我們這五年走遍大江南北,小姐身體越來越差,是憑著一股氣才能堅持到江南,一聽姑爺成親,整個人便倒了下去,我們的盤纏早已用盡,只能先待在破廟裡,雖然我有托人帶口信給老爺夫人,沒想到老爺夫人知道小姐殺了人,怕被連累,竟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小姐精神本來已經不好,知道連爹娘都不認她,便開始有些瘋瘋癲癲,有時會清醒,但總是胡言亂語的時候多……可是每次我提到要找姑爺幫忙時,小姐好像就會清醒過來,哭著說不要。」

朱時京心裡痛極了。

原來過去六年,詩詩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她是千金小姐,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了,居然……

「帶我去見她。」

「秀兒不敢求姑爺接小姐入朱府,只求姑爺看在昔日情分上,給小姐尋個可遮風擋雨的住處,再給秀兒一些小雞小鴨,秀兒會養小姐。」

聽出秀兒似是不想讓他和詩詩接觸,他更是擔心,執意要秀兒帶路。

然而直到在破廟見到詩詩,他終於瞭解為何秀兒不願他們相見。

詩詩雙眼無神,一身骯髒,挺著約莫有六七個月大的肚子,見到他好像也不認識,表情空洞。

秀兒哭說,「我之前有找到一份在酒樓幫忙的工作,那老闆知道我沒有住處,便表示我可跟生病的姐姐一起住在雜物房,誰知道他根本不安好心……」

朱時京不禁握緊了拳,眼眶泛紅。

鴛鴦谷裡,桃花沿著三千河散步,花花在她身邊跟前跟後,蹦蹦跳跳,看起來很開心。

桃花笑,「你哪裡像貓了,根本就是隻狗。」

花花「喵」的一聲,親暱的蹭了蹭桃花的裙角。

走了一小段路,桃花覺得有些累,便在河邊的石頭坐下,唱起雲族傳唱百年的歌謠……心愛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著我,我便回來你身邊,時光倒轉,讓我們再次相遇……

記得以前太姑婆教她唱的時候,她還問過,時光要怎麼倒轉?

太姑婆笑說,不記得那個鴦鳥的故事啦,有眼淚作為術引,便可讓時光回到兩人相識之初……

正哼唱著,突然有人在身邊坐了下來,桃花轉頭,喊了來人,「太姑婆。」

「想什麼這樣專心,叫你好幾聲都沒答應?」

桃花笑笑,突然想起,「太姑婆,是不是少爺來了?」

「沒。」

奇怪,少爺明明說,最晚初十會來,現在都十三了,怎麼還不見人?有事耽擱了嗎……

「我看你那夫君,一定是有事耽擱了,你自己回去吧。」

「太姑婆,您連這也算得出來?」

「不然這一百多歲是白活的嗎?」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摸著她的頭髮,「桃花,記不記得太姑婆說讓你別成親,在谷中平平安安,可保長命百歲?」

「記得。」

「你啊,怎麼就不聽話呢。」

「太姑婆……您放心吧,少爺說過,絕不負我。」

「你要知道,有時候,即便不是他想負你,但不得不負你。」

桃花不解,「為什麼不得不負我?」

「哪,假設你爹娘同時病了,你只有一顆藥可以救人,可這藥一定得吃整顆,如果分半,一點用都沒有,你救爹,還是救娘?」

桃花想了半晌,「我會想辦法再買一顆。」

「沒得買,這世上就這麼一顆。」

桃花不講話了。

「很難吧,不管你把藥給誰,都注定會辜負另外一人,雖然不是你願意的,但是你沒辦法,這就是我說的,不是想負你,是不得不負你。」

桃花又想了想,「不管是救爹還是救娘,我想他們一定可以理解我有多痛苦,多麼沒得選擇,他們愛我,絕不會怪我,所以,將來如果少爺不得不負我,我也絕不怪他。」

「傻孩子。」

「太姑婆,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像桂兒的命,就跟您出谷前說的一模一樣,我知道您是有辦法的。」

她這次回谷,其實也就是為了這事,但不管她怎麼磨,太姑婆總是略略帶過而已,不肯說明白,轉眼她在鴛鴦谷就這麼待了快半個月的時間。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事事知道,桂兒命盤便是飛鳥,注定要走,至於你……看命吧。」

老人家慈愛的看著她,「記得那鴦鳥的故事嗎?」

桃花點點頭。

那故事從小聽到大,因她纏著太姑婆說了不下數十次,可無論聽幾次都冕得很感人,總聽不膩。

「當時多虧那丈夫對鴦鳥深情,落下了三千滴眼淚,夫妻才得以重新聚首,白頭偕老……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先人對妻子如此深情,可是為什麼雲族女子現在的地位卻如此卑微?去年蟲害,照說應該是年輕男子出去找工作,怎卻是把女孩兒家往外扔?說要整地,那不錯,但整地只要一兩個月,地整好了,也沒見人出去幫忙。」

桃花知道太姑婆絕對不是無緣無故說起這個,肯定有什麼事情要告訴她,可是這實在太隱諱了,她想不出來。

「太姑婆……」

老人家輕拍她的手,「靜下心來,你會想明白的。」

孩子啊,男尊女卑,就是為了避免夫妻情深,又促時光變換,因為那鴦鳥並不是傳說,而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事情。

我們雲族的女子,有倒轉時光的能力,而那前提,是夫妻情深,以及丈夫的眼淚。

她是近百年唯一一位完術者。

她以前不信的,後來生了一場病,記得當時丈夫在床邊,哭紅了眼,緊握著她的手,要她活下來。

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娘,而他,不能沒有她。

後來懵懵懂懂,只覺得睡了很長的一覺,當時還以為病全好了,沒想到卻聽見娘親說,小菊,該起來了,換好衣服,出來見見張叔的兒子。

一睜眼,見到娘,很年輕的樣子。

娘把她從被窩抱起來,一邊笑,一面給她換衣服,黃色的襖子,很暖很暖。

她突然想起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丈夫那天。

瞬間,她想起了那個倒轉時光的「傳說」--不是傳說,是真的。

她的人生重新再來一遍,而且她記得,自己會因為那個不在意的小病後來病榻纏綿。

她避開了那場大禍,跟丈夫又做了四十年的夫妻。

她知道桃花將有劫難,只希望桃花的丈夫能守信,那麼也許,桃花會跟她一樣,因為丈夫的感情,重生。

「時京,下午下過雨,天氣比較涼爽,我們去蓮池走走吧。」

「好。」

聽他這樣說,柳詩詩微微一笑,吃力的站起身,挺著肚子,挽著他的手,兩人便往朱府後面的梅園走去。

柳詩詩走了幾步,又回頭交代,「春曉,去準備棋盤茶水,我跟少爺要下下棋。」

「是……三……三少夫人。」

「怎麼啦,說話結結巴巴的。」

「春,春曉不懂禮數,三……少夫人別見怪。」

「我怎麼會為這種事情責怪你呢,別緊張。」

「謝……夫人。」

「時京,我們走吧。」

「好。」

跟有了身孕的詩詩在自家蓮池旁下棋,品茗,或者畫畫吟詩--這曾經是朱時京在好多年前的想像畫面。

當時只覺得自己真得老天厚愛,能有妻如此,才識,品德,樣貌,都是上上之選,這天下不會有比她更完美的妻子。

夢中的場景終於實現,但他只覺得天意弄人。

柳詩詩的精神完全錯亂了。

她以為自己在十五歲時嫁入朱家,此刻腹中懷的是丈夫的孩子,以為兩人都只有十六歲。

大夫說,她現在精神很不好,別刺激她。

爹娘對於他將詩詩帶入府中這件事情自然不是很贊成,當天便派人快馬加鞭送信給柳家,請他們派人來接,沒想到十幾天后,姨丈阿姨終於回信,卻說他們家沒這女兒,朱家若願收留便收留,若不願,趕出去便行。

爹娘傻了眼,至於他反而鬆了一口氣。

詩詩現在覺得自己是朱家的三少夫人,若要她回京城,反而顯得奇怪,萬一想起了什麼,怕刺激她,病情會更嚴重。

竹院的丫頭都是沒見過詩詩的,秦姨也都交代過了,不准她們對外人提,這段時間,月銀會多給一點,可若讓她知道誰多嘴,可不是責罰就能了事的。

嘴緊有獎賞,嘴大有懲罰,因此幾個家裡缺錢的丫頭都很聽話,出了竹院,誰也不說什麼,而朱家對於下人的規矩嚴,不是自己伺候的院子不能亂進,因此半個多月了,除了主人家之外,沒人知道府中多了個三少夫人。

詩詩幾乎跟以前一樣。

她喜歡下棋,喜歡畫畫,興致一來便作詩吟詞,依然是以前那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可是現在看她,他覺得很痛心,很憐惜,但卻不再怦然心動,很多時候他都想著,不知道粗眉丫頭現在怎麼樣了。

他前幾天讓人送信去鴛鴦谷,說自己忙,過幾天再去接她,讓她先待在鴛鴦谷,別動了胎氣。

但他也知道這只是拖延之舉,桃花不可能一直不回來,而回府時勢必受到二疋的衝擊--竹院有了一個三少夫人。

即便他最近都睡在客房,但對桃花來說,想必還是有一定的傷害。

她知道柳詩詩,而她也一定會知道竹院的這個三少夫人就是柳詩詩……

「時京,你怎麼了,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在想鋪子的事情。」

詩詩微笑,「鋪子怎麼了?」

「二哥這十幾年買了上百間鋪子,我才剛接手,有些事情還不太懂,難免鑽了牛角尖。」

「你現在手上有上百間鋪子?二哥肯給你嗎?」

「當然肯,二哥最疼我,別說只是他玩票買的鋪子,即便是茶莊,只要我開口,他也會給的。」

「那你當時怎麼會要鋪子,不是要茶莊,朱家光是十里茶園就有好幾處,收入應該比鋪子收租還多。」

怎麼會要鋪子,不是要茶莊--

奇怪,她現在又不像詩詩了,剮才那眼中的神情,是他看錯了嗎?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太對勁。

見他不語,柳詩詩歉笑,「是不是覺得女人家不該管這樣多,如果你不喜歡,我以後不說這些了。」

「你以前從不愛管這些事情,說聽得煩,現在倒有興趣?」

「哦,有了孩子嘛,當然會想替孩子打算,總不能孩子長大了,讓他去靠伯父吧。」

朱時京想了一會,笑笑,「也是。」抬起頭,剛好看到跟了二哥七八年的左右手望著自己,知道二哥有事要找,於是站了起來,「有件事情還沒跟二哥說,你等等,我馬上回來。」

柳詩詩柔順的跟他點了點頭。

「秀兒,過來陪小姐說說話,順便注意一下,別讓其他人來打擾她。」

「是,姑爺。」

「三少夫人,您…一回來啦?」

「福伯,你怎麼了,臉色這樣奇怪?」

「這……最近天熱,老頭子怕熱。」

太糟糕了,三少夫人居然自行先回來?

見桃花要往竹院去,福伯連忙一馬當先,擋了一擋,「老夫人交代了,如果您回來,先去找她。」

「我趕了一整天的路,身上有汗水灰塵,這樣去見娘,實在有些失禮,等我先去換件衣服。」

那怎麼行--這樣不就要跟詩詩姑娘照面了。

雖然詩詩姑娘現在處境堪憐,可是,一旦兩人見面,要哭的可是眼前的這位正牌三少夫人啊。

「阿火,去跟少爺說,夫人回來了。」

桃花看著那叫阿火的小廝跑得飛快,覺得奇怪,這事怎麼了?福伯好像不想讓她回竹院一樣。

「福伯,家裡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見福伯不說話,桃花又問了一次,「福伯?」

跟在桃花身邊的丫頭吱吱喳喳的說,她們走這一趟真的很累,又說夫人有孕,得快點休息……

「您就聽我這一次吧,先去大堂等著,我不會害您的。」

年紀一大把的大總管都這樣說了,桃花自然不好再堅持,於是點點頭,瞬間,看到福伯鬆了一口氣。

在大堂坐下後,幾個丫頭還在忿忿不平,說福伯是不是老糊塗了,怎麼這樣對她。

桃花笑說沒關係。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從內堂出來,一個約莫有六七個月身孕的少婦,後面跟著一個她沒見過的丫頭還有春曉。

桃花一見她,便呆住了。

桃花見過很多張她的畫像,她是柳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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