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短篇 寫吾師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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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一提 在黑板上畫東西那個人是我.

《寶藏》

        在你心目中，「寶藏」是怎樣的事物呢？金銀珠寶？無價古董？或許對於大部份人而言，這是他們心目中的回答。若然回答這問題的是一年前的我，首當其衝在心頭冒現的答案，大概也分毫不離珠寶手飾諸如此類的貴重物品吧。如今，我在嶄新的視角去窺視問題背後的風景——人們為蒼翠的幼苗灌溉。成長的時候，衷心感恩；枯黃的時候，加以照料；凋零的時候，心如刀絞。

        在英語詞彙中，寶藏此名詞用作動詞時，解釋為「珍惜」。對我而言，要獲得真正的寶藏，唯有珍重；要留住真正的寶藏，唯有惜愛。而期望享受這些寶藏帶給自己的一切，也就只有珍惜了。

        要說為何我會有那麼大的思想轉變，萬變不離其中，確實發生了讓我難以忘懷的事情。

        我是一名中學教師，別人都叫我做小尋，大學時期主修哲學，姑且算是一級榮譽畢業吧，雖說這一點經常被調皮的學生所質疑。在香城中學任教中文多年，在學生面前經常自稱為「年輕的資深老師」，不過如此強調年輕一詞，或許是因為我對自己的年齡不太滿意吧。時間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堪比國際級的百米跑步選手，急速掠過的身影只留下一陣涼風。

        有時候我是個長不大的小孩，有時候我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也就視乎對象是誰了。理所當然地，被時光蠶食的我總是沈醉在被學生當成小孩的一時半會，而唯一會將我視為朋輩來對待的只有我最愛的橘子班。

        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不論是尷尬的事情，抑或是有趣的事情，橘子班的同學們總是歡欣雀躍地聽我訴說的故事。連我自己也不禁在分享當中噗哧地笑了出來，是對自己的嘲笑，也是對事件的嘲笑，更甚的是，被學生的笑容和令人舒適的氣氛所渲染，不禁流露出我最真摯的一面。

        雖然橘子班的班導師並不是我，但橘子班的班級對抗賽，不論是足球還是籃球，我總是被邀請作為觀眾，陸運會的跑步比賽亦有為他們打氣。聖誕節也為全班準備了禮物，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那無疑是我對每一位橘子班的大家所付出的心意。身為別班的班導師卻喜歡上了不屬於自己管轄的橘子班，確實對我的西瓜班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想遵循自己的意願，做自己認為是最適合的事情，因為橘子班毫無疑問是我最喜歡的班級，我也毫無疑問是橘子班無可取替的中文老師。

        我為此驕傲，我為此榮耀，我為此感動，我為此微笑。

        任教橘子班約莫一年，一天踏入班房時，令人譁然的事情發生了！黑板上畫上了極度噁心的豬，而且還標示了我的名字。

        我立刻嘟起嘴巴抗議道：「喂！快點擦掉啦！人家才沒有那麼醜！」

        「哈哈！當真如此嗎？我覺得挺像的，大家說是不是？」一名調皮的學生笑說。話畢，全班的笑聲頓時連成一片，「你看！全都人都在嘲笑你，事到如今你還想賴賬？門都沒有！」

        「別鬧啦，快點歸位去，要上課囉！」

        他們想表達的是我就像豬那麼蠢？像豬那麼胖？像豬那麼可愛？此時此刻，這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他們在黑板上所畫的畫，他們為我的傻氣而不禁泄露的笑容，全部都是他們的心意。只屬於我的畫，只屬於我的嘲弄，只屬於我的笑聲，對於我而言，他們是個特別的存在；對於他們而言，我也是個特別的存在。踏入這課室，總是滿載為我的到來而生的溫暖。

        每逢中文課，黑板出現畫像已是習以為常的事，就連水瓶和筆袋被學生藏起來也是司空見慣的情況。對於這班小天使，對於這群小惡魔，望見表現出困惑的我反倒成為他們的樂事。

        我無法否認我喜歡橘子班，橘子班彷如是杯咖啡，甘香醇美之餘也有讓人精神抖擻的功效。在最累人的時候，總要喝上一杯。

        不過世上並沒有什麼能稱上完美，咖啡當中的苦澀味也是有人接受不了的，凡事的好壞對錯總是正負面成雙成對的。有課堂上的歡樂時光的同時，學生們貌似漸漸將我所賦予的寬鬆轉化為放縱。雖然課程進度總算迅速，但家課交收方面卻漏洞百出，願意準時呈交家課的人愈來愈少。

        此時此刻，我心裡只盼望橘子班的同學能將上課所教授的東西應用出來，期望即使做不好家課，也能獲取知識，讓他們能在中文科上茁壯成長。我開始擔心他們的學習進度。然而，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在默書過程中，有人嘗試去作弊，雖然我已經盡力去制止，但不可能以一己之力來監察到橘子班全員的一舉一動。最終我能辦到的也許只有相信他們，用笑臉和玩笑般的責罵來對此表示不滿。在橘子班面前，我總是趑趄是否該去嚴格執行校規，但想要讓他們學到更多知識的同時，也不想破壞我們努力建立起來的羈絆。

        時光荏苒翩遷，橘子班對待我的態度貌似由隨和變質成隨便了，甚至於到了漠視課堂的地步——這是我最忍受不了的，因為課堂是我和橘子班之間的唯一橋樑，我不想它倒塌，更不願目睹橘子班因為橋樑不穩而掉入懸底，成績一落千丈。

        在課堂上的小組討論期間，我掃視班上的學生，發覺有學生在做其他科目的家課，然後我內心的某個開關啟動了。

        不呈交我的家課，為什麼呢？是因為橘子班的學生比較懶惰嗎？看似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上中文課的時候做其他科目的家課，為什麼呢？是因為橘子班累積了很多別科的家課未完成嗎？肯定不是，未完成的家課大概是中文科比較多吧。那為什麼⋯⋯

        「為什麼啊⋯⋯」我心亂如麻地低頭咬牙切齒。

        這個問題是對自己提出還是對橘子班提出？連我也開始弄不清楚了，但至少這個問題的答案已清晰可見。

        「是嗎？我明白了⋯⋯」我這個時候竟不自覺地笑了，笑容帶點瘋狂和扭曲。此時此刻的情感難以用筆墨來形容，是種鬱結焦慮痛心聚集心頭，又欲哭無淚的狀態，「既然那麼不想做我給你們的家課，那麼我以後也不會再派發家課了。」

        全班史無前例地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瞳孔所映照著的也是滿滿當當的難以置信。

        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各位同學再見。」甩下毫無感情的一句形式上的道別後，我匆匆離開了課室。

        這樣一來，一切也完結了。與橘子班的羈絆也全部完結了，也許這樣才是對雙方而言的一個最佳的結果吧。只要付起責任，為橘子班灌輸知識，不是作為屬於橘子班的老師，而是作為普通的中文老師來教學。這樣一來，學生們大概會聽從我的話語，橘子班的成績也許會因此而提高吧⋯⋯

        在接下來的周二，我在數天前約好了默書不合格的學生去重新默誦。來到橘子班的課室裡，不過有赴約的學生不過半數，一問之下原來是去為班上的一位同學慶祝生日去了。

        課室比以往靜謐，並不是人數少的關係，而是我感到自己是孤單一人，感到自己對於橘子班來說，也許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以往的回憶也一層一層地湧上水面。真的是如此嗎？還是說以往的一點一滴也是騙人的？明明是那麼實在，彷是才剛發生不久的事情，回憶還是歷歷在目，卻永遠也無法再次發生了嗎？回憶永遠只能是回憶嗎？

       「我到底是怎麼了⋯⋯橘子班什麼的只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吧？為什麼⋯⋯」如此想著想著，不知為何淚水擅自奪眶而出。

        禁不住在橘子班的學生面前啜泣起來了，在橘子班面前流露出如此哀痛的表情是第一次吧。明明下好決心要以他們的學業為先，應要變得更嚴肅才行，實在不想讓他們看到我如此軟弱的一面。於是我奪門而出，徑直朝一個可以讓我冷靜獨處的地方前行。

        「外面有學生找你啊。」熟悉的聲音繞在我耳畔，是我的同事，同時是要好的朋友。

        「你跟他們說，我不想見到他們好了，拜託你了。」

       這是我好不容易擠出的一句說話，我知道來找我的學生也是因為擔心我才來探望我的，只是在權衡輕重的取捨之下，果然是橘子班的成長比起我們的關係來得更加重要。不是有人說過，捨棄也是一種愛的表現方式嗎？對，這樣就好，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

        往後的課堂裡，雖然我沒特別勸告橘子班的學生們要安靜，但課堂上幾乎是一片死寂的。我內心的痛楚成為了冷酷，活生生地呈現在他們眼前。他們也感覺到了我再也不是以往的我了，不再是那個開朗活潑，隨和友善的我了。橘子班望見我的眼神，是黯淡無光又疲憊不堪的。

        我想在最後的最後，撈到深海裡的一點光。同時也想讓橘子班去深思一下，去感受一下深藏於我心底裡的說話裡蘊含的意念。

        「接下來，我想分享一些個人點滴。」
        
        這句話讓學生稍微眼前一亮，使他們產生出我回復成以往的我的錯覺。在不久之後，學生從我的語氣當中多少察覺到那些故事都是暗藏了什麼意思，也知道這故事應該是為了教誨橘子班而分享的。

        「你們在與母親以電話聯絡時，有誰人打來的話，大概都會叫母親等一下，看接聽中途插入的對象，過會再撥號到母親那邊吧？話說在與丈夫結婚後，我經常也用這個方式來對待我丈夫，於是有一天終於演變成爭論了。透過他的勸說，我理解到凡事要意識到何者更為重要。不要將時間分享給沒那麼重要的人們，而是分享給你重視的人才對。」

        話雖如此，他們真的認為我比較重要嗎？還是說這只是我的臆斷？

        「其實最近的課節的氣氛讓我很痛苦，你們多少也察覺到吧⋯⋯上課做其他科目的家課卻又不繳交我給你們的家課，默書作弊之餘，補默的時候還要我孤零零待在班房裡，來到的也沒幾個。其實你們覺得家課壓力大的話，可以跟我說啊！延遲日期也好，怎樣也好⋯⋯我希望你們能學得更多啊！」我緊攥的拳頭不斷在抖，不過我要繼續說，因為這是我壓抑在心頭的說話，一直想跟橘子班訴說的心情，所以我絕不可以逃避！冷靜點，冷靜點⋯⋯

        「聖誕節我為你們準備禮物，陸運會和班級的對抗賽也為你們打氣，我就連我自己的班也沒這麼重視啊⋯⋯」抑壓住想要飆淚的衝動，我深呼吸後接著說，「你看看，就連我的工作日程表也用最鮮豔橙色的顏色來標示出橘子班，看來應該要將它改為黑色呢⋯⋯我甚至跟學校高層要求要為橘子班增加三節中文課，雖然很遺憾最後只得兩節。就算我僅餘的空餘課節不多，也要付出時間去跟你們一起學習啊！為什麼你們不去珍惜一下重視自己的人啊？你們明白什麼是珍惜嗎？我明明是那麼珍惜你們，你們卻一次又一次⋯⋯」

        橘子班的學生接二連三地為此而落淚，看得出來有在拼命強忍淚水，但始終不敵那沈重的心情。

        「若果我的寬容結果讓你們學不到任何東西，我寧願放棄以前的態度⋯⋯」此時此刻，我的信念大概傳達到了。不過換來的，也許是陷入一個無底深潭，怎樣也好，深海裡怎麼可能會出現一點光呢？之前還殘存期盼的我真是愚蠢至極！

        每個人心裡頭，也泛出了名為後悔的淚水。

        對橘子班訴說著我的想法，當中沒有人吭聲，也沒人敢去吭聲，課堂就這樣完結了，沒有高潮，沒有低谷。如行屍走肉般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在小說故事裡頭，往後可能會有個開心愉快的結局，橘子班會有什麼驚喜給予自己吧？可是現實中很少會出現這種情況。

        一年過去，什麼事也沒變，「我」只存在於橘子班的過去當中，現在的我只是一個中文老師，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中文老師，普通得比任何老師都要普通，甚至於平凡得讓人打瞌睡。面對一個普通的老師，學生也表現得毫無色彩。

        形式上的敬禮，形式上的問話，形式上的回答，形式上的交流。與橘子班的路途，應該會如此這般直到終結吧。我不會抱怨什麼，也不會表現出動搖，因為我所重視的學生，只存在於過去，只存在於回憶裡頭。

        成績如何？無關痛癢。品行如何？與我何干？
        
        然而，過去與橘子班渡過的時光依然是我的寶藏。要獲得真正的寶藏，唯有珍重；要留住真正的寶藏，唯有惜愛。事到如今，真正的寶藏已經不會再出現在我眼前了，珍惜是有對象才能成立的，單方面的珍惜與不能改變什麼，雙方的珍惜才算是完整的鑰匙，用來打開寶藏的一把獨一無二的鑰匙。

        如今我手裡頭只剩下一分為二的鑰匙，剩下的一半大概已不存在於世上了。若時光能夠回溯，我希望可以回到一年前，將橙色標記塗漆成黑色之前那天，跟橘子班一同尋找最完整的鑰匙，開啓存在於一年前之後的各種各樣的寶藏。

        夜半時分，我躺在床上如此祈求著，漸漸陷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已是七小時後的事情了，我匆忙準備上班，朝日程表掃過一眼——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顏色比昨天所見的鮮豔多了，裡頭是令人懷念的橘色。我久違地會心微笑，往嶄新的世界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