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碧落傾夕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十七] 千年之殤 <原名:鬼差>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2

狀態︰ 離線
41
發表於 2015-3-14 21:36:12 |只看該作者
紅顏禍水

  我並不是防人之心很重的人,若有人有心設局騙我,我多半是看不出來的。但身為女人,總有那一點半點的直覺。阿八給我的感覺很奇怪,聽過鬼官名字怪的,可沒聽過那麼怪的;見識過鬼官被人欺壓,但沒見過這麼多地府規條都不懂的。
  “七七,你生前是什麼朝代?”
  “沒什麼朝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算哪朝哪代?“是距現在四百年後。”
  “那麼遠?”他很驚訝,“是什麼樣的?”
  “科技很先進,人類很蠻荒的世界。”粗暴地砍伐大地,極盡所能地摧殘自然。
  “聽不明白,再說些?”他饒有興致。
  “人的數量很多,森林很少,飛禽走獸大多滅亡。”
  不用看也能想像他此時的咋舌,“也有好的一面,男子女子平等入學應試。”
  “是考取功名?”
  “不是,只是為了將來謀生。若有才學,即便窮人出身也能晉升名流。”
  一番口舌才解釋清,見他一臉艷羡,我隨口說,“鬼差每五年換一次時空,上下幾千年中可隨意選擇,你若是不中意這清朝,下次換至明朝或是四百年後也沒甚要緊。”
  這句話卻難得將他驚的連詫異都忘記掩飾了,“幾百年都可以隨意跳過?”
  “當然……”但凡去過地府的,哪個不曉得空間可隨意游走的。
  除非,他根本就沒到過地府。
  這念頭讓我心驚,忙悄悄喚來同朝代的宮離,那個手上和我同樣戴有警示環的鬼差。她年數比我長,自然見識得也多。
  半晌後,宮離來了。
  她只淡淡地掃了一眼阿八,便道,“哪裡來的死魂?”
  她……是怎麼看出來的?我怎地看著他就和其他鬼官一樣?
  阿八比我鎮定坦然,“你如何看出來的?”
  “就是,哪裡看得出來?”我也問。
  宮離指著阿八,“臉。他的臉我在定魂時見過,儘管那人已經五十餘歲,但仍見得年輕時的風貌。那種不是很俊朗,卻總能引得女子信任傾心,你應該是見過他,才會借他的容貌一用吧。”
  “不錯,我一直想不通,憑他這種人面獸心的男人,居然能唆使多位青樓花魁傻傻的傾囊相助,”他手指劃上自己的臉頰,“後來想著,約莫是那付嘴臉的關係。”眼神柔弱,眉角乾淨,瞧著很是溫柔專一,總能打動命運凄苦又富母愛的女人心。
  “找個地方談吧,這站著也不是個事。”宮離拉著我,“城中有家酒樓,咱們去嘗嘗。”
  我還處於一片茫然,“談?談什麼?”現在是發現流落在外的死魂,我心裡很猶豫,不想舉報阿八。
  “七七,死魂沒有被定魂,是定他魂的那個鬼差做錯事,與我們無關,”宮離轉頭對我說,“再來,只要他不為禍人間,地府也沒閒工夫抓他,反正早幾十年投胎和晚幾十年投胎沒什麼區別。地府死魂多的是,拿個充數就是了。”
  是這樣嗎?
  等我回過神時,我已在天府酒樓的包房中了。
  “這種情況甚少,不危害人,又不願離去的死魂難熬百年孤獨的。”宮離問他。“你叫什麼?”
  “阿八。”他還頂著那帶有羞澀的臉孔。
  “化名?為了保護那個放過你的鬼差?”宮離再問。
  阿八不答反問,“你也是鬼差?叫什麼?”
  “宮離。”她說完後便轉頭對我道,“七七,別擔心越矩了,再說,你手上的環也沒紅過。”
  這是不是說明鬼差是允許與死魂交流的?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我都交談了幾天了。
  “手上的環變紅?什麼意思?”阿八在旁插嘴。
  我和宮離一對眼,決定無視他,我則問我想問的,“那鬼差為何放過你,還替你隱瞞?”
  阿八緩緩轉頭給我拋個媚眼,“小生生前可是絕世美男。”
  是這原因嗎?美色誘人?不,誘鬼差?
  我想起小倩,倒也不無可能,若有朝一日讓她去定蘇毓的魂,沒準也屁顛屁顛放他走了。
  紅顏禍水,而禍水向來貽害萬年……
  ××××
  “阿八,你死了多少年了?”
  坐在屋檐上看星星,是只有鬼差和死魂才能做的事,凡人若不是擔心摔死,便是害怕被人當作痴人傻子。
  “很多年了,記不清了。”
  “做死魂有意思嗎?”
  “在你之前,我從沒遇到過其他鬼差或死魂,天地間獨我一個,你說能有意思嗎?”
  “不,那很苦。”很寂寞。
  “剛開始閒著時,我會自己和自己說話,一個論述,一個辯駁,一個出題,一個解惑。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個極盡耍寶,一個極盡……”
  “極盡什麼?”我轉頭看向身旁的他,他半邊臉在月光下,被照的透亮。另半邊,卻在陰影中,是我看不到的。
  “有些法力後,我便耍弄凡人,扮成老人,扮成美女,扮成俊男,擾亂他們的心境……可日子長了,也甚是無趣。”他伸出的手,打出個火球,照的他臉透亮,話說得落寞,臉上卻笑著。“後來我才發覺,原來凡人和死魂最大的區別,便是他們能呼呼睡去,我卻永遠清醒。自此以後,我便用法術困住自己,讓自己長眠。”
  “為何不去投胎?”既然日子熬得那麼痛苦。
  他沉默良久,沒有回答。
  曾有那麼一瞬間,我將阿八和蘇毓重疊,卻立即被自己否決了。
  蘇毓不會是阿八,即便蘇毓死時是我親自定魂,我也不會任他成為死魂,帶著殘念游走百年,那有多殘忍?
  “七七,你上次定魂的年代是什麼時候?”
  “永樂十五年至二十年。”
  “下次呢?”
  “該是回到明朝吧。”
  “哦……”
  我曾經以為才五年時間,我就能回到蘇毓身邊,可現今卻發現,即便只是五年,也是如此漫長。難道我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懷疑中,惶惶不安終日?
  蘇毓的不得善終是為何?若不能在清朝弄清,難不成等到明朝才追悔?
  “阿八?”
  “怎麼了?”他問得輕柔,配上他那張臉,效果好得不可思議。
  “你知不知道……蘇毓葬在哪裡?”
  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

Rank: 2

狀態︰ 離線
42
發表於 2015-3-14 21:37:38 |只看該作者
墊下留字

  鳳陽府城中的百姓除了髮型與服飾之外,便如百年前一般,過著庸庸碌碌的繁忙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春堂卻比我離開時擴建了不少,從兩開面的門擴建到八開面,右邊是就診,左邊是配藥。
  堂中陳設雜亂,顯見得是忙碌多時沒有整理,我聽他們對大夫的稱呼,這個醫館已交由歐陽家世代打理。回春堂病患很多,自然也不會注意到我這閒人,更何況閒人也不止我一個。
  屋中最顯眼處,掛著兩幅畫卷,諸多人在畫前圍觀。畫中的一個人我很熟悉,他的眉目脣齒,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最終長得逸群絕倫。
  一旁掛著的女子畫像,卻是我不識得的。
  “怎麼蘇大夫和蘇小妹長得如此迥異?”畫前站著的女子問她的丫鬟。
  “小姐,城裡很多人都這麼說,可能蘇小妹是蘇大夫收留的義妹吧。以蘇大夫的慈善心腸,也未嘗不可。”
  “為何本朝就無如此俊逸的大夫吶?”
  一干人等一同點頭。
  原來這畫中的女子居然是我,想起曾跟蘇毓描述過的:
  蘇毓……我眼睛不大……單眼皮……鼻梁有點塌……嘴脣不厚……但也不薄……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顯眼……喜歡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頭髮總是長過肩膀就剪了……剩下的扎成馬尾……
  世人五官平凡的都是差不多,他畫不出個所以然來,難怪我怎麼瞧著都不像,只是那眼中的寂寞倒是畫了個十成十。他也不知何為馬尾,頭髮只作沖天冠,煞是奇怪,看上去真像個小女孩,難怪旁人把我當成他收養的。
  有個女子想伸手碰蘇毓的畫卷,回春堂的夥計趕忙上前阻止,“小姐,這畫像已掛了兩百多年,日出掛起,日落收起,才保存完好,請遠觀切勿碰觸。”
  那女子訕訕地收回手,羞紅了臉。
  “若您想要蘇大夫的畫像,出門左轉街尾有位師傅臨摹了許多,可供購買。”
  “誰說我家小姐要蘇大夫的畫了,小姐冰清玉潔,長於書畫,只是想看看這畫功如何罷了。”丫鬟大聲回護主子。
  夥計答得也不亢不卑,“此畫是蘇大夫真跡,他當年曾學畫兩年,最後只是畫了這兩幅流傳後世,便已驚艷畫壇,幾代下來畫家臨摹收藏無數。再者,買蘇大夫畫像者,多半也是為了家宅平安。”
  學畫兩年?他倒是把自己的俊俏貌美畫了個十成十的,而我的畫像掛在旁邊,雖覺得是個陌生人,但在他心中,恐怕就是我本人了。
  這就是蘇毓眼中的我,而這畫卷就掛在他旁邊,不知陪伴了多少年月。
  ××××
  兩百多年不見,紫禁城擴建得更加巍峨壯觀,蘇毓曾住過的太醫院四合院早就不知去向,是拆了還是改建,抑或是炮火毀滅,無從揣測。
  我在離開京師兩百多年後又回到了這裡,京師對我而言,若沒有蘇毓,只是一個驛站,休憩後便前行……
  鬼差在人世間穿梭,閱盡滄桑,直到一日,連自己都變得無感無欲後,悄然離去。這是鬼頭大哥告訴我的,一個決定去投胎的鬼差跟他說的話,看似是離活人距離最近的工作,卻是最被漠視,在冷眼旁觀幾多年後心終究結冰。
  現今想想,死魂又何嘗不是?自那日起,阿八便消失了。
  本以為蘇毓的墓必在鳳陽城邊,但我轉了一圈,卻一無所獲,幸而在酒樓中聽人提起,才知道蘇毓的墓在京師。
  為什麼會在京師?
  一般官員即便是在天子腳下當再大的官,最後也是榮葬故里祖墳。蘇毓祖籍不知是在哪裡,但肯定不在京師,那年他當院判,是第一次入京城。
  不知我回去後在京師又發生了何事,但京師中若真有對於現在的我最值得紀念的地方只有一個。
  我踏上一節節石階,山路早已被鋪平多時,石階因為踩踏過多而光滑潤澤,即便如此,走這山路的人還是甚眾,攜著香燭,心懷虔誠,如同百年前的我和蘇毓。
  月老廟前劃歸出一大塊空地,紅磚墻琉璃瓦圍起,前朝皇帝御賜的頌碑立於門口,門中卻只是起了個簡單的墳冢。
  蘇毓墓。
  ××××
  你葬在這裡嗎?我撫上石碑。
  很難想像我手下的,是蘇毓的墓碑,我走時,他還是翩翩少年。
  墓碑上的頌文我看不懂,是長篇古文,只是那卒日我看得分明,他應是死於三十九歲。
  三十九歲,尚且風華正茂。
  三十九歲,我還能在他身邊十四年。
  繞了一圈,除了墓碑上簡單的生卒時辰外,就無其他線索。
  我走出門時才發現門口的頌碑背面居然刻有字,而且甚是簡單。
  “月老廟,跪墊下。”
  這是蘇毓留下的線索?
  月老廟的廟樓被幾度翻新,再加建二樓,可見香火鼎盛確實很有幫助。
  我走入時,唯一一個簡單的跪墊旁居然還有文人墨客,揣測留在頌碑背面的謎題。
  “跪墊下明明無任何字,為何在蘇毓墓那裡卻指明內有玄機?”
  “非也非也,月老廟不定指這間。天下月老廟何其多,蘇毓不過是故弄玄虛。”
  “難不成要一家家去找?”
  “何人有如此閒工夫。”
  “聽聞明朝也有痴情女子踏遍天下月老廟,只為找到蘇毓真義。”
  “結果如何?”
  “誰人知道。”
  這群不知是求姻緣還是閑啃牙的書生調侃了半天,才隨著香客離去,偌大的廟竟然沒留有半個尼姑或和尚打理。
  我摸了摸香案,一日下來,居然還是纖塵不染,是用法術的吧,蹲下把跪墊移開,下面的確是平坦石板,沒有一絲痕跡,但若能在這廟中任意使用法術,想必這石板上的,也只是雕蟲小技。
  暗運法術恢復石板先前的樣子,我手下變得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細細摸索後,我倒抽一口涼氣。
  “摸到了?”背後阿八的聲音響起,略帶撒嬌,“這局我都布了兩百多年了,現在你才來,真等煞我了。”
  生前死後的聲音會有所不同,我記住了,這蘇毓死後的聲音。
  “其實不止這跪墊下,整個廟的地上都是,你再摸摸。”聲音漸漸冷卻,尖銳。
  我轉過身喚他,“蘇毓。”
  蘇毓依舊是那絕魅容顏,可眼角卻不再帶有一絲和煦。
  那地上遍布的只有一個字:恨。
  “你等了兩百多年,竟是想告訴我,你恨我?”

Rank: 2

狀態︰ 離線
43
發表於 2015-3-14 21:38:04 |只看該作者
 灰飛煙滅

  “恨啊……”
  蘇毓蹲下身的同時,地上的刻痕均浮現,綿延至整個廟堂之內。不是法術布上的,是一筆一劃刻的。
  我垂首看著他,“蘇毓,五年後我回去,你二十五歲後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什麼?”
  他只是坐下,靠在廟門上,望著這偌大的廟堂。
  “原來幾百年來,我曾刻過那麼多恨字。”他纖長的手指撫過一個個刻痕,“刻時在想什麼呢?大概在臆想當你發現時的震驚和一旁看著的我的快意吧。”
  我跌坐在跪墊上,重複問著,“為什麼?我不懂。”
  “七七,記得我生前最後跟你說的話嗎?”
  你定要回來,我會等你,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
  “能讓我如此恨你,只有一個原因:你不曾再回去過。”
  我驚愕地看著他。
  “蘇毓二十五歲,在回春堂隔間擺上了一桌酒菜,等了一宿,一天,一月。”他說起時好似在說別人,無關痛癢的平淡。
  “蘇毓三十歲,釀出了新酒,等了幾宿,病倒。”聲調轉為沉悶。
  “蘇毓三十五歲,”他扯開嘲諷的笑容,苦澀極了。“他居然還在等你。”
  他手一揮,墊旁的字便變了,微微泛著藍光。“這跪墊下本不是‘恨’。”
  “五年了……我等你。蘇毓。
  “十年了……我等你。蘇毓。
  “十五年了……我在等你。蘇毓。
  “我將去做一個賭注,若是還未見到你,那隻能緣盡今生。等你的蘇毓。”
  他站起身走至我面前,托起我的臉頰,眼角露出絲絲危險,“知道蘇毓是怎麼死的嗎?”
  我搖頭。
  “蘇毓在三十七歲時學了畫畫,畫出自己二十五歲的容顏,他怕再等下去,即便你回來也會嫌他年華逝去,老態龍鍾。”他冷哼,“真是傻子。”
  “三十九歲那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直覺刻痕中提到的那賭注必定很危險。
  “那年,南方一個城鎮爆發鼠疫,官兵把守城門,禁止出入,且強出城門者殺無赦。”他扶起我垂於胸前的青絲,目光晦暗,“蘇大夫濟世救人,孤身入城。”
  “為什麼?那是鼠疫啊?”
  “我怎會管這些,你真以為我有菩薩心腸?”他呢喃,“七七,你了解我的,我怎麼會犧牲自己去就那些該死之人。”
  “究竟是為什麼?”有些了然,但我的心被楸緊,只能愣愣聽著。
  “當時我只是想著……那裡死人那麼多……沒準你在那裡做你的差事。”眼淚一滴一滴滴在我臉頰上,“或許我能找到你。”
  “我……”明明只是離開五年,轉眼卻成百年。
  “蘇毓從來都沒有入葬,即使有墳墓也是空墳。明朝皇帝不管城中百姓死活,一道聖旨下令燒城,他連屍身都沒留下,灰飛煙滅。”
  廟堂中靜默下來,直至我臉上淚跡已乾。
  蘇毓放開我的臉,靠著我坐下。
  “這兩百多年來,我日日找尋著,只為找到你問個緣由。”他自顧自言說,“剛遇見你時,尚且旁敲側擊,想套出點什麼,沒想到……你只是從明朝到了清朝,至於為何沒回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七七,我一直等在這裡,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這石板上的字跡是我抹去的,‘恨’也是我刻上的,除了這字,我已找不到其他文字來顯得我不那麼卑微。”
  “曾幾何時幾乎以為是個夢,你沒有容貌,沒有名字,那我在記掛著誰?記掛著哪副容顏?”
  “七七,五年後是何原因已無從查究。我只想問一句,當日在此地的訣別,是不得已為之,還是你的抉擇?”
  兩百年前的離開?
  我想起二十歲的蘇毓當日落寞地跪在神像前,我是瞧了他修長身影最後一眼才轉頭的,我沒有履行和閻王的賭注,是我自己選擇的清朝。
  我艱澀開口,“蘇毓,對不起,是我自己選的。”
  即便有那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卻並沒有去賭,隨意拋下了他。
  肩旁的他走了,我獨自坐著,想象兩百多年前蘇毓在此的絕望祈求。
  人世間總是這樣的,當愛不愛時,在付出與收回間徘徊,踏出一腳,是希望與對方更進一步,若沒感覺到對方的靠近,卻埋怨起自己走的太冒失,於是又縮回一腳,並不是每一次後退都能重新出發的。
  我這一步的後退,竟將蘇毓逼至面前,生生付出了兩百多年光陰。

Rank: 2

狀態︰ 離線
44
發表於 2015-3-14 21:38:25 |只看該作者
命途多舛

  廟宇高堂之中,青階石板之上,我席地而坐了一整夜。
  生前從不曾欠人人情,更不曾虧欠過別人,我自認是老好人一個,被欺壓是常有的事,偶爾忍氣吞聲便過去了,但如今愧對的竟是蘇毓,讓我心酸無措。
  鬼差再無知無覺,這心畢竟還是有痛感的,痛得想落淚,卻落不下來。不願用法術釋放淚水,那……讓我覺得自己虛偽可悲。
  莫不是前世的寂寞,我也不至於一步步接近蘇毓;莫不是想引得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我也不會無端端透露醫術於他;莫不是想讓他記著我,別忘了我,又何必在此對他許下那五年十年之約?
  鬼差的外表下,我終究殘存著人的心,自私、貪慕。
  ××××
  “七七,七七……”小倩使勁搖著我。
  “怎麼了?”我有些茫然,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在餓死酒樓。
  餓死?原來一切就是從此開始糾結的。
  小倩看著我的眼神有憐憫,有擔憂,居然不久就凝結成淚,滴滴落下。“七七,我知道你不想哭,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要這樣,我代你哭,好不好?”
  全地府都知道我讓蘇毓等了兩百多年嗎?
  一旁又伸來一隻手將我拉過,是鬼頭大哥。
  “七七?鬼差聶七七?”他也叫喚我。
  “怎麼了?”我出聲,依舊帶有哭腔。
  “啪。”鬼頭大哥一個耳刮子甩過來,痛是不痛,但對他這行為,我震驚多於疼痛。
  “死老吳,你幹什麼?”小倩忙拉開他。
  “聽說有鬼差因為刺激過深而得抑鬱症,最後只能喝孟婆湯去投胎,我想甩個巴掌讓她清醒清醒,反正又不痛的。”他還振振有詞。
  “你白痴啊,有這樣清醒的嗎?都說不痛了。”小倩也很勇猛地甩了他一個耳刮子。“最多是轉個脖子,你說能清醒嗎?”
  好吧,若他們是想把我從自怨自艾中拉出來,那他們已經成功了一半。
  “你們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甩得正凶的小倩和鬼頭大哥定格停下,齊問,“你還不知道?”
  我搖頭。
  鬼頭大哥扯出誇張的笑容,堪比當初騙我當鬼差時的燦爛笑容,“沒事,沒事。哪有什麼事啊?快回你的清朝去,那大小阿哥還等著你定魂吶?”
  我皺眉看了看他,轉向小倩,“告訴我,什麼事?”
  小倩傻笑,“你剛才哭喪著那臉幹什麼,害我還跟著你哭。”
  顧左右而言其他。
  “聶七七,我小蔣對不住你。”背後傳來個聲音,有點耳熟。
  我回過身,見小蔣跪在地上拿了把日本刀,做切腹狀,可劃開的口子沒流出血,效果差了口氣。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寶!”小倩衝過去往小蔣身上踹去。
  鬼頭大哥走到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七七,你定要堅強,別想著去投胎。”
  這地府到底是怎麼了?
  儘管疑惑,但我覺著沒什麼能比蘇毓的百年孤寂更糟了,只盼他們能快點說出來。
  虧得嫻淑也來了,她默默拉我至窗邊,指著枉死城上籠罩的灰色濃霧。
  “你瞧見了嗎?”
  “濃霧?”我剛進地府就看到了。
  “不是,那是死魂,很多很多死魂。”
  數量如此之多,真是少見,“出什麼事了?”
  “小蔣之前被罰走的四百年法力,全用來定魂收魂了。那是明朝永樂二十年到你定魂的清朝之間,兩百多年內的所有死魂。”她眼眶也紅了,“前些日子只知道相公忙,他也是剛得知原來是這麼回事,只恐怕錯過了讓你和蘇毓見最後一次的機會。”
  “七七,蘇毓恐怕已經投胎了。”身後的小倩抱住我,“你要挺住,別傷心,投胎代表新生,是好事。”
  投胎代表新生……
  蘇毓沒有投胎,他是清朝的阿八,他也沒有色誘什麼鬼差放過他,那段時間根本沒有鬼差,整個兩百多年只剩下他一個死魂。
  能放過他的,只能是一個“人”。
  “我要見閻王。”
  ××××
  “為何用小蔣的法力來收那兩百多年的死魂?”這就是我沒有能夠回去的原因嗎?
  在我毫無所覺中,那兩百多年已經被封印收魂,一瞬間便閃過。
  “擅闖中央地府事務總代理的辦公室可不是個好習慣。”席德收回在屏幕上點擊辦公的手指,“至於收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鬼差這次調職跳槽得太厲害,後繼跟不上,既然收上來的法力不用也是浪費,就用在收魂上。”
  “真正的理由呢?”
  席德閒閒一笑,“因為你。”
  “我?”我莫名其妙。
  “你覺得為何小蔣的懲罰比你重得多?”
  我搖頭,“因為我法力本就不高?”
  “不,法力不高可以用其他方法來懲罰,比如關入枉死城修煉等等。”他抽出一瓶葡萄酒,倒入杯中,“他的懲罰重是因為……他沒有將你救蘇毓一命的事上報。”
  “救蘇毓一命?”何時救過?
  “你們初相遇那天,小蔣在安排定魂時發現了這兩兄妹,他沒將蘇毓的名字寫上,而是看戲般地看你救蘇紅不果,反救了蘇毓。”他沒理會我的驚愕,“這本不是大事,你也是無心,但這事必須上報,天府才能重新安排蘇毓的人生。”
  “他……沒有上報?”
  “非但沒有,還任由你們接近。”他搖頭嘆息,“你救過蘇毓一命,這種冥冥中的巧合會加深你們之間的牽絆。”
  我心中混亂,一切是緣是孽?
  “所以他這四百年的法力用於收魂,只是導正所有被蘇毓救了的人的命運。”他忽而一笑,“雖然蘇毓出乎意料的頑強,竟能留下種種痕跡,證明自己的存在。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時間會抹去一切。”
  “那他不是應該被收魂?為何遊蕩百年?”我看向席德眯笑的眼,不解。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晃動著酒杯,瑰色液體轉動。“他在天府冊外,命運無軌。但生前行善積德是事實,收魂之時,我親自問過他,是要投入大富人家,還是繼續找下去,哪怕是等到兩百多年後才能見你的,他自己選擇的。而我,只是看在他積德的份上成全他,直至他決定離開。”
  “他清楚他要等兩百多年?”
  “當然,他是蘇毓,你以為他是貿貿然就會傻等的人嗎?”
  我無語,可他還是選擇了那兩百多年。
  “聶七七,你救他一命,並給了他精彩一生,或許感情不如意,但身任太醫院院使、號稱醫仙、留得百年善名,他又何嘗不是人上之人?”
  “有因即有果,有因才有果。”
  ××××
  不規則的鵝卵石鋪設在小小的墳冢之上,墓碑上刻著蒼勁有力的大字,“蘇紅之墓,兄蘇毓立於正統六年”。
  這是蘇毓三十九歲,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著雨後有些滑溜的鵝卵石,想著孑然一身南下的蘇毓,留下這些不值錢的石頭的心情。
  他十歲那年,就是我在這溪邊柳樹下的一句話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歲,竟又為我的失約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麼無心之中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Rank: 2

狀態︰ 離線
45
發表於 2015-3-14 21:38:47 |只看該作者
前塵追憶

  明朝正統六年。
  蘇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髒亂不堪,他指揮著沒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燒死者的屍體,防止腐爛後,傳染更快。這是他少數無法著手醫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絕一切傳染源,等待疾病自動消亡。
  “蘇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過來,濃重的死亡氣息讓她恐懼。
  “走開。”他一甩手,將女孩推到。“別靠近我。”
  另一邊的大人趕忙把孩子拉開,人群隔著距離圍了一圈,有些婦女眼中含著淚水,注視著這個十天前如天神般降臨這死亡之城的大夫,據說他還曾是太醫院院使,現在卻……
  蘇毓手臂上開始出現一塊塊紫黑色,頭腦發熱,全身酸痛,他不用為自己診脈也曉得病況如何。本來進這城後,他也沒想過倖免,現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還沒有見著她。
  病患死時,他仔細觀察過,不知是他未見著,還是她不曾來過,總之,沒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賭運不好,就不自作聰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時在發上拔下的銀絲,若等到白髮蒼蒼,再見到永遠年輕的她,豈不更讓他自漸形穢。
  回神後,發現周圍百姓都看著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傷。自從他們知道他也患病後,居然沒有像避開其他病患般避開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圍,想送他最後一程。
  他蘇毓何時需要這樣的憐憫了?
  “愣著作甚?快將這些屍體和衣物焚燒,別靠近,就拉根引線將火引上。”他再後退了幾步,“張大個呢?”
  “蘇大夫找張大個!”一聲聲傳過去,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跑到蘇毓面前。
  “蘇大夫,我在。”他氣喘吁吁。
  “東面城墻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經挖通了,可供兩人並排行走。”二十幾個青年人都沒日沒夜乾了十天,剛開始對這大夫讓他們挖地道的行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除了蘇大夫,竟無一人進城來,顯見是將他們拋棄了。
  蘇毓幾不可見地笑了笑,朝廷那幫官員竟還有點良知,沒立即下令放火燒城,給了他們點緩衝的時間。
  “蘇大夫,我們都要離城嗎?”李大娘年歲不小,舍不下這世代居住之地。
  蘇毓忍過一陣眩暈,“只怕屆時你們不想離城,也非離城不可。”
  沒過多久,喧嘩聲便從西面傳來,“著火了,城門旁著起大火了!”
  人群開始聳動,先是瘟疫,後是大火,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驚弓之鳥,惶惶不安。
  幸好是西面先著火。
  這幾日刮的是西風,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於是便在風頭放了火,指望風將火勢蔓延,燒遍整城。雖費時長,但對他們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許多,也給了逃生的契機。
  “男子由張大個檢查,女子由李大娘檢查,身上下無黑斑者,無發熱者,才能出城,”蘇毓看著人群中面露絕望的百姓,放下聲量,“你們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沒幾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況且有他陪這群草民,也不算他們太虧。
  他嘲諷地扯了扯笑,終於支持不住,搖搖欲墜。
  人群中衝出幾個男子,扶住他,“蘇大夫,我們這幾個粗人也得了這病,反正橫豎是死,能送大夫最後一程也是修來的福。”其他人也點頭,都是一臉病相。
  “出城後,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裡約莫有五六十件舊衣,將原來衣物都燒了,找個小溪洗個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著之前想好的計劃,“別再說你們是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認出,便說是出城謀生意去了,錯過了瘟疫。”別又被人抓去綁柱子上給燒了,他救他們可是煞費苦心,連命都搭上了。
  漸漸地陷入昏睡中,蘇毓沒聽見他們感恩的涕零與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時的冷靜自持,燒得迷糊之間,口中只喃喃問:“你為何不再出現?”
  ××××
  “這裡是何地?”蘇毓身處叢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沒有黑色斑塊,“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蘇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無甚特別,“連我都治不好的病,我並不認為你有能力治好。”
  “蘇毓,你的確狂妄。”席德笑意更濃,“連官府的焚燒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蘇毓不以為然,“太醫院的藏書中,白紙黑字記載著朝廷對黑死病歷來的處理手段,野蠻地一網打盡,毫無人性。”
  “為何要煞費苦心救那些你從來都瞧不起的人?”
  “因為有天理循環,既然我種善因,就應有善報。”蘇毓想起一次無意中她透露出的,況且不過是舉手之勞。百姓總是愚昧相信著官府,卻不知官府不過只是將他們當成數字罷了,呈報死亡人數時才想到他們。
  “她透露的?”席德輕聲一句話,卻讓蘇毓神色斂起。
  “她在哪裡?”眼底終於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羈的你,居然會等個連面孔名字都沒有的女子。”席德搖頭,“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蘇毓找了塊石頭坐下,竟不感覺石質冰涼,他估計真的死了,“你也說了,連面孔名字都不曉得的女子,怎能說不特別?”
  席德愣住了,從沒想過這種回答。
  “你是誰?”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認識她,他卻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閻王。”
  蘇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還能遇上閻王。
  “我給你兩個選擇,你的善舉,讓你積累功德無數,下一世可投入大戶人家,若非皇親,便是富貴,一生享盡榮華。”說完便停下看著他。
  “那還有一個呢?”蘇毓問。
  席德別有深意,“原以為你會毫不猶豫選前者的。”
  “既然有的選,當然是聽全了才好。”半點不吃虧。
  “另一種,你將呆在世上,作為一抹游魂,直至兩百多年後,才會遇上她。”
  “兩百多年?”他嘲笑,“等兩百多年,我不瘋了不成。”
  “只是寂寞,進而恨上將你拋下的人。”席德看著蘇毓,即便掩飾得再好,也難掩蓋住的怨懟。
  “有多恨?”他眼中確有恨意,終究是她出爾反爾,從滿心期盼到絕望,他耗費了十九年。
  想起幾年來心中積累的苦澀,偶爾夢回時,恨不能忘記,卻總憶起這一身醫術,還不都由她教的。
  “蘇毓,告訴我你的選擇。”
  “為何給我選擇?你大可讓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蘇毓想起她剛離開時,他總不自覺看著身旁,卻發現無她人影。其他院判覺得奇怪,便在他身邊多派了個太監,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
  這些年他也愛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朧時會夢見她,見到她的容顏,可惜每次見著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據她的描述畫了一幅,可惜那沖天辮總不對勁,約莫不是她說的馬尾?
  那小隔間十幾年來加了不知多少風鈴,大的小的,掛滿了整個屋子,第一次起大風時,整間屋子作響,他快步衝進隔間,又是一室冷清。後來這情況來得多了,他便在隔間住下,半睡半醒之間聽著風鈴聲,反覺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但他蘇毓這一世,若未見到她,總還是遺憾的,他倨傲不馴,向來不接受缺憾。
  “我選後者,”他作了抉擇,“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時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見著了她。”
  “你很執著。”面前的蘇毓很冷靜,甚至不曾猶豫。
  曾幾何時,席德也能了解他的感受。
  “你剛問過我為何苦等下去,我告訴你,”
  “等人很玄妙,等著等著,便如賭徒上了癮,賴在賭桌上,無人勸誡是下不來的,總想著下一刻她便會出現。”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癮,蹉跎經年。偏偏無人知曉我在等,也就無從勸誡。”人心易變,或許勸個幾年就放下了,可惜他並沒有給自己、給別人這個機會。
  席德終於不再笑了,他自己不也是個執著了九百年的傻子。
  閻王千年來可選擇改變一個凡人的命運,他從未使用過這權力,而今用在蘇毓身上,看來還是值得的。
  臨走時,他只留下句語焉不詳的話。
  “有一天,你會感激我讓你等了這幾百年。”

Rank: 2

狀態︰ 離線
46
發表於 2015-3-14 21:39:16 |只看該作者
局中之局

  蘇毓靠在廟門上看著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好似時光流逝。
  這是今春第三場大雨了。
  他是極愛下雨的。做人時,下雨需穿著斗笠,萬般不便,如今的雨絲落下,只浸潤他的外衣,他不感半份涼意,倒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走世間平靜,帶走那空無一人的寂靜。
  閉上眼,他總錯覺著,似乎遠處有人對他低語,說著什麼呢?
  蘇毓扯起嘴角,本以為定是說著愛語昵喃,可他最近幾年才聽明白,那竟是女子錯漏百出地讀著《本草綱目》。
  她真是笨,笨到他記憶至今。
  究竟過了多少年?蘇毓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每過一天,他便端端正正在地上刻下個“恨”字,他尋思著,總要找些事來做。
  蘇毓撫過石板地,在邊角處,果然摸到個不同的字:“戀”,另一處則是“慕”,戀代表過了一年,慕代表正好到十年,至今已有一百零九個“戀”與十個“慕”,今年過年,約莫要刻上“戀慕”二字了。
  這才是他真正布下的局,本想刻下一地的“恨”,但在人間飄蕩百年,他自然見多了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齒的,恨得葬送一生的。他不會步那些個蠢人的後塵,至少每過一年,他刻上“戀慕”時,心中是柔軟的。
  儘管他並不真的以為,她會細心到察覺他刻意流露的軟弱。
  蘇毓想像過多次他們的重逢,只是沒一次是柔情似水的,隨著年月的過去,他的怨懟與恨意越來越深,法力也越來越強,雖不清楚她的法力如何,但他不否認他其中的一次想像是當場打得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多好……她不能陪著他,至少也不能陪著其他人。
  他愛她嗎?蘇毓踏入雨幕中,被雨聲環繞。
  不,他舍不下的,是年少最初的戀慕。
  ××××
  “餓嗎?”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蘇毓耳中,讓他傻了好半天。
  自改朝換代為清朝後,他便在各個縣城中游走,為的就是尋找他所熟悉的聲音。
  他移動到那女子身後,仍是他熟悉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恐怕是這回她一回頭,他便能看清她的容顏。
  女子將手中的饅頭遞給女孩,女孩貪婪咬著,蘇毓一眼看出,這女孩已是死了。
  他苦笑,她居然還是如此心軟。
  渾然不覺背後的蘇毓,女子牽著女孩的手,走上街頭。他跟在後頭,手臂幾次都欲抬起。她法力看得出不強,也無防備,他只需一施法,她便會魂飛魄散。
  “買串糖葫蘆。”女子付了銀兩給路邊小販,手臂上袖口滑落,露出青蔥玉指與手上的白玉色手環,這是他曾摸得出卻看不到的手環,而那手,是他極其喜愛的。
  “給。”糖葫蘆被遞給女孩,女孩歡喜得不能自己。
  在這人群之中,竟無人注意到此處的怪異,一串糖葫蘆在空中逐漸消失。
  很多年以前,蘇毓曾吃過一顆糖葫蘆。
  那年他剛從清河縣逃出,餓得皮包骨頭,啃著樹皮野草,好不容易到了大城,也只能偷些豬食糟糠。
  看著街上小販手上的糖葫蘆,他餓得發慌,垂涎得兩眼冒光。
  她看不過去,於是出了個餿主意,“我想法幫你。”
  趁著集市人多時,她猛撞了一個肥胖的大娘,將她撞到了小販身上,小販手沒拿穩,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蘆。
  乞丐見狀爭相沖上去,不管地上髒臭,只撿著一顆顆的糖葫蘆,他總算也搶到了一顆,不管黏上的沙石,只放在嘴裡,防其他孩子來搶。
  髒了的糖葫蘆有些澀,有些苦,蘇毓卻含著不捨得咬,雙眼注視著她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賠了小販後,再任那撒潑的大娘指著鼻子臭罵,罵了許久,那大娘才醒覺不記得要罵什麼,訕訕離去。
  糖水流入他喉頭,酸甜皆有,他自此不再吃糖葫蘆,更發誓要自強起來。
  “想見你妹妹嗎?”他回過神時,聽女子問那女孩。
  “想。”
  “你馬上就能見她了。”
  她拿出扇子,輕點女孩的屍體,女孩的魂魄便帶著笑容,牢牢附著在屍身上。
  馬上就能見她了……這話像是對他說的。
  蘇毓不但下不了手,還察覺了自己的緊張,匆忙間回想起曾見過的一張男子容貌,便變了過去,退回柳樹下。
  女子回過頭,臉上猶帶著安撫女孩的溫柔笑意,相當平凡的臉上,因為這抹笑意變得柔和起來。她瞧見他有些驚訝,可不久便平靜下來,波瀾不驚。
  蘇毓定定瞧著她,想了兩百多年才見著的容顏,再平凡也變得特別起來,“你在做你的差事嗎?”
  “是啊。”雖這麼回答著,她的尾音卻有些遲疑,透露出警惕。蘇毓太熟悉她語調的變化了。
  於是他佯裝羞澀,故意用著八股的問詞。
  她果然不疑有他,自動透露,“你是新的鬼差?”
  鬼差?這名詞在蘇毓心中滾了幾滾,說出來便熟稔無比,好似早就知曉,“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你好,我姓聶名七七。”
  “聶七七,我記住了。”
  “厄……謝謝。”她嘴角拉下,有些尷尬。
  原來這就是她害羞的表情。
  “七七,這個名字很好聽。”
  這一刻,他結束了等待,也明白了這兩百多年,只是他的執著,他的嗔念,與人無由。
  等是他要等的,苦果就不該怨七七。
  七七欠他的,只是那十九年,而那等待著的蘇毓,已然死亡,他是死魂阿八,他要的,僅僅是一個緣由。

Rank: 2

狀態︰ 離線
47
發表於 2015-3-14 21:40:07 |只看該作者
長相廝守

  有一天,你會感激我讓你等了這幾百年。
  自從遇到聶七七之後,蘇毓總不自覺想起這句話。很早以前,他就在懷疑此話是否說來敷衍他的,百年的等待,除了積累的法力,看破的紅塵,基本一無建樹。
  感激?更是笑話。
  連七七都茫然為何她五年後並未回去,而他想從她那邊找答案,竟成痴人說夢。他憶起前日在月老廟中她流露出懊悔的容顏,心裡還是緊縮,到底不能做到完全無動於衷。
  然而,當他在妹妹蘇紅的墓碑前見著聶七七時,他心中突然有些恍然,居然知曉了幾分閻王那話的用意。
  ××××
  聶七七隻覺得心境很低落,有股郁結在心頭卡著,怎麼都下不下來。她,一個連落淚都要使用到法術的鬼差,實在不能跟常人般,妄稱這番心思為傷心難過,但卡在心中的是什麼呢?是蘇毓的眼淚嗎?
  眼前出現一雙布鞋,她抬頭,見到兩日不見的蘇毓。
  “蘇毓,我回不去了,”她開口才發現聲音有些嘶啞。
  “為什麼?”他沒看她,只看著遠處柳樹搖曳。
  “那兩百多年沒安排鬼差,我真的回不去了,對不起。”沒有鬼差,也無其他鬼官允許進入,收魂完畢的時空只會存在天府檔案中,永遠塵封著。
  蘇毓靜靜凝視著她臉上的悲戚,好可惜,那日分開時,他沒瞧見她臉上是否帶有與他同樣分量的不捨。
  “我知道。”若她能回去,那現在的自己又算什麼呢?之前一切已覆水難收。
  七七想問,那現在該怎麼辦?難道讓他等待兩百多年和這段情緣告別嗎?她猶喜歡著蘇毓,對她而言,只有半年分開的相思,現今卻隔成了百年。恐怕除了在地府,無人的愛情會走至如斯境地,走到連她自己都不知下一步該走向哪裡。
  蘇毓信步走至墓碑後,摸著鋪在墓上的鵝卵石。
  七七當初說的沒錯,這一塊塊鵝卵石的確是每一塊都獨一無二,無論花紋、石質,他十九年間把玩多了,便都記熟了。鋪下時,他是凡人身,儘管將其固定還是被雨水衝刷得零零散散,後來他慢慢有了法力,便將散落的石頭一一找回,用法術固定在此。
  “七七,”他拿下塊鵝卵石,“一生之中,甚至直至死後,我心中最親近的始終是你,你是我的獨一無二。”不曾信過任何人,一是他本就性格孤僻,二來也沒讓其他人如此近身,又或者他不過是固執到底罷了。
  他將鵝卵石遞給七七,她愣愣接下這世間的唯一。
  “我若是現在去投胎,那這兩百多年不是白等了。”他蘇毓只是死了,不是傻了。
  等過的日子既已存在,無論初衷是他的執念還是其他,可聶七七他是了解的,她只會自動自發將這兩百多年的債往自己身上扛。
  閻王的意思他曉得了,無論是債是愛,他們自重逢後又再度糾纏,而這一次,先離開的一個,一定不會是七七,他不會再被拋下。
  更或許……她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他了。
  永遠,長得讓他怎能不開懷?
  見七七還傻著,蘇毓笑開了,
  “鬼差聶七七,我是死魂阿八,我們重新開始。”他停頓了一下,“這一次,你不能先離開。”
  前塵過往如何他一概不計了,他等累了,等怕了,讓他歇會,那永無止境的痴嗔怨恨,下輩子再算吧。
  趁她不能再退縮,不能再閃躲,不能再逃避之時,先愛著吧。若是已經忘了是否是愛,那便再愛一次試試。那麼多年,他也總結了點經驗,對於鬼魂來說,時間總是有餘的,即便做朋友,相依相偎也是愉快的事,只要不再孤單。
  他不過是倦了,讓他偶爾幸福一下又是怎樣?不行嗎?。
  聶七七眼中逐漸亮起來,猶未置信,沉默了半天,竟是問,“為何取名阿八?”
  阿八?
  多久以前的事,蘇毓回憶了一下。
  那時他剛發現自己可隔空移物,便變幻容貌去人群之中,“蘇毓”畢竟大名鼎鼎,便取個不引人注目的名字。
  但……阿八是因為……
  他嘆了口長氣,“我原以為你會察覺,果然天生遲鈍。”改不了的。
  因為她?七七記得當時是他先報名字的,該並不知道她叫七七才是。
  “有個鬼差,她百年前和我約定,若是有來生,做對王八渡過千年也是好的。”蘇毓搖搖頭,“終究僅我一人自作多情。”
  王八?聶七七記起來了,那一晚他還說過,若我有一日死了,你會用那扇子在我身上輕點嗎?那倒也幸福,至少代表我死前那一刻,你還在我身邊……
  到頭來他死時,她根本都不知曉。
  “蘇毓,若我一日不在了,你找不著我了,那就去投胎吧。”地府多變數,警示環、被封存的百年,她怕了,怕哪一日再消失,留他一人傻等。
  “我也會去投胎,咱們一同投胎做對王八,好不好?”
  背著笨拙的情債,俯低著身軀,卑微地度日,只要能在一起。
  “好。”蘇毓圈住她的身子,吻上想了百年的脣。

Rank: 2

狀態︰ 離線
48
發表於 2015-3-14 21:41:02 |只看該作者
膽大包天

  戀愛總是來的突如其來、措手不及,蘇毓的釋懷讓我展顏,心中卻還是沉重的,想將身上所有的愛給他,才發現自己能給他的實在不多。
  同是這世上的異類,他寂寞著,我也寂寞著,即便互相擁抱也總是同樣冰冷的身軀。
  我將遇到蘇毓的始末原原本本對小倩說了,她畢竟是我在地府最信任的好友。
  “你這是極度內疚引發的極度不自信,”她拍案總結,“就好比我對我那短命的未婚夫,我自責害了他性命,便將這內疚引渡到書生身上,看著他活著也是好的。”
  我嘆了口氣,蘇毓最近對我生活的年代很感興趣,我就替他借了點敘述現代生活的圖書給他。他看得興趣盎然、目不轉睛,我才捨得離開,否則是一步不離守著他,就怕留他孤單。
  “很多時候,寬恕的一方總比負疚的一方更心安理得。”小倩握住我的警示環,“為何不告訴他?你難不成想當聖母?”
  “聖母?”什麼意思?
  她翻了翻白眼,“就是自我委屈,自我犧牲,好比聖母再世。”
  “我該跟他說嗎?”我覺得很難開口,無從說起。
  “告訴他與否並不重要,但你該提醒自己,你也是有所付出的,別傻傻鑽牛角尖。”她屈指敲敲我腦袋,“七七,你陷在局中,當局者迷。”
  我笑了,朋友就是在這時發揮作用的。
  “那色鬼小蔣又不知想騙哪個小妹妹。”小倩突然盯著窗外一點罵道。
  我探出窗外看見蔣判官在東衣廂房試衣服。東衣廂房是地府中的一家小小服裝鋪,服裝一件沒有,只搜集了各個空間時空的所有服裝圖樣,品種甚是齊全。
  “鬼頭大哥發短信給我,說是一個月後,天府和地府之間有場百年聯誼。”小蔣是去見他在天府的心上人嗎?
  “我曉得,不就天府的天官嘛,他用得著這樣嗎?”小倩一臉忿忿。
  我看著小倩好笑,原來迷在局中的不止我一個。
  ××××
  “回了一趟地府,你心情似乎變好很多。”蘇毓從書海中抬起頭斜睨我,眼眸深沉,“在地府有舊情人在?”
  我搖頭,坐在石崖上,以腳尖碰觸瀑布的水花。這是巨大瀑布水幕後隱藏的山洞,若不是能瞬間轉移,凡人是無法經過衝擊力極強的水簾來到洞中的,洞中滑溜冰涼,竟全由冰塊鋪成,這是蘇毓百年修煉的地方。
  小倩喜歡小蔣……我勾起脣角,當自己陷入戀愛,又發現朋友也心有所屬時,便覺得格外開心。這兩人都很奇妙,磨個幾十年應會修成正果。
  蘇毓剎那來到我身旁,“前幾日還是那種對我有求必應的急切,今日竟忽略我至此?”語氣帶有不滿。
  他指的是一旁堆積如山的書,我差點為他將地府圖書館搬空。
  勾住他的脖子,我想起小倩的話,他既是已過百年身的死魂,那我應不算老牛吃嫩草了,偶爾撒嬌也不算過分吧,“阿八,我們在瀑布外的田地種些蔬果好不好?”
  他顯然被我偶爾的嬌氣弄得傻愣,“種蔬果,為什麼種蔬果?”
  我將頭靠在他身上,“我們若是一般平凡夫妻,則你當你的大夫,我勤儉持家,家中蔬菜都是田裡種的,還能養些小雞小鴨什麼的。”豬還是不要了,臭的慌,他不會喜歡的。
  “怎麼想起這個?”
  算辦家家吧,“你沒成過家,我也沒有,”很遺憾,該走的步驟都錯過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死後就不能做這些個事。”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將鬼差當成一項彌補遺憾的工作了。
  “七七,不是我懷疑你,你真能種出個什麼來?”他語中含笑,調侃我。
  “不是還有你這神童在嘛,第一年不行,那就第二年再來,我們有的是時間。”有時間將錯過的一一補全。
  這是我思前想後,第一件想做的事情。
  “好,我會燒些小菜。你若種出來,我就親手弄給你吃。”
  “或者還可以縫補幾件衣裳,”量體裁衣不知難不難,“白色布料,好不好?”
  “我記得你們那個年代的女子不學女紅的,”他皺眉,“你還是悠著點,一樣樣來吧。”
  見我一臉不服,他便拉我起身,“來,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我以為這冰塊裝飾的晶瑩洞穴已經夠震撼了。
  他拽我直接跳入瀑布之中,水浪翻滾讓我無法呼吸,幸虧我不再靠呼吸生存,即便不會游泳,在水中行走還難不倒我。
  走至淺灘,身體已大半在水面以上,他指著鵝卵石上的活物給我看,“看這兩隻,我養的。”
  我滿頭黑線,兩隻烏龜?
  “公的叫阿八,母的以前叫小妹,現在叫七七。”
  他是如何養的?怎麼如此碩大?
  “養了兩百多年了,每年夏日都喂得飽飽的。”
  的確體態墩肥結實,我將視線移開,即便曾放言來世就是烏龜也要在一起,但看那模樣總是覺得若不是到最後一步,就別想這賤招了。
  想到這,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來,“阿八,別老是用以前蘇毓的容貌,我想看你現在的樣子。”他成為死魂後的平凡模樣。
  他一臉為難,“我是怕你看著不習慣。”
  “你這樣是浪費法力,”總是維持那皮相也不是辦法,尤其是在我以平常容貌在他面前,而他還是……我瞧著有些彆扭。
  “你用不著操心這個。”他對自己的法力很自負。
  聽說死魂修煉法力沒有上限,鬼官則需循序漸進,因而他的法力比多數鬼官都高出許多。
  我無奈,他不會就不打算現真面目了吧。
  右手邊顯現兩個人影,一個是宮離,另一個女孩看起來年紀尚小,十七八歲,我並不認識,笑的倒是一臉燦爛興奮。
  “七七,”宮離見著我,如釋重負,“總算找著你了。”
  難得她表現得如此頭疼,還真是少見,“什麼事?”
  她將女孩涼在一邊,拉我到別處說話,“上頭的鬼使讓我帶的新鬼差,說是二十一世紀來的,你知道我是民國來的,她說的我不懂,我說的她不聽。我沒法了,她交給你了,看看你們能不能交流?”
  “新鬼差?”這位才是正牌的菜鳥鬼差。
  “順便問一句,什麼叫‘輕川’?我怎麼聽不懂?”
  “清穿?”我對於這些網絡名詞,也都是靠前世的一點點涉獵和小倩的後期補足,“應該是穿越到清朝的意思。”
  她還是有聽沒懂,連連搖頭。“算了,反正你帶著她吧,就當我欠你個人情。”
  “沒關係。”看她離開後,我才走回去。
  那女孩不知何時居然一把抱住了蘇毓,不顧他臉上的厭惡,連聲高叫,“真是第一美男子,本姑娘看上你了,你一定要嫁給我,當我的大老婆!”
  簡直膽大包天!
  我眼睜睜看著蘇毓聽清她的話後,震驚、狂怒、一擺手,女孩便如斷線風箏般被他用法術甩飛。
  幸好,她已經死了,至少不會再死一次。
  我勉強自我安慰。

Rank: 2

狀態︰ 離線
49
發表於 2015-3-14 21:41:24 |只看該作者
十年之前

  不知是否我心理作用,總覺得蘇毓比之他生前,更為狂妄肆意。憑藉高強法力,他將法術用得淋漓,無所顧及,渾不將人鬼放在眼中。
  一晃眼間,那新鬼差已飛了二三十丈高,在我法力不及處,我扯他袖子,“快把她拉回來。”
  他抬手拉回袖子,“省省力吧,她已經死了,沒事的。”
  “蘇毓,宮離讓我照看她!”我無奈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是古禮,他自是曉得,便施法將她從遠處拉回。
  這女孩適應力也是強的,左右環顧後,喜道,“剛剛是怎麼了?雲霄飛車?”
  如此跳躍性思維,難怪宮離也受不了,“你好,我是鬼差聶七七,他是……阿八。”我含糊其辭帶過蘇毓的身份。閻王雖不知何故放過他,但能放過多久,誰也不能預測,少暴露身份總是好的。
  “我是朱佳琪,你們可以叫我Julian。”她的視線還在蘇毓身上打轉。
  蘇大才子對洋文沒甚研究,切了一聲,“豬。”
  “我是現代來的,他是明朝來的。”我笑了笑,發現她即將伸向蘇毓的魔爪,以及蘇毓高深莫測看著那魔爪的眼神,迅速作出補充,“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好可惜。”爪子悄悄地收了回去。
  我松了口氣,第一次往外丟,第二次不知是何下場。
  蘇毓學了些基本的現代詞彙,見沒機會再施暴力,便逗烏龜去了。
  “你來清朝幾日了?”我拉她坐在河堤上,問道。
  “一個星期了,”她神采飛揚,“宮離姐姐帶我去看了康熙,見了阿哥們,還有後宮妻妾,男的不算美型,女的不算漂亮,但都雍容華貴,總算圓了我清穿的夢想。”
  我腦中一閃而過個念頭,“找你的鬼頭是否姓吳?”
  “你怎麼知道,就是吳大哥。”
  這種抓蛇抓七寸的招聘手法,的確很像他。
  看來地府不讓他升遷也不是沒有道理,縱觀所有鬼頭,哪個有他找鬼差的業績那麼好,一拿一個準,坑蒙拐騙,從不心慈手軟,。
  “只是……我頭回定魂便讓死魂跑了。”她悶悶地嘟起嘴,“所以宮離姐姐才來陪著我。”
  我覺得不像單純失誤,似有隱情,“怎麼會放它走?”
  她哭喪著臉蛋,“因為……我怕見血……”
  血?指的是怕凌遲過後的血人?還是連抽血的小傷口都怕?
  被纏了幾日後,我總結為後者。
  ××××
  “鬼頭大哥。”我略帶譴責地盯著在我面前豪飲的吳鬼頭。
  他眨巴眼睛,假裝無辜,“我也是才知道她怕血的。”
  誰知道真假?我找來餓死酒樓的夥計,也要了杯水酒,再抬頭看向他時,卻只見他淚眼迷離,還不是法術給造出來的……我好氣又好笑。
  “七七,這孩子很可憐的,”他望向窗外某處,“她生前得了腎病,久治不愈,換腎又是醫藥費高昂,她父母逃避責任,將她往醫院裡一扔,就脫身走人。可憐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別的孩子換腎成功,離開醫院,而她則永無止盡地血透,直至死亡,所以才怕血。”
  我皺起眉頭。
  他拉起我的手,言辭更懇切,“困在病床上時,她只能上網看些小說,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不容易我將她安插到清朝,就是想一圓她的美夢,你就幫她多留一些時日吧。”
  不知不覺也認識鬼頭大哥十年了,他是我生前死後結交時日最長的朋友,若我此時還不清楚他的為人,也就白死了。
  “鬼頭大哥,別編了。”那淚珠滾來滾去,實在造的太假,他只適合調侃的悲傷,一如初見那日對於煙酒的感慨。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尷尬地抹去眼淚,“很容易看出來?”
  我點頭。
  “其實她就是個看小說入迷的女孩,英年早逝而已。”他說出實話。
  英年早逝……我的二十九歲,又算不算英年呢?
  “做我這行不容易,鬼差難找啊。”他吐著苦經,“最慘的時候,連找了十個死魂,都吃了閉門羹,人家喜滋滋地趕著投胎。”
  “可你依舊業績良好。”聽說鬼頭有個榜單,榜首是誰不言而喻。
  “這倒也是,我現在抓人越來越準了,而且我只抓現代的。”他轉眼變為笑盈盈,“也是初遇你時,我才開竅的。”
  他神秘兮兮地看著我,“因為你不同,你是天意!”
  “天意?”我不解,覺得他又哪根神經抽到了。
  “這事說來也玄,那幾日中,無論我如何翻閱檔案,最後總歸停在寫著你檔案的那頁,屢試不爽。”他指著上頭,“好似天意主宰,冥冥中的定數。”
  我不當回事,笑他,“天意讓我當鬼差幹啥?”難道天府中的天官也兼職當鬼頭?
  “那時我還是未將你當回事,但後來你的檔案旁多了一行天府的批註。”他繼續他的天府論調。
  “什麼批註?”我那乏善可陳的人生,還能有什麼批註?
  “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他用了上揚調,標注了問號。
  十年如一日,指我的工作,那百年如一日呢?
  “百年一說,明明就是暗示我應將你引入鬼差一職,再明顯不過。”
  “你不會又唬我吧,你當時可沒說。”
  “那時咱倆不是還不熟嘛。”他酒氣上涌,臉色有些潮紅。
  我搖頭,他何時對自己用的法術?難怪瞧他有些醉了。
  “七七,你別不信。”他伸食指搖了搖。“你十年前初遇我時沒問過致你死亡的那起事故。”
  十年前……
  “何必再提。”我笑的有些惆悵。
  “那起事故中,只有一個死者,只有你。”他趴在桌面上,醉眼朦朧,“這麼大的事故,居然只你一人死了,你說這事可能嗎?”
  我怔住了,緩緩吐出心中郁結,心中輕鬆許多,只一人死,總比一群人死來得好。
  他依舊含糊強調,“你不是我選中的,是祂選中的。”
  被天官挑中,何其榮幸?

Rank: 2

狀態︰ 離線
50
發表於 2015-3-14 21:42:38 |只看該作者
八仙神算

  無論是十年、百年、千年時間,總歸是要有個活計才過的踏實。生前並不這麼覺得,只認為工作是為了餬口,但無事可做呢?又是何種苦悶。我做鬼差職業,做得心安理得,一日費不了多少時辰,心中卻是有了歸依。
  而蘇毓卻徹底與他的醫術、他的義診、他的回春堂絕緣了,在世上只能遊手好閒,惶惶終日。
  “誰說我無事可做。”他聽我為他唏噓,竟邪笑著反駁。
  “什麼事?”我挑眉看他一臉的不懷好意。
  每次見著他這種笑容,天下大亂是不至於,小擾小亂必不可免。
  他笑而不答,拉我瞬間轉移到個街道角落。
  “這是哪個縣城?”我問他。
  “無關緊要。”他不知從哪變出竹桌、竹椅,拉起旗幔,旗幔上寫著“八仙神算”,我一下子忍俊不禁。
  他在桌上擺了毛筆、白紙,再加上一塊厚重的玉石鎮紙,“八仙”便開張營業了。
  我坐到對街的茶樓中,找了個好位置看戲。何其相似,隱約十年前我也曾遠遠地注視,看他過著興味盎然的日子。蘇毓的性格與我決然不同,他總能在退無可退中找出生路,在風平浪靜中突起波瀾,從不認命委屈,苦了自己。
  即便是等待,也要等得心甘情願;若是寬恕,也可既往不咎,一概抹去,和我的悶騷彆扭真是截然相反。
  一個窮書生面色慘白,衣著潦倒地走過他面前,被他叫住,“在下蘇八,公子似有愁苦在心,或許蘇八可為你指點迷津。”
  書生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坐下,搶過話頭,“小生先撂下話,若是不準,小生一個銅板也不付。”
  “這是當然。”蘇毓將筆遞給他,“請隨意題寫一字。”
  那書生揮筆一就而成,看表情甚是得意。
  “勝?”他嘴角上揚,典型嘲諷,嘴中說的卻是另一回事,“《孫子?謀略》中有云: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公子愁苦之中寫下此字,顯是有先人百戰不殆之意,相信公子下回必否極泰來,柳暗花明。”
  是這麼解說的嗎?怎麼聽著像是在說這傻書生要再去試個百次才成功的意思。
  書生沒反應過來,只聽到後半句便眉開眼笑,起身要走人。
  “公子,”蘇毓叫住他,“方才公子說若是算得準,便付銅板的。”
  書生回過頭,滿臉鄙視,“爾等胡言亂語一番,便妄想騙吾銀兩,痴人做夢。”大跨步走開,竟然意氣風發。
  蘇毓也不惱,悠悠瞥了我一眼後,繼續在街上抓人,這次是個由家中嬤嬤陪同出門的小姐。
  算他也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將外貌變成留著白須、精神矍鑠的半仙打扮,否則都不用為人算姻緣,直接拉去入贅得了。
  “八仙神算,你看我家小姐這門親事如何?”
  他裝模作樣屈指算了半響,才道,“此乃天作之合,必可白頭到老。”
  “此話當真?”那小姐猶抱琵琶半遮面佯裝羞澀,嬤嬤倒是著急得緊。
  “當然,小姐只須聽在下一句。”
  “請說。”
  “凡事須得三思而行,退一步即得海闊天空。”
  “多謝神算。”嬤嬤付了兩個銅板,扶著小姐離開了。
  蘇毓把玩了會銅板,生意卻又上門了,一位老人家坐過來。
  “八仙神算,老朽今年流年不利,身子骨一直不見好,只留有祖房一處,您給算算,是給老大好,還是給老二好?”
  “好。”蘇毓將銅板擲在竹桌上,“在下算來,應是給二兒子為好。”
  “是嗎?”老人家臉上不怎麼信服,也不提銀兩的事,徑自走開。
  接著便是一陣子的冷清,我走至他身邊,“剛剛你擲銅板決定的吧。”那個祖產給老大還是老二的決定。
  他點頭,“那老人家本來已屬意大兒子,答案並不重要,他只是想討得個心安理得。”
  我拉過竹椅坐在他面前,“八仙大人,為小女子算算吧。”
  “你?”他百無聊賴的眼底終於起了波瀾,來了興致,“算什麼?”
  “就隨便說說吧。”
  “姑娘你是個安逸平和之人,生平無甚大志,不建功業,默默無聞,因而無功名利祿之累。”
  我點頭,“很準。”曾以為很多事都只會一如既往的單一重複,平凡無聊的工作,平淡無趣的生活,兩點一線之間往返,自我安慰著,若能如此終老也算是凡人的幸運。
  直到命運被迫脫軌……
  “姑娘的姻緣,”他眼波閃動,“姑娘生前可有良人否?”
  這閃動的可不是什麼善意,我忙撇清,“從無。”暗戀的應不算吧。
  “那……意中人呢?”他雖是一臉蒼老,但狡詐猶在,半點不慈祥。
  我氣堵,“有。”若連個暗戀的都沒有,才是心理不正常。
  “此人是何模樣?”
  這不是算命吧?簡直成了審問,我嘆一口氣,誰叫自己送上門的,“長相端正,學業成績拔尖。”這是唯一的印象。踏上社會後,我沒去參加過同學會,後來情形如何,並不知曉。
  回過神後,我只見著張黑臉,他似乎氣到了。“我的生辰死忌呢?算著了嗎?”
  我想轉移話題,不想又踩到地雷,他執起我的手,陰森森地道,“姑娘你從未對在下提起過,在下如—何—得—知?”
  沒提過嗎?
  街上人來人往,視線不斷投來,白髮老人緊抓著小姑娘的手,是有些古怪。
  我盡量忽略周圍的甲乙丙丁,“我不記得我的死忌了。”見他要發飆,我解釋,“是真的,真的不記得了。”
  那日不過是眾多工作日中的一個,只是那日,我被辭退了。辭退的理由我也忘了,約莫是裁員之類的。
  “我渾渾噩噩,不知坐上了哪輛車。車上人不多,我坐在座位上發呆。”當時只在意回家該如何對我媽交代。“現在回想起來,我是故意乘錯車的,指望它能帶我越遠越好,若能離城更好。”
  “車,就是鐵皮包著,用油的那種?”他輕聲問我。
  “嗯,”巧合都集中在那日了,“之後發生了車禍,它撞上了另一輛卡車,沒多久就爆炸了。”它的確帶我離開,到了個天人永隔之處。
  “爆炸?很痛嗎?”他問我。
  我看著蘇毓的眼睛,原來無論如何變外貌,眼神還是依舊的疼惜。
  “爆炸之前,車撞得扭曲,我被卡在座位之間,逃脫不了,周圍的人自顧自從窗口脫逃。”之後便是爆炸,灼熱的火焰吞沒一切。
  從沒問鬼頭大哥那起事故,只是我不敢面對,面對那個在火中獨自被困住的自己。
  “原來真的只有我一人死在那事故中。”
  轉眼間他已帶我回到瀑布中的洞穴,抱著我的手拍撫我的背脊。“七七,若我在那裡,我定會救你!救不了你,便陪你。”
  我在心中搖頭,不會的。
  若我沒有死,不會遇到你,若我沒在那種情況下遇到你,以我們的迥然個性,只會錯過。
  你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如此而已。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4 07:14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