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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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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阿加莎·克里斯蒂]神秘的奎恩先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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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02:1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賭台管理員的內心世界

蒙特卡洛。薩特思韋特先生正在陽台上享受著陽光。
  
每年定期地在一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天,薩特思韋特先生離開英格蘭動身去里維埃拉。他遠比任何一只燕子准時。
  
四月份他返回英格蘭,在倫敦渡過五月和六月,而且人們從來沒聽說過他會錯過阿斯科特賽馬會①。伊頓和哈羅間的比賽結束之后,他離開城里,在到德威勒或是勒圖蓋去之前拜訪几家鄉間宅第。狩獵聚會占去了九月、十月的大部分時間。通常,他在倫敦住兩個月結束這一年。他認識每一個人,而且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每個人都認識他。
  
這個上午他滿臉不悅。湛藍的大海引人贊賞,公園像往常一樣是令人開心的地方,但人們使他失望——他認為他們是一群衣著不得体的卑鄙小人。當然,其中……些是賭徒,避不開注定要遭厄運的人。薩特思韋特先生容忍了那些人。
  
他們是一道必要的背景。但他忽視了那些杰出人物平時的影響,他們和他是同一類人。
  
“斗轉星移,”薩特思韋特先生悲哀地說,“各種各樣以前從來支付不起來這儿的費用的人現在都來了。當然,我老了……所有的年輕人——后浪推前浪嘛——他們都去瑞士的這些地方。”
  
但他想念其他一些人:那些穿著人時的各國男爵、伯爵、大公和皇室的王子們。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唯一的——
  
位王子是一家不太著名的旅館里的電梯工。他也想念那些漂亮而且高貴的女士們。這儿還能見著她們,但人數不像過去那麼多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生活在這出戲里的一個認真的學生,但他喜歡他的素材極度誇張。他感到失望掠過他的全身。價值觀念在變化——而他——年紀太大,不可能變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恰爾諾娃伯爵夫人朝他走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蒙特卡洛見過這位伯爵夫人許多次了。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和一位大公在一起。下一次,她則和一位澳大利亞男爵在一起。在接下來的几年中,她的朋友們曾是希伯來血統的男人們:面呈菜色,鷹鉤鼻,戴著相當華麗的珠寶。在最近一兩年中,人們經常看見她和非常年輕的小伙子,几乎是男孩,在一起。
  
她現在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走在一起。薩特思韋特先生碰巧認識這個小伙子,他感到很難過。富蘭克林·拉奇是個年輕的美國人,典型的美國中西部人,給人熱情的印象,沒什麼教養但討人喜歡,那種天生的機敏和理想主義令人吃驚地混合。和他同在蒙特卡洛的是一群年輕的美國人,有男有女,大都是同’一類型的人。這是他們首次見識到歐洲的文化習慣,在批評和欣賞方面他們直言不諱。
  
總的說來,他們不喜歡旅館里的英國人,而且英國人也不喜歡他們。以自己是世界主義者自豪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卻非常喜歡他們。他們的直率和活力吸引了他,盡管他們偶爾的失態行為令他顫栗,他發現,對于年輕的富蘭克林·拉奇來說,恰爾諾娃伯爵夫人是最不合適的一個朋友。
  
當他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禮貌地脫帽致意,伯爵夫人帶著嬌媚的微笑向他還禮。她的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她的眼睫毛和眉毛如此濃黑,勝過任何自然的造化。
  
薩特思韋特先生了解的女性的秘密遠比任何男人應該知道的多,他對她的化妝藝术肅然起敬。她的面容看上去毫無理疵,是均勻的奶白色,她眼睛周圍涂著淡淡的茶褐色眼影給人印象最深。她的唇既不是緋紅色也不是猩紅色,而是柔和的紫紅色。她穿著一件設計非常大膽、新穎的衣服,打著一把粉紅色的遮陽傘,與她的膚色是最理想的搭配。
  
富蘭克林·拉奇看上去幸福而且驕傲。
  
“走過去一個年輕的傻瓜,”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但我想這不關我的事,而且不管怎樣他不會聽我的。
  
呃,我的經驗也是花代價得到的。”
  
但他仍然覺得非常擔心,因為在他們那一群人中有一個非常令人注目的美國小姑娘,而且他確信她根本不樂意富蘭克林·拉奇和伯爵夫人做朋友。
  
他正打算轉身原路返回時看見了上面剛提到的這個姑娘,她正朝他走過來。她穿著一件裁剪入時、考究的“套服”,上身是一件平紋薄棉布的襯衫裙。她穿著質地良好、實用的旅游鞋,手里拿著一本旅游指南。有些美國人路經巴黎、而后穿著希芭女王式的服裝出現,但伊麗莎白·馬丁不是這類人。她在以一種認真、堅定的心情“游覽歐洲”。她對文化和藝术有著高度的見解,她急于用她有限的積蓄得到盡可能多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認為她有教養或是有藝术天賦令人難以捉摸。對他來說,她只是顯得非常年輕。
  
“早上好,薩特思韋特先生,”伊麗莎白·馬丁說。“您看見富蘭克林·拉奇先生——在附近某個地方?”
  
“我几分鐘前剛見過他。”
  
“和他的朋友伯爵夫人,我猜。”姑娘尖刻地說。
  
“呢——是的,和伯爵夫入。”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
  
“他的那位伯爵夫人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姑娘大聲說道,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富蘭克林簡直為她著迷了。我想不出是為什麼。”
  
“我想,是她的行為舉止非常有吸引力。”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你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在擔心富蘭克林,”馬丁小姐說,“他通常總是相信許多直覺的東西。你永遠不會想到他會迷上這種妖婦。而且他一句勸告也不聽,要是誰試圖對他說點什麼,他就暴跳如雷。告訴我,不管怎樣——她是一位真的伯爵夫人嗎?”
  
“我不太願意說,”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可能是。”
  
“這就是地道的哈哈英國態度,”伊麗莎白不高興地說。
  
“所有我能說的是在薩爾貢斯普林斯——那是我們的家鄉,薩特思韋特先生——那位伯爵夫人將會被看作是個趾高氣揚、古怪的女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認為這是可能的。他忍著沒指出他們不是在薩爾貢斯普林斯而是在摩納哥公國,而在這儿伯爵夫人要遠比馬丁小姐與周圍環境協調一致得多。
  
他未作應答,伊麗莎白繼續朝俱樂部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陽光下,不一會儿富蘭克林·拉奇加入了進來。
  
拉奇興致勃勃。
  
“我過得很愉快,”他帶著稚氣未脫的熱情宣布道,“是的,先生:這才是我所謂的見世面,經歷世事——和我們在國內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
  
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生活在哪儿都差不多,”他有點不耐煩地說,“它披著不同的衣服而已——就是這麼回事。”
  
富蘭克林·拉奇直勾勾地盯著他。
  
“我沒明白您的意思。”
  
“這就對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那是因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真抱歉,任何一個年長的人都不應該允許自己養成說教的習慣。”
  
“哦!沒什麼。”拉奇大聲笑了,露出和他的同胞們一樣漂亮的牙齒。“請聽清楚,我不是說我對賭場不失望。我認為賭博是另一回事——某種狂熱得多的東西。讓我覺得厭煩、肮髒。”
  
“賭博對賭徒來說是生與死的問題,但它沒有極輝煌的意義。”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讀點這方面的書加以了解要比親眼目睹令人激動得多。”
  
這位年輕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您在社交界可算是個大人物了,不是嗎?”他真誠而又害羞的語氣不可能讓人見怪,“我的意思是,您認識所有的公爵夫人和伯爵和伯爵夫人們等等之類的人。”
  
“他們中的許多,”薩特思韋特先生道,“而且也有猶太人,葡萄牙人,希腊人和阿根廷人。”
  
“呃?”拉奇先生道。
  
“我只是在解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在英語社會中活動。”
  
富蘭克林·拉奇沉思了一會儿。
  
“您認識恰爾諾娃伯爵夫人,對嗎?”他最終問道。
  
“點頭之交。”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和他對伊麗莎白的答復一樣。
  
“現在有一位女士,見她是件讓人興趣盎然的事。人們現在傾向于認為歐洲的貴族已經頹廢沒落了。在男人們身上這也許是真的,但女士們則不同。碰到像恰爾諾娃伯爵夫人這樣一位高難完美的人儿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嗎?詼諧、迷人、聰慧,她有几代的文明為后盾,一個徹頭徹尾的貴族!”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哦,不是嗎?你了解她的家世是怎麼回事?”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恐怕我對她了解得很少。”
  
“她是一個拉辛斯基,”富蘭克林·拉奇解釋道,“匈牙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她有道最離奇的經歷。你知道她戴著的那——大串珍珠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那是波斯尼亞的國王送給她的。她為他偷偷帶出去一些秘密文件。”
  
“我聽說過,”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那些珍珠是波斯尼亞國王送給她的。”
  
這一情況確實是件大家熟知的閑話,據說在逝去的那些日子里,這位夫人曾是國王陛下的chere amie①。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更多的事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聆聽著,他越聽就越佩服恰爾諾娃伯爵夫人豐富的想象力。不是丑惡的“妖婦”(如伊麗莎白·馬丁對她的定義)。那個年輕小伙子在那方面足夠精明,生活清白,是個理想主義者。不,伯爵夫人一絲不苟地穿梭于外交陰謀的迷宮之中。她有敵人,詆毀她的人——這是自然的事!她使這個年輕的美國人感覺到,在向那個古老的王國中的生活一瞥中,伯爵夫人是中心人物:超然索群,高貴,是參贊王子們的朋友,一個激發浪漫的忠誠的人物。
  
“她得和許多人做斗爭,”這個年輕人最后溫和地說,“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女人和她做真正的朋友。她的一生中,女人一直敵視她。”
  
“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你不認為這是件令人反感的事嗎?”拉奇憤怒地質問道。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也沒想到我真這麼認為。女人有她們自己的准則,你知道的。我們摻和她們的事沒什麼好處。她們應該主管她們自己的事情。”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拉奇認真地說,“當今世界上女人對女人的不友好是最糟的事情之一。你認識伊麗莎白·馬丁嗎?現在她完全同意我的觀點。我們經常在一起討論。
  
她只是一個孩子,但她的觀點還可以。但一旦到了實踐檢驗的時刻——嗨,她和她們任何一個一樣糟。她對伯爵夫人一點也不了解,但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伯爵夫人,而且當我試圖告訴她一些關于伯爵夫人的事情時還不肯聽。這是完全不對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我贊成民主——而且——為什麼不能男人之間像兄弟,女人之間像姐妹呢?”
  
他認真地停頓了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試圖設想出一個伯爵夫人和伊麗莎白·馬丁相處如姐妹的情形,但失敗了。
  
“而另一方面,伯爵夫人,”拉奇繼續道,“卻非常地羨慕贊賞伊麗莎白,認為她每天都很迷人。這說明了什麼呢?”
  
“這說明,”薩特思韋特先生干巴巴地說,“伯爵夫人吃過的鹽比馬丁小姐多。”
  
富蘭克林·拉奇出入意料地突然轉開話題。
  
“你知道她多大歲數了嗎?她告訴我了。她特別坦率。
  
我本來猜想她二十九歲,她主動告訴我說她三十五歲了。她看上去不像,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只是揚了揚眉毛,心里私下猜測這位夫人的年紀在四十五歲至四十九歲之間。
  
“我要提醒你在蒙特卡洛不要完全相信別人告訴你的話。”他小聲說。
  
他的經歷足以使他明白和這個年輕小伙子爭辯是無用的。富蘭克林·拉奇正處于白熱化的騎士身份的巔峰期,這個當儿,他不會相信任何沒有權威證據的陳述。
  
“伯爵夫人來了。”這個小伙子說道,站起身來。
  
她以一種很得体的懶洋洋的風度朝他們走過來。不一會儿,他們三個人已經在一起坐著了。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她非常有魅力,但態度很冷漠。她巧妙地請他做出判斷決定,詢問他的意見看法,把他看作是里維埃拉的權威人士。
  
整個局面被巧妙地控制了。過了沒几分鐘,富蘭克林·拉奇就被体面但明白無誤地打發走了。剩下伯爵夫人和薩特思韋特先生tete一a一tete①。她放下她的陽傘,開始用它在土地上畫來回去。

“您對那個不錯的美國小伙子感興趣,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
  
她的嗓音不高,語調親切悅耳。
  
“他是個挺好的小伙子。”薩特思韋特先生含糊地說。
  
“是的,我發現他富有同情心。”伯爵夫人沉思地說,“我告訴過他許多關于我的生平的事情。”
  
“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比如我告訴過少數几個人的一些事情,”她神情恍惚地說。“我曾有過特別的生活經歷,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少有人相信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令人吃驚的事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足夠精明,他一下子洞察到了她的含義。終歸,她告訴富蘭克林·拉奇的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
  
這極不可能,極端不可能,但也可能……沒有人能絕對肯定地說:“事實不是這樣——”
  
他沒答話,伯爵夫人繼續神情恍惚地朝海灣那邊望著。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新感覺。
  
他不再把她看成是個殘忍貪婪的人,而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不惜一切手段地搏斗著。他偷偷斜看了她一眼。
  
陽傘沒撐著,他能看見她眼角不太多的憔悴的皺紋。太陽穴處脈搏在跳動著。
  
那種越來越强烈的有把握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他的全身。她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她會對他或是任何妨礙她和富蘭克林·拉奇關系的人冷酷無情。但他仍然覺得他沒有摸清情況。很明顯她有許多錢。她總是穿得很漂亮,她的珠寶首飾令人驚嘆。不可能是這一類的需求。是愛情嗎?
  
他知道得很清楚,她那個年齡的女人確實容易愛上年輕小伙子。可能是這麼回事。他確信,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他意識到,她和他的tetc—a—tete①乃是一種挑戰。她把他挑出來作為是她的最主要敵人。他確信她希望促使他對富蘭克林。拉奇稍微談談她。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微微笑了。對此他是個老手了。他知道什麼時候閉嘴是明智的。
  
那天晚上在俱樂部,當她在輪盤賭中碰運氣時,他觀察了她。
  
她——次又一次地下注,只看見她的賠本無回。她對輸錢表現出很好的承受力,一副老1、abitu6②的淡泊和sang—froid③。有一兩次她下注enplein④,把最大賭注押在了紅方,在中間那一局中她贏了一點,然后又輸了,最后她下了六次注于manque⑤,每次都輸了。然后,她優雅地微微聳了一下肩,轉身走了。

①法語:(兩人之間的)私下談話。一譯注。
②法語:常客,熟客。—譯注。
③法語:冷靜,沉著。—譯注。
④法語:(賭注)全部押在一門。譯注。
⑤法語:(輪盤賭中)對……至十八數字所下的賭注。———譯注。

  
她穿著一件金色的薄紗衣服,里面襯著的是綠色,看上去不同尋常地引人注目。那串著名的波斯尼亞珍珠環繞在她的頸上,長長的珍珠耳環吊在她的耳朵上。
  
薩特思韋特先生聽見他旁邊的兩個男人在贊揚她。
  
“哈爾諾娃,”一個說,“她顯得很年輕,不是嗎?那串波斯尼亞王室珠寶戴在她身上很漂亮。”
  
另一個,一個矮個子的猶太人模樣的男人,目光充滿不可思議地追隨著她的身影。
  
“這麼說那些就是波斯尼亞珍珠了,對嗎?”他說道,“Enverite①真是奇妙。”

①法語:的確,確實。—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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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獨自低聲笑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聽到更多的內容,因為正在此刻他轉過頭,非常高興地認出了一個老朋友。
  
“我親愛的奎恩先生。”他們熱情地握了握手,“這是我認為最不可能看見你的地方。”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他富有吸引力的黝黑面龐明朗了起來。
  
“這不應該令你吃驚,”他說,“現在是狂歡節期間。在狂歡節的時候,我經常在這儿。”
  
“真的嗎?哦,這太令人高興了。你想呆在房間里嗎?我覺得太暖和了。”
  
“外面會令人舒服些,”奎恩先生贊同道,“我們到花園里散散步吧。”
  
外面的空氣有點寒意,但不致于把人凍得發抖。兩個人都深吸了口氣。
  
“這樣好些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好多了,”奎恩先生贊同地說,“我們能自由交談了。我確信你有好多話想告訴我。”
  
“確實如此。”
  
薩特思韋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講著,說出了他的困惑。像往常一樣,他為自己營造氣氛的能力感到驕傲。伯爵夫人,年輕的宮蘭克林,不讓步的伊麗莎白——他駕輕馭熟地把他們勾畫了出來,“自從我第一次認識你以來,你變了。”當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講述結束后,奎恩先生微笑著說。
  
“在什麼方面?”
  
“那時你滿足于旁觀生活擺在你面前的戲劇。現在——
  
你想參加——去表演。”
  
“這是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但在這個事件中我不知道該做什麼。非常令人費解。可能——”他躊躇地說。“可能你會幫我?”
  
“很榮幸,”奎恩先生說,“我們看看能做些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奇怪的安慰和信心。
  
第二天他把富蘭克林·拉奇和伊麗莎白·馬丁介紹給了他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他很高興地看到他們相處融洽。伯爵夫人沒有被提到,但在午餐時間他聽到的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米拉貝勒今晚抵達蒙特卡洛。”他激動地把這個秘聞告訴奎恩先生,“那個巴黎舞台上的寵儿?”
  
“是的,我打賭你知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她是波斯尼亞國王的最新的紅人。我想,他給了她大量的珠寶。
  
據說她是巴黎最難討好最奢侈的女人。”
  
“她和伯爵夫人今晚的會面該是件很有趣的事。”
  
“正如我所想的。”
  
米拉貝勒身材修長,苗條,一頭美麗絕倫的頭發染成金色。她的面色是一種蒼白的淡紫色,唇色是桔紅。她美得令人驚訝。她穿著的衣服使她看起來就像天堂里光芒四射的美女一樣。成串成串的珍寶垂在她裸露的背部。她的左踝上是一條碩大鑽石制成的腳鏈。
  
當她出現在賭場時,引起了一陣轟動。
  
“你的朋友伯爵夫人將很難勝過她了。”奎恩先生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耳邊低語道。
  
后者點了點頭。他急于看看伯爵夫人如何展示自己。
  
她來得晚,當她漫不經心地走向中間的一張輪盤賭桌時,一陣竊竊私語在四周響了起來。
  
她穿著件白色的衣服——一件馬羅坎平紋縐的直身裙,就像初入社交界的新人穿的那樣,她白皙光潔的脖頸和手臂上沒有戴任何裝飾品。她沒有佩戴一件珠寶。
  
“很聰明,”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贊同道,“她不屑去競爭,而是和她的對手主客易地。”
  
他走過去,站在那張賭台旁。他不時地下次注以自娛。
  
有時他贏,但大部分時候是輸。
  
在最后那几局里有一陣令人害怕的時期,三十一和三十四兩個號一次又一次地出現。賭注堆在了桌布最后。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下了他今晚的最后賭注,把最大數目押在了五號上。
  
輪到伯爵夫人時,她朝前傾了傾身子,把最大數目押在了六號上。
  
“Faites vos jeux,①”賭台管理員沙啞著嗓子喊道。
  
“Rien ne va plus.plus rien。②”球飛快地旋轉著,發出悅耳的嗡嗡聲。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對我們每個人,這都意味著某種不同的東西。希望和失望的激動,無聊,無所事事的消遣,生與死。”
  
哢嗒!
  
賭台管理員探前身子去看。
  
“NUm呃ero cinqlle,rouge,impair et manque。③”薩特思韋特先生贏了。
  
賭台管理員迅速地把其他人下的賭注收攏,推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儿去。薩特思韋特先生伸出手去接。伯爵夫人也同樣伸手去接。賭台管理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是夫人的。”他粗暴地說。
  
伯爵夫人把錢收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把手抽了回來。他保持了紳土的風度。伯爵夫人非常坦然地看了看他,他也回視了她一眼。周圍有一兩個人向那位賭台管理員指出他搞錯了,但他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他已經決定了。這就是結果。他沙啞著大聲喊起來:
  
“Faites vos jetlx,Messieurs ct Mesdames。④”

①法語:游戲開始了。——譯注。
②法語:不准反悔了,拿定主意了吧。——譯注。
③法語:五號.紅方,單數贏了。——譯注。
④法語:游戲開始了,先生們,女士們下注了。——譯注,

  
薩特思韋特先生重新和奎恩先生呆在一塊儿。在他完美無缺的風度后面,充滿了極端的憤怒。奎恩先生同情地聽著。
  
“太糟了,”他說,“但這些事情發生了。”
  
“我們晚些時候將見見你的朋友富蘭克林·拉奇。我要開個小小的晚宴。”
  
他們三個人在午夜時分見面了,奎恩先生對他的計划作了解釋。
  
“這是一個被稱作‘籬笆和通道’的聚會,”他解釋道,“我們選擇一個見面的地方,然后每個人出去而且在道義上一定得邀請他碰到的第一個人。”
  
富蘭克林·拉奇被這個想法逗樂了。
  
“比如,要是他們不接受邀請呢?”
  
“你們必須盡你們最大的努力去說服他們。”
  
“好。會面的地點在哪儿?”
  
“某個波希米亞咖啡廳——那儿招待奇怪的客人。名字是Le Caveau。”
  
他說明了它的位置,然后三個人分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幸運地直接碰上了伊麗莎白·馬丁,高高興興地把她帶了回來。他們來到Le Caveau,下樓來到一個地下室般的地方,在那儿擺了一張餐桌,燭台里點著老式的蠟燭。
  
“我們是第一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啊!富蘭克林來了———”
  
他突然停住了。和富蘭克林在一起的是伯爵夫人。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伊麗莎白表現得不太有風度,而她本可以更有風度些。伯爵夫人,作為一個世故的女人,則保持著良好的風度。
  
最后來的是奎恩先生。和他一塊儿來的是一個黝黑的瘦小男人,穿著整潔,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他面熟。過了一會儿,他認出了這個男人。他就是晚上早些時候犯了極其拙劣錯誤的那個賭台管理員。
  
“請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皮埃爾·沃切爾先生。”奎恩先生說。
  
這個小個子男人看上去被搞糊涂了。奎恩先生輕松地做了必要的介紹。晚餐開始了——一頓精美絕倫的晚餐。酒上來了——非常棒的酒。某種拘謹冷淡籠罩著房間。伯爵夫人很沉默,伊麗莎白也一樣。富蘭克林·拉奇變得很健談。他講了許多故事——不是幽默故事,而是嚴肅的故事。
  
奎恩先生從容殷勤地傳遞著酒。
  
“我要告訴你們——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關于一個成功的男人。”富蘭克林·拉奇令人感動地說。
  
對一個來自禁酒國家的人來說,他表現得並不缺乏對香擯酒的鑒賞。
  
他講述了他的故事——可能沒必要講那麼長時間。像許多真實的故事一樣,離小說差遠了。
  
當他說完最后一個字時,坐在他對面的皮埃爾·沃切爾好像醒了過來。他也充分享受著香擯酒。他朝桌子前傾了傾身子,“我也要給你們講個故事,”他沙啞著聲音說,“但我的故事是關于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這是一個不是走上坡路而是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故事。而且,和你的故事一樣,它是個真實的故事。”
  
皮埃爾·沃切爾在椅子上朝后一靠,盯著天花板。
  
“故事開始是在巴黎。在那儿有一個男人,是個寶石匠。
  
他年輕,無憂無慮,勤奮于他的職業。人們都說他大有前途。
 
一門好親事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新娘長得不太難看,嫁妝非常令人滿意。然后,你們猜怎麼著?一天早晨他看見了一個姑娘。非常可憐、瘦小的一個姑娘,先生。漂亮嗎?是的,也許,如果她不是餓得半死的話。但無論如何,在這個年輕人眼里,她有種他無法抗拒的魔力。她一直在努力找份工作,她善良賢淑——或者至少她是這麼告訴他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真的。”
  
在半黑暗里突然傳來了伯爵夫人的聲音。
  
“為什麼不應該是真的?有許多類似的事情。”
  
“如我所說,那個年輕人相信了她。他娶了她——愚蠢的做法:他的家人對他無話可說。他激怒了他們。他結婚了——我將叫她珍妮——是件好事。他這麼告訴她。他覺得她應該非常感激他。他為她犧牲了許多。”
  
“對于一個貧窮的姑娘來說,這是一個迷人的開始。”伯爵夫人譏諷道。
  
“他愛她,是的,但從一開始,她就便他發狂。她喜怒無常——大發雷霆——她會頭天對他冷若冰霜,第二天又熱情似火。最后他明白了真相。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她嫁給他是為了維持生活,糊口活命。這一真相刺傷了他,深深地傷害了他,但他盡最大努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仍然覺得他應受到感激,他的願望應該被服從。他們爭吵。她責備他——上帝,她責備他什麼呢?
  
“你們能明白下一步了,不是嗎?注定會發生的事。她離開了他。兩年來他孤單一人,在他的小店里工作,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只有一個朋友——苦艾酒。生意也不太好。
  
“然后一天當他走進店里時發現她坐在那儿。她穿得很漂亮。她手上戴著戒指。他站在那儿琢磨著她。他的心吟吟跳個不停——但只是跳而已2他茫然不知該干什麼。他可能想揍她一頓,把她摟在懷里,把她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她,自己跪倒在她的腳下。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拿起他的鉗子,繼續干他的話。‘夫人想要什麼?’他一本正經地問道。
  
“這令她心煩意亂。你們明白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
  
‘皮埃爾,’她說道。‘我回來了。’他把手中的鉗子放到一邊,看著她。‘你希望被原諒嗎?’他說,‘你想讓我重新收留你嗎?你是誠心誠意地悔悟嗎?”你想讓我回來嗎?’她低聲說道。天哪!她說得那麼溫柔。
  
“他知道她在設圈套。他渴望把她擁入懷中,但他太聰明了,他沒有那樣做。他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我是一個基督徒.’他說,‘我盡力照教會的指示去做。’‘啊!’他心想,‘我要讓她威風掃地,丟盡面子,讓她跪下。’“但是珍妮,我將這麼稱呼她,朝后一甩頭,大聲笑了起來。那種邪惡的笑聲。‘我在嘲弄你,小皮埃爾,’她說,‘瞧瞧這些昂貴的衣服,這些戒指和手鍋。我是來向你炫耀的。
  
我想我會使你把我擁入懷中,而當你這麼做的時候——我會啐你一臉,告訴你我是多麼恨你!’“然后說著她走出了商店。你們能相信嗎,先生們,一個女人會至于如此惡毒——回來僅僅是為了折磨我?”
  
“不,”伯爵夫人說,“我不會相信,而且任何一個不是傻子的男人也不會相信。但所有的男人都是視而不見的傻子。”
  
皮埃爾·沃切爾沒有理會她。他繼續講他的故事。
  
“于是我故事里的那個年輕人越來越消沉。他喝的苦艾酒越來越多。那個小店在沒有和他商量的情況下被賣掉了。
  
他的結果是成了渣滓,淪落到了貧民區。然后,戰爭爆發了。
  
這是件好事。戰爭使他離開了貧民區,使他明白別再作沒有理性的野獸。戰爭訓練了他,使他冷靜下來。他忍受了寒冷、疼痛和死亡的恐懼——但他沒有死,戰爭結束后,他又是一個人了。
  
“就在那時,先生們,他來到南郊。他的肺受到了毒氣的侵害,他們說他必須在南部找工作。我不再用他的這些事情來煩大家了。只要說他最后成了一名賭台管理員就夠了,然后一天晚上在賭場他又看見了她——那個毀了他生活的那個女人。她沒認出他來,但他認出了她。她看上去富有,什麼也不缺——但先生們,賭台管理員的眼睛是銳利的。一天晚上,她把她最后的賭本全都押了上去。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確實知道——人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別人可能不會相信。她依然有昂貴的衣服——人們會說為什麼不典當掉它們呢?但是那樣做的話——你馬上就名聲掃地了。她的珠寶?不!我年輕時不是一名珠寶商嗎?那些真珠寶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某個國王送給她的那些珍珠被一顆一顆地賣掉,換成了假的。而且同時一個人必須得吃,付旅館的賬單。是的,那些富有的男人們——他們已經注意她多年了。呸!他們說——她已經過五十了。就我看來,她還比較年輕。”
  
一陣長長的顫栗的嘆息從伯爵夫人靠著的窗戶旁傳過來,“是的。那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我觀察她兩個晚上了。
  
輸,輸,又輸了。然后是結束的時候了。她把所有的賭本都押在了一個號上。她的旁邊,一位英國紳士也押上了最高數目——押在接下來的那個號上。珠滾動著……那一刻到來了,她輸了……
  
“她的眼睛遇上了我的目光。我干了什麼?我冒著失去在賭場的這份工作的危險,搶劫了那位英國紳土。‘是夫人的’我說道,一邊把錢推了過去。”
  
“哦!”一陣嘩啦聲,是伯爵夫人一躍而起時倚著桌子打翻了她的杯子,“為什麼?”她大聲喊道,“那是我想知道的,你為什麼那樣做?”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似乎沒有盡頭的停頓,仍然是那兩個人面對面地隔著桌子對視著……好像一場決斗。
  
一絲惡意的微笑悄悄爬上皮埃爾·沃切爾的臉龐。他抬起手,“夫人,”他說,“有一種叫做憐憫的東西……”
  
“啊!”
  
她又軟了下來。
  
“我明白了。”
  
她又是原來的樣子了,平靜、面帶微笑。
  
“一個有趣的故事,沃切爾先生,不是嗎?允許我給您點支煙。”
  
她熟練地卷了一個紙捻,在蠟燭上點燃,遞給了他。他朝前傾了傾身子,直到火焰燃著了他夾在唇間的香煙。
  
然后她出人意料地站了起來。
  
“現在我必須走了。請——我不需要任何人送我。”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本來要趕快追出去的,但他被那個法國人吃驚的喊聲截住了。
  
“天哪:“他盯著伯爵夫人扔在桌子上的那個燒了一半的紙捻。
  
他展開了它。
  
“先生!”他喃喃地說,“一張五万法朗的支票。你們明白嗎?她今晚贏的錢。她在世界上擁有的全部財產。而她用它點燃了我的煙2因為她太驕傲了,不肯接受———憐憫。哦:
  
驕傲,她總是像撤旦一樣驕傲。她與眾不同——不可思議。”
  
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衝了出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也站了起來。侍者走近富蘭克林·拉奇。
  
“La note,monsieur,①”他無精打彩地說。

①法語:結賬。先生。—譯注。

  
奎恩先生迅速地把它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我覺得有點孤獨,伊麗莎白,”富蘭克林·拉奇說,“這些外國人——他們令人驚異!我不理解他們。不管怎樣,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他朝她望去。
  
“哎,像你一樣以百分之百的美國人來審視一切是挺好的。”他的嗓音中有一種小孩般的哀傷的口氣。“這些外國人大奇怪了。”
  
他們謝過奎恩先生,一起走入夜色中。奎思先生收起他的找頭,對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后者正在像一只心滿意足的烏儿一樣洋洋自得。
  
“好吧,”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一切都精彩地結束了。我們相愛的小鳥們現在都沒事了。”
  
“哪些小鳥?”奎恩先生問道。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哦:是的,我想你是對的,考慮到了拉丁式的觀點和所有——”
  
他看起來半信半疑。
  
奎恩先生微微一笑,他身后的一扇彩色玻璃窗在一瞬間給他披上了一件五顏六色的小丑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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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02:21: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海上來的男人

薩特思韋持先生覺得老了。這可能並不奇怪,因為在許多人看來他都上年紀了。粗枝大葉的年輕人們對他們的同伴說:“老薩特思韋特?哦!他肯定有一百歲了——或者至少八十歲左右了。”甚至最和藹的姑娘也寬容地說,“哦!薩特思韋特。是的,他很老了。他肯定有六十歲了。”這還不算非常糟,因為他六十九歲了。
  
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並不老。六十九是一個有趣的年齡——會有無數可能發生的事的年齡——一生中的經驗最終開始產生效果的年齡。但是感覺老了——那就不同了,一種厭煩、泄氣的心態:傾向于問自己令人沮喪的問題。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上了年紀的干巴矮小的老頭,既沒有儿女也沒有任何凡人皆有的親友,只有一批珍貴的藝术收藏品,在當時看來令人奇怪地不能滿足需要。沒有人在意他是活是死……
  
此刻他的思緒驟然停止了。他剛想的這些恐怖而無益。
  
他知道得很清楚,可能的情況是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可能她會恨他,或者他會恨她,孩子們可能會不斷地給他煩惱,讓他操心,這需要他的時間和感情,他會覺得很煩。
  
“還是要平安舒適。”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這才是重要的。
  
最后一點思緒提醒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封信來,重讀了一遍,愉快地欣賞著信的內容。首先,這封信是一位公爵夫人寫給他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喜歡收到公爵夫人的來信。事實是,信一開頭就是要求他給慈善事業一大筆贊助,否則她根本不會寫這封信。
  
但其措辭非常和氣,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能夠搪塞過去第一個事實。
  
所以您拋棄了里維埃拉,公爵夫人寫道。您的這座島嶼像什麼?便宜?今年,卡諾奇不道德地提高了價格,我不打算再去里維埃拉了。如果您的答復宜人,我可能會試試您的那座島,盡管我會討厭在船上呆五天。仍然有什麼地方您認為很舒適——就是這樣。您將會成為一個只關心他人和他們的幸福的人。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救你,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就是您對其他人的事情那狂熱的興趣……
  
薩特思韋特先生折好信,他的面前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了公爵夫人的音容笑貌。她的吝嗇,令人意想不到的,讓人害怕的仁慈和藹,她刻薄的舌頭,不屈不撓的毅力。
  
毅力!每個人都需要毅力。他又拿出一封貼著德國郵票的信一是他很喜歡的年輕歌唱家寫的。那是一封充滿感激和深情的信。
  
“我該怎麼謝謝你呢,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事情看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以致很難讓人想到几天后我就要演唱伊索爾達這個角色了……”
  
很遺憾她的首次登台將演伊索爾達。奧爾加是個迷人、勤奮的孩子,有著悅耳的嗓音,但沒有樂律。他自顧自地哼了起來。“不要發號施令,請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伊索爾達,請求你。”不,這個孩子還沒理解——那種精神——那種不屈不撓的毅力——都表現在那最后一句“唉,伊索爾達”之中。
  
不管怎樣,他已經為某些人做了些事情。這個島嶼令他沮喪——為什麼,哦:為什麼他放著里維埃拉不去,他對那儿是那麼熟悉,他在那儿也是眾所周知。在這儿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好像沒有人意識到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公爵夫人們、伯爵夫人們,歌唱家們和作家們的朋友。這個島上沒有任何人有什麼社會影響或有什麼藝术造詣。大多數人們連續七年、十四年或是二十一年去過那儿,自負,而且順理成章地認為自己身份不一般。
  
薩特思韋特先生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從飯店朝下面蜿蜒的小港口走去。他走的這條路兩旁種滿了葉子花——
  
一大片色彩艷麗的猩紅在迎風招展,這使他覺得比以往更蒼老,更陰郁。
  
“我越來越老了,”他小聲道,“我變得蒼老而疲倦。”
  
當他經過了那片葉子花,朝那條盡頭就是藍色大海的白色街道走去時,他高興了起來。一條髒兮兮的狗蹲在路中央,打著哈欠,在陽光下伸著懶腰。非常舒服地伸展了一會儿四肢,又蹲下來開心地刨了一通。然后它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向四周搜尋看有沒有什麼生活賜給它的好東西。
  
路旁有一個垃圾堆,它高興地過去嗅了嗅。果然,它的鼻子沒有騙它!如此濃烈的腐爛氣味甚至超過了它的預料:
  
它興趣愈來愈濃地嗅著,然后突然縱情地躺在地上,又極度興奮地在那個垃圾堆上打著滾。顯然這個上午是狗的天堂!
  
最后累了,它站起來,又溜達到了路中央。然后,沒有一點警告,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橫衝直撞地從拐角處奔馳而來,壓過它的全身,毫不理會地繼續走了。
  
那條狗站起來,站著凝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分鐘,眼睛里是茫然無聲的責備,然后倒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走過去,彎下身子,那條狗死了。他繼續走他的路,感嘆著生活的悲哀和殘酷。那條狗眼里那奇怪的無聲的責備:“哦!世人,”它好像說。“哦!我信任的美好的世界。你為什麼如此對待我?”
  
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朝前走,經過那些棕櫚樹,和零散座落的白房子;走過黑色的熔岩海岸;浪花拍岸,聲如雷鳴,在那儿,在很久以前,曾有一位有名的英國游泳者被海水衝走,淹死了;經過岩石砌的池子,孩子們和上了年紀的女士們正在水里上下跳動,說是在沐浴;沿著那條陡峭的路蜿蜒上至懸崖的頂端。在懸崖的末端是所房子,大概被稱作拉巴斯。一所白色的房子,淡綠色的百葉宙緊閉著,一個雜亂美麗的花園,和一條兩側栽滿了柏木的人行道,通向懸崖盡頭的高原。在那儿你可以俯瞰下面湛藍的大海。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的就是這個地點。他非常喜歡拉巴斯的那個花園。他從來沒有進過那個別墅。那儿看上去總是沒人居住。曼紐爾,那個西班牙園丁,揮動著手臂和人道早安,殷勤地送給女士們一束鮮花,送男士們一枝鮮花別在鈕孔上。他黝黑的臉上笑容滿面。
  
有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在腦子里編造關于那所別墅主人的故事。他喜歡的猜測是:一個西班牙舞蹈家,曾因她的美貌聞名世界,隱居在此,為的是永遠不讓世人知道她不再美麗了。
  
他想象著她在薄暮時分從房子里走出來,走過花園。有時他禁不住想問問曼紐爾事實上是怎麼回事,但他抵制住了這個誘惑。他更喜歡想象。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曼紐爾說了几句話,彬彬有禮地接受了一枝桔色的玫瑰花苞,繼續朝前走在那條通向大海的柏木小徑上。坐在那儿感覺非常好——處在虛無的邊緣—下面是陡峭的險壁。這使他想起了特里斯坦和伊索爾達,想起了第三幕開始的特里斯坦和科溫諾——那孤獨的等待和伊索爾達從海里奔過來,特里斯坦死在她的懷中。
  
(不,小奧爾加永遠不會具有演伊索爾達的素質。康沃爾的伊索爾達,那個高貴的仇恨者和高貴的愛人……)他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蒼老,沮喪,孤單……他從生活中得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和街上那條狗差不了多少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了起來。他沒有聽見柏木道上的腳步聲,使他意識到有人過來的是英語的一個單音節詞“該死”。
  
他四下一看,發現一個年輕人正帶著明顯的驚訝和失望盯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認出了這個人,他是前一天到達的,多少引起了薩特思韋特的興趣。薩特思韋特先生稱他是個年輕人——因為和飯店里的大多數因循守舊的保守分子相比,他是個年輕人,但他無疑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四十歲了,而且可能已經快五十歲了。然而盡管這樣,年輕人這個名詞適合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對這類事情的判斷總是對的——他給人一種未成熟的印象。這個陌生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許多完全成年的狗還有點幼年時期的特性。
  
薩特思韋持先生心想:“這個男人確實從來沒有長大過——嚴格地說。”
  
然而在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彼得·潘尼詩①的影子。他保養得很好——几乎是豐滿,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總是在物質上生活得非常舒適,而且否認自己不快樂或不滿足。他有一雙棕色的眼睛——非常圓——金色的頭發開始變灰——
  
有一點胡子,紅潤的面龐。

①彼得·潘尼詩:蘇格蘭作家James Barrie所著劇本名及其中的主角,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孩。常用來比喻天真無邪的成年人。——譯注。
  
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困惑的是:是什麼把他帶到了這個島上。他能想象出此人射擊、打獵、打馬球或是高爾夫球和網球、和漂亮女人做愛。但在這個島上沒有任何東西可射可獵,除了高爾夫——槌球游戲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而離得最近的漂亮女人就是上了年紀的芭芭·金德斯利小姐了。當然也有藝术家們,美麗的景色吸引了他們,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肯定這個年輕人不是藝术家。他顯然是個門外漢。
  
正當他在腦子里思慮這些問題時,對方說話了,多少有點嫌晚地意識到他誠摯的開口可能容易招致指責。
  
“請您再說一遍,”他有點窘地說道,“事實上,我被——
  
哦,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有人在這儿。”
  
他的微笑使人消除了戒意。他的微笑很迷人——友好——有感染力。
  
“這是個很荒涼的地方。”薩特思韋特先生贊同道,禮貌地往凳子里面挪了挪。對方接受了這無聲的邀請,坐了下來。
  
“我不了解孤獨的人,”他說,“好像總是有人在這儿。”
  
他的話音里夾雜著隱隱的不滿。薩特思韋特先生疑惑是為了什麼。他認為對方是心地友善的那種人。但為什麼堅持離群索居?可能,是個約會地點?不——不是那樣。他又仔細地暗暗觀察了一下他的同伴。不久以前他在哪儿看到過那種特別的表情?那種無聲的困惑的怨恨。
  
“那麼,你以前曾來過這儿?”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與其說是為了其它目的倒不如說是為了說點什麼。
  
“我昨晚來過這儿——晚飯后。”
  
“真的?我以為大門總是鎖著的。”
  
他躊躇了一下,然后,几乎是憂郁地,這個年輕人說:
  
“我是翻牆進去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現在好好地注意看了看他。他有一種偵探般的心情,知道他的這位同伴前一天下午剛剛到達。他還未來得及在白天發現這幢別墅的美麗,他至今還沒和任何人說過話。然而在天黑后他徑直來到了拉巴斯,為什麼?
  
几乎是不情願地,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去看了看那幢綠色覆蓋的別墅,但像往常一樣,它万賴俱寂,毫無生機,門窗緊閉。不,謎底不在那儿。
  
“那麼你確實發現過這儿有人?”
  
對方點了點頭。
  
“是的。肯定是來自另一個飯店。他穿著化妝服裝。”
  
“化妝服裝?”
  
“是的,一種小丑裝束。”
  
“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簡直是大聲叫喊著反問道。他的這位同伴轉過頭來驚奇地看著他。
  
“飯店里經常有化妝服裝展覽,我想?”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當然,當然,當然。”
  
他氣喘吁吁地停頓了一下,然后補充了一句:
  
“你必須原諒我的激動。你正好知道一些關于催化作用的東西嗎?”
  
那個年輕人盯著他。
  
“從沒聽說過。是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引述道:“一種化學反應,其成功決定于某種自身保持不變的物質的出現。”
  
“哦。”那個年輕人不確定地說。
  
“我有一個可信賴的朋友——他的名字是奎恩先生,對他最好的形容就是‘催化劑’這個詞了。他的出現是事情將要發生的預兆,因為他一在場,不可思議的事情內幕就會被揭開,有發現。然而——他自己並不參加整個過程。我有一種感覺:你昨晚在這儿碰見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
  
“那麼他是那種非常出人意料的人。他著實令我吃了一驚。這一分鐘他還不在那儿,下一分鐘他就在那儿了:簡直好像他是從海里浮出來似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那塊小高原望去,又低頭看看下面險峻的峭壁。
  
“當然,那是胡說,”對方說,“但這是他給我的感覺。當然,確實,那儿確實連蒼蠅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從邊緣上面看過去:“一個垂直的光禿禿的陡坡。假如你走過去,那可真是末日了。”
  
“理想的謀殺地點,事實上。”薩特思韋特先生愉快地說。
  
對方盯著他,簡直好像暫時沒有聽明白。然后他含糊地說:“哦!是的——當然……”
  
他坐在那儿,用手杖輕叩著地面,雙眉緊鎖。突然之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求的相似之處。那無聲的、困惑的質問。那只被軋死的狗曾這樣注視過。它的雙眼和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提出了同樣哀婉動人的問題,包含著同樣的責備。“哦:我信任的世人——你們對我做了什麼?”
  
他還在兩者之間看到了其它相似之處,同樣喜歡快樂舒坦的生活,同樣喜歡縱情于生活的快樂,同樣缺乏理性的探究。足夠兩者得過且過了——世界是個好地方,一個充滿世俗歡樂的地方——太陽,海水,天空——一個不顯然的垃圾堆。然后——怎麼樣?一輛車殺死了那只狗。什麼襲擊了這個男人?
  
這些思慮的主題在這一刻突然顯示了出來,與其是在同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話倒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他說話了。
  
“人們想知道,”他說,“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熟悉的字眼——經常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唇邊蕩起笑意的話語,無意中露出了人類天生的自負:認為生活的每個表現都是完全為了其歡樂或痛苦而謀划的。他沒有回答,不一會儿那個陌生人很抱歉地輕笑著說:
  
“我聽人家說每個男人都應該造所房子,種棵樹,有個儿子。”他躊躇了一下,然后又說道:“我想我曾經種過一棵橄果……”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震。他的好奇心被喚了起來——如公爵夫人指出的他對別人的事情經常有的興趣,被激了起來。這並不困難。薩特思韋特先生本性中有非常女性的一面,他可以像任何女人一樣做一個好聽眾,他知道插入提示的合適時刻。一會儿他就在傾聽整個故事了。
  
安東尼·科斯登,是這個陌生人的名字,他的生活基本如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象的那樣。他並不是一個講故事的能手,但他的聽眾很容易地彌補了這一缺陷。非常普通的生活——一份一般的收入,有過一小段軍旅生活,喜歡運動,有許多朋友,有許多快樂的事可干,有足夠的女人。那種簡直抑制了任何性質的想象而代之以轟動的生活。坦率地說,一種動物的生活。“但還有比這更糟的事,”以他生活經歷的豐富,他想。“哦!許多比這更糟的事……”這個世界對于安東尼,科斯登來說似乎是個非常好的地方。他曾抱怨,因為每個人都抱怨,但這從未是非常嚴肅認真的抱怨。然后——這樣。
  
他終于談到了它——非常含混,語無倫次。沒感到什麼很時髦的東西——很少。去看他的醫生,醫生勸說他去找住哈利街的一個男人。然后——難以令人置信的真相。他們試圖回避它一一確切地說——一種寧靜的生活,但他們無法偽裝的是這些全是廢話——使他有點沮喪。這意味著——六個月。那就是他們給予我的。六個月。
  
他把困惑的棕色眼睛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當然,這對一個年輕人是相當大的打擊。一個人不知道——一個人不知道,不管怎樣,該做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而理解地點了點頭。
  
馬上接受有點困難,安東尼·科斯登繼續道。如何度過那段時間呢。等著死去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並沒覺得真病了——還沒有。盡管稍后可能會發病,醫生是這麼說的——事實上,肯定會發病。一個人一點儿也不想死卻要死,這真是胡說。他認為最好的事是像往常一樣,堅持下去。但不管怎樣那並未奏效。
  
這時薩特思韋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他委婉地暗示道,是否有某個女人存在?
  
但顯然沒有。當然有女人,但不是那一類。他的那個小團体是非常朗氣蓬勃的那種。他暗示道他們不喜歡僵屍。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具走動著的屍体。這會使所有人尷尬。所以他就來到了國外。
  
“你來看這些島?但為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在搜尋某種東西,某種難以捉摸而又微妙的、令他困惑的東西,然而他確信它存在著。“可能,你以前來過這儿?”
  
“是的。”他几乎是不情願地承認道,“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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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02:22:11 |只看該作者
突然,看起來,几乎是無意識地,他飛快地扭頭向那所別墅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記得這個地方,”他看著大海點了點頭說,“離死亡一步之遙!”
  
“這就是你昨晚來這儿的原因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平靜地說。
  
安東尼·科斯登沮喪地看了他一眼。
  
“哦:我的意思是——事實上——”他抗議道。
  
“昨晚你在這儿發現了某個人。今天下午你又碰到了我。你的生命已經被救了——兩次。”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那麼理解——但天曉得,這是我的生命。我有權利對它做我想做的事。”
  
“陳詞濫調。”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耐煩地說。
  
“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安東尼·科斯登大方地說,“自然你已經說了你所能說的。我自己也會告誡一個人不要做某事,即使我深知他是對的。而你知道我是對的。干淨利落地了結要比苟延殘喘好得多——既引起麻煩和花費又讓大家費心。無論如何,這不像要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屬于我……”
  
“如果你有——?”薩特思韋特先生警覺地說。
  
科斯登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不知道。即使那樣,我想,這條路也是最好的辦法。
  
但不管怎樣——我沒有……”
  
他突然停住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奇地看著他,又暗示說在某個地方有某個女人,不可救藥地充滿傳奇。但科斯登否認了。他說,他不應該抱怨。總的說來,他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遺憾的是它很快就要結束了,就是這些。但是他認為,不管怎樣,他曾經擁有值得擁有的一切,除了一個儿子。
  
他其實是喜歡有一個儿子的。他想知道現在他有一個儿子繼續活著。仍然,他重申他曾有過非常幸福的生活的事實就在這時,薩特思韋特先生失去了耐性。他指出,沒有人,依然處于未成熟階段,卻能宣稱自己明白世上的一切。
  
科斯登根本沒有理解“未成熟階段”這個詞的意思,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把他的意思講得更明白了些。
  
“你還沒有開始生活。你還處于生活的開始。”
  
科斯登大聲笑了起來。
  
“什麼,我的頭發已經灰白了,我四十歲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與此無關。生活是生理成長和精神經驗的合成物。比如,我的年齡是六十九,而我也是實實在在的六十九歲。我明白,或是直接或間接,几乎所有生活提供的經驗教訓。你好像一個談論起全年,而看見過的只有雪和冰的人:春天的鮮花,夏日的柔情,秋天的落葉——你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還有這些東西。你甚至打算拒絕知道這些東西的機會。”
  
“你好像忘了,”安東尼·科斯登淡淡地說,“無論如何,我只有六個月的時間了。”
  
“時間,像其它所有的東西一樣,是相對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六個月可能是你整個一生中最漫長,最多彩的一段經歷。”
  
科斯登看上去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他說,“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
  
“不,”他簡潔地說,“首先,我懷疑我是否有那份勇氣。
  
那需要勇氣,而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其次——”
  
“哦?”
  
“我總是想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科斯登大笑著突然站了起來。
  
“哦,先生,你非常擅長使我直言不諱。我几乎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如何,就這些。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忘掉它。”
  
“明天,有事故被報道的時候,我就別再說什麼,也不要提什麼自殺的話。”
  
“這才像你。我很高興你意識到了一件事——你不可能阻止我。”
  
“親愛的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說,“我很難像帽貝似的粘住你不放。遲早你會乘我不備時溜掉,實現你的計划。但不管怎樣今天下午你的計划是泡湯了。你不會自己去死,留下我承擔把你推了下去的可能指控吧。”
  
“那倒是,”科斯登說。“要是你堅持留在這儿——”
  
“我堅持。”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
  
科斯登愜意地大聲笑了。
  
“那麼這個計划必須暫時推遲了。不管怎樣,我要回飯店了。回頭見。”
  
留下薩特思韋特先生眺望著大海。
  
“現在,”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下一步干什麼?肯定有下一步。我懷疑……”
  
他站起來。他在那個高原邊緣站了一會儿,朝下望著奔騰的海水。但他在那儿沒找到靈感,于是他慢慢地轉過來,沿著那條葉子花夾道的小路往回走,走進了那個靜悄悄的花園。他看著這所門窗緊閉,安靜的房子,JL、里疑惑著,就像他以前經常疑惑一樣,是誰曾住在那儿,在那些寧靜的圍牆里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陣突然的衝動之下,他走上了那些破舊的石階,把一只手放在了其中一扇淡綠色的百葉窗上。
  
他驚奇地發現那扇窗在他的觸摸之下竟然向后轉了一下。他猶豫了片刻,然后大膽地推開了它。接著他倒退了一步,驚愕地低呼了一聲。一個女人和他面對面地站在窗戶里面。她穿著黑色的衣服,頭上松松地披著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網格狀頭紗。
  
薩特思韋特先生語無倫次地用意大利語講著,不時夾雜著德語——他在慌忙之中能找到的最接近西班牙語的語言。他覺得無助而慚愧,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請夫人原諒。
  
他趕快匆匆地退了出來,那個女人一個字也沒說。
  
他走到院子半中央時她說話了——就像槍響一樣銳利的兩個字。
  
“回來!”
  
這一聲厲喊就好像給狗下命令一樣,然而傳達的威嚴感是那麼不容置疑,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還未想到覺得不滿,就几乎無意識地急忙轉過身來,小跑著回到窗前。他像只狗一樣服從命令。那個女人仍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宙邊。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非常從容地估量著他。
  
“你是個英國人,”她說,“我覺得是這樣。”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趕緊道歉。
  
“如果我剛才知道您是英國人的話,”他說,“我當時就會表達得更好一些。我為我魯莽地試圖打開那扇窗戶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我恐怕除了好奇找不出什麼別的任何借口。我非常想看看這所迷人的房子里面是個什麼樣子。”
  
她突然大聲笑了,那種深沉、渾厚的笑聲。
  
“如果你真想看看,”她說,“你最好進來。”
  
她站到一旁,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非常興奮,跨進了房間。房間里很暗,因為其它窗戶的百葉宙都是關著的。但他看得見房間的裝飾很少,家具破舊,到處是厚厚的塵土。
  
“不是這儿,”她說,“我不用這個房間。”
  
她帶路,他在后面跟著,走出房間,穿過一條走廊,進入另一邊的一個房間。這儿窗戶俯歐大海,陽光灑滿了房間。
  
家具和另一個房間里的一樣,質地很差,但這儿有些曾經很不錯的破地毯,一個大西班牙皮帳,還有一体缽的鮮花。
  
“你和我一起吃茶,”女主人說。她又保證似地加了一句:“非常好的茶葉,我們用沸水來沏。”
  
她走出房門,用西班牙語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后回來在她的客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得以仔細看看她的外表。
  
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相形于她堅强的個性,他覺得更加陰郁、憔悴和年老。她是個高個子女人,曬得很黑,黑發,漂亮,盡管已不再年輕了。她在房間里的時候,太陽好像要比她不在的時候明媚兩倍。不久,一種溫暖而又充滿活力的好奇的感覺潛入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身上。好像他把瘦削、憔悴的手伸向一團熱情的火焰。他想,“她是如此充滿活力,以致她有許多東西可以感染別人。”
  
他回憶起了她讓他停下來時命令的口氣,心里希望他的被保護人奧爾加能浸淫一點這種感染力。他想:“她塑造的伊索爾達多棒啊!不過她可能一點也沒有唱歌的嗓子。生活就是這麼陰差陽錯。”他還有點伯她。他不喜歡盛氣凌人的女人。
  
她手托著下巴,顯然在腦子里琢磨他,並非裝腔作勢。
  
最后她點了點頭好像已經下了決心。
  
“我很高興你來,”她終于說,“我今天下午非常需要有個人和我聊聊。而你習慣于這種談話,不是嗎?”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人們告訴你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麼假裝不懂?”
  
“哦——可能——”
  
她飛快地繼續說,全然不顧他打算說的任何話。
  
“人們可以對你說任何事情。那是因為你一半是個女人。你知道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我們所做的超乎尋常的事情。”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一個笑眯眯的大塊頭西班牙姑娘把茶端了上來。茶很好——中國茶葉——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口呷著品嘗欣賞。
  
“您住在這儿?”他隨意地問道。
  
“是的。”
  
“但不全是。這所房子通常是關閉著的,不是嗎?至少我聽說是這樣。”
  
“我在這儿住的時間非常多,遠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我只用這些房間。”
 
“你擁有這所房子很久了嗎?”

“它屬于我二十二年了——在此之前,我在這儿住過一年。”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空洞地說(或他這樣覺得):“那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

“那一年?還是那二十二年?”

他的興趣被勾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說:“那看怎麼說了。”

她點點頭。

“是的,那看情況了。它們是兩個單獨的時期。彼此毫無關系。哪個長?哪個短?直到現在我也無法說出。”

她沉默了一會儿,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后她微微露出了點笑容,說道:

“我已經很久時間沒和任何人講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不道歉。你來到我的窗前。你想透過我的窗戶看到點什麼。那是你經常干的,不是嗎?推開窗戶,透過窗戶看到人們生活的真相,要是他們允許你的話。而如果他們經常不允許你看呢!想要瞞住你什麼事情是很難的。你會猜測——而猜得很准!”

薩特思韋特先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非常真摯的衝動。

“我六十九歲了,”他說,“我了解的生活的一切都是通過間接方式獲得的。有時候這令我很痛苦。然而,因為這一點,我知道許多事情。”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知道。人生非常奇怪。我無法想象那會是個什麼樣子——總做一個旁觀者。”

她的語調迷茫。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

“是的,你不會知道。你處于舞台中央的位置。你將總是普里梅·唐娜。”

“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但我是對的。曾有些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將總是發生在你身上。有時候,我想,曾有過悲慘的事情。是這樣嗎?”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她的目光直視著他。

“如果你在這儿呆的時間長些,有人就會告訴你在這個懸崖腳下淹死的英國游泳者的故事。他們會告訴你他是多麼年輕、健壯,多麼英俊,他們會告訴你他年輕的妻子從懸崖頂上向下看他,看著他淹死。”

“是的,我已經聽說那個故事了。”

“那個男人是我的丈夫。這是他的別墅。我十八歲時他帶我來到這儿,一年后他死去了——被海浪衝到了黑色的岩石上,受重創而死。”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呼了一聲。她朝前傾了傾,强烈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

“你剛才談到悲劇。你能想象到比那更悲慘的事情嗎?

對于一個年輕的妻子來說,剛結婚一年,無助地看著她愛的男人為他的生命搏斗——而失去了他的生命——令人毛骨悚然。”

“太恐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真情實意地講道,“太恐怖了。我同意你的觀點。生活中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
  
突然她大笑起來。頭向后一仰。
  
“你錯了,”她說,“還有更恐怖的事。那就是年輕的妻子站在那儿,希望、渴望她的丈夫淹死……”
  
“哦,我的上帝,”薩特思韋特先生失聲喊道,“你不是說“不,確實是的。那才是事實的真相。我跪在那儿——
  
跪在懸崖上祈禱。西班牙仆人們以為我在祈禱他獲救。我沒有。我在祈禱我會願意他被赦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一句話,‘上帝,讓我不要希望他死。上帝,讓我不要希望他死。’但沒有用。我一直在希望——希望——而且我的希望變成了現實。”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后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非常溫柔的嗓音說道:
  
“那是一件恐怖的事,不是嗎?這是一件不能忘記的事。
  
當我知道他確實死了,不能再回來折磨我了,我高興極了。”
  
“我的孩子。”薩特思韋特先生震驚地說。
  
“我知道。我當時太年輕了,所以無法接受那種事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事情應該發生在當一個人年齡稍大一點的時候——當一個人對——對野獸般的行為有更多的准備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你明白的,他真正像什麼樣子。當我初次見到他時,我認為他很了不起,當他請求我嫁給他時,我是那麼地幸福、驕傲。但事情几乎在頃刻之間出了岔子。他對我發怒——我做的任何事情都無法取悅他——然而我還是非常努力地去取悅他。然后他開始喜歡傷害我。首先是恐嚇我。那是他最喜歡的。他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不准備告訴你。我想,他實際上肯定是有點瘋了。我孤獨地呆在這儿,處于他的控制之下,殘忍開始成為他的嗜好。”她睜大眼睛,目光陰沉。“最慘的是我的孩子。我懷孕了。因為他對我做的一些事情——那個孩子生下來是死的。我的寶貝。我也几乎死去——但我沒死。
  
我希望我當時死掉。”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出聲地叫了一聲。
  
“然后我分娩了——情況如我告訴過你的那樣。一些暫住在旅館的姑娘們向他挑戰。這就是事情的發生。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告訴他就在那儿冒險下海是瘋了。但他非常自負——他想炫耀。我——我看見了他被淹死——而且很高興。上帝不應該讓這些事情發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伸出他瘦小于巴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像個孩子似的緊緊抓住了他。那份成熟從她臉上消失了。他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她十九歲時的樣子。
  
“一開始,這一切看起來太好了,簡直不真實。這所房子成了我的。我可以住在里面。而且沒有人能再傷害我了:你知道,我是個孤儿,我沒有近親,沒有人關心我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倒使事情簡單化了。我繼續住在這儿——這所別墅里——它就像天堂一樣。是的,像天堂一樣。我后來從未那麼高興過,也將永遠再不會那麼高興。只是一覺醒來,知道一切都令人滿意——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不擔心他下一步會對我做什麼。是的,它是天堂。”
  
她躊躇了很長時間,然后薩特思韋特先生最后說:
  
“那麼然后呢?”
  
“我想人類是永不知足的。起初,只是自由就足夠了。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感到——哦,孤獨。我開始想念我死去的孩子。要是我有自己的孩子該多好:我想要一個孩子,也是想要一個游戲的對象。我非常想要些可以和我玩的東西或是某個人。這聽起來很傻、孩子氣,但確實是那樣。”
  
“我理解。”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說。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難以解釋。它就那麼——呃,發生了。有一位年輕的英國人暫住在旅館里。他誤入了這個花園。我穿著西班牙服裝,他把我當成了一個西班牙姑娘。我想假裝是個西班牙姑娘會很有趣,所以故意調皮搗蛋。他的西班牙語很糟,但他能講一點。我告訴他這所別墅屬于一位英國夫人,她出遠門了。我說她教過我一點英語,我假裝講英語講得結結巴巴。這是那麼有趣——那麼有趣——甚至現在我還記得住那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他開始向我求愛。
  
我們同意假裝這所別墅是我們的家,我們剛結婚,住在這儿。我建議試著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就是你今晚推開的那扇。窗開了,房間里有很多灰塵,無人照管。我們溜了進去。那種感覺太令人激動,太美妙了。我們假裝它是我們自己的房子。”
  
她突然停住不說了,哀婉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一切都看起來那麼美好——像一個童話故事。對我來說,這件事的可愛之處在于它不是真的。它不是真實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他對她的了解,可能比她對自己的了解清楚得多——那個被嚇壞了的、孤獨的孩子,陶醉了,相信這一切是安全的,因為它不是真的。
  
“我想,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人。出來探險,但非常可愛。我們繼續假裝著。”
  
她停了下來,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說道:
  
“你明白嗎?我們繼續假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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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02:22:20 |只看該作者
過了一會儿她又繼續講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到這所別墅。我透過我臥室的百葉宙看見了他。當然他不會想到我在里面。他依然認為我是個西班牙農家小姑娘。他站在那儿四下看著。他曾要我和他見面。我說過我會去的,但我從來沒打算去。
  
“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很焦急。我想他是在擔心我。他很好,為我擔心。他很好……”
  
她又停頓了一下。
  
“翌日他離開了。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的孩子九個月后出生了。我一直出乎意料地幸福。
  
能夠如此平靜地有一個孩子,沒有人傷害你或是使你痛苦。
  
我真希望當時我曾想起問問我的英國少年的教名。那樣我就可以用他的名字給我的孩子命名了。不那樣似乎不地道。
  
似乎不公平。他給了我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而他將永遠不知道這件事!但是當然,我告訴自己,他不會那麼看這件事——知道這件事只會令他煩惱擔憂。我只不過是他偶然的一次消遣,僅此而已。”
  
“那個孩子呢?”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非常優秀。我叫他約翰。出色極了。我真希望你現在能看到他。他二十歲了。他將成為一名礦業工程師。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好、最親愛的儿子。我告訴他,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不管怎樣,這是一個沒有全講完的故事。他確信,還有其它內容。
  
“二十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他若有所思地說,“你從來沒考慮過再婚嗎?”
  
她搖了搖頭。一絲紅暈在她棕褐色的臉頰上慢慢蕩漾開來。
  
“對你來說孩子就足夠了——一直是這樣?”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發生了如此奇怪的事情!”她小聲道,“如此奇怪的事……你不會相信這些事的——不,我錯了,你可能會相信。我並不愛約翰的父親,當時是這樣。我認為我甚至都不知道愛是什麼。我想當然地覺得這個孩子會像我。但他不像我。他似乎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他像他的父親——除了他的父親,他誰也不像。我學會了了解那個男人——通過他的孩子。通過他的孩子,我學會了愛他。我現在愛他。我將一直愛他。你可能說這是幻想,我樹立了一個理想中的人物,但事實並非如此。我愛那個男人,那個真實的,具有一切凡人皆有的特點的男人。如果我明天看到他,我會一眼就認出他來——盡管這是在我們相遇二十多年后。愛他把我變成一個女人。我像一個女人一樣愛他。二十年來我在愛他中活著,我將愛他至死。”
  
她突然停住了——質問她的聽眾。
  
“你是否認為我瘋了——說這些奇怪的事情?”
  
“哦: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他又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的明白?”
  
“我想我明白。但不止這些,是嗎?還有一些你沒有告訴我吧?”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
  
“是的,有些我沒告訴你。你很聰明地猜到了。我立刻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們可以瞞住你事的人。但我不想告訴你——我不想告訴你的原因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最好的。”
  
他看著她。她勇敢挑釁地迎著他的目光。
  
他心想:“這是一個測試。所有的線索都在我的手中。我應該能夠知道。如果我推理正確,我就會知道。”
  
一陣暫停,然后他慢慢地說:
  
“出了什麼問題。”他看到了她的眼皮微弱的顫抖,知道他的想法對頭。
  
“出了什麼問題——突然之間——在過了這麼些年后。”他覺得自己在摸索——摸索——她內心那塊隱秘的角落,在那儿她藏著他想知道的秘密。
  
“那個男孩——事情與他有關。你不會在意其它任何事情。”
  
他聽見了她發出的非常微弱的喘息聲,知道他摸索對了。一件殘忍但是必須的事。是她的毅力在和他的毅力對抗。她具有支配性的、無情的意志力,但在他柔順的外表下也隱藏著極强的個性。他的內心深處有那份天賜的自信:他在干他真正的工作。他感到一種轉瞬即逝的輕蔑的遺憾,為那些以追蹤諸如犯罪之類的行為為業的人們。這種心理偵探工作,收集線索,挖掘事實,當逐漸接近目標時的那份狂喜……正是她那份極力想對他隱瞞事實的激情幫助了她。
  
隨著他越靠越近,他感到了她那份挑釁的執勒。
  
“你說,我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對我好些?但你不是一個考慮得非常周到的女人。你不會因為怕使一個陌生人有暫時的稍微不適而退縮。不止于此,是嗎?如果你告訴我,你就使我在事實面前成了一個同犯。那聽起來好像是犯罪。
  
不可思議!我不可能和你與犯罪聯系在一起。或是只有一種犯罪。謀殺你自己的犯罪。”
  
她的眼皮無精打彩地垂了下來,盡管她隱藏著她的目光。他探前身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那樣!你在考慮自殺。”
  
她低聲驚呼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
  
“但為什麼?你並沒有厭倦生活。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渴望生活——更光芒四射、充滿活力的女人。”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一邊將她的一縷黑發掠至腦后。
  
“既然你已經猜到這麼多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真相。
  
我今晚本來不打算讓你知道的。我本該知道你會看透許多事實。你是那種人,你猜的起因是對的。是因為那個男孩。
  
他一無所知。但上次他回家來的時候,悲哀地說起了他的一個朋友,我意識到一些事情。如果他發現他是非婚生子,這會傷透他的心。他驕傲——非常地驕傲!現在有一位姑娘,哦!我不打算談細節。但他將很快回來——他想知道關于他父親的一切——他想知道詳情。那位姑娘的父母自然也想知道。當他發現真相,他會和她絕裂,背井離鄉,毀掉自己的生活。哦!我知道你會說什麼。他年輕、愚蠢,那樣做是剛懼自用!可能這些都是真的。但人們應該怎樣有什麼關系?他們就是他們本來的樣子。這件事將令他心碎……但是如果在他回來之前,發生一場事故,那麼一切都會淹沒在懷念我的悲傷之中。他會瀏覽我的文件,什麼都不會發現,有几分生氣我告訴他的事情太少。但他不會去懷疑事實。這是最好的辦法。一個人必須為幸福付出代價,而我已經擁有了太多——哦:太多的幸福:而且事實上這代價也會很容易。只需一點勇氣——去跳下去——可能只是一會儿的痛苦。”
  
“但是,親愛的孩子——”
  
“不要和我爭辯。”她突然激動起來,“我不會聽那些老一套的理由。我的生命屬于我自己。直到現在,它的存在一直是為了——約翰。但他不再需要它了。他需要一個伴侶——一個同伴——他將更加情願地轉向她,因為我不再在那儿了。我的生命沒有用了,但我的死亡將會有用。而且我有權按我自己的意願去處理我自己的生命。”
  
“你確信嗎?”
  
他語氣的堅定令她驚訝。她稍微有點結巴地說。
  
“要是它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而且我對此是最好的鑒定人——”
  
他又打斷了她的話。
 
“不一定。”
  
“你這話是何意?”
  
“聽著。我將給你舉個例子。一個人來到某個地方——
  
來自殺,我們這麼假設。但碰巧他發現另一個人在那儿,所以他沒達到他的目的,走了——去活著。第二個人救了第一個人的命,不是因為這在他的一生中必要或是重要,而只是因為在某一特定時刻他在某一特定地點這一自然事實。你今天自殺了,可能,之后五年,六年,七年,某個人會死去或是遭難,只是因為你不在某個特定的地點。那可能是一匹脫韁的馬從街上奔過來,看到你時偏到了一邊,因此沒有踩死在排水溝里玩耍的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可能活著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偉大的音樂家,或是發明了一項治療癌症的藥物。
 
或許沒有這麼戲劇性。他可能僅僅長大成人,享受著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樂趣……”

她盯著他。

“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想過……”

“你說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

“但是你敢否認你在參加著一出造物主安排的巨型戲劇的可能嗎?你的台詞可能直到戲結束才輪到——它可能完全不重要,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但是如果你不給另一個演員提示台詞,那這出戲就會陷入停頓。整個大廈可能會崩潰。你作為你,可能不會對世界上任何人有什麼影響,但你作為一個人,在某個特定的地方,可能會無法想象地重要。”

她坐下來,仍然盯著他。

“你想讓我做什麼?”她簡單地說。

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勝利的時刻。他發出命令。

“我想讓你至少答應一件事——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情。”

“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個忙。”

“什麼?”

“不要關上我進來的那個房間的百葉窗,今晚在那儿守夜。”
  
她好奇地看著他,但點頭答應了。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稍微覺得有點虎頭蛇尾,“我實在必須走了。上帝保佑你,親愛的。”
  
他非常局促不安地走了出來。那個健壯的西班牙姑娘在走廊里碰見了他,為他打開邊門,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儿。
  
當他到達飯店的時候,天剛黑。在露台上有個孤獨的身影。薩特思韋特先生徑直朝它走了過去。他很激動,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感到一件大事就在他的手中。一個虛假的舉措———
  
但他試圖隱藏了他的激動,自然隨意地和安東尼·科斯登說話。
  
“一個溫暖的夜晚,”他說道,“坐在懸崖上,我完全忘了時間。”
  
“你一直在那儿?”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旅店的旋轉門開著讓某個人進去,一束光線突然落在了對方的臉上,照亮了他臉上麻木痛苦、令人無法理解的木然的忍受的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他的情況要糟得多。幻想、臆測、沉思——它們對人產生很大作用。你可以,這麼說吧,以不同的方式對待痛苦。動物的無法理解的盲目的痛苦——
  
那是很可怕的……”
  
科斯登突然嘶啞著嗓子說話了。
  
“晚飯后我打算去閑逛一會儿。你——你明白嗎?第三次會是幸運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管我。我知道你的干涉是好意的——但是對我沒有用處。”
  
薩特思韋特先生挺直身子。
  
“我從不干涉別人。”他說,從而揭穿了他在這儿的全部目的。
  
“我知道你想什麼——”科斯登繼續道,但他的話被打斷了。
  
“請你原諒,但對此我有不同看法,”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們可以猜測,但他們几乎總是錯的。”
  
“哦,可能是這樣。”科斯登滿腹狐疑,微微吃了一驚。
  
“想法是你自己的,”對方說,“沒有人能改變或影響你的行為。讓我們談一個稍微不太痛苦的話題吧。比如,那所古老的別墅。它有著奇特的魅力,與世隔絕,只有上天才知道它的秘密。它誘惑我干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試圖去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
  
“真的?”科斯登猛地轉過頭來,“但窗戶是關著的,自然?”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它是開著的。”他溫柔地加了一句:“從后數第三扇窗。”
  
“天哪,”科斯登大聲喊出來,“那是——”
  
他突然止住不說了,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看見了他眼里跳動的光芒。他站起身來——滿意地。
  
但他仍然有點不安。用他最喜歡的比喻戲劇來說,他希望他准確無誤地講完了自己的台詞。因為它們是非常重要的台詞。
  
但仔細考慮之后,他藝术家的判斷得到了滿足。在上那個懸崖的路上,科斯登會試著推那扇百葉窗,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天性。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把他帶到了這儿,同樣的記憶會把他帶到窗前。之后呢?
  
“明天一早我會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道,繼續井然有序地去變換他的晚餐去了。
  
大約十點鐘左右,薩特思韋特先生又站在了拉巴斯花園里。曼紐爾微笑著向他道了聲“上午好”,送給他一枝玫瑰花苞,薩特思韋特先生仔細地把它插在鈕孔中。然后他繼續走向那所房子。他在那儿站了几分鐘,抬頭看著寧靜的雪白的圍牆,爬滿桔色植物的小徑,和那些淡綠色的百葉窗。如此寂靜,如此樣和。難道整個是一場夢?
  
但就在這時其中一扇窗戶打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腦子里一直考慮著的那位夫人走了出來。她邁著輕快的步伐徑直朝他走來。就像被狂喜的波浪簇擁著。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兩頰緋紅。她就像畫上那快樂的人儿。她身上沒有躊躇,沒有懷疑和恐懼。她徑直走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前,把她的雙手放在他的肩上,吻著他——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
  
碩大的深紅色的玫瑰,非常柔軟光滑——這是他后來的感覺。陽光、夏日、鳥儿的嗚叫——他覺得自己置身于這種氛圍之中。溫馨、喜悅和巨大的活力。
  
“我非常幸福,”她說,“親愛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你就像童話故事里好心的魔术師。”
  
她停頓了一下,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今天要去——去領事那儿——去結婚。當約翰回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將會在那儿。我們將告訴他過去發生了一些誤會。哦!他不會問問題的。哦!我太幸福了——太幸福——太幸福了。”
  
幸福確實如潮水般向她涌來。溫暖快樂的浪花滔?舀不絕地濺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身上。
  
“安樂尼非常驚訝地發現他有一個儿子。我從未想到他會在意或關心。”她滿懷信心地看著薩特思韋特的眼睛說道,“這是多麼奇特啊:美麗的開始,圓滿的結束!”
  
他清楚地看見了她。一個孩子——依然是個孩子——
  
帶著她玩假扮游戲時的愛情——她那童話故事,最后以兩個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美滿地結束。
  
他溫柔地說:
  
“如果你在這最后几個月里帶給你的這個男人幸福和快樂,你真是做了件非常美好的事。”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眼驚奇。
  
“哦!”她說道。“你不認為我會讓他死吧,對嗎?在這麼多年后——當他終于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知道許多醫生已經認為無救的人至今仍然活著。死?當然他不會死!”
  
他看著她——她的力量,她的美麗,她的生機勃勃——
  
她不屈不撓的勇氣和毅力。他也曾知道醫生有弄錯的時候……個人因素——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有多麼重要或多麼不重要。
 
她又說話了,嗓音里含著蔑視和椰榆的口氣:
  
“你認為我不會讓他死,對嗎?”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終于非常溫柔地說,“不管怎樣,親愛的,我認為你不會……”
  
然后他走下那條葉子花夾道的小徑來到俯瞰大海的那條凳子那儿,在那儿他發現了他正在期望看見的人。奎恩先生站起身來招呼他——像從前一樣,黝黑、憂郁、微笑、悲哀的神情。
  
“你在等我?”他問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答道:“是的,我在等你。”
  
他們一起坐在凳子上。
  
“我有一種感覺,從你的表情上來判斷,你又替上帝盡了次責任。”不久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責備地看著他。
  
“好像你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似的。”
  
“你總是譴責我無所不知。”奎恩先生微笑著說。
  
“如果你一無所知,前天晚上你為什麼在這儿——等候?”薩特思韋特先生反問道。
  
“哦,那——?”
  
“是的,是那件事。”
  
“我有一項——任務要完成。”
  
“為了誰?”
  
“你有時候別出心裁地稱我為死者的辯護人。”
  
“死者?”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困惑,“我不理解。”
  
奎恩先生修長、瘦削的手指指著下面藍色的大海。
  
“二十二年前一個男人在那儿被淹死了。”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假設,那個男人非常愛他年輕的妻子。愛情能使男人變成魔鬼,也能使男人變成天使。她對他有種少女似的崇拜,但他永遠無法觸及她身上女人的那一面——而這使他發瘋。他折磨她,因為他愛她。這類事情發生了。你知道得和我一樣多。”
  
“是的,”薩特思韋特承認道,“我見過這種事情——但極少——非常稀少……”
  
“而且你也很經常地見過譬如懊悔這種東西——補償——不計代價補償過失。”
  
“是的,但是死亡來得太快了……”
  
“死亡!”奎恩先生的嗓音里有種輕蔑,“你相信來生,是嗎?誰告訴過你同樣的願望、同樣的渴求不能在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再現?假如這種願望足以强烈——它就會找到一個信使。”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起來,微微有點發抖。
  
“我必須回飯店了,”他說,“如果你那邊去的話。”
  
但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不,”他說,“我要回到我來的地方。”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扭頭看去的時候,他看見他的朋友朝懸崖盡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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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5-4-28 02:2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黑暗中的聲音  

1

“我有點擔心馬杰里。”斯特蘭利夫人說。
  
“我的女儿,你明白的。”她加了一句。
  
她憂郁地嘆了口氣。
  
“有一個成年的女儿讓入覺得自己非常老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種知心話的承受者,得体而殷勤地應付著這種場合。
  
“沒有人會認為有這種可能的。”他宣布說,同時微微鞠了一躬。
  
“過獎了。”斯特蘭利夫人含糊其辭地說。顯而易見她腦子里想著別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贊賞地看著她穿著白色衣服的苗條的身影。嘎納的陽光無孔不入,但斯特蘭利夫人成功地經受住了考驗。從遠處看,她年輕的外表十分出眾。人們几乎懷疑她是否成年。薩特思韋特先生知曉所有一切,明白即使斯特蘭利夫人有成年的孫輩也是完全可能的。她代表了人工勝過自然最成功的例子。她的身材極佳,面容年輕得令人難以相信,她把大把的錢花在許多美容院里,無疑其效果是驚人的。
  
斯特蘭利夫人點燃了一只煙,穿著最好的肉色絲質長襪的玉腿交叉放著,喃喃地說:“是的,我確實很擔心馬杰里。”
  
“啊,”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什麼麻煩事?”
  
斯特蘭利夫人美麗的眼睛轉向他。
  
“你從來沒有見過她,是嗎?她是查爾斯的女儿。”她主動地補充說。
  
如果“名人錄”的詞條完全合乎事實的話,有關斯特蘭利夫人的條目大概會有這樣的結尾:“嗜好:結婚。”她終身到處游蕩,不停地換丈夫。她離過三次婚,還有一位死去的丈夫。
  
“假如她是魯道夫的女儿的話,我還可以理解。”斯特蘭利夫人沉思地說,“你記得魯道夫嗎?他總是很敏感,容易激動。我們結婚六個月后我就不得不申請那些怪里怪氣的東西——他們稱之為什麼?夫婦的那些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謝天謝地,如今簡單多了。我記得我不得不寫給他那種最傻的信——我的律師差不多口授給我的。讓他回來,你知道的,我將做我所能做的一切,等等。但是你從來不能指望魯道夫什麼,他是那麼敏感。他馬上衝回了家,這樣做是相當錯誤的,根本不是律師的本意!”
  
她嘆了一口氣。
  
“那麼馬杰里?”薩特思韋特先生提示到。老練地把她領回到正在討論的問題上。
  
“當然。我正准備告訴你,不是嗎?馬杰里一直看見些什麼東西,或是聽見它們。幽靈,你明白的,而且,到了那種程度。我從來沒有想到馬杰里可能如此富有想象力。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一直是,但就是有點——乏味。”
  
“不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恭維地小聲說。
  
“是事實,她非常乏味,”斯特蘭利夫人說,“不喜歡跳舞,也不喜歡雞尾酒會,或是任何一件年輕姑娘應該感興趣的事。她更喜歡呆在家里打獵,而不是和我出來到這儿。”
  
“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不和你出來,是嗎?”
  
“當然,我沒有竭力要求她和我出來。女儿們使母親憂郁,我發現。”
  
薩特思韋特先生試圖想象斯特蘭利夫人性格嚴肅的女儿陪伴著她的樣子,但失敗了。
  
“我禁不住想馬杰里是不是發瘋了,”馬杰里的母親歡快的嗓音繼續道,“聽見說話聲是一個很糟的跡象,他們這樣告訴我。看起來不像是艾博茨米堤在鬧鬼。那所老宅子一八三六年燒成了平地,他們建了一種早期的維多利亞式的別墅,不可能鬧鬼。它非常丑陋,普通。”
  
薩特思韋特先生咳嗽了一下,他疑惑斯特蘭利夫人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我想可能,”斯特蘭利夫人說道,滿臉燦爛笑容,“你可能幫助我。”
  
“我?”
  
“是的。你明天要回英格蘭,是嗎?”
  
“是的,我要回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承認。
  
“你認識所有這些超自然的人,當然你承認你了解每個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了解每個人是他的嗜好之“那麼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嗎?”斯特蘭利夫人繼續道,“我從來沒法和這類人和睦相處。你知道——那些長著胡子,戴著眼鏡,滿臉庄重的人。他們令我極端厭煩,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情況總是很糟。”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急著要回去了,斯特蘭利夫人仍在對他嫵媚地笑著。
  
“那麼就這樣定了,好嗎?”她歡快地說,“您將去艾博茨米堤看馬杰里,安排一切,我將非常感謝。當然,如果馬杰里真是腦子出了問題,我會回家。啊哈:比姆博來了。”
  
她的微笑由燦爛變成了令人眼花繚亂。
  
一個穿著白色法蘭絨運動褲的年輕人正在向他們走過來。他大約二十五歲的年紀,長得很帥。
  
年輕人簡單地說:
  
“我一直在到處找你,巴布絲。”
  
“你剛剛玩網球玩得怎麼樣?”
  
“糟透了。”
  
斯特蘭利夫人站起身來。她的頭轉過肩頭,以動聽的聲調小聲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您能幫助我簡直是太好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送著這一對離去。
  
“我不知道,”他沉思地自語道,“比姆博是否會成為第五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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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5-4-28 02:23:00 |只看該作者
2

豪華列車上,列車長正在給薩特思韋特先生指點著几年前這條線上一起事故發生的地方。聽完列車長興致勃勃的講述,薩特思韋特先生一抬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正在微笑地看著他。
  
“親愛的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略有點干枯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
  
“多巧啊:我們將乘同一趟火車回英格蘭。你要去那儿,我猜。”
  
“是的,”奎恩先生說,“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去辦。你准備吃第一拔晚餐嗎?”
  
“我總是吃第一撥。當然,很可笑的時間——六點半,但就餐者不必擔心沒吃的了或是沒好菜了。”
  
奎恩先生理解地點點頭。
  
“我也是,”他說,“我們可能可以坐在一塊儿。”
  
六點半,奎恩先生和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對面地坐在餐車的一‘張小桌子旁。薩特思韋特先生事先注意了一下酒單。
  
然后轉向他的同伴。
  
“我一直沒有見你,自從——哦,是的,自從那次在科西嘉會面以來。你那天離開得很突然。”
  
奎恩先生聳了聳肩。
  
“不比平常更突然。我來來去去,你知道的。我來來去去。”
  
這些話好像喚醒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內心記憶的共鳴。
  
一陣顫抖掠過他的脊背——不是不愉快的感覺,恰恰相反,他感覺到有一種喜悅的顫感。
  
奎恩先生拿著一瓶紅酒,正在查看上面的商標。酒瓶處于他和燈光之間,但只過了一兩分鐘,一團紅光就包圍了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感到了一陣突然的激動。
  
“我在英格蘭也有一個使命,”他對他的回憶寬容地笑笑,“你認識斯特蘭利夫人嗎?”
  
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這是個古老的頭銜,”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一個非常古老的頭銜。極少數中的一個能在女性這一支繼承下來。她本身是個男爵的女儿。確實非常羅曼蒂克的一段歷史。”
  
奎恩先生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一個侍者飛奔著拖來一輛移動車,奇跡般地把一杯杯湯羹放在他們面前。奎恩先生仔細地小口品嘗著。
  
“你打算給我講述你那些精彩的故事之一,”他小聲說,“是這樣,不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他熱情地微微笑了。
  
“她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他說,“六十歲了,你知道的——是的,我應該說她至少六十歲了。我在她們還是少女的時候就認識她們了,她和她的姐姐。比阿特麗斯是姐姐的名字。比阿特麗斯和巴巴拉。我記得她們是巴倫家的姑娘。兩人都很漂亮,而且在當時經濟桔據,但那是許多年以前了——啊:我自己那時是個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嘆了口氣。“在她們和那個爵位之間,有許多條人命。老斯特蘭利是個遠房表親,我想。斯特蘭利夫人的生活是相當羅曼蒂克的那種。三次意料之外的死亡——老先生的兩個兄弟和一個侄子。然后就是‘尤拉利亞’事件。你記得‘尤拉利.亞’的沉沒嗎?她在離開新西蘭海岸后沉沒。巴倫家的姑娘都在船上。比阿特麗斯溺水而死。巴巴拉是少數幸存者之一。六個月后,老斯特蘭利死了,她繼承了爵位和一筆可觀的遺產。從那時起,她就只為一件事活著——她自己!她總是一個樣子:美麗,肆元忌憚,毫無同情心,只關心自己。她曾有過四任丈夫,我毫不懷疑她馬上會有第五任丈夫。”
  
他接著講述了斯特蘭利夫人托付給他的任務。
  
“我想去趟艾博茨米德看看那位年輕的小姐,”他解釋道,“我——我覺得該做些什麼。把斯特蘭利夫人看成一個普通的母親是不可能的。”他停住了,目光越過桌子落在奎恩先生身上。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期望地說,“難道不可能嗎?”
  
“恐怕不行,”奎恩先生說,“但是讓我想想,艾博茨米堤在威爾特郡,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我也這樣想。當有事發生時,我會呆在離艾博茨米堤不遠的地方,一個你我都知道的地方。”他微微笑了,“你記得那個小旅館,‘貝爾斯—莫特利’嗎?”
  
“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道,“你會在那儿?”
  
奎恩先生點點頭。“大約一周或十天的時間,可能更長。
  
假如你某天來找我,我會很高興看到你。”
  
不知怎地,這個保證讓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莫名其妙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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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5-4-28 02:23:23 |只看該作者
3

“我親愛的馬杰里——哦——小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向你保證我做夢都沒有對你的情況一笑置之。”
  
馬杰里稍稍皺了皺眉。他們正坐在艾博茨米德寬敞舒適的大廳里。馬杰里·蓋爾是個体格健壯的姑娘。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母親,完全像了她的父親的那一支,健壯的鄉村騎士的血統。她看上去朝氣蓬勃,身心健康,精神正常。
  
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認為巴倫家族都有精神不穩定的傾向。馬杰里可能從她父親那儿繼承了外表長相的同時,也從她的母親那一支繼承了一些精神上的怪癖。
  
“我希望,”馬杰里說,“我能擺脫那個叫卡森的女人。我不相信招魂术,而且我不喜歡它。她是那種發狂得要命的蠢女人,她總是把巫師弄到這儿來,讓我心煩。”
  
薩特思韋特先生咳嗽了一下,有點心神不寧地坐在椅子上,然后以一種不偏不倚的口氣說:
  
“請你把所有事實都告訴我。第一次——哦——事件發生在兩個月前,對嗎?”
  
“關于這件事,”姑娘贊同道,“有時是小聲的說話聲,有時是很清晰的聲音,但一直說著同樣的話。”
  
“什麼?”
  
“歸還不是你的東西。歸還你偷走的東西。多次這個時候,我打亮燈,都發現房間里根本沒有人。最后,我變得十分緊張,所以就讓媽媽的女仆克萊頓睡在我房間的沙發上。”
  
“而那個聲音依然響起?”
  
“是的——這是讓我害怕之處——克萊頓沒聽見。”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思了一兩分鐘。
  
“那天晚上那個聲音傳來時是大聲的還是溫柔的?”
  
“几乎是耳語,”馬杰里承認道,“假如克萊頓睡得很熟,我猜她不一定聽得見。她讓我去看醫生。”姑娘痛苦地大笑起來,“但是從昨晚開始,甚至克萊頓也相信了。”她繼續道。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正准備告訴你。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昨天出去打獵了,我們玩了很長時間。我累壞了,睡得非常沉。我夢見一個可怕的夢——我落在一些柵欄上,尖利的木刺慢慢刺進了我的咽喉。我醒來發現這是真的——有尖銳的東西抓了我脖子的側面,同時一個聲音溫柔地小聲說道:‘你偷走了屬于我的東西。這就是死亡。”’“我大聲尖叫,,’馬杰里繼續道,“在空中亂抓,但什麼也沒有。克萊頓在她睡的隔壁房間里聽到了我的喊聲,衝進我的房間。她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擦了她一下,但她說,不管那東西是什麼,它肯定不是人類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姑娘明顯地十分心緒不寧,難過。他注意到她喉嚨左側粘著一小塊膏藥。她看到他的目光射向的方向,點了點頭。
  
“是的,”她說,“這不是想象,你明白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几乎有點抱歉似的提了一個問題,聽起來十分誇張。
  
“你是否知道有什麼人——哦——對你懷恨在心。”他問道。
  
“當然沒有,”馬杰里說,“多麼荒唐啊!”
  
薩特思韋特先生換了種方式。
  
“在過去兩個月里,有哪些人拜訪過你?”
  
“你不是說僅僅來度周末的人們吧,我想?馬西亞·基恩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和我一樣對馬感興趣。再就是我的表兄羅利‘瓦瓦蘇經常來這儿。”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他建議見一下克萊頓,那個女仆。
  
“她和你在一起很長時間了,我想?”他問道。
  
“很久了,”馬杰里說,“她是媽媽和比阿特麗斯姨媽少女時代的女仆。我猜這就是媽媽一直留著她的原因,盡管她自己已經有了一個法國女仆。克萊頓干縫紉活和零碎的活計。”
  
她帶他上了樓,不久克萊頓朝他們走來。她是個高個瘦削的老婦人,灰白的頭發整齊地從中間分開,她看上去極其体面。
  
“不,先生,”她回答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這所房子鬧鬼的事情。老實說,先生,直到昨天晚上,我一直認為全是馬杰里小姐的想象。但我確實感到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碰了我一下,而且我能夠告訴你,先生,它絕對不是人類,還有馬杰里小姐脖子上的傷。她不是自己干的,可憐的孩子。”
  
但她的話給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暗示。難道馬杰里可能自己傷自己?他聽說過一些奇怪的案例,像馬杰里這樣表面上心智健全,頭腦清楚的姑娘們做了一些最令人吃驚的事情。
  
“會很快痊愈的,”克萊頓說,“不像我的這塊疤。”
  
她指了指自己前額上的一塊疤痕。
  
“這是四十年前留下的,先生,至今還未褪掉。”
  
“那是‘尤拉利亞’沉沒的時候,”馬杰里插話說,“克萊頓的頭撞在桅杆上,是嗎,克萊頓?”
  
“是的,小姐。”
  
“你怎麼看,克萊頓,”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你怎麼看馬杰里小姐的這次被襲?”
  
“我實際上不太願意說,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准確地覺察到這是訓練有素的仆人的謹慎。
  
“你到底是怎麼想,克萊頓?”他勸誘道。
  
“先生,我認為,一定是這房間里出過什麼非常邪惡的事情,除非這事儿一筆勾銷,否則不會有什麼安寧。”
  
這個女人低沉地說道,她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迎接著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
  
薩特恩韋特先生非常失望地下了樓。克萊頓明顯持傳統觀念,認為是過去某件事導致的一起蓄意的“鬧鬼事件”。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輕易滿足于此。這種情況只是發生在過去兩個月里。自從馬西婭·基恩和羅利·瓦瓦蘇來過這儿以來才發生。他一定要找出關于他們兩人的情況。整個事件是個惡作劇是可能的,但他搖了搖頭,對這個解釋不滿意。郵差剛來過,馬杰里拆閱她的信件。突然她發出一聲歡呼。
  
“媽媽太可笑了,”她說,“讀讀這個。”她把信遞給薩特思韋特先生。
  
這是一封典型的斯特蘭利夫人的信件。
  
親愛的馬杰里(她寫道):
  
我很高興有那位令人愉快的矮個子薩特思韋特先生和你在一起。他非常聰明,認識所有那些要人的密探。你一定要把他們都請來,徹底調查清楚事情。我肯定你會渡過一段極其不可思議的時光,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儿,但是最近這段日子以來我實在不太舒服。飯店對他們給客人吃的食物太不負責任了。醫生說我是某種食物中毒。我確實病得很厲害。
  
親愛的,你真是可愛,寄給我巧克力。但無疑有點傻,不是嗎?我的意思是,這儿有許多很好的糖果店。
  
再見了。親愛的,祝你愉快。降服家里的幽靈。比姆傅說我的網球水平有了奇跡般的進步。
  
非常愛你你的巴巴拉“媽媽總是喜歡我叫她巴巴拉,”馬杰里說,“簡直傻極了,我覺得。”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意識到斯特蘭利夫人女儿的話肯定間或會使斯特蘭利夫人難受。她信中的內容在某種程度上打動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但顯而易見沒有打動馬杰里的心。
  
“你給你母親寄去了一盒巧克力?”他問道。
  
馬杰里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肯定是其他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表情嚴肅起來。兩件事情讓他覺得意味深長。斯特蘭利夫人收到一盒巧克力禮物,而且她正遭受著嚴重的食物中毒。很明顯她沒有把這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起。有聯系嗎?他自己傾向于認為二者之間有聯系。
  
一個高個子的黑頭發的姑娘懶洋洋地從起居室里走出來,加入到他們中來。
  
馬杰里介紹說她叫馬西婭·基恩。她隨便,好脾氣地朝這個矮個子男人笑笑。
  
“你是來給馬杰里寶貝儿抓鬼的?”她慢吞吞地問道,“啊,羅利來了。”
  
一輛車剛好在前門停下來。從里面跌跌撞撞走出一個高個子的金發年輕人,一臉熱情和孩子氣。
  
“哈啰,馬杰里,”他大聲喊道。“哈啰,馬西婭!我帶來援兵了。”他轉向剛進入大廳的兩個女人。薩特思韋特先生認出走在前面的那個女人是馬杰里剛剛說過的卡森太大。
  
“你一定得原諒我,馬杰里,親愛的,”她慢吞吞地說道,寬容地笑笑。“瓦瓦蘇先生告訴我們說沒關系。我帶勞埃德太太完全是他的主意。”
  
她稍微打了個手勢,簡單介紹了一下她的同伴。
  
“這是勞埃德太太,”她以一種驕傲的口吻說,‘‘簡直是曾有過的最好的巫師。”
  
勞埃德太大沒有任何謙虛的反對,她鞠了一躬,兩手依然交叉放在前面。她是一個膚色很深,長相普通的年輕女人。她的衣服不入時但很華麗。她戴著一串月長石和許多戒指。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出,馬杰里·蓋爾對這一行人的闖人不太高興。她生氣地看了羅利’瓦瓦蘇一眼,但后者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他使馬杰里生氣了。
  
“午飯准備好了,我想。”馬杰里說。
  
“好的,”卡森太大說,“我們將在午飯之后馬上舉行一個降神會①。你為勞埃德太太准備好水果了嗎?她在降神會之前從來不吃豐盛的飯菜。”

①降神會:一種以鬼神附体為中心人物設法與鬼魂對話的集會。——譯注。

他們都進了餐室。巫師吃了兩根香蕉和一個蘋果。謹慎,簡潔地應答著馬杰里不時說的禮貌的話語。就在他們准備從桌旁起身時,她突然扭過了頭,嗅了嗅空氣。
  
“這所房子里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我感覺到了。”
  
“她是不是很棒?”卡森太太興奮地低聲說道。
  
“哦,毫無疑問。”薩特思韋特先生干巴巴地說。
  
降神會在圖書館舉行。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女主人非常不情願。只是她的客人們在儀式過程明顯的愉快使其甘心于被折磨。
  
卡森太大非常仔細地安排好了一切,顯然她對這些事情很在行。椅子擺成一個圈,拉下窗簾,不一會儿,巫師宣布她准備開始了。
  
“六個人,”她說道,環視了一下房間,“這不好,我們必須要一個奇數。七是理想的數字。我在七個人的時候能取得最佳效果。”
  
“再叫一個仆人,”羅利站起身來建議道,“我去找男管家。”
  
“叫克萊頓來吧。”馬杰里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羅利’瓦瓦蘇那張好看的臉上掠過一絲煩躁的表情。
  
“但為什麼要叫克萊頓呢?”他質問道。
  
“你不喜歡克萊頓。”馬杰里慢慢地說。
  
羅利聳了聳肩。“克萊頓不喜歡我,”他怪異地說,“事實上她對我恨之入骨。”他呆了一兩分鐘。但馬杰里不讓步。
  
“好吧,”他說,“叫她下來。”
  
人齊了。
  
一段沉默,間或有人咳嗽,局促不安地動動,不一會儿,大家聽見了一連串的扣擊聲,然后是處于巫師控制下的聲音,一個被稱作徹羅基人的北美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布雷夫問候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在場的某個人非常急于講話。非常急于帶信儿給小姐。我要開始了。神靈將說她要說的話。”
  
停頓,然后是一個新的女人聲音,溫柔地說:
  
“馬杰里在這儿嗎?”
  
羅利·瓦瓦蘇自作主張回答道:
  
“是的,”他說,“她在,你是誰?”
  
“我是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誰是比阿特麗斯?”
  
使大家煩惱的是,大家又聽見了那個印第安徹羅基人的聲音。
  
“我有信帶給你們所有的人,這儿的生活是美好的。我們都努力工作,幫助那些還沒有死去的人們。”
  
又是一陣沉默,然后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是比阿特麗斯在講話!”
  
“誰家的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巴倫。”
  
薩特思韋特先生身子向前一傾,他非常激動。
  
“在‘尤拉利亞’事件中溺死的比阿特麗斯·巴倫?”
  
“是的,我記得‘尤拉利亞’,我有信儿給這所房子的人——歸還不是你的東西。”
  
“我不明白,”馬杰里無助地說,“我——哦,你真是比阿特麗斯姨媽?”
  
“是的,我是你姨媽。”
  
“當然她是,”卡森太大責備地說,“你怎麼能如此懷疑?
  
神靈不喜歡這樣。”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測試方法。他說話的時候,嗓音在顫抖著。
  
“你記得博特泰蒂先生嗎?”他問道。
  
馬上傳來了一陣輕快的笑聲。
  
“可憐的老翻船先生①,當然。”

①此處是意譯。——譯注。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得目瞪口呆。測試成功了。那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件事。當時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巴倫家的姑娘們在一個海濱休養勝地不期而遇。他們認識的一個年輕的意大利人駕著一葉小船出去。船翻了。比阿特麗斯·巴倫開玩笑地稱他為翻船先生。看起來這個房間里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人知道這件事。
  
巫師動了動,哼了几聲。
  
“她出來了,”卡森太太說,“我們今天能從她那儿知道的就這些了。”
  
陽光又一次照亮了這個裝滿人的房間。其中至少兩個人被嚇得夠城。
  
薩特思韋特先生從馬杰里煞白的臉上知道她十分煩亂。他們打發走卡森太太和那個巫師之后。他和女主人進行了一場私人談話。
  
“我想問你一兩個問題,馬杰里小姐。假如你和你的母親死了,誰將繼承爵位和財產?”
  
“羅利’瓦瓦蘇,我想。他的母親是媽媽的親表姐妹。”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他似乎今年冬天來得很多,”他溫和地說,“請原諒我這樣問你——但他——喜歡你嗎?”
  
“三個星期前他請求我嫁給他,”馬杰里平靜地說,“我拒絕了。”
  
“請原諒,但是你和其他人訂婚了嗎?”
  
他看見她的臉紅了。
  
“是的,”她肯定地說,“我准備嫁給諾埃爾·巴頓。媽媽哈哈大笑,說這很可笑。他好像認為和一個牧師訂婚很滑稽。為什麼,我倒想知道:有那麼多牧師:你該看看諾埃爾在馬背上的樣子。”
  
“是的,確實如此,”薩特思韋持先生說,“毫無疑問。”
  
一個男仆用托盤呈上一封電報。馬杰里撕開它。“媽媽明天回家,”她說,“討厭,我真希望她別回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對此未做任何評論。可能他認為這是有道理的。“這樣的話,”他小聲說,“我要回倫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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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薩特思韋特先生對自己不太滿意。他覺得他把這個特殊的問題留在一種未完的狀態。確實,斯特蘭利夫人要回來了,他的任務也就結束了。但是他確信他還沒有聽到艾博茨米堤之謎的最后結果。
  
但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如此嚴峻,以致他發現自己毫無准備。他是在晨報上得知這一訊息的。“男爵夫人死在她的浴室里。”《麥格風日報》這樣報道。其它報紙措辭稍克制些,但事實是一樣的。人們發現斯特蘭利夫人死在她的浴室里,死因是溺水。據說,她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頭滑到了水下。
  
但薩特思韋特先生不滿足于這個解釋。他大聲喊來他的貼身男仆,遠不及平時那樣細心地草草梳洗了一下。十分鐘后,他的羅爾斯·羅伊斯汽車已經在以盡可能的速度載著他飛奔出倫敦了。
  
但奇怪的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艾博茨米堤。而是十五英里之外,一個名字很不常見的小店“貝爾斯—莫特利”。當他得知奎思先生還在那儿,他長舒了一口氣,轉瞬間,他已經和他的朋友面對面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抓住他的手,馬上開始激動地說起來。
  
“我非常難過。你一定得幫我。我已經有那種可伯的感覺。一切恐怕太遲了——那個好姑娘可能就是下一個,因為她是個好姑娘,一個徹頭徹尾的好姑娘。”
  
“你是否能告訴我,”奎思先生微笑著說,“出了什麼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責備地看著他。
  
“你知道的,我完全肯定你知道的。但是我會告訴你。”
  
他和盤托出他呆在艾博茨米堤期間發生的故事。像往常和奎恩先生在一起時一樣,他在講述時能感到極大的樂趣。他滔滔不絕,于細節處不厭其煩,細致入微。
  
“所以你明白,”他最后說,“必須有一個解釋。”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奎恩先生就好像一只狗看著他的主人。
  
“但是必須去解決問題的是你,不是我,”奎恩先生說,“我不認識這些人。你認識。”
  
“我四十年前就認識巴倫家的姑娘們。”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豪地說。
  
奎恩先生點點頭,看上去很滿意。以致于薩特思韋特先生做夢般地繼續講下去。
  
“那時在布賴頓,博特泰蒂——非常傻的一個笑話,但我們笑得多麼開心。是啊,當時我還是一個年輕人,做了許多傻事。我現在還記得當時和他們在一塊的那個女仆。艾麗斯,她的名字,一個可人儿——非常機靈。我曾經在飯店的走廊里吻她,我記得,差點被其中的一位姑娘撞上。是啊,是啊,這是多麼多麼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然后他看著奎恩先生。
  
“那麼你不幫我?”他滿是渴求,“在其它時候——”
  
“在其它時候,你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努力而取得了成功,”奎恩先生嚴肅地說,“我想這一次也一樣。假如我是你,我現在就去艾博茨米堤。”
  
“是這樣,是這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事實上,這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不能勸你和我同去?”
  
奎恩搖了搖頭。
  
“不,”他說,“我這儿的事做完了。我差不多馬上就走。”
  
到了艾博茨米堤,薩特思韋特先生被馬上領到馬杰里·蓋爾那里。她無淚地坐在起居室的一張桌子旁邊。桌上鋪滿了各種各樣的報紙。她招呼他的方式中有些東西令他感動。她看上去非常高興見到他。
  
“羅利和馬西姬剛剛離開。薩特恩韋特先生,事實不是那些醫生認為的那樣。我確信,完全深信,媽媽是被推到水下,一直被迫在那儿。她是被謀殺的。不管謀殺她的是誰,那個人也想謀殺我。我確信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她指了指她面前的文件。
  
“我在立遺囑,”她解釋道,“許多錢和一些財產不和爵位同時被繼承。同時也有我父親的錢。我要把我所能及的一切都留給諾埃爾,我知道他會好好利用,我不信任羅利,他總是想得到他不該得到的東西。您能簽個名作證好嗎?”
  
“我親愛的小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應該在兩名證人在場的情況下簽署遺囑,而且他們應該同時簽名。”
  
馬杰里把這項法律聲明撥拉到一邊。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要緊,”她大聲說道,“克萊頓看著我簽了字,然后她簽了自己的名字。我本打算搖鈴叫來管家的,但你現在正好做這件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做什麼明顯的抗議,他擰開圓珠筆,當他就要簽完自己的名字時,他突然停住了。那個名字就在他自己的名字的上面,勾起了他一連串的回憶。艾麗斯·克萊頓。
  
似乎有某些東西在掙扎著,不要從他記憶深處冒出來,艾麗斯·克萊頓,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與這個名字有關。和奎恩先生有關的某件事情和它糾纏在了一起。某件就在不久前他和奎恩先生說過的事情。
  
哦,他想起來了,艾麗斯·克萊頓,這就是她的名字。那個可愛的小東西。人們都會有變化——是的,但不會變成那樣。他認識的艾麗斯·克萊頓長著棕色的眼睛。他覺得天旋地轉。他摸向一把椅子,不久,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聽見馬杰里焦急地對他說話。“你病了嗎?怎麼回事?我敢肯定你是病了。”
  
他清醒過來。他抓過她的手。
  
“親愛的,我現在全明白了。你必須做好承受巨大打擊的准備。樓上那個你叫她克萊頓的女人根本不是克萊頓。真正的艾麗斯·克萊頓在‘尤利亞特’事件中溺死了。
  
“我沒錯,我不可能錯。你稱做克萊頓的女人是你母親的姐姐,比阿特麗斯·巴倫。你記得告訴過我她被桅杆撞了頭嗎?我想是這一擊破壞了她的記憶力。這就是事情的本來面目。你母親看中了這個機會——”
  
“偷來爵位的機會,你的意思是這樣嗎?”馬杰里痛苦地問道。
  
“是的,她會那麼干的。現在她已經死了,這樣說似乎很可怕,但她是那樣的人。”
  
“比阿特麗斯是姐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叔叔死后,她將繼承一切,你母親則什麼也得不到。你母親宣稱受傷的那個姑娘是她的女仆,不是她的姐姐。那個姑娘從那次打擊中恢復過來,當然相信了別人告訴她的話:她是艾麗斯·克萊頓,你母親的女仆。我猜就是在最近,她的記憶開始恢復,但發生在多年以前的那次打擊,最終導致了她腦子的受傷。”
  
馬杰里驚恐地看著他。
  
“她殺死了媽媽,而且想殺死我。”她喘息道。
  
“看起來是這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混亂的念頭——她應繼承的財產被偷走了,你的母親和你阻止了她得到這一切。”
  
“但——但克萊頓這麼老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默了一分鐘,一幅景象慢慢浮現在他面前——那個灰白頭發的干枯老婦,坐在嘎納陽光下容光煥發,滿頭金發的尤物。姐妹:真的會這樣嗎?他記得巴倫家的姑娘們彼此長得很相像。只是因為兩人的生活道路朝不同的方向發展——
  
他猛地搖了搖頭,為人生的奇跡和遺憾困擾不已……
  
他轉向馬杰里,溫和地說:“我們最好上樓去看看她。”
  
他們發現克萊頓坐在她做針線的那個小工作間里。他們進來時,她沒有轉過頭。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快明白是什麼原因了。
  
“心髒病,”他撫摩著她冰冷的肩頭小聲說道,“可能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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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02:2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海倫的臉  

1

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在歌劇院一層他的包廂里。包廂門外放著印有他名字的名片。作為一名文藝鑒賞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尤其喜歡優美的音樂。他每年都是科文特加登①的老訂戶,整個演出旺季的周二和周五他都預定了包廂。

①科文特加登:英國倫敦威斯敏斯特的市場區的皇家劇場.一七三二年開始投入使用。——譯注。

但他並不經常獨自坐在那里。他是個好熱鬧的矮個子老頭,喜歡他的包廂里坐滿他所屬的那個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他也喜歡他同樣熟知的藝术圈里的最優秀的人物聚集在他的包廂里。他今夜獨自坐在這里是因為一位伯爵夫人失信于他。這位伯爵夫人不僅美麗出眾,有名望,而且是個好母親。她的孩子們染上了常見的令人痛苦的流行性腮腺炎。于是她留在家里悲哀地和極度古板的保姆聊天。她的丈夫給她的只有前面提到的孩子們和一個頭銜,而在其它方面則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他乘機抓住這個機會逃之天天了。沒有比音樂更令他厭煩的東西了。
  
因此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著。那天晚上正在上演《鄉村騎士》和《帕格里奇》(Cavalleria Rusticanna and pagliacci)。因為從來不喜歡第一出戲,所以他等到幕落才來。此時正好是桑圖扎(Santuzza)臨死前極度痛苦的劇情。
  
趕在人們蜂擁而出,專心聊天或弄咖啡,檸檬之前,他富有經驗的眼睛及時地掃視了一下全場。薩特思韋特先生調了調觀劇用的小望遠鏡,四下看了看全場,選定目標,然后胸有成竹地出發了。這個計划,他還未付諸實施,因為正好在他的包廂外面,他撞上了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他認出了這個男人,滿心的喜悅令他極度興奮。
  
“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道。
  
他熱情地抓住他這位朋友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好像害怕一轉眼他就不見了。
  
“你一定得來我包廂里,”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你不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吧?”
  
“是的,我自己坐在正廳前排座位上。”奎恩先生微笑著答道。
  
“那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放心地出了一口氣。
  
要是有人在一旁觀察的話,一定會注意到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里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准了他們正下方樓座里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儿,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發,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腊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腊人。”他愉快地嘆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發,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發剪短。”
  
“你太善于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干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后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①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扎爾人②,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艾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意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①卡魯索: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注。
②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后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于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几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术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准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艾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里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准了他們正下方樓座里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儿,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發,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腊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腊人。”他愉快地嘆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發,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發剪短。”
  
“你太善于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干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后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1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扎爾人②,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艾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意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①卡魯索: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注。
②馬扎爾人:匈牙利的基本居民。譯注。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后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于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几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术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准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艾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獲成功。”
  
“我讀報知道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歌曲中的選句每次都以一個高音結束——一種大聲呼喊。降低半音的A 音和降低半音的B音之間的一個音符。非常不可思議。”
  
約士奇比姆謝了三次幕。微笑著鞠躬。燈光亮了起來,人們魚貫而出。薩特思韋特先生俯下身子觀看那個金發的姑娘。她站了起來,理了理圍巾,然后轉過身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知道,在世界上有.過這樣的臉——造就歷史的面孔。
  
那個姑娘朝座間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就在她的身旁。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了附近的每個男人看她的樣子——不停地偷偷看她。
  
“太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東西,不是嫵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們隨便說的任何一種東西——只是純粹的美麗:她的臉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低地溫柔地引證了一句話:
  
“一張使一千艘戰艦出海的臉。”第一次,他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
  
他看了奎恩先生一眼。后者正在用那種完全理解,明白的目光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沒有必要用言語表達什麼。
  
“我一直想知道,”他簡單地說,“這種女人到底像什麼?”
  
“你認為呢?”
  
“海倫,克婁巴特拉,瑪麗·斯圖爾特這樣的女人。”
  
奎恩先生沉思地點了點頭。
  
“假如我們出去,”他建議,“我們就會明白。”
  
他們一起出來,他們的搜尋是成功的。他們要我的那一對正坐在樓梯間中間的一張安樂椅上。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了一下姑娘的同伴,一個黝黑的年輕人,不英俊,但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永不熄滅的激情。他的臉棱角分明,突出的顴骨,堅强略有點彎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濃黑的眉毛下好奇地閃光。
 
“一張有趣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一張真正的臉。它意味著什麼東西。”
  
那個年輕人身子朝前傾著,熱切地說著。那個姑娘在一旁聆聽。他們兩人都不屬于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圈子。他把他們歸做“自命的藝术家”那一類。姑娘穿著一件很難看的用廉價的綠絲綢做的外衣。她的鞋被杜松子酒弄髒了。那個年輕小伙子穿著夜禮服,一副穿著很不自在的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兩個人過去又過來許多次。他們第四次這樣走來走去的時候,第三個人加入到了這一對中間——一個看上去像職員的年輕人。隨著他的到來的是一種緊張氣氛。新來者打著領帶,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看上去心情很緊張。那個姑娘美麗的面孔看到他變得嚴肅起來。她的同伴則是怒容滿面。
  
“老故事。”當他們經過時,奎恩先生溫和地說。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嘆了口氣,“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兩只咆哮著的狗槍一塊骨頭。過去一直如此,將來也會永遠如此。然而,人們可以期望一些不同的東西,美麗——”他打住了。美麗,對于薩特思韋特先生來說,意思是非常美妙絕倫的東西。他發現很難講出來。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后者理解地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們返回座位上繼續看第二幕。
  
在演出快要結束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興高采烈地轉向他的朋友。
  
“今天是個多霧的夜晚。我的車就在這儿。你一定得讓我把你送到——哦——什麼地方。”
  
最后一個詞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敏感產生的結果。他覺得“送你回家”會有愛打聽別人事的味道。奎恩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很奇怪,薩特思韋特先生了解他如此少。
  
“但是,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你自己有車在外面等你。”
  
“那麼——”
  
但是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你真太好心腸了,”他說,“但我更願意我行我素。另外,”他非常神秘地微笑著說,“假如有什麼事情會發生,該你去做。晚安,謝謝你。我們又一起看了一出戲。”
  
他離開得如此迅速,以致于薩特思韋特先生來不及反對。但是他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在攪動著他的心。奎恩先生指的是什麼戲?《帕格里奇》呢還是另一出?
  
馬斯特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司機,按習慣在一條小巷里等著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歡耽擱很長時間等許多車輛在劇院門前依次停住。現在,和以往一樣。薩特思韋特先生快步繞過拐角,沿著街道走向馬斯特斯等他的地方。就在他前面是一個姑娘和一個男人,就在他認出他們的時候,另一個人加入到了他們中間。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眨眼之間。一個男人的聲音,生氣地高聲喊著。另一個男人受到傷害似地抗議。然后是扭打。
  
互相襲擊,憤怒地喘息,撕打得更厲害,一個警察的身影不知從哪儿威嚴地冒了出來。又轉瞬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在那個姑娘旁邊了。她靠著牆,縮成一團。
  
“對不起,”他說,“您一定不能呆在這儿。”
  
他抓住她的胳膊,帶領著她迅速走出這條街。她回頭看了一次。
  
“我不應該——嗎?”她不敢肯定地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
 
“你卷入這件事將會非常不愉快。你可能會被要求和他們一起去趟警察局。我確信你的兩個朋友都不希望這樣。”
  
他停住了,“這是我的車。假如你允許的話,我將很樂意送你回家。”
  
姑娘探詢地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穩重体面的外表使她油然而生好感。她低下了頭。
  
“謝謝你。’’她說道。從馬特斯特為她打開的車門上了車,算是對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個問題的回答,她告訴他一個在切爾西①的地址。他上了車坐在她旁邊。

①切爾西:倫敦自治城市,為文藝界人土聚會地。

姑娘心煩意亂,沒有心情說話。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老練,知道此時最好不去打擾她的思緒。一會儿,她轉向他,主動開口了。
  
“我希望,”她性急地說,“人們不會那麼傻。”
  
“是件麻煩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表示贊同。
  
他實事求是的態度讓她放寬了心。沒什麼拘束。她繼續講下去,好像有必要依賴某個人。
  
“其實並不是像表面那樣——我的意思是,哦,事情是這樣的。伊斯特尼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自從我來到倫敦。他為我的嗓子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他讓我明白了許多非常好的入門知識。他對我的好遠非我說得出。他是個完全為音樂瘋狂的人。他真是太好了,今晚帶我來這儿。我相信他不一定真能付得起。后來,伯恩斯先生走過來和我們說話——非常小心冀翼地,肯定是的。菲利普(伊斯特尼先生)就生氣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這是個自由國家,毫無疑問。而伯恩斯先生總是令人愉快,和藹可親。然后就在我們朝地鐵口走下去時,伯恩斯走過來加入我們,他還沒來得及說兩個字,菲利普就像個瘋子似的朝著他勃然大怒,而且——哦!我不喜歡這樣。”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溫和地問道。
  
她臉紅了,但只是一點點。她一點也沒有對此產生警覺。她肯定會因為他們為她打架而有一定程度的激動,高興——這是人的天性。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判斷出最前面還有一個令人煩惱的疑團。他轉瞬間抓住了一點線索,當她前言不搭后語地說:
  
“我真希望他沒有傷害他。”
  
“沒傷著哪個‘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自己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經過自己的判斷后,他說道:
  
“你希望——哦——伊斯特尼先生沒傷害著伯恩斯先生?”
  
地點點頭。
  
“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看起來可怕極了。我希望我知道情況如何了。”
  
汽車停了下來。
  
“你會接電話嗎?”他問道。
  
“會的。”
  
“假如你願意,我會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后打電話告訴你。”
  
姑娘的臉龐一下子活躍起來。
  
“哦,那樣您真是太好了。你覺得不太麻煩嗎?”
  
“一點也不。”
  
她又謝了他一次,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我的名字是吉利恩·韋斯特。”
  
汽車行駛在夜色中,朝目的地直奔而去,一絲奇怪的微笑蕩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唇邊。
  
他想:“看來事情就是這樣了……‘那臉龐,那下巴的弧度!’”但是他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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