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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宇璐]紅了櫻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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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0: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宇璐 - 紅了櫻桃

櫻桃未出生之前是什麼?
怪了?這迷倒衆千金的俊俏西閣王,
好端端的選妃日卻沒事出個怪題目,
害她這個跟班小婢女也慘遭牽連,
得幫主子絞盡腦汁想答案,
沒想到情急之下隨口一說,
竟讓她誤打誤撞蒙到正確解答!
唉,結果她主子理所當然成了新王妃,
而身分低微的她非但隻有陪嫁的份,
還得委屈扮成已非處子的主子,
成為新婚之夜的替身新娘!
這樣……真的好嗎?
可為了報恩,她隻得被趕鴨子架,
硬著頭皮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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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1: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她名叫櫻桃,愛穿紅色衣裳,襯上甜甜的笑顏,活似一顆發亮的櫻桃。但今兒,她卻隻能穿綠衣。因為,今兒是她家小姐出閣的日子——紅色,隻能被新娘子一人霸占。

櫻桃的目光掠過新娘的霞帔,看向他。

他有一個溫柔的名字,萬利未流雲。像個俠士,又像個書生。但他卻是王,煜國的西閻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尊貴人物。他對她而言,的確是一朵觸摸不到的雲。

新婚之喜使他本已俊美之極的臉上憑添一份光彩,熠熠的神采讓全場賓客震驚。人們說,王很久沒笑了,此刻的笑,表示他一定很喜愛眼前的新娘,能夠得到王如此的喜愛,她將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

人們沒有說錯。他對小姐的喜愛,她這個貼身婢女再清楚不過了。

于是,尚書府的羅蘭小姐成為了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在女人們嫉羨的目光中,珠環翠繞,踏著紅地毯,走向她的大君。

扶著羅蘭小姐,她的手有些顫抖,微微的,不為人知。一步三搖的環佩,發出悅耳的叮咚聲,在她聽來,有些刺耳,像撒落一地的心。

“叮……叮叮……”

她知道自己要努力地笑,但此刻若真的哭了,也沒人會察覺。因為,她隻是一顆不起眼的櫻桃。

***

“櫻桃,求你啦——”

喜娘剛一退下,新娘便把紅蓋頭一掀,拉住貼身婢女的手苦苦哀求。沒有人能拒絕這樣一張可憐楚楚的絕美容顏,哀婉的眼神流光一閃,便能將鐵石心腸瞬間融化。

羅蘭知道自己的美貌能帶來便利,於是常常使用它。

何況,還有當年……

“當年你可是對著月亮發誓,要報答我的大恩的。現在,月亮正看著你呢,櫻桃。”不緊不慢,她吐露威脅。

櫻桃不語,淡淡地看向窗外。的確,朦朧的月亮在看著她,朦朧得似一種淒楚的眼神。

那一年的夜晚,月亮也是這樣,掛在天上。剛下過雪,天地間很靜,除了她自己的心跳,不剩 別的。

呵,她該慶幸,自己還剩心跳。因為,她在雪地裏流浪已經一個多月了,最後一塊幹糧三天前吃荊如果沒有一位好心的老婆婆送她一個水囊,她懷疑自己得嚼雪解渴了。

倚著一戶人家的朱門,沒有了氣力。

如果,她壞一點兒,可以去偷。飛檐走壁的功夫雖不算登峰造極,但當個飛賊綽綽有餘。然而她記得,師父教她本事,不是要她去偷去搶。如果她連起碼的骨氣都失去了,師父說不定會從棺材裏跳出來清理門戶。

為什麼《武林誌》裏的俠客不事生產,卻總有花不完的銀子呢?她不明白。她隻知道,師父死後,自己連一個饅頭也買不起了。

好餓……好餓……

這時,朱門開了,走出幾個叫叫嚷嚷的家叮他們說什麼,她沒聽清楚,似乎是想趕她走,如果不走,就拿家夥來趕之類的。

她很餓,沒力氣答話。饑餓使她的耳朵都快失聰了——這點倒是沒料到。

“吵什麼!”一頂轎子落下,蓮足,緞裙,走出一位貴人。

櫻桃沒力氣擡頭,所以看不清對方的相貌,等到她看清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一間華美暖和的大房裏,貴人坐在床頭,笑著看她。

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孩,她驚呆了。

“到我屋裏當個丫頭好不好?我正缺個貼心的使喚丫頭。這樣,你就不用睡在巷子裏,也不會挨餓了。”貴人說。

她想也沒想就點頭了。人在饑餓的時候,容易意誌薄弱。

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師父曾經這樣教導她。所以,她指著窗外的月亮,發誓要一輩子忠於小姐。一輩子,是很可怕的數字,但當時,她並不知道。

那位小姐,就是羅蘭。

後來,有人問羅蘭,為什麼要收留這個來路不明的丫頭貼身放著,不怕?

羅蘭笑著回答,“因為她很漂亮,但不算太漂亮。我的丫頭在相貌上不能超過我,但帶出去又不能丟了我的臉。而且我救了她,她會忠心的。”

羅蘭的聰明可見一斑。

現在,聰明的羅蘭要她證明自己的忠心了。

“小姐,這樣的事……恐怕不太好吧?”櫻桃回答。

“叫我西閣王妃!”羅蘭糾正她的稱謂,幷進一步糾正她的觀念,“有什麼不好呢?我和雲還有長長的一輩子要過,如果今晚不完滿,會誤了這長長的一輩子。為了他好,也為了你主子我好,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萬一王爺他發現了……”

“熄了燈,他不可能發現。而且,從前他也沒碰過我。”羅蘭湊近一步,神秘地笑,聲音低低的,“放心吧,小桃兒,我會替你尋個忠厚的丈夫,將來的事……你不用愁。”

她並不是愁這個。將來,若真有個全心全意接受她的人,也會接受她的過往的——否則怎叫全心全意?

她隻是不忍心夥同他最心愛的人欺騙他,新婚之夜,就被最心愛的人欺騙,這是多麼慘烈的事!想一想,就心驚。

羅蘭小姐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了,這個秘密,據說隻告訴了她。

有時候,聽到一個秘密幷不是好事。對方向你敞露真心的同時,也會要求你忠心。於是,你得守密,全心全意,甚至得用自己的身體來報答別人的這種信任,像一樁虧本的買賣。

其實這個秘密,她也是無意間獲悉的,身不由己,便卷了進去,血本無歸。

那晚無法入睡,信步走至後花園,忽然聽到林間響動,似乎有什麼人在急促喘息?她多事地循聲望去,看見了羅蘭小姐和管家的兒子齊哥。

這一看,讓她臉紅心跳,因為,那月光下的赤裸rou體明白放浪賽過春宮圖。

羅蘭小姐倒沒她那麼害羞,坦坦然然告訴她,自己喜歡齊哥,從小就喜歡,但她是不會嫁給齊哥的,因為他隻是一個管家的兒子。

半年後的今天,羅蘭小姐成為了西閣王妃,完美的歸屬,隻有一件不完美——她不是處子了。

煜國雖說民風開放,不比保守的中原。但新郎總喜歡純潔的新娘,這一點,哪裏都一樣。

忠心的櫻桃替羅蘭找來特殊的藥汁,據說擦過之後,就能變得跟處子一樣。然後趁新郎不備,咬破指頭,將抹于被單上,落紅便也有了。

但羅蘭不願意,嫌藥汁髒,怕咬破手指會疼。她百般討好的懇求道:“櫻桃,你替我過新婚之夜吧,我知道你最忠心了。”

櫻桃苦笑。現在,才知道忠心的含意。這不是一種隨口說出的贊賞,身為奴婢,這是一種枷鎖般的負擔。

***

紅燭流著蠟淚,櫻桃坐在床頭,鳳冠霞帔被燭光映照下更加彤紅,窗外,一抹月光的幽藍,加入了屋內的色彩,照在她的身上。

終于,她答應了羅蘭小姐的要求,扮演她的同謀。

羅蘭非常開心地把自己的新娘著裝借給她,手忙腳亂地替她打扮,然後,換上婢女服飾,開門溜了。臨走前,不忘回頭叮囑——

“不用擔心我,陳媽會替我尋個今夜棲身的地方,小桃兒,當心一點兒,別露餡了。”

于是櫻桃便在燭光的映照下獨自坐著,用紅蓋頭藏著麵龐,又沈又重的鳳冠霞帔,把她壓得渾身酸疼。

更梆子敲過三更,門才再次被推開,“哎呀”一聲,伴著冷風,有點讓人害怕。

她從紅蓋頭的底下,看見一雙金龍盤繞的靴,緩緩踱過來,立在她的麵前。

“他們一直在灌我酒,所以,回來遲了。”靴的主人低嘎的說。

如果隻聽這一絲迷人的聲音,定會猜想這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但櫻桃見過他本人,知道世上的任何猜想都是錯誤,因為,西閣王未流雲遠比任何人的想像要英俊百倍。

“不過,我沒有醉。”他見她僵硬地坐著,便溫柔地笑,試圖緩解她的緊張。

一隻手碰觸過來,隔著紅蓋頭,摩挲著她的麵容。

“你在做什麼?”櫻桃更緊張了,她知道,他要掀開這塊遮蓋秘密的紅蓋頭。

“我想看看我的新娘。”他笑意更濃,沒有發現她的聲音跟羅蘭有什麼不同,小姐的聲音,她一向能夠模仿。

“不,不要……”櫻桃掐住自己的手,渾身顫抖,但掐得再狠也沒能讓她鎮定下來,“我很醜,不要看。”

“我的小新娘怎麼會醜呢?”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彎下身子,扶住她的肩。

一陣電流貫穿了她。這回,她不再抖了——暈眩得忘了發抖。

“我的小新娘怎麼會醜呢?”良久,他重複道:“她隻是有點害羞。”

“因為害羞,臉會紅,所以會醜……把燭光滅了吧,求你了。”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她竟然接上了他的話。似乎很久以前,她就習慣了同他說話,非常非常熟悉的感覺。

“呵——”未流雲嘆了口氣,輕笑出聲,“那咱們就滅了燭火,反正待在黑暗裏也挺好,反正……你的樣子,我都記得。”

她暗暗苦笑——羅蘭小姐的樣子,他都記得?這個男人,果然癡心。

“來,”他牽起她的手,引她站起來,“我叫人準備了一些東西,是……你愛吃的。”

她不挑食,愛吃的東西有很多,對其中一樣情有獨鍾——櫻桃。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掌握著,伸向冰涼細致的白瓷盤,有什麼?一顆顆,圓潤濕軟,可愛的觸覺。那是……

“櫻桃。”他解說,“喜歡嗎?”

“嗯。”她立刻點頭。雖然是無意中的巧合,卻足以使她驚喜。

他挑了一顆喂她。稍一猶豫,紅唇還是吮了下去——吮住他的指尖。那一刻,兩人都顫了一下。

櫻桃正是甜熟時分,貝齒輕輕一咬,鮮汁四溢。她咽下了這一汪蜜汁,桃核仍留在舌內,沒有吐出。她喜歡含著桃核時的感覺。仿佛有無盡的味道,永遠吮不完,而且,鼓鼓的雙頰,會讓她覺得自己仍是個調皮隨性的孩子,無慮無憂。

“還是捨不得吐出桃核嗎?”未流雲像是對她的喜好先知先覺,低低地笑,“呵,跟從前一樣,一點也沒變。”

跟從前一樣?她不解。難道羅蘭小姐也有此癖好?

“但是今晚,你得把桃核吐出來。”未流雲攬住她的腰,像是誘哄似的,將大掌遞到她的唇邊,“來,吐出來,我替你接著。因為……交杯酒還沒喝呢,你不能老是含著桃核呀,對不對,蘭蘭?”

蘭蘭……好親呢的稱呼,尤其是從他嘴裏吐出,不僅親密,還有一種溫暖的味道,讓人聽了心安,似乎找到了長長久久的依靠。

可惜,她不是蘭蘭。

但,她聽話地吐了桃核。細小濕潤的核,帶著她口裏的幽香落入他的掌心。那一瞬,她還來不及多想,遮麵的紅蓋頭已被扯下,萬點燭光被他袖子一揮,同時熄滅。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的唇準確地對準了她的,複蓋而下。

酒的氣息納入她的喉,不濃烈,甜美芳醇的混著櫻桃殘留的香,還有他口裏的味道,在涼爽的夜裏攪拌,縈繞,迷醉了她。

她知道,他要她吐出桃核,不僅是為了喝交杯酒,還有別的。

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為何會答應羅蘭小姐如此不堪的要求,因為,在不自覺中,她也想借此機會與他碰觸。

那一刻,她與他初會的一幕,明明晰晰,流入腦海……

***

陽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時節。但今年,全煜國的人民都沒心思到野外踏青,他們都站在城門前,看著貼在上頭的一張皇榜。

榜上說,西閣王未流雲多年來駐守邊關,為國家安危鞠躬盡瘁,以至于過了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當今皇上為了表示對皇弟的關懷,將親自為他挑選一位賢良淑德的王妃,選妃期間,全國禁止婚嫁,要待西閣王挑到意中人後,此禁令才能廢止。

此榜一出,有人歡笑,有人憂。

笑的人,是因為家中有貌美如花的女兒,他們充滿自信地認為,那個西閣王妃之位將會周于自己的掌上明珠,幷進一步作起了飛升為皇親國戚的美夢;而憂的人,也是因為家中有貌美如花的女兒,不過,他們的女兒大多已許了人家,幷且深深相信“自古侯門多怨婦”的真理,由此,他們不僅埋怨當今聖上的不明之舉,還進一步懷恨起這位遲遲不肯娶妻的西閣王來。

但據說那位西閣王英俊非凡,文韜武略,無所不精,中原古代的那位“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美男子周瑜大概跟他差不多。可是,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為什麼遲遲不肯娶妻呢?無數有識之士在做了諸多猜測之後,仍然搖頭不得其解,把這一怪異現象歸類于“煜國十大千古之謎”。

但無論人們怎麼議論,選妃之舉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尚書大人的千金,名滿煜都的美人羅蘭,自然也接到了皇帖。

“小姐,是皇帖耶!”

尚書府中,一堆丫頭嘰嘰喳喳,興奮異常,圍著那張明黃色的帖子,手舞足蹈。

“聽說宰相家的千金都沒收到,小姐您竟收到了,小姐真是了不起!”

“宰相家的千金都十九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半邊麻子臉,她收不到帖子有什麼值得奇怪的?”羅蘭悠閑地靠在躺椅上,輕哼一聲,“你們居然拿她跟我比!小桃兒,這兒酸……對,就是這兒,快捶捶!”

櫻桃站在她的身後,舉著緞包的棉錘,很規矩,沒有多嘴多舌。她知道羅蘭小姐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一向很有主張,毋需旁人多嘴。

“聽說那位西閣王俊美得不得了,如今又有皇上贊識,若是真能做上他的王妃,那可是天大的福氣哩!”偏偏有人無知地滔滔不絕。

“你呀,也隻有當丫頭的腦袋,”羅蘭嘲笑那人,“凡事可不能光看表麵,要細想想。那西閣王已過而立之年,為何遲遲不肯娶妻?莫非有什麼隱疾,或是喜好斷袖分桃之人?再或者,另有蹊燒--此是其一。”

翻了個身,向櫻桃示意自己另一邊酸疼的肩。

“其二,皇上與幾個兄弟之間的事你們總聽說過吧?東閣王晴如空已獨霸一方,有另立江山之意;南閣王明若溪從來就是皇上的心腹,先暫且不提;惟獨這西閣王未流雲,地位有些奇怪。先皇在時,他已手握北地兵權,明明可以效法東閣王造反,偏偏又按兵不動。說他死忠於當今皇上,卻又不像。

“現在皇上有收回兵權之意,所以將他召回京城,選妃之事大概隻是一種安撫的舉措,待‘杯酒釋兵權’之後,說不定將他滿門抄斬,也不無可能。你們小姐我若真的嫁過去,說不定到時亦會哢嚓一聲,與他一並人頭落地!”

羅蘭幷起手掌,模仿一把大刀,往自己脖子上抹了抹,詭異地朝天真的小丫頭們眨了眨眼,頓時讓一千人等嚇傻了眼。

“小姐,還有其三呢?”半晌,一人找回言語。

“這其三……”羅蘭看看身後的櫻桃,“小桃兒,你替我說。”

“其三,天下英俊的男人並不止未流雲一個。”

“哈哈,”她大笑,“知我者,小桃兒也。這麼多丫頭中,數你最聰明!看來當年我拾你回來是拾對了。”

“這麼說,小姐您不打算嫁他?”一名不夠聰明的丫頭一臉不解。

“也未必,一切端看緣分。”羅蘭站起來,走向衣櫥,“隻不過,我是絕不會為了一個男人丟了性命的。小桃兒,過來瞧瞧,選妃那天我該穿什麼才好?”

“怎麼,小姐,您還是要去呀?”另一名丫頭們更是不解。

她不耐煩地瞥了她們一眼,朝櫻桃一揮手,“小桃兒,替我說!”

“小姐不去是犯上,要殺頭的,所以她當然要去。”她恭敬的說。

“答得好!”羅蘭拍拍她的肩,“不過,你還沒回答我到底穿哪件好?”

“這裏頭哪一件都不好。”櫻桃搖頭,“豔的太豔,花的太花,穿上去隻看得見衣服,看不見人。”

“總不至於穿白的吧?”羅蘭笑,“那也是犯上,也要殺頭的。”

“如果是我,就穿綠。像湖水那樣的綠色。”她指了指窗外,“聽說禦花園裏花太多,綠葉太少。多一點綠色,會讓人的眼睛覺得舒服。”

“小丫頭,”羅蘭開心地再拍了她一下,“你有時候的主意可真不像一個丫頭能想出來的,連我們這些做小姐的聽了都要嫉妒,懷疑師父教的那些書全都白讀了。”

櫻桃說得沒錯,禦花園果然繁花似錦,牡丹、海棠、薔薇……春天該開的花都開盡了,再配上女子們穿著布滿刺綉的羅裙,鬢間金光燦燦的首飾,讓人眼花撩亂,渴望綠意。

這時,他們真的看到了一片綠色飄過來,仿佛在幹涸季節遇到了雨水,煩躁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但那不是一片湖水,那是一個穿著綠衣的女子,她蒙著麵紗,體態輕盈地坐到候選王妃的座位上。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紅衣少女,甜甜地笑著,仿佛一顆發亮的櫻桃。

煜皇坐在花園的深處,一座高臺上,台下,是全國正值芳齡的美貌少女,濃濃艶艶擠在一塊。

今天,是選妃的日子。

所有的少女都往高臺上張望,她們想看一眼那個傳說中的絕美男子——未流雲。但她們隻看到一個身著龍袍的人,而且麵目模糊。

“西閣王呢?”有人失望地問。

“西閣王呢?”連煜皇也這樣問。

“王爺還沒到。”太監如是答。

皇上都來了,他一個小小的王竟然遲到?今兒到底是為誰選妃呀?眾人覺得不可思議,但誰也不敢吭聲。四周一片尷尬的寂靜。

“小桃兒,你說這未流雲到底在搞什麼鬼?連皇上的鴿子都敢放,好大的膽子。”羅蘭低低側身問。

“不會的,”櫻桃猜測,“他會露麵的,隻是遲一些而已。”

“為什麼要遲一些?”羅蘭不明白的問。

“大概他不想娶妃,但皇上的盛情難卻,所以,為了不得罪皇上,同時表達自己的不情願,他會來,但會故意遲來。”

“小桃兒,”羅蘭笑了,“聽了你這話,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認識那位不知好歹的王爺哩。”

“奴婢隻是瞎猜了。”櫻桃拘謹地笑。

她怎麼會認識那種高高在上的人物呢?她隻是一顆不起眼的櫻桃。但那一天,上天就是讓她認識了他,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巧意安排。

正當王妃的候選人之一,內閣大學士的千金,撥動琴弦,要當衆展現才藝的時候,一雙素淨的白靴邁進園子。

白靴的主人同樣是一襲素淨的白衣,隻是,那個佩掛在腰間的金色五龍環,告知了他的身分——未流雲終于現身了。

滿園的佳麗刹那間化為呆頭鵝,內閣大學士的千金撥亂了音符,就連羅蘭在斜眼一瞄之後,遞往唇邊的酒杯也停在空中。

如果那天不是晴空萬裏,一碧無雲,人們定會以為是天上的雲朵飄了下來。未流雲,有著泉水般溫暖的笑容,清雅如風的氣度,還有一張能置女人于死地的俊臉。

“皇弟,你來遲了。”煜皇的聲音縹縹緲緲,從高臺上傳下來,聽出喜怒。

“因為臣的車壞了。”未流雲欠了欠身。

“車壞了?那朕賜一輛給你。”

“皇上賜車,又賜妃——東西實在太多,讓臣受寵若驚。”

此語一出,衆人一驚。

傳聞未流雲自恃手中握有重兵,十分狂妄,不把當今皇上放在眼裏。從前,人們半信半疑,但今天聽到這一席話,才知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皇弟,看來,你還是忘不了當年的那個人。”煜皇倒是大度之極,嘆了一口氣,不與他計較,“何必呢?為了你一輩子的幸福,還是找個合適的女子早日成家吧。”

“多謝皇兄關愛,”未流雲麵對衆人驚愕的表情,臉色絲毫不改,“既然事關微臣一輩子的幸福,那麼微臣希望那個女子由我自己來挑眩”

“當然是由你自己挑選,”煜皇輕笑,“否則我召集這滿園子的佳麗,又千呼萬喚地把你請來,是為了什麼?”

“小桃兒,你說……”羅蘭再次低低地問:“他會怎麼選?看相貌、琴藝還是舞藝?”

“怎麼,小姐您對他動心了?”櫻桃發現自己聲音中有一絲微顫。

這樣的男子,很難不叫女人對他動心,就連她這個事不關己的小小奴婢,也失去了往日的鎮定。

這種慌亂的感覺很奇怪,無關他的相貌,無關他的迷人氣質,似乎有一種前世紅塵般的感覺撲麵而來,熟悉親切,見到老朋友似的,讓她的心尖一顫。

“皇上,我隻是想出一道謎題。”未流雲終於說話。

“一道謎題?”不止煜皇,在座人皆感到迷惑。

選妻子,不看相貌、不管才藝,卻要她們猜謎?

“呵,皇弟,你還是想找她……”長久,煜皇似明白了什麼。

“我不知是否找得到,但還是想再試一試,”未流雲的語氣突生一股幽然,“雖然這麼多年了,我以為自己早已放棄。”

“好吧,你把那道謎題說出來吧,”煜皇點頭,“不過,如果在座的女子沒人能答對,你得按相貌或才藝重新選擇,朕實在不忍你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誤了一生。”

“是。”未流雲抱拳一揖後轉向衆佳麗,微微一笑,“諸位,我的謎題其實很簡單——櫻桃未出生之前是什麼?”

絕代佳人,一笑傾城。此刻的絕美男子,微微一笑,摧毀了所有聰明女子的意謖。

“櫻花。”有人呆呆地答。

“桃核。”有人愣愣地答。

但他卻一直搖頭。顯然,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沒有人答對。

“小桃兒,”羅蘭拉拉櫻桃的衣袖,“你說,是什麼?快說呀!我要這個男人,快點!”

“我怎麼知道?”她苦笑。

“你怎麼可以不知道呢?謎題裏有你的名字呀!你怎麼能夠連自己出生之前是什麼都不知道呢?”羅蘭對她的愚笨很惱怒。

吸了一口氣,櫻桃聽見自己忽然響亮的聲音——

“櫻桃未出生之前還是櫻桃!”

這個答案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因為它就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從她嘴裏溜了出來,擋也擋不祝她想,自己當時肯定是被小姐激瘋了。

但全場靜了。未流雲似被雷電擊中,猛一回頭,定定地看向聲音所在的方向。

“請你再說一遍,好嗎?”半晌,他低啞地道。

“櫻桃未出生之前仍是櫻桃。”很懂得抓住時機的羅蘭將櫻桃推開,站了起來,從容回答。

綠色的麵紗在這一瞬間隨風飄落地麵,未流雲與這張絕美的麵龐相對,不僅身子,就連臉上的表情也僵了。

“你的名字?”快速地,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羅蘭的手,緊緊地抓著,像是害怕稍一放鬆她就會消失。

“羅蘭。”佳人垂眉,含羞回答。這樣低頭的角度,能呈現她最美的麵貌。

“蘭……”未流雲喃喃自語。

真正說出答案的人卻站在後麵,一個不被他注視的地方。

于是,幾個月後羅蘭成為了西閣王妃,櫻桃隻是她的陪嫁婢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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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櫻桃在簽紙上抄下這句詞。詞是中原一個名叫蔣捷的人寫的,他不算太有名,但他的詞她最喜歡。

抄著抄著,她的思緒離開了書本飄到另一個地方。

昨夜,那個人在她唇上留下的烙印,和進入她身體時痛苦而甜蜜的感覺,讓她稍一憶起就臉紅心跳。

他在耳邊低喚著她的名字,說著許許多多回憶過往的話語,緩解她的疼痛。她記得那種被親昵喚著的感覺,盡管他喚的不是她,她也記得他說的每一句動情的話,雖然沒有一句她能聽懂。

他要了她一整夜,在鶏叫時分終于精力耗盡沈沈睡去;她卻睡不著,悄悄地抱著他,偷偷地吻他,因為過了今夜,他不再屬于她。

月亮漸漸沈下去了,窗外吐出一絲朦朧的光,她仿佛可以看見他的絕美容顏,帶著幸福與陶醉躺在她的懷中。

她依戀這一刻,希望一輩子的時光就這樣從身邊悄溜過去,不要打擾他們。

但打擾還是來了。

“叩……叩叩……”

有人在輕輕地敲著窗子。

“我是陳媽。”窗外的人說。

櫻桃戀戀不舍地再次偷吻了一下枕邊的人,拖著酸疼不堪的身體,披衣下床。

窗外,站著小姐最貼心的奶娘陳媽,還有表情不太愉悅的小姐。

“怎麼這麼慢呀!”羅蘭埋怨,“若是天亮丁,讓他醒來發覺怎麼辦?”

櫻桃低頭不語。

“嘿——”羅蘭在她低頭的瞬間發現了脖子上的密密吻痕,“小桃兒,你這樣慢……不會是捨不得吧?”

她沒有辯解,跟一個醋意濃濃的人爭辯是沒有用的。她隻是隨陳媽回到她該回到的房間,喝下淨身的藥汁以防“後患”。

兩個女孩就這樣交換了過來,神不知鬼不覺,似微風拂過水麵之後什麼也沒留下。

今天,西閣王新婚的第二日,府裏的人隨新王妃羅蘭進宮去了,那裏有一個盛宴,還有一群等著見新媳婦的老太妃,所以府裏很安靜。

她,櫻桃,因為新王妃禮恤她昨夜“勞累”過度,所以得以獨自留下,攬到一段閑餘的時光,抄詩詞——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走神的片刻,她已將同樣的詞句抄了兩遍。

“好醜的字!”忽然身後一聲輕笑,把她嚇了一跳。

回眸一瞧,發現未流雲站在那兒,不知站了多久了。

“王、王爺……”櫻桃連忙離開椅子,跪了下去。

“不要慌,不要慌,”未流雲示意她起身,自己則湊近案幾看那些畫著梅花的簽紙,“我又不是生得三頭六臂,怎麼你們一瞧見我都嚇成這樣?”

“因為王爺是王爺。”櫻桃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未流雲轉視她,“呵,說得不錯,因我是王爺所以讓人害怕……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喚櫻桃。”他擁有了她的身子,卻不認識她,這真是天下最荒誕的事。

“櫻桃?”他眼睛一亮,“好……真是好名字,是王妃替你取的?”

“不,是我師父替我取的。”

“師父?”他顯然不理解這個詞的含意。

“就是養大我的人,”櫻桃發現自己很喜歡跟他聊聊這種小事,讓他對她多知道一些,“我從小就跟他住在山上,他教我背詩和武藝。”

“詩和武藝?”未流雲興趣更濃,“你的師父一定是個文武雙全的人,那……你這個小丫頭怎麼會進來王府?”

“奴婢的師父去世了,是王妃救了快餓死的奴婢進尚書府,之後,奴婢就同王妃陪嫁到這裏來了。”

“原來你的師父去世了,”他蹙了蹙眉,“可是,你又怎麼會快餓死了呢?”

“奴婢安葬了師父後原想到中原見見世麵,可是走到一半銀子就花光了,奴婢又沒有銀子再回山上去,所以……”

“所以你就快餓死了?”未流雲呵呵笑起來,“你這個小丫頭真有趣。”指了指簽紙,“這是蔣捷的二剪梅吧,知道它的意思嗎?”

“知道,它是說一個游子急于趕回家與妻子團聚的心情。”

“沒錯,”他點頭之後,忽然收斂笑容似在沈思,繼而淡淡地說:“一個男人過分沈迷于兒女私情,似乎不太好。”

“這話是男人對男人說的吧?”櫻桃微笑,“若換了女人,一定會覺得這樣的男人頂好。何況,有些男人嘴裏說不該沈迷于兒女私情,一轉身卻又隻要美人不顧江山,這樣豈不更可笑?”

未流雲像被觸動了什麼,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小丫頭,我現在覺得你更有趣了。”

櫻桃受到稱讚,臉不由得一紅。一時間,兩人無語。

“對了,王爺,您怎麼一個人回來了?王妃呢?還在宮裏?”她岔開話。

“你呢?怎麼會一個人待在這房裏?”未流雲不答反問。

“奴婢留下來是因為……身體不適,”總不能告訴他昨夜的真相吧?“王妃早上說想吃糖核桃,正好府裏有人送過來,奴婢便端到這房裏來了。”

本想放下吃食就走,畢竟這是他和羅蘭新婚的屋子,她不願多待,多留片刻便會勾起回憶。誰知卻看到了桌上那本她久尋不到的詩詞集,竟忘了規矩,趁著四下無人偷偷翻閱,越看越喜歡索性抄寫起來。

“如果你真的喜歡,這本集子可以送給你。”未流雲突然說。

“真的?”她喜得險些跳起來,“王爺……可、可這是您的東西……”

“不過是一本書了,”他毫不在意地揮揮手,“這樣的書我還有很多。”

“喔。”她突然感到一陣失望。原來這對他而言,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玩意罷了,就像羅蘭救了她,看似驚天動地的恩德,實際上在羅蘭眼裏,拾她跟拾一隻小狗沒什麼區別。

“不過,小丫頭,你可得答應我要好好練字,你的字實在是太醜了。”未流雲再次笑起來。

“喔,”櫻桃一低頭,“我師父也這樣說,他說我隻會背詩不會寫字。”

“這倒是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他臉上恍惚的神色揮散不去,似有什麼往事時時牽動著他的心,“她也是這樣,會背許許多多的詩,卻不肯花點力氣好好練練字。”

俊顏流露出一絲寵溺的笑意,但笑意瞬間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神傷。

她?她是誰?櫻桃迷惑地看著這個難以捉摸的男人。

“你看,這一點不該這樣寫,”俊顏努力擺脫憂傷,指著簽紙故作輕鬆地評論,“點應該寫得飽滿,而這一勾應該有力一些,小丫頭,你什麼也沒寫好……來,我教你。”

櫻桃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握住了她的,筆夾在指間,一點一勾、一撇一挪地寫起來。

這樣的碰觸她當然喜歡,可是她不喜歡他此刻臉上的神色,那種陶醉的神色,獨自狂迷似地沈溺于往事,似乎他不是握著她的手,而是握著回憶中某個女子的手。

天下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做男人心中另一個女人的替代品,櫻桃自然也不願意。

好在這樣的尷尬幷沒有持續很久,有人走了進來,不滿地輕咳了一聲。

“蘭蘭……”未流雲回頭看見來人,頓時鬆開了櫻桃。

“繼續呀,”羅蘭冷笑,“就當我不在好了。”

“蘭蘭,”他走過去俯下身子,討好地湊近妻子的容顏,“你又在生氣了,我的蘭蘭怎麼這麼喜歡生氣呀?”

“哼,我越氣你就越高興吧?”她扭過臉去。

“我確實高興,因為……”未流雲扳正她的麵龐,讓她瞧著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的蘭蘭生氣的樣子好可愛。”

“呸,沒個正經樣?”羅蘭怒意消了一半,睨了睨正想悄悄退下的櫻桃,“小桃兒,你先別走,沏一杯梅子茶端過來。”

“是。”櫻桃背過身去,不看這對甜蜜的新婚夫婦,然而,他倆甜蜜的笑語卻仍然傳進她耳裏,擋也擋不祝

羅蘭小姐是故意氣她,要她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一幕,逼走她腦子裏可能存在的非分之想,她知道。可笑呵!她隻是一個不起眼的丫頭,隻是擁有了一個冒名頂替的夜,羅小姐的嫉意就如此的追著她,如惱怒的黃蜂般驅之不散。何必?

“蘭蘭,你剛才去哪了?我一直沒找著你。”未流雲保持笑語,聲音裏卻有一絲緊張。

“哼,你還知道找我呀,我還以為你眼裏隻有那位夏侯國的公主呢!”一想到剛才在禦花園裏,幾位鄰國的公主借著賀喜的名義,像蒼蠅一般圍繞著她的丈夫,無視她這位王妃的存在,她就火冒三丈。

“夏侯國有那麼多個公主,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未流雲摟住妻子的腰,輕輕一攬,將她帶倒在床褥上,“原來我的小蘭蘭喝了一壇子醋。我說呢,怎麼好端端的人就不見了,害我滿園子找從宮裏找到家裏,險些嚇得魂魄出竅。”

“你會被嚇著才怪!”羅蘭笑出聲,“人家離席才不是因為那樣呢,是因為玉太妃說有一些首飾要送我,所以跟著回她宮裏去取,順便瞧瞧她的寶貝茶花去。”

“下回要去哪兒都得先告訴我一聲,知道嗎?”未流雲忽地不笑了,聲音嚴肅得嚇人。

“知道啦,小氣鬼!”羅蘭撒嬌地捶了他一下,床簾在調笑間拂下一角,兩副身軀頓時糾纏得難舍難分。

“小桃兒,梅子茶不要了,你下去吧。”良久,一聲含著喘息的命令傳出。

櫻桃沒有答話,低眉將茶擱在案幾上,關門而去。

***

櫻桃捧著書剛坐下,還沒翻過兩頁羅蘭就進來了,進來的時候,她身上的紫紗不經意勾住門上鏤空的木質花雕,“刷”的一聲拉裂一道口子,她憤怒地低駡了一聲,順手給了跟在後麵的小丫頭一記耳光。

“不長眼睛的東西,居然敢絆著我!”

“王妃,奴婢哪敢……”小丫頭膽戰心驚外加莫名其妙。

“還學會了抵賴!”又是一個響亮的巴掌,“快去辦妥我交代的事!”

“是!”小丫頭急忙往外奔去。

櫻桃暗自嘆了一口氣,她知道羅蘭小姐是來找她碴的,可憐的小丫頭卻率先充當了代罪羔羊——驚天動地的風波就要掀起,剛才的兩記耳光不過是前奏。

櫻桃擱下書默默走過去,替她抽出被勾在木質花雕裏的紫紗,一絲又一絲,小心翼翼,沒有再讓它進一步破損。

“王爺又進宮去了。”羅蘭沒好氣的說。

“喔。”今兒皇上為這對新婚夫婦準備了盛大的筵席,沒想到他倆竟一前一後悄悄溜回來了,這會兒宮裏找不著人,自然著急。他回宮去是應該的,而眼前任性的羅蘭小姐也該跟著去才對。

聽說他與皇上之間幷不像表麵上那樣和睦,伴君如伴虎,有時候看似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會導致滿門的災禍。

“我叫他別去,他偏不聽。”羅蘭的語氣仍是憤憤的。想到剛才正要與丈夫親熱,太監便站到門外尖著嗓子傳話,打斷了兩人的良辰美景,她這個還未嘗過新婚甜蜜的新娘子很難不憤恨。

“皇上喚他,王爺不得不如此。”櫻桃低聲答。

“哼,從前皇上喚他不到的次數就多了,連選妃那日他都敢遲到,怎麼如今……倒膽小了?”她知道此刻未流雲尚未交出兵權,有時候她甚至想像自己的丈夫可以效法那位造反的東閣王,另立江山。如此一來,她就不止是一個王妃了,“皇後”這個稱謂聽起來似乎更動人。

曾經她也擔心自己嫁過來會受連累,如今既然已經上了這條船,就索性破釜沈舟吧。

“從前王爺沒遇著王妃您,如今成了家,他要顧慮的事自然會多一些。”不難猜想的原因,櫻桃發現自己竟對這個原因感到心酸。

“哼,你倒明白,像他肚子裏的蟲似的。”羅蘭冷笑。 過去她欣賞這個丫頭的聰明,但經過昨夜之後,她的聰明反倒令她不舒服起來,特別是當她那樣自信地猜度未流雲心思的時候。

她惱恨丈夫不聽她的話,滿肚子的氣,此刻來到下人房中,就是要把氣發出來。

櫻桃不再說話。她知道,此刻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是錯。

“小桃兒,你以後不用常到我房裏了,到廚房當差吧。我初來乍到,這府裏的廚子一定不知道我的口味,你去盯著,讓他們明白我的喜好別餓瘦了我。唉,身邊就你這麼一個機靈的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靠你還靠誰?”

羅蘭小姐越來越會說話了,連打人下地獄也能尋到一個如仙界般美妙的理由。

“你也有十六了吧?我記得你和我同年。”盈盈的親切笑意再次浮現于臉上,她牽住櫻桃的手,像姊姊一樣,“我已經叫陳媽去幫你物色一戶好人家了,嘿嘿,我待你好吧?說話絕對算話,這幾天可是時時想著你下半輩子的幸福呢!”

是呵,幸福,如果沒有那一晚的記憶,她尋個平平常常的漢子嫁了也的確是一種幸福。

紫紗終于完全抽出,羅蘭重獲自由,開始在這間下人房裏悠然地走來走去,盤算著未來,好不得意。

“陳媽替你相中了好幾個,一個是這王府裏崔管家的兒子,人聰明識幾個字,崔管家還打算托人替他捐個官做,光宗耀祖;另一個也不錯,是城南的花商,雖說年紀大些但極有錢,連宮裏的花都是從他那兒進的呢,聽剛死了老婆亦不打算納妾,所以你一進門就是續弦的正室,好吧?”

她眼尖,忽然瞄中床頭一方藍色的書角。

“咦?小桃兒,你怎麼會有這本書?我記得王爺好像也有一本。”

不容分說,拿起書,嘩嘩翻閱。

“這的確是王爺賜給奴婢的。”櫻桃看著那書頁翻飛的模樣,頓時感到它會像一隻鴿子,展著翅膀飛離她——這隻珍貴的鴿,剛一停駐,就要飛遠。

“他賜給你的?”羅蘭眼裏突生刺目的光,“王爺又不認得你,怎麼會把這麼寶貴的書賜給你?”

“王爺說,這樣的書……他還有很多。”

“瞎說!對一個有學問的男人而言,書就像他的女人一樣,絕不會隨隨便便送人的。小桃兒,王爺在跟你開玩笑呢,這書我替你還給他,下回可不許再亂拿人家的寶貝了,懂嗎?”

“是。”櫻桃第一次覺得自己要流淚了。他送給她的惟一紀念,揣在她懷裏,還未溫熱就要被奪走。

“王妃,車備好了。”剛才被駡下去的小丫頭再次出現,小心翼翼的禀告。

“王妃您……要出門?”天已晚了,羅蘭小姐要去哪?

“我要回家去。”羅蘭詭笑。

“回家?”櫻桃一驚。三朝歸寧,可今天,隻是第一日。

“對呀,他不聽我的話,我就回家去。”她對自己欲擒故縱的妙計感到洋洋得意。

“可是王爺他會著急的……”今兒在宮裏他找不著她,就已不顧得罪皇上,無視那場盛宴追回家來。現在若是知道她如此,說不定會急得翻天複地。

“哼,”羅蘭綻放笑顏,“我就是要他著急。小桃兒,你就留下吧,不用跟著我了,明兒到廚房當差,別忘了。”

櫻桃想阻止她,但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羅蘭自信地邁出門去,然後,羅蘭向站在外頭的小丫頭杏兒說了一句話,聲音不高不低,像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小杏,替我把這本集書燒了。”

那本書……如果物歸原主,她的心可能還會好受一些,但如今竟然……無辜物件充當了嫉妒的犧牲品。

天色漸漸暗下去,櫻桃坐在屋子裏,呆呆的沒了思維亦忘了點燈,直至四周一片黑暗,同房的杏兒推門而入。

“櫻桃姊姊,你還坐著呀?出大事了!”杏兒滿臉神秘地說。

“大事?”她回過神來,“出什麼事了?小杏,你不是隨王妃去尚書府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王妃和王爺大吵了一架,我是替王妃回來拿貼身物件的。她說要在娘家住久一些,短期內不會回來了。”杏兒搖頭嘆氣,“唉,人家還沒嘗夠王府飯萊的滋味就要跟著回去了,尚書府可沒有那麼好吃的八珍鴨子……”

“王妃和王爺怎麼會吵架呢?”櫻桃急急追問。

“其實也不算吵架啦,都是王妃一個人在嚷,王爺隻是在一旁耐心地哄她,聽說好像是因為王妃怪王爺不聽她的話進宮去,又這麼晚才到尚書府找她,一點兒也不關心她,所以……其實呀,我倒覺得咱們王妃有點無理取鬧。”

“那現在王爺他……”

“王爺他現在回來了,獨自在廂房裏灌酒呢,都喝醉了,怪可憐的,也不知道晚膳吃了沒有,就這樣空腹飲酒聽說會傷身體的。”

杏兒一邊嘮叨著,一邊收拾了些東西,回尚書府複命去了。櫻桃呆坐著,心裏一陣擔心。

她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閑事,這個節骨眼上若是她再做點什麼多餘的舉動,隻會引發羅蘭更大的怒意,讓他的處境更加為難。但一想到那些會傷了他身體的酒,就難以自持,不自覺中,她到廚房熱了一碗鶏粥,朝那間華美空曠的新房走去。

“誰?”守衛聽見了不明的聲響,喝問出聲:

櫻桃從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出來,身後,幽長的廊似一條蜿蜒的龍。

“哦,原來是王妃身邊的桃姑娘。“守衛認得她,今天下午,她端糖核桃來的時候,他們見過她,“怎麼,你沒跟王妃回尚書府呀?”

“王妃囑咐我留下,照顧王爺。”櫻桃亮了亮手上的碗。

“嘿,王妃還這麼好心呀?”守衛冷笑,都是跟著未流雲出生入死的人,很看不慣羅蘭對他們主子的無理取鬧。

“那這粥……”

“你自己端進去吧。”他們可不願替羅蘭做這種虛情假意的事,真的體恤王爺,就應該乖乖地回來別使大小姐脾氣!叫下人端一碗粥來,算什麼?

櫻桃避過一班守衛敵視的目光,穿過垂掛著龍鳳燈籠的門,終于看到了未流雲。

他醉了,俯在案上,身邊杯盤狼借,讓人一看就心痛。

櫻桃知道這粥他大概是吃不了了,因為她不忍心吵醒他。人在難過的時候,睡眠是最好的麻藥。她擱下碗,指尖悄悄地沿著他俊美的臉龐游走,不碰觸他的肌膚,隻在空中若即若離地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綫,緩解她的相思和擔憂。

燭光把他倆親密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墻上,淡淡的、巨大的,除了穿堂而過的風,誰也瞧不見。

這天晚上,未流雲睡得很沈,櫻桃在自己的小屋裏無法入睡。

不知道幾更的時候,她發現天邊有一抹艶紅,像霞光般明媚,仿佛黑夜撕裂了一道血口。

“天亮了嗎?”她不解地站到窗邊喃喃自語,同時,聽到了原本如沈睡中的王府像是忽然驚醒般吵嚷起來。

過了好一陣子,櫻桃才明白那映在空中的不是霞光,是火。大火熊熊蔓延,毀滅性地吞噬了一片房屋。

而著火的地點,是未流雲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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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太、太醫……你再說一遍,他的臉怎麼了?”羅蘭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纏著白布的人,一把抓住老太醫的衣襟。

“咳咳……王妃,容老臣喘一口氣、喘一口氣……”他痛苦萬分地哀求。

“蘭兒,別激動,讓太醫慢慢說。”尚書與尚書夫人趕緊上前勸阻。若真的勒死了老太醫,西閣王那張俊顏怕是真沒救了。

“說!”羅蘭鬆開手,一頓足。

“王爺的臉……怕是要毀了。”老太醫不敢正視這位母老虎般的王妃。

“毀了,什麼意思?不過是被火燒著了而已,就這麼容易毀了?你這個天下第一名醫是幹什麼用的!”羅蘭大嚷。

她想不明白,自己隻是賭氣離開了一晚,怎麼王府就被燒掉了一大片,還把那麼俊美的丈夫燒得麵目全非。老天爺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

“王爺的命能保住,就算不錯了,”老太醫戰戰兢兢的為自己辯解,“火是從他房裏燃起來的,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囉囉唆唆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她怒喝,“撿要緊的回答,他的臉真的沒法治了?”

“老臣已經盡力了。”他跪到地上。

“我不管、我不管!”羅蘭踢他一腳,“你給我醫好他,否則斬了你全家!”

“那王妃您就斬我全家吧!”老太醫受到這樣的威脅,倒真有些惱怒,挺直了身子。

“你、你……”她擡起另一隻足,想再踹他一腳,卻被父母攔開。

“女兒呀,如今等讓王爺蘇醒過來最要緊,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醒過來?醒過來還有什麼用!”羅蘭哭起來,“他都變成醜八怪了!”

“噓,女兒呀,可不好這樣說……王爺他若聽見會傷心的。”

“他聽見了正好,免得我再說一遍!”她睨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丈夫,淚如雨下,“嗚……我不要下半輩子對著一個醜八怪,整天看著一張惡心的臉,嗚……我要休夫!”

“休夫?!”此語一出,滿堂皆驚。

尚書夫人趕緊捂住她的嘴,“乖女兒,別亂說話!”

“我沒有亂說!”羅蘭擺脫母親的束縛,大聲宣布,“我很認真!這兒是大煜國,不是男尊女卑的中原,咱們的法典中,有‘女子可以休夫’這一條!”

“可是法典中也寫著,夫妻皆不得在對方身體病殘時休離對方,”一旁的侍衛實在聽不下去,憤然直言,“王妃您可別忘了!”

“狗奴才,用不著你來多嘴!”羅蘭再度擡高手。

但這一次她的巴掌沒有機會落下,因為這一刻,“鏜鏜鏜”數聲,早已看不慣她的侍衛們紛紛衝向前護在那個敢于直言的兄弟前,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你們……想造反!”她被嚇了一跳,慌忙閃開。

“我們隻是怕王妃您太激動,驚擾了王爺,”侍衛長冷著聲直言,“王爺他現在最需要靜養,所以,請王妃回娘家小住幾日,這兒自然會有人照顧。”

“好,我走!我當然會走!”羅蘭狠狠盯著這幫不知好歹的奴才,“而且,我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她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左右為難的尚書夫婦止也止不祝

“王大哥,咱們把王妃趕走了,等王爺醒來恐怕……”有人小聲說。

“這樣的女人,走了也許對咱們王爺是件好事,”侍衛長嘆了口氣,“雖然她那張臉確實像極了當年的蘭妃,可兩人的性子明顯不相同。王爺被表相迷住了,竟發覺不了……”

怒氣衝衝的羅蘭沒有聽到這些話,她走至花園門口,看到本來藏在圍觀人群中的櫻桃竟站了出來擋住她的去路。那丫頭神色悲愴,態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王妃,您不能走,王爺現在需要您。”

“需要我?哼,我跟他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嗎?”她冷笑,“別忘了,那夜陪他的可是你,本姑娘至今都是冰清玉潔的身。”

“王妃……”櫻桃的言語卡在喉嚨裏,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冒失,一個小丫頭應該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不能如此膽大地站出來說話,但她想為他做些什麼——這個時候,她已經顧不得自己丫頭的身分了。

“叫我小姐!”羅蘭喝道。她往廂房的方向招了招手,一幫奴僕就扛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出來了,浩浩蕩蕩跟在她身後。箱子裏,是她的嫁妝。“我這就回家去,再也不會踏進這倒楣的地方一步了!休書我會派人送來的。”

得意地瞥瞥先前為難她的侍衛們,她提著裙擺走了兩步,猛地回頭——

“小桃兒,你還愣著做什麼?”她發現櫻桃沒有跟著她。所有的婢女都乖乖地跟在她後頭,惟有她立在原處。

“我要留下。”櫻桃低低地答。

“留下?”四下頓時響起嗡嗡的議論聲,羅蘭一楞,驟然爆笑,“你留下來做什麼?你有什麼資格?”

“小姐您剛剛不是提到了‘那一晚’嗎?憑這個理由,我就要留下照顧王爺。”

“小丫頭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羅蘭覺得發起好笑,“別忘了,你是我的婢女,我叫你往東,你敢往西?現在跟我走!”

“不,”櫻桃搖頭,“我不是您的婢女,從來不是。”

“你這丫頭瘋了!”她惱了,揮手喚來家丁,“把她給我拖回去,少在這兒丟人!”

“賣身契呢?”櫻桃忽然微笑,眼神一凜,堅定的身形讓人不敢靠近她。

“什麼?”羅蘭也被她嚇了一跳。

“小姐您既然說我是您的婢女,那請把我的賣身契拿出來,否則您沒權利讓我跟您走。”

“你……”羅蘭頓時明白了。這個小丫頭八成是愛上那個醜八怪了,所以才膽敢這樣說話!當年一時胡塗忘了讓她簽張賣身契,以為這個老實的家夥會一輩子被自己的救命之恩鎖住,不料,愛情竟是如此可怕的東西,能讓人瞬間變節,尤其對于女人。

她不會讓她如願的!她羅蘭不要的東西,就算廢了,也不能落入別人的囊中,何況,那人還是一個享受了本該屬于她新婚之夜的叛徒!

“來人,把她給我拖走!”她決定不再廢話,速戰速決。

幾個家丁正要摩拳擦掌執行小姐吩咐的命令,一群比他們更強壯的侍衛躍入院中,將他們嚇退三步。

“羅蘭小姐,既然您拿不出桃姑娘的賣身契就不能逼她跟您走。咱們西閣王府是好客的地方,桃姑娘如果想留下咱們自然也歡迎。”侍衛冷聲道。他們一幹弟兄在旁邊觀察良久,很為桃姑娘的仗義行為感動,雖然不太明白這小丫頭為什麼要這樣做,但還是決定幫她一把。

“你們大膽!敢用刀劍指著當朝王妃!”羅蘭看著他們手中亮晃晃的利器有點膽怯,但嘴巴依然不肯饒人。

“可您剛剛還說,您不是西閣王妃而是羅蘭小姐。”侍衛長一笑。

滿王府打抱不平的奴僕們都跟著笑起來,嘿嘿嘿的驚爆之聲,震飛了屋檐上的一群鴿子。

而羅蘭便在這刺耳的笑聲中,狠毒地瞪了櫻桃一眼,灰頭土臉的帶著父母與手下倉皇而逃。

***

找不到失火的原因,甚至查不出放火之人。

有人說,是王爺的冤家幹的。這年頭,朝中為官的誰都會有幾個冤家。

有人說,是鄰國的奸細幹的。王爺曾輕而易舉地擊潰了入侵的敵軍,這幾年,諸國驕傲的將領一聽到“未流雲”三個字就兩眼冒起憤怒的火花。

還有人悄悄地說,是煜皇派人幹的。因為王爺不肯交出兵權,而且不把他這位真命天子放在眼裏。

總之大家說,不論是誰幹的都幹得不夠徹底——隻毀了未流雲的容沒取著他的性命,容貌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幷不是太重要。

但是大家又說,未流雲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是個絕美的男人,毀掉了他的容貌多多少少會挫去他的銳氣,仿佛被拔去羽毛的公孔雀,再也沒有了自豪的本錢。

大家說對了,那場幽靈般的大火以後未流雲足不出戶,在朝在野都很少看見他的身影。

“桃姑娘,藥煎好了?”侍衛們看見那紅色的裙飄動過來,不由露出笑容。

這段時間,照顧王爺的費神差事多虧了桃姑娘,雖說府裏婢女繁多,但隻有桃姑娘能勸爺喝下藥汁,爺隻聽她的像被施了咒。

“幾位大哥辛苦了。”櫻桃朝他們欠欠身。看著筆直站立的侍衛們,她心頭充滿感動,自從火災以後.這些忠心的勇士就日以繼夜地守在未流雲的臥房外,生怕悲劇再度重演。

他們都說,王爺變成這樣是他們失職,如果那晚把眼睛再睜亮一點,把耳朵再張大一點,事情就不會發生。他們在怨恨自己的同時,也越加憎恨羅蘭——如果不是那個女人,王爺就不會喝醉。王爺如果沒有醉,再強的高手也不能在他眼皮底下縱火。

但這個桃姑娘,雖說曾在那惡女人手下當差,卻莫名地討他們喜歡。

門“哎呀”一聲被打開,櫻桃邁進這幽冷的屋子。

未流雲坐在床上,神色楞楞,瞧著窗外那株花樹發呆。

“王爺,喝藥了。”櫻桃笑意暖暖地端近藥碗。盡管,她知道自己就算笑得再燦爛,他也不會瞧她。

他的臉上纏著白布,昔日幹淨光潔的肌膚如今一片炭黑,靜默深沈的模樣,像一個怪物。她卻不覺得害怕,像麵對一個脆弱的嬰兒般,心裏有憐惜還有一絲隱隱的欣喜——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是屬于她的,完完全全,不被打擾。

“今天的藥不苦,太醫多加了一味甘草,”輕輕舀一勺,吹一口氣,遞到他唇邊,“嘻嘻,我偷偷嘗過了,真的,一點也不苦。”

他很聽話,沒有言語,喝了下去。

很奇怪的事,別的婢女把藥端來,他會順手一揮將碗打翻。惟獨她,他會默默接受。櫻桃雖不明白真正的原因,但心下竊喜。

“好了,喝完藥,吃顆糖,”她遞上一粒 桂花鬆子糖,“我再來講個故事。”

櫻桃自說自話地手舞足蹈,開始模仿說書人。這些日子,她很快樂地充當著跳梁醜角,把腦子裏所能想到的故事統統挖盡;《張生煮海》、《柳毅傳書》、《賣油獨占花魁》……這些從中原流傳過來的故事她自幼耳熟能詳,此刻終于有了與旁人分享的機會。

一遍又一遍地講著,一個又一個人物扮演著,直至口幹舌燥、腰酸背疼。她不管他是否聽了進去,堅持要說。因為她怕他跟外界隔絕久了,會忘了言語。

“呼……呼……這就是杜十娘怒沈百寶箱的故事了。”櫻桃喘著粗氣,笑對那張毫無動靜的臉,“好聽吧?我覺得自己講得滿好的,演得也好,改天不當婢女了倒是可以去戲班子混口飯吃,說不定能混成名伶哦!”

“呀!差點忘了,還有東西給你看!”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這是我今早練的字,你看看是不是有長進了?練字真的好累好無聊,比不上說故事好玩。”

未流雲還是沒有反應,目光飄浮空中,幽幽邈邈。

“唉,你不說話表示我的字還是寫得不好,對嗎?”她嘆息一聲,又擠眉弄眼地笑起來,“有時候真懷疑你的腦子是不是被燒壞了,怎麼像塊木頭呢?”她壯著膽,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傻子,把你屋裏值錢的東西統統偷光!”

就近拿過一隻玉瓶,搖兩下。“比如,我可以把它賣掉,這個至少也值五百兩銀子吧?嗯……還有那幅畫,大概是什麼名家的真跡,我也可以把它當掉!對了,你是統領千軍萬馬的西閣王,我還可以偷了你的大印,頒一張出征某國的號令命你的軍隊替我打下一片江山,就可以當女皇帝……喂喂喂,你一點也不怕嗎?”

僵坐著的人仍然僵坐著,對她的奇思異想充耳不聞,櫻桃終于洩氣,眼淚不自覺地一顆顆掉了下來。

“你……你就這樣不給麵子,連一句話也不肯答嗎?因為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丫頭,你就可以這樣傲慢目中無人,壞蛋……真是壞蛋!”

她垂頭喪氣地走至牆角,正打算踮起腳把玉瓶物歸原處,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

“假傳王旨是要殺頭的。”

“什、什麼?”她腳下一滑,手中的玉瓶差點摔碎。

這屋裏沒有別人,除了她能說話外,隻有……未流雲!

“王爺,您終于肯開口了?”頤不得玉瓶,櫻桃驚喜地奔到床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瞧著那張白布纏繞的臉。

“小丫頭,剛剛你可沒叫我王爺,老是‘你你你’的,還罵我‘壞蛋’,膽子真大。”白布顫動了一下,櫻桃相信,那底下的臉定是笑了。

“謝天謝地,還以為王爺您嗓子燒壞了說不了話了呢!”她歡欣雀躍,“奴婢剛才一時口誤,該死、該死!”

“叫什麼名字?”他繼續說,聲音依舊低沈迷人。

笑容微微凝固——原來,他不記得她了。

“奴婢名喚櫻桃。”還是輕輕地回答。

“櫻桃?”他似回憶起了什麼,“就是那個想去中原,但走到一半就花光了銀子、險些餓死的櫻桃?”

“對呀對呀!”記得這一點,她就很滿足了,“就是那個字寫得很醜,王爺您還送了一本詩詞集子給她的櫻桃!”

“你的字還是好醜,”白布再度顫了一下,“不過故事說得滿好聽。”

“呵,王爺您……”原來,她這些日子的表演沒有白費,他還是聽進去、看進去了。

“不過,你不是她身邊的人嗎?怎麼沒有跟著她回尚書府?”

白布恢複平靜,她知道這個問題觸起了他的傷感——明明難過卻還要問,可見羅蘭仍舊在他心底的。

“她?”多麼暖昧的稱呼,可如今無論是叫“蘭”,還是“王妃”,都不適合了,他知道。

“呃……王妃要奴婢留下照顧您。”一本正經地回答他。

“說謊的小丫頭,”未流雲輕笑,“休書我都瞧見了,你還裝!”

“王爺……”櫻桃忽然又淚眼朦朧了,“王妃雖然沒說,但奴婢心裏明白,她是希望有個人能留下……照顧王爺您的。”

頭一回睜眼說瞎話,卻說得很溜,為了讓他覺得好過一點她不得不說,雖然這謊言猶如飲鳩止渴。

“一個男人被新婚僅一日的妻子休了,是不是很丟人?”他還在笑,不過可以想像,那笑是又苦又澀的。

“如果王爺隻是覺得丟人,那就好了。”總比傷心難過得好,丟人的感覺很快會過去,但若是心被挖了坑,則無法填補。

未流雲煞住了笑無話良久,窗外的樹影搖了一下,他幽然嘆息道:“有趣的小丫頭,能幫我個忙麼?”

“王爺盡管吩咐。”她感覺到,這個忙應與羅蘭有關。 果然——

“帶我去見見你家小姐,她還有支簪子……在這兒,我想還給她。”

還簪子隻是一個藉口,事到如今他仍然想見羅蘭,這讓櫻桃無話可說,隻有點頭。

***

馬車停在尚書府的門口,櫻桃打起簾子,跳下來。繞到邊側的小門向賣菜婆子打探了些消息後便折了回來,忐忑不安地鑽進簾內對著白布遮麵的人。

“王、王爺,小姐她不在家,我們……還是回去吧。”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丫頭又在撒謊了,”未流雲笑,“說實話吧,出什麼事了?她不肯見我對嗎?”

“不是……小姐她真的不在……我們快回去吧!車夫——”

“車夫,把車子挨墻停穩,不要擋著別人的路。”他打斷她的自作主張,王者的威儀霎時展現出來,不容她再多有一句言語,“就在這兒等著,等我辦完該辦的事。”

櫻桃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如果他知道小姐待會兒要……傷心的場麵不敢想像,但他似乎決定守株待兔,不見到羅蘭絕不甘休——這一切像一窩騷亂的螞蟻,爬在她的心口上讓她焦急萬分卻無所適從。

太陽西移,尚書府前添了另一輛華麗的馬車。羅蘭盛妝打扮,笑意盈盈出現在朱門之外。她伸出一隻指甲紅艶的手,腕上玉環輕碰間發出悅耳的響聲,有人立即上前接住了這隻纖嫩的手。

那是個男人,隻見到他的側麵,就讓未流雲身形僵硬。

一張與他同樣俊美絕倫的臉,與他同樣清澈如泉水的笑容,呵,不,應該說是從前的他。

那是他的弟弟,名滿煜都的另一美男子,南閣王——萬利明若溪。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未流雲喃喃地問。

“剛剛聽張嬤嬤說,小姐這陣子常跟南閣王出去……至于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她也不知道。”櫻桃終于敢擡頭了,她緊張地盯著他,像在等待一座火山的爆發。

但未流雲很靜很靜,仿佛幽深的死潭不見波瀾。

良久,他才有了微動,從懷中抽出那支簪子遞給櫻桃。“丫頭,你替我還吧。她……可能真的再也不想見我了。”

簪子還帶著他的體溫,暖暖地落在她的掌心,又要引她落淚了。

“好啊,我替你還!”忽然,她瞥見臨近的湖,眼睛一亮擡頭一笑,“這就還——”

“還”字尾音未盡,簪子已畫出閃亮的弧綫,一枚流星似的倏地擲出,從車窗掉進湖裏。

“你……”未流雲驚愕地看著她,想捕捉那顆星,但已來不及了。

“這湖地屬尚書府,也就是說將來它定歸羅蘭小姐所有,”櫻桃調皮地眨眨眼,“羅尚書隻有這一位千金,不歸她歸誰呢?所以……簪子掉進去也算是還給她了,對吧?”

“呵,對。”他淡笑著搖頭,無可奈何。麵對這樣古靈精怪的女孩,實在是無可奈何。

“那奴婢吩咐車夫打道回府?”她開心地說。

“丫頭,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為什麼願意跟著我?”車依然停著,他問。

“奴婢就是願意跟著王爺,”櫻桃羞紅了臉。這個遲鈍的男人,如此明瞭的事還用得著問嗎?“王爺放心,奴婢沒有賣身契在羅蘭小姐那兒,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那好,我留你在府中住下,”未流雲看著她,目光深邃,“不過你不要再自稱奴婢了,咱們是朋友。”

猛然一顫,如有閃電,劃過心空。

朋友?他說……他和她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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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5: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桃姑娘……”老家丁愁眉苦臉,顯然又遇到了難題。

這段時間,府裏誰遇到了難題,特別是關于王爺的難題,總會第一個想到桃姑娘。不知桃姑娘的腦子是什麼做的,天大的事到了她那兒都能立即解決,仿佛仙子往人世間輕輕地一指施了仙法般。

府裏的人,同時還看得出桃姑娘的心思——一個姑娘家,費盡心機留在一個男人身邊,全力以赴替他排憂解難,還能有別的心思?隻可惜,王爺如同睜眼瞎子沒有覺察。

桃姑娘是好姑娘,人長得漂亮性子又好,整天笑咪咪的人見人愛,雖說身分低微了點當不了王妃,但收在王爺身邊做個偏房總還綽綽有餘,何況王爺現在這副模樣……也不能說從此以後就沒了女人,隻要肯花銀子,總能買來幾個解渴的小妾吧?但花錢買來的女人,畢竟比不過真心真意的姑娘。

一幫忠心的下人暗地裏紛紛議論著,憶及王爺從前對他們的好,心中自然也洋溢起對桃姑娘的感激之情,很想幫她一把。于是,即使沒遇著難題,王爺房裏的事也會仗著遇到難題的藉口推給桃姑娘。

“李叔,又怎麼了?”櫻桃在太陽底下逗著小狗阿黃,正玩得不亦樂乎。

“王爺不肯用膳,這菜都熱過三遍了……”老家丁誇大其辭。

“王爺他……還在傷心呀?”那日從尚書府回來,未流雲一直與她說說笑笑,像沒事的人一樣,但她知道那是裝出來的,傷心的人不可能這樣快就康複。 果然,才幾天後遺症就出來了。也許他不是故意餓肚子,隻是憂傷卡在心口裏,食物難以下咽。

阿黃吃得飽飽的,賴在櫻桃懷裏享受著陽光和佳人的撫摸。忽然,它發覺那隻摸著它腦袋的玉手停了一下,便不滿地睜開眼睛“汪汪”抗議兩聲。

櫻桃笑了笑,拍拍它的肚子……等等!看著它那圓滾滾的肚子和那一臉懶洋洋的睡相,她想到了一個好玩的主意。

“李叔,這菜倒掉吧,熱了多次的東西吃了不好,另端一盤新鮮的送到王爺屋裏,我一會兒就來。”

“王爺不在屋裏。”老家丁神秘地指著前方那座假山之後,“王爺在‘掬憶齋’裏呢!”

“掬憶齋?”入府這麼久,倒是頭一次聽說。

“那是王爺的書齋,一般人不許進的。從前王爺沒事就待在那兒,能待上一整天。”掬憶齋的秘密遲早得讓桃姑娘知道,先提醒也好。

“一般人都不許進?”櫻桃笑意淡了,“那我可能也進不去吧?”

“噯,桃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現下王爺最貼心的朋友就是你了。”老家丁慫恿,“如果你都沒法子勸王爺從那裏頭出來用膳,王爺可能真要餓病了。”

“那……好吧,”她點頭,玩笑似地答,“我就冒一次天下之大不諱,闖一次那掬什麼齋,可萬一王爺惱了,李叔你可要救我。”

“好說,好說。”老家丁朝身後打了個手勢,新鮮的飯菜便由小厮飛速地端了出來,他急急引著道,帶領櫻桃走向掬憶齋。

好清幽的一個地方!

石的假山,清的細泉,婆娑于風中的竹葉,還有一股淡淡墨香從那低垂的門簾內飄散而出。

櫻桃鼓起勇氣掀簾而入,未流雲就站在房的中央。

“王爺,該用午膳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與平常無異。

“哦。”未流雲輕輕的答,似剛從沈思回到現實,依依不捨眼神還有些朦朧,他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惱火,但也不如平日高興。

“今天大廚子做了幾道難得的菜色呢!蔥香鱸魚,炭烤全羊,椒炸山雞排……聞一聞都讓人流口水,王爺快趁熱嚐個新鮮!”

她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架案幾、拖椅子、倒酒水,忙亂一大陣,但未流雲顯然無動于衷。

“王爺不餓?”櫻桃笑著自行坐下,“我可餓了,不介意我先嘗嘗吧?”

夾起一塊紅辣的山難排塞到嘴裏,大力咀嚼,一時間,刺激的味道引得她幾乎眼淚傾瀉。“嘶嘶嘶”的吸著空氣,雙手在唇邊猛扇——

“好辣!好辣!”她大叫,“不過味道真可稱得上煜都一絕,王爺你再不動心可就有些奇怪了,連神仙見了都會飛下凡來跟我搶吃的呢!”

回味無窮地吐出香脆的鶏骨,筷子伸向青瓷大碗。“再等小桃兒我來嚐嚐這鱸魚!這可是從中原運來的寶貝哦,三天三夜,快馬加鞭,王爺你才能見著這活跳跳的鱸魚,當年楊玉環的荔枝可能都沒這個新鮮呢!中原四大名魚,以鬆江鱸魚為最,浦文俊在‘練江竹枝詞’詠道,待到一竿紅白透,沿街喚賣四鰓鱸……這鱸魚嘛,嘻嘻,又叫做‘貴妃乳’哦,據說嫩如美女之胸,王爺真的不動心?”

大力被引誘的人依然似一塊木頭,悄悄跟進來的阿黃倒是抵擋不住香味的召喚,急匆匆地想撲向案幾。

“壞阿黃!”櫻桃故意駡它,“你都吃過午膳了還要跟咱們搶?如果肚子被撐破,哼,到時候縫都縫不好!王爺,我偷偷告訴你喔,這段日子你吃不下的飯菜,我們都喂了阿黃,所以它才長成現在這個樣子,跟球一樣,一隻快爆掉的球!它要是脹死了,王爺你可成了罪魁禍首了!”

“嘿……”終于,立在房中央的人有了反應,輕笑出聲,“小狗吃了沾鹽的東西是會生癩子的,可我瞧阿黃現在好端端的——小桃兒,你又在騙人了。”

“咦?”櫻桃睜大眼睛,“王爺真是博古通今,這麼快就把小桃兒我的話給揭穿了!也太快了吧?”用筷子支著下巴,咳聲歎氣,:唉,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好玩!”

未流雲走過來,自青瓷碗中挑起一塊細嫩的魚肉,靜靜地嘗了口後,嘆道;“小桃兒,你沒說錯,這鱸魚果然似……美女之胸。嘿,對著一個食欲大開的人很難不受影響,我現在的確感到有點餓了。你又贏了,小桃兒。”

她總能贏他,逼他說話,逼他吃飯。眼前的女孩,恍如早春第一束明媚的陽光,逼他從昔日的陰影中走出來。

“那我功成身退,不用再虐待自己的肚子了,”櫻桃立起身,“人家剛剛才吃過午膳,還得裝出一副很餓的樣子,好痛苦哦!況且現在不是唐朝,連中原的人都以燕瘦為美了,小桃兒我可不想變成胖桃兒……”

她還想說點什麼,但忽然煞了口——先前隻顧絞盡腦汁盯著菜肴勸他進食,忘了打量這屋裏的東西。現在,終于得到空閑可以打量了,她卻寧願自己永遠不要有這樣的空閑。

掬憶齋,四壁滿滿掛著無數幅畫卷,隨風飄蕩招搖,像一麵麵炫目的旗。

她在那刺眼的色彩中,感到一陣頭暈,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終于她知道了他為什麼喜歡待在這兒一整天,而且不讓別人進來。

因為那四壁的畫,畫得都是同一個人的臉——羅蘭!

羅蘭小姐人走了,她的容貌卻留在這兒,大笑的她、微笑的她、嗔怨的她、撒嬌的她,喜怒哀樂,風情萬種,全都印在這墻上。

原來,他足不出戶就可以彌補對她的思念;她,從未離開。

“好漂亮的畫……”櫻桃定了定神,努力微笑。她總是在微笑,什麼時候才能任性地哭?“是王爺你畫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他低著頭品嘗著一塊羊肉,看不清表情。

這個男人,會知道她此刻的難過嗎?

“耶,王爺你可別怪我班門弄斧喔!”櫻桃故作開心地背過手,扮個鑒賞家,“你這些畫呀,好像有點閉門造車,比如這張,羅蘭小姐是絕對不會有這種表情的,她要嘛哭,要嘛笑,這種夢游般的迷離神態……咳咳,我跟了她這麼久從未見過。”

他拿過白瓷的勺,輕輕蕩著清湯,不回答。

她湊到他臉前,頑皮嘻笑,“怎麼了?說你的畫不好,生氣了?”

“沒什麼,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良久,才聽到他低低的聲音。

“什麼有趣的事,可以告訴我嗎?”她依舊嘻皮笑臉。

可以告訴她嗎?呵,這個女孩原本跟他沒有絲毫關係,但不知不覺中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身邊,讓他習慣了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告訴她自己的心思。

她似乎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那一顰一笑之中,他感到了某種昔日熟悉的東西,像久別重逢的蝴蝶,展著晶瑩美麗的翅子飛入他的心間,讓那一片本已荒蕪的心園憑添生機。

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絲天然的馨香,迷醉了他,讓他心甘情願吐露秘密。

“我想起很久以前遇到的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櫻桃大吃一驚,“原來王爺你還有別的女孩子?這可不好讓羅蘭小姐知道。”

“呵,”他苦笑,“你以為,她現在還會介意嗎?”

“唔……等王爺你的傷養好了,她還是會介意,我想。”櫻桃睫毛一眨,“還是來談談那個女孩子吧,小桃兒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未流雲開始敘述,“那時候的我跟你現在一般大,而那個女孩子,也是像你這樣古靈精怪的。”

“哦,我懂了!她一定是王爺的初戀情人!”她一拍手掌,得出結論。

“她是我父皇的妃子。”

“啊?”她張著嘴巴,半天闔不攏。無意中,她竟挖到一段不倫戀史。

“小桃兒,傻了吧?我就知道你會出現這副表情!”未流雲笑,“還要繼續聽嗎?”

“當然當然!”櫻桃大力點頭,“我更感興趣了!”

“知道詩經中有一首‘蒹葭’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可她在背這首詩的時候,便順口將它改為,晨曦白露宛凝霜,蘆花深處霧茫茫,夢中伊人何處尋,秋水長天各一方。那一年,她隻有七歲,因為這首詩,成為名滿煜都的才女。”

他的聲音沈了下來,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憂鬱繞在半空中。

“父皇聽說了她的盛名,等她長到十四歲便將她接進宮來,本想給我的姊姊當個伴讀,可那天在禦花園裏,父皇竟無意中發現了美貌的她。據說,當時她穿著一條湖水般碧綠的裙子,讓人眼睛一亮。禦花園裏群芳鬥豔,萬紅叢中的這一點翠,自然會讓人眼睛一亮。”

綠色?這多像選妃那日的情景呵。那日,羅蘭小姐不也是穿著一縷綠嗎?

“父皇非常愛她,那時候有一個術士因為不肯煉製長生不老的丹藥,幾乎要被處斬,但就因為她無意中說了一句‘皇帝伯伯,您這樣做好像不太對’,父皇就真的放了那個術士。 本來等她十六歲生辰那天,父皇要跟她圓房並封她為昭儀,可是……”

“可是她十六歲生辰之前,卻遇見了王爺你?”櫻桃猜度。

凝眸一閃,與她相觸,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們那時都隻是孩子,吃在一塊玩在一塊,本來也沒覺得有什麼,”未流雲深深嘆息,“可是當習禮太監說,她當上昭儀後我和她就不能再這樣在一塊了……我們才發現,心裏好難過,像把兩顆緊緊依貼在一起心活生生剝離似的,會滴血。”

她不再嘻笑,表情也跟著他的沈了下來。

“那天晚上好像是下著雨吧,她來找我。她說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她要把初夜……給我。”

猛一擡頭,楞楞地看著末流雲。這個故事……好熟悉,她似乎在哪裏聽過。

他停頓半晌,櫻桃追著答案,“你要了嗎?”

“如果天氣晴朗,我也許會理智一些,但那晚……在下雨。”雨像眼淚,他和她的,流了一夜,摧毀了他所有的理智,何況,當時他隻是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子。

“那她後來呢?嫁給你父皇了?她破了身子……會被發現嗎?”她連聲追問,為何這樣急迫連她自己都奇怪。

未流雲沒有再回答,他拉開窗簾欣賞午後的陽光,疏疏密密的金色光綫閃耀在他臉上,逼他眯起眼睛。

“要是那天……也像現在這樣晴朗就好了。”他仰著臉沈醉于往事,還有擺脫不了的痛苦。

櫻桃忽然哭了。第一滴眼淚把她嚇了一大跳——從不知道自己如此有同情心,隻不過聽了一個故事就會犧牲寶貝的眼淚,從前悲慘的事兒可聽得多了,但從沒這樣過。

她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想到那場沒有見識過的大雨,她就想哭。盡管那場雨下在多年以前,盡管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小桃兒,你怎麼了?”未流雲回過頭來,十分詫異。

“我……嗚嗚……不知道,就是想、想哭……”她索性哭個淅瀝嘩啦。

“傻丫頭,”他突生溫柔,走過來摟住她,“這麼多年以前的故事了,我都不哭了,你哭什麼?”

“我……就是好難過,覺得好痛……”她霎時心也疼,身也疼,腦子更疼。像有許多紅塵俗事化為調皮的蟲子,在她身體裏東闖西撞不罷不休。

“是不是病了?”他焦急地摸摸她的額,“這幾天忽冷忽熱,很容易染上風寒。”

“嗚……”她被疼痛折磨得再也無所顧忌,大力摟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懷中。

未流雲僵了一下,隨後溫和地笑了。雙臂一收將她摟緊,讓那嬌小的身子在懷中尋個最舒服的地方,大掌隨之而下撫著她的頭,助她平息痛苦。

掌貼著細致的肌膚,溫暖的熱度緩緩升起,未流雲霎時被這不知名的感覺迷住了,仿佛在安撫櫻桃的同時自己也獲得了安寧。

這多年不遇的安寧,讓他擁著她的身子,戀戀不舍。

“王爺?”忽然,幾個家丁衝了進來,表情緊張地嚷,“出什麼事了?剛剛好像聽見誰在喊疼……”

“桃姑娘不太舒服。”未流雲蹙了蹙眉,心中對他們的大驚小怪暗暗不滿。等他覺察到這種情緒,不由一驚。

不滿?這麼多年以來,家中奴僕的忠心耿耿向來令他感激不已,何曾有過不滿?

是不滿他們破門而入的冒失莽撞?還是不滿他們突如其來的打擾?

這打擾,就似一個饑渴的旅人好不容易掬得一汪甘泉,卻被人無意中撞翻了盛泉的勺子,隻能眼睜睜看著清冷冷的水珠灑落地麵,卻無可奈何。

家丁遲鈍,絲毫沒領會主子的心意,隻顧聒噪——

“桃姑娘不舒服?哎呀,那可不好,得找大夫瞧瞧才是!”

“對呀對呀,最好是請宮裏的太醫,姑娘家的病可大可小的,我看桃姑娘身子軟得恐怕連路都走不動了,這樣靠著王爺也不是辦法,咱們把她抱走如何?”

“王爺日理萬機,怎麼能讓桃姑娘老這樣靠著呢?對,抱走抱走!李叔,你來抱,還是我來抱?”

“我一把年紀,怕是抱不動了,當然是你們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較有力啊!”

幾個黑壯如牛的小夥子得了老家丁暗示,心領神會,立即表現出爭先恐後蜂擁而上的模樣,熱情地張開雙臂迎接櫻桃。

“住手!”這一回,未流雲怒喝出聲。

“王爺,有何吩咐?”家丁們故作不解。

“我扶桃姑娘回房就好。”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果她在別的男人懷裏會是什麼模樣……

這個想法,又令他一驚。

她是身分低微的小女娃,他是萬萬人之上的西閣王,怎麼會產生類似丈夫對妻子的心理?就像一個不讓妻子被他人沾染的醋味丈夫。

但眾人的訝然目光,容不得他多想。一不做二不休,話已出口複水難收。未流雲低下眉,一把抱起錯愕的櫻桃,幹淨俐落地朝她廂房走去。

四周一片寂靜,連游廊下的鳥兒也停止了吵鬧。

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西閣王府所有的下人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他們那素來不好女色的主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懷中抱著一個目瞪口呆的女孩兒,大步地在庭院裏走著,穿過長廊昂首挺胸,無視所有人的注目。

這一幕,隻是不足掛齒的憐香惜玉舉動,還是別有一番深意?

人們紛紛猜測著,連櫻桃也一頭霧水。她隻感到未流雲的白色衣擺在她身邊飄舞,綿綿的包裹著她,讓她暈暈飄飄如在雲端。

好幸福的感覺!她偷偷笑,漲紅的小臉埋在那寬闊的胸膛裏,埋得很深。看來;她痛一痛是值得的,千金不換的值得。

“三哥真是好雅興!”一聲高喝迎麵而來,嚇得櫻桃驟然擡頭。

未流雲也煞了步子,停在拱門下。

一名男子身著紫袍,在不遠處的水閣中悠然自飲。剛剛那話,便是自從他口中傳出。

世上再沒別人能把紫袍穿得如此高貴典雅,那舉手投足間的淡淡亮澤,映襯著一張俊臉——明若溪,正端著杯清茶淺淺微笑。

“四弟什麼時候來的?”未流雲幷不避嫌,照樣抱著櫻桃踏入水閣內,將這羞怯的女娃娃大大方方安置在紅木椅上。

“南閣王來了好一陣了,叫小的不要打擾王爺您,說是先在這兒看看景致也好。”管家俯耳禀告。

“四弟有一陣子不見了,忽然到訪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未流雲語氣溫和,雖然櫻桃知道他定沒有忘記那日在尚書府門前所見到的情景。

“我原本擔心三哥丟了新娘子會著急,誰知道……”明若溪瞄了一眼櫻桃,“這擔心是多餘的。”

“貓哭耗子。”櫻桃回敬他一眼,小聲嘀咕。

“咦?”明若溪像是聽見了,笑起來,“三哥,你這女娃娃是從哪裏撿來的?還挺有趣!”

“她是我府上的客人。”未流雲凝了凝眉,“不是什麼‘撿來的’,四弟說話請尊重些。”

“嘿嘿,”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三哥,你還是這般開不得半點玩笑,老是繃著臉,再好的女孩兒都會被你嚇跑!”

“如今我這張臉,不用繃誰都會被嚇跑,不論男女。”未流雲微微自嘲。

“三哥……”明若溪斂了笑,像是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一拳擊出,竟打了個空,他自討沒趣似的嘆一口氣,“這段日子你倒真靜了不少,怎麼,真打算足不出戶過一輩子?”

“皇上讓你來的?”未流雲也托起一盞茶,徐徐飲一口,“這回又是要收什麼?兵權、封地?我能給的都給了,剩下的,想給已經不能了。”

“我來這兒皇上不知道。”明若溪恢複痞笑,“為什麼你們老把我當成是皇上派來討東西的人呀,就算是討到了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何況三哥你留著保命的東西小弟我可不敢拿,不光不拿,還想勸皇上不要拿。”

這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櫻桃聽得胡塗,也感到事關機密她在場不方便。趁未流雲不注意,便悄悄起身想溜出去。

“小姑娘別跑呀!”明若溪卻麵對著她,把她逮了個正著,“把你嚇跑了,待會兒三哥又要怪我了。”

“想去哪?”未流雲回頭注視她,伸手輕輕一帶便將她重新按入椅內,“頭痛身子痛還敢亂跑?”

他的眼中帶著笑意,硬冷的語氣霎時變得溫和。

“我、我……怕在這兒會礙著王爺們說話。”櫻桃支支吾吾。

“不礙事、不礙事,”明若溪笑著替兄長代答,“我隻說一件事,說完就走,三哥聽說過白鶴居士池中碧嗎?”

“池中碧?沒聽過。怎麼,他謀反還是叛亂了?”未流雲示意管家將剝好的橘子端到櫻桃麵前。

“沒有沒有,三哥又把我當成替皇上傳話的人了!小弟我隻是聽說,他能醫哥哥你的玻”

“他是神醫?”櫻桃忽然禁不住大聲插話,震了兩個男人一下。

“不,不是,”明若溪正眼瞧了瞧她,笑意更濃,“他是術士。”

“術士也能醫人?”她一臉懷疑。 別人不都說,術士十有八、九是騙人的嗎?

“他可不是普通的術士,先皇曾經請他進宮煉丹卻遭他拒絕,當年差一點因此被斬了頭。三哥,想起來了嗎?那個人就是……”

“原來是他。”未流雲輕輕答,看樣子是想起了當年的某件事。

“現在他隱居白鶴山,據說神龍見首不見尾。”

“那他真能醫王爺的……病?”櫻桃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不一定,但可以試一試,如果他不成這世上恐怕真的沒人能成了。”明若溪將手中的紙遞給未流雲,“但無論如何,我希望三哥你能去試試,這個是通往白鶴山的地圖,我叫人畫好的。隻要你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池中碧定會盡力醫你。”

那個人?是誰?男或女?

櫻桃雖不能完全聽懂他話裏的含意,但心中感到希望忽起,立刻大力慫恿道:“王爺,去吧,說不定能治好呢!”

地圖在手中順著微風一揚,未流雲的嘴角勾起一抹澀笑,“或許真的可以死馬當活馬醫,不過,四弟,這白鶴山的地圖你打哪兒弄來的?”

“噯,我是幹什麼的呀?說好聽一點是皇上的心腹,說難聽一點,走狗一條。打聽這種事,是小弟我的看家本領啦!”明若溪笑眼一閃,“三哥,別忘了,若真要去,帶上這個有趣的女娃娃,一路上,嘻嘻!有個伴。”

他紫袍一晃人已站起,話音未落便逸出數丈,再一轉眼蹤影已無。留下一陣風,吹落水閣邊的花瓣,飄至湖麵。

櫻桃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未流雲,而他,仍是愁眉深鎖,不見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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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個偏僻的小鎮本該萬分寧靜,但今兒卻沸沸騰騰,因為一年一度的“灑水節”來臨了。

灑水節是煜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據說為了答謝秋之女神的關照,在收割第一批莊稼的這天,家家戶戶會端著銅盆湧上街頭,將以鮮花浸和的泉水灑在親朋好友身上,互相祝福。這一天,每個城鎮會選出方圓百裏最美的姑娘,扮演秋之女神,接受百姓們的膜拜。

但對於“白鶴鎮”的居民來說,今兒格外令人頭痛。灑水儀式已經開始,他們的“秋之女神”還沒影兒呢。往年都是慕家的大姑娘扮演的,然而春天時,慕姑娘被一名可惡的外縣小夥子拐跑了,從此他們失去了最美的女神,隻剩一群姿色毫不出衆、膽小害羞、一上臺就會緊張得昏倒的女娃娃。

怎麼辦?!沒了膜拜對象,怎樣才能讓秋之女神知道他們的虔誠?這樁不大不小的事,一想就讓人頭痛。

然而上天還是被他們的虔誠感動了,正當鎮上的長者們絕望的時候,一個亮眼的姑娘出現在他們麵前,似乎是老天爺派來的。

這個姑娘身著紅衣,比慕姑娘還漂亮百倍,特別是甜甜一笑的瞬間,迷倒眾生。她的身後跟著一長隊侍衛,而身邊,則站著一個奇怪的人。

那個人,麵上纏著白巾,跟山上生癩病的人打扮類似。紅衣姑娘好像特別關心他,小心翼翼攙著他,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還從懷中掏出絹帕擦淨路邊涼棚內的石凳,伺候他坐下。

“要是我們鎮上也能有那樣的姑娘就好了。”新任鎮長歎息道。

“你也這樣想?”前任鎮長捏須笑,“不過她既然路過了這兒,也算是方圓百裏之內的人吧?”

“您是說……”

“傻小子,鎮規上可沒說外縣的姑娘不能當咱們的秋之女神。”

“啊!”新任鎮長如同醍醐灌頂,立即笑逐顏開,喚來自家婆娘對她耳語了一番。鎮長夫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朝那紅衣姑娘走去……

“咱們好像碰上灑水節了。”櫻桃好奇地四處張望,“這種儀式,小時候我跟師父下山的時候也瞧過,自從進了尚書府好多年沒見了。”

“桃姑娘也到游行隊伍裏逛逛吧,聽說被泉水灑中會有一整年的好運氣。”其中一名侍衛道。

“那我們索性到山裏盛一大盆泉水,泡上鮮花,互相灑著玩,大家都有好運氣。”櫻桃搖頭笑。

衆人都笑了,櫻桃偷偷瞧了瞧那個惟一不笑的人。雖答應了尋醫,但自從出了京城,未流雲就一臉悶悶不樂,她知道他的擔心,畢竟把自己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術士身上,而且還是個不一定能尋得著的術士,心情總會有些不安與忐忑。

所以這一路上,她費盡心機想逗他開心,這輩子所知道的全部笑話,在這短短數日之內幾乎都講盡了。

她是絕不會在此刻拋開蹙眉的他,獨自貪玩去的。

“這位姑娘!”

沈思的片刻,眼前忽然蹦出個笑眯眯的大嬸,似有企圖地打量她。

櫻桃不解地應了一聲。

“姑娘打哪兒來?”鎮長夫人不容分說挨到她身邊,眼神熱烈,像要把她吞下去一般。

“從、從京城來。”櫻桃被這莫名其妙的人嚇了一跳。

“可曾許了人家?”一把抓過她的小手。

“還沒……”想掙脫,卻掙不掉。

“那太好了!”鎮長夫人喜形于色。秋之女神的扮演者必須是純潔的未出閣少女,眼前這位,條件符合。

“喂喂喂,老太婆,你想幹麼?作媒?”

一幫侍衛誤以為來者不善,紛紛上前護住櫻桃。

“我倒是想替我兒子作個媒,不過可惜今兒有更要緊的事想請姑娘幫忙。”鎮長夫人連忙解釋,“你們也看出來了,今兒是灑水節,可惜鮮花泉水樣樣齊備,咱們鎮上還缺個扮演秋之女神的閨女呢!我看姑娘你相貌生得美,人又大方,可否幫個小忙?”

“你想讓我扮演秋之女神?”櫻桃明白後.鬆了口氣,“可我們還得趕著上白鶴山,沒空閑。”

“現在上白鶴山?”她換了個凝重的神情,“上到那天都黑了,聽說那兒雲霧很大還住著妖怪,姑娘你還是別去得好,留下來扮女神吧。”

“危言聳聽!”侍衛們罵。

“好好好,算我多嘴,”鎮長夫人眼珠子一轉,妙計一生,“這樣吧,咱們打個商量。諸位遠道而來想必累了,不如今天就在小鎮住一晚,明兒我派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送你們上山,不過……嘿嘿,紅衣姑娘,今兒你可得幫幫忙扮上這秋之女神,就一刻鍾,讓他們拜完,費不了你多少事。”

“這……”侍衛們紛紛把眼光投向未流雲。人生地不熟,有人送他們上山自然好,不過王爺捨得讓桃姑娘扮女神,讓千人看、萬人瞧嗎?

“桃兒,你想去嗎?想去就去吧。”未流雲終於開口,“這一路上悶得慌,你去玩玩也好。”

“我……”她不希罕出風頭,也不會貪玩,隻是剛才那婆子的提議讓她心動。

“來來來,還猶豫什麼,過了吉時可就不好了!”鎮長夫人迫不及待牽 過櫻桃,不讓她有後悔的機會迅速拖她入人群。

于是櫻桃披上了各色鮮花妝點的錦衣,被推到臺上。

秋高氣爽,空氣裏彌漫著豐收的氣息,枝頭沈甸甸的果實成熟地閃亮。百姓被這個時刻感動了,當秋之女神出現在祈福臺上,他們的情緒達到了沸點。花瓣、泉水、陽光,這星星點點的燦爛在膜拜之後紛紛灑落在街道四周,就連那小小的涼棚也不例外。

櫻桃原本也是興奮的,受了這歡愉景象的感染,臉上布滿笑。豐收的季節,淳樸的民風,熱情的舞姿,沒有什麼比這一時刻更可愛了。但忽然間她的笑容凝固了,可以說在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了——

泉水潑向涼棚中異鄉人的時候,一塊白色的布巾被衝刷落地。白鶴鎮的百姓們看到了一張比魔鬼還醜陋的臉。

“妖怪!”膽小的婦女立刻驚叫出聲。

驚叫聲打破了震驚中的寧靜,人群騷動起來,他們沒有被嚇跑,白鶴鎮的居民一向勇敢,他們抄起手邊的家夥將涼棚圍了個水洩不通,力圖堵住那妖怪的去路。

沒有錯,那妖怪正是未流雲。

他一路上千方百計遮擋的麵孔,竟在無意間曝了光。

那場火災以後,除了太醫,沒人見過他這張殘損的臉,他小心翼翼就連櫻桃也瞞著,但此刻在大庭廣衆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一目了然。

像活生生被剝盡了衣服,站在人潮洶湧的大路中無處可逃。

昔日英俊非凡,能讓世間所有女人臉紅心跳的未流雲,今天卻變成了連男人見了也會昏厥的妖怪。呵……

櫻桃楞在高高的臺上,久久不能動彈。

她早已對未流雲受傷後的麵目做過各種猜想,但沒料到這駭人的景象還是能把她驚呆。那記憶中的絕美與此刻陽光下的醜陋,落差如此之大,仿佛一道瀑布,把她從萬丈高崖上衝刷下來,一顆心跌得粉碎。

她覺得好疼好疼,那日在掬憶齋中所感受到的疼痛又出現了,一股刺骨的心酸。怔忡中,陽光蒙朧起來——眼中蓄滿了淚,使眼中一切變得模糊。

“打妖怪!”大膽的小夥子率先號召,“打死這個妖怪——”

鋤頭、鏟子、掃帚、銅盆,人們能尋到的東西都抓在手中,準備向那妖怪擊去。

未流雲手下的侍衛雖多,但比不過這鎮上的百姓,他們努力護著主子,卻無力突出重圍。

“住手!”

人們正打算進攻的當兒,看到空中一片紅雲飄動,鮮花在紅雲四周飄落。適時,櫻桃緩過神來,甩掉花織的錦衣,展開輕功躍了過去。

她慶幸自己雖多年不曾使過師父教的功夫,卻沒有遺忘,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派上了用場;她也從不知道,自己的功夫能把身子拋得這樣輕、這樣高,這樣快地飛向他。

紅雲襲地,落在妖怪的身邊。

“他不是妖怪,”櫻桃微喘地說,“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鎮長夫人尖叫,“可你說你未出閣。”

夫君?衆侍衛們紛紛看向這語出驚人的桃姑娘,他們亦感覺到,定定站著的王爺也霎時渾身一震。

“那就算是我未來的夫君吧,”櫻桃笑,“不行嗎?”

“你好端端一個姑娘家,居然要嫁給一個怪物?”鎮長夫人叫得更響。

“我相公他隻是被火燒了臉,會治好的,大嬸,請積點口德。”厲厲的目光看向圍堵在四周的衆人,“也請大夥兒讓一條路,我們還要趕著上白鶴山呢。”

“不、不行!”鎮長夫人反應過來,率衆將四周圍得更密,“我們這裏從沒出現過這麼可怕的人,比生癩病的人還要可怕,你們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地離開,得讓鎮上的大夫驗驗有沒有病,免得傳染給我們!”

“大嬸,欺人太甚了吧?!”櫻桃憤慨地道:“是你求我扮秋之女神我們才留下的!現在居然把我們當成生癩病的人?”

世人都如此注重表相嗎?隻因為一張臉,態度就全數顛複。呵,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張臉,而是人心。

“要驗!要驗!”一夥人起哄。

“既然如此,好吧——”櫻桃略一轉身,猛然從身旁侍衛腰間抽出備用短刀,擱在最近的鎮長夫人脖子上,“我還想驗驗這兒的人血是不是涼的,心是不是黑的呢!”

“你、你……”所有的人沒料到她使出這招,鎮長夫人更是被嚇得發起抖來。

“讓他們走!”兩任鎮長見場麵越發混亂與失控,遠遠地發了話。

本來隻想尋個秋之女神,沒料到鬧成這樣,豐收的慶典不該再如此鬧下去。

“不過,有句話我們想對這位白衣相公說。不論你是人是妖,真捨得讓這樣美貌如花的女孩兒跟著你?”新任鎮長語重心長的道。

“不勞伯伯費心,我跟著相公覺得挺好。”櫻桃微微一笑,收了短刀。她本想攙過未流雲,但指尖剛剛觸到他袖間,不由愣怔。

她,被甩開了。

“我自己能走。”用炭黑的手臂艱難地替自己纏上白巾,未流雲頭也不回地踏過人群讓出來的小道,把笑容凝固的人遠遠拋在身後。

***

“王爺——”

山道崎嶇,未流雲卻快步如飛,櫻桃提氣使用輕功一路追逐但仍跟不上他的步伐。一班侍衛倒也知趣,明白此刻王爺心情鬱悶不直打擾,三三兩兩依到岩石上休息,看那一紅一白兩團身影飄在前方。

“王、王爺……”

櫻桃不覺氣喘籲籲,無奈地望著那自慚形穢的背影。她知道剛才那一幕插曲深深傷了他,也許該讓他一個人靜靜心比較好;但她更害怕,這一靜,他對她的冷淡會更深。

這些日子,她不遺餘力地敲他緊閉的心扉,嘻皮笑臉地想撥開他心中的烏雲。“叩……叩叩……”好不容易,才盼到他猶猶豫豫地把心扉敞開一道微小的縫隙,不能讓這樣一個小小的意外而讓她前功盡棄——絕不!

假裝沒留神,故意踏中一顆鋒利的石子,櫻桃“哎呀”一聲,腳踝一拐,身子一傾便摔了下去。

她的驚呼不大不小,清清楚楚傳入未流雲的耳裏,原仍急行的他怔了怔,終於停下腳步。

“好痛——”根據從前的經驗,隻要她喊痛他就緊張不已,今天相信也不會例外。

果然,未流雲猛然轉身,急急向前一扶,她人已到了他的懷中。

“摔到哪兒了?”他聲音低啞,纏著自巾的臉看不清表情,但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透出的關切卻遮不祝

“這兒。”她委屈地指了指足下,隻見微破的皮,正緩緩滲出血來。

一滴,兩滴,鮮紅映著地上枯黃的草,顏色分明。

“怎麼這麼不當心?”他的語氣微慍,像在氣她不疼惜自己,“我這樣一個廢人丟了也不可惜,你不用追得這樣急。”

“是不可惜,但卻可怕!”她甜甜一笑,“弄丟了當朝的西閣王,皇上怪罪下來我們這幫人統統會完蛋!王爺你說可不可怕?”

“呵,總說不過你。”未流雲搖頭輕歎。掏出懷中溫暖的絹帕,纏住她受傷的足,小心翼翼萬分溫柔。

“王爺你看,那兒有私語花。”櫻桃忽然一指,他不解地擡起頭。

山壁上盛開著藍藍紫紫的花朵,捲筒形狀,繁華綺麗。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花,也從未聽說過。

“我想要!”她撒嬌道。

未流雲也不答話,隻是足靴一蹬,身子旋起的同時一條藤蔓已在手中,順勢一扯,一長串花朵便捧到了她麵前。

“好漂亮……”美人的嬌顏襯著花朵的豔,交相輝映。

“隻看過書上有提解語花,這‘私語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未流雲輕道。

“私語花的意思就是……”櫻桃摘下一朵,遞到他眼前,“王爺你看它像什麼?”

“像一隻杯。”他想了想,隻得出如此的答案。

“不,從前我師父說它是一隻耳朵。”

“耳朵?”

“對,它可以聽你的心事,就像這樣……”紅唇貼近花瓣,真似在對一隻耳朵訴說悄悄話,“所以,它叫做私語花。”

“原來如此。”未流雲笑了。

“王爺有什麼要對它說的嗎?”她吹著花瓣,芬芳四溢,“把心事說出來,心頭就不會覺得太沈重。”

笑容微凝,他搖搖頭。他的心事太沈太沈,深不見底,不是一說就能解脫出來的。

“可是,我有話要對它說,”櫻桃也不笑了,微微閉上眼用一種輕得仿佛隨時會飛走似的聲音道,“私語花,私語花,我愛上了一個人,想跟他永遠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心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然後“砰”的一聲巨響,思緒被震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句話雖然早已不是秘密,從她對他點點滴滴的柔情中,可以明明白白看得仔細。但他沒料到,這話她竟會親口對他說,驚得他措手不及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女孩兒家當對方的麵說喜歡這一個男子,需要何等的勇氣……

“王爺,那個人的名字你應該知道吧?”她睜開眼,恢複濃濃笑意望著他,但笑意中卻帶著一絲緊張。

良久,他回答,“桃兒……跟著他,你會後悔的。”

“不會的、不會的,”她大力搖頭,“我會很開心,一輩子都會,因為這是我……在夢裏都在想的事。”

“你會介意,”未流雲背過身去,山風揚起他的發和白巾,淩亂飄舞,“剛剛你就介意了,我看見你僵在那兒也看見你哭了。”

呵,原來他看見了。人潮擁擠中,隔著高臺她以為他不會注意到,但戀人的目光總有超越一切的魔力,再高、再遠也能投射到對方身上。

原來,他也一直在留意著她,他對她,其實是有心的。

“那不是介意。”抓住他被風吹得不斷飄動的衣袖,櫻桃急聲解釋,“那是心痛!我哭,是因為我知道當時你一定很難過,我、我……”

素來伶俐的她,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說明。

當時,她的確僵了身子也流了眼淚,但那絕不是因為對他失望,絕不是因為厭惡他的容貌。

她該怎樣才能讓眼前的人相信?她該怎樣才能讓他除掉眼前那層自卑的紗,看清她的真心?

“王爺,你很快就能複原的,”慌亂間,她自以為找到了理由,“我們現在已經在白鶴山了,不是嗎?等你恢複了容貌,自慚形穢的就應該是桃兒我了。”

“萬一找不到閑鶴居士呢?萬一他醫不了我呢?”

“那也沒有關係呀,等五十年以後咱倆變成了老頭老太太,我滿臉皺紋,嘻嘻!跟你一樣醜,誰也不用嫌棄誰了。”

他並沒有被她的笑話逗樂,輕輕一揮袖,揮開她的手。

“桃兒,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麼?”她愣愣地問。

“你還沒問——我是否也喜歡你。”

他是否……也喜歡她……

這個問題她忘了思考,也許從一開始就故意不去思考。

這個問題讓她此刻腦子裏一片白雪皚皚,笑容凍著了,身子也凍著了,心,更是冷至沒了知覺。

是呀,她這個傻瓜,想到了一切為何遺忘了關鍵?

無論她怎樣做,做得再多、再艱難,逗他說話逗他笑,甚至奮不顧身地留在他身旁……如果他不愛她,那麼這些都毫無意義,隻不過是普通朋友可有可無的關心罷了。

真正讓他刻骨銘心的是背叛他的羅蘭,即使那人離開了,也比她這個留下的人更有分量。

她,好可笑。從小到大第一次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卻換來如此滑稽的結局。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王爺你也有可能不喜歡我嘛。”櫻桃忽然笑起來,揉著眼睛,“我總是這樣自說自話,我知道這個毛病不太好,卻改不掉……呀,這眼睛怎麼了,好癢,大概是進了沙子,那邊好像有條小溪,我去洗洗……去洗洗……”

她再也忍不住了,轉身便跑。

再多看他一眼,淚水便要決堤;再多聽他說一句,聽力就要被摧毀;再多待一會兒,意識便會崩潰。

她雙眼蒙朧地朝山下跑,跌跌撞撞,荊棘劃破了她的衣衫、樹枝拂亂了她的秀發,但這一切,她卻毫無知覺……

山壁上,藍紫花朵連綴而成的瀑布旁,未流雲沒有回頭。

他知道自己隻要稍一側身,就會忍不住擁她入懷;隻要稍一猶豫,剛剛的表演就會白費。

他很佩服自己方才能絕情地說出那句話,如果重來一次,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他更佩服自己找著了要害,一擊即潰——沒有哪個女孩能忍受心上人說那樣的話,“不愛”兩個字能驅散所有的幻想,如同被一瓢冷水澆頭,讓她們猛然清醒,心灰,意冷。

這樣是最好的安排,她可以恨他,心安理得的離開他,找一個能配得上她的人。

鎮上那對老者說得沒錯,不論他是人是妖,都不該讓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孩浪費芳華,留在他的身邊。先不談相貌,就說他跟羅蘭的那一段,她,真能釋懷嗎?

櫻桃,是他心底最明媚的記憶,即使隻留著印象,也比徹底毀滅得好。

實在不敢想像,若她跟了他,如此殘損的身體說怎樣去擁吻那樣的白璧無瑕……隻會讓人覺得惡心吧?

如果他沒有遭遇這場浩劫,剛才那席話他會主動對她說,搶先一步笑看她目瞪口呆的可愛模樣。但,如果沒有這場浩劫,他的身邊仍有羅蘭,這席話,還能對她說嗎?

山風很大,未流雲臉上的白巾仿佛快要被吹走了。他沒有像平常那樣緊張地拉住它,一瞬間,他似乎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因為,她離開了。

摘過一朵藍紫的花,指尖有黏稠的液體,滴到花瓣上。

那是他的血。

剛才說出那個句話的時候,指甲掐著掌心,血也就出來了。但,鮮紅流淌在炭黑的皮膚上,紅與黑反差不大,發覺不了。

“私語花,我也喜愛那個女孩,從她給我講故事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你,能代我告訴她嗎?”

花瓣在風中微動,沒有回答。未流雲笑了,白巾漸漸濕了一片,也許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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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6: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如果能如詩中所言,已算萬幸,可惜此處白雲深深,連個能夠指路的童子都沒有。行至一斷崖邊,疑似絕路。

“王爺,這圖繪得不明白……”侍衛長看看手中地圖又四處張望了一下,仍然一臉迷惑,“該往哪兒走呀?會不會是南閣王在跟咱們開玩笑?”

“不會的。”未流雲深信,明若溪雖然為人玩世不恭,但若事關重大他絕對認真以對。

“可南閣王他是皇上的心腹,這次這樣幫忙總讓人覺得有點奇怪。”誰都知道未流雲與當今煜皇有嫌隙,翻臉隻在一瞬之間,或許他們不該僅僅隻憑一張地圖,就如此大費周章親自來到這陰森的白鶴山。防人之心不可無,四周可能早已布滿埋伏。

“先歇一歇吧。”未流雲倒不急,示意手下席地而坐,升起篝火、暖了泉水就幹糧充饑。他的目光,則悄悄的在火映不到的暗處,投向那抹纖細的紅——

已經兩天了,她始終沒有同他說一句話。走走停停間,寧可跟侍衛們談笑也不願理他。

凝著的眉、失了生氣的微笑、沈思中幽幽的眼神和那偶爾與他目光相會時匆匆掉頭的一刹那,都令他心痛不已,讓他心中滿是她的影,甚至忘了現在可能身處的險境。

他倆還能恢複從前的融洽嗎?她還會朝他仰頭嘻笑,講述一個個絢麗的故事嗎?

一切歡樂如同過眼雲煙,他,不敢再奢望。

“桃姑娘,喝一口水吧。”其中一名侍衛發現櫻桃落單地靠在岩石邊,熱情地揮起手喚她過來。

“我不渴。”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眼睛仍盯著那山壁上的藤蔓,神情恍惚。

“桃兒,你怎麼了?”未流雲輕聲問道。

總覺得越往山上行,她的樣子就越發奇怪,像是有某種困惑,如同濃霧般包裹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呼吸;而他的擔憂,也隨著她的神情越演越烈。此刻,終于忍不住關心的話語脫口而出,盡管之前的一瞬,他完全沒料到自己真會說出口。

“我……”櫻桃擡起頭,發現那聲音是屬于他的時候,詫異萬分。

曾經以為,他們倆會永遠這樣僵持下去,想不到還是說話了,而且竟是他主動說的。

“我隻是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半晌,她回答。

“怪?哪裏怪?”侍衛們吃飽喝足,有了興致,紛紛上前湊熱鬧。

好不容易搭上話的兩個人,又被這一陣聒噪衝散了。

“我覺得這個地方……好熟悉。”櫻桃終于道出心中疑惑。

“這種山壁到處都是,當然熟悉啦!”粗枝大葉的伴侍衛不解其義,打著哈哈。

“不,我記得這種藤蔓,我師父曾說它相當堅韌,是世間極少有的。”指了指山壁之上。

“桃姑娘,”侍衛長比較聰明,不再打趣,“你直說吧,這個地方到底像哪兒?”

“像我家。”

啊?眾人被她這三個字驚得麵麵相覷。

“桃姑娘,你家住哪兒呀?”

“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我隻管它叫‘家’……”她不好意思地咬著指頭。

“哈哈哈!”眾人爆笑,連一旁的未流雲也忍俊不祝

“桃姑娘,說不定這兒就是你的家,那個什麼白鶴居士就是你的師父!”有人打趣道。

“我師父早就死了。”櫻桃神色倏地黯然。

“那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隻管他叫‘師父’……”

此語一出,衆人皆感到要笑斷氣。好不容易有人鎮靜下來,提議道——

“桃姑娘,如果這兒真的像你的家,可以告訴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嗎?路在哪呢?”

櫻桃滿臉嚴肅,撫著壁上的藤蔓,忽然,往空中吹了一聲口哨。

“如果這兒真是我的家,等一會,會有一隻白猿垂下一個半人高的竹籃,我們坐在籃子裏,就能升到山壁上去。上麵是另一方天地,火紅的楓樹下有一間小屋,從前我和師父就住在那兒。”

衆人聽了這話,剛繼續笑得前俯後仰,但不一會後卻仿佛被點了穴般,他們的身形全定住了——真的有一隻白猿在山壁上歡跳著,發出刺耳的嘶鳴,垂下一個竹籃。

最最震驚的,要數櫻桃。她眼裏霎時噙滿了淚水,“雪猿伯伯,你還在……”話未竟,就被噎祝

熟悉的藤蔓,熟悉的竹籃,熟悉的白猿,還有那山壁上廣闊的天地,楓葉旋舞間的寂寞小屋——這兒分毫不差,的確是她的家。

她覺得心跳要停了,渾身的血仿佛正倒流著,她看到了另一樁不可思議的事。

幽幽的月光下,一襲青袍飄揚,吹著嗚咽的蕭,正望著他們方向的,是誰?

他的輪廓如此熟悉,他手中的紫蕭仍跟記憶中一般閃閃發亮。

“師父——”櫻桃呆立片刻,飛快地撲進那人懷中。

腳下一軟,她感到眼前一陣眩暈,但溫暖如昔的臂擁著她,絲毫沒有改變的容顏正對著她微笑。

“師父,你不是說自己死了嗎?你怎麼可以騙我!”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年的某日,師父把家裏所有的銀子都交到她手裏,幷說他病了,日子不多了,要她買一副棺材,再用剩下的銀子到中原見見世麵。

第二天,師父的呼吸就沒了,她摸過,十分確定。她也同樣確定,那副棺材裝著屍身,被埋進了最深的土裏。

為什麼多年後的今天,死去的人忽然站在她麵前,活生生的軀體、鮮活的微笑,比她這個活人更像活人?

師父怎麼可以騙她,讓她傷心了這麼多年!

“哇!”她大哭起來,震驚、傷心以及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統統傾瀉而出,她捶著師父的胸膛大大撒嬌——撒嬌,本應是女孩子的特權,但為奴為婢的這些年卻不曾享有。“你騙人、你騙人!師父是壞人,騙櫻桃!”

青袍男子溫和一笑,輕輕拍著她的背。“師父確實騙了你,但不這樣做咱們的小桃兒又怎麼捨得下山見世麵?現在多好,長大了有出息了,咱們師徒又見著麵了,不是比從前好得多?”

“我才不要下山哩!”她繼續哭,“山底下都是些壞人,盡欺負我!”

她知道,自己的眼淚有一半是為師父流的,還有另一半是為那個人流的。自從在藍紫的花瀑下他拒絕了她之後,她就一直強忍著,驕傲的自尊讓她告訴自己不能流露過多的傷心。但此刻有了明正言順的理由,她可以徹底地哭出聲了……

山下都是壞人?未流雲聽到了這句話,不由得苦笑。

他明白,那些壞人中他算是罪大惡極的一個。

那把故作無情的劍,其實是雙刃的,在刺傷她的同時也把他自己的心,刺得鮮血淋淋。

原以為這義無反顧的舉動,做了就不會後悔,但未流雲發現他錯得離譜。此刻,看到她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即使那人是她的師父,他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濃的醋味。

更何況,她還對著那個男人撒嬌,甚至把多日以來承受委屈的淚水抹在那人的衣襟上。

這一幕刺傷了他的眼睛,把頭轉過去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幾乎也要像她那樣落淚了;但現在,必須強顏歡笑的人換成了他。因為,那個青袍男子正朝他走過來。

“王爺這些年來可好?”男子俊顏飛揚,“好久不見了。”

“池先生,又見麵了。”未流雲還以莞爾。

白鶴居士池中碧,仍像十六年前那樣年輕;他是術士,有長生不老的神功。他,就是櫻桃的師父。

***

池中碧的小屋裏從未像現在這樣熱鬧過,一幫侍衛擠在桌子邊,吆吆喝喝,他們之中則坐著櫻桃。

“桃姑娘,你也幫我算算吧!”誠懇的請求聲不絕於耳。

櫻桃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副希奇古怪的占卜牌,據說可測人的前世與來世。侍衛們閑得無聊,見此娛樂心花怒放,于是,熱熱鬧鬧的游戲開始了。

等待是一種折磨,大家為了逃避這種折磨所以四處尋找娛樂——今兒,是池中碧替未流雲醫治的日子。

準備了數日,驗傷、采藥、請神、掐算時辰……萬事俱備,能不能成功隻看今朝。所有的人都提著一顆焦急的心,可垂著簾子的內室仍舊毫無動靜,所以坐在外邊的人隻好自娛自樂,想借此驅散心中焦慮。

“你前世是廢柴,來世是白鷺。”櫻桃翻開兩塊牌,笑著說。

她的心在顫抖,表情卻依然保持鎮定。

嗯……手腕又開始疼了,但翻牌的動作還算穩妥。

“那我今生是什麼?”那侍衛不知足,追問。

“隻能算前世與來世,今生是天機,不可洩漏,”她神秘地搖頭。

“為什麼?”顯然失望,“我還想知道能不能當上將軍呢!”

“要是什麼都知道了,這輩子活著也就沒意思了。”櫻桃流利地洗牌,“下一個!”

這個遊戲是很小的時候師父教她的,當時她也問,這輩子她能當上什麼?

然而得到的答案,卻是腦門被敲了一記。

“這輩子你就是可愛的小櫻桃呀!”池中碧那時說。

師父是術士,卻不肯告訴她這輩子的未來,讓她懵懵懂懂地活著做了很多傻事,但不可否認的是,也在做傻事的時候得到了很多快樂。

比如,她把自己給了那個人,傷了心傷了身,但也知道了愛的滋味。

也許真如師父所說,人要是什麼都明白了也就沒有趣味了。

“桃姑娘,你替自己算過嗎?你前世是什麼?來世又是什麼?”有人問。

“小時候算過,”櫻桃輕笑,“我很可憐,三輩子都是女人!”

“什麼樣的女人呢?”大夥兒齊鬧。

“前世貴妃,後世俠女。”指了指自己,“今生奴婢——這個,不用算都知道。”

“也許桃姑娘今生還能當王妃!”

不知誰起的頭,聞言,大家也跟著起哄——

“對呀、對呀,等王爺的傷治好了,桃姑娘自然就是王妃了!”

櫻桃的臉色瞬間沈了下來,見狀,所有侍衛的臉色也跟著沈下,因為短短一句話,讓大家都想到了正在內室醫治的未流雲。好不容易營造出的輕鬆氣氛再次煙消雲散。

王爺他……能治好嗎?

師父曾告訴她,這次的治療不用醫術而是用法術,那張燒壞的臉,那身炭黑的皮,世間再高明的醫術也于事無補,隻有借助神力,才能奪取一綫生機。

她從不知道師父是一個術士,直到師父承認自己就是池中碧的時候,她才恍恍惚惚認清事實。可……師父會醫人嗎?何況是用法術來醫!地從未聽過師父有這本事,當然也從未見過。

管他!隻要師父能醫好他,她就不管什麼醫術法術。所以,那天她才會心甘情願地提起刀子,讓鮮紅的血肉,點點滴滴墜入藥碗之中。

山風也來湊熱鬧,像吊人胃口似的掀起內室簾子的一角,晃晃蕩蕩——但很快的風又溜走了,簾子平複,裏邊的進展仍是個謎。

***

“池先生,我終于找到她了。當時你替我占卜過,說是隻要有恆心,十六年後我會再遇見她的,記得嗎?”

內室,未流雲平緩地道。

“王爺這會兒不顧著自己的臉,卻還記掛著她。此等情義真讓池中碧無話可說。”嘴角揚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雙手輕散,將藥材撒向一隻大盆。

內室中央。生著火,火邊有冒著騰騰熱氣的大盆,藥材混在水裏,飄出一股奇異的淡香。

半晌,池中碧又道:“如今見著了她,王爺有何感想?”

“她跟當年不一樣了,”未流雲語氣幽然,“也許是隔了一世的緣故,也許是我這張臉嚇著了她,有時候想一想,真不敢相信她就是跟我海誓山盟的人。”

“王爺是怎麼找著她的呢?”

“她的臉一點也沒有變,而且也猜出了那道謎題,應該是她,沒錯的。隻是……感覺上卻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人總會變的,何況是隔了一世。”池中碧笑容依舊神秘,“不過,可能有另一個原因。”

“什麼?”

“天機不可洩漏,我還是那句老活.人要是什麼都明白,活著也就沒趣味了,”頓了一頓,像是提醒,“王爺或許可以重新開始,考慮考慮身邊其他的人。”

“先生說的話,未流雲不明白,”避開灼目的笑眼。

“王爺心裏應該比誰都明白!”池中碧呵呵笑起來,“我這個當師父的也不怕別人笑話,直說了吧,櫻桃那丫頭很傾慕王爺你呢。”

“我現在這副模樣……怕耽誤了地。”

“王爺這是托辭吧?或者是對在下的法術沒有信心?僅憑一張臉,算不得什麼阻礙,我看王爺你拋不開昔日的那段情才是真。”

是這樣嗎?他自以為尋著了一個偉大的理由將她從身邊無情地推開。真是為了她想嗎?或許那不過是一個藉口,信守著前世的誓言隻是為了維係自己完美的人格,讓自己的靈魂沒有愧疚。

池中碧的話,像一枚細小的銀針,直而準的插入他看不見的死穴。

“王爺,信守諾言固然是難能可貴的美德,但夫妻之間若想長相厮守。不能單靠諾言呀!還是找到兩情相悅之人比較好。”

“但我欠蘭蘭的,我……忘不了。”閉上眼,酸楚的淚呼之欲出。

“王爺又何嚐不是欠著櫻桃呢?”池中碧指著盆中的藥水道:“若沒有藥引,單這些藥材根本醫不好你;而藥引,是桃兒腕上的血。”

“什麼?”電光閃過他的眸,猛然擡起頭。

“那丫頭很傻氣,當我告訴她你的藥還差一味關鍵也就是女子的血肉時,她毫不猶豫就主動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我說,桃兒,你要想清楚,如果王爺恢複了俊顏,你可能就不能待在他身邊了,因為那時就會有很多女人搶著圍在他身邊。

“她笑了一下回答,師父,我現在也不能待在他身邊呀,他老是趕我走,我和他都不開心。與其如此不如讓他恢複容貌,到時候羅蘭小姐會回來,到時候……至少他能夠快樂。”

池中碧看著一臉木然的未流雲,最後一把藥材撒入騰騰的白霧中。

“王爺,決定了嗎?治,還是不治?如果你浸到這藥水裏,就注定了今生又要欠一份情.或許將來,這份情債和你十六年前欠的那份會抵觸,你要自個兒考慮清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沒有答話,白袍一解身子侵入水中。幹脆、俐落,沒有一點兒猶豫。

“王爺你……”如此迅速的動作反讓池中碧吃了一驚。

“池先生,開始吧。”他坦然揭開臉上遮羞的白巾,毀損的臉看不出表情,卻有一股濃濃的異樣神色縈繞不去——是感動,或者其他?大概隻有他自己知道。

剛才的一席話像一陣風,把他所有的堅持卷走了。

原以為他會死守著對羅蘭的執著,死守那份前世的誓言,但此刻他發現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隻有那顆豔紅的櫻桃才是他心尖上的珍寶。

理智有些崩潰,恍惚的心像著了魔似的,一股強烈的衝動牽引著他,仿佛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無所顧忌。他要收下櫻桃的情,立刻!

許久以後,他才想起這種感覺叫作“情不自禁”,如同多年前的那個雷雨之夜,明知後果不堪設想仍然選擇飛蛾撲火。

據說,這種感覺就是代表男人愛上一個女子。

“王爺,還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說一聲,”池中碧把三竈香觸到火苗邊,最後提醒,“做藥引的血肉必須出自愛你的女子之身,如果她幷非真心,這法術會適得其反。”

“這還用懷疑嗎?”未流雲輕笑出聲,“櫻桃的心誰都能看明白,這樣的懷疑簡直是對她的侮辱。”

“呵,原來王爺你都知道。”池中碧似舒出一大口氣,安了心似的,手指掐算著喃喃的咒語緩緩念出……

內室的一切進展得無聲無息,外頭的人們玩光了所有娛樂,開始迫不及待。

“怎麼這樣久呀!會不會有什麼事?”

“王爺的臉真能治好嗎?會不會……越治越糟?”

“那術士保證過的,他敢食言,我就放火燒了這房子!”

最最心急如焚的,要數櫻桃。

一邊是她的師父,一邊是她的心愛之人,這場法術隻許成功,別無退路。

她怕,師父萬一失手會遭到這幫忠心死士的傷害。

她更怕,未流雲的臉若在這樣的機遇下都不能複原,那麼他這輩子的信心恐怕再也無從建立。

腕上的一點疼痛。一點割下的血肉,不算什麼。如果一切平安,她甚至情願自己被五馬分屍、粉身碎骨。

吵鬧之聲不絕于耳,忽然,一切靜止了。

因為,人們看見簾被掀開,一雙靴踏了出來——那是未流雲的靴,她認得。

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成功該歡呼,失敗該憤怒,為什麼如此安靜,仿佛全都化為了石像?

櫻桃心驚地微喘著,一點又一點,困難地擡起頭。

她終于知道答案了。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說得出話,那才叫不可思議。

如同初次見麵的那一刻,俊美明亮的麵孔讓世間所有的少女窒息。未流雲,舒展著泉水般的微笑,寒星似的眸子正望著她。

“小桃兒,手腕還疼嗎?”他溫和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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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的傷治好的日子,也就是他倆分離的日子。

這會兒太陽已偏西,他由侍衛們護著恐怕早已走遠了,從此以後,秋水長開各一方再無糾葛。

櫻桃藏到林子裏,避開他倆分別的一刻。那兒,茂密的鬆枝上有一間小小的木棚,是她的秘密住所,從前被師父責駡的時候,她就會逃到這兒躲上好幾天。

鬆樹很高,透過那一麵小小的窗,有時候會感到黃燦燦的月亮就掛在臉邊。天幕深藍,清澈無際。

深秋的季節,她會看見鬆鼠拖著厚軟的紅尾巴,穿梭葉間,采一把鬆果拋向它們,那些大眼睛的家夥就會熱情地撲過來,毫無畏懼,像她的鄰居。

這就是她生長的地方,如今闊別多年乍然回歸,一顆心也能很快適應安寧下來。

但安寧之後,又泛起一縷失落。她畢竟不再是從前那個未見過世麵的小女孩了,她的心不知什麼時候失落了一角,散碎在遠處某個地方永遠也拾不回。

她懷疑自己是否真能像普通的村姑一樣,在這山中終老。總會有什麼如同鑽入雲霄的風箏,拖著惹人遐想的長尾把她的思緒帶走,留下悶悶不樂。

“吱……吱吱……”

一團絨球躍到了她的視綫,是鬆鼠,她的老鄰居。

“這個季節還沒有鬆果啦,”她笑著對那亮眼睛的家夥說,“不過有這個——炒花生!我已經剝了殼了,喏,給你!”

鬆鼠毫不客氣,抓過數顆狼吞虎咽,吞下肚後、又期待地望著她。

“貪心鬼,”櫻桃駡,“吃了這麼多還不夠?好、瞧好,我扔給你,接著!”

鬆鼠的身手顯然還不夠敏捷,花生一顆又一顆飛快地從它身邊掠過,但它卻呆頭呆腦,望望櫻桃又望望落到地麵的花生,茫然不知所措。

“笨!”她叉起腰,“現在怎麼辦呢?花生都跑光了!走,你跟我下樹去找,找不著就餓死你!”

她似乎很開心地抱著鬆鼠,倏地滑下樹幹,蹲到那散落著樹葉和花生的地麵上。

“去吧。”櫻桃大方地一指。鬆鼠見利忘義,馬上掙脫它老鄰居的懷抱奔向美食。

被遺忘的人剛開始還不以為然地嘿嘿笑,但笑著笑著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她忽然縮起身子——哭了。

原以為她可以快樂地跟鬆鼠玩耍,像小時候那樣。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從前能過,現在也能過。但,她發現自己在說謊。

笑隻是強顏歡笑而已,輕鬆也隻是故作輕鬆,一切隻是為了掩蓋訣別時的難過。

她不要待在這孤寂的山林中孤老,也不要成天思念那個人,想像他如何跟別的女人在花前月下情意綿綿,想像他的春風得意。

她要……跟他在一起。

但這無疑是妄想,他在落魄的時候都沒有選擇她,如今他恢複容貌又變成那個人見人愛的西閣王了,他會要她才叫笑話。

天邊飄來一片烏雲,似乎要下雨風也刮了起來,震蕩葉間,像片狂舞的裙。帶著整個天地與它旋轉。

山雨欲來風滿樓,櫻桃已經習慣。

她沒有避進小屋裏,也不想避,隻想放縱地哭。

哭聲混著風聲,聽不見正好。

這時有人走到身後,輕輕撫住她的肩。她好像聽見了一聲嘆息,但或許隻是風的嘯。

“師父,他們……已經走了,是嗎?”空曠的山林裏,除了師父,再無別人。

半晌,對方沒有答話,算是默認吧。

“師父,我真的好笨,對不對?明知道他心裏沒有我,還在癡心妄想……你有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讓我忘了他,或者也替我施一場法術,讓我的心不要再疼了……師父,我該怎麼辦?”

她淚眼朦朧,什麼也看不清,一轉身撲進那人懷裏。從縱聲到嗚咽,直哭到沒有氣力拚命喘息,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沒有人麵對愛情的時候仍然能夠從容自如,即使是七尺男兒,更何況她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娃娃。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已是極致,她獨自麵對驚濤駭浪沒有被打垮,已是一個奇跡;現在風平浪靜便再也撐不住,隻想完全崩潰,讓心靈找到一個渲瀉的出口。

所以,她哭、她撒嬌,她要索回做為一個女孩子應有的一切,雖然眼前的人兒不是他,這多多少少讓她有些遺憾。

此時環抱著她的寬闊厚實胸膛溫暖無比,讓她心情舒緩。

“桃兒,別哭了,我有辦法治好你的心,但不是忘了他。”

師父的聲音好迷人,像他一樣,低沈、迷人,她喜歡。

“什、什麼好辦法?”仍含著淚的她含含糊糊回答。

一個吻突如其來的落在她的額間,她驚醒。

“你……”這一瞬她才看清來人。不,師父沒有這樣俊逸的臉龐,師父的笑容沒有這般閃閃發亮,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擁有這一切——未流雲。

“王爺你怎麼還沒走?”櫻桃腳一軟,摔了下去。

天,真是羞死人了!她居然當著他的麵把一堆肉麻的話說得如此流利,現在,他會怎麼想她?

輕視她、看低她、把她當成一個笑話……本來,在他麵前她還有一點微薄的尊嚴,如今對著一個不愛她的人,竟然讓自己喜愛他的想法毫不保留全數道出,她可真稱得上顏麵掃地,矜持蕩然無存了。

“怎麼了,小桃兒,怎麼嚇得麵如土色?”未流雲輕笑。

她從沒見他笑得這樣邪氣,他看她的目光也跟平日截然不同。

“我……”櫻桃瑟瑟發抖無從應答,風吹過黃葉拂上她的臉,讓她勉強找到了話題,“要下雨了,王爺,咱們快回師父的小屋去吧。”

剛一旋身,卻發現整個人已動彈不得。擁住她的男子沒有絲毫鬆手的意思,反將她固定得更牢。

“王爺你……”

“叫我的名字,”他的唇有意無意掃過她的發絲,喝醉了似的呢喃,“叫我雲。”

櫻桃渾身僵住,像個隻會瞪眼不會言語的泥娃娃,她希望有人能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四周隻有風和葉的旋舞。

“桃兒,你剛才不是問該怎樣才能治好你的心疼嗎?我來告訴你,就是這樣……”跟隨溫柔的尾音,他含住了她的耳垂,緩緩地吮吸。

而她,雙頰頓時如火燒,心潮在他唇舌的攪動下,蕩起狂瀾。

慢慢的,那不安分的舌似乎不滿足于品嘗到的耳珠,它緩緩前移,過腮、過頰,向她的櫻唇蔓延……

“不要!”櫻桃驟然回神,推不開他的身子,便將頭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埋在他吻不到的地方。

“怎麼了?我的桃兒害羞了?”未流雲低笑。

“王爺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來戲弄我?”她又要落淚了。

“我不喜歡你?”他楞怔,“呵,你以為我會對一個我不喜歡的女孩子做這些事?”

“你就是不喜歡我,就是不喜歡!”昔日的委屈終于得以對他發洩,當麵的,毫無掩飾的,痛快淋漓0那天在山崖邊,你親口說的!”

“那天?”他似乎思索良久,總算想起,“嘿嘿,我的小桃兒還真會記仇呢,你明明知道,那時候的情形跟現在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櫻桃嘟著嘴,不肯輕饒,“不就是一張臉不一樣嗎?你以為你這張臉有啥了不起,有了它就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偏不理你,偏不!你去找愛你這張臉的女孩子去!”

未流雲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隻得擁住這個氣嘟嘟的人輕哄,“那你要我怎樣做才肯原諒我?”

“哼!”她咬著下唇把臉一偏,氣還沒發完繼續數落,“我才不希罕你這張臉哩!等它老了多了無數道皺紋,保證跟所有的老臉一樣醜!有什麼好得意的,說不定哪天一場大火又把它燒爛!哼,我不原諒、不原諒!”

“唉,”他輕輕歎息,鬆開她,“既然如此,那好吧……”

咦?櫻桃睜大眼——他、他怎麼一點誠意、一點恆心也沒有?單—聽了幾句氣話就放手了?

“你快走吧!”憤然一跺腳,背過身去。

忽然,她感到發鬢一鬆,頭上似乎有什麼被拔了去,整個緞亮的黑瀑,披散下來。

錯愕地一拂,才發現束著髻的簪子沒了。而那支簪子,赫然捏在未流雲手上。

“你……幹什麼?”她不解地問。

“小桃兒不是討厭我這張臉嗎?”未流雲笑容依舊,“那我就劃破它好了,重新變個醜陋不堪的人。這樣,我們之間應該沒有阻隔了吧?”

反手一戳,眼看簪子的利尖處就要戳中臉龐……

“你敢!”櫻桃揚起一掌拍掉簪子,雙眼閃亮憤憤然直視他,“你敢毀了它試試看!為了醫它,我的腕到現在還疼呢;它不是你一個人的,它裏麵有我的血!”

“那就原諒我,”未流雲欺身上前,濃笑湊近她的臉,“原諒我,咱們就不再去管它!”

“你、你逼我……”

他怎麼可以這樣惡劣?把她置於兩難的境地!的確,她捨不得這張失而複得的俊顏,但那天的傷人話語又不是能輕易原諒的。他怎麼這樣笨!難道猜不出天底下的女孩子在這個時候隻想聽一句話……

“桃兒,我愛你。”像是心有靈犀,這時,他脫口而出。

愛……

這個字,如同天底下最強的高手所使的暗器,一發即中,永不失手。沒有哪個少女能抵擋心上人吐露這個溫柔的字眼,除非她情義已絕。

櫻桃終於明白,為什麼閑書上所寫的那些女子,明明已被傷得遍體鱗傷,卻仍能原諒負她的男子——全都是因為心中仍存有這個“愛”字。這個字像星星之火,就算埋於死灰之中,被對方一煽也能迅速複活,熊熊燎原。

他終于說出了她想聽的。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低下頭氣像是消了,因為紅唇不再嘟起,取而代之的是羞澀的紅顏,“你……不會是說著玩的吧?”

“傻桃兒,”未流雲輕撫她披散的發,“這種事能說著玩嗎?”

“可是,如果……”

她還想問些什麼,但下一瞬間已忘了問題,或許就算沒忘也未必能出口,因為他的柔唇已覆蓋而下,堵住了她的言語。

山間的雨,像是一支助興的曲子,適時輕輕飄落在他倆身邊。

這個吻悠長纏綿,伴著秋雨的味道,久久不褪。她記得他的手,探入濕漉漉的衣襟,輕撫著她敏感的花蕾;她也記得,濃鬱的呼息在她耳邊,越來越緊,緊到最後她幾乎窒息。她記得一切,隻是不記得,之前她要問的到底是什麼。

如果……

多日以後,櫻桃才知道,她忘記的是一個關鍵。

***

床榻上的美人,酥胸半露,艶光四射,慵懶的神情如同一隻貓,帶著媚笑,對案幾旁的紫袍男子嗲嗲說話。

“王爺,你什麼時候才娶蘭蘭過門呀?”

明若溪嘴角微揚,提起畫筆淡淡勾勒,畫中某處讓他格外用心。

“急什麼,我們現在這樣不是也挺好?”

羅蘭暗暗咬牙,但麵上笑意仍在聲音仍然甜美,打個呵欠撫著小腹道:“我不介意,等多久都心甘情願,隻是咱們的小王爺恐怕等不及了。”

“小王爺?”他沒有她預料中的驚惶失措,反而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怎麼,我派人送去的藥汁你沒喝?”

“那個呀,苦死了誰要喝!”她撒嬌,“王爺不會這麼狠心,要蘭蘭受那樣的罪吧?”

畫筆輕輕擱下,明若溪用沾著水墨的手捏起美人的下巴,對著那紅色的櫻唇索一記狂吻,待到身下的人氣喘籲籲、意亂情迷時,卻忽然避開她的回抱,讓她被撩起的欲望得不到滿足。

“王爺,我還要……”羅蘭伸出裸臂,沙啞地哀求。

“蘭蘭,你不聽話就該罰,”畫筆重新提起,他回眸一笑,“記住,我不想做的事情沒人能勉強。”

“你耍我!”羅蘭終於醒悟,立起身子,衣襟也憤然拉好。

本以為離休了未流雲,就能登上另一個王妃的寶座,但數月下來,明若溪僅僅跟她調情玩樂,把該占的便宜統統占盡,卻沒有給她半分名分的意思。她成了滿京城的笑柄,yin蕩、下賤、見異思遷……所有難聽的話都在她背地裏悄悄蔓延。

她可以不在乎這些,但不能不在乎王妃的寶座。從小到大未曾吃過虧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自己做了一樁失敗的投機買賣。

眼前的男人必須娶她,別無他路!

“王爺要是不答應,我就把孩子生下來,抱到老太妃們的麵前讓她們主持公道。”

老人家總是疼愛孫子的,不論那是哪一個女人生的。

“小蘭蘭現在盛名遠揚,你以為老太妃會相信那真是皇室的種?”明若溪不急不躁。

“你……”揚起手想揮過去,卻被對方扼疼手腕。

“小蘭蘭,打死我不要緊,別毀了自個兒的閨女風範呀!”痞笑的眼眨兩眨。

“你等著,我會把孩子生下來讓他長大後殺了你!”羅蘭怒喝。

“期待那一天的到來,”笑意盎然,順手在她肚子上亂摸一把,“如果,你真有東西可以生下來的話。”

“我現在就殺了你——”她拳打腳踢,但百般努力也擊不中目標。明若溪隻是輕輕一側身,就將她的進攻全然化解掉。

“孝小姐……”捧著雪梨走進屋子的杏兒,驚愕萬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一隻繡花鞋,飛落到她手中的果盤之上。

“你這個死丫頭,傻愣著做什麼?快幫我拿梨砸他!”羅蘭斥罵。

“梨?”她一個奴婢哪有這樣大的膽子偷襲堂堂南閣王!小姐是不是瘋了?

“快呀,再不動手小心我揍你!”羅蘭孤軍舊戰,見手下遲遲不肯執行命令,大為惱火。

“小姐,西閣王回京了。”半晌,杏兒終於想起要稟報的事。

“回就回了……你說什麼?”她猛然停止打鬥,瞪向婢女,“誰回京了?”

“西閣王。”杏兒微聲回答。

“帶著他那張醜臉?”

“不!”她連連擺手,“奴婢在街口看見他了,王爺的那張臉……好像比從前更俊了。”

“他複原了?”這消息像青天霹靂,把羅蘭霹倒在榻上。如同賭博押錯了寶,本可以狠賺一票,沒想到一念之差竟血本無歸,傾家蕩產。她憤怒地甩著頭,一記仰天狂吼也解不了心中鬱悶。

“你看錯了!你肯定看錯了!”一把抓起杏兒的衣襟,她厲聲逼迫,“說,是你看錯了!”

“奴婢沒有看錯,”杏兒老實,不會說謊,“街上好多人都看見了,替我提籃子的阿福也可以作證。西閣王爺騎著高大馬兒懷中抱著桃兒姊姊,他的白衣飄呀飄,像神仙下凡一樣。桃兒姊姊臉蛋紅紅的,像抹了胭脂,但杏兒我可從沒見過顏色那麼漂亮的胭脂。聽人說,桃兒姊姊要當新王妃了,西閣王已經向皇上請求……畫出邊境一塊領地賜給他,讓他和新王妃在那兒安居樂業。”

他真的回複俊顏而歸了?還為了櫻桃向皇上索要封地?上蒼是否瞎了眼,把她羅蘭這麼一個好端端的美人擱在一旁,竟讓那個卑賤的奴婢奪去她的幸福!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小蘭蘭,我看你還是死心吧,”明若溪在一旁幸災樂禍,“三哥從沒向皇上索要過什麼,這次居然連封地的事都提了,我看他愛那位新王妃可真是愛得緊哪。”

“你閉嘴——”一顆雪梨砸過去。

“唉,真不明白小蘭蘭你在氣什麼,”雪梨抓個正著,哢嚓一口,咬得甜滋滋,“莫非你還愛著三哥?你們這些女人呀,到底是愛我三哥的臉還是愛他的人?”

“他的人和他的臉又怎麼能分開呢?”對她羅蘭而言,未流雲是俊美、尊貴的合一體,失去任何一部分都不能原諒。

“就算三哥的臉已經複原,現在對你而言也晚了。我說小蘭蘭呀,還是把他忘了吧,在我身邊乖乖當個不上臺麵的侍妾,雖說給不了你王妃的名分,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也能享用不經…”

“呸!我羅蘭豈是貪那幾兩銀子的鼠目寸光之徒!”她朝侮辱她的人吐了口唾沫星子,“他真正愛的人是我,我知道!”

“哈哈哈!”明若溪捂住肚子大笑,“小蘭蘭真有自信,你何以如此肯定?”

“想當初選妃的時候,他的眼中隻有我,那賤婢不過是逮了個空檔,趁我不在鑽進了他的被窩想取而代之,哼,隻要我一回去,哪還有她站的地方?”

“唉,小蘭蘭呀小蘭蘭,”他搖頭歎氣,笑聲不止,“你真以為,那日我三哥看上你是因為真心喜歡你?”

“不然呢?你休想憑幾句話挫敗我!”

“我不是要故意挫敗你,那是實事,宮裏誰都知道的事實。小蘭蘭你還年輕,十六年前的‘魘勝之亂’你大概不曉得。”

“什麼‘勝’,明若溪,你少故弄玄虛!”

“來來來,且聽我慢慢道來……”

故事如幽潭裏的花朵,漸漸浮出水麵徐徐綻放,羅蘭聽著聽著,由先前的怒眼圓睜到滿臉訝異,最後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真是天助她也!原以為這場賭局必輸無疑,但明若溪無意中竟幫了她一個大忙。這樁十六年前的淒美往事,可以作為她回天的賭本,孤注一擲。

也許,她不是從前的那個“蘭蘭”,但,誰會知道她不是呢?沒有人!

“呵!”羅蘭大笑,收起粗魯的姿態,朝明若溪盈盈一欠身,“王爺,多謝您的故事。請走好,恕不相送。”

“小蘭蘭可真會過河拆橋,”明若溪幷不惱怒,端詳片刻他方才完成的畫作,整齊叠起,納入懷中,“反正我想得到的東西也已經得到了,告辭。”剛踏過門檻又猛然折回,痞笑的眼再次眨兩眨,“喂,小蘭蘭,咱們的小王爺呢?這會兒,還在你肚子裏嗎?”

羅蘭這才憶起那虛無的嬰兒,憤視明若溪的嘲諷,剛想再砸出一顆雪梨,但紫影已哈哈大笑地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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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花鈿貼到眉心,晶亮一閃,整個臉龐添了笑意。

“桃兒,你不是總問這一輩子會成為什麼嗎?”那日白鶴山下,前來送行的師父說:“現在師父告訴你,這輩子你能當上煜國的西閣王妃。”手掌攤開,一隻絨布盒子托在掌心,“這個,就當個臨別禮物吧,貼上它,你能更加看清楚自己。”

盒中,便是這枚閃亮的花鈿。

她不明白,這麼一個微小的東西,何以能讓她認清自己。但師父的話自然有他的深意,聽了,沒錯。

有生以來,她從未過過這般奢華的生活,舉世的奇珍帶著未流雲的愛意捧到她麵前,所有的人用一種豔羨的目光瞧著她,使她飄飄忽忽,有一種置身於陽光最燦爛時刻的感覺。

幸福之後亦泛起一絲不安,因為,人們說越美的東西越容易流逝,比如流星,比如芸花。陽光不會永遠燦爛,她怕這美到極致的幸福,不過是過眼雲煙。

“在想什麼?”正替她描著眉的未流雲發現了她的失神,柔聲問、

“在想你。”掙脫思緒,她輕鬆一笑。

“我人都在你眼前了,還有什麼好想的?”未流雲莞爾,剛挽好的發被他指尖一摩挲,又弄散了,他抵住她的額寵溺地呢喃,“我的桃兒肯定在說謊。”

他總是這樣逗弄她,仿佛她是一隻隨時會飛走的鴿子,捧著也不是抱著也不是,就連跟她親熱時動作也輕輕款款生怕傷了她,好多次,激情繾綣中他生生勒住了身下那匹狂放的野馬,隻因顧及她的青澀。

重歸于好的那一夜,她沒有落紅,他當然看見了但什麼也沒說,事後她想道出個中原委,他卻搶先道——

“一定是從前什麼時候無意中弄傷了,有的女孩子是這樣的。”似乎聽了她的解釋就是對她的不信任。

他對她的寵愛小心翼翼,幾乎到了膽戰心驚的地步,這讓她如同騰駕在雲上一般,雖喜悅,卻總在擔心他的愛不過是一種感激。

“我已經遞了奏摺,向皇上請求一塊封地,”他拉著她走到案幾旁,一幅錦緞的刺綉山水圖攤在那兒,“看,就是這兒。這兒離中原近,你不是一直想到中原走走嗎?到時候咱倆可以常去。”

“雲,你大可不必為了我如此。”櫻桃一顆心又被提起,“萬一此舉驚惹了皇上,我怕……”

“你怕這府裏又會起一把火,把我的臉再燒壞?”未流雲自信滿滿地環住她,“放心吧,同樣的虧我不會吃兩次。皇上會答應的。”

“會嗎?”

“我鐵了心要的東西,沒有人能不給。”

四個皇子中,他是最不願意爭奪權勢的一個,十六年前得罪了父皇,天子的寶座他是從不敢想的,何況自從那件事以後,他就自認已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活著隻是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那年邊境告急,朝中上下無人願意前往征戰。他卻自告奮勇接了戰旗,似乎是有意要去麵對死亡;然而老天爺偏不讓他如願,屢戰屢勝,給了他軍中的聲威,給了他連皇兄們都嫉妒的兵權,卻不讓他死。

這次回朝,本想卸甲歸田過些清淡日子,不料竟遇到了她。

有了她,他不能再那樣隨心所欲,他得讓她過上富裕安寧的生活。那場大火也提醒了他,人沒有防範是不行的;所以,他以重兵在握的優勢,要脅皇兄賜他一塊封地。從今以後,他和她可以在屬於他們的領地上無憂地生活,不用擔心朝中的紛爭,也不用擔心是否會遭遇另一場大火。

“無論如何,雲,你要當心,”櫻桃把頭埋進他的胸膛,細細叮囑,“如果……再有什麼事,我會受不了。”

強裝鎮定陪他走過一段艱難的路程,已經夠了。若再出個意外,他不垮,她也會先垮下。

這話傳到未流雲的耳中,比千萬個愛字更能撞擊他的心。周身一熱,他摟緊她回贈一記深吻。

白晝暖暖,四下極靜,在千萬道晨光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越跳越急,仿佛初識人事的少年,隻一個吻就血脈立張,下身綳至疼痛。

“桃兒,我……”他聲音低嘎嘶啞,眼中的欲望展露無遺。

“你想做什麼,就做吧,”她知道,他這段日子為了顧及她,常讓自己備受煎熬,于是在他耳邊低低一笑,“其實……我也想。”

但現在是白天,兩個剛起床的人,—回到榻上,叫下人瞧見了似乎不太好。然而,誰又顧得了那麼多呢?

未流雲一把抱起那嬌小的身子,往簾中步去。

他覺得自己的姿勢無比笨拙,連抱個人都顫巍巍像是隨時會摔跤,這些年,在軍中偶爾手下會替他召來一些解悶的女子,鄰國為了求和也常常奉上美艶佳人,他幷非一個渴極美色的人,但為何遇上她就如此急躁?

這種感覺隻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很久以前那個大雨的夜晚;一次是不久以前,他跟羅蘭的新婚之夜——難道他愛桃兒的程度不亞於從前?或者,更多?

但,那個代表著傷感的過去,那次純美淒艶的初戀他怎能遺忘?他已經對不起“蘭”了,如果現在再將她遺忘,他還是未流雲嗎?

眼前的這份情和十六年前那份債確實是相抵觸的,當初在白鶴山上,池中碧曾警告過他,但那時被櫻桃奮不顧身的癡情所感動,沒有細想,如今才發現這梗阻也許真是永遠的隔閡。

兩種情緒在他心中進行著一場戰爭,這瞬間,已鬥了數個回合,難舍難分。

未流雲腳一滑,跌倒在地毯上。

“雲,怎麼了?”櫻桃睜開眼,詫異地看他,“什麼東西碰著了?”

“沒什麼,是我不小心絆了一下。”他努力地笑,用深呼吸來漸漸平息情緒。

情緒平緩了,但激情也瞬間消失——或者仍在,但他故意視而不見。

“雲……”伏在他胸口上的櫻桃等待良久,不見他有動靜,想催卻不好意思。

“我在想,如果我們一直待在山上就好了。”他輕輕歎息。

待在山上。與世阻絕。那時的他可以擺脫舊日情債的纏繞,跟她在那片鬆林裏為所欲為。

記得他倆在樹上的小屋裏度過的那夜,周圍飄舞著山風秋雨和落葉。雖然寂寞清冷,但心情卻單純而透亮。

或者他能夠快一點得到屬於自己的封地,開始新的生活,也好。

隻是不要在這兒,這座繁華空洞的城,不遠處那座幽靜深邃的宮裏有太多甩不掉的回憶。

呵,人們都說他是英勇果斷的西閣王,卻不知道他也會優柔寡斷。徘徊似一個懦夫—一在他遇到感情的時候。

或許,男人都是如此。

櫻桃依著他躺著,沒有再多話。她知道他有些心事,還是不能跟她分享。

是關於羅蘭小姐嗎?

不,她寧可他是在為封地的事煩心。然而回程的路上,離京城越近他就越發顯得憂心忡忡,誰都知道,京城裏有羅蘭。

這些日子他們也努力避開關于羅蘭的一切話題,但越避便表示越有問題。

今天,她頭一回主動對他發出“邀請”,他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改變了主意。這讓她尷尬萬分也難過萬分,從窗外射進這屋裏無數的光綫,本來是愛情的見證,現在霎時變成了嘲笑她的視綫。

“桃兒,又在發呆了?”未流雲似有愧疚,側身逗她。

“呀,好像有腳步聲!”她猛然坐起,顧左右而言他,“有人來了!”

果然,崔管家在外邊小心翼翼的禀報,解了他倆的圍。

“王爺,您吩咐打造的東西已經送過來了。”

“對了,桃兒,這些東西是送給你的。”未流雲也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看來,禮物來得正巧。

櫻花綻放的繡裙,搖曳多姿的鳳釵,碧綠可愛的玉鐲,姹紫嫣紅的宮花……——件件、一盤盤,被婢女們捧進來,花影流光像一串耀眼的星,屋裏頓時亮了起來。

但櫻桃的心不禁一黯。

她不希望他送她的就隻有這些,這些華而無實的金銀珠寶、錦衣羅緞不像是一種快樂,反而像是一種感情上的補償。

穿得再美,她也比不過羅蘭在他心日中的光華。一切的打扮,隻可能換得徒勞無功。

“王妃您看,”雖然她現在尚未被正式策封為王妃,但府裏的下人都已一致這麼稱她,“這裙上的花兒足足有兩千朵,是天鵝毛捏的絲綫綉成的,所以看上去白絨絨的,跟真的一樣;還有這釵上的珍珠,產自南海,一萬顆裏才挑出一兩顆如此圓潤的;這宮花可不是普通的絹紗製品,它是鮮花風幹後……”

婢女們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櫻桃卻什麼也沒聽到,隻知道眼前的一切,是未流雲費了極大的心思盡力討好她的表現。

也該知足了吧?如此奢侈的物品,從前她想都不敢想,記得小時候跟著師父住在山上,吃穿用度一律有限,逢年過節,從山下的小鎮上買來一塊花布、一尺紅頭繩,就能叫她欣喜不已。可現如今,見到這琳琅滿目的一切,為什麼她卻連個笑意也引發不了?

她不高興,一點兒也不。

“桃兒,你不喜歡它們?”未流雲發現了她微蹙著眉。

“沒有呀,王爺,桃兒喜歡得緊,真的,不騙您。”她順口說。

“撒謊!”他忽然抓住她的肩,逼她擡起頭,“剛剛叫我什麼?王爺?還用‘您’字?桃兒,幾時咱們又回到生疏的從前了?”

她頓時啞口無言。

“桃兒,我一直想送點兒什麼給你,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如果我做得不好,你一定要說出來,別憋在心裏……我很怕你現在這個樣子,知道嗎?”

他哀求的眼神觸動了她,于是她燦然一笑,當下取過一支金釵插入發中。

“我喜歡的,雲,你給的我都喜歡,”如果把你的心事也給我,會更好。但這話無法當麵告訴他,隻希望他能自我領悟。“瞧,我戴著漂亮吧?”金釵一甩,晃晃蕩蕩,叮叮作響。

“真的嗎?”未流雲半信半疑,輕輕為她扶正金釵,“桃兒,我已經很久……沒對一個人好了,都快忘了該怎麼做,你得給我時間讓我想起來。”

呵,不管怎樣,她的雲有這樣的心意就已經讓她感動了。

一步一步來吧,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雖然,她不相信他能徹底忘了羅蘭。

“王、王爺……”一旁的崔管家似有話說,數次張口欲言又止。

“什麼事?”未流雲隻顧替櫻桃整理發髻,沒有看他。

“那個……老奴有事稟報。”到了口邊的話語支支吾吾。

“說吧。”未流雲發現了他的不對勁,“我能聽的話,王妃也能聽。”

“可惜我沒工夫聽,還要試這麼多的裙子呢!”櫻桃十分知趣,主動退出。她猜想,此刻要禀報的話定是不宜當著她的麵說,否則,平素與她相處融洽的崔管家早巳滔滔不絕。

但,到底是什麼事?

身子雖然退到了屏風後麵,好奇的心仍讓她悄悄往外張望。

今兒似乎瞞著她的事特別多,先是未流雲的心事,現在又是崔管家的話語。等會兒要到寺院上香的她,並不希望今兒是個對她不利的日子。

透過那屏綉著花鳥的紗,她看見崔管家神情肅然,而未流雲在聽了一串悄聲禀報後,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

莫非,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即將當上西閣王妃的櫻桃,第一次感到未來的日子並非像她之前所想像的那樣晴空萬裏。

***

據說要做王妃的人,總會在過門前三日到這萬國寺燒香拜佛,以保一世榮華。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種默契似的,連僧侶們都會在這日清掃寺院,摒退閑雜人等恭迎準王妃的到來,即使之前沒有對外昭示。

櫻桃踏進這神聖之處時,並沒有被反常的冷清所震驚——從前有過,她陪前任西閣王妃來上香的時候。

如今,沒隔多久主角便換成了自己,真像是命運的捉弄,想想都覺得可笑。

燒了香、拜了佛、求了神、問了蔔……無非是老傳統照著做;她並不相信自己求得的平安符,也沒把簽子上說的吉利話聽入耳,或許那隻是僧侶們為了討好皇室而做的巧心安排,天曉得!

但一轉身,她卻楞住了。

闊別多日的老朋友,她昔日的主子羅蘭站在那裏。

“新王妃安好?”羅蘭盈盈笑,“想請你喝杯清茶,可否賞光?”

寺院中央有一株參天大樹,被雷電劈空了心,不知誰在那空心處擺了一張小小的茶幾,外加兩把椅,人們便可以在這綠蔭的掩蔽下品茗談心,度過午後閑暇時光。

”小姐還是叫我櫻桃吧。”她不願兩人間有太多敵意,畢竟羅蘭是她的救命恩人。

“好啊!”她倒也爽快,一口答應,“反正……你當不當得成這西閣王妃,還未必可知。”

詭笑的眼寒光閃閃,瞎子也看得出來者不善。

“來來來,”羅蘭親切地拉過她的手一同坐下,“再不坐下茶都涼了,咱倆時間不多,你忙著出閣的事,我晚上……也要赴一個約;而且,我還有個故事要說給你聽。”

故事?羅蘭小姐專程到這兒拉她喝茶,就是為了故事?

“覺得奇怪,是吧?”羅蘭看見了她眼中詫異的神情,笑容更詭秘了,但偏偏還慢悠悠地飲一口茶,賣個關于,“這個故事呀……我不知道要不要緊,但你不聽可不行。”

櫻桃低頭,用杯蓋劃著水麵上飄浮的碧綠茶葉,不答話。

她表情鎮定,但一顆心卻被羅蘭的故弄玄虛激起漣漪,像這茶水一般,默默漾著不為人知。

陪著未流雲經曆過那一場劫難之後,自認沒什麼能嚇得住她。惟有羅蘭,她的出現仍讓她心慌。

“是跟雲有關嗎?”終於,她鼓起勇氣問。

“雲?”羅蘭臉色微變,“嘿,小桃兒,果然是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人哪,連稱呼都改了。不過別心急,心急的人容易摔跤。”

把茶杯一擱,櫻桃立起身子。

如果羅蘭小姐真有話說,她奉陪;如果隻是為了冷嘲熱諷,她大可不必在此浪費時間。

“聽說過十六年的魘勝之亂嗎?”羅蘭對著她的背影道。

“魘勝之亂?”蓮足止步。這就是她非聽不可的故事?

“那時先皇還在,為求長生藥廣招天下巫、醫、術、道入宮煉丹。誰知丹藥沒煉成,魘勝之術卻在京城肆意橫行,那些煉丹之士借祈福之名大行不義之舉,幷且引發了一樁宮庭醜聞,引發先皇震怒。這就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魘勝之亂。”

“十六年前的事了,小姐怎麼想起說這個?”櫻桃捺著性子回過身。

“因為這場紛亂的罪魁禍首就是你的師父,池中碧。”

血口噴人!師父從她有記憶起就與世無爭,哪會禍亂宮庭?

羅蘭看著櫻桃瞪她的眼睛閃出電光,捏起茶點細細咀嚼,笑容越加怡然自得,“吃驚了吧?還有更讓你吃驚的呢!知道先皇為什麼如此震怒嗎?就是因為池中碧跟他最寵愛的妃子——通、奸!”

“說謊!”怒喝衝口而出。羅蘭恨她可以罵她,為什麼要詆毀她最崇敬的師父?

“這當然是謊言,”羅蘭抓起另一塊茶點品嚐,不緊不慢地道:“因為當年先皇最寵愛的蘭昭儀忽然被處以絞刑,總要給天下人一個說法。而你的師父,因為當初堅持不肯為先皇煉丹又恰巧跟蘭昭儀私交甚好,便理所當然成了替罪羔羊——白白被扣了一個通奸的罪名。不過……史書上記載的大半是謊言,小桃兒你不必如此生氣。”

“那蘭昭儀為什麼會被處以絞刑?”她已聽得昏頭昏腦。

“聰明的小桃兒,總算問到重點了。”她擊掌大笑,“因為,她雖然和你的師父沒有一腿,但確實跟人通了奸,而那人又恰巧是先皇最能幹的兒子。呵,咱們的老煜皇總不至于昭告天下,說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妃子有那麼一回事吧?所以……”

“你是說……”櫻桃頓時恍然大悟,“真正跟蘭儀在一起的是、是……”

“是未流雲!”羅蘭接話。

她想起來了,那個陽光金黃的下午,在那間幽僻的掬憶齋裏未流雲曾對她述說過這一切。

他說,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女孩,她是我父皇的妃子。

他又說,父親在花園裏發現了美貌的她,本想等她十六歲那天封她為昭儀,但在那之前,她卻遇到了我。

而那天晚上,下著大雨,她執意要把第一次給我……

原來,那個他至今都念念不忘的女孩子,名叫“蘭”。

等等,蘭?

櫻桃吃驚地擡起頭,盯著羅蘭。

“呵,你猜得沒錯,小桃兒,”她仍在笑,不過笑意中已帶著一絲苦澀,“我們兩個其實都不是他心底的最愛,他最愛的是那個叫作‘蘭’的女子;當初他娶我,就是因為我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而且據說我跟當年的她長得一模一樣。”

震驚的心,如同被暴風吹刮,有一種撕裂的疼。

原以為羅蘭小姐是她惟一的情敵,沒想到還有一個更強勢的,埋在他的心底。

那個她,因為早已故去所以化為了翩翩美麗的仙子.永遠不可戰勝。

他的心,有了這仙子外加羅蘭,兩抹同樣驚艶的影子競相爭輝,還能留有多少餘地……給她?

忽然間,櫻桃感到前所未有的洩氣,那是在他被毀掉容貌時,在他說不愛她時,都沒有過的失落。

“不過,小桃兒我比你好,”羅蘭接著說,“至少,我還有這張酷似她的臉,我的名字中也有一個蘭字,而你什麼也沒有。”

是呵,她隻是一個鄉下女孩,無意中闖入了這繁華的都城,傻傻乎乎、笨笨拙拙,她怎麼能跟那個七歲便會作詩的才女相比?她甚至比不過眼前驕橫跋扈的羅蘭。

“所以,我和雲仍有和好的可能。”羅蘭湊近,得意揚揚地展示她那張水粉巧敷的臉。

“和好?”櫻桃覺得自己像個傻子,隻能重複別人的話語,因為此刻的她,什麼也說不出采。

“對呀,我已經叫崔管家傳口信,約他晚上在迎春河堤上見麵,他也答應了。”

他……答應了?答應瞞著她去見羅蘭?

怪不得,今早上崔管家吞吞吐吐的,原來當時他想禀報的就是這件事。

“瞧我今兒打扮得漂亮吧?”羅蘭轉了轉身子,紗裙飛揚,“聽說當年的蘭昭儀就很喜歡穿這樣的裙子,還有這支簪子也是當年她喜歡的款式。小桃兒,你說月亮底下,朦朦朧朧的,咱們的西閣王爺會不會把我當成她?”

酷似的打扮,一模一樣的臉,任誰也會弄混。何況對于一個思念舊情人的男子來說,就算不會弄錯也會動情。

“哈!”羅蘭似想到什麼好玩的事,拍拍手,“對了,我完全可以說自己就是她!聽說王爺在遇到我之前,一直在尋找轉世投胎的她,所以一直不肯娶妻。如果我說我就是今生的她,小桃兒,你猜王爺會不會信?”

從前,宮外的人都不明白未流雲為何遲遲不肯娶妻,現在她終於知道,那是因為蘭昭儀。

他在等她,從來沒有放棄,甚至等待輪回轉世的她。

也許這是一個荒唐的想法,畢竟世上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前世今生,但,這荒唐的心態足以看出他的癡情。

“但你不是。”櫻桃篤定地說。雖然她未曾親眼目睹那多年前的一幕,然而羅蘭小姐絕不是那個為了愛情寧願上絞架的女子——人的靈魂是不會變的,即使它像蝴蝶一樣,翩翩穿梭于曆史的長河中。

“為什麼我不是呢?”羅蘭冷笑一聲,“她十六年前死,我十六年前生,時間恰好。就算我不是,王爺也不可能完全不理我,憑著他對蘭昭儀的那份情,就會對我心軟。”

櫻桃低眉,實在不願看滿臉陰險的羅蘭,看她的得意和她對自己的嘲笑。

她知道,羅蘭說的,正是自己擔心的。

“小桃兒,皺什麼眉呀?擔心了是嗎?你現在心裏肯定在罵我呢!”羅蘭滿不介意,“不打緊,我為著自個兒的幸福不會介意別人的眼光!倒是你呀……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

得不到回答,又冷笑一聲,依舊滔滔不絕,“你呀,錯就錯在不該愛上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未流雲是君子,太注重承諾,他欠蘭昭儀,哪怕是前世,今生他也會想方設法補償。唉,真不知道你跟著這樣的男人,是幸福還是不幸!”

或許真是旁觀者清,這話雖然出自一個敵人之口,卻也十分正確。

她,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

“今晚你也來,怎麼樣?”羅蘭拍拍她的肩,“看看咱們的王爺到底會不會對我心軟。打個賭吧,櫻桃!如果我贏了,也不會介意你留下當個小妾。 畢竟,主僕一抄…”

櫻桃的耳再也聽不進任何刺激的言語了。

賭?她該打嗎?地該把下半生的幸福當賭注嗎?

如果……

她終于想起,那日在大雨的山上,在葉和風旋舞之間,在未流雲的吻覆下之前,她要問的是什麼了——

雲,如果羅蘭回來,你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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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6:57: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河堤上很冷。秋季的風夾雜著寒氣迎麵而來,即使躲在厚實的鬥蓬裏也不由瑟瑟發抖。

馬車依著一株枯樹,四周一片漆黑,也很靜。

記得春天的時候,這裏開滿了迎春花,金黃的顏色星星點點,有嫩綠的枝芽從堤上垂至水麵,比柳枝更柔軟,美麗非凡。但現在萬木雕零,除了冷,仍是冷。

僵立地等待著,很希望這片寧靜能持續下去,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她看見一盞紗燈,聽到一串馬蹄聲,未流雲的白衣在夜幕中舞動飄揚,格外顯眼。

羅蘭的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回眸看了櫻桃一眼,掀簾下車。

簾垂下,櫻桃在裏邊,外麵的人瞧不見,但外麵的人說的話她可以聽見。

“王爺!”羅蘭的聲音帶著嫵媚,任何男人聽了都會渾身酥麻。

“你找我有事嗎?”未流雲的聲音倒是聽不出情感,也許是故意抑住心中激動。

“妾身特地為王爺的新婚之喜送上賀禮。”

“賀禮?多謝了,羅蘭小姐大可派人把它送來,不必如此勞煩。”

“這份禮物呀……別人可送不了,非得我親自來不可。因為我要送給王爺的是你十六年前的一個舊夢。”

末流雲沒有出聲。櫻桃忍不住把簾子拉開一條縫,看他的表情,但黑暗中燈光搖曳忽明忽暗,她看不真切。

他大概在暗自吃驚吧。十六年前的一個舊夢,知情的人都可以猜到是什麼,他更應該明白。

“王爺不想要嗎?不想圓你的夢嗎?”羅蘭緩緩走近身子貼上去,指尖畫著未流雲的心口,一圈又一圈,無聲的引誘。

“你怎麼知道的……”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低沈像一個巨大的嘆息。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宮裏都傳遍了,隻不過當初沒有傳到我的耳朵裏罷了。如果那時我聽說了,肯定不會丟下王爺你的。‘不離不棄’是我前世跟你的約定,對嗎?”

“你覺得自己是她?”未流雲微微側身,避開她柔嫩的指。

“王爺認為我不是她?如果我不是,當初你也不會娶我了對吧?你尋她尋了十六年,最後挑中了我,答案不言而喻。”

妖嬈的身子完全貼上去,密密合合,手摟住對方的脖子,不讓他有一絲退後的可能。

“但我已經有桃兒了……蘭蘭,這個你應該知道。”

他的聲音依然冷淡,可一聲“蘭蘭”,卻足以暴露心中柔情。性格溫和的未流雲對任何人都不可能狠絕,何況對方是一個他曾經愛過的女子。

“蘭蘭不介意!”羅蘭奮力搖著頭,“哪怕是留在王爺身邊當個侍妾也好,蘭蘭知道自個兒對不起王爺,當初那場大火以後沒能好好照顧王爺……可蘭蘭實在不忍心麵對王爺你那張可憐的臉呀,看一看,心就好痛!”

她的眼淚說來就來,身子劇烈顫抖,讓人對她所謂的“痛苦”無法產生半點懷疑。

“這些日子,蘭蘭在家裏度日如年有如行屍走肉,外頭傳我跟南閣王如何如何,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接近他,不過是為了打聽王爺你的行蹤。聽說你上了白鶴山,天呵,那麼遠的路,你的身子又不好……蘭蘭的心真的像飛走了似的,你行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憑著純真無辜的眼神,哀惋動人的話語,她把未流雲背過去的身子一點一點誘哄著轉過來。

“蘭蘭好嫉妒櫻桃,她可以無動于衷、坦坦蕩蕩麵對你那張臉留在你的身邊,蘭蘭卻不能,受不了呵,可如此一來……反倒似蘭蘭成了鐵石心腸的人一般,要是我當初堅強一點兒就好了,不愛你那麼多就好了……”

櫻桃身子一怔,幾乎要苦笑出聲。她當初留在雲的身邊,能夠坦然麵對那張殘損的臉,就是鐵石心腸?天知道,她要一邊強顏歡笑還要一邊把眼淚往肚子裏吞,幷且得忍受心上人念著另一個女人……羅蘭小姐真是見解獨到,令她嘆服。

這世上,柔弱的人總能受到憐憫和保護,堅強的人就活該扔進煉獄遭受折磨嗎?

“王爺……”羅蘭忽然身子一斜,跌跌撞撞,落入未流雲懷中,“我、我……”

“怎麼了?”如此的招數是男人都會中計,未流雲也不例外。他的聲音不再冷淡,眼中出現了焦急。

“蘭蘭的心好痛……”嬌媚的微泣聲能躍入人的心,深深觸動那最柔弱的地方,“蘭蘭的身子……也好冷。雲,抱抱我,就一會兒好不好?你不要把我當成前世的蘭昭儀,就把我當成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一個愛你的女孩子,抱抱我……我好想念你的懷抱……”

燈光仍是忽明忽暗的,櫻桃仍然看不清未流雲臉上的表情,但她想,他的心一定被打動了。

羅蘭小姐的表演完美無瑕,再加上她那張酷似蘭昭儀的臉和那一顆顆呼之即落的眼淚,別說未流雲,就連櫻桃都要被她打動了。

這出戲是她生平看過最精彩的戲,做為觀衆,就算不鼓掌心裏也不得不服氣。

“如果他抱了我,就算你輸。”之前,羅蘭跟她約好。

現在,她知道,自己輸了……

白色的袍擁著羅蘭,那華美的袍綉功精致,是她今早晨親手替他換上的。袍中的溫度她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卻要去暖和另一個女人了。

她打起簾子,跳下車。打斷兩人的擁抱也打斷這深情的一幕——在她心碎之前。

“桃兒?!”

未流雲聽到身後有響動,回眸的瞬間,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訝異。

他看到櫻桃冷漠的表情,再一低頭看到羅蘭得意的微笑,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這不過是為了試探他,而試探的結果,讓他的心轟然碎裂——他將失去櫻桃!

“桃兒,我……”沒有理由解釋,因為目睹了之前的情景,任何女子都會把解釋的理由當成無恥的藉口。

櫻桃絕望地看著他,眼中一片閃亮著的不知是怒火還是淚水。

她第一次對他生這樣大的氣,也是最後一次。

默默無言地朝河邊走去,步子輕飄飄的,她覺得自己像一縷幽魂沒有了分量。

“桃兒,你要做什麼?!”未流雲衝上前去,拉住她。

但隻拉到了鬥篷的一角,她一避身,鬥篷猛然撕裂。

“你以為呢?”櫻桃微微笑。腳立在河堤的邊沿上,隻兩步,就能踏個空。

未流雲顯然被她古怪的神情嚇著了,不敢動半分,害怕說錯一個句子,做錯一個動作,她就會跳下去。

“雲,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背著太多太多的承諾,我不想再跟你走下去了,我覺得累了。”

她確實感到精疲力竭,拚盡全力、苦心經營的愛情,竟比不過舊日的一個夢?

能夠成為未流雲的回憶將會很幸福——可惜,她不在他的回憶裏。也許她現在做的,可以讓他在往後的日子裏想念她。

“我要休息,休息一下……”

笑容凝固成一朵淒艶的花,她的身子往後一揚,彤色的紗便在河的上空飛旋起來,仿佛一道易逝的霞光,剛剛帶來一抹炫目的色彩卻馬上被黑暗吞沒。

水花飛濺,霞光消失在河裏。

***

她沒有死。

不過秋夜寒涼的水浸透了她的衣衫,發間有冰粒一般的水珠滴滴墜落,刺骨的冷意包圍著她,讓她渾身戰栗不已——這樣下去離死亡大概也不遠了。

人們在找她,未流雲的手下全都出動了,滿河堤的紗燈和呼喊聲延綿至城裏的街道,幾乎要把皇宮裏的人都驚擾。

其實她哪兒也沒去,憑著略通水性悄悄游上岸回到了西閣王府,躲在花園的角落裏。這兒沒人能想到,所以也沒人能找到。

“咳……咳咳……”

她受了寒,額上似有火燒,手腳冰涼。

她想,如果就這樣死了也要死在一個地方——離他近一點的地方。

他背叛了她,她卻還想死在他身邊,多可笑的想法!

就這樣離魂般地移動步子,花園裏靜悄悄的人們都尋她去了,恬大空曠的地方隻剩她一個人。

前麵有間幽僻的處所,門一推,她緩緩進入。這裏她曾來過,這是未流雲專屬的禁地,掬憶齋。

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滿壁掛著的畫像不是羅蘭,那些,畫的是另一個女子——蘭昭儀。

其實,蘭昭儀才是她真正的情敵,她的一顰一笑雖已埋葬於多年之前,卻在未流雲的腦海裏永遠鮮活。

櫻桃忽然想好好看看她,看清自己究竟敗在一個怎樣的女子手中。

打了火石,點起燭,驚艶的麵孔呈現眼前。

畫中的她,在撲蝶,在挽發,在薔薇叢中捉迷藏,或坐在游廊的欄上晃蕩著一雙纖纖玉足。

她果然是一個美得讓人窒息的女子。這種美不在于容貌,而在于那顰笑間的神采,仿佛一種魔力,能流芳百世直至永恆。

“敗在這樣的女孩子手裏,我應該心服口服了。”櫻桃喃喃自語,手撫過畫卷,竟沒觸到一粒微塵。

呵,未流雲始終是放不下這個女孩的,就算新婚在即,也仍未忘記這兒的打掃。

也該死心了……

櫻桃感到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流在腮邊,連同從河中帶來的水珠,點點滴滴,似要將她淹沒。

忽然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仿佛有一陣狂風從地麵竄起,那幅幅畫卷便如蝶兒一般,離了墻、離了軸,飛舞起來。

櫻桃吃驚地望著這落葉狂沙似的景象,淚,也忘了掉。

一道絢麗的光這時從她的眉心進出,透過千萬張美人的麵孔,于空中搭起一座彩虹似的橋。

“想多知道一些從前的事嗎?跟我來吧——”一個細小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出,引誘著她。

櫻桃恍恍惚惚,靈魂似從眉心中飄了出來,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微小的聲音,沿著這座彩虹般的橋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往何處去,隻覺得四周一片炫爛的色彩,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

然後顏色淡去,眼前又浮現出雪一樣的白色,耳邊的喧囂聲靜止,仿佛雪融後的春天,她看到了一片綠。

鳥兒在遊廊上輕輕低唱,陽光下樹影婆娑,風在葉間跳躍。遠遠的,似有女子在玩蕩秋千時發出的歡笑聲。這是一座花園。

櫻桃認得這裏——這是皇宮的禦花園。隻不過,有些景致與她前些日子看到的不同。

“我怎麼到這兒來了?”她喃喃自語。剛剛引導她到這兒的細小聲音沒有回答。

她迷路了。幾個宮女端著果盤從她身邊擦過,有的碰到了她的手,有的撞到了她的肩。

“幾位姊姊——”她很想向她們問路,但沒人理睬。

聰明的櫻桃終於明白,這就像一場夢。她在夢中,是無影無形的。她不能說話,隻能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就像在觀賞一出皮影戲。

那個。奇怪的聲音,到底要帶她來看什麼呢?

“奶娘!”一聲輕快的笑語自假山上傳來,那兒,坐著一個綠衣少女,晃蕩著綴有可愛絨球的綉花鞋,朝一名婦人揮著手。

櫻桃發現她終于找到熟人了。這名少女有著酷似羅蘭的臉,但那飛揚的神采又絕非羅蘭所有。她,應該就是十六年前的蘭昭儀。

對了,沒有錯。她穿著舊時的衣服,佩戴著舊時的發釵,宮女們的打扮也甚是奇怪——曾經看過一幅繪于十多年前的圖卷,上邊的風情景象正是如此。

“哎呀,小姐,快下來!”奶娘驚叫,“這是在宮裏,不比在家裏,你坐在假山上可不成規矩!”

“我要吃的果子呢?”少女無所畏懼,張開小掌索討,“拿來——”

奶娘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遞上籃子。許多果子在裏邊,一顆顆,艶紅欲滴。

“哈!”少女用腳尖挑起籃子,手指捏起一顆,往空中一拋,小唇仰著準確接住,就這麼大剌刺地吃起來,像個肆無忌憚的野孩子。

那一粒粒鮮紅多汁的果子,正是甜熟的櫻桃。

“奶娘,你幫我去瞧瞧皇帝伯伯議完事了沒有,他答應今兒帶我去騎馬的。”少女嚼下果肉,卻幷不吐出桃核,任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說話也含糊不清。

“皇帝伯伯?”奶娘又皺了皺眉,“小姐,將來你是要封昭儀的,應該稱‘皇上’,不該叫伯伯。”

“他年紀那樣大,不叫伯伯叫什麼?”少女倒不以為然。

“噓——”奶娘恨不得跳到半空中捂住她的嘴,“居然敢說皇上年紀大,小姐你真是……這陣子皇上召了好多術士進宮煉丹呢,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說他年紀大……”

“自欺欺人!”少女笑嘻嘻地評論。

“大膽!”這時,樹叢中傳來一聲低斥。

“誰?”奶娘嚇得險些摔倒。

那人不再出聲,但風兒吹起他衣袂的一角于綠葉邊飄蕩,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地。

“喂——”少女倒不害怕,態度依然大方,“我瞧見你了,出來吧!我都不躲,你躲什麼?”

白衣緩緩顯露,仿佛一朵白雲從樹叢中逸出。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少年,十七、八歲的年紀,溫文爾雅的舉止,明亮的眼睛含著笑。

“哇,你倒有幾分姿色!”少女稱讚,“哪個皇子身邊的孌童?”

“三皇子未流雲。”

“原來是那個虛偽的家夥!”她輕笑。

“虛偽?”少年顯然不解其意。

“對呀,皇帝伯伯說他最潔身自好了,沒想到背地裏也養著你這樣漂亮的孌童呀,不是虛偽是什麼?”

“我並沒有說我是他身邊的孌童呀!”少年攤攤手,“我隻是說‘三皇子未流雲’。”

少女的笑容頓時僵了,“難道你是……你就是未流雲?”

此語一出,頭一個昏倒在地是那受不了驚嚇的奶娘。

是了,那就是十六年前的未流雲,雖沒有如今成熟迷人的氣度,但那張英俊絕倫的臉是她熟悉的。

“可憐的奶娘,進宮這麼久了膽子還是這麼校”少女看看地麵,搖了搖頭,轉而瞪視他,“喂,你幹麼躲在樹叢裏偷聽?”

“我恰巧路過,不是偷聽。”未流雲抵賴。

“這麼說,你打算把你聽到的告訴皇帝伯伯嘍?哼哼,你試試看,’地握起小小的拳頭,像在恐嚇。

“我沒說要告訴父皇呀,如果……”未流雲露一絲詭譎的笑,腦袋湊近,“如果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

“可以呀!”少女大剌剌拍拍他的肩,“來猜個謎吧!猜中了,你就知道我一名字了。櫻桃未出生之前是什麼?”

“啊?”他頓時一楞,沒料到對方會出此招,可又不願承認自己笨,于是便一古腦往圈套裏鑽,“櫻花?桃核?呃……”

連猜測了一長串,少女依舊得意地搖頭。最後猜到山窮水盡,未流雲眼裏滿是絕望。

“告訴你吧!”像是被他淒慘的表情打動,少女動了惻隱之心,“櫻桃出生之前仍是櫻桃。”

“為什麼?”他呆著臉。

“笨蛋!你沒出生之前是什麼?”

想了一想,傻傻地答,“未流雲。”

“這不就對了!”敲他一記腦門,“所以,櫻桃出生之前也還是櫻桃。”

“哦!”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盯著她鼓鼓的腮,“為什麼不把桃核吐掉?”

“因為你父皇要從禦書房裏出來了,我含著桃核就可以不用跟他多說話。嘻,實在不懂該對著一個老伯伯說些什麼才好,無聊透了。”她眨眨眼睛。

正說著,一隊老臣自走廊那頭魚貫而出,垂著頭。

“哈!皇上議事完畢,我可以跟他騎馬去嘍!這個給你吃,不過你要叫人來把我奶娘擡回去哦!”跳下假山,把剩下的那籃櫻桃丟至未流雲懷中,少女似對哥兒們般豪氣地說:“對了……給你猜另一道謎題,”剛走兩步,又回眸,但這次不再調皮,語氣中有幾分依依不捨,“蘭花未出生之前是什麼?”

“是……”未流雲略一思考,恍然大悟,“原來你的名字是……”

“蘭。”她笑笑,翩翩的袖子不好意思地拂了拂,轉身逃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此後兩人常常在禦花園裏相遇,自然而然也就玩在一起。

她的全名叫曲陵蘭,而他,喜歡叫她蘭蘭。

她是名滿煜都的才女,詩詞文章過目不忘,卻從不肯好好寫字,下筆常常如同鬼畫符。未流雲強迫她跟著自己練字,在碧紗窗下,午後的芭蕉樹前。

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握著她的手,圈她在懷裏,一撇一捺、一點一勾,緩緩地寫著,希望可以永遠寫下去。

“哼,在你左手背上畫一片石榴葉,右手背上畫一朵栀子花!”寫得煩了,她會抗議,把墨水塗在他身上。他隻是微微笑,並不反抗。

然後,擱下筆,她會要他陪著玩捉迷藏。女孩子的玩意兒,他一個男孩子也不怕丟臉,在宮女太監們驚愕的目光中,跟她東躲西藏,玩得不亦樂乎。

但他總能找到她,無論這古靈精怪的女孩使出怎樣的花招。

“你偷看!”她終于不服氣了,大吵大嚷,“一定是偷看了,否則怎麼可能知道?”

她對自己的藏身技巧充滿自信,再次玩的時候,故意用了厚實的黑布把他的眼睛綁得密密嚴嚴,不透一絲陽光。

可惜,一如以往,他還是找著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跺著腳耍賴,“再也不跟你玩了!”

然而下次,她又忘了自個話繼續拉他玩耍。

他沒有告訴她,之所以每次都能找著她的藏身之地,是因為她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特殊的香味,所以他從不會迷失目標。

除了有一次,她藏在花叢裏各種芬芳混在一塊,連蜜蜂都亂了方向。那次,直到夕陽西下她主動爬了出來,他才看見她。

“我贏了!”陵蘭仰頭大笑,“喂,下輩子我也要用這個方法讓你找不著!”

笑容沒有繼續,因為,這時未流雲俯下身吻住了她。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兩人意亂情迷,直吻到不能呼吸才喘息著分開。

“不許讓我找不著,我會擔心的。”他摟著她在耳邊輕輕地說,懸了一個下午的心此刻終于落地。他不知道,那以後還有一次更漫長更折磨人的尋找,花了他整整十六年。

兩人若有似無的情愫從這一刻產生了,原以為可以這樣無憂無慮地玩鬧下去,玩一輩子,然而一道聖旨擊碎了他們的幻想。

那天陵蘭回到寢宮,看見桌上擺滿奇珍還有一本畫冊,密封的擱在一旁。這些都是煜皇的賞賜。

“小姐,明兒就是你十六歲的生辰了。”奶娘幷沒有顯露歡樂神情,卻反常地落了淚。

“奶娘怎麼了?是不是吃壞了肚子,疼得哭啦?”她扮了個鬼臉,把一匹漂亮的織錦緞子披在身上。

“小姐你真的……不介意嗎?過了這個生日,你就成了蘭昭儀了。”

“我本來就知道呀!有什麼介不介意的?”天真的她傻呼呼地笑。

在她的生辰之日被封為昭儀,這事皇帝伯伯先前就向她提過了。

“你要跟皇上圓房了……”奶娘若有所思的瞧著那本密封的畫冊,“知道什麼是‘圓房’麼?”

陵蘭終于從奶娘哀惋的眼神中發現了不對勁,走過去打開那畫冊。

隻看了一眼,就愕然闔上——那裏邊的圖,淫艶纏綿,惹人臉紅心跳。那是一冊春宮圖。

“奶娘你是說……我要和皇帝伯伯這樣?”她愣愣地問。

“是。”一向多語的奶娘,這回隻用了一個字來回答她。

陵蘭衝到院子裏,感到一陣惡心,吐呀吐,幾乎要把晚膳時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要她跟那副衰老的身軀做那樣的事……她寧可被淩遲處斬。

那天晚上,閃電劃破長空,風很大,雨就要下了。

陵蘭懷裏揣著那冊令她感到羞恥的春宮圖,朝未流雲的寢宮走去。

他還沒有睡,燭光搖曳,像在看書又似在沈思。門上的響動讓他一驚,站立起來。

“明天是我十六歲的生辰了。”陵蘭背對著夜空說,閃電把她的影子映成一片發亮的孤葉。

“我知道……”他低下眼。

“你早就知道?知道這一天意味著什麼?”她逼近他,逼他擡起那雙不會對她說謊的眼睛。然而他的眼神讓她失望,幷且刺痛了她。“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蘭,他是我的父皇,沒有人敢反對他……”未流雲想辯解。

“包括要我跟他做這樣的事,你也不反對?”狠狠一擲,將春宮圖擲到地上,纏綿的畫麵驟然攤開,赤裸的軀體像是當頭一棒,打斷了他的辯解。

他忽然緊緊摟住她,把她抵至墻邊深深地吻她。沒有往日的溫柔,隻有無言的霸道帶著淒厲的痛,像是道別,又像是一種懺悔。

“雲,要我吧,像這樣……”她指著那畫冊,“我要把初夜給你……”

不知什麼時候,大雨下了,也許是在他們深深擁吻的時候。但過於投入的人,沒有聽見。

此刻,大雨仿佛在未流雲心裏衝刷著,衝毀了他所有的意志,最後一道防綫像一道不堪一擊的河堤,被這雨,衝垮了。

他流著淚進入了她,吮吸她的申吟,任由烈火燃燒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也是他的。

後來呢?

櫻桃不知道了。她隻看見一條用來縊死嬪妃的白綾,飄在梁上。

煜皇很仁慈,沒有將這個背叛他的女子淩遲處斬,留了她一個全屍。但屍體埋在皇陵最隱蔽的地方,一個不讓他的兒子找著的地方。

宮裏的人悄悄傳著,西閣王未流雲中了邪,竟然接下了遠赴邊關送死的戰旗而且聽信了一個術士的話,認為自己十六年後能跟蘭昭儀重逢。

他在尋找輪回轉世的她,一直在找,沒有放棄。隻是,這一次沒有她的體香帶路,他常常迷失方向。

往事的浮光掠影蕩漾在眼前,櫻桃麵對這個十六年前的舊夢,感到痛徹心扉。

她幾乎能聽到陵蘭在那個大雨的夜裏,內心的獨白。

她甚至荒唐地覺得,自己跟這個未曾相識的女子有一絲微妙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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