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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富豪奢華婚禮(豪門婚禮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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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0:58: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富豪奢華婚禮 (豪門婚禮1)作者:惜之

百人管弦樂團演奏的結婚進行曲響起,
她身著鑲滿碎鑽的夢幻曳地婚紗,
挽上了他的手──
聽說,他是法國排名第一的富豪!
聽說,他英挺俊偉又年輕!
雖然她與他素未謀面,
對他的所有了解皆來自於「聽說」,
但,只要他能帶她逃離過往的一切,
那麼,即使冒著被全法國女性嫉妒眼神射穿的危險,
她也要大聲說──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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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0:59:0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時序漸漸進入秋天。

熱浪不再衝襲的巴黎顯得溫柔美麗,翻紅樹葉落下,滿地秋瑟,風刮起,點點飛紅點綴秋意。

路邊咖啡吧坐了三三兩兩的優閒路人,幾隻鳥兒在人們腳下啄食,咖啡香為空氣醺染出淡淡薄醉。

「這個婚禮特輯在報紙上連續刊登五天了,你猜,它還會再持續多久?」一個福態的中年婦人說。

「我看看。」

老太太把老花眼鏡往上推推,仔細閱讀報紙上的文字。

「今天寫的是……天!他們用二十萬朵玫瑰去佈置禮堂,他們打算把禮堂弄成花海嗎?最好參加婚禮的賓客別得花粉熱,否則一場婚禮下來,醫院診所會大爆滿。」

「可不是,亞瑟•威廉斯太鋪張了,不過是場婚禮,何必弄得這麼誇張?誰曉得這段婚姻能維持多久。」中年婦人酸溜溜地說話。

「聽說亞瑟是法國排名第一的富豪,他結婚的消息傳出,令很多女性心碎,我家的孫女躲在棉被裡面傷心了好幾天呢!」老太太說。

「誰教他又帥又年輕,賺錢的本領更是好得嚇人,哪個女人不迷他?要是我再年輕個二十歲,機會保管不教外國女人拿去。」中年太太說。

她們的話題主角名叫亞瑟•威廉斯,今年三十歲,是全法首富。

威廉斯是個古老家族,三十幾年前老威廉斯以製香水起家,他憑著精明的生意頭腦,硬是將一個簡單的香水行業弄成跨國際事業。

亞瑟接手後,不出幾年,事業版圖從香水業涉足到化妝品、高級服飾、股票公司等行業,最近更聽說他有意思發展電子事業。

因為想發展電子事業,年初亞瑟•威廉斯到美國矽谷、中國大陸和台灣等地做為期半年的業務考察,在台灣的那段時間,他結識了台灣電子業的龍頭——慕育林。

這些年慕育林在台灣、大陸、越南和印度設立工廠,所生產的電子產品,已佔去全球電子業年銷售量的十七個百分比。

慕育林是個有企圖心的中年男子,他並不滿足於目前的成就,最近更在上海設立研發公司,高薪延攬世界頂尖的科技人才為他工作,在整個電子市場上,慕育林位居全球首要的位置。

在幾次洽談之後,亞瑟和慕育林談出了共識——亞瑟娶慕育林的小女兒慕心,而慕育林將一部分電子技術轉移給亞瑟,並讓慕心帶著嫁妝——精湛企業百分之三十的股票,嫁入威廉斯家。

這個協議不但在法國引起討論,更在威廉家掀起狂瀾大波。

先說說法國部分,亞瑟的不婚主義,有三分之二的法國人聽說過。 曾經,法國總理的女兒想下嫁給亞瑟,卻被拒絕,沒想到他現在居然要娶個中國女人進門。

這件事在法國引起兩派人馬討論,有人認為男性本該以事業為重,婚姻不過是人生的一小部分,犧牲無所謂;而更多的人認為,威廉斯家族已夠有錢了,不需要再為錢將就中國女人。

這些討論在報紙上整整喧騰了一個星期,直至確定婚禮將如期舉行,媒體立即轉移目標,將重點擺在神秘新娘的報導上。

再說說威廉斯家族裡的反彈聲浪。

對於這個親事,他們不僅反彈,簡直要發動起戰爭。 一向尊重兒子決定的老威廉斯,雖不多話,但反對立場明確且堅決。

老威廉斯太太氣得想斷絕母子關係。 法國有多少好女孩想嫁給亞瑟,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娜莉,或有意聯姻的英國女爵艾菲斯都是上上之選,他怎會去挑選中國的黑髮女巫當妻子?

娜莉更是天天以淚洗面,哭得摧心裂腸,引發下人同情,紛紛同仇敵愾地批判起未入門的女主人。

然,亞瑟是個強勢的男人,不管別人如何評論,他執意做的事情,沒人可以更改。

婚禮在最短的時間內籌備起來,延燒多日的新娘話題繼續,只不過重點從新娘的性格背景,轉為婚禮的奢華浮靡。

「我要是老威廉斯太太,絕對不准中國女人入門,以免玷污家族的高貴血統。」老婦人說。

「報上說,中國新娘是個啞巴,有大家不知道的殘疾,也許他們國家沒有男人敢娶她,才外銷到我們法國。」中年婦人說得刻薄。

「這件事威廉斯先生是做錯了。」

「可不是嗎?聽說中國巫術很厲害,能控制男人的神誌,說不定威廉斯先生被下了蠱,糊里胡塗答應了婚事。」

她們越討論越熱烈,忿忿不平的字句、義憤填膺的怒罵,只差沒把中國新娘抓出來痛斥一頓。

在旁默默喝咖啡的男人終於聽不下去,他放下手中的周刊,微笑對她們說:「亞瑟•威廉斯娶那位中國女子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你說來聽聽。」

「威廉斯有先見之明,他知道娶一個安靜的妻子,是件多麼幸福而美好的事情。」諷刺了多嘴的妻子和鄰居,老先生端起咖啡,安閒地品啜一口。

安靜……真是難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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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人管弦樂隊自太陽初升時,便演奏起維瓦帝的四季。

柔柔的樂聲悠揚,濃郁的花香瀰漫,工作人員忙碌穿梭,綴著祝福的彩球飄揚在教堂上方。

賓客們穿著最昂貴的禮服出場,他們淺言交談,談的多半是這個傳奇性婚禮。

三十個小花童和十五對男女儐相排好隊伍,等待婚禮開場。

終於,兩部加長型豪華禮車送來新娘新郎,紛亂的賓客頓時安靜下來,音樂乍止,指揮棒落下,結婚進行曲揚起。

亞瑟•威廉斯從第一部禮車下來,在場的女士們忍住驚呼,卻忍不住垂掛眼淚,這樣一個英挺俊偉的男子,居然被番邦蠻夷搶走,高貴的法國血統啊……悲劇即將隨著婚禮進行開啟……

隨著人員帶領,亞瑟緩緩走入教堂,在鋪滿玫瑰花瓣的紅色地毯上落下足印。

一雙雙凝神的美目,心碎地望住新郎。 她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新娘不是自己,或身旁的法國女性?

亞瑟站定位置,微笑,眼神掃視著過去的情人們。 他的笑容安撫了眾家美女心,他婚前的話,言猶在耳——他說,這場婚姻對他不會有任何改變。

稍稍獲得安慰的美女們抿起嘴唇,轉頭和新郎一起注目第二部禮車。

車門打開,新娘的父親首先走出來,那是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年過五十,仍然英挺俊朗,淡淡的笑容中隱含著王者的氣度風範。

小花童按男女分成兩列,前面十位隨著音樂節奏撒下淡粉色的玫瑰花瓣,淺淺的粉色花瓣點綴在深紅色花瓣上,成了片片飛雪。 後面二十個小花童等著新娘走出車門,為她提起鑲滿碎鑽的曳地裙襬。

新娘下車,眉眼略抬,她的美麗令人驚艷。

她像混血兒,五官宛若精雕細刻的宮廷娃娃,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在西方國家不算高,但穠纖合度的身材,替身上的禮服做了最佳示範。

她大大的黑色眼珠彷彿帶了魔法,吸引在場人士的注意,從此大家的眼光再移不開,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

這是亞瑟第一次看見他的中國新娘。

對慕心,他並不抱持希望,也許是有關新娘的報導誤導他;也許是那些紛擾的傳言,讓他對自己的婚姻和新娘做出最壞打算。 總之,眼前他有種意外收穫的驚喜。

慕心的美麗稍稍驅散了亞瑟這段日子的壞心情,自從娶慕心的事情發布,他便承受著無數的壓力,不管是從社會輿論或親朋好友身上得到的。

雖然他不是個會被壓力打垮的男人,但難免受影響,尤其在惡劣的媒體記者飛到台灣挖掘新聞之後。

他們在拍攝不到當事人的情況下,臆測紛紛出籠,有人從她的足不出戶,推論出慕心是個醜女人、或身體有疾病的殘障人士。

再加上她的媽咪用「性格古怪」、「情緒不穩定」和「悶不吭聲」來形容女兒,很快的,啞巴、耳聾、精神異常等字彙便開始一一躍上新聞媒體。

於是這場商業聯姻被炒上頭條新聞,連連數日,全世界都知道,他為了事業出賣自己的靈魂。

挽住父親的手,慕心手上捧住一束純白百合,黑色長發沒有綰起,只在身側紮成一根鬆鬆的辮子,辮子上綴著點點純白的滿天星和鑽石串成的髮飾。

二十個花童牽起十五公尺長裙襬,隨著新娘的腳步前進,戴了銀鈴手鐲的小花童,在輕微的碰撞間,敲出清脆樂聲。

新娘身上沒有太多裝飾品,只有一條維多利亞女皇戴過的紫鑽項鍊,和腰間的碎鑽腰煉相互輝映。

隨著結婚進行曲節奏,慕心挽住父親,緩步走到禮堂前面,當父親將她的手交到亞瑟手上時,她見到即將共度一生的男人。

他很高,起碼比自己高出一個頭,在他面前,慕心顯得過分嬌小。

亞瑟深刻的五官是外國人的專屬標誌,金色頭髮微鬈,一雙出色的藍眼睛,像朗朗青天、像澄清湖水。

典禮持續進行,慕心不是太專心,她隨著神父的指示點頭,安安靜靜等待這一切結束,直到神父宣布新郎可以吻新娘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嫁作他人婦。

他口中淡淡的薄荷味道留在她唇上。 只是個陌生人呵,卻吻出她說不出口的悸動。

回眼,慕心望見眾多怨恨的眼神。 她不曉得為什麼,也不打算去了解為什麼。 嫁到法國,她的目地只有一個——遠離過去。

當匈牙利舞曲奏起,氣氛頓時變得輕鬆,主婚人請賓客到外面用餐。

觀禮的賓客紛紛起身離開座位,一眨眼,新郎身邊圍滿人,連慕育林身畔也有不少法國淑女靠過去攀談。

男女儐相和小花童一哄而散,慢慢地,大家往戶外走去,教堂裡只剩下孤單單的新娘。

她仰頭望牆上雕像和彩繪玻璃。 這是一個她不熟悉的國度,一個不再有傷害的地方。

她應該安心,不該徬徨。

深吸氣,回頭,她發現自己讓十五公尺的裙襬困住,動彈不得。

搖頭,苦笑,她尋一個離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

她並不害怕獨處,事實上,過去二十幾年,她一直是一個人,落單對她而言是豐富經驗。

「你是巫婆嗎?」小小的童稚聲音響起,打斷慕心的思潮。

原來是典禮時負責撒花瓣的小花童,她手上提著一籃滿滿的淡粉色花瓣。

慕心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她軟軟的、小小的……看來無害……於是她吞下口水,說話——

「你的花瓣沒用完?」慕心用法語問她。

「我自己的只剩下一點點,其它是跟別人要來的。」小花童獻寶似地把花籃捧到她面前。

「還有好多,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玩?」慕心問。

「可以啊,但是你沒告訴我,你是不是巫婆?」

六歲的花童對巫婆的印像沒有成年人的可怕,可能是哈利波特的電影,讓巫婆二字帶上可愛印象。

「我不是。」

「你不吃小朋友?」哈利波特里面也有可怕的佛地魔。

「我比較愛吃蔬菜。」

「你會不會變出蛇和蜥蜴?」

「不會,我只會……變出花朵。」慕心手伸到身後,再伸出來時,她把自己的花束捧到小女孩面前。

「我想……你是仙女,不是巫婆。」小女孩做出歸納推理。

「謝謝你,你的觀察很正確。」她的友善,小女孩能夠感覺到。

「既然你是仙女,我們一起來玩吧!」

小女孩把花籃交給慕心,慕心接手,抓起花瓣奮力往空中拋去,繽紛花瓣片片往下灑落,小女孩在紛飛花海中跳舞、轉圈,轉啊轉……轉到頭昏,轉到摔跤。

慕心扶起她,兩人相視而笑。

「再玩?」小女孩說。

「沒有花瓣了。」她搖搖空空的籃子。

「地毯上有很多。」小女孩指地上。

「好,再玩!」

不顧身後累贅裙襬,慕心和小女孩手牽手,走向地毯中央。

兩個粉粉嫩嫩的天使,站在紅紅的地毯上,她們掬起花瓣,向對方潑撒,銀鈴笑聲串串,慕心露出踏入法國後的第一個笑容。

她們玩得很開心,絲毫沒注意到門口佇立著兩個男人。

「她很美麗。」亞瑟說。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見她真心的笑。」慕育林說。

他深鎖的眉頭展開,但願這個決定對心心是正確的。

「她不開心嗎?」亞瑟問。

回答亞瑟的是一陣沉默。

心心的不開心哪能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好好待她,你會發現她值得。」

這回輪到亞瑟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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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0:5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婚禮結束後,慕育林送女兒上禮車。

站在車門前,父女倆四目相對,慕心的心情緊揪成團,拉住爸爸的手不想放,她是初生之犢,需要父親護衛。

「爸爸回去了,有空的時候寫信給我。」

她咬唇,咬出一圈蒼白,柳眉彎彎皺起。

「你不會太想我的,畢竟這些年……爸爸很少在你身邊。」

慕心搖頭,淚淌下。

「爸爸知道疏忽你太多,我一直想對你說抱歉,可是抱歉是幫不了你的,對不對?希望爸爸作的這個決定能幫助你,讓你不再害怕恐懼。」

爸爸眼角勾劃著幾道深深的魚尾紋,雙鬢飛雪,他不再年輕了。 這輩子,他從未快樂……奶奶、媽咪和姊姊,一群女人綁住他的心,不願他輕鬆快意,她有何權利責備父親?

握住爸爸的手,貼上自己的雙頰。

在小女孩時期,他們常常這樣相依,在午後、在黃昏,暖暖的和風掃過他們身邊。 他看雜誌,她翻故事書,偶爾,他會抱起慕心,親吻她,告訴她:「你有一雙你母親的眼睛。」

情況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雨下得很大,颱風來了,爸爸堅持要出門,他和奶奶、媽咪大吵一架後,扭身出門。

爸爸離家,媽咪卻沒緣由地拿起雞毛撢子狠狠抽打她。 這是媽咪第一次打她,疼愛她的媽咪變成她不認識的虎姑婆。

媽咪叫她去死,慕心印象深刻,她哭得越兇,雞毛撢子落下的力道就越大,慢慢地,她學會不哭、不掙扎,認知到當身上的傷痕從紅色慢慢轉為紫黑色之後,疼痛便不再深刻。

颱風夜,爸爸沒回家,她坐在窗前細數雨滴,等待父親的車聲,等著向爸爸告狀,直到天明。

連接幾天,爸爸沒回家,媽咪的情緒更壞,她成了最佳的發洩品。

半個月後,奶奶帶她到醫院去看爸爸,她才知道他出車禍住院。

當時,爸爸緊緊摟住她,力氣很大,大到她身上的瘀痕抗議,然而她沒哭,因為,爸爸的淚水比她的眼淚更快地落在她的頸背上……

她輕撫爸爸佈滿青髭的臉頰,問他:「很痛嗎?」

他淚流滿面,點頭對慕心說:「對,我很痛、很痛。」

慕心用自己的經驗安慰爸爸:「沒關係,過幾天忘記了,就不痛。」

父親篤定對她說:「不,我會一輩子痛苦!心心,我失去你母親了!」

當時,她聽不懂父親的話,媽咪不是在家裡嗎?

她只能靜靜地用手心為父親擦去淚水,一遍遍。 她心疼父親的痛,決意不向父親告狀,不增加他的負荷。

父親的淚水很多,彷彿永遠都擦不完似的。 那次,她親眼看見帥帥的父親,因傷心變得醜陋,紅紅的眼、紅紅的鼻頭,和流不盡的淚水……

那年,她只有五歲。

原來,慕心的親生媽媽是慕育林的外遇,他深愛她,卻不得不為家庭將就。

慕心被生下後,慕育林的母親和妻子將小女嬰抱回家裡,企圖隔離他和外遇。

但他們雖分離,心仍緊緊相繫,他們約定來生,他們分享慕心成長的點點滴滴,儘管兩人不見面,彼此的聲音和筆跡依舊滿足兩人的心。

慕心的親生母親死後,一切都不同了。 有段時間,慕育林很消沉,誰都不肯搭理,他堅持替愛人辦理喪事、堅持慕心為自己的親生母親守喪、堅持在她的碑墳刻上愛妻二字。

這些行為嚴重觸怒了他的元配,她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慕心身上,她打她、罵她、關她,無力反抗的慕心除了默默承受,沒有第二種選擇。

辦完愛人的喪事,慕育林變了個人。

他很少回家,成天在外面為事業打拚,就算回到家裡,也累得沒有力氣說話。 他們的房子越住越大,車子越開越豪華,慕心就越難得看見爸爸,也就更常被他的妻子虐待。

五歲的慕心,開始害怕說話、害怕黑暗,她時常作惡夢,夢裡總有無數細細粗粗、長長短短的棍子追著她跑。

六歲,大部分的孩子都上小學。

慕心沒有,她身上的傷痕太多,慕育林的妻子不樂見別人指指點點,便告訴他,慕心不正常,不能上學。

乍聽見這個消息,焦心的慕育林帶著慕心四處尋醫。

所有醫生都說她不快樂,一個六歲的孩子應該調皮搗蛋、應該活潑健康,但不應該不快樂。 太少在家的慕育林,不曉得慕心在家中受到何種待遇,他尋不出女兒不快樂的原因。

後來,他請家教來家裡陪她唸書。 每日家教來教慕心的四個小時,是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間。

開啟了智能之門,她在學習中獲得滿足。

家教給她看很多課外讀物,她讀遍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家教對這個勤學的學生好得意,於是建議慕育林給慕心找英語、法語、德語老師,他的妻子雖然不高興,但他作的決定,她沒有置喙餘地。

就這樣,隨著年齡漸長,慕心的不快樂在書中獲得弭平。

她仍然恐懼、仍然鮮少開口、仍然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關在房間裡,但她養出一副善良體貼的性情。

她原諒媽咪並體諒她的痛苦,她理解父親的無奈和傷情,她不去責怪任何人促成她的遭遇,只是安靜承受。

半年前,慕育林返家,將趴在書桌前的女兒抱上床,他發現她的日記,日記上一筆一筆寫著女兒的恐懼和難過,他終於知曉,這十幾年來,慕心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於是他和妻子大吵一架,這場架對於慕心一點幫助都沒有。

下次,他再回到家時,慕心更自閉了,她不說不笑,只是用淡然眼光看著生活中的一切,她埋首書堆,盡力將情緒自身上抽離。

慕育林曉得,除非慕心離開這個家庭,否則她一輩子都不會快樂。

但十幾年的離群索居,讓慕心缺乏獨立生活的能力,她不懂得和旁人打交道、不懂得爭取,這樣的女孩如何在人群中生存?

幸而亞瑟出現,他的出現替慕育林解決了難題。

亞瑟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慕育林直覺相信,把女兒交到他手裡,他可以放心。 自然,這個決定又引發另一場家庭革命,妻子認為長幼有序,這麼好的女婿應該留給大女兒慕情。

幾番爭執後,慕心嫁到法國,全家只有慕育林一人出席婚禮。 慕心不計較,有爸爸陪著,她很安心。

但現下,爸爸要離開,心安的感覺頓時被抽離,她突然覺得莫大惶恐。

臉貼在父親手掌心,她搖頭再搖頭,搖落一地傷心。

「心心,人總要長大,我明白結婚是個很大的轉變,請你相信爸爸,亞瑟是個好男人,他會照顧你,比我照顧得更好。」慕育林說。

怯怯地,她轉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他會嗎?

「無論何時,爸爸都會祝福你、支持你,記得,用微笑征服人心,你有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不要把這麼好用的武器忘在家裡。」慕育林叮嚀。

慕心點頭,記取。

「爸爸一向知道你最乖,好好地學習過日子,知道嗎?」他說完,把女兒緊握的手和亞瑟的手交疊一起,上車。

亞瑟接住她的手,接下他的新責任。 慕育林說得好,微笑是最好的武器。

慕心的小手被包裹在大手裡,溫暖迅速包圍住她,慌亂的心暫且獲得平靜,點點頭,她目送爸爸離去。

久久,亞瑟沒有催促她,直到車子在兩人眼簾中失去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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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等一下我有會議要開。」亞瑟純熟的中文讓慕心驚訝。

點頭,慕心無異議地乖乖上車。

「我幫你找法文老師,學會法文後,有事情和下人溝通,你可以寫字條告訴他們。」他冷冷地開口。

亞瑟也被媒體誤導,認定她不會說話,不過,從她剛才和慕育林的交流,他確定她聽得見聲音。

慕心疑惑。 有事情想溝通,不能用講的嗎?

爸爸說在這裡,她不會因為說錯話而挨打,方才在飯店時,還鼓勵她試著開口說話,別老是點頭搖頭,讓旁人來猜測她的意思。

可他卻要她寫字條告訴下人……是不是這裡的風土民情和爸爸了解的不相同?

不管怎樣,慕心仍然點頭答應。

她是個乖小孩,從小到大,從不敢有一點點的叛逆、不敢有一點點意見。 意見和忤逆對她毫無助益,只會讓她的皮肉受痛。

她不曉得外面的人是怎樣對待他人,在家中,她從媽咪身上學習到的只有一個字——乖。 越乖她會越沒事、越安全;越聽話,她挨打的機率會減少。

側眼觀察慕心,亞瑟發覺她美麗、細緻,像個雕刻精緻的水晶娃娃,但美則美矣,卻缺少靈魂。

從她點頭搖頭的動作中,他無法判定她的智商是否正常,但他可以反駁報紙上寫的——她絕不是乖僻古怪、性情異常的女孩子。

「你後悔嫁到法國來嗎?」

亞瑟問得不認真,他甚至覺得應該以更公事化的口吻來對她說話,他們之間本來就是一件「公事」,不是嗎?

但她的眼淚軟化他的心,他體貼起一個女孩子離家千里遠,從此舉目無親,一個人孤獨地在異鄉土地紮根生存。

這種體貼不太正常,亞瑟•威廉斯從不是個體貼的男人。

不後悔! 慕心搖頭,認真的眼神直視他。

她相信爸爸的決定,相信離開自小生長的家庭,她的生活將會好轉,她沒道理後悔。

注意到自己不尋常的關心,亞瑟迅速矯正態度,沒人會對一件「公事」放下太多感情或關注。

「我希望你盡快適應這裡的生活方式,盡快進入狀況。」他的音調轉冷。

不意外的,慕心再度朝他點頭。 說完話,亞惡瑟轉頭看向窗外,整理脫序心情。

他的態度表示交談結束?

慕心順著他的眼光往外望。 很可惜呢! 她喜歡聽他說話,喜歡他低啞醇厚的嗓音。

她嘆口輕到不能再輕的氣,車窗裡面,只剩下沉寂。

車行半個小時,車子開入植滿林木的大庭院,高高的林木上葉片轉紅,帶著秋的蕭瑟,在風中舞弄。

噴泉里的水沖上天空又落回池面。 沒下車,從慕心的角度看不到池塘里面有沒有魚,她只能在心中想像,魚兒游水的姿態。

很好笑吧! 她在書上看過幾百次魚在水中悠遊自在的描述,卻沒真正見識過魚兒游水。

她的行李早被送進威廉斯家,爸爸幫她準備很多四季新裝和書籍,中文的、英文的,全是她最喜歡的文學作品。 所以下車時,她只要拖起自己的曳地長裙,其它的,什麼都不必拿。

跟在亞瑟身後,順著他的足跡、踩上他走過的土地,她格外安心。 她想,她能很快適應這裡。

「亞瑟先生好。」

下人走來,低頭對他招呼,他們的態度恭敬,口氣謹慎,卻在亞瑟身後向慕心投以好奇、缺乏尊敬的眼光。

他們對她僅有的了解,毫無疑問地,是從報紙上得來,因此對於慕心,他們有諸多不諒解。

這些人的眼光,慕心並不陌生,那和媽咪、姊姊的眼神一樣,帶了幾抹敵意,她不明白為什麼,但她沒學習過反彈,於是默默接受下來。

走進大廳內,迎接亞瑟的是一個熱情擁抱。

那是娜莉,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之前,他們曾經有過結婚想法,要不是慕心這個不在意料中的決定,兩人早已成為夫妻。

不過不打緊,他們的生活和正常夫妻沒多大差異,差別只在於那紙婚姻契約。

娜莉沒去參加亞瑟的婚禮,事實上,婚禮雖盛大,到場的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政商人物,但威廉斯家只有老威廉斯出席婚禮,亞瑟的母親壓根不承認這個婚禮和媳婦。

「我等你好久。」娜莉親熱地圈住亞瑟的脖子,在他頸後向慕心投去挑釁的眼神。

慕心不理解他們的關係,只能回給她一個靦腆笑容。

鬆開亞瑟,娜莉賴在他懷裡,嬌憨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揉出幾滴惹人憐愛的淚水。

「我在家裡等你好久,想著你婚禮進行的程序,心都快碎了。亞瑟,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過日子,一切都不會改變嗎?」她急著要亞瑟向自己保證,兩人之間不會因為一個闖入者而改變。

他沒回答娜莉的話,拉開她,徑自往前行。

亞瑟做事從不顧慮別人的想法,他決定了的事情,誰都無法改變。

但……她聽見娜莉的話嗎? 亞瑟的眼角余光掃向慕心不安的臉龐,怪異的感覺陡然上升。

那是關心嗎? 不,他不會出現這種異樣情緒,他是亞瑟•威廉斯,從不對女人施捨一分關注。

「有什麼關係,她又聽不懂法語,哦,不對,我說錯了,她根本聽不見我們兩個人說話。」她鄙夷地朝慕心瞪去一眼。

勾住亞瑟的臂彎,娜莉趾高氣揚地往前走。

直覺地,亞瑟想甩開娜莉的手,但隨即想到方才心底竄升的異樣情緒,他阻止自己的衝動,任由娜莉牽住自己。

他們繼續向前,慕心不得不拉起裙襬跟在兩人後面。

「別說伯父伯母,所有的人都認為她配不上你。憑什麼一個聾啞女子,有資格嫁給你?」娜莉叨叨不休。

慕心想告訴他們,她聽得懂法語也能說,可是他們走在前面,動作那麼……親暱……

微酸嗆過,她一陣心窒。

無從插話,慕心沉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登上迴旋樓梯。

「伯母一整個早上都在生氣,掉了不少淚水。你實在不應該娶這個中國巫婆,讓所有媒體拿這件事大作文章。」

中國巫婆? 她在說她嗎?

慕心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事情,讓她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 不過,她早習慣無條件接受譴責和教訓。

慕心未因娜莉的批評而感到難過,她只是從娜莉的話中理解,自己在這個家中似乎很不受歡迎。

「夠了,她是我妻子,不管誰高興或不高興都是事實。」他的聲音沒有起伏。

他在維護她嗎? 娜莉驚震。 才一個早上啊! 昨天夜裡,枕畔廝磨,他的熱情一如往昔。 現在他居然要她認清事實?

娜莉滿腔的怨懟憤恨洶湧,然下一秒鐘,她聰明地掛上一張笑臉。

「我愛你,愛的不是威廉斯太太這個頭銜,而是你的人。你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篡位,我了解她對你的事業發展,是多麼有用的一顆棋子,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爭取,不會與你作對。」

語畢,她帶著矯飾笑意,在他唇邊貼上熱吻。

娜莉的話及動作全落進慕心眼裡。

棋子原來呵……她是一枚棋子……心的一角瞬地崩塌。

她是不懂人情世故,但她不是白痴啊!

她了解婚姻的神聖和莊嚴,她明白一旦兩人決定相守,就該為彼此守護愛情,眼前……她迷糊了……

她才打算認真適應這裡,打算努力和他培養愛情,打算敬他、愛他一生一世,可……他似乎不需要她的認真努力。

在她怔忡的同時,娜莉轉身離開;在她怔忡的同時,亞瑟打開一個房門,他轉身面對她。

「這是你的房間。」亞瑟說。

在房門打開的剎那,念頭竄上腦中——

她是不是從一座牢籠換入另一座牢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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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緒不安寧,向來無波無瀾的心情此刻正起伏不定。

走入房間,她深呼吸再深呼吸,企圖趕走孤立無援的恐懼。 亞瑟一走,也順便帶走了她的安全感。

方才娜莉的話在她心中投下原子彈,爆炸的後勁威力仍在她心頭作用著。

沒錯,她不懂情、不懂愛、不懂男女之間的刻骨銘心和雋永深情,但她同樣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背叛婚姻,背叛得理所當然?

起身,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籍,試著在字裡行間尋得平靜,但字在她眼前跳躍、喧鬧,她讀不下去。

平靜,平靜……沒事的,你只是不了解這裡的風土民情,你只是害怕陌生環境,等你一切熟悉,你就會覺得這一切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抹掉頰邊不小心滑落的淚水,慕心一個字一個字念出書中的字句——


=如果我必須有顏色我希望是白在喧嘩中建築真實材料的安靜

如果我注定被囚禁請允許我在牢房中散步並定時餵我詩謝絕訪視

如果我關上門別敲

(摘自如何謀殺一首詩)=


僕人上樓敲門時,她慌地停下聲音,轉身,才發現自己身上仍是一身潔白禮服。

開門,僕人說:「老爺請你下樓用餐。」這句話是用英文說的。

慕心點頭,門未密合,她聽見對方用法語嘟嚷一句:「有錢千金,連自己換衣服都不會。」

語調裡濃濃的不屑和討厭,她怎聽不出來?

她用最快速度將身上禮服換下,卸妝,梳開紮成辮子的長發,用髮箍固定。

小跑步奔下樓,慕心想起自己並不曉得餐廳在哪裡,房子很大,她循著人聲,跑錯了一些冤枉路,好不容易找到餐廳。

餐桌旁坐了一對中年夫妻和娜莉,他們身後站兩位穿著制服的侍者。 她有些無法適應與這麼多不熟悉的人共處,氣氛凝重,眼光四下搜尋,她想找出亞瑟的身影,找出一絲絲安全感,但他不在這裡。 他將她扔給他的家人,任她自生自滅?

點頭,微笑。

她記得爸爸說過:「微笑是最好的武器」,「努力和全家人培養默契,將來他們要代替爸爸照顧你」……她牢記父親說過的每一句話,盡力在這家人面前製造好印象,儘管她已讓亞瑟拋棄。

「我沒辦法和這個女人同桌吃飯。」中年女子用一口流利法語說完話,就要起身離開。

中年男子忙拍拍她的手,把她帶回位置上。  「別這樣子,你不是一向支持孩子做的選擇?生氣改變不了事實,大家相安無事,好好過日子吧!」

「相安無事?亞瑟本來要娶娜莉的,要不是她突然插進來,今天我們全家人會一塊兒和樂吃晚餐。」

這段日子,老威廉斯太太為這件事和兒子吵過不知多少回合,讓她生氣的是,亞瑟竟打死不妥協。

她的尖銳傷了慕心,咬唇,她的笑容掛得好艱辛。

「這些話重提無數次了,亞瑟有他的考量,你喜歡娜莉,亞瑟不也讓她留下來陪你?除了慕心這個新成員以外,我們一切還是和以前一樣。」老威廉斯規勸脾氣暴躁的妻子。

「太委屈娜莉了,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大的。」

志威廉斯太太轉頭看著同桌的娜莉,她眼裡蓄滿淚水,滿面委屈,苦笑著對老威廉斯太太說:「請不要為我生亞瑟的氣,我不在乎名分地位,只要能和亞瑟生活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

如果說,之前娜莉的表現讓慕心感到迷糊,那麼這些對話,已經清清楚楚向慕心宣告了娜莉的地位。

慕心明白,在慕家,她是個不該出現的入侵者;而在威廉斯家……她扮演了相同的角色。

這就是僕人排斥她的原因?

難怪他們有敵意、難怪他們心不平,她是誤闖夢境的愛麗絲,注定在一場又一場的惡夢中輪迴恐懼。

含著淚,他們的法語交談,慕心每個字句都聽進心坎裡,她告訴自己不能哭,告訴自己平安心、歡喜受,假若這是她的命運,那麼她就該平順接受使命。

「慕心,抬起頭。」老威廉斯先生對她用英文溝通。

慕心依言,吞下哽咽,掛起虛偽笑容。 她的武器不多了,槍將盡、彈將絕。

「你聽得懂英文?很好。我要告訴你,威廉斯是個大家族,有許多規矩要遵守,你初來乍到,我不會有太多要求,只希望你的行為舉止合宜,別讓威廉斯這個姓氏蒙羞,你做得到嗎?」

威廉斯先生的語調溫和,但不容置啄的口吻讓人明白,他是很認真的。

點點頭,慕心記下他說的每個字句。

「在這裡,我們不容許有虐待下人、踐踏下人自尊的事情發生,更不容許誰去傷害誰。」

慕心再次點頭。

她沒想過傷害人,更正確的說法是,她不懂得如何傷害,她只求不被傷害,只求這座新牢籠不會給她帶來太多苦難。

「每天的晚餐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間,不要讓家人等太久……」

老威廉斯講很多事,慕心一一點頭,她沒反對,更學不會反對,吃過這一餐,她成為威廉斯家人,不管前途是否乖舛,她只能往前,不能回顧。

禱告之後,慕心吞下苦澀,眼神掃過桌上每個人,澄澈的眼光中不存心機,剎那間,所有人看見一個純淨天使。

低眉,慕心專注桌上食物,她的演技唬住大家,其實她很心虛,尤其在接觸到娜莉憤恨的眼神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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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0:59: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慕心坐在床沿,身上及地的純白睡衣是爸爸特地挑選的,爸爸說,她是最純潔高貴的新娘,只有白色才配得上她的典雅。

擱在裙擺上的小手微微顫抖。

書上說,初夜的疼痛是成為女人的開端。 她不曉得自己的初夜會如何開始,但既是過程,它就會是生命不可避免的一個環節,她極力說服自己不害怕。

讀書吧! 書會讓自己定心定情。

慕心拿起紅樓夢……鏡中月、水中花,萬豔同杯(悲)……

她不想當林黛玉或薛寶釵,但命運的齒輪總是將她送入悲慘劇情。 未來會演變成怎樣? 她不確定,確定的是她必須配合別人演戲。

這個家中,亞瑟有一個貨真價實的妻子,她必須接受;這個家中,人人喜歡娜莉甚於自己,她必須認命。 如果她勢必成為隱形人,那麼她不該悲傷,應該高興,高興在生命的前幾年,媽咪給了她成為隱形人的足夠經驗。

搖頭、嘆氣。 鏡中的自己垂著披肩長發,蒼白的臉頰、空洞的雙眼……她對鏡中的自己精神喊話——

「你一向害怕改變的,不是嗎?那麼你應當感激亞瑟,他把你帶離危險,卻沒讓你的生活改變太多,他給了你—個寬敞的空間,你可以讀你的書、浸淫在你的文學世界。所以,說謝謝吧!懂得感恩的人才是福氣。」

在一句句的感恩感謝中,牆上的鐘響十一下。

今夜,他……不會來了,是不是? 或者,他從沒想過要她成為他的妻子……

慕心松門氣,指尖不再顫抖,卻也有些微失望。 她曾想過,在異鄉的夜裡,有他、有安全感,一定容易入眠,可是……

嘆口氣。 沒有可是,她既是後到者,就該配合前面人的節奏,才能夠平平安安把生活過下去。

走到衣櫃前,拿出自己的包包,從裡面找出一份牛皮紙袋。

娜莉的話提醒慕心,是爸爸用這包東西換得一場婚禮,也換得她離開家庭的機會。

這些文件……對他而言很重要吧! 既然這樣,她想,她應該早一點把東西交到他手上。

打開房門,順著走廊走過兩、三個房間,停在一扇房門前。 慕心記得亞瑟告訴過她,這裡是他的房間。

停下腳步,深吸氣。

他還忙嗎? 晚上他在工作,忙得沒辦法和大家一起用餐。 現在,事情結束了沒?

敲兩下門,她安安靜靜退到旁邊,等待。

五秒,十秒,或者更久吧! 在慕心想放棄的同時,門終於打開,他裸著上半身,下面只用一條浴巾圍著。

乍見到男人的裸體,她羞得不知道該把眼光調放在哪裡。

見到她漲紅的臉龐,一時間,亞瑟想笑。

這個時代,女人往往比男人更主動,陌路相遇,往往幾句撩撥,便是一夜情挑。 他認識多少這樣的女孩,結下過多少的一夜情緣,和她們相較,慕心未免純情得太過。

不過,他喜歡她的臉紅,喜歡她耳根、脖子上的赤赭,喜歡見她不安咬唇。 她忸怩不安的神態,居然讓他動起撩撥她的慾望。

如果,他在她纖細的脖子上吻上一口,她會怎樣? 哭紅一雙眼睛嗎?

假設他封住她咬得泛白的嘴唇,她會怎樣? 馬上變身成土撥鼠,遁地逃跑嗎?

「誰啊?這麼晚了……」

慵懶的聲音自房里傳出,下一刻,穿著性感睡衣的娜莉在他身後出現,懶懶地倚在他背後,圈住他的腰際,整個人的重心都在他身上。

兩人間的親密,讓慕心臉龐浮滿尷尬。

第三次,她更深刻地認清自己的身分立場。

「你有事嗎?」亞瑟問。

若慕心聰明一點、世故一點,她大可振振有詞地質問亞瑟,為什麼洞房花燭夜,他不留在新人房,卻和另一個女人溫存?

可惜,她叫作慕心,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可憐蟲,她習慣被壓迫、被欺凌,習慣把所有的不平視作理所當然,要求自己承受。

懊悔在腦間形成,她不應該出現的,那麼也就不會造成大家的尷尬。

「那麼晚了,你只是來玩敲門遊戲?」亞瑟問。

懊惱明白寫在她臉上,慕心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孩。

她在懊惱什麼? 懊惱他房裡藏有另外一個女人? 或是生氣他在新婚夜裡,放任她孤獨?

慕心責怪自己不該在這麼晚的夜裡打斷有情人的纏綿,責怪自己不懂得眼不見為淨,更責怪自己為何不乖乖躲在房裡,當一名稱職的隱形人? 這種自責情緒,讓她好心酸。

不過,心酸經驗對她而言,是常態,也叫作司空見慣。 壓下委屈後,她把錯全歸諸於自己。

「說話啊!你忘記自己為什麼來這裡?不會吧!別告訴我你在夢遊,這個說法我不接受。」亞瑟諷刺笑說。

慕心搖頭,拿出藏在身後的牛皮紙袋,交到他手裡。

亞瑟抽出裡面文件,迅速瀏覽一遍。

「你要拿這個給我?」亞瑟問。

點頭。 他不是為這個,才允下婚事嗎? 現下她的行為叫作「銀貨兩訖」,但願他覺得它值得這場「犧牲」!

眉頭皺出彎彎的小波折。 說實話,慕心不清楚這些東西的功用是什麼,就如同她弄不懂,爸爸給她的存款簿,對生活有何實際幫助,嚴格說來,她是個生活白痴。

「這不是我該得的東西。」

如果這場婚姻是個合作契約,那麼在契約條件裡面,亞瑟在意的是技術轉移而不是這百分之三十的股票。

慕心搖頭,她不知道,股票對她無用,爸爸不會將一堆對她沒幫助的東西留給她。

「你希望我幫忙保管股票?」光靠點頭搖頭,他弄不懂她的意思。

亞瑟的話問住她,慕心擰眉,不搖頭也不點頭。

「倘若我把股票轉移到我名下,你有沒有意見?」

心心搖頭,她從不認為自己有權出意見。

「好,我懂了,替我謝謝你父親的慷慨大方。」收下牛皮紙袋,他望住她。

點點頭,慕心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她微微笑,揮手,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帶著蕭索悲戚,向來以自我為中心的亞瑟居然覺得自己欺侮了她。

「你們在說什麼,是中文嗎?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娜莉繞到他身前,愛嬌地窩在他懷裡。

「你回房吧!」

嘆氣,亞瑟不得不承認,慕心什麼都沒做,卻的的確確影響了他。

「我們……不繼續嗎?」她小聲問。

「不。」他轉身走入浴室,用冷水冷卻自己。

亞瑟的反常表現讓娜莉心生危機,她直直盯住浴室門。 首次,他拒絕自己……恨恨地,她認定慕心將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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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這裡,孤寂但不恐懼。

幾日下來,她慢慢適應環境,其實,不過是空間轉換、不過是家具擺置不同,對她而言,結婚與否對她的生活並無太大改變。

她仍然日復一日地看書、看書。 偶爾,抬頭望向窗外,看看和台灣不完全相同的天空。

書上說,法國是個產葡萄酒的國家,風景照片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葡萄園、豐收的人們、翠綠的果實,在陽光下交織成一片歡欣。

但,她在這裡看不到豐收歡愉,只有寂靜。

公公婆婆幾乎每天出門,也許工作、也許應酬,總之,他們只會在晚上餐桌上碰面。

婚禮後,亞瑟忙著成立電子公司,他大陸、台灣、法國三地跑,鮮少留在家裡,就算回家,也是匆匆來去,慕心甚少見著他,他似乎也忘記家中有位新婚嬌妻。

在這裡,最令慕心害怕的人物是娜莉。 時常,她不請自來,走進慕心房間,心情還可以時,幾句冷言冷語;心情不好時,便破口罵上幾句。 她以為慕心聽不懂,便肆無忌憚地發洩心情,卻沒想到,慕心一句句全把這些話擺進心區牢記。

不過,讓慕心安慰的是,娜莉不在家的機率很高,她常去逛街購物、和朋友去聽歌劇或看電影。 每每從窗口望見她專屬的車子駛離家門,慕心就會不自覺舒口氣——她實在害怕娜莉。

趴在床上,又是屬於她一個人的下午,愉快愜意,她安於一個人的天空。 偶爾,她會想起自己的丈夫,想念起在他身旁的安全感,她幻想他的存在,回想他對她說過的每句話語。

撇開亞瑟和娜莉的曖昧關係不談,對於他提供的生活環境,她很滿意。

拿起話筒,撥出電話,那是爸爸特地為她而準備的手機號碼,不管他再忙,都會接聽她的電話。

「心心,是你嗎?」

她在電話這端點頭,爸爸在電話那端意會。

「這幾天過得還好嗎?喜不喜歡法國的天氣?」

聽著爸爸的聲音,慕心微笑。

「我和亞瑟約了開會,他馬上會過來。這段時間他到處跑,見我的時間比陪你多,你不要覺得難過,知不知道?他是個事業心很強的男人,你要學著體諒,學著和他的家人好好相處、學著照顧自己,好不好?」

慕心點點頭。

這是他們講電話的模式,爸爸拚命說,慕心仔細聽,聽爸爸一句句叮嚀、聽爸爸數不盡的關心。

爸爸說家里大大的、小小的事情,說媽咪的不高興、說奶奶的健康情形、說他的事業版圖……她件件都聽。

「我下個月要到大陸設廠,相關的準備都做好了,到時亞瑟會過去看一下廠房設備,等那邊一切都順利,我讓亞瑟帶你到大陸玩幾天,大陸有很多漂亮的風景名勝,你一定喜歡。」

聽到爸爸的聲音,讓她好窩心,以前他即使忙得幾十天沒見到家人,也總不忘記打一通電話回來,和最疼愛的女兒聊聊。

爸爸的聲音總帶給她無數快樂。 有一次,她被打得遍體鱗傷,但接到爸爸的電話,單單是聽見聲音,就撫平她的疼痛。

媽咪害怕爸爸不要這個家,害怕另一個女人佔據爸爸的心,所以她在爸爸面前對慕心疼愛有加,但往往一轉頭,她的猙獰便在慕心面前張揚。

媽咪對爸爸的害怕,讓慕心平添許多福利。

比方,她不敢在家教面前對慕心壞,所以家教帶再多的東西進她的房裡,她也睜一眼閉一眼,不敢將它們丟棄,那些書或玩具常常帶給她短暫的快樂。

媽咪向爸爸和家教解釋慕心身上的傷痕,是出自她自虐的結果,這說法讓心理醫生判定她有暴力型憂鬱症,使她枉吞了不少藥,直到她年紀大點,學會把藥扔進馬桶沖掉,才擺脫了藥物帶給她的副作用。

不是沒想過要甩脫媽咪對她的暴力對待,小時候有一次,她跑到樓下抱住奶奶的腿大哭。 奶奶摟著她說:「孩子,這是你親生母親欠下的債,一條一條都要自你身上索求回來,你只能咬牙忍受。」奶奶的話教她明白,沒人可以解救她,包括父親。

她不告狀,因為不想讓爸爸擔心,更不想見他和媽咪吵架。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颱風夜,爸爸和媽咪吵架,爸爸消失了幾天,再見面時,他躺在病床上,摟住她失聲痛哭。

「你在那裡有沒有缺什麼?缺什麼的話記得隨時打電話告訴爸爸,我幫你寄過去……啊,亞瑟來了,幾天不見,你想不想和他講電話?」

在慕育林的鼓勵下,亞瑟將電話接過手。

話筒裡一片寂靜。

慕心只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跳個不停,眼前浮現他好看的眉眼、他帥氣的五官,以及偶爾流露出來的笑容。

「你要對她說話啊!」

慕心聽見父親在那頭對亞瑟鼓吹。

「你還好嗎?」

問題一出,亞瑟覺得自己很愚蠢,難不成他還希望一個啞巴開口回答他:「我很好,你呢?你好不好?」

和一個啞巴聊天,真創意的想法!

亞瑟話說完,又是一陣沉默。

「你有任何需要,就告訴管家。」短短幾個宇,他們談話結束。

電話掛下,心情翻湧,沉重的失落感壓上心頭。 慕心看著話筒,思念他的聲音。

認真想想,他們前後也只見過兩次面,說不上來自己怎會對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印象深刻,更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要接觸到他的人,甚至只是他的聲音,她就會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眷戀。

解釋不了這種情緒,她只好將自己再度埋進書堆裡。

門被打開,僕人——薔薇走進房裡做例行打掃。

之前,她一向親手打理自己的房間,謝絕僕人進門打掃,但這件小事,一經僕人傳播渲染,到婆婆眼里居然成為「不成體統」的大事。 於是,每天下午固定的時間、固定的人,進入她的房間整理。

慕心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但還是抬起頭,對進門的人露齒微笑。

薔薇對她的微笑視而不見。 她非常討厭慕心,從她的頭髮到她的腳趾,統統不喜歡。 她的立場,始終堅持在自己的主人那方。

沒錯,她是娜莉專用的僕人,她一直為娜莉被虧待一事抱持不平,不明白一樁好姻緣怎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東方女子破壞,因此,她將對娜莉的同情轉嫁為對慕心的厭惡。

「看書?你的知識水準很高嗎?無時無刻捧著一本書,怕別人不知道你上過學、念過書?」

薔薇一邊清掃地毯,一邊低語碎念。

慕心想告訴她,她沒上過學,甚至連學校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可是,她沒接話,幾天下來,在大家的對話中,她明白自己在他們眼裡,是個不懂法文的啞巴。

「我最討厭你這副惺惺作態的樣子,破壞人家的婚姻,還假裝無辜,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薔薇罵人的時候眼睛沒看向慕心,乍聽之下會以為她不過是自言自語,但屋裡只有兩個人,慕心怎會不懂薔薇是針對自己。

拿起書本掩飾苦笑,再一次,她要求自己,歡喜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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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她一直關在房間裡,只有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餐桌上,其他時間裡,沒有人覺得家庭成員多了一人。

聽說,她從不向任何僕人要求幫忙,對於自己的生活一直是親自打理,她整衣疊被、她打掃房間,要不是老威廉斯夫人堅持這種行為有失身分,她會繼續做下去。

聽說,她只用一號表情對待人,她微笑、微笑,再微笑,於是,一個月下來,大家對她的防備逐漸鬆懈。

新婚過後,亞瑟整整忙了三個星期,成天在會議桌上戰爭,對於新接觸的電子事業,他有濃厚的興趣和高度企圖心。

再回到家中,一大堆的聽說充斥在耳裡,對於這個不積極融入的新婦,各種評價都有。

有人說她平易親切、有人說她孤傲自賞,也有人覺得這個中國新娘太神秘,難以理解。

「亞瑟,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娜莉衝上來,環住他的脖子,隨即送上香吻。

亞瑟發覺自從婚事宣布後,娜莉變得特別討好他、黏他。

之前,他不以為意,認為這是她對未來缺乏把握和自信心的表現,屬於人之常情。

他沒阻止,不排斥她在慕心面前刻意表現,他認為只要時間夠久,她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會因為他娶慕心而改變後,會慢慢回復以前。

娜莉當他的情婦很久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十七歲那年,娜莉的父母離異,老威廉斯太太將她接回家裡同住。

從那時起,娜莉就跟了他,他無意因一場商業婚姻,要求娜莉離去,反正多個女人或少一個女人對他的生活沒有差別,何況他的父母相當喜歡她。

「今晚史賓塞家有聚會,伯父伯母都去參加了,你要不要先洗澡吃晚餐,我幫你放水。」她像個賢慧的家庭主婦。

「不用。」拒絕了娜莉的殷勤,亞瑟往樓梯方向走去。

他居然拒絕她? 他是個精力旺盛的男人,從不拒絕女人的邀請,今天卻……尾隨幾步,眼見亞瑟一步步走向慕心房間,她憤怒難平,緊握住拳頭。

總有一天,她會趕慕心離開家門。

走近慕心房間,亞瑟居然聽見裡面有說話聲! 慕心在和人交談! ? 她會說話! ? 不可能!

湊近,他傾耳細聽——

「搬那麼多書,要折磨人嗎?還要我一本一本挪開,才能吸地毯,也不想想我的工作那麼累,哪像你成天沒事幹,坐在房里當廢物!有錢千金就是不懂得體恤下人,人家娜莉小姐,可不會用一大堆書來為難我們……」她篤定慕心聽不懂法文,說得趾高氣昂。

這是專門服侍娜莉的下人——薔薇,亞瑟分辨出她的聲音。

薔薇見慕心對自己的話沒反應,吃定她的軟弱,聲音更加高昂。

「真不曉得亞瑟先生為什麼要娶你?滿頭黑髮,就像個巫婆,你是用什麼東西控制亞瑟先生?中國男人全死掉了嗎?為什麼非要飄洋過海到法國來找男人?」

薔薇越講越火大。 最令她生氣的是,連馬房的教練湯姆也讓慕心的微笑收服,屋子裡上上下下的男人慢慢對慕心放棄成見,甚至有時還站在她的立場,替她說話。

慕心埋首書中,薔薇的話讓她難受,但她無力反駁,只能繼續假裝聽不懂。

但,她的嘮叨、她的怨懟依舊一字一句敲上她的心版。

這和她在台灣時,媽咪無緣無故闖進她房裡,破口痛罵她的狀況很像,還好薔薇氣極時,不會學媽咪抄起掃帚柄,痛打她一頓。

門霍地打開,久不見人影的亞瑟出現在門口,他面色凝重、態度憤怒。

為什麼連下人都有權利來過問他的婚姻、指責他的新婚妻子? 是誰賦予他們利?

「把行李整理好,去管家那裡領資遣費,威廉斯家容不下你。」

不容置喙的嚴厲,寫在他眉眼間。 亞瑟早想找人開刀,只是平日的沉穩阻止了他,而這回,薔薇給足他理由。

「亞瑟先生……對不起!我只是……只是……」

薔薇被亞瑟的疾言厲色嚇住。

「只是不滿意我的婚姻?」

冷冷的,濃眉豎立,凌厲的眼神讓薔薇嚇得兩腳發軟,就地跪下。

「我只是替娜莉小姐叫屈。」說著,淚水滾落。

「娜莉請你替她叫屈?」

淡淡的一句質問,薔蔽知道自己說錯話,她不能拖娜莉小姐下水。

「不……不是……」她訥訥說。

「出去,別再讓我見到你。」

轉身,他望向埋首書本的慕心。 她沒抬眼看他們,就算她不懂得法語,也該懂得從薔薇的語氣判斷出情況不對勁。 難道,她一直是以這種置身事外的態度面對下人的挑釁?

「亞瑟先生,請原諒我,我知道錯了,下次絕不會再犯……」薔薇掩面哭泣。

「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不打算留情。

皺皺的眉頭更加聚攏,慕心的手微微顫抖。 她理解自己不該多事,理解多事的下場往往是遭殃,這種經驗她有過很多次,所以她按捺住自己,逼自己不動,不說話,讓發展中的事情順利過去。

但……他是真的要開除薔薇嗎?

薔薇哭得那麼淒厲,她很需要這份工作吧……念頭在腦中興起的同時,另一個自掃門前雪的警告立即跳出來和多事的念頭做拉鋸。

怎麼辦? 她不該給自己惹事,但是……衝動地,一口流利法語從她嘴裡流出——

「請不要為這種小事開除她。」

什麼? 她會說法語!

這個訊息同時震住在場兩人。 原來她不是啞巴,原來這段日子裡,大家說的都一字不露全傳進她的耳朵裡?

「你會說法語?」他用相同的冰冷語調對她。

點點頭。 接在衝動之後,她開始懊悔,她應該選擇平順生活,不該不自量力插手自己干涉不來的事情。

「那麼你很清楚,她在埋怨什麼事情?」

慕心點頭,心中忖度他的怒氣指數,眼睛四下張望,她想替自己找到一個庇場所。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讓我開除她?」

他直視她,不讓她有機會避開問題。

她搖搖頭後,繼而點點頭。

「我看不懂。開口跟我講清楚,不准再裝啞巴,否則我馬上要她走路。」

深吸氣,她想很久,顫栗說:「她很需要這個工作。」

「誰告訴你,她很需要這份工作?」

「她在哭。」

她的邏輯簡單到……讓人吐血。

薔薇愣愣盯著亞瑟,和她口口聲聲的中國女巫。 她……為自己求情,在她完全理解自己對她惡意攻擊的情況下! ? 羞愧漫上她的心,罪惡感隨之攀升。

「你確定不要我開除她?」亞瑟再問。

慕心堅決點頭。

「你等我一下,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亞瑟望一眼薔薇。  「跟我走。」說著亞瑟領她往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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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1:0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再回到慕心的房間,亞瑟敲門。

沒人應,短短五分鐘不到,她逃跑了?

他打開房門,眼光四下搜尋。 地上擺了好幾堆書籍,至少有五百本以上。 當些「嫁妝」空運到法國時,前去提物的僕人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猜測箱子裡面什麼東西,但絕對沒人想到會是多到不行的書冊。

眼光掃過窗邊,窗簾後面躲一個人,她蜷縮身子,試圖不教人發現她的存在可是這種拙劣的躲法,很難不被發現。

亞瑟勾起窗廉時,慕心下意識用手護住頭。

她以為他要打她?

亞瑟狐疑地望住她的動作,半響,他的安靜引得慕心的好奇,偷偷望一眼,一的表情……好像沒有那么生氣?

手緩緩放下,在他伸手要將她扶起來時,她瞬地縮起脖子又護住自己的頭,一種反射速度之快……

有人常打她? 疑問在他腦中興起。

低下身,他將慕心抱起來,輕輕放在床側。

「我們談談。」他特意用法語和她交談,想測試她的法語能力。

慕心點頭,鬆口氣。 他明明生氣,卻沒打她,他是個……好人吧!

「用嘴巴回答我,別再點頭搖頭地給我模糊答案。」

才要點頭答好,慕心記起他的要求,開口說:「好。」

「先從薔薇談起,你了解她說的每個字義嗎?」

「了解。」她的回答很簡略。

「既然聽得懂,你為什麼不生氣?」她可以向管家、爸媽或娜莉反應,為什她不說,由著薔薇氣勢囂張?

她偏頭想想,回答:「生氣能改變什麼?」

她不太對人說話,大部分時間,她只和鏡中的自己說話。

她的話不多,但一下子就攻到重點。 的確,人類的情緒一向對解決問題沒有大幫助。

「至少趕走她,她就不能在你面前說些令你不愉快的話。」

「可是……」吞吞口水,慕心說:「她會更生氣。」

「她生不生氣關你什麼事?」亞瑟不曉得她為什麼要顧慮到別人的脾氣。

「她生氣是我害的。」

「你書的?」他難以理解她的思維。  「誰告訴你,她生氣是你害的?」

「很多人生氣都是我害的,我不應該在這裡。」

這句話媽咪對她說過很多次,她說:「你不該被生出來,你的存在只會令人發怒。」

小時候慕心不懂她的話,照單全收;長大了,她明白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奪走媽咪的快樂,她有義務承受憤怒。

「哪些人?」

亞瑟不滿。 這些天,是哪些閒言閒語把她封閉在自己房裡?

他沒打算因她的身分而給予特別待遇,卻也沒打算把她鎖在這裡,限制她的自由與快樂。

他不否認,兩個人的婚姻是場交易,但不管是哪個交易,他都不是個只想佔有便宜的奸商,他向來強調公平。

「你父母親、娜莉小姐和……很多人。」她越說越順口,突然發現和他聊天並不困難。

是的,她聽得懂他們說的每句話,只是大家主觀認定她聽不懂,便毫不掩飾地在她面前抱怨。

「因此你不踏出房門?」她的無條件承受如魚骨哽在喉側,讓他不舒服極了。

「你說出房門?我可以走出去嗎?」她訥訥地問,不曉得他所謂的出房門和她所認知的意義相不相同。

「這裡是你的家,你想到哪裡就到哪裡!」

她的問題讓他微微發火。 這裡是威廉斯家的產業,不是監獄,他不懂有誰會限制她的行動。

「到處都可以?除了餐廳,還包括……那裡?」

她從窗口指向外面的噴水池,手微微顫抖,簡直不敢相信他說的話。 她好想看小魚游水,看是不是真的悠遊自得,那天他走得太快、她跟得很急,沒時間去探望。

「沒錯。」

他不明白她眼底的渴望,更不明白一件簡單到毋庸思考的事情,為何對她來講,那麼值得期待。

怯怯地,她羞赧地靠近他。

「說話,不准讓我猜測你的意思。」

說話嗎? 他的口氣有點兇惡。

抬高脖子,慕心仰頭判斷他的眼神,良久,她確定他無害,小小的手鑽進他的大的手中間,鼓起勇氣開了口——

「可不可以……你帶我去看魚?」

她的難以啟齒,讓他誤以為她將要求一件難如登天的大事,沒想到不過是……

他啼笑皆非。

見亞瑟久久不發一語,她鬆開他的手,退後一步,垂下肩膀,臉上笑容褪去。

大概是不可以吧!

沒關係,反正知道魚在水中游很快樂就足夠了,不用非得親眼目睹。

她的失望好明顯,明顯到讓人發覺,她的內心不過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而且不懂得掩飾真心。

下一秒,他的手伸到她面前。 慕心不解他的意思,搖頭。

「你不是想下樓看魚?」

他的話像超級魔術,瞬間變出她隱去的笑臉。 他發誓,他看見她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光芒。

點頭、再點頭,她的笑容璀璨。

交出自己的手,由他帶領,她走人人生另一個領域。

當兩人同站在噴水池前時,她定定地看著水中游魚,眼神追隨它們的身影悠遊……

這就是悠遊自得呵……她看過不少書,書中有許多部分她難以領會,因為她的世界只有小小的五坪空間,書本帶給她想像,卻無法讓她全然領略。

只不過是幾條游魚,值得她那麼興奮且專注? 亞瑟忍不住想笑。

「你沒看過魚?」刺探她的內心世界很容易,只要你想,伸手便能窺知。

「看過。」她的眼睛沒離開過池子。

水面上波光粼粼,西下的陽光帶出點點金黃。 法國的夜晚來得特別晚,聽說在夏季,太陽要到十點才記得下山,到那時她一定會懷念台北的夜空。

「既然看過,為什麼對這池游魚那麼感興趣?」風吹亂她的頭髮,他有股衝亂替代梳子,為她打理一頭烏黑閃亮。

把魚兒的自在刻進腦裡,慕心滿足嘆息。 她回身正視他的眼睛,偏頭想想,緩緩回答——

「我只看過餐桌上的魚。」

她的聲音並不清亮,但柔柔軟軟,像一團甜甜細細的棉花糖。

「台灣是島嶼構成的。」亞瑟說。

慕心望向他,認真的眼神告訴他,她不是開玩笑。

「你沒見過活魚?」

再一次,她鄭重點頭。

「用嘴巴回答我。」

「我沒見過會游泳的魚。」

「你沒到過水族館?」

「水族館?我在書上看過好幾次,但分不清楚是賣魚的地方,還是養魚的地方?那裡一定很漂亮。」一口氣,她說了好幾句話,量多到她自己都嚇一跳。

亞瑟不理解她的生活圈怎會近乎貧乏,她是慕育林的女兒,一個人人羨慕的千金大小姐,怎麼連……

暫且放下這個話題,他打算找時間和慕育林談過再說。

「你房間有很多書。」尋出另一個話題,亞瑟說。

「我盡快把它們收起來。」

慕心認為是她沒把書收齊,才讓薔薇有怨言,以致引發後面的事件。

「你沒有書櫃,這兩天我請人搬幾個進你房間。」

「可以嗎?」

「沒什麼不可以,你很喜歡看書。」

「嗯,閱讀是我唯一的快樂。」

不知道為什麼,當「唯一的快樂」五個字溜進亞瑟耳裡時,心疼的感覺在他心間氾濫。

「你可以擁有很多快樂。」他說。

「不行。」她搖搖頭,否決他的話。

「誰說不行?」

「我快樂,別人就不開心了,我不要別人生氣。」

媽媽罵過她,說她的笑容很礙眼,說她是壞女人生下的壞蛋,沒有權利笑——那次,她只不過看了一段幽默風趣的短文而發笑。

「沒有這回事,你爸爸要你多微笑。」亞瑟拿岳父來壓她。

「微笑是種用來讓別人不生氣的工具,和快樂是不一樣的東西。」

「你……」

慕心的話讓亞瑟為之氣結,他很少生氣,不! 應該說,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內,他不必靠生氣來解除壓力,但,慕心的固執的確讓他生氣了。

該死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的情緒受影響、讓他為她破例!

思緒至此,他再度驚覺到自己的感覺隨著這女人波動。

不說話,他轉身,大步往屋裡走去。

看著他憤然的背影,慕心喃喃告訴自己:「我沒說錯!我剛剛好快樂,因為他在身邊陪我說那麼多句話,可我一開心,他就生氣了……以後,我不再快樂,免得他生氣。」

低頭,她懊惱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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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被影響,怎麼可能?

整個夜裡,他在床上輾轉難眠,心裡、腦裡想的,全是慕心。

他已經在娜莉身上發洩所有精力不是嗎? 應該一覺天明,不該讓慕心小小的身影影響情緒的。

「你怎麼了,睡不著?」娜莉支起上半身,豐滿的胸部在他背上摩蹭。

不回話,亞瑟起身到桌邊倒了杯開水,仰頭,水順著喉嚨滑入。

「如果你還想要……」娜莉羞澀地望向他。

同樣是羞澀,為什麼娜莉的羞澀帶了勾引風流,而她卻純淨得像個天使?

又想到慕心了! 該死!

打開電腦,亞瑟的視線落在螢幕上,開啟檔案,他再度在成串的字母裡看見慕心的表情。

她說「出房門,可以嗎」,那眼神,彷彿他給她大大的恩賜。

她認真回答他「不行」,誰規定她不行快樂? 為什麼她的笑是在讓別人開心,而非出自她的快樂?

一時間,他落入翻湧思潮。

套上薄褸,娜莉走到他身旁,手圈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靠在他背上,一股人工香味刺激他的嗅覺,亞瑟突然覺得反胃,他需要一點清新空氣,就像……在慕心身邊時……

不,女人是毒品,可以帶來短暫的感官快樂,但你絕不能受控制。 他有很多女人,卻從不被控制,無論是一夜情、或短暫關係,他總能在兩人分手時,走得瀟灑乾淨,不留半點心緒。

可是這個慕心……她連走到他身邊都不算啊! 充其量,她不過誤闖他的生命,他們沒發生過交集。

「亞瑟,我覺得你對我好冷淡!你不再愛我嗎?還是有了你的中國新娘,我便不再是你最重要的女人?」

娜莉變笨了! 她怎會忘記,他痛恨女人向他索討,不論是時間、感情或專屬權,沒有女人對他而言是重要的,更沒有女人可以向他要求專心專意。

在亞瑟身邊多年,娜莉相當了解,越是想圈箍住他,他就會離她越遠,所以一直以來,她默默當他的地下情人,不主動、不僭越,在他有需求時自然會找上離他最近的她。

這個「近距離」讓娜莉對自己有十分把握,深信最後陪在亞瑟身邊的人一定是她。 但慕心的出現,擊垮了她的自信。

娜莉開始恐慌、開始害怕地位不保,儘管亞瑟說過,他不會因為婚姻而改變生活習性,她還是擔心。

因為擔心,讓她忽略了亞瑟眼中的厭煩,忘記他對女人的主動爭取一向憎厭。 她積極想抓住他、掌握他,卻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將他越推越遠。

拉開她的手,亞瑟淡淡說:「出去。」

「你要工作?那我去幫你泡一杯咖啡,幫你準備消夜好不好?」

他不說話。

「不然我幫你按摩,讓你紓解壓力好不好?」她討好地在他肩膀上揉揉按按,指腹一路從他的背滑向曖昧地帶。

他沒回話,僵硬的身子隱含怒氣。

見他沒反應,娜莉抬頭,看見他的不滿,縮回手,退而求其次——

「不然我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絕不打擾你,好不好?」

亞瑟冷冽的臉結上一層寒霜,他怒道:「出去。」

這句話表示再沒商討餘地。 悶悶地,娜莉離開他的房間。

娜莉走了,他的眼光在檔案問游移,他努力讓思緒維持在公事上,但慕心的身影總是一再地闖入他的心底。

她眉間薄薄的哀愁、她一聽見能下樓看魚時的璀璨笑容,還有她認真回答問題的態度和她簡單的心情……

亞瑟不曉得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麼一個慕心,但不能否認的是,她和他之前認識的那些想在他身上獲得歡愛、利益的女人不一樣,也和……「她」不一樣。

雖然,慕心和「她」一樣,有著天使般的美麗容貌和單純善良。

是她的容貌和善良影響他的情緒嗎? 還是她不發一語的委屈引出他的憐惜?

不,他不讓歷史重演,失去愛情的痛苦他嚐過,他發誓過從此遠離愛情、唾棄愛情,他需要的只是短暫發洩,不需要找一個女人來窺探他的心,即使,那個女人已經是他的結髮妻子。

愛情,不過是上帝用來愚弄人類的工具,他再不受騙上當、再不掏腰包為自己買下一分失意。

打開抽屜,他拿出一本陳舊的老人與海,那是「她」送給他的禮物。

那年他多大,十五還是十六? 不記得了。

這本書是他提前收到的生日禮物,那個夏天,太陽在晚上十點鐘還掛在天際,他記得很清晰,西下太陽在她身上鍍上金黃光芒,她沐浴在陽光裡,笑著問他:「我像不像小天使?」

他點頭,第一次,他感覺到愛情。

翻開書本,夾在書頁中的照片躍入眼簾,他的小天使在向他微笑,金黃色的長髮飄在半空中,騎在馬上的她美得讓人目眩。

那時,他告訴過她,女孩子飆馬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可是她不聽,她從不聽他講的每一件事情,她經常帶著一群死黨四處作怪、經常不畏懼大人的恐嚇,她是個十足十的野丫頭,大概是她壞得太過分了,上帝才決定把她收回去管教。

於是他失去他的天使,失去他的愛情。

人人都說十五歲的小男生受傷容易痊癒,別人怎樣他不曉得,他只知道,失去她的痛,十幾年了,傷痕從未真正收口。

所以,他再也不要沉淪愛情,再不要任情緒被另外一個女人牽繫,不管她是不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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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心不懂亞瑟,一如不懂這個家族。

自從那夜之後,亞瑟經常在家,但他對她的冷漠與視若無睹,所有人都明白。

娜莉的得意慕心看在眼裡,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不受歡迎? 不過,她不受歡迎並非一朝一夕,或者她真有某種令人厭惡的人格特質吧!

梳開肩背上的長發,套上髮箍,一襲白色的洋裝裹住身體,她對鏡中的自己說:「別抱怨,你漸入佳境了不是嗎?至少你不再受限於這個房間了。」

沒錯,她不再受限於牢籠。

自從亞瑟說「這裡是你的家,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之後,她便「乖乖地」遵從指示。

她逛過廚房,向廚娘學了一下午的烤餅乾;她去參觀過溫室,和園丁聯手種下幾盆金盞菊,她還順便告訴園了,中國水仙花的故事。

她也待過琴室,看著清潔婦將鋼琴擦得光可鑑人,在清潔婦的鼓勵下,她小小的手指頭在琴鍵上按出幾個不成形的音律。

她的乖讓她的生活多出幾分樂趣,她的乖也讓大家對這位不受歡迎的中國新娘多幾分體諒。

今早,慕心帶著一本書,想到樹林裡探險,那是她昨天新發現的地方。

在房子後頭有一大片樹木,樹齡很高了,粗粗的樹幹有兩人合抱寬,她選擇一棵不高的矮樹,模擬幾次,決定今天去爬樹。

爬樹……很多書本里,描寫男女主角爬到樹幹上,斜斜靠著,翻開書,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在頭頂上飄過,風從頰邊吹拂,度過懶懶的、暖暖的下午。

光想像這些,慕心就好興奮,帶著她的「小婦人」,步履輕盈,她幾乎是用跳的,一路從房間跳進客廳。

這幾日的探險,她印證了不少書上的情緒,比方「如小鳥般的雀躍」、「心怦然跳動」等等,有了這些印證,書上的世界之於她,更加繽紛。

「心情很好?你要去哪裡?」

突地,一陣帶著嘲諷的聲音傳來,慕心停下腳步。

回頭,她投給對方一個甜蜜笑容,但在發現來人是娜莉時,笑容瓦解。

「我……」

咬唇,她低頭。 面對她,慕心有面對媽咪時的困窘和恐懼。

「怎麼?不屑和我說話?當然,我不過是個沒地位、沒身分的情婦,哪有權利請你這位正牌夫人開金口?」

面對娜莉挑釁,慕心著急。 平常,若是她有時間慢慢想、慢慢說,她還能把意思表達得完整,可是眼前,她越著急就越張口結舌,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怎麼?又想裝啞巴聾子,偷聽人家的壁腳話?上次薔薇讓你害得還不夠,又想來書我?中國女人呵,果然心機多、城府深!」

面對她的咄咄逼人,慕心無力反駁。

「你以為你贏了嗎?勝負還沒揭曉呢!你以為你父親用錢幫你買的婚姻可以維持多久?等著瞧吧,過不了幾個月,你就會被原裝退貨。」

別的不曉得,娜莉很確定,亞瑟在家中的每分鐘都讓她占得滿滿,他絕對沒有時間分給她這個「威廉斯夫人」。

慕心低頭。 算了,就算真的開口和她辯上幾句,對事情並無助益,更何況,她沒本事說贏娜莉。

突然,娜莉的表情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她雙肩抖動,眼淚像變魔術般滑下。

「請你不要趕我走,請你容我留在這個家庭裡面,我要求不多,只要給我一個安身的地方就可以。」

她在說什麼? 慕心沒聽懂,她傻傻地看著眼前場景,手足無措。

這時,一個身影從慕心身後走來,他彎腰摟住哭得萬分委屈的娜莉低聲安慰,慕心這才看清楚來人是老威廉斯先生——她的公公。

怎麼辦? 公公一定誤會自己要趕走娜莉了,她實在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是沒說話,怎就讓娜莉誤解自己?

單純的慕心沒想過娜莉是在演戲,存心栽贓給她,反而一味思索,自己的表現哪裡出差錯,竟遭致對方誤解。

「慕心,我是這個家庭的大家長,我希望你能了解,這里大部分的事情,要經過我的同意才能作決定。」老威廉斯面色凝重地說。

慕心點頭,表示她聽懂。

「我知道娜莉的存在讓你不舒服,但她住在這個家裡很多年了,對我們來講,她和親人沒什麼不同。」

慕心點頭,專心聽訓。

「我們不會坐視她因亞瑟結婚而被趕離這個家庭。」

慕心無話可說,只能點頭。

「你心裡有什麼不高興可以明說,不准用小手段在我們背後欺負娜莉。我希望今天之後,不要讓我再撞上同樣的事情。」

公公已經認定她的罪行,除了點頭她還能怎樣? 於是慕心又點頭。

「很好,你可以離開了。」

對於公公的指令,她乖乖遵守,沒有停下腳步向人解釋她的錯愕,也沒回眸多看一眼娜莉的驕傲勝利。

走出屋外,腳步不再是初時的輕盈,被誤解的難堪沉重了她的腿。 把「小婦人」抱在胸前,她快速低頭鑽過門前,快速經過園丁身邊,眼眶裡的淚水滿盈,她把唇咬得死緊。

園丁賈許凝視她急奔的背影,再回頭望望屋裡的娜莉,喟然。

像她這種性格注定吃虧。

從頭到尾,事情的發展,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過是個下人,能有多大能力扭轉?

慕心一鼓作氣,衝進樹林裡,使盡力氣,爬上枝椏。

她吸氣,她吞淚,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你不委屈,這是因果、這是輪迴,這是你理當承受的。

嘴角微微抽動。 她的確不委屈啊! 是她闖入別人的愛情,是她弄錯自己的婚姻,她合該接受一切的責難。

風自樹梢帶過,帶不出她的好心情,沉重的壓力捶著她的心。

她又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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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1:00: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今天的晚餐桌上多了男主角。

慕心仍維持著一貫的沉靜安詳,嫁進這裡近兩個月,她對自己的丈夫一無所知,不曉得這是不是叫作不盡責?

或許……他並不在意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是誰。

她笑,不為討好別人,單為嘲弄自己。

慕心的食慾從來沒好過,吃了幾口飯,她的叉子已在碗盤內撥撥弄弄,等待一家人全吃飽,才離席。 她向來是個高配合度的女人,一向看重別人的情緒甚於自己。

娜莉和她的公公婆婆聊天聊的很愉快,他們有共通話題,從身分尊貴的貴族朋友,到最近國內發生的新聞軼事,都能讓他們聊得過癮。

慕心靜靜聽著,欣賞別人的快樂。

亞瑟沒有特意望向慕心,卻無法忽略她臉上的落寞,對於這裡,她似乎始終無法適應。

上次和慕育林會面,他特別向他致謝。 他說慕心似乎快樂多了,回給他的笑聲中不再是敷衍和討好,慕育林的感謝讓亞瑟帶了罪惡感。

於是,他問了慕育林關於慕心的成長過程,慕育林講了許多往事,有關他的妻子、情人和女兒間的事情。

他提到半年前,偷看慕心日記時的震驚,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和女兒所受的苦,難怪他帶慕心看遍心理醫生,總改善不來她內心的恐懼。

她不敢說話,因為說錯話可能被打;她被關在房間內,不敢踏出房門一步;她不敢惹事,只盼足夠的乖巧,讓自己少受點責難。

她用一種最消極的態度生存於世間。

慕育林想過要改善這些情況,但他太忙碌,往往因為慕心的事而向妻子發怒的結果,是讓女兒承受更大傷害。

在他下定決心將慕心送到國外生活時,亞瑟出現,也許聯姻的想法過度荒謬,但意外的,亞瑟居然同意。

對於這個作法,慕育林多少有些憂心忡仲,但近來女兒的進步讓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確。

和慕育林的談話在亞瑟腦中打轉。 她開始和人交談了嗎? 應該是吧! 在他上次的「命令」之後,園丁在他下車時,跑過來告訴他,慕心告訴他米粒變水仙的中國故事。

慕心真的進步了? 真的快樂了嗎? 恐怕不是,寵女兒的慕育林只是沒有用惡劣的口氣,命令女兒不准讓別人猜測她的意思。

她的開口,純粹是為了巴結他人,就像現在,她的眼底填滿落寞,嘴邊的微笑卻連一秒鐘都沒鬆弛過。

用餐完畢,大家紛紛離開桌邊,慕心明顯地鬆了口氣,走在一群人身後離開餐廳。

「心心。」

廚師洛琳走到慕心身邊喚她。 她總是要求僕人喊她的名字,她哄他們,那是中國人的習俗禮儀。

回頭,微笑,那是慕心的專屬標記。

「明天我們來做你說的春捲好不好?」洛琳問。

她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年輕婦人,也是第一個和慕心熱絡的人。

「好,我們要買蛋、肉、蝦子、豆干和蔬菜。」

春捲是台灣在家裡幫忙的林媽媽,最愛弄給大家吃的東西,每年的清明節,奶奶、媽咪和姊姊全員出門掃墓,林媽媽就會上樓,喚慕心下樓幫忙做春捲。

所以一年當中,清明節是她最快樂的日子。 這天,家裡只有她在,她可以無限制說話、無限制大笑。

「要不要我們一起上市場選菜?」

洛琳的提議很誘人,可是……

「我可以嗎?」慕心猶豫。

「可以。」

答話的是亞瑟,他在走出餐廳後發現慕心沒跟上,折回頭,聽見慕心和洛琳的對談。

「可以嗎?」她再問一次,口氣存疑。

「可以。」他確定。

「明天早上?」慕心問洛琳。

「對,我去敲你的門,然後一起去。」約定好明天行程,洛琳離開去收拾餐桌。

只剩下慕心和亞瑟兩人相對而立,他的冷漠淡了,兩人距離似乎又拉近幾許。

她不明白他的改變,如同他不懂為什麼明明要求自己不受她影響,卻又老被她影響。

「說話,好嗎?」

這句話叫作白問,慕心從不會給他否定的答案。

她點頭後,驀地想起他的要求,忙開口回答他一聲好。

拉住她的手腕,亞瑟大步往外,直到噴水池前,他停住腳步,她亦隨之停下。

「說說飯粒變水仙花的故事。」

他習慣下達命令,她習慣遵從。

「從前有戶貧窮人家,家裡有兒子和老媽媽,有一天兒子上山打柴,獨留老胳媽在家,她掏空米缸,煮出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老媽媽捨不得吃,想留到兒子回來給兒子裹腹。

「突然有個老公公來敲門,他很可憐,許多天沒吃飯了,老婆婆掉著眼淚把飯拿給老公公吃,老公公問她為什麼哭,她說那是家中最後一碗飯,本想留給兒子吃,老公公聽完,快步跑到溪邊大吐特吐。

「說也奇怪,白白的米粒居然長出一株株水仙花,沒多久開出潔白花朵,老婆婆的兒子拿水仙花到市場賣,賺很多錢,改善了家中的生活。

「這故事告訴我們好心有好報,人要心存善念。」

她中規中矩的說故事口氣活像在背書,很少開心的亞瑟被逗得笑出聲音。

慕心讓他的笑聲弄得一頭霧水。

「我說的是勵志故事,不是笑話集。」

沒想到這句居然讓亞瑟更加笑個不停。

不過,見他笑得那麼開心,巴結別人習慣了的慕心,接起下一個故事,繼續巴結——

「從前有一對父子牽著驢上街……」

「夠了,我不想一整個晚上耗在這裡聽你講童話故事。」

「你笑得那麼高興,我以為你很愛聽。」她一板一眼地說。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故事……下次再說。」亞瑟沒注意,她總是逗出他的真心情。

「好,談事情。」她同意他出口的每句話。

「你最近常打電話給你父親?」他問。

不能打電話嗎? 慕心頭低下,她懂他的意思。

「我以後不打了。」悶悶地,她說。

「我沒說你不可以打。」

慕心的皺眉讓亞瑟急忙解釋起自己的意思。

下一秒鐘,他又發現自己的心情隨她表情起伏。 他幹嘛「急忙」? 恢復、恢復,不要讓她影響你。

「我可以打電話嗎?」

倏地,她眼睛發亮,彷彿得到他的應允是無上光榮。

「可以,你開始和你父親聊天了?」

「是你說,不准讓別人猜測我的意思。」她乖乖做的工作是「遵守指令」。

果然,他沒猜錯,她只是在配合他的要求。

「你做得很好……」他說,突地想起餐桌上,慕心和父母親間的隔閡。  「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去和我父母親溝通。」

既然她是個能被要求的人,那麼他何必替她省事,逼出她的潛能,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知道了。」果然,她沒學會投反對票。

「很好,我希望快一點看到成果。」亞瑟得寸進尺。

「那我可不可……」慕心突發奇想。

「可以。」他想都沒想就回她一句可以,反正她要的東西一向很簡單,隨手就能解決。

「真的嗎?」

「真的,你要什麼,說吧!」他好像答應得太快。

「好,我們走吧!」她拉住他的手,雖然搶別人的情人很罪惡,而且等下娜莉可能又要對她大發脾氣,可是他說了「可以」,不是嗎?

「去哪裡?」他拉回她想往外衝的身子。

「去找我爸爸。」她難掩興奮。

什麼! ? 他剛從大陸回來,她又要他回大陸?

拒絕的話在他腦海裡轉兩圈,她充滿期盼的眼神卻讓他說不出口。

但最後,他還是沒帶慕心去見她爸爸。

憋了多日的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她的眼淚潰堤,一顆顆不受控地往下掉,她一面拚命抹去淚水,還是沒忘記要討好人——

「沒關係、沒關係,我一下下就好了。」

「沒關係,我只是太想我爸爸,所以控制不住。」

「對不起,眼淚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叫它失控……」

她的「對不起」和慕育林的「謝謝」一樣,聲聲撞擊出他的罪惡感,撞得他心痛复心虛。

終於,他擁她入懷,收納她的淚水和心酸。

終於,他在她身邊留了一晚,用他寬寬的胸懷,包圍她小小的委屈和失意。

終於,他們的新婚夜降臨,這二僅,她夢中有他、他夢中有滿足和甜蜜。

他不再反抗自己的心,不再排斥心情被她牽繫,她——是他貨真價實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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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慕心迎面碰上正要進來打掃的薔薇。

「夫人早。」

「薔薇早安,請叫我心心。」慕心提醒她。

帶著恬然微笑,薔薇不再對她充滿敵意,這點讓她心中負擔減輕。 事實上,自從她聽得懂法文這件事傳開,那些明目張膽的言語便很少聽見了。

走出庭園,一路上,她不斷對人說早安、不停微笑,無關乎心情好不好,她只是希望別人開心。

走進園子裡,她低頭看池中游魚,它們搖頭擺尾,輕鬆愜意,感動寫在慕心心底,沒有負擔和包袱的人生,多美好!

「心心早。」園丁賈許是位五十多歲的伯伯。

「賈許伯伯早。」她微笑,為了讓別人高興。

「昨晚睡得好嗎?」賈許遞給她一支花,紅紅的花結在白白的衣領上,替她增添活潑。

「我睡得很好,謝謝。」這幾天,她練習說話練得不錯,面對人,都能講上幾句,但娜莉例外。

「聽說老夫人睡得不好。」他說。

偏頭,慕心望住賈許的眼睛裡寫滿疑問。

「老夫人的腰痛又犯,每次腰痛一發作,她就睡不好,脾氣大,服侍她的瑞絲就慘了,動不動便挨罵。」

慕心點頭,側眼往上眺望,婆婆房間的窗戶開著,窗簾隨風翻飛。

她沒發問,賈許迳自回答她的疑問。

「老夫人在休息,醫生來過,是老毛病了,吃藥沒多大用處,你要不要上樓去看看她?」

對慕心,賈許存有好感,她具備東方女性的溫柔婉約和體貼,上回他不過乾咳幾聲,正在看魚的慕心居然親自到廚房要水給他喝,他感動於她的細心。

「我?」

慕心猶豫,她不曉得自己的出現,會不會讓婆婆生氣,她曾經說過不喜歡自己,但同時,亞瑟的「命令」也在心中響起,她答應過要和他的父母溝通的。

「你應該試著和老夫人建立關係,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將來要長久生活在一起。」賈許親切地說。

「娜莉……」

她不確定娜莉在不在家,心中遲疑著。

娜莉痛恨她,慕心理解,她不怪她。 站在娜莉立場,她是個闖入者,偏又不能以非法闖入為藉口將她強制驅離,那種難過慕心懂,媽咪不就是因為這樣而憎恨她?

慕心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關起來,讓媽咪或娜莉看不到憎厭的人。

「娜莉小姐不在家,她去逛街。」賈許解除她的疑慮。

知道不會在婆婆房裡碰上娜莉,慕心立即贊成提議,她指指花圃裡的鮮花,看向賈許。

「你想送花給老夫人?好主意,我摘一些給你,就摘老夫人最喜歡的鈴蘭。」

說著,他彎腰為她採擷一把新鮮。

「走,我們去讓瑞絲幫忙插瓶,讓你帶上去。」

慕心微笑,跟在他後頭,只要能讓別人高興的事情,她都樂意去做。

十分鐘後,她出現在老威廉斯夫人房裡,是瑞絲帶她進去的,老威廉斯夫人躺得很不安穩,翻來轉去,沒辦法讓自己舒服。

慕心有些膽怯,但賈許的話在她耳邊繞,她們始終是一家人,沒道理天天見面都劍拔弩張啊!

「母親好。」帶著微笑,慕心站在婆婆床前。

「你來做什麼?」疼痛讓她表情不佳,慕心的出現讓她心情更是惡劣到極點。

「賈許伯伯說……你喜歡鈐蘭。」

微笑沒因對方的不友善而終止,她還是笑著。 甜甜的酒窩掛在頰邊,她高捧著鮮花,送到她面前。

「多事!」老威廉斯夫人眉頭高皺。

「放這裡好嗎?」慕心問。

「放在櫃子上。」她下命令。

慕心依言把鮮花放擺好,走回婆婆床邊。

「花擺好,你可以出去了。」老威廉斯夫人的口氣很差。

「你……痛嗎?」話落,她的眉頭隨之皺起,彷彿對方的疼痛轉嫁到她身上。

「不用你管。」背過身,老威廉斯夫人不想理她。

「一定很痛。」這回,她連嘴角也垮下。

老威廉斯夫人保持安靜,她不想讓慕心知道,對方的感同身受,讓自己有一絲絲感動。

「我會一些按摩和指壓,試試……好嗎?」

慕心問得很輕,怕惹來婆婆的不高興,她等很久,好不容易等到背著她的頭顱微微點下。

得到同意,慕心爬上床,在她的背間輕輕按摩。 她很有耐心,一下,兩下,十分鐘、半個小時,她沒有喊累喊酸,漸漸地,疼痛舒緩,她的指壓比醫生給的止痛劑好用。

慕心沒說話,老威廉斯夫人也沒說話,期間,她小睡了一下下,醒來時,慕心的手指還在她的背脊上壓壓按按。

老威廉斯夫人瞧一眼壁鐘。 接近中午,三個小時了,她不累嗎?

「可以了,你休息一下。」

轉過身,她看見慕心的微笑仍然掛著。

「還痛嗎?」她墊高枕頭,讓婆婆躺高。

「好多了,你從哪裡學來這個?」這是老威廉斯夫人第一次正眼瞧她,對她說話。

「我的中文老師。」

「他是醫生?」

「不是,但他喜歡研究中醫和指壓。」

「下次我再犯痛,你再過來幫我按摩。」

每回她鬧起腰痛,不痛上兩個星期,解決不來。 慕心的這手功夫,拯救了她的痛苦。

「好。」她中規中矩回答。

「很好,現在……陪我說說話。」

她是個習慣下命令的長者,慕心則是樂意配合別人、哄別人開心的晚輩,原則上她們的相處不至於有困難,若不是那些先人為主的偏見,也許她們之間早不存隔閡。

「好,我們說話。」慕心點頭同意。

「你父親在台灣是很有名氣的商人?」老威廉斯夫人率先開啟話題。

「是。」

「他只有你一個女兒?」

「我還有姊姊。」

「你姊姊像你這麼美麗嗎?」

「姊姊很漂亮,我不漂亮。」這是她頭一回和旁人聊天,表現得不算熱絡,但可以原諒。

「既然她很漂亮,為什麼嫁過來威廉斯家的不是她,而是你?」

婆婆的問題問倒慕心了。 這個問題媽咪也問過父親好多次,但每次都是以吵架作為收場,然後爸爸出門,媽咪進她房裡出氣。

慕心搖頭,她不曉得怎麼回答婆婆的問題,她只知道,父親的偏袒是為了將她帶離那個家庭,期待她在外面的世界中獲得新生。

「你沒有反對過父親的安排嗎?嫁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家,你不害怕?」

老威廉斯夫人又問,她懷疑一個柔弱女子,怎麼有勇氣遠嫁? 若她要的是錢,她家裡的錢還會少嗎? 光她帶過來的嫁妝,就足夠她揮霍的了;要說她喜歡亞瑟,更不可能,在那之前,他們根本沒見過面。

「害怕。」她同意婆婆,她確實害怕。

「既然害怕,為什麼不反對、不逃婚?」

逃婚? 好困難的事情,她從沒想過逃,在媽咪打她打得最嚴重的那段日子裡,她也沒想過逃跑。

她認定自己逃不開、跑不掉,或許她的性格是太消極了些,但對一隻只要跳躍就會觸電的柴犬來說,久而久之,它也會學到匍匐是最安全的姿勢。

「逃避能解決事情嗎?」慕心反口問。

膽子大了一些些,發現婆婆雖嚴肅,卻不如想像中恐怖,她扮起微笑天使,起身,搬過一把椅子,和婆婆面對面坐著。

「你說的對,逃避不能解決事情,不過你可以向你父親抗議。」

「抗議?我不會。」

她所受的教育中有服從、有配合,但沒有抗議。

「你不抗議,就嫁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膽子真大!」老威廉斯夫人對於逆來順受的東方女子無法了解。

「爸爸說,亞瑟是個有肩膀的好男人。」

「你爸爸說什麼你都聽?」老威廉斯夫人無奈,對不聰明的女人,她很難發脾氣。

「你說什麼我也聽。」她很乖,無庸置疑。

「真的嗎?好,我要你離開這裡,回你的家。」她挑釁地說。

回台灣? 想起媽咪的恨,想起她的鞭棍,微笑失踪,慕心全身泛起雞皮疙瘩,手顫抖,眼眶瞬地發紅。

「可不可以……叫我做簡單一點的事情?」她懇求。

「你做不到?」

「對不起。」

她還是學不會抗議、學不會爭取。 她只能哀求對方,給予簡單指令。

「你知不知道,亞瑟愛的人是娜莉,他們在一起很多年,本來要結婚了,若不是你父親提出那麼過分的條件,他們早就成為夫妻,更說不定已經給我們威廉斯家生下新一代了。」

「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解決事情。」

她不要慕心的對不起,更不樂見她淚流滿面。 說實話,慕心的委屈讓她有幾分心軟。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房間,我躲著不出現,你們假裝家裡沒有我?他們相愛、他們生小孩,我統統不干涉。」

眼一眨,成串晶瑩掛在粉粉的臉龐,看到這情景,誰捨得對她殘忍。

「你何必讓自己這麼委屈?你有那些股票,日子很好過啊!」她不明白慕心的固執。

她不曉得問題在於,慕心不會一個人生活、不會和人打交道,更不會向外求助……

「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抱歉,可是我不能走,對不起……」

淚淌下,慕心的眼神中有乞憐、有哀懇,凝視她,老威廉斯夫人不得不妥協。

其實,慕心大可趾高氣揚指揮家中生態,大可電話一通撥回娘家,要求父親趕走娜莉,畢竟亞瑟要的技術轉移還沒開始進行。

可是她沒這樣做,反而哀求起她給她一個小小的生存空間,保證絕不妨礙娜莉和亞瑟的感情。

面對這樣的慕心,誰還能夠逼人太甚?

「算了,不要再哭,我討厭女人動不動用淚水收服男人。」她讓口氣聽起來兇惡些,不願意慕心聽見自己的軟化。

這個指令比較容易,慕心立刻抹去淚水,掛上可憐兮兮的笑容,迎合。

「我想睡覺,你去櫃子上面,拿一本書念給我聽。」

命令下達,老威廉斯夫人發現這個命令,純粹因為她喜歡聽慕心講法文時,那種軟軟甜甜的腔調。

在慕心背過身拿書時,老威廉斯夫人嚴厲的臉龐露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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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大方嗎?

慕心不覺得,她只是不看重身外物。

僕人珊妮喜歡她的蝴蝶別針,她當場拔下來送給珊妮;瑞絲的女兒要結婚,慕心送她一條鑽鏈作為結婚禮物。 這些行為對她來講,出自真心,不帶刻意。

她習慣討好人、喜歡看別人因她的舉動快樂,她沒想過這種行為哪裡不正確。

但事情一傳再傳,擴大、誇張再加上一點點想法,在傳進亞瑟耳朵裡時,鬧出一場風波。

這天,慕心靠在房間沙發里看書,一本「千江有水千江月」看到三分之二時,門被打開了。

在正式成為夫妻後的一個星期,亞瑟再度出現在她眼前。

嘴角掀起同時,她接觸到他不善眼光,立即咬住下唇,閉合。

千萬別讓自己的快樂,引發別人的憤怒,切記切記。

「聽說你送禮物給下人?」

亞瑟進門,出口質問。 站在他身後的是娜莉,她的得意寫在臉上。

果然,只要她痛苦,別人就會獲得快樂,那麼,再苦一些些也沒有關係。

見她沒回答,亞瑟又開口。

「我在問你話,有沒有這回事?」

點頭,慕心往後挪一下步伐,拉開兩人距離。 隔點距離,萬一被打……比較不痛……

「你以為拿東西攏絡下人,是聰明作法?」寒冽的語氣傳來,凍僵了她的心情。

慕心搖頭,那不是攏絡人心,她只想大家高興。

「你以為你送出去的什麼?禮物?錯!是施捨,你在踐踏他們的自尊。」亞瑟說,聲音不大,卻字字壓在她心間。

踐踏自尊? 為什麼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她不過想看大家開心,而他們是真的開心啊! 怎麼會變成踐踏自尊?

搖頭,她不懂。

「你可不可以把時間挪用到別的地方?」亞瑟口氣轉弱。

慕心這種無辜表情,誰有本事和她吵架?

「請你不要再做這種蠢事。」亞瑟這句話,只剩餘憐惜。

慕心聽過,連忙點頭。 她記下了,不攏絡人、不耍心機、不踐踏自尊……她把欲加之罪全往自己身上扣。

「亞瑟,就這樣嗎?瑞絲被傷的事就這樣算了?我們家一向對人寬厚,難不成一個新夫人進駐,一切都不同了?」娜莉走到他們兩人中間說話。

瑞絲被傷? 怎麼會,她那天好開心,一直跟她說謝謝……那是受傷的表現嗎? 慕心不懂。

但她懂娜莉的心情,在家中時,每當媽咪抄起棍子要打她,姊姊就是這樣一副幸災樂禍表情。

「你答應不再送東西?」

亞瑟問完,慕心連忙點頭附和,她不送東西,一定不會再送。

「你又在裝啞巴?我們被你愚弄一次,不會再被你欺騙。」娜莉搶在前頭說話。

「我說夠了,閉嘴!」亞瑟怒吼,狠瞪娜莉一眼,他用力拉開娜莉,大步走到慕心面前。

他在生氣! 一時間,慕心以為他要走過來打自己,來不及伸手護頭,她偏過臉,縮起肩膀,認命等待疼痛。

慕心的神態停止他的憤怒。 又來了,她老以為他要打她? 他不過想問她,下星期他要飛一趟大陸,她要不要一起去,順道見見她父親。

「我不打女人。」扳回她的臉,他在她面前五公分處說話。

緩緩,慕心睜開眼睛。 他說他不打人? 即使她把他弄得很火大?

凝望亞瑟,她不語。

他的眼睛藍得澄澈,一不小心,她掉進一潭湖水……他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爸爸說過的。 所以他答應了爸爸,承接下她這個責任,就不管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已經託付別人。

想起婆婆的話、想起薔薇的抱怨、想起踏進這個家後的一切一切,她突然間覺得亞瑟很可憐。

為了她,他犧牲與真愛攜手的機會;為了她,他的愛情不能曝光於人世間;從亞瑟身上,慕心聯想到自己的爸爸,爸爸為了婚姻捨棄愛情,直到母親去世,再多的懊悔都回不到從前。

而她,正在扮演媽咪的角色。

「你在想什麼?告訴我。」亞瑟問。

慕心沒聽見他的問話,滿腦子想的全是自己的鳩占鵲巢。 她有無數抱歉,但抱歉再多,她不能也不敢回台灣,所以對他,除了抱歉還是抱歉。

「對不起。」幽幽地,她說。

「對不起什麼?」她臉上的淚水讓他感覺刺眼。

「對不起,我不能回台灣。」她給了他一個不在討論中的答案。

「你在說什麼?」

「我很抱歉,對你和娜莉。」

「我沒有要你抱歉啊!」

她的淚哭慌他的心,對於女人的淚水,他一向厭倦,但她的淚水卻常數他憂慮著急。

他居然不要她抱歉! ? 他怎可以那麼寬容? 他的寬容不是更顯得她自私卑鄙?

「對不起,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會努力做到,我不再送禮物給別人、不再惹你生氣,可是對於回台灣,我實在無能為力,請你原諒我,我必須一直住在這裡。」

亞瑟訝異,她居然對自己說這麼一長串話。

「我沒叫你回台灣。」

「我知道,所以我很抱歉,抱歉妨礙你的愛情,抱歉妨礙你的婚姻。」

她在說什麼鬼話? 她就是他的婚姻,哪裡來的妨礙不妨礙? 他的冷臉漸趨暖和,不溫柔的手撫上她的小臉。

「我保證不會干擾你和娜莉,你們可以在一起、可以生小孩,可以做你們以前想做的一切事情,就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你又聽到哪個人對你說什麼話?」

「沒有,沒有,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只是好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

她頻頻向他低頭,頻頻述說心意。 她從不想介入別人的生活、擾亂別人的生活秩序,可她卻總是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她的對不起惹笑了亞瑟,再一次,他看見她的單純。 她似乎覺得對不起說得夠多次,罪惡就能減輕。 若真要論罪,為金錢出賣婚姻的他,才該懺悔。

伸過大手,他將她擁入懷裡。

怎會變成這樣? 娜莉看著躺在亞瑟懷裡,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孩。

不對啊,他們該大吵大鬧,該在盛怒之下,千金小姐提著包包飛回台灣,怎會演變成眼下這種狀況?

再說,亞瑟不是最痛恨女人落淚嗎? 為什麼他會包容她的淚水?

亞瑟眼中流露的愛憐讓娜莉心驚,她不能再放任情況發展下去,家裡的僕人已經有一半以上被慕心收服,連處處為她說話的伯母,也說起慕心的好話,要求她和慕心好好相處。

她不曉得慕心在她身後做了什麼事情,只曉得再不快點採取行動,自己定會輸得淒慘。

垂首,她離開慕心的房間,身後,慕心還在對亞瑟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理解愛情……」

「你理解?你談過愛情?」亞瑟的音調居然出現笑意,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書上說的,那種刻骨銘心……」

接下來的話娜莉聽不見了,她讓胸中喧擾的恨意模糊了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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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1:0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慕心的父親說的對,微笑是她最好的武器,家裡的僕人一個個說起她的好話,說她親切體貼、說她溫柔和善,甚至有人開始拿她和娜莉作比較。

一個穿著白色洋裝對人微笑的小女人,似乎比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購物的女人更得人心。

母親讓慕心的指壓收服,每天她都會在母親房裡待一個下午,做做指壓、聊聊天。 更多時候,她挑選一本中文書,為母親翻成法語念出來,聽說母親最近迷上中國的武俠小說。

父親因此取笑她,當初不是一味反對慕心進門?

母親淡淡回答:「我反對她當我的媳婦,並不排斥她成為我的女兒,她是個好孩子。」

亞瑟明白,自己的心牆正被一個毫無攻擊能力的女子逐漸擊破。

怎麼辦? 再度推開她嗎? 恐怕不行,他可以抗拒愛情,卻無法抗拒自己的心,他的心在向他抗議——你不妥協愛情,我要自行離家出走,到有她的土地。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對不起,一遍遍闖入他的記憶。 有人說,愛情是女人的生命,卻只是男人的心情,但他的心情已經嚴重影響他的生命。

常常,清晨初醒時,躺在身邊的娜莉讓他感到不耐,他只想盡快打理好自己,走到庭院,尋找那個總是在看魚的白色身影。

常常,下班時間未到,他的心就狂奔回家,想著那個總在餐桌上沉默安靜的女孩,今天過得好嗎?

就這樣,慕心收服了眾人的心,包括他的。

她今天好嗎? 車行進入家中庭園,這個念頭總是第一個浮上來。

視線向上調高一百二十度,她房間裡的白色窗戶打開,窗簾隨著風揚高,蕾絲花邊對人招搖。

下車、進屋,在亞瑟走進她房裡時,慕心正偷偷拭去淚水。

「怎麼了?」他走到她身邊問。

她搖頭,突地,她想起不能在他面前安靜,忙補上一句:「我沒事。」

「你在哭。」他指控她的淚水。

「我在看小說。」她把書攤在他面前,表示自己真的沒事。

「看小說看到哭?我很難理解女人。」

「女人也不理解男人。」她回他一句,然後想起,這舉動不合宜,急急低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你做錯什麼事情?」

好幾次亞瑟想問,為什麼她常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

「我不應該頂撞你。」

慕心實說。 在家時,一句頂撞會讓她挨上好幾棍,為避禍,安靜這門功夫,她修得很透徹。

「頂撞是很嚴重的過錯嗎?」

「算嚴重吧!頂撞會……被罰。」臨時,她把挨打改成被罰。

「我以為台灣是個講究人權的地方。」他盯視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神閃躲著他的。

「中國父母比較……權威。」她保守說。

「你父親不像個威權長輩。」

「爸爸常不在家,管教子女大部分是媽咪的責任。」

「所以你們家是嚴母慈父?」

事實上,他早已了解她的過去生活,雖不仔細真確,卻也有大概輪廓。 令他懷疑的是,他明明把告狀機會送到她手中,她卻不出賣她的母親。

「算吧!」收起書,她起身微笑。  「娜莉小姐出去了。」慕心說。

「為什麼告訴我娜莉的行踪?」他莞爾。

「我以為你找不到她,到這裡來找。」

「你們平時常在一塊兒?」他反問。

「我們?很少。」

「我想也是,一整天你都在做什麼?」他換個話題。

「早上到院子裡面看魚,然後看書,然後陪婆婆,然後看書。」她揚揚手中的書本,回答認真。

「這種生活,不覺得無聊?」

「不會,讀書很有意思。」

「你不想做做其他事情?」

「比如什麼?」

「逛街、買東西、找朋友聊聊天……諸如此類的。」他說著娜莉在閒暇時會做的事情。

「我不缺東西,至於朋友……我沒有朋友。」她身邊只有親人,沒有朋友。

「怎麼可能?當然,我指的不是在這裡,你在台灣沒有朋友嗎?」

「沒有。」

放下書,走到窗邊,有很多書本都談到友誼,但她無緣認識友情。

「小學同學、童時玩伴呢?」他接口問。

「我沒有上過學,學校好玩嗎?」說到學校,她回頭,等待答案的臉上滿是期盼。

「你沒上過學?怎麼可能,受教育不是人民應該享有的權利?」亞瑟訝異。

「我不能上學。」

臉色黯然,這是她的遺憾,每每住家附近的學校響起鐘聲,她的心就飄進校園,想像著與一大群同學,一起玩樂、一起朗朗背書。

「為什麼?」

他問為什麼,她沒辦法不回答。 她習慣配合,不習慣對立,雖然答案很難啟齒,但猶豫須臾後,她還是開口說話——

「我不正常。」

「你哪裡不正常?」

「我……怕黑……」

「沒有學校蓋在地洞裡。」他反駁她的話。

「我容易恐懼。」

「恐懼壞人?還是恐懼突發狀況?」

可以說她恐懼媽咪嗎? 大概不行,於是她帶著罪惡感將媽咪放在壞人行列。  「我害怕壞人。」

「你認為學校會起用罪犯為學生上課?」

他的問話逗笑了慕心,這個笑意是發自真心,而非為了討好他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學校長什麼樣子?」

「學校裡有一些建築物,有寬寬大大的運動場,還有一群又一群吵個不停的小孩。」

慕心接口他的話——

「還有很多的笑聲和喧鬧,下課鈐響,學生從教室裡面衝出來,打球的、賽跑的、趕著唸書應付下一堂考試的……」話沒說完,她發現了他的眼角笑紋,訥訥地解釋:「是我從書本上看來的,正確嗎?」

「你的生活很貧乏?」

這種生活不是一般人認知中的千金小姐該過的日子,不過他很高興,不管怎樣,她的話變多了,不再是沒有聲音的影子。

「我雖然不能出門,但我的家教老師說,書本里面的世界很遼闊,我可在裡面尋找到我的天空。」

不能出門?

這四個字讓亞瑟皺眉,那是囚禁啊! 難怪她安於一個小小的角落! 難怪只要能走到庭園看看魚,她的臉上就散發出幸福光彩!

更難怪,她總是一無所求,她不介意娜莉的存在,不反彈僕人的閒言閒語。 原來她只要求一片麵包,他卻給了她一條土司,她感激不盡,她覺得愧對他,所以她永遠在向他說對不起。

他無法想像之前,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光仰賴書中的虛幻世界存活嗎?

濃厚的心疼感竄上,一個衝動,他拉起她的手。

「走!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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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西堤島上的聖母院前,鴿灰色的龐然建築物上,一隻只雕刻生動的噴火獸俯視著兩人。

慕心牽著亞瑟的手走入聖母院,那是幢哥德式建築,火焰式的挑高屋頂,身處其間,慕心只能用雄偉形容。

仰頭,陽光從巨型的玫瑰雕花窗透進來,一朵朵斑斕美麗的玫瑰,在地板盛開。

是讚嘆也是感動,那和在書上看到的全然不同,是真真實實的親身體驗、真真實實的撫觸、真真實實的人生。

「喜歡嗎?」側眼看她,亞瑟滿足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她的雙唇微開,看著他的眼神裡有崇拜,甜甜的笑容裡滿是靦腆和喜悅,不再純粹為討好別人。

「好壯觀,書本根本描不出它的十分之一。」

牢牢握住亞瑟的手,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旅行,有他在身邊陪伴,她覺得好幸運。

「那天,你和父親走過紅毯時,心裡在想什麼?」

牽著她柔柔軟軟的掌心,共同走過狹長道,他偏頭問她。

「我目不暇給,哪裡有想法?」

「目不暇給?」

「嗯,那麼多的外國人、滿地的花瓣、滿天的繽紛氣球,連入耳的音樂都美妙到讓人想哭,我以為自己闖入童話世界裡了。」

外國人? 對他們來講,慕心才是貨真價實的外國人。

「你沒有恐懼不安?」

她說過,她是個容易恐懼壞人的「不正常」小孩,為什麼她沒想過壞人混在人群當中?

「那天並不黑啊!」

正確的說法是,她的媽咪並沒有和她一同來法國,和父親單獨相處讓她的心情鬆懈,她只記得下飛機後,從休息、化妝到走向禮堂期間,她的情緒持續亢奮,她急著看看那片狹窄天空外的世界。

「那麼馬上就要天黑,你是不是要趕著回家,躲在你的小房間內?」

「不用。」她再次違反自己的定理。

「為什麼不用。」

「因為你在啊!」

她說得真心真意,他聽得滿心歡喜。 嚴格算來,若是剝除夫妻這層關係的話,他們之間不是太熱,但她竟然對他全心信任。

「你要不要去葉迦尼聽歌劇?」

「歌劇院,我知道,我在……」

「在你的書上看過?」

他接下她的話,短短相處,他理解她所有的生活經驗全來自書本。

「嗯,聽說莎士比亞的劇本有改編成歌劇,你看過嗎?」

「我對歌劇並不感興趣,不過,偶爾看看不錯。」

「聽說有許多名媛淑女都會去看?」

「對。」

「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金髮美女嗎?」

「可以,不過,我並不想看金髮美女。」

「為什麼?」

「我身邊就有一個黑髮美女,我不認為自己該捨近求遠。」

這是……間接讚美嗎? 倏地,慕心雙頰飛紅,羞澀飄上表情當中。

「有自信一點,當別人稱讚你時,你應該大大方方向對方說謝謝。」

「謝謝……」她試著有自信,但做得不太成功。

「很好,你的學習能力很強,值得嘉獎,現在我們……」

「去看歌劇。」她搶著把話說完,拉起他的手,她急急要認識文明人類。

「不對。」

他回手拉住她,把她帶回自己身邊,她又矮又小,站在他面前,他成了擎天一柱,撥開慕心頰邊長發,她有張藏不住心事的臉。

她眼裡閃閃發亮的是失望,卻又不敢出口對他質問,為什麼他說過的話不算數?

「哦,不對。」

她複述他的話,以為多講幾次,認清事實,失望感會稍稍減輕。

「想看歌劇的話,你必須身穿禮服。」

「我們馬上回家換。」她像個心急的小孩。

「回家再趕過來,來不及入場。」

「那就沒辦法了……」

咬咬唇,她不懂得抗議、不懂得發無賴脾氣,只好吞下失望。

「誰說沒辦法?」他說。

再抬眼時,她充滿崇拜,她的崇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英雄。

在一手建立自己的事業王國時,他不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在獲頒傑出企業家時,他亦不覺得自己了不起。 但在她眼中看見崇拜信任時,他真的感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實在很詭異,但他阻止不了這詭異的成就感自心頭竄升。

拿起手機,撥下號碼,一串串流利的法文自他口中溢出。

香榭裡舍上的精品店在六點半就打烊了,但亞瑟的一通電話,替他們招來了一批服務人員。

半個小時不到,一襲淡紫色的高腰絲綢禮服便穿在慕心身上,微露的頸項上,紫色水晶正閃耀光芒,她的美麗讓所有人驚艷。

幾個狗仔隊跟著進了劇院,在兩人身後跟拍他們的照片,亞瑟注意到了,卻假裝沒看見,他和她笑著交談,緩緩走過階梯,往二樓包廂走去。 他相信過了明天,那些對慕心不公平的報導會獲得些許平反。

至少今晚她證實自己不是啞巴、性格不乖戾,而且美得撼動人心。

他們看完蝴蝶夫人後,到附近一家「和平咖啡館」喝咖啡,慕心腦海裡,毋縈繞著蝴蝶夫人的悲泣故事。

「知不知道,這里為什麼叫作和平咖啡館?」亞瑟問。

「我不知道。」

「這是很有名的咖啡館,因為戴高樂將軍的軍隊在攻進巴黎時,在這裡喝下第一杯咖啡。」亞瑟說了典故。

「明明是戰爭,卻取名作和平,強詞奪理。」

第一次,他自她口中聽見批評,這是不是進步?

不管怎樣,慕心的「有意見」讓他滿意,至少她不再是空有美麗卻無靈魂的傀儡娃娃。

「很多時候,戰爭是為了爭取和平的必要手段。」

「哦!」她點頭附和他的說法,癟下的嘴角代表她不苟同。

「你說話啊,我想你的『哦』是為了讓我滿意自己說服了你,但你其實並不贊同我說的,對不對?」

「你……可以看透人心?」她訝異。

「我看不透複雜的人心,但你的心簡單清澈,誰都能看分明。來,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我覺得戰爭總是帶來悲劇,生離、死別、痛苦、折磨,付出這麼多的代價,所換得的東西真的值得嗎?」

「要是沒有改革人士的努力,說不定我們還是生活在階級制度裡,貴族永遠有權利奴役僕人,國家的大事永遠是少數人決定,這樣子,你覺得公平嗎?」亞瑟反問她。

「可是在那個階級時代裡,很少紛爭、很少意見、很少有人為自己的權益傷害別人。」

「你的說法太消極,如果你是受傷害的那一個,你可以永無止盡忍受所有欺壓嗎?」

「欺壓?剛開始也許會痛苦,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你……」

他想起來了,若長期被禁足不叫作欺壓,還有什麼東西叫作欺壓? 她在描述的是自己的生活經驗。

「在中國有種觀念叫因果輪迴,我們這輩子受的苦、捱的罪都是上輩子犯了錯的結果,我們不要覺得不平、不要心生怨恨,應該以一種開朗的態度歡喜接受,等罪還清了,生活就會清朗光明。」

「我不理解你們中國人的觀念,不過聽我說,那是錯的。當有人想欺負你的時候,你應該挺身應敵,再不去找個人幫你,不應該說什麼歡喜受,知道嗎? 」

「有人欺負我,代表她欠下我一筆,下一世她勢必要還我,有什麼關係?」

「你之所以受欺壓,就是因為你的態度告訴別人,你是可以接受欺負的,反正那些無聊的輪迴觀念會逼你接受。」

這一夜,在和平咖啡館裡,他向她傳播不和平觀念。

他要求她改變處事態度、改變消極,她不曉得自己能做到幾分,但她認真聽他說,聽他對她的關心一點一滴在話語中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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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這段路上有許多精品店,從香水珠寶到高級服飾,他們一路走、一路買。

他們到圣杰曼區喝咖啡,從最有名的雙叟咖啡喝到最浪漫的花種咖啡。 他們天南地北的聊,他灌輸她積極進取的意念,她告訴他生命輪迴;他教導她品味人生,她向他提倡心靈純潔。

他們到大皇宮,小皇宮看美術展,他們在協和廣場騎單車、打球,在聖路易島上,他們手牽手,漫步在古老的房舍前。

他喜歡貼近她、喜歡她對自己的全心信任,更喜歡當她眼中的偶像英雄。 拉住她的手、環起她的腰,他最喜歡的,還是她成為他的一部分。

隔著一條塞納河,彼端的熱鬧與此端的寧靜相互輝映。

「母親說,你和大家都處得很好。」亞瑟說。

「那是因為我不擅長燃起戰火。」她用他的觀點,回答他。

「哈!你是個好學生,你已經學會反駁,很快的,你就會向和你對立的人開砲火。」亞瑟對著她大笑。

「我才不會。」

「別否定得太快。」

「其實……我和娜莉小姐,不太能夠相處。」慕心說實話。

到目前為止,她只能躲著娜莉,避開尷尬。

她能理解娜莉的憤怒,能理解自己的出現如何顛覆威廉斯家的生態,娜莉生她的氣,絕對有理由。

「我和娜莉在一起很多年了。」

「她是你的初戀嗎?」

「不是,她是我第一個情婦。」

「如果不是愛情產生,怎麼有情婦出現?」

「你太單純,不是一定要有愛情才能辦事。」

「我不懂。」

「你有過戀愛嗎?」

「沒有,但我看過……」

「書上的愛情?」他接下她的話。

「書上的愛情和現實差別很大嗎?」

「就像,你親眼見過的聖母院和書上描寫的聖母院間的差別。」

「那樣……真的相差很大!你可以告訴我,戀愛的感覺嗎?你第一次戀愛在什麼時候?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嗎?」她迭聲問。

不過幾天,她的話越來越多、表情越來越豐富,她的心靈被一把稱之為亞瑟的鑰匙開啟。

「我的初戀女子叫作艾拉,她很野,成天在外面奔跑。」

「她有一頭金發,笑起來比陽光璀璨?」她問。

「對,不過我還是向你強調,不是所有的美女都是金發,你的刻板印像要修正。」

「我了解,你快說你的故事。」她催促他。

這段戀曲塵封多年,雖然傷口未結痂,但他假裝自己早已痊癒,假裝那段過往影響不了他太多,但多年來,他卻是首度讓這段愛情曝曬陽光。

「威廉斯家族在鄉下有一個度假農莊,以往只要學校放假,我都會到農莊度假。那年我十五歲,回到農莊的時候,發現馬房訓練師換了人,艾拉就是新訓練師的女兒。」

慕心的臉上寫滿憧憬——對愛情。

「她是個很特殊的女孩子,長長的頭髮總是綁成馬尾,她沒有一分鐘能安靜,騎馬、甩鞭、爬樹、惡作劇,她皮到讓人咬牙。」

「她雖然皮到讓人咬牙,你卻很喜歡她?」

「對,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女生,不怕皮痛、不怕挨打,對於大人的責備,她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說說你們在一起的事好嗎?」

「有次她心血來潮,把兩匹馬的尾巴綁在一起,她騎一匹、我騎一匹。」

「結果呢?」

「我們摔得鼻青臉腫。」他重返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再說、再說……」她把他們的故事當成冒險故事聽,興味盎然。

「有一回下午,她閒到發慌,拉著我到養雞場玩追逐賽跑,她在裡面放搖滾樂,然後跟著音樂大聲唱和、大聲尖叫,興起時,抓起一隻母雞追著我跑。那天,我們鬧得很過癮,玩到全身虛脫。隔天廚師納悶,為什麼養雞場的雞蛋產量少了一大半。」

笑紋跳上他眼角,慕心亦感染了他的快樂。

「可憐的雞,我同情它們,沒人發現是你們搗蛋的嗎?」

「滿地的雞毛讓人猜測有野狗入侵,但是雞舍的雞沒少,所以有人懷疑到艾拉頭上,通常農場一有怪事,所有人就會把矛頭指向她。」

「怎麼辦?她又要挨罵了!」癟嘴,她感同身受。

「沒有。我說了謊,騙大家說她一整個下午都在我的房裡,我們一起玩大富翁。」

「好棒,你救她一次。」

「就這樣子,我替她擋下不少處罰,所以她常常抱住我說:『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守護神。』」

「好浪漫,然後呢?」

艾拉的這句話常在他心底浮現,從那之後起,他再不當任何人的守護神。

「我們一起去爬山、一起去游泳、一起在森林裡面挖寶藏,那個暑假,每一天、每一分鐘,我們都好快樂。

「開學後,我想帶她一起回學校上學,她的父親說什麼都不肯,於是,我們只能靠通信來維繫彼此的感情,每天,我都在細數離下一個假期還剩幾日。」

「你應該向他父親保證,會好好照顧艾拉,那麼他就會讓你帶她去學校。告訴我,後來呢。」

「後來?沒有後來,我的愛情發生於十五歲,也結束於十五歲,她的守護神沒能好好守護住她。」他的表情轉而哀戚。

「艾拉發生什麼事情?」

「她溺水,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天!你真的應該片刻不離開她,你應該每分鐘、每秒鐘都守在她身邊、你應該……」

慕心說得好激動,他回眸,發現她淚濕衣襟。

一個衝動,他擁住她,將她的淚水收入懷中,他收的不僅僅是她的淚,還有自己的心酸,他從未在人前表現過心痛,而慕心替他把心痛展露。

「她會上天堂的,對不對?她那麼勇敢、那麼聰明、那麼可愛,她一定會上天堂,她會在那里和你約定下一個假期,等你把人世間的工作完成,就能回到天上,繼續當她的守護神。」

第一次,他沒駁斥她的靈魂輪迴論;第一次,她迂腐陳舊的觀念說服了他的心。

無語,他在古老建築前、在塞納河畔擁住她的真誠,默默地,哀悼他曾經擁有的愛情;默默地,修補他未縫合的傷口。

她是最好的醫生,也是他的天使。 失去了艾拉,慕心為他照耀光明,他的心正一點一滴淪陷,他的愛也一點一滴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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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亞瑟和慕心之間的相處更融洽了,他們常聊天說話,有時候談書、有時候談艾拉和他小時候,艾拉在他胸膛劃下的傷口,在一次次的回憶反芻間慢慢結痂痊癒。

他們兩人之間,常常是一個人有了話題,另一個人就能把話接下去,談著談著,兩個背景不甚相似的男女出現契合,他們在彼此的思想裡找到一部分的自己。 說實話,慕心是個笨女生,但和這樣一個笨女生在一起,亞瑟覺得輕鬆愜意,而在愜意當中,愛情於焉產生。

所以不管是在感情或婚姻,兩人都圓融滿意。

上星期,亞瑟帶慕心飛了一趟大陸,容光煥發的慕心讓慕育林好快樂,心中大石落地,再次,他認為自己的正確決定,拯救了女兒。

「中國人和西方人不一樣,我們比較保守,不會當街做一些親暱動作。」

「是嗎?你以為我們上次到大陸,在馬路邊看到的小情侶,他們的動作叫作什麼?」

「是啊,我好納悶,為什麼和書上寫的不一樣?」

想起那回,他堅持和她手牽手逛馬路,公園裡、馬路邊,那些忘我的小情侶總讓她羞紅臉。

「你要是不懂得對書上說的事物存疑,未免太笨。」亞瑟取笑她。

「你的話是對的,中國人有句話——盡信書不如無書,又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兩句話印證了你的道理。」她不是個堅持己見的女人。

「所以有空窩在家裡讀書,不如多出門走走。」

「我喜歡出去走走,可是你很忙……」她何嘗不想念上幾次的出遊。

「你可以學著自己出門。」

「我自己?我又不認識路。」

「司機認得,你想去哪裡,告訴司機,他會帶你過去,等你玩累了,他就送你回來。」分明是簡單無比的事情,在她眼裡卻成了冒險犯難。

「萬一我迷路呢?」

書上的世界地圖中,法國比台灣大好多,萬一她迷路回不到他身旁……念頭閃過,想起再見不著他,她心酸一下。

「法國警方的協尋網做得很好,你要是走失了,我會在最快的時間內把你找回來。」

他笑著拍拍她的臉頰。 她的單純讓他欣悅,至於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你不會讓我丟掉?」

他的話是不是代表,她不再是他討厭的包袱? 是不是代表,她可以對他再多一點點信心?

「不會。」他的答覆是篤定。

鬆口氣,她說:「那我就放心了。」

「你對我不放心?」他挑眉問。

慕心喜歡看他這號表情,帶一點調皮意味的面容缺乏平日的沉穩,這時候的他不是強人亞瑟,而是她身邊最親的親人,是兄弟、是朋友也是……丈夫。

丈夫二字暖了她的心,滿滿的甜蜜湧上,愛的感覺變得濃密。

她想,她愛上他了。

「有一點,我害怕你要我離開,不希望我留下。要是我消失,也許你會覺得快意輕鬆。」她實說。

「離開?離開這裡你要去哪裡?」

亞瑟不曉得誰給她錯覺,他從沒想過要她離開,在他領她進家門時不曾想過,在他們的感情漸趨穩定的今日,更不可能有這個想法。

「不知道,也許你會把我送回台灣,也許任我自生自滅。」這是她長期從來的恐懼。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我知道自己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也知道自己這段時間介入你和娜莉小姐之間,造成你們的困擾。可是……」可是她能怎樣呢?

話在這裡打住,她遙望夜空。

感情不是能收放自如的東西,她的貪心隨著愛情增多。 她希望他在身邊,一直一直;她希望他專屬於自己,一直一直。 雖然理智提醒她,她不過是個用錢硬安插在他身邊的人物。

他懂她的意思了,微微一笑,他的大手握住她纖細肩頭,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堅定的眼神望著她。

「記得我的話,我不會把你丟掉。你是我的妻子,這是事實;你將為我生下繼承人,也是事實。你的心可以安安穩穩地提醒自己,你沒妨礙什麼人、什麼事。

「至於娜莉,除非她有更好的對象,否則我會把她留在這裡,照顧她一輩子,對我而言,你是親人、她也是。懂我的意思嗎?」

慕心點點頭,她並無妒嫉心情。

「不要去花心思去擔心娜莉的情緒,你過你的日子、她有她的生活方式,你們只要和平相處,不要去挑惹無謂的戰爭就行了。」

「我懂。」

「很好。」

亞瑟相信她會做到,攬過慕心的肩頭,他與她一同仰望天際。

「告訴我,哪一顆是你告訴我的牛郎星。」

「不知道,我只曉得,牛郎星和織女星隔著浩瀚夜空,只能在喜鵲為他們搭橋的夜晚相逢。」在中國,這是膾炙人口的故事。

「我喜歡盛眼淚的那段。」

「哦,那種食物的名字叫作湯圓,婦女們習慣在七夕夜的祭拜湯圓上,壓出一個小小的凹洞,好盛裝織女的淚水,所以每年的七夕夜多少會下一點小雨,這場雨印證牛郎織女們的淒美愛情。」

「中國人是個很有人情味的民族。」

「嗯,我們賦予神仙人性,神仙也像人類一樣,會戀愛、會落淚,也會犯錯,在中國,神仙和人們的生活很貼近。」

「我們去廚房做湯圓?」他一時興起。

「你?做湯圓?」

慕心很難想像,他這個偉岸男人,居然想進廚房做湯圓。

「不行嗎?你看不起我的能力?」

單純的她總能引起亞瑟童稚的那面,早在艾拉去世時一併帶走的歡笑喜樂回來了。

「在中國,君子遠庖廚,廚房是女人的天下。」

「請你記得,這裡是法國,不是中國。而且我在留學那段日子,經常親自下廚。」

「想像不出來。」

「不用想像,我們馬上進廚房,我秀廚藝給你看。」

亞瑟拉起慕心往廚房方向走,他的舉動讓自庭園裡走過的下人傻眼,也讓被他牽住手心的她,感受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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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容易的一件工作——倒出糯米粉、加水、搓揉。

亞瑟和慕心將廚房弄得到處臟兮兮。 慕心的鼻子、亞瑟的臉頰沾上了白粉,他們笑望對方,串串笑聲充斥在偌大的廚房間。

「你到底會不會?」

亞瑟看著慕心手下那一團糊,不曉得這種食物如何放進胃袋裡面。

「你再幫我倒一些糯米粉。」

「我看,換手比較安全。」說著,亞瑟接過那團不太像麵團的東西。

「好啊,我來當副手。」慕心說。

當副手? 不如說是幫倒忙,幸好亞瑟的功夫不錯,十五分鐘之後,一團像話的麵團,乖乖躺在料理台上。

「我越來越佩服你了,你會上班、會工作、會養家又會做菜,你還有什麼事情不會自己做?」

慕心雙手擦腰,眼睛在他臉上來回掃瞄。

「嗯……我有一件工作做得不是太好。」

「什麼事情做不好?」

「這件事……」

他低頭在她耳畔說了悄悄話後,唇封上她的。

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她是一陣淡淡的清風,雖不濃冽,卻醉人心胸。

吻加上溫火,慢慢熬煉,香醇、惑人。

他沾滿糯米粉的手捧上她的臉,在她發間撒下灰白。 她的小手環上他的腰,在他的脊背貼上白粉,她的心跳和他的脈搏舞動相同節奏。

他放開她的唇,卻不肯放掉她的身體,壓下她的頭,貼在自己心間,他不曉得慕心有沒有聽見,他的心臟一次次喚著她的名字——心心、心心、心心……

撫著她的曲線,沒錯,就是這種感覺,雖然她不夠豐滿,卻能帶給他幸福滋味,雖然在床第間,她學不來狐媚,卻總是教他陶醉,這樣一個女人,他很難形容。

她總是低調,恬然得像杯開水,卻讓身邊的人一沾上,便不捨得離去。 園丁是這樣、廚娘是這樣、下人們、母親、父親都是這樣,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微笑,她輕易收服了—家子。

「怎麼樣?在這件事上,我有沒有比較進步?」

她的害羞和推拒,讓他幾度懷疑自己的「能力」,現在她的投入與陶醉,讓他稍稍拾回信心。

進步? 開玩笑,他還需要進步空間嗎? 她現在了解,為什麼她的競爭對手多如過江之鯽。

「我們……還要不要做湯圓?」被壓在他懷裡超過五分鐘,慕心的聲音在他胸口製造暖氣。

「好,做湯圓。」鬆開她,穩住氣息,他是個成熟男人,一向控制自如,雖說她老讓他失控。

「先這樣子捏一小塊,搓成圓圈圈,等圈圈很漂亮的時候,再輕壓一個凹洞。喏,我完成了。」

這個湯圓以中國人的角度來看,實在不怎麼高明,但這裡是法國,亞瑟無法聽見中國人的評語。

亞瑟學著慕心捏下一塊麵團,搓搓搓,搓不成圓也不成扁,一個小凹洞在他不認真的拇指下變成大凹洞。

看見她憋忍住的笑容,他出言恐嚇她。  「不准批評我。」

「我沒打算批評你呀,我只是想告訴你,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則說法。」

「講講看。」亞瑟看著自己手中的湯圓,說實話,他也想大笑。

「傳說牛郎不會洗衣洗碗,到七夕這夜,織女要把一年份的碗和衣服清洗乾淨,你捏出來的洞夠大,可以接住所有的洗碗水。」

「你捏的洞裝淚水,我捏的裝洗碗水,差這麼多?」他挑眉問。

慕心笑笑,把捏壞的湯圓放回他手中,抓住他兩隻手,教他搓捏。 果然,三十秒後,一個像話的湯圓出現。

他的手很大,大到能包住她的,軟軟厚厚的手心,注定他是個有福氣的男人。

她捧住他的大手,細細審看,感情線上面的紋路呵……紛紛亂目,注定他的愛情要分享許多人。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的掌紋,你的拇指下方有許多交錯,代表你能自祖先手中接下產業。」

「這是中國巫術?」

「不,是中國老祖宗的智慧。」

「好吧,中國人的老祖宗說了什麼?」

「說你聰敏才情、說你事業有成、說你長命百歲,也說你……」

「怎樣?」

「情感紛亂,難以專一。」

「你從哪邊看出來?」

慕心指指他交錯雜疊的婚姻線。 對於命相學她只是粗略了解,不能透徹解釋,他中斷的婚姻線是因為艾拉已死,或是他和她之間有緣無分。

他拉過慕心的手,學她將兩手相接,組合出一條簡簡單單、乾乾淨淨的婚姻線,如同她的人——單純。

「你應該慶幸,你的婚姻線乾淨完整。」

她的婚姻和他系在一起,她的乾淨完整,那是否代表他們之間將幸福終老? 這個想法讓他幸福。

「是啊,我很慶幸。」

慶幸自己是他愛情的「一部分」,酸酸的,她的心情微微發酵,她知道自己的貪心正在催促心痛,但,那是不對的! 她不應該要求太過,可是……她戀眷這個有他存在的舞台啊!

低頭,慕心燒開水,把她的貪心燒毀;她用力捏湯圓,把她的貪心壓扁。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貪心是萬惡淵藪,一遍遍提醒自己,她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愛情,不讓貪婪篡位。

很快地,一鍋熱騰騰的甜湯圓上桌。 她微笑,告訴自己和亞瑟,她很快樂;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昭告天下,她不介意她的愛情只是他眾多愛情中的一部分。

在他們說說笑笑,開心到極點時,老威廉斯和妻子、娜莉回來了。 他們循著笑聲走到廚房,發現多年不曾開懷的兒子和他們不樂意承認的媳婦,正用白粉在對方臉上化妝。

霎時,兩個夫妻愣住,這個笑聲,是自從艾拉死後,再沒聽聞過的呀!

他們相視,諸多固執與堅持隨著亞瑟的笑聲崩塌,這個特殊的中國女孩……會為兒子帶來快樂吧!

同樣震驚的娜莉,狠狠瞪著慕心。 一個搶奪別人幸福的女人,沒有權利得到快樂。

慕心和亞瑟的笑聲讓她確定了一件事——

她要更積極地計畫,將慕心趕出威廉斯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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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來,亞瑟側眼凝望身旁的睡美人。

看她睡著時的平靜祥和,看著她細細的柳眉橫在額頭上方,帶起一抹春風,他享受著這樣的享受。

她像一本好書,翻開了第一頁,便忍不住想看到結局,他沒懷疑過兩個人的結局,他認定他們會攜手走下去,直到生命終曲。

「醒了?」他拂開她頰邊的長發。

「嗯,醒了。」點點頭,她戀上在他懷裡醒來的幸福。

「司機在等你,記得買一襲漂亮的禮服。」

他們在為下星期的家宴做準備,每年父親生日,威廉斯家習慣舉辦盛大的宴會。

「我記得。」慕心配合。

「還要挑一套珠寶。」

「我記得。」對於他的話,她一向奉為聖旨。

「不用擔心迷路的問題。」

「好。」

「中午,我讓羅夫把你送到公司。」

這是另一個破例,他不曾讓任何女伴到公司找他,他習慣公私分明。

「好。」

帶著亞瑟的句句叮嚀,慕心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路。

她踩著堅定步伐走入庭園,看見娜莉正在對司機羅夫說話,特意在門後避了一下下,等娜莉離開後,她才走到司機身邊,上車。

一路上,羅夫不斷跟慕心講話,但她心不在焉。

買禮服時她想,亞瑟喜歡什麼顏色;買珠寶時她想,亞瑟喜歡什麼款式。 她的心滿滿的全是亞瑟的喜惡,只有在舊書攤前時,她放縱自己,為自己的快樂選購一本書,並在路邊為亞瑟挑一束粉紅玫瑰。

玫瑰讓她想起那個問她是不是巫婆的小女孩,想起她們在婚禮結束後的遊戲……

好快,時間過去大半年,巴黎的春天來到,她的愛情隨著春神降臨。

說實話,她不喜歡羅夫這種過度的「保護行為」,他站在她身側,手雖沒搭上她的身體,卻總橫在她後腰,彷彿隨時有人要攻擊她。

他靠她太近,近到讓慕心覺得不舒服,想推開他,卻又想起他只是在執行亞瑟的命令,她只好極力忍住厭惡感覺。

羅夫叨叨不休,說著法國式笑話。 慕心沒聽進去,他的表情、語調彷彿跟她很熟悉,問題是並不,所以她越走越快,想在最短的時問內,回到亞瑟身邊。

終於,任務完成,他們上車,前後座位隔開他的接近。

悄悄地,趁羅夫不注意,慕心籲了口氣。

「夫人,我有朋友在飯店裡面工作,我想拿一些東西進去給他,可以嗎?」車行不久,羅夫把車子停在一問小飯店的門口,轉頭問慕心。

「好,我在車上等你。」慕心回答。

「這樣不好,我不放心你的安全,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進去,不會太久,半個小時內一定出來。」

羅夫的請求讓慕心難以拒絕,她本來就是個不擅長拒絕他人的人。

「好吧!」

拿起她的書,慕心下車,羅夫又把手橫在她背後,他的手雖沒碰到自己,但她心中憎厭的沉重感很重。

他們一起進飯店,慕心在櫃檯邊,坐著看書等他。

她沒有不耐煩,相反的,櫃檯邊的老太太讓她覺得和藹慈祥,她一會兒和慕心聊上幾句、一會兒又拿出小餅乾請慕心,這半個小時之間,慕心很愉快。

當司機先生辦好事情,他們一起走出飯店,司機笑容可掬不停向她道謝,慕心則掛上敷衍微笑,希望行程快快結束。

終於,在她看見亞瑟時,所有的不舒服立即消失。 她投入他懷裡,有他在,她的心找到安定。

「買了什麼?」

「衣服、珠寶、書,還有……這個。」她將一束粉紅玫瑰送到他眼前。

送花? 他沒自女人手中接過花束,她總是在他身上創下新紀錄。

「喜歡嗎?」慕心討好地望著他。

「喜歡,謝謝。」他喜歡她的笑、她的花和她討好他的心意。

「要不要我把它們插起來?」

「好。」他回答。

她找來瓶子,插了花、整一整,送到他桌邊時,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文件,心無旁騖。

常聽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但她卻認為認真的男人帥得驚人啊!

偷偷地,她欣賞他的五宮輪廓。 英俊不足以形容他,帥氣說不清他的英姿煥發,他不僅僅是個好看男人,更是她最依戀的人。

抱著沙發上的小抱枕,一整天的煩悶全數消失。 看著他、想著他,她真的愛他,好愛、好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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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亞瑟懷裡醒來已成習慣,慕心愛上他頰邊髭鬚貼住自己的微刺觸感。

摟住他寬寬的腰,她希望時間就此靜止,兩顆躍動的心臟裡只有彼此。

「今天能夠不出去嗎?」

慕心可憐兮兮地問,她不喜歡離開家裡,但他命令她出門買東西,想起司機先生的眼神和數人不愉快的親近,小小的嘴嘟成可愛三角形。

「不行。」他就愛對她下命令,怎樣?

「我的衣服很多,不買還是有得穿。」

「夠不夠穿是一回事,重點是你應該多出門,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嫌我孤陋寡聞嗎?」

趴在他身上,手肘撐在他的胸膛,擠眉弄眼,她的表情因他而生動。

「不簡單,會反抗了。」

捏捏她的臉頰,他喜歡她漸漸開朗的性格,想起她也能在餐桌上說說笑話,雖然冷笑話居多,但她的進步令他非常滿意。

「我沒有反抗。」

慕心臉色凝重反駁,「反抗」在她記憶中是項嚴重罪行。

「你有。」他笑著指控。

「我沒有……真的沒有。」說到這裡,慕心眼眶泛紅,眼淚幾乎落下。

她的不對勁看在亞瑟眼裡。 他正色,坐起身,將她抱在膝問,抬起慕心的下巴,看見她眼中惶然滿盈。

「說,為什麼哭?」

「我做錯事情。」眉一眨,兩顆豆大水珠滾出。

「你做錯什麼事?」明明是兩顆美麗的水珠子,卻灼燒了他的心,怪異的心痛感浮上。

「我反抗。」輕輕幾個字出口,她的委屈跟著傾洩。

「告訴我,除了頂嘴、反抗之外,還有什麼是你認為禁忌的事情?」

「出房門不行、吵鬧不行、大笑大哭也不行。」

哭字出口,慕心猛地發現自己常在他面前掉淚。 為什麼? 她怎會忘記不能哭泣、不能告狀、不能訴說委屈? 只因為在他面前掉淚是……安全?

吞回淚水,她自問,憑什麼她認為在他面前哭安全? 因為愛情嗎? 因為一場婚姻讓他成為她最親密的親人,還是因為她篤定了他不會因她的淚水大發脾氣?

見她半晌不說話,亞瑟開口問。

「我要你把我的話聽仔細,以前那些你認為不能做的事情,在這個家裡你都可以做。你可以出房門、可以吵鬧、可以大哭或大笑,你可以頂嘴、可以反抗,就算要舉白布條抗議,你都有權利。」

「權利?」

權利……那是她在書上常看見,卻在日常生活中陌生的詞彙。

「對,你有權利。」他再次申明。

「那我可不可以抗議,我不要出門?」她迫不及待行使她的權利。

他搖頭嘆氣,有個太聰明的學生,老師開始擔心難以駕馭。

「心心,我要你出門是為你好,希望你多和人群接觸,別把自己關在像牙塔里,並不是在壓迫你。」他試著和她講理。

「我了解,可是我真的、真的不喜歡坐司機先生的車子出門。」想起昨天,她實在很討厭。

「為什麼?」

羅夫是所有司機裡面長相最斯文、學歷最高,也最風趣幽默的一個,所以娜莉特地挑選他為自己的專用司機,難不成,他也和薔薇一樣,為娜莉排拒慕心?

「他的……他的保護讓我很不舒服。」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大解釋。

保護? 換句話說,羅夫是善盡職責,既然如此,慕心為何……

亞瑟沒弄懂她的意思,想往下探問,門上傳進一陣敲叩聲。

「少爺,老爺請你和夫人下樓見他。」是管家的聲音。

亞瑟和慕心相視一眼。 大清早見他們? 很不尋常的情況。

「沒關係,有我在。」亞瑟見不得她眼底浮現驚恐,握握她的手,給她一個信賴微笑。

半小時後,他們並肩站在老威廉斯夫婦面前。

「父親早、母親早……娜莉早。」後面那句早安,是在她嚥下恐懼後,才能說得出口。 偷偷伸手,捏住亞瑟身後的西裝一角,她需要他為自己提供勇氣。

「慕心,記不記得你嫁進威廉斯家那晚,我跟你說過什麼話?」老威廉斯口氣嚴肅。

「記得。」慕心乖順點頭。

「把話說一次給我聽。」

原來只是想考她默書? 慕心緩口氣,一字不漏,將他說過的話背出來。

「當時父親說——慕心,威廉斯是個大家族,有許多規矩要遵守,你初來乍到,我不會對你有太多要求,只是希望你不要讓威廉斯這個姓氏蒙羞,你做得到嗎?」

「那天晚上,你點頭說你會做到,是不是?」

「是。」

「那麼,這是什麼?」

老威廉斯把報紙遞到她手中,上面幾張大幅照片和斗大標題震得她的心臟蹦蹦亂跳。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轟地,她的頭腦炸出一片混沌。

「你不會說,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吧?」

娜莉幸災樂禍的口吻讓她想起姊姊,無法掩飾的惶恐佔領她的意識。

「你說,怎麼一回事?」老威廉斯太太問。

她的口氣嚴厲,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對慕心有一定程度的喜愛,但這件事情太大,大到鬧上新聞煤體,沒有幾個婆婆能忍受媳婦在街上和男人親熱、上飯店休息的照片,被刊登在報紙上面。

不語,她的氣勢嚇住慕心,手抖得太厲害,過去媽咪打她的片段跳上慕心腦海。

不管是你對還是你錯,只要你辯駁,所受的傷害遠比沉默多……她一次次在心底反覆這兩句話,空空的腦袋瓜裡裝了滿滿驚慌。

「她默認。」娜莉抬高下巴微笑。

哈! 她早料到愚蠢的慕心只有這號表現。 這些日子,她對慕心的挑釁和冤枉近乎明目張膽,而娜莉愉快地發覺,慕心不會吵架、不會爭辯,也學不來告狀,她唯一會做的事情是乖乖站著,任她栽贓。

默認? 是吧,消極的慕心緊咬下唇,不管她認不認,結果都一樣,承認是最簡單的方法。 她低頭,順著娜莉的意思——默認。

「威廉斯是個古老的大家族,很重視家族榮譽,你的作法我們沒辦法接受。」老威廉斯說。

這是開頭,等一下他會越罵越生氣,然後拿起掃帚或棍子打人,慕心在回憶舊經驗。

「我知道你父親有錢有勢,但他的錢只能把你送進威廉斯家,卻沒有權利要求我們接受一個不貞潔的媳婦。」

她的沉默引發婆婆的怒氣。

婆婆更生氣了,縮緊肩膀,慕心靜待疼痛降臨。

「你這種行為,讓我們沒辦法面對家族親戚。」

和這句類似的話語,媽咪說過,她說她的存在是個羞恥,讓她羞於面對家族親戚。

錯誤、錯誤……她一直一直是個錯誤,父母親的錯誤愛情,造就出錯誤的她,錯誤的她不斷提醒媽咪那段錯誤過往,更多的錯源自這場婚姻,錯誤的她錯誤地打擾了一家子平靜……

慕心陷入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公公婆婆說的話,填不進她的腦裡。

她全身都在發抖,她沒做錯事,卻做出所有心虛表現,落實全部的慾加之罪。

「夠了,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

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亞瑟出言,他的聲音為慕心帶來安全感,她的恐慌暫且被壓下。

「這種事還要調查?孤男寡女進飯店,難道只是開房間純聊天?」娜莉不滿意亞瑟的維護。

他沒道理相信她,她表現出做錯事的心虛了,不是嗎?

凌厲眼神掃過,亞瑟制止她接下來要出口的話。

「我信任心心。」五個字,他解釋自己的立場。

「你為什麼信任她?」老威廉斯問。

「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摟住慕心顫栗不停的肩膀,他在全家人面前確定慕心的身分。

「亞瑟,這件事……」

老威廉斯夫人還想說話,亞瑟不理會,迳自帶著慕心走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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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兩個交歡男女,激烈吟哦,狂熱的節奏、原始的律動、忘情的歡愛……

當一切靜止時,柔軟的女體趴在雄壯的男性胸膛上。

「我不懂,亞瑟為什麼會維護她?他是一個自尊心多強的男人啊!」想到這點,娜莉氣急敗壞。

亞瑟已經將近三個月不曾碰她,她有她的需要,於是年輕斯文的司機羅夫成了她新的仰慕者。

他對娜莉言聽計從,只要是她吩咐的事,他一定盡力辦到,報紙事件就是這樣子來的。

這幾日,她一直在靜待亞瑟「處理」慕心,可是他根本沒有做任何處置,除了打電話,告訴報社那天他帶妻子上班,要求報社登道歉啟事,說明照片裡的女人不是慕心之外,再也沒有採取其他行動。

他對慕心的偏袒,讓她不平。

「也許不是維護,他只是需要更多的『事實』。」羅夫邪氣地盯住娜莉的胴體。

「事實?你的意思是……」

「就是再製造一些『意外』羅!反正我們的木頭夫人又不會替自己申辯。」

他的大手欺上她的豐腴,幾個揉捏後,她再度癱軟在他懷裡。

「你可以把話說得再清楚一點嗎?」

她啞著聲音問他,臉上已佈滿情慾。 羅夫是個好情人,他總能滿足她所有需求。

「比如拿藥迷昏她,當下人們發現我們一絲不掛躺在床上時,誰都沒本事再維護她,只不過,這招先別急著用。」

「為什麼?這個方法很棒,我迫不及待了。」

一面說著,娜莉在他身上緩緩律動。

「原因有兩個,第一,同樣的招數在短時間用兩次,會引發反效果;第二,這個計畫實施之後,我就不能留在這裡了,你捨得我被趕出去嗎?」

「那我該怎麼辦,跟她相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我連一分鐘都無法忍受。」

亞瑟的冷淡、她的失寵,娜莉覺得自己在威廉斯家的地位漸漸不保。

「利用女人的嫉妒心吧,老威廉斯不是相信木頭夫人在私下時欺負你嗎?這回故計重施,不過情況最好再激烈一些,讓自己受點傷,增加可信度。」

「受傷……」

念頭在腦中轉過,娜莉有了好方法。 她微微一笑,撩開金色鬈髮,風情萬種。 屆時,亞瑟又是她一個人的!

動作加劇,她在他身上馳騁,歡愛的氣息轉濃,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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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心在樓梯間碰見娜莉,想躲開已經來不及。

她正要到大門口等待亞瑟下班,他說今夜要帶她去看歌劇。 她和亞瑟一樣,對歌劇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那些名流紳士的衣著打扮和他們的言行舉止,身處在他們當中,慕心常會遇到與書本里的描述相似的情節,這種「印證」讓她很開心。

所以亞瑟中午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晚上一起去看歌劇時,她開心地滿櫃子翻衣服,早早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期待亞瑟下班。

「穿這麼漂亮?威廉斯夫人,要去哪裡啊?」向前踩一步,娜莉刻意將鞋子踩在她的禮服上面。

「我……」娜莉踩住她的裙擺,她該抗議。

那天,亞瑟帶她回到房間,要她一五一十將買衣服那天的事情說清楚,在他面前,每個細節她都能清晰自若地描述。

當時,亞瑟告訴她,將來不管是面對誰、不管對方的態度如何,她都要勇敢把話說清楚。 可是面對強勢的娜莉,她的勇氣縮水。

「對、對不起,你踩到我的裙子。」慕心擠出僅存的勇氣向她「抗議」。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亞瑟會娶你啊!在你之前,我已經住在這里許多年。」

娜莉突然拔高的音調讓慕心嚇一大跳! 她們有討論到有關結婚的問題嗎? 有討論到誰住得久嗎? 不就是她踩到她的裙子,她請娜莉移開尊腿而已嗎?

慕心壓根無法理解對方的激烈反應從何而來。

下一秒,娜莉壓低嗓音問她:「羅夫的床上功夫如何?那天他在飯店裡有沒有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

瞄一眼樓上,她在等待老威廉斯房門打開。

娜莉在誣賴她! ? 亞瑟的提醒在慕心耳邊響應。

勇敢、勇敢,她必須好勇敢,將來她要跟娜莉相處一輩子,不能見到她就像貓抓老鼠,一個張牙舞爪,一個拚死逃命。

她們是天秤兩端,彼此要學會公平相待。 吞口口水,慕心挺直腰背對娜莉說:「可不可以請你讓我過去?我想下樓。」

「讓?我讓得還不夠嗎?明明我和亞瑟的愛情在先,你憑藉你家有錢,硬是侵占我的地位,你現在還要我讓?會不會太過分?」

說到這裡,娜莉突地拉抬音量哭喊:「我的要求不多,只求你給我一席之地容身,我絕不會和你搶奪亞瑟的注意力。」

娜莉眼睛往上瞄,好極了,二樓的房門打開,亞瑟的車聲駛進家中庭園,世界即將大亂!

慕心覺得好煩。 娜莉怎麼說來說去,老在說那個無聊的話題?

她沒打算趕娜莉出去、沒打算逼她讓出愛情,只想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這也是她答應亞瑟的事情啊!

「請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放心,我沒要趕你離開……」

慕心的解釋只出口兩句,突然娜莉拉起慕心的手貼在自己胸前,慕心嚇一大跳,忙縮回手。

說時遲那時快,娜莉整個人從樓梯上面翻滾下來,咚咚咚,連跌十幾層階梯,滾落到一樓底。

天啊! 慕心搗住嘴巴做不出反應。

怎麼搞的? 她沒推娜莉啊! 她怎會滾下樓? 她只是、只是……縮回自己的手。

下一秒,公公婆婆從她身邊跑下樓梯,直衝到娜莉身邊;剛進門的亞瑟也搶到她身旁,幾個下人圍過來了……

緩緩地,慕心一步步走到樓下。

娜莉沒事吧? 她的膝蓋抖得太厲害,幾乎不聽使喚,從圍觀的人縫中向裡面望過去,她望見一攤沭目驚心的血。

天,她做了什麼嗎?

沒有,她沒有……可是娜莉怎麼就摔下來了?

一定是她做了什麼? 會不會是她聽了娜莉的話太生氣,不知不覺中把她推下樓? 還是,她扯住自己的裙角,害娜莉沒踩穩摔下來?

不對、不對,分明是娜莉拉住她的手,她只是急急縮回來。 可又說不通啊! 娜莉幹嘛害自己受傷? 肯定是她做壞事!

但她到底做了什麼壞事,為什麼她記不起來?

亞瑟打橫抱起娜莉,慕心搶到他身邊,想向他解釋不是她推娜莉的,可是他無暇照管她的心情,回她一眼,慕心看見他兩道皺皺的濃眉。

他判定她做錯?

心陡然下沉,被判刑的慕心將自己關進地獄,她開始指責自己,為什麼那麼巫婆心腸? 為什麼容不下一個深愛丈夫的女人?

亞瑟抱著娜莉出門,老威廉斯和妻子也隨之出門,留下一地鮮血,和下人們對她不諒解的眼神。

慕心用力咬住下唇,腫脹的下唇掛上一條血絲。

她害死娜莉了嗎? 她變成兇手了嗎?

不,她不是變成兇手,她一直都是兇手。

媽咪說她是謀殺她婚姻的兇手,說她是毒瘤、是罪惡,媽咪痛恨自己沒有權利剷除這顆惡性腫瘤,任由她一天天長大、任由她一天天像極她死去的母親,挑逗丈夫對外遇的思念。

她是兇手。 沒錯,她謀殺媽咪的幸福,也謀殺娜莉的生命,她是兇手,再墮入輪迴,她仍是一世悲哀。

怔仲間,慕心走回房間,拿起手機,直覺撥了父親的電話,當父親的聲音傳來,她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哭著。

慕育林讓她的哭聲嚇壞了,以前不管受了什麼委屈,他也從未看見慕心掉淚,是發生了什麼天大事情嗎?

焦慮的父親不曉得慕心被賦予哭笑的權利,以為事態重大到連亞瑟都無法幫慕心處理,他對著電話那頭的慕心安哄:「心心乖,爸爸馬上趕到法國,等爸爸一到,什麼事都解決了,別傷心,懂不懂?」

慕心沒聽進父親的話,一個勁兒對著電話掉淚,她只是想找個能收納淚水和傷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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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和父母親回到家中時,天已濛濛亮起。

娜莉流產了,嚴重的血崩讓醫生不得不下決定割掉她一部分子宮,這是個大手術。 亞瑟不願多發表什麼,一路上母親和父親的失望明顯,他們等待孫子降臨已經很久一段時間。

亞瑟打算等父母親休息一段時問,再來談談孩子的問題。 以時間推算,娜莉肚子裡的胎兒,絕不可能是他的。

走進大廳,管家迎了出來,她告訴亞瑟,台灣有電話找他,很急,連連撥打十幾通。

「台灣的電話?為什麼不叫慕心接聽?」

「夫人接了,接過之後便呆呆傻傻的,對方只好請你回來後,務必打電話到台灣。」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亞瑟說。

「既然他們打電話過來,你順便把慕心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跟他們講,我們會在最快的時間內,把慕心送回台灣。」老威廉斯說。

雖然半年相處,他慢慢喜歡上這個新媳婦,但娜莉發生這種事,他不能不站出來主持公道。

「我不會送慕心回台灣,這件事等我整理好,會把始末向你們交代清楚。」亞瑟有他的作法,不受支配。

「上次報紙的事你也說會查清楚,到最後卻是不了了之,這次我絕不再姑息養奸,從一開始我就做錯,我當初應當極力反對這門親事,畢竟國情不同,沒有辦法適應。」

失去一個孫子讓老威廉斯痛心,固執選擇在此時發作。

「父親,事情也許不是你想像的這樣。」自始至終,對慕心,亞瑟抱持信任態度。

「上次的事你可以說是一群人的『想像』,這次大家都親眼目睹了,我不認為還有什麼好商量。」

「總之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你累了,先和母親去休息吧!」

幾句話堵住父親的話後,亞瑟轉身往電話處走去,電話接通,那頭傳來一屋子哭嚎。

「我是亞瑟•威廉斯,請問發生什麼事?」亞瑟用中文問。

接電話的是慕心的姊姊——慕情。

「這句話該由我來問你吧,請問你們讓慕心發生什麼事?為什麼爸爸一接到她的電話,就急急忙忙趕到法國?」慕情忍下哽咽,對他質問。

慕心向她父親哭訴?

他是不是該高興她的進步? 高興她總算不再當悶葫蘆? 可是,他清楚時機不對。

「請你轉達岳父,沒事了,我會處理好,請他不必特地跑到法國來。」

「抱歉,我無法轉達,我父親昨天搭上的飛機在法國失事了,機場人員說、機上一百多人全數罹難,媽要你們先找人過去處理,我們等航班安排好後立刻過去…… 」話到這裡,慕情再也忍不住哭泣。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你們不要急,我先派人過去處理,等你們的航班確定後,通知我,我會去接你們。」

亞瑟拿起電話,連撥幾組號碼,用最快的速度調派人手,稍作處理後,他仰頭看樓上房間,嘆息,接下來的日子夠她受的了。

慕心的房門沒關,她整個人蜷在床上,用棉被將全身包得密密實實。

「慕心,你還好嗎?」

他將棉被從她頭上拉下來,她的臉靠在膝上,牙齒囓咬著手背,兩個手背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齒印。

搖頭,她不好,她壞透了,她是一個法力再強的法師都解除不掉的惡咒。

「鬆開,不要折磨自己。」

他用手指壓住她的下巴,逼她張口,松掉自己的手。

「是我不好。」抬頭,茫然的眼睛穿透他,落在無知的空間。

「與你無關。」他不准那些奇奇怪怪的輪迴念頭回來干擾她。

「有關的,我這個人無權開心、無權哭泣,我的情緒會害死人,這輩子,我是要回人間贖罪,不是來享樂的……是你送給我的快樂太多,才會導致一連串的不幸,我爸爸和娜莉都被波及了呀!」

神在處罰她,她收下不該屬於她的快樂,她佔住不屬於她的男人,她甚至貪心地想過要把他留在身邊生生世世,所以神責難她。 但弛為什麼不把災厄降到她身上,卻讓旁人受累?

這是哪一國道理?

亞瑟猛搖她的肩膀,想把她的智商搖回來,不讓那些似是而非的說法拖垮她的心。

「好吧,你硬要說上天注定,那麼是上天注定你父親會有這場災劫、上天注定娜莉要碰上這個苦難,我們現在能做的是處理,不是埋怨自己。」

「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是這樣,是我是我,是我害死爸爸,是我害死娜莉,統統是我。」

她舉起拳頭猛捶自己的頭。  「為什麼死的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慕心哭喊出聲。

應該是她啊! 她是一個專帶給別人不幸的人,為什麼讓她活得安安穩穩? 而那些該得到幸福的人,卻一個個橫遭不幸?

她一定是惡魔,專為別人製造痛苦的掃把星! 媽咪說的很正確,她是災星、是掃把! 在害死親生母親後,還要克死父親。

她一直以為自己遠嫁法國,魔咒便會解除,沒想到她還是害父親為自己喪命! 怎麼辦? 她能怎麼辦? 是不是該將自己綁在木樁上,一把火燒得乾淨? 否則接下來她又不曉得要害死誰。

「不要。」他將激動的慕心用力圈在懷裡,阻止她自我傷害。  「不是你的錯,一點都不是,你不是神,沒有那麼多的權利命令別人為你受害。」

「是我害的呀!要是我不穿得漂漂亮亮,也許娜莉就不會那么生氣激動,她不激動,就不會摔下樓了;要是我不打電話向爸爸哭訴,他就不會趕上死亡飛機,全是我的錯。」

她固執得讓人生氣。  「我說過不是你。」

「離我遠一點,否則連你也會倒楣……」慕心想推開亞瑟。

「這班飛機上坐的不是只有你父親,還有幾十個別人家的父親,你如果有時間自責,有時間去研究宿命,為什麼不把精力拿來處理事情,你不想到出事現場找你父親嗎?說不定他是生還者、說不定他正強撐著意志想見你……」

「姊說,無人生還。」

她是個消極人物,任何事情都做最壞的打算。

「你怎麼知道消息正確?慕心,勇敢一點,就算結果不好,我們都應該去見你父親最後一面對不對?起來,換衣服,我們去現場。」

他哄著慕心,在這種情況下,他寧可拉著她一起去處理,雖然慕心幫不上忙,總比讓她一人躲在這里胡思亂想好,她是那種會把自己逼進死胡同的女人。

亞瑟說動她了,她在他懷中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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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8 11:03: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個月後,一臉蒼白的慕心跪在慕家大廳,仰望父親遺照,一身的墨黑顯得她纖細的身軀更加贏弱。

奶奶、媽咪和慕情與亞瑟面對面坐著,靜待任律師公佈遺囑。

對於遺囑,慕心沒有興趣,空茫的腦袋裡只想著今後該何去何從。

她該何去何從?

台灣,無論如何都不能住下,沒有父親的庇護,她怎能留在這塊仇視她的土地?

至於法國……娜莉回家了吧! 這個月,亞瑟陪她四處奔波,處理父親的後事,沒辦法留在娜莉身邊照護,她更生氣了,是不是? 更何況,自己是兇手,娜莉恐怕再沒辦法和她共處!

一個未出世的小嬰兒、一個寵愛她的父親,她手上沾的是兩條命,她還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不祥嗎?

不需要了。

媽咪說她命底壞,克父克母,是個不得善終的惡八字,以前她還可以自我解釋,說那是媽咪因為憤怒,編造的不實謠言。 現下,活生生的事實擺在眼前,她缺乏爭辯空間。

要是她不要哭著打電話給爸爸,就會沒事,對不對?

要是她禮讓娜莉,在一見到她時立刻躲回房裡,不爭不辯,小寶貝就能安然存活是不是?

問題出在哪裡呢? 出在爸爸愛她、亞瑟待她好,凡與她建立良好關係的人,都脫不了悲慘結局。

既然如此,她怎能再回法國? 除開一屋子的責備之外,她怎忍心再讓亞瑟因自己的存在受傷害。

夠了,事情到這邊為止,如果老天注定她的存在不祥,那麼就讓她獨自一人生存,不要有關心、不要有疼愛,不要給任何人任何機會受她所害。

不哭了,她這種人無權擁有情緒,她的情緒是害人東西,她不哭、不笑,回復過往,她的生活應該是禁錮,不是幸福。

任律師在念遺囑時,她沒專心聽,她想著自己的未來、想著離別的心酸,她下定決心離開,不捨的心情佔滿胸懷。

回想床邊的私語、回想亞瑟耐心地陪她看魚,豪華的包廂裡坐著快樂的他和幸福的自己,香榭裡舍上的手牽手漫步細語,那麼多的甜蜜將成記憶,烙著甜蜜的心疼倍痛人心。

突然,媽咪衝過來,一陣撲打,打斷她的思潮。

熟悉的疼痛回到身上,亞瑟三兩步跨過去,將慕心搶在懷裡保護。

「你在做什麼?住手!否則我要告你傷害。」亞瑟的話阻止她的動作。

「賤女人,你和你媽一樣,是狐狸精投胎轉世,專門來迷惑男人。」媽咪受不了遺囑的內容,她想抓慕心來打一頓。

「你總是拿走爸爸最重要的東西,為什麼?只有你才是他的女兒嗎?」慕情冷笑。

「你們兩個夠了,那是育林的選擇。」奶奶無力地看媳婦一眼,她們之間的糾葛是否將結下一生一世。

「我不要,為什麼育林這樣待我?二十幾年來,我替他照顧這個家,替他生育子女,甚至還替他養私生女,我犧牲、我奉獻,我比那個狐狸精做的還要多上幾千倍、幾萬倍,為什麼到頭來我得到這樣的待遇?」媽咪哭吼。

「也許當年,我不應該為了面子,阻止你們離婚。」奶奶皺皺的臉頰上滿佈哀戚。

她知道兒子恨自己,雖然他從不開口說明,但兒子心中的恨,身為母親的她怎會看不出?

「媽,連你都說這種話?外遇的人是育林,不是我;勾搭別人丈夫的女人是慕心的媽,不是我,憑什麼從頭到尾都是我在付出代價?」

「所以我做錯,如果當年你離開育林,說不定現在的你不會懷有那麼多恨意。」奶奶老淚縱橫,她老了,當年那些堅持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悲戚。

「不對,不是這樣子的。」

她衝到靈堂前面,指著丈夫的遺像破口大罵。

「慕育林,你對不起我,從嫁給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專心一意地愛你,我為你而活,我包容你所有過錯,我做所有女人都不能做的事,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待我?我是那麼愛你,你居然用這種方式回報我!

「二十年前,你為了那隻狐狸精謀殺自己的心,從此看不到我的真意;二十年後,你又為這隻小狐狸精謀殺自己的性命,你連一點點機會都不留給我,你對我太過分了!」

媽咪搥胸頓足,太多的恨讓她不能忍受。 慕情摟住媽咪,淚如雨下。

「慕心,原諒這些年你媽咪對你做的吧!她錯在太愛你父親,錯在跟一個死人拔河,她總是輸不能贏。

「記不記得,在你母親去世之前,她對你很疼惜,她拿你當親生女兒照顧對待,要不是你母親去世,育林的態度轉變,從此不願意回家,一回家也只肯往你房裡鑽,她不會是這樣的,她曾經是個溫婉善良的女人。」奶奶說。

慕心點頭。 是的,五歲之前,她的圖畫裡面有太陽、有公主;五歲之後,她只畫嚮往自由的小鳥,潛意識裡她想飛離這個家。

那時,她既愛父親回家,又怕父親回家;她愛賴在父親懷裡撒嬌,卻怕父親離開後,媽咪的殘酷對待。

慕心走到任律師身前,仰頭問他:「請問,我父親把什麼東西留給我?」

「他把電子公司所有的股份統統留給你。」

「媽咪、姊姊和奶奶呢?」

「你媽媽得到他名下十二處房地產和現金三千萬;姊姊得到價值五千萬的古董和有價證券市值五千萬;奶奶則得到現金一億。」

「爸爸給我的東西,我可以不要嗎?」

「為什麼不要?」

任律師是慕育林三十幾年的好朋友,對於他們家的情況,他是知情的,所以當慕育林做這樣的安排時,他並不贊成,沒想到還沒說服育林修改遺囑,一場空難便奪定他的生命。

「我不缺錢。」慕心說。

「恐怕不行,當時你父親做這樣的安排,是因為他認為亞瑟•威廉斯先生,能夠接手公司,並將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你知道的,這個公司是他多年來的心血,對他而言是另一個子女。」

「那……」慕心為難。

亞瑟看懂她的為難,他對慕心微笑,幾句話解除她的為難。

「任律師,麻煩你幫我擬一份合約,合約上載明,由我主控精湛電子的經營權,但每年我將提出百分之五十的利潤給慕太太和慕情。」

「亞瑟,謝謝你。」慕心仰頭,這個男人,她怎能不愛? 可是愛他,要付出代價,想起父親、母親的死亡,愛他……卻步……

「收起你的假慈悲,你以為我和媽在乎的是金錢嗎?錯!我們在乎的是爸的在乎,他把最在乎的公司給你,把最在乎的愛情給了你媽。

你是他最在乎的女兒,我們什麼都不是,自從你出現之後,他沒再多抱我一下,沒再正眼看我,是你害我成了無父孤兒,是你搶走我的快樂,就算你給我再多的錢,都彌補不了這個事實。  」慕情大步走到任律師面前。

「任伯伯,請你把我得到的遺產,統統捐給創世基金會,我一毛錢都不要。」說完,她一手拉開大門。

「情情,你要去哪裡?」這個孩子一向偏激,奶奶擔心她出狀況。

「去把自己嫁掉,我要徹底脫離這個悲劇的家庭。」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慕情的話讓慕心發楞,一向以為自己是受委屈的那方,她從沒想過姊姊的痛苦,原來她犯下的錯誤遠比自己所想的更多。

走回父親靈前,她鼓足勇氣,跪地,抱住哭泣不已的媽咪。

「媽,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你不傷心?」慕心真情真意。

媽咪痛心疾首,止不住哭泣。 怎能不傷心? 怎能不哀泣? 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不愛自己啊!

原以為只要撐得夠久,總有一天少年夫妻老來伴,即使沒有愛情,他們也能溫溫馨馨一起走到生命尾端。 哪裡知道,老天竟是連這份可能都奪走,她的等待、她的恨怎麼辦?

厲吼一聲,她推開慕心,衝往二樓。

環顧四周,這個家庭充滿悲劇,她怎還能把亞瑟拖下水?

撲進亞瑟懷裡,慕心知道自己愛他,也知道自己不想當痛苦的媽咪,她應學習放手,成全亞瑟和娜莉的愛情,淚汩汩流下,愛情……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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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回法國了,當所有的文件辦妥後,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決定航班,公司的事情不能擱置太久,至於娜莉的事……也該儘早做處理。

從一大早,慕心的態度就很怪異,她對他笑、她牽住他的手不放。

離開家時牽住、上計程車時牽住、走路時亦牽住不肯放,她彷彿在擔心他會消失。

終於他們托運好行李、終於他們在候機室裡等待,但她握住的手不曾鬆開。

「亞瑟,我媽咪會好起來,對不對?」

媽咪的情緒不穩定,任伯伯將她送進醫院,奶奶也辦好老人院的住院事宜,並在昨天搬進去。 宣布遺囑那天後,慕情失踪了,沒有人找得到她,她刻意躲避大家。

亞瑟留下一個能幹的女祕書珍娜,在這裡協助任伯伯處理慕家的大小事宜,他要慕心放心,情況會一天比一天更好。

「當然會,她只是一時太激動,很快就會恢復。」

「這些年,她受的委屈不比我少。」慕心說。

「挨打的人是你。」亞瑟提醒她。

「我痛的是身體,媽咪和姊姊痛的是心;我不快樂、她們也痛苦。我不確定,爸爸和我母親的愛情值得讓一家人陪葬嗎?」

「愛情……常常是身不由己。」亞瑟說。

是的,愛情身不由己。

在慕心之前,他不認識愛情,他以為情慾發洩便是愛情的主軸,後來一個中國新娘、一個神秘的女人教會他愛情。

從此,她不在身邊的日子,他悵然若失,她傷心的淚水灼燙他的心,他捨不得她的一切一切,盼望起未來的生生世世,他開始相信起中國人的輪迴,相信起她口中的前世注定,這種說法太不法國,但沒辦法,誰教他愛上中國女人。

亞瑟無法想像,沒有慕心的日子,他該怎麼過?

他說……愛情身不由己。

沒錯,所以他愛上娜莉不是故意,娜莉生氣自己也不是他所能控制,她應該圓滿他的愛情,不伸手阻擋,她不希望二十年後,當愛他的心被恨消磨殆盡,自己變成第二個媽咪。

「我有一句話,一直忘記告訴你。」抬眼,她的心落進澄澈的藍天裡。

「你說。」

她的認真總讓他想笑,但他忍住了,因為認真的女人應該被認真對待。

「我愛你,很愛很愛。」

雖然他不愛自己,但慕心想讓他知道自己愛他,即便要離開,她不讓自己心底留存太多遺憾。

「我知道。」亞瑟回答。

單純如她,只消一個眼神、一個舉手投足,他便理解她所有想法。 她愛他,他老早就知道,好笑的是,她愛他卻又極力隱瞞他,慕心不曉得,單純的人連掩飾都稚拙得讓人心疼。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慕心訝異。

認真追溯,他是在她盼望他帶她去看魚的眼神中,看出她愛他;在她撲在他懷裡哭得安安心心時,猜出她愛他;在她吃飯時,偷看他的視線中,確定她愛他。 她的愛一如她的人,乾淨、簡單。

「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哦……是很早以前呵! 但就算知道她愛他,他還是無法接受她的愛,對不對? 如同父親對媽咪的愛情,也許有所感覺卻選擇視而不見。

因此,他要求她和娜莉和平相處、要求她們各自過自己的日子,他始終無法讓娜莉離開身邊,不是嗎?

問題是娜莉無法忍受她的存在啊!

緊緊地,她用力抱住他,在他懷裡說話:「我的愛情很認真。」

「我了解。」

「我相信輪迴。」

「你幾乎說服我,好吧,我也相信輪迴。」

「你相信?太好了,我們來約定,在下一個輪迴時,你的愛情給我,我的愛情全數交給你。」

「萬一,我們同時身為男性怎麼辦?」他笑著開她的玩笑。

「那我們在房子前面掛一張彩虹旗,我們一起在左邊耳朵戴耳環。」她還是一派認真。

約定好下輩子,這世的不圓滿變得容易接受,她樂意耐心等待,等待幾十年後或幾百年後,他的愛情專屬她。

「這樣子,我太委屈。」

他還在開玩笑,慕心卻想哭了。 她最最最不想要的,就是讓他委屈呀!

「不然,我去變性,花錢把自己變回女生,你再來愛我。」

她將就再將就、妥協再妥協,她想要他的全部愛情,不想與人分享。

「我考慮考慮。」

「你要考慮好久嗎?」

她沒有太多時間等待,飛機馬上要起飛。

「好吧,我同意你的要求。」

話說完,懷中的慕心緊繃肩膀垮下。

有這麼嚴重嗎?

慕心離開他的胸懷,伸出尾指。  「我們來打勾勾,不行說話不算話。」

「這是中國契約?」亞瑟莞爾。

「對,中國契約!」

她的手勾上他,心纏上他。 愛他,她要愛完這輩子,再延續到下輩子,眼前的幾十年她不和娜莉搶,往後的每個生世她將擁有完全的他,老天爺對於耐心等待的人,總是會給予特別優惠的,對不對?

「記得呦,大男人說話不能不算話。」

語盡,兩顆眼淚滾下來,那是讓人心憐的表情。

亞瑟忘記「中國是保守的民族」,忘記「中國女人一向靦腆羞澀」,他在大庭廣眾下情不自禁,俯身吻住慕心。

有她的愛,真好!

她的發香常在他夢中縈繞,她柔軟的唇瓣常在他心底徘徊,他愛她一如她愛他!

是的,若真有輪迴,他不只要預約下輩子,他還要預約生生世世。

趴在他懷裡,感受他的心跳,慕心一遍遍鼓舞自己——沒關係,要有耐心,他終將屬於自己;不哭、不傷心,她應該高興,自己的愛情有了未來與希冀。

離開他的懷抱,空虛立即包圍。

她把手中的書本交給他。  「你幫我拿一下,我去上廁所,馬上回來。」

僅是離開一步,她感覺自己走到天涯。

「慕心。」他突地喚她。

她回頭。

「放心,我不會讓你迷路丟掉,不管台灣的協尋網做得好不好。」

慕心好感動,他記得他們之間的對話。

看著她遠去背影,亞瑟滿心歡喜,他高興自己娶到簡單女人,一句話語就能哄出她無可言喻的感動。

低頭,他翻開慕心的書,一張粉色信紙眺出來。

亞瑟是不太重視個人隱私的大男人,他順手打開信紙,娟秀的字跡躍入眼簾親愛的亞瑟:

你一定無法想像我有多麼愛你,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想時時刻刻不分離,我不介意成為望夫石,日日等待你的訊息。

只不過……我必須離開你,因為愛你。 別罵我強詞奪理,你先聽聽我的道理,先別生氣。

有很多人是帶著原罪來投胎的,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出生,我便注定要克死父母,身旁所有喜歡我的人,都會因我而得到不幸。

爸爸、媽媽、媽咪、姊姊和娜莉肚子裡的小嬰兒,沒有一個人逃過我帶來的厄運,然而我是那麼愛你,怎捨得你為我遭受不幸?

所以,我決定離開你。

最近,我發覺自己變得貪心,我不再能夠和娜莉分享你。

書上說——愛情是絕對自私的感情,但我怎能用書上的話來原諒自己,娜莉都能為了愛你,將就我的存在,我怎能容許自己自私? 何況有媽咪當我的借鏡,我知道再留下來,終有一天,我會出手傷害你和娜莉的愛情。

所以,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你。

股票放在我的行李裡面,你要記得拿走。

當時,你為了爸爸公司的股票和技術娶我,現在你有了這些東西,一定更能發揮你的理想與抱負。

亞瑟,我會盡心祝福你,祝福你和娜莉平安幸福,祝福你們很快擁有第二個小寶貝,並安安靜靜等待,等待時間輪轉,我們在另一個世紀擁有專屬我們的愛情。

心心

信看完,亞瑟發飆,他起身,快速在機場里大步來回。

這個笨女人在想什麼? 該死、該死!

他衝進女廁,不用懷疑,根本沒有一個叫作笨蛋慕心的女人在裡面哭泣。

聲聲催促登機的廣播傳來,他看看手錶,想起明天的兩個重要會議和娜莉,只花五秒鐘作決定,他登機。

在高空中,他用飛機上的電話打給台灣的珍娜,命令她立刻找到慕心。

他沒多浪費半秒鐘,打開電腦,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接手精湛電子,讓公司工廠上軌道,好挪出充裕的時間,將那個笨蛋女人逮回來。

至於娜莉……那將是另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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